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森其实是很疲倦的。昨晚一到上海就参加洪啸天的行动,通宵未眠。
凌森其实是很黯然的。金凤的兴致越高,就意味着她回头的机率越小。
但是,他还是强忍着伤痛,嘴角挂着一丝微笑陪她吃那些填不饱肚子的小吃、听她一桩接一桩滔滔不绝地摆谈鸡零狗碎事。人的精神世界真的是个很奇怪的空间,明明生理极限已至,偏偏,在她灿若春花的微笑和熏熏然惹人陶醉的眼神里,他就可以一直坚持到送她回学校。
下车,替她拉开车门。小家伙说过:她崇尚这样的绅士风度。
“我进去了。”金凤咬唇忍住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是怎么啦,嘴碎得比学校做清洁的大婶都更甚不说,再小的事也讲得兴致盎然。反正,就是高兴、高兴,见什么、做什么都高兴,包括,他还记得为她开车门。
“好。”凌森含笑。
“对了,”她突然想起,有些不自然地顿了顿,还是,问道:“‘他’的伤,不碍事了吧?”
凌森一时没绕过这个急转弯,等他明白过来时,脸色刷然变暗:她巴巴赶过来,又摇着尾巴讨了一中午的喜,就只为,哄了他开心好打听“他”的消息?瞬时之间,周身冰凉,有些抵不住疲累般倚身车门,用尽全身力气自牙缝里逼出几字:“已经,好了。”
那就好,金凤颇有些轻松地点点头,举手看看腕表,快到时间了,可不能再耽误。她掉头进校门,走了几步,又回身,想再问问凌森能不能呆到过了中秋再走。却见他已经上车,玻璃窗内,以手撑头,闭了眼似乎不胜其累的模样。于是,猛然惊醒他自打到沪后就一直没休息过。
懊悔排山倒海地袭来,金凤反追上去,可是,小武已经发动了汽车驶走,眼瞅着这头追不上,那头课时又到,她只得怅茫茫停下脚步,心情,一下子败回上午看见报纸的那一刻。
深而又深的自责与牵挂影响到她那两堂课都讲得心绪不宁。下课铃一打响,她比全班最贪玩的学生都冲得快,三两步跨回办公室完了剩余的活,赶紧收拾了东西,气喘吁吁跑到停车场。还好,小武在那。
“送我去洪府吧。”
“又找大哥?”小武很难得地出言顶撞她,“你已经不是大嫂了,何必还纠缠不清的。”
金凤一愣,是她纠缠不清?
“我……我……只不过想去看看他手伤得怎么样而已。”好不容易找出个理由搪塞小武和自己。
未等小武反驳,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密斯金,密斯金!”
除了那位一瞅着机会便会摆显他的英文水平的赵向前,还会是谁?金凤头都懒回,正想佯装未听见拉了小武离去,小武却附身过来,低低地说:“你也会教孩子们什么叫‘饮鸠止渴’,其实你自己就是大哥的一杯毒酒。关心他?你若是真关心他的话,就不要再去接近他了。当是,我替飞龙帮求你!”
这番话钝钝地敲开脑子,似一股寒风灌进去,冻得她连思想都陷入了停顿。
“史斯金,怎么跑那么快?追着叫了好几声都没听见吗?晚上有没有时间?有空的话,我们去‘瑞香斋’赏桂吃蟹可好?”
赵向前裹着香水味的问话一句句追来。这要换了以前,金凤依旧会一句接一句的推辞顶回去。可是,现在,她看到小武噙着讥讽的笑,双手抄肩、一副冷恨相。蓦然间,凌森、付青云、仇敬丹、阿宝、冯文辉、燕十一娘……张张乱她之心、弃她而去的脸孔如同过电影般自脑海闪过,的确,过尽千张,没有谁是她能留驻在心间,回味一番美好的人!
爱不能爱,恨不能恨,留下的,两两相厌。
如是,小武没说错,只不过,这番话从来没人敢对她说。
金凤颓然垂头,复抬起,先是给赵向前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真心微笑,接着,静静地对小武说:“我和赵老师去吃蟹,那边……我就不去了。他初来乍到,这段时间,不如你就留在他边上有个照应的好。”
说完,没再理会谁,迈步向校门口走去。赵向前万万没想到这次会如此轻易地就约到她,心下是相当后悔为了博佳人好感夸出了“瑞香斋”这种高档消费场所,奈何的是牛皮都已吹出了口,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金凤而去。
小武冷哼一声,这可是她自己说的,要他去照顾大哥。忆起中午送大哥进洪府后,使力想把一上车就昏睡过去的大哥摇醒,他却,依旧闭着眼,皱眉,万般怠倦地喃喃说出一句:“好累!让我睡会,只一会,就起来陪你。”
这还是他那个总是精神昂扬、豪笑啖险阻的大哥吗?小武心酸不已,再见金凤,自是愤懑难抑。盯着她俩一前一后的背影,倒有些想,编导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绯闻绝了大哥的凭寄。
可以吗?他的眼皮忐忑一跳,扬手挥散隐隐绰绰飘浮着的几丝心虚:总得试试呀,不试,飞龙帮的大哥,可能就真会没了。
他这厢的念头,无独有偶,倒是与金凤满怀凄凉之下努力想说服自己尝试的内容相同。就了餐厅明亮的堂灯,她头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赵向前,自动忽略掉他油光水滑的头发,以及,隔了张桌子都能嗅到的浓郁的香水味,优点?优点……嗯,是个男人,是个很精致的上海男人,有份正经工作,虽说很喜欢卖弄自己那一口从未曾与洋人对过话、国内土生土长的英语,但是,至少,他能够成就自己对平凡人生的追求。不妨一试吧,试着与他交往;试着,藉了他真正地、与前尘往事道再见。
这样……如此……那么,就是他……
“密斯金,”赵向前突然凑身过来,打断了金凤正要下的结论。“这个季节的大闸蟹是最好最贵的咧,你一定要慢慢吃、细细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