“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付青云捧着凌森交给他的白纸,一字一句地念上面这首诗。
其实,她练字向来喜欢写行书的,尤爱临王羲之《兰亭序》,临着临着就开始叹气、开始埋怨自己:“真是笨呵!拿别人的顶峰之作来练,不是越练越没信心吗?苏雨晴,我看除了吴晓,这天下也找不到比你更笨的人了啦。”自语一番,再偷眼看有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见他若是不睬,便会装出一副楚楚相:“吴晓,你来教我写好不好?”于是,他捉了她的手,扬扬洒洒地写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便把自己的一生都交付了出来!
败在他这八字之下的女子,不计其数,以她的稚纯,怎可能逃得掉。所以,她来了沙槟,在异域灰暗的雨季里,换了草书写“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她用草书,还是笔势绵延的狂草,今儿要不是他熟这首诗,保不准真还认不完整。她谨慎得即使是练字,也不要人识了一份心思;不要人懂得,即便是放弃生命中最熣灿的颜色,她也要傲然挺立于风霜雨雪。
“老二,你既然念得全就应该说得出含意吧?”凌森有些着急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什么深意,无非是勉励自己要象海棠花那样不怕风雨,坚强而又美丽。大哥,”轻描淡写地解释完,付青云话锋一转,扬着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这应该是她练完字随手便扔了的,你可别说你是特特拾了回来寻个究竟?”
凌森没有否认,他起身至酒柜中开了瓶白兰地,倒出两杯,一边递给付青云一杯,一边将自己那杯整口吞下,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付青云止住他准备继续往嘴里送酒:“大哥,酒烈伤身,浅尝就好。”
凌森端了酒站到窗台前:“我今天出门才想起忘了本帐册在家里,掉头回去,见着阿冉把她堵在房里辱骂,所骂的话,连我这边上听着的人都气得发抖,阿冉还不准下人近她、给她午饭吃。我问玲珑,说但凡我哪天对她好一点,阿冉便会这样折腾一整天,直到自己累了或是我晚上回来为止。可她从未向我提过半个字!我把阿冉拖到厅里,拿鞭子抽了一顿,一干人哭的哭、劝的劝。你知道她干嘛?阿冉骂她时她不气,我抽阿冉时她也不喜。由始至终,她就趴在桌上写这些个字儿,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似乎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与她不相干。”
她是谁?金凤!自己给自己起了个最恶俗不过的化名,却在举手抬足间流露出最雅致最文静的气质。凌森突然对她的真名产生了好奇:我不能,就这样叫她金凤一辈子吧?他笑,就这样,想到了一辈子。
“你抽了徐阿冉?”付青云倒吸口冷气。徐阿冉是史密斯总督所赠,眼下与仇敬丹的矛盾正需要这帮洋人从中斡旋,他倒好,为着一点后院琐碎不顾不管大计。
“大哥,你……唉,叫我怎么说你好!人伤得怎么样?叫大夫去看了没?”
趁他不注意,凌森仰头又吞下一杯酒,望着那张纸说:“看什么看?我把她锁在房里,不许任何人过问,也不许给她饭吃。哼,我倒要她自己尝尝这番罚人的滋味。”
“大哥!”付青云顿足,“你疯了?真闹出人命来,我看你怎么向史密斯先生交待。走,叫上大夫一起回去。”
“不去!”凌森傲然道,“一个侍妾,我有什么需要向谁交待的。”他自付青云手中拿过那首诗,细细抚平,伸出食指逐笔逐划临摹,再懒看他半眼。
一个侍妾而已,难道他忘了,金凤也只是个侍妾而已。付青云来不及嘲讽他,眼下,大局为重。
付青云带着大夫赶到凌府的时候,金凤正在苑里摘茉莉花。每天就只摘那么三、四朵,与茶同泡,享受她的人生里难得的清香。
见他心急火燎地冲进楼,她转转眼珠,想了片刻,将花放在井沿边,跟着进屋。
付青云叫人为徐阿冉开锁。因着是凌森下令的缘故,闻讯出来的玲珑、陈嫂,甚至阿冉的婢女珠儿,都不敢应。他焦燥地在房门口来回踱了几步,想着兹事体大,便咬咬牙,飞起一脚将房踢开,示意大夫进屋。
他很在意徐阿冉?这倒令金凤有些意外,不过,似乎,甚好。正可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Сhā柳柳成荫。
虽然只挨了几鞭子,却也让徐阿冉吃尽了苦头,躺在床上哀哀直叫。浓重的药膏味,加上几个女眷在边上七嘴八舌的劝慰声,付青云只觉头晕脑涨,交待了两句便赶紧退了出来。
“二爷,喝茶吗?”刚下楼,金凤如鬼魅般不知自何处闪到身边,笑吟吟地递上一杯茶。
在此之前,付青云从不知道,会有一种笑容,让他感觉到如刀锋般尖锐。
端着茶,跟她步入花苑中,金凤四顾无人,拾起刚才放下的花朵,悠悠闲闲地坐在井沿边。刚下过雨的天空格外晴朗,隐隐有丝彩虹扬练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