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微叹之时,身后有突兀的气息压迫而来,那力紧拽着她的手身形一动已跃出数丈之外。
她不敢分心却也只能随他而行,心中涌起无力之感,他果然是个有悖常情的怪人。
不过一刻司马素素的寝居已现烛光暗蕴,她心中大定妙目看他,原来他是好意送她回来。
青成正欲敲击门却大开,司马素素一脸急色待看见了他不由得一怔,继而转向落琴似有不信“姑姑”。
身后重重一推她禁不住扑入素素的怀抱,回头见他清冷的说“你去了何处?她若有失你如何向宗主交待,愚笨。”
“是我自己出来的与姐姐无关。”落琴见司马素素面色一僵,知她心意,哪有一个女子乐意听见自己倾心所爱之人说得如此狠话,便出口反唇相讥,为她抱不平之意。
“素素失职请少主责罚”司马素素正视见他,可他神色疏离只点头道“若下次再犯自行去竹林领罚。”
“是”她低下头声音微不可觉,落琴从旁听来可见那竹林想必十分厉害,不禁去握她的纤手假以安慰。
见青成头也不回已没入夜色之中,司马素素长叹一声看着落琴说“姑姑去了何处?我心急如焚。”
落琴便将自己如何发现她不在居所,便出去寻找误入荷塘一一说于她听,自然隐去了青成抱她入室为她敷药之事。
“我以为姑姑心中最重无双少主?”她面上一红却也觉得司马素素问得奇怪,忍不住于她四目相投。
“可姑姑也甚为关心那个千面神捕,冒险救他不说,对他的事他的物也颇看重。”一边为她擦试秀发,一边已拿过干净的衣衫递于她手上。
“虽然相识短暂心中却也把他当成至友,今日若是姐姐有难落琴也一样关心。”
司马素素心中一动,见她雅致容色点了点头说“姑姑真乃善心之人。”
“姐姐,丝罗柔韧应攀附乔木,若木朽毁残落琴看来不要也罢。”
司马素素用手去抚她脸颊之伤,知道她意指青成并非佳婿,心中一苦只说道“姑姑切莫见笑,我们西莫女子生来的性情便是如此,我只相信精诚所至,不愿知难而退。”
她如此俏丽偏带几分倔强,看得落琴移不开眼去,情之累人各人有各人的念想,正如她与无双……
纵然落琴百般祈求,远行之日还是急急而至。
午后下得淅淅沥沥的春雨,湿润了万物舒展,更湿润她的眸子她的心。
铜镜前,长发挽成回祁特有的流云髻,施脂描眉额心那一色朱红印忖盈盈秀波。
司马素素巧手为她束上重色腰带端丽逶迤,只需轻轻略动便有步步生莲的妙态。
她是谁?是那个回祁国崇庆端王的掌上明珠,是那个奏琴作舞娴静温柔的贵族女子,她似足了旁人却唯独不是往日那个无忧无虑的段落琴。
浅浅一笑比不上司马素素的殊色惊人,却也有不俗之姿。她在落霞山日夜盼望的远行,却是这样一番结局。
“姑姑船备好了,少主说可以上路了。”点了点头,她口中的少主自然不是无双。
见她泫然欲泣心中终归不忍“宗主吩咐要姑姑千万小心,一切须听从少主的安排。”
麻木的随着出去,石路着雨变得十分难行,她走得缓缓仿佛在游春日之景,那雨落在伞面上别有动人之处,只看得她痴了。
岸边停靠着一艘海舟,不似来时所见的这般豪奢,显然她这个所谓的郡主在通州境内是不可招摇露显的。
青成着锦袍青甲足上蹬了一双轻靴,发束在一侧显得俊朗矜贵,数日以来强记领会自然识得,这身装扮乃回祁贵族男子通常之服。
他想必等待已久神色有点不耐,待见到她时却也一怔转而去看船帆高挂。
“请姑姑上船”
落琴频频回顾,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乡可这里却成了自己一生命运的转合之地。
而他呢?为什么这般狠心连最后的心愿都不能让她实现,不能让她走得坦然。
他是天下间最知她心意之人,却也是伤她最深之人。
爱与恨本来就是一线,她能恨他吗?
那递过来的手修长刚劲,略有粗粗的茧,它的主人深深的看着自己,仿佛能看透这份心意。
吸了一口气已将纤手放在他的手中,带力之下轻轻的登上了舟舫。
“拉帆远行”
“不,可否再等等”她不由自主地攀上了青成手臂,急切写在脸面之上。
“你死心吧,他不会来了。”
“不会……他不会不见我最后一面。”
“义父有令,玄机子应去梅坞招兵,前日便已乘舟远行了。”他欲挣脱她的牵绊,却难移动分毫。
“远行了……”泪如雨坠纷纷而落,登舟之时司马素素交于手中的那柄绢伞早已随风而去,落在海面上似莲花浮动。
春雨若绵滴入发际,渗透了她的心浇熄了那一把炙火。
她再也无力却被青成紧紧拉起“今日起你只是思月郡主,环月山庄等着你,你夫君等着你……世上再无段落琴此人,你只能向前看,永远都不能再回去。
他行过船令,帆迎风高高鼓起。
她挣脱了青成所挟,奔至船头望着那滚滚之水,望着岸边司马素素伫立的身影大声喊道。“师傅呀!落琴与你作别了……从此天高水阔,相见无期。”
跪在船板之上,嫁衣在风中轻舞红得如此惊心,那孤身无依之感蔓延而来,唯有将手紧紧地环着桅杆,眼看着胭脂化水混入滔滔而去。
同行
水路行过到了通州码头,弃船而改为坐车,落琴在前室宽敞周正。刺绣、针线、书籍、茶果小点一应俱全。
这同行的挑夫二十八人,佣婢十二人,管事一人皆对她恭敬顺从。冷眼看来并不似玄天宗之人所伪扮。
环月山庄大肆恭迎新人,自然于崇庆端王并不陌生,作假之事她一人便好,若都是假的只怕难以自圆其说。
至于如何让他们甘心情愿为之,也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
习惯掀开帘子见窗外之景,青成端正昂扬骑马而行,策策与她并立不前不后,稳稳端凝。
依照司马素素岛上说言,这一行青成只能送至洛城,往南的五十里两郡一县她一人独往,只需过了便可到商阳城。
古城商阳原是前朝之都,兵略上可凭借一江天险,群山连绵。地势高低广袤便于耕种生产。
乃京都彭城、江陲楚郡、海港通州三处要地必经之所,历来为兵家争夺之地。
晏九环襄助成王征战有功,皇上御赐封地宅府,并委以高官厚禄,皆被他所推辞。
听说他大义凛然宅心仁厚时常开仓赈济灾民,在商阳城民意极好,尤胜当地官吏。
十年前合并江湖散众以环月山庄为据守,大兴武林祥和之气,此等才能人品加之前任盟主诚荐,毫无疑义被推至盟主席座,旁人羡而不可及。
落琴身穿嫁衣饰物繁复,那头冠点珠翠玉无不显示身份,可长途行路自来不便,已取下放置一边。
闲散的脱了外服,一身轻松而心头无力之感更甚从前。
据说环月山庄占地极广,弟子随从众多,晏九环二子一女正妻媵妾,佣仆可谓纷纭。
她有何等能耐从众人眼皮之下将梅花落琴拿出来?
纤手拨动脚踝处的银琅暗自苦笑,一个人云亦云的传说就这样改变了她的命运。
马车自停了下来,青成掀帘看她“前日此地降下暴雨,山洪冲跨了木桥,马车带着箱笼并不好走,看来我们要踏水而过。”
淡淡的回之一笑,自那日在船舟上失声痛哭,这个师叔对她到存了几分客气,不仅不怒言相向,说话还带着几分商量和斟酌。
她并不是金枝玉叶,只是经人操控的物件,犹如这内室的一个茶盏,一把沏壶自然是没有什么大的分别。
青成伸手将她带下,见她头冠空置外服不穿眉头微微一皱,拍了拍他的那匹神骏黑马“你骑马而过,其他众人绕道而行,一个时辰后在南坡春风亭会合。
溪河长川,潺潺不止一路奔流远方,那本来通架南北的木桥早已折断,浸在水中腐朽枯毁。
身后提箱架笼的佣仆本就不想涉水,听青成号令已行然有度的折返而去。
落琴摇了摇头不禁想到崇庆端王爱女心切,想必也相当看重此次联姻,但凡是回祁珍宝一并搜罗为女添妆。
“上马”青成身形挺拔,一手握紧僵绳一手递给落琴。
她向后退了一步,看他此意莫非要与她共乘?
腰际的玉佩早就被重色丝带所替,她救冷临风不及本就懊丧,失了玉佩更添了对他的愧疚之情。今日骑马不禁想起当日他的那份豪情来,黯然失色。
青成见她久不上马,便上前搂了她的腰托力而上,“呀”落琴惊呼到,人已端正坐在马上。
从上俯看他面目的线条由硬转为柔和,唇边微微一漾,一个小小的笑涡,竟有几分难以察觉的稚气,不禁看的转不开眼去。
山间空寂无人,阳光斑驳洒在她乌发之上,容颜恰好楚秀惊人只是神情依然纯然天真。
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之感默默涌上心头,想到此处他心中一乱,已慌忙的择了马绳抢步往水中踏去“坐稳了。”
他走在前水已到膝部,她侧身坐在马上便可看见那宽阔的背影,腰际悬着一柄长剑,忆起一事不禁开口“对不起”
他微微一顿回过身来神情有异。
“你的弓,当日我不是存心的。”
那日她拂了他的弓,被他赶出房中见他如此激烈生气,便告诉司马素素知道,方才晓得那弓是他先父的遗物。
原来他这般看重这般生气是有因由的,为了冷临风之事屡屡怪责于他未免对他不公,诚意致歉出自真心。
他眉目一动并不回答,深一脚浅一脚度水而行。
“师叔,司马姐姐可好?”也许司马素素的说得对,他真不如外表这般冷硬,心中记挂便脱口而出。
他拽力往前用手去抹颊边湿意“秀水堂四十五人全听她号令,若不好宗主不会委以重任。”
“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好处”
“不曾了解。”
“司马姐姐是难得的好女子,若失之交臂未免可惜。”
“放肆,你自身难保还要记挂他人。”他猛然回头,眸色深沉隐约有薄薄的怒气。
“你……”忍不住一跃而下心中也是有气,深红的嫁衣弥散在水中,妖娆绝美。
“上马去”青成怒道。
“我不要”见他伸手欲拉她上马,便回身一避不自觉施的是洛神踏水。长袖成挥激起一片水花直往他身上拍去。
发际面颊无一处不湿柔和了冷硬的线条,青成未料到她会如此似有不信的看着她。
她见机不可待掬水向他泼去,此情此景不由得让她想起幼时在落霞山与青娘一起嬉戏,那一路而来的沉重心情稍稍缓解。
嫣然一悦,笑声抖落在山水之间,仿佛一首动人的琴曲。他傻傻的立着忘了要回以颜色,忘了本该动怒只幻化成石柱。
过了少刻才回过神来怒喝道“你是不是疯了。”夺身而上将她抱起,发髻摇散成了绝美之瀑,继而扔于马上。
“我是疯了……我只是怕……师叔我有些怕。”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得。
笑嫣中有淡淡的落寞只怔怔的望着他“此去环月山庄意在那柄琴,我想知道是不是还有仇怨在身?”
“你不必知道”
“师傅他有难言之隐,绝不是仅仅为了怕拂逆抚养他长大的义父。”
“没有别的”
“我并不傻”她翻身正坐眼光中含着几许热切。
青成拉马前行想忽略这份奇异之感,步履缓缓“过往旧事罢了,当年楚国大战西莫,优于兵强马壮号称十万之众,西莫势弱五万尚且不足。
可天佑西莫子民,有两位将军领兵驻守万夫莫敌,成王自来征战有常胜之称,却独在丘郡被洪水所制溃不成军。
此一役西莫以弱制强大大激起兵士们的士气,西莫皇子亲来阵前鼓舞士气,声援必须一鼓作气退楚军过濉水,共递国书不再兴连绵的战势。”
“战祸连绵不消,得益的是氏族权贵苦得只是百姓而已。”一路来她见到豪奢富贵的民情,自然也有流离失所朝夕难保的回祁难民。
往日是西莫而今是回祁,天下一统固然好可付出甚巨,战祸一起边关尽是鬼哭马嘶之声,千里沃野难免成为荒漠。
“大楚拥兵粮草自然短缺,成王欲速战可偏偏久攻不下,三月一过若不鸣鼓收兵只怕军心涣散。”
“两位将军真乃神人。”
“是,可万万不曾料想回祁皇子的一番好意竟然成为两位将军的催命符。”他用手轻轻的抚过马鬃神色一哀“那回祁皇子才华出众却不愿束缚于庙堂,一早就弃了继位之心游走江湖,拜师从艺。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他带着几个知交好友武林人士亲来阵前欲誓死一战,西莫得益于此如虎添翼。
可万万没有想到其中一人私通成王,将军情秘送敌军营中,并在阵前倒戈打开城门引楚军进入。
那一场战事生灵涂炭,两位将军死于非命,西莫也因此而亡国,全是那个贼人诡计擅假。”
落琴见他眸中有湿意,知道所说之事与他有切身关联忍不住说道“那贼人是谁?”
“固守家国的英雄英年早亡,卖友献策的小人得享如意,天下偏有这许多不公之事,他便是假仁假义的武林盟主晏九环。”
“是他”听过他无数的荣光之事,也在青冢前见到他的情深意重,可他竟然就是那个无耻之徒,他相助成王得成大事用的竟是这等卑劣的手段“那两位将军?”
“我父兵部右将慎连舫还有轻骑督将聂君衡。”
落琴心中一凄原来如此,他二人少年成名却有如此堪怜的身世,想起无双之态心中竟有几分欢喜,父仇不共戴天他如此相待不是真真的绝情,而是……可为何他不能实言告知与自己共同面对,而一意的隐瞒?
青成见她面貌阴晴难定,低声说“义父本是回祁皇子亲随,西莫亡国后那皇子遭至信之人欺骗愚弄,悲愤之下郁郁而亡。”
义父为了留下忠良一脉冒死救了我与无双这才有了今日的宗门,今日的玄机与逍遥,因此我玄天宗门人与环月山庄势不两立。”
往事凄壮由他口述直略她的心扉,两人均默默而行耳边惟有水声轻动,男儿舍家国而弃私情,她只能在夹缝中挣扎。
若这世上少了争斗算计该有多好,她愿清风明月淡淡一生,可腥风血雨就在眼前,前方无路端靠世人亲身行走。
她的未来又是什么?
小叔
“让兵士分为两军,各依直阵、锐阵、曲阵、方阵、圆阵的顺序变之,乃为八阵。不知仲人意下如何?”晏元初玉面得色直瞅着那宽巾儒服的辨士说道。
“兵犹水也,水因地以制行,兵因敌以制胜,能与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将军的谋略比往日更妙了。”
二人依图所示用手一指,竟都落在雍州一地,不禁相视大笑。
“知我心意者辨士仲人也。”论及军事相谈正恰,却听得营外一片呼喝之声。
“听听,这些小子不知又兴了什么好事?”晏元初淡淡一笑拿茶来饮,目光却依然盘恒在图中。
“将军若好奇出去见了便知。”两人轻笑移步营外。
日正高挂,兵士们惧热已脱了戎甲,单衣束服头上扎得红巾,簇拥一处人声鼎沸。
两个高壮士勇缠斗互击,周围叫好声不断。
晏元初走近看来,顷刻间,争斗相扑,盘旋相持,腿膝相击正是军中兴盛的摔博之术。
众人见他到来纷纷让出一条路来,那两人正要停止却听他说得“不碍事,你们且摔来。”
得到将军鼓励,摔更为起劲,踢、绊、缠、挑、勾闲闲几个动作已扭作一团。
兵士们长年征战辛苦,偶有得闲叫嚷更劲,一时间叫喝之声不亚于兵戎相交之时。
少刻便分了胜负,那胜者一脸荣耀自然是军中常胜之人。
“不知将军可否一试”人群中不知何人叫唤,晏元初心中一动,欣然越众而出,正欲解衣。
只见一路烟尘滚滚而来,马上之人手中持得是加急的兵部密令。心中一紧便无玩乐之念,待送信之人递上便拆信来阅。
辨士仲人随他缓缓踱步,方才的喧嚣已抛至身后。
“笑话,真是笑话。”晏元初朗声一笑将书信递与仲人手中“让我至兵不顾去洛城迎接新嫂嫂,爹与王爷两枚方印我还不得不走这一遭。”
“将军不可小看,乃是崇庆端王的嫡女思月郡主。”
“新嫂嫂,好一个新嫂嫂,可他呢?不知道游览去了何处?每每都是如此,好处都依着他的份,偏偏让我为他善后。”
“端王虽然闲赋已久可操兵领将多年,他的女儿胜过十万精兵,现下楚国回祁正在交战,明为联姻实为私下授受,大少爷本就得势,若有了这房娇妻,只怕……”
晏元初静立不语,少刻说道”我如何不知,可眼下他失了音讯这个亲还未必结的成。”
“将军为何不取而代之?”
“不可,王爷爹爹许意的人始终都是兄长,不可造次。”
“大少爷逃婚在前错在己身,若那郡主执意不想嫁他,那又如何?”
晏元初心领神会,一拳击于槐树老枝之上“好!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去洛城,会会我的新嫂嫂。”
落琴一行与众人在春风亭会合之后,依青成之意穿街过市只行偏僻好走之坦途。
每每宿食青成总退避一侧,自持身份不与郡主太过熟稔。
邻郊已过,闲坐车架上看他拭剑,像似至宝一般的小心呵护不由得莞尔一笑。
青成抬头见她便转过身去,手中劲力更重。
因离郡守尚远,天色渐暗众人引火吃食,少壮者拾柴、烹杀,佣妇则起手汤羹,只怕今晚只能在野外将就一夜。
月低清旷有静怡之美,顺着河流往下走已不见了星火,安宁质朴之感让她沉醉,摘叶吹曲低低合合,虽没有无双潇湘之意却胜在天然灵动。
伸臂舒展袖花轻舞,腰肢作摆默默起转,总是这般巧合她自小跟随青娘所习之舞,竟然也是这个回祁郡主擅长的回旋。
往日她总爱站在高处,听无双奏曲起回旋如风,无双赞她妙不可言,可今日舞步仍在,人已全非。
他身负重任,而她则要嫁作他人之妇,纵然舞姿冠绝天下还有谁能欣赏一二,恹恹的停了脚步一回头却迎上青成深深的眸光。
“荒郊野外常有野兽出没,你不能行远。”
“有你在野兽也未必敢来。”从他身侧行过衣袖却被他所制 “方才那舞?”
“是回旋,落霞山时青娘所教。”他放开了他的袖,踱步走到湖边负手在后“你想见她吗?”
落琴似有不信,想起往日那番温柔秀雅的面目不由得说“师傅说她远嫁早失了音讯?”
“是远嫁,嫁去环月山庄了。”
“为什么,玄天宗门人与环月山庄势不两立是你说的,青娘为什么会嫁去那里?”想到己身神色已哀“难道……她也是牺牲品,也是替你们去寻琴的?”
“愚笨,她不是素女不能解梅花落之秘,寻琴何用?”
“那为何嫁去环月山庄?”
“宗主欲行大事,她也是西莫儿女自愿深入虎|茓。”
落琴哀叹自身,想起青娘芳华之年却不得不与她一般苦命,便冲口而出“好一个无用的玄天宗,好一个无用的季成伤,奈何不了晏九环只能牺牲一个又一个女子,此等行径与那贼人有何分别。”
“你可用言语辱我,却不可辱及义父。”青成步步走来带着几分怒意,落琴却迎身而上“对你们来说他是个好人、善人,在我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大丈夫真君子。”
“你总要惹怒我”紧拽着她的手腕,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你待人行事太过苛严,实不讨喜。”
“你大胆”落琴见他神色反讥道“师叔在上,要打便打,若是皱了眉头,便随了你姓。”
“这可是你说的?”青成气不可抑,拔出腰中长剑已顺纤掌而过,刀锋锐利鲜红之血遂而难止。
落琴看着那红痕、长剑和他冷冷的面目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想起方才所说言语,强忍之下转身便走。
青成心中微颤欲追她而去。却也只能弃了长剑无力的靠在树干之上。
数日来落琴不言不语,青成也沉默寡言,掌中用薄布系着的伤痕仿佛是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过了这官道绵绵便已是洛城之境,她心中更为忐忑难安,真想就此回头直往落霞山而去,再也不用面对那些她不想见的人与事。
遥想不绝随着那车轮展展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手中有力温柔且小心的轻动。
她睁开眼来忍不住往后一缩。
“别动”青成淡淡开口眼神中带有几许难言之意,只利索的为她覆上了清香的药膏。
他总是如此,伤人之后偏来行温柔之事,心中郁结便伸手挥去。
“每日都要换药,否则会留下疤痕。”
“这也是拜你所赐”听她抱怨之语他丝毫不气恼,将布扎得更为紧实 “思月郡主被掳去两日,若环月山庄的人有疑你可说是遭山贼所袭,而你侥幸得人所救,救命之人是通州周氏夫妇。”
“你……你不是生气才伤我?是为了圆思月郡主之谎。”落琴紧看着他说。
“玄天宗有门人无数,环月山庄也是如此,思月郡主失踪两日始终是一处破绽,我已悉数安排得当,你只须照着应答,他们查来便不会有破漏。”说罢将手中的纸笺放在一边,示意她之后打开。
总看不透他为人性情,他有善心好意可行事却输于不拘常理。
“洛城已到我不便相送,你自己保重。”见她良久便欲掀帘而出。
“师叔,我何时可以再见师傅,再见……你……”虽然与他一起总存着几分忐忑和小心,但毕竟还算是熟识之人,他若一去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你居然还想见我。”他难得一笑像是自嘲,从怀中揣出一物交于她手上便掀帘而下。
锦布包裹一层又一层,轻轻地打开那流光四溢竟然是冷临风所赠的玉佩,她亲眼所见掉入湖中,久寻不获,为何在他身上?
莫非……她一步跃下,见他已收拾停当跨马而上,眼光流连不绝“师叔”
“我欠你的今日还上了,日后再见两不相欠。”他挥鞭勒满绳缰之力,便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
“郡主洛城已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她不愿掀帘去看,只说得“听闻去得商阳还要过两郡一县,你在前引路便可。”
“是,少主吩咐若是姑姑有事可用此物传递。”她急手掀帘看去那佝偻的管事老者,当时不曾细看竟然是昔日来落霞山求教无双的老僧圆音。
他伸手一展,一个黑影回旋高飞,隐约可见嘴呈黄,如此熟悉竟然是玄天宗用来传信的鸽子。
“原来你也是玄天宗门下。”
“属下跟随青成少主多年,姑姑有事尽量遣之。”那圆音恭敬正色的行过大礼。
“当日来落霞山,信口胡诌之事究竟是何意?”这个谜团在心中日久忍不住开口问道。
“宗主吩咐一试姑姑武功?”
“若要试我武功,未免太费周章。”
“宗主有令属下不敢不从,若堂而皇之试之也怕姑姑隐瞒。”侧头见他,方才知道季成伤心思慎密,便是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养子都不尽信。
心中微叹,不想置身于权谋暗算之中便抬手示意启程。圆音轻唤一声,马车稳稳向前而动。
善恶
行至洛城已到午后光景,那圆音身份已现便再也不曾答话,沉暮老矣,行姿缓缓略有精明世故之态。
若不是先前在落霞山露过身手武艺,落琴禁不住以为他不过是个侵淫在王府日久,懂得事态人情精明的奴才。
打开青成留下的纸笺,寥寥几笔已将思月郡主失踪两日的情形尽数言明,其间涉及她以郡主身份陪嫁甚巨,终难防家贼觊觎,行至通州时遭海匪与护卫里应外合,纤纤弱质不堪受辱投入海中幸被周氏夫妇所救。
细致周到难寻破绽,周氏夫妇如何形貌、如何言语、便是行医用药也一一注明。
她敢深信到了环月山庄,便是晏九环有疑遣人细查,玄天宗门人也有能将其粉饰太平,无懈可击。
思虑重重之时,隐约听到吴侬之音清越曼妙,忍不得掀开帘去。
入眼所及之处有荷塘十里,晴空如碧绿水蕴情,数几个芳华少女穿轻盈窄袖,罗衣玉带正行舟采菱。
浆入清波激起涟漪圈圈,歌声紧而相连有说不出的自然悦耳,落琴秀眉舒展,方才想起洛城至商阳原是江南之地,民风物产自来传承,人物俊秀风流多墨客雅士,心中也有一番喜欢。
“灵异曼妙水婉媚,郁勃雄健气纵横,若无英雄引河渡,哪得江南尽良田。”
荷塘之上一女子音乐殊佳,吐字清晰也让落琴听得个大概,心中一叹所谓英雄善举,世上哪得如此众多?
这江南的英雄可引得百姓如此爱戴,编成曲乐众口相传却也实为了不得,便轻声问道“这英雄是何人?竟得如此推崇?”
“洛城本来商阳所辖之内,这英雄倒也不是当地父母官吏,说得是环月山庄的大少爷晏元綦。”圆音应声作答。
“是他?”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与她之后的命运丝缕相连不免有几分好奇。
“洛城处于江南之地,每至梅雨时期良田水患甚多,百姓往往要从平洼低缓之地移至高处,河水上涨行舟不便,从水中讨生活者十之四五葬身鱼腹,为此苦不堪言。”
那明如青镜,波光粼粼,两岸桃花正浓,梨花带素说不尽的景致撩人,春风肆意的抚上她的发髻,实难相信梅雨节气会是圆音口中的这般为患。
“那晏元綦果然出众,深知上古大禹淤堵不如疏导的道理,借成王之力上奏朝廷,引洛水入城……”
“那不是水患更巨,弄巧成拙。”
“当年地方官吏全然反对,想得自然与姑姑一般,可他却在河道上游分渠,采池蓄水,张弛之间便解了这天大的灾害。”
“旱时开闸放水,涝时引水入蓄池,果然妙计。”无双经年教授,天下万物阴阳五行,皆相生相克,更为玄妙之处在于疑无路并非花不明,退而求之另辟蹊径更有百倍的好处,这个晏家长公子的确不凡。
想到即将嫁这等人才为妻,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只觉得无双又多了一个劲敌,这为父报仇复国袭正的道路更难走了几分。
与如此才智的男子终日相伴,那偷琴之事更加渺茫无期,心中郁结无法舒缓,紧看着塘中女子自由自在,采莲轻吟,神色有异只放下帘子,轻轻一叹。
那忐忑不安的心儿,似随着车架颠簸行过车辙下漫漫长路,永往无期。
“这是何处?”车缓而止停在一处楼堂,匾上龙飞凤舞题字为“夕意楼”。
“行车日久姑姑难免腹中饥饿,我们在此处稍作歇息便可上路。”落琴点了点头,取过纱冠覆盖面部,随着圆音步入正厅,待拾级移步已在二楼雅阁之上,凭窗远眺,将那春日美景尽收眼底。
茶香四溢,盘盏精致,落琴吃得甚雅,那圆音却也不敢与她同坐,只吩咐店家备了一些粗食,分席而设。
“梅坞在何处?为什么要去招兵?”阁内静寂,她偶来一问却也不抬头,仿佛漫不经心随意相谈。
圆音手中一顿,那半块饽饽已顺溜溜的滚落在地,只触到芙蓉面缎的绣鞋“梅坞……为楚国边境……招兵自为成就大业。”
落琴秀目紧见他,低声说道“我师傅他……”
“宗主说过,只要姑姑能够信守当日承诺,完成大事无双少主必定安然无恙。”
落琴猛然立起,想起青成所言忍不住抢声说道“我师傅是忠良之后,他当时拼力救出难道忍心伤他害他?”
“忠良之后更清楚国之重大远在个人之上,不仅是两位少主我玄天宗门人均歃血为誓,终身为复国而活,必要时失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圆音铮铮而言迎上了她的妙目才察觉失态,起身拱手施礼“属下逾越,请姑姑见谅。”
落琴跌跌而坐,此时此刻纵然是琼浆玉液、御食罕物也吃不得、咽不下,仇恨沉重犹如天堑,岂是她能跨越通和的。
师傅、师叔玄天宗门人与这环月山庄誓不两立,她尤不信命却怎能自处?
脚步沉沉顺阶而下,突觉怀中一软一个梳髻的女童已踏步而上,直扑入她的怀中“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她下意识的一搂,透过纱冠往下看去,几个粗豪男子有痞流之气只笑着而上粗言秽语不绝“好大的胆子,敢从栖凤阁逃出去,还不随我们回去。”
伸臂一出已往落琴前胸探来,她甩袖一拂招式精准,而全无半分劲力,那几个男子讪笑道“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高人,原来是个花架势,还要管闲事?”
落琴见他们步步紧逼,便搂着那女童往上退去,目光却紧看着楼下的圆音。
圆音微微的摇了摇头,示意不便出手,落琴心中叫苦此时已在洛城境内,随时都有可能碰上环月山庄的门人,他自然不能显露武功出手相助。
怀中女童瑟瑟发抖,越发的紧拽着她不放,仿佛是海中溺者遇上了救命的浮木。
“大哥你看,这可是一个花不溜丢的俏娘们,要是将她送去岂止这点银子。”其中一人伸手掂了掂手中碎银,接着往头上挠去斜目看着为首一人说道。
落琴退上二楼,那些男子紧随而上,圆音以家仆身份却也不能不管不顾,只流露恐惧微叹之意,可心中淡定只立而不前。
退到无路可退,腰际已抵着窗木镂花忍不住低头去看那女童面貌,瘦弱纤小面色蜡黄,衣衫空荡心中一怜低声说道“我若救你,你可畏惧?”
那女童颇有灵性,见落琴轻动纱冠频频往窗口见去,像是知她心意点了点头。
纱冠中笑颜轻动,只看着那些男人说道“罢了,这小姑娘与我非亲非故,我何必管这等闲事?”伸手欲推她出去,谁知手中运力一转,已带着那女童翩然跃下。
落琴虽无半分招式内力,可轻功妙绝这区区二层怎能阻她,带着女童行步急出,便已将嚣闹抛至身后。
“睁开眼睛吧,已经无恙了。”落琴见她紧闭双目,知她怕高畏惧不由得伸手轻抚她纤背柔声说。
“姐姐大恩大德,大恩大德。”那女童伏地而跪口中还有颤抖之意。
“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抓你?”落琴将她扶起询问道。
“他们是栖凤阁的恶人……我逃出来……我不愿为妓,不愿。”
“为妓”落琴心中一紧,见她年华尚幼竟然有如此境遇,不免叹道。
那女童泪若纷雨只回应“我道天下间只有晏盟主这般善人,姐姐好心救我,简儿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口中的大善人是不是环月山庄的晏庄主?”
“是,自然是晏盟主。”那简儿伸袖抹去腮边泪痕,见落琴扶她坐在路边巨石上,张目不见凶恶之人追来便声若蚊蝇轻答道。
见她稚弱略有憨意且面色晦暗,便从怀中揣出绢帕为她擦拭“因何去了那种地方,落到这般田地?”
“我叫简儿,本是洛城穷户之女,只因家贫无横产薄田,爹爹年老无所供,便去来凤阁绣花讨活。”
她言词柔柔只看着落琴不放“谁知那鸨儿见我年华渐长,便劝诱我入阁为妓,我当然不允。
她便带着那些恶人来逼我爹爹,可怜爹爹年老怎堪武力相胁,口吐鲜血当下不省人事,若不是晏盟主远行路过,我爹爹只怕……”
“他救了你爹爹性命?”
“是,非但如此还给我银子治我爹爹,我爹爹说他是天下最善的善人,是我家大恩人。”
说到此处,这个简儿流露坚定之色,脸面露了几分柔和之意。
“既然如此为何他们还要追你?
“恩人走时留下的银两,我为治爹爹之疾已用得十之八九,可受了当日教训我再也不会去栖凤阁绣花度日,却也不想去找恩人白白添了麻烦,便编草鞋为活,谁知在叫卖之时,碰见那帮子恶人。”
落琴怜她命运多折,怜惜之意大起却也无法忽略心中的那份疑惑。
晏元綦引河蓄水解救江南百姓之苦,晏九环救寡老孤女盛名更为远播,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为什么在季成伤、玄天宗口中环月山庄之人却成了卑鄙险祸,通敌叛友的无耻之徒?
难道……心中涌起不安之感,她可不信所谓宗主,但是她岂能不信无双?
她轻轻摇头惹纱冠微动,季成伤、玄天宗、晏九环、环月山庄到底谁善谁恶,谁是谁非,更如纱线紧缠,越发的模糊不清。
代迎
“姐姐”简儿见落琴沉思不语,心有戚然之意便伸手摇扯衣袖生香。
落琴回过神来,见数丈之外那身影缓缓而近,张口欲唤待看见身后的简儿已改了神色,恭敬之外更有几分亲厚“郡主无恙吧,让老奴好找。”
落琴知他并非真真关心,乃是职责所在便点了点头回应道“无恙”。
回头见简儿形貌说“这位姑娘乃是洛城人氏,先前遭恶人所扰你也亲见了,既然有缘相遇我也不想弃而不顾,你取银两来将其好好安顿,总须耽搁些行程不知可否?”
名为主仆恭敬守礼,但从素日言语来看实为季成伤暗中挟制督视之人,她为玄天宗素女姑姑只不过是偷琴隐暗的一步棋,所行所事自然要与之相商。
“请郡主借一步说话。”那圆音拱手一请已转身往前行去。
落琴回头温温一笑想似安定抚慰,隔纱冠迷蒙却能见得几分绝俗之姿,只看得简儿痴痴以对。
“姑姑善心属下钦佩,只是此行凶险,这一路来敌人是弱是强,只怕不必属下言明,此女来的蹊跷难道姑姑不怕?”
“我有何惧?”那圆音见她身上华服纱冠,重色丝带轻说道“弃了这身华服,永生都是我玄天宗的素女姑姑,多一个旁人在身边,多耽搁一些时辰便有被人识破之险,望姑姑三思。”
落琴心中一滞转目去看那简儿,薄衫如柳乌发灰暗,只好奇的瞧着后首的马架车行,双手紧缠着略有局促不安,心中不忍低声说道。
“我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上天有悲天悯人之怀,便是宗主在此我也敢直言以告,去商阳之前我必看着她安然无恙才可放心上路。”
圆真双眉一挑,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拱手道“是,属下尽力安排。”
待那简儿随着上了车,便好奇的打量一室陈设,眼瞅着织锦围苏,手却忍不住抚上了碧水轻盏。
落琴莞尔一笑摘下了纱冠垂面轻声道“豌豆沙的点心清甜可口,你相必喜欢。”纤手不停打开匣笼,递到她的面前。
似水明眸雅丽清隽,简儿不由一叹“娘亲说过善人必有福祉,姐姐如此美人真是善报。”
落琴脸颊一赤心中却带着几分欢喜,她自小生长在落霞山,粗布青衣妆容不饰,所识之人便是有几分夸赞也没有她来的至诚。
“我将你送至家中方才远行,你不必担心。”那简儿点了点头见落琴衣衫之色轻问道“姐姐穿的可是嫁衣?”
顺着她眼光看去,芙蓉清渠金蝠镶嵌,有安平富足之意可所嫁之人却不是倾心相许之好,以后为了各自利益争斗或许会兵戎相见,心中又添了几许无力之感。
“原来姐姐心中不愿?”那简儿见她神色已脱口而出。
“并非如此……”
“若姐姐不愿大可逃走,正如简儿一般若不是记挂爹爹我便不会留在洛城。”
简简单单的一席话触动了她的心弦,是呀!她口中所言何尝不是自己心中所想,大楚富饶、回祁壮丽哪里不是安身之所。
可每走一步不仅关乎己身,心中牵挂愈浓人更不能自在随意,她天性自然第一次方识束缚之苦只回应道。
“若你爹爹有性命之危,纵然是刀山火海,恐怕你也不会离去……”
神情默默悲意浓重,只撤了帘子,将满目的春光隔在帘后。
邓家村在洛水之边,渠田纵横依山而傍,简儿下了车见之有不舍之情,只拉着落琴不放。
春阳在鬓边轻拂,浓透彼此之心,孤女蒙她所救自然生出许多依赖之情,落琴自来与无双做伴,倒也没有知交的女子为友,这短短的路途,融洽自然偏生出了不少情谊。
“简儿不舍姐姐。”
“我也不舍简儿,此银两可买薄田几亩,虽谈不上一世无忧确也可解燃眉之急。”
从圆音处拿过递于她手中,换来简儿涓涓薄泪“姐姐与我萍水相逢,如此相待此恩此情简儿无以为报,定将每日焚香祷告祈求姐姐一世安宁欢欣。”
为她抚平散乱的鬓发动容一笑,这安宁欢欣看似简单,而今想来当属不易,只望能顺利得了这柄名琴方可全身而退。
师傅得偿所愿,皆大欢喜。
“郡主,若再不行只怕秦郡未到只能宿于郊野。”圆音立于一侧提醒道。
“我当去往商阳,但愿他日相见简儿可笑颜常驻。”提裙裾而上还未及转身,那简儿依身在车前“望姐姐此去平安,或许上天垂怜不似姐姐想得这般坏,能嫁得良人真心相待。”
“起行”圆真声洪响亮,车轮缓缓行起,忍不住向后望去只见她临风而立纤手缓缓挥舞,直到越来越远淡淡的不见痕迹。
“弃子”
“此局虽困未必无解,将军弃之岂非可惜。”
“宁可竭尽全力不想苟延残喘,你随我多年难道不知我心中所想。”
“不到尘埃落定岂知鹿死谁手,仲人我并非赢家。”
洛水下游汤汤之势尽数蓄入池中,得益于晏元綦利民之举,此时平湖如镜,偶有沙燕飞过掠水成翔,湖旁筑有一亭,位置绝佳可远眺满目清景,题名为“揽景亭”倒也名副其实。
两男子对坐弈棋,其一人儒巾宽服举止端雅含笑看着对首的那个少年英士。
“将此茶撤了,拿酒来。”那少年英士无心对弈,将白子一弃起身立于亭前,身姿挺拔奇丽俊美不是旁人,正是那凤城将军晏元初。
“从此处看去工程浩大,奇思妙想可谓楚国一绝,大少爷之能仲人着实佩服。”
那儒生观之年华略长行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分水之岭,一方奔流汇水,一方平静无波淡淡一笑。
“爹本就怜他幼年失母,王爷更看重他之才能,若不是他生性散漫不喜政事,这将军之位未必由我来坐。”
“将军少年从军征战无数,屡立战功军中无人不知,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那辨士仲人从侍人手中取过酒壶已递在他手,晏元初一饮而下用手指着远处“仲人与我亲厚,可知我心中所想?
但凡到此处见这蓄池奇巧,可灌溉良田万亩,可福泽江南万民就不由感叹既生瑜又何生亮,只要有他一日,我定无半点光芒。”
“大少爷心不在朝堂更不愿理山庄之事,将军又何须杞人忧天?”
“王爷与爹爹毕竟还是属意他的,回祁郡主与他联姻便可见一斑,
若十万的精兵握在他手,我还有何立足之地?”
“听闻大少爷甫到楚郡就受了玄天宗门人埋伏,生死未卜,能否安全回到山庄都是未知之事,事缓则圆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青瓷玉杯,“扑通”没入水中划过弧线一道漾起涟漪不止,晏元初正欲答话,那侍卫领军之首已跨前一步“禀将军,郡主一行已快至亭前。”
那仲人缓缓地放下酒杯轻言到“将军该打起精神,恭迎这回祁的十万精兵。”
晏元初见他似有深意,自然能领悟完全,扬起头来颔首到“还不快随我去迎新嫂嫂远道而来。”
与简儿作别心中偏生惆怅,想到人生相逢因是有缘,缘起缘灭皆不由人,只默默地祝愿她余生安好,切莫如自己一般身不由己。
依靠着迎枕方可缓解马行颠簸之苦,不由浅浅的睡去,睡梦中她风光入了环月山庄,所嫁之人眉目不清且病榻缠绵,侥幸得了名琴正欲交于圆音之手。
晏九环拔剑相逼,她奋而力敌哪及他剑气如雨,只能弃了相抗之心,他的长剑毫不留情穿刺入腹,血溅环月山庄,染红石榴裙,无功而返且得不偿失。
“郡主”圆音沉厚之声惊醒她的梦境,一身冷汗如雨不禁笑道怎么会得如此不吉之兆,她岂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何事?”
“远处亭外可见晏字大旗招展,想必是来接郡主的车驾的。”立刻掀帘去看,依稀可见兵勇如林约有五十人之上,最醒目的是“晏”字旗迎风招展,略有戾气与这宁静祥和之景格格不入。
“师叔不曾说过有恭迎之举?”
“那环月山庄究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属下也不知,郡主应随机应变,坦然而处。”
落琴咬了咬娇唇,只留下了淡淡的齿痕,手环得更紧隐约可听得心跳如鼓,前首隐绰的那个挺拔的身影莫非就是治水英雄,她所嫁的对象晏元綦?
除了少年俊才一片盛名,他对她而言全然的陌生,要她虚以委蛇与他亲近?想到此节不禁身倾后移只抵着车壁清滑,无路可退。
“请郡主下车。”无双往日的笑貌神态在她心中仿佛已成永驻,可抚平那不安心绪,鼓起勇气深吸了一口气便缓缓的将车而下。
金紫岛司马素素所教一切习俗,均按回祁贵女礼例而授,她踮足依着侍者拿来的脚凳而下,已平稳的立在实处。
缓缓地朝那个身影走去,他身姿高挺如青松圆柏,可为什么每近一步隔着纱冠如梦愈发的看不清楚?
那隐约看见的紫服玉带,方可显示他出身贵胄春风得意,她忍不住回头去见圆音,试图抓住昔日所有,可他恭敬端立一幅忠仆之态,视而不见。
心中凄然脚步已散,绣鞋被罗裙所绊,一个踉跄已扑身上前,轻跪在尘埃之上,“好痛”抬眼可见一双青靴触手可及。
挣扎欲起,脸色红赤像是不信,她以郡主贵女的身份竟然如此狼狈?正在窘迫之时,耳际传来愉悦的笑声,清意朗朗。
一双修长的手已递在面前“嫂嫂行如此大礼,我晏元初怎么受得起。”
暗涌
是他?落琴抬起头来,此时纱冠委地步摇欲坠,她挣扎欲起无奈嫁服繁复,怎么也起不得身来。
那晏元初并不陌生,凤城斗狮青冢再见,他亦然如初少年得意
此时更是紫服玄冠,姿容俊雅少了战场杀伐之气。
身后隐隐传来讪笑之声,定是在嘲她甫一现身便对这位凤城将军行了如此大礼。
心中百转千折之际,晏元初已伸手将她扶起,发髻摇散青丝与他的手轻轻相缠,落琴吃痛微微一避,只脱口而出“好痛”
肤如素白轻雪,尤带迷蒙委屈之色,裙衫惹尘要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可在他看来竟然有几分特别,几分妩媚,笑不可抑制,只说道“有意思有意思,看来元初有罪,让嫂嫂受痛了。”
他的一句嫂嫂让她顿时醒悟自己的身份,轻轻的挥开了他的手,挺了挺脊背,眼风越过他向后打量。
儒生一人该是谋士之流,兵勇自持显是晏元初旗下,为什么她未来的夫婿不曾前来?
晏元初像是知她心意随意的抖了抖衣袖说“兄长有重责在身,元初奉爹爹之命,代为迎之。
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心中没由来的一阵轻松,若能永不相见自然是绝佳的好事。
她对这位凤城将军并无好感自然也无厌恶之处,对着他总胜过对着那个所谓的未来夫婿。
“今日天色已晚,请嫂嫂移至军营歇息,待明日便可直抵环月山庄。”
“好”落琴转身欲回车而去,身后传来清朗之声“洛城小营地处山峦之处,马车行来不便最好能骑马随行。”
脚步一顿回头见他,下巴微微仰起俊容耀目,眼风忍不住瞥向身后侍人牵着的马驹神俊。
因是战马身形更高,神彩奕奕轻轻地踢动乌蹄,鞍子上青云燕月绣得是边塞风光。
若以她之力能蹬上马去已是千难万难,更别提在山峦纵横的险处驾驭,不由得退后一步……
“嫂嫂是端王爷的嫡女,王爷英雄无匹戎马一生,自然虎父无犬女。”他牵过缰绳递在落琴手上,示意她上马便可前行。
千算万算疏漏在所难免,她自出金紫岛就知道环月山庄并不好应付,却未想到来的这般快。
咬了咬牙,她岂能不知崇庆端王乃回祁的战将,喜好武事,身为嫡女视马畏惧自然说不过去。
马蹬轻轻晃动,她纤手握紧缰绳不知该伸出左足还是右足?
冷临风受伤之际,情急之下带赤兔狂奔,纠于担心已将恐惧置之度外,而今她不免咽了咽闭上双目,纵身跨上。
那战马极不配合,轻挥马尾身形一挪,她落了个空,俯下身子紧紧拽着缰绳,姿态甚为狼狈。
那闷哼的笑声,带着几分压抑自然来自这位凤城将军晏元初,落琴稳了身子,依冷临风与青成的驭马之技,双足用力紧紧蹬着。
此法果然有用,战马稍安重重的喘着粗气,她绽开了笑颜只望着晏元初扬扬了手中的马鞭。
“嫂嫂果然是将门之后,元初可助你一臂之力。”乌色鞭应声而下,马吃痛四蹄乱舞,前首高高扬起。
落琴绝无料想他竟会如此,一时无察马已奔啸而出,身子一低秀发飘摇,只能紧紧地拽着缰绳。
战马虽不如赤兔奇贵,但屡经杀伐之地自然凌厉如风,她勉力支撑心中却实在惶恐。
古树避目,洛水缺口,那战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落琴心中一紧,早忘了如何应对只得闭上眼睛。
正在紧急关头,晏元初已奔身上前掏出手中之物往马蹄上弹去,奔跃之势被阻,那马长身嘶叫摆动前首。
落琴被颠落在地,只摔得素面惨白,方才看见那惊马的暗器是当日他在街市救人所用的珍珠。
“原来嫂嫂不会骑马?”他神态自若视方才之险根本没有发生,已行至面前,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坠马时不慎所露出的纤白的脚踝。
不堪盈握,欺霜压雪,不免一动,依然笑得高深莫测让人不懂,落琴微窘,正欲拉下裙衫,他已俯下身轻笑道“嫂嫂可曾受伤?”
“不曾”视线上移只落在她素白的面目“如此就好,若是因元初而伤,只怕兄长责怪嫂嫂也不待见我。”
不可否认他形貌出色便是淡淡一笑,自有霁月之华,战服常袍皆有风姿。
可心性为人却不同于她所见过的各色男子,那目光幽深难懂似在落霞山时,只在暗夜方会出来行动的白狐,显有狡黠之色。
恍惚之间他已伸手为她拉下裙裾,做得自然似足天生亲厚之人,斜目看她将手递到面前“能起来嘛?若不能就别动,不可伤了筋骨。”
“不必”此时气氛怪异让落琴猛然一惊,现下来看这位小叔态度未免异样,挣扎欲起脚骨却传来阵阵巨痛。
“嫂嫂如此好强,性子与崇庆端王如初一撤呀”伸手握住她的脚踝,细腻如丝触感绝好,可已高高肿起。
他行军多年一看便知是骨臼脱位,只需有经验的正骨医士一接便好。
落琴见他如此无礼,忍不住将脚一抽无奈痛楚更甚,只轻轻地唤了一声似是难忍。
“正骨错位本不是什么难愈之疾,只是病者轻易妄动而至终身遗憾,听闻嫂嫂舞技乃回祁一绝,还是听我一言不动为好。”
“你放开”医理之术她虽不比名医圣手,却也在常人之上,若不是他紧紧握着她岂能随意乱动。
“元初失礼了”她俏容微怒,却无丝毫凌厉之态只觉得娇俏中稍带三分可爱,他忍不住动容一笑,立时撤了手将她打横抱起。
“你放手,我……我是你嫂嫂。”他低下头欺近她闭目一闻,只觉淡雅幽香不由赞道“这脂粉尤好,愿嫂嫂赐教一个方子我可去孝敬母亲大人。
落琴见他放肆至极,身子不由一僵“请将军自重。”他似在逗她手中一紧怀抱得更为贴近“我本不信,现在看来兄长可谓有福之人。”
越过他可见随行兵勇们的表情,显然不信却也苦苦抑止。那儒生却不以为意目光灼灼,只往他们身上而来。
“久闻凤城将军骁勇善战,为当世俊杰,没想到不懂儒家之礼,长嫂如母历来传承,若再不放手岂非在将士面前失了军威。”
轻轻的言语说得只有他二人才可听见,晏元初顿时收了神色不信的见她,她并不对视将目光落在他胸前的纹绣之上。
“好厉害得一张嘴,既然是我的将士自然知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不顾礼教也是因为事出无奈,权宜而已。”
“若我夫君知道你对我如此无礼,你如何担当?”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心中对他的平常之感也幻化为几分烦厌。
晏元初不置可否,将她稳稳地放在马上将身一跃,将她紧紧的贴近自己的胸膛轻笑说“既然嫂嫂不可骑马,那元初当仁不让便做这个护驾之人。”
“你”落琴心中懊丧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他拔出腰中长剑往空中一举,兵勇们立刻跃至马上,显然是军中集结行走的号令。
“山路颠簸可坐稳了,忍一忍到了军中我便召医士来。”他带着落琴往前而行,辨士仲人面如常色紧紧相随,车驾兵勇一路往山间而去。
她今生唯和冷临风共乘一骑,虽然他生性不拘,开口言谈玩笑甚多,但还是可以感觉那一身的正气,正如他的名号千面神捕让人心生敬重。
可这个小叔却邪异难测危险至极,身子不免前倾摆脱他的纠缠,不禁想到了此行的重责,看来未必能像自己想象的这般顺利。
顺洛水而行,黄昏已至山峰略有霞色,一番波及映照在绿波之上,碧中带赤,随微风泛起浅浅涟漪。
他行马上山似在观赏美景,她苦不堪言毫无半分心情,只盼军营早到,可脱身不用见他。
那一路行来两人心境不同,晏元初有美在怀,心中舒畅。
段落琴不免难堪,纵然景致绝好也无半分欣赏之意,只觉得路途漫漫像百年之久。
“你看,军营已到。”他将手一指,那嫂嫂之称自然的隐去,若不是她早就知道所嫁之人是晏府长子晏元綦,还以为他才是名副其实,这个古怪之念一起,她微微的摇了摇头深深的拒绝。
凤城为抵敌军乃是屯兵重地,洛城称之为小营,可见规模甚小,乃接济凤城战时粮草所需。
行军之道粮草先行,若无这源源不断地供给,只怕战神都不敢说战无不胜。
晏元初将其置于深山静僻之地,显然怕被敌军所知将其毁去,坏了行军的前提。
毡房青帐看来十分粗陋,并不见有什么屯粮之所,心中不免有疑,却也不好相问。
晏元初跨下马来,伸手将她拉下紧紧地抱在怀中“去我帐中休息。”
“不必,麻烦将军另设一帐能睡便好。”他似爱笑,每每动容神色俊美,却更让人不安“这里除了兵士们营帐脏乱味重,只有将军之帐还算整洁,嫂嫂身份矜贵不可怠慢。”
说罢便起身往一个较大的帐营走去,落琴不知他意正要抢声说话,他却先说道“方才嫂嫂问我怕不怕兄长责罚,元初想说大可不必抬他出来压我,我往日不怕,今日不怕以后更不怕。”
试探
“如何?”小营的医士已至花甲,此时正跪坐在毡架之上,细看落琴腿骨之伤。
听晏元初问道便回“少夫人只是不慎踝骨脱臼并无大碍,待我接骨另辅以针毫不出半月便可痊愈。”
晏元初听罢,倒也不置可否只招了招手吩咐他随着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视线中。
落琴靠在迎枕之上,见营帐齐整,案几上皆是兵策书籍,冷刀青锋斜挂,颇有武将之气。
案上有一物掩合的甚好,曲轴粗纸,隐约可见绿意为水,玄色为山,留白之处绘有赤色的旗,若没有猜错应是楚国行军布阵之图。
四下无人,风透过毡围而入,她不禁打了个激灵,伸出手去终究还是缩了回来。
晏元初本是行军先锋,有图阵在营并不奇怪,可在她看来若无双青成可得此图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她本就纯然,不懂为政家国之道,可情动之下也把无双的心愿责任当作自己的心愿责任,忍不住看了又看,终究不敢轻易打开。
闲闲一盏茶的时日,晏元初和那医士已回到营帐,落琴心中忐忑也不敢多看,只低头皱了皱眉说道“军医大人,你尽可接骨。”
那医士应了声,依然半坐在毡架之上用手持着她的足“少夫人,可忍得?”
略一点头,见那晏元初已欺身坐在了身旁,不知何意微微往后一避。
“你很怕我?”他笑得浓透,换了一身白衫更显俊美,已伸手按在她的柔夷之上。
“将军”落琴急声唤他。
“在凤城人人都唤我将军,我听来自有一番为国请战,英雄天下的喜悦,可不知道为什么从你口中唤来显得生份,我有点不爱听。”
渐渐靠近,眼看就要碰见她的粉颊,她伸手将他一推,恨他如此不顾身份,竟然敢在外人面前对她大加调戏。
伸手之时被他反手紧紧握住,他笑意愈来愈浓俯身低头而下,落琴心中大骇,双手挣脱可那气力竟不能动他分毫,徒然无功。
他的气息浅浅停留,轻轻吹气呼在了她的鼻际,她心中纷乱惊惧往后一退突觉脚踝一阵剧痛传来。
那医生见大功告成,笑着起身朝着晏元初说“夫人的骨位已接正,请将军放心。”
他悠然的点了点头,立刻放开了她的手端身坐好“明日随行环月山庄,必要好好治疗夫人的腿疾,直到痊愈为止。”
她一时不能回神只不信的见他,难道他的轻薄无礼,竟然是为了分散她的痛楚,方便医士接骨。
那医士朝他二人施了礼便离开了营帐,晏元初回头见她的表情,如此惶恐如此倔强,尤带着三分不信,抿嘴说道。
“小时候我也曾坠马受伤,兄长怕我疼痛便用弹弓打碎了爹爹赐我西莫琉璃杯,我和你一样气得恨不得出去与他大打一场,可正是如此我才不觉得接骨之痛。”
他说的生动头微微仰起,像是沉浸在过往岁月之中,眼光只落在青毡之上。
“如此多……多谢将军了……”想到此节落琴不禁有点好笑,她还是第一次要谢谢轻薄她的那个人。
“请嫂嫂好好安歇,膳食茶水我会派人送来,明日午膳过后我们便出发回山庄。”晏元初站起身来,看落琴神色稍松不由得想逗她一逗“当然了,若嫂嫂一人寂寞可唤我前来相陪。”
“你”落琴方才放松,又满身戒备看着他再度露出笑容“有意思,实在有意思。”回身潇洒而去,只余下毡布在风中飘荡。
膳食清淡,茶水醇厚,晚膳过后除了不能走动,以无任何不适之感。
她颇通医理看脚踝肿痛已消,便知医士高明妙手,想来这环月山庄人才济济,便是区区一人也越过常人几许。
那个烦人的晏将军,仿佛了失了踪再也没有入营帐一步,微微一动碰落一本书册,端放在高枕之旁,可见是他每日必修之学,好奇之下便打开看来。
“回祁之地,东跨五梁山,西跃襄水,南与大楚为邻……”风土人情,产物地理、一一细述,乃是一本回祁的地方志,她看得仔细待抬起头来,灯火残残正挣扎的跳跃。
和衣躺下便觉不妥,翻身起来想到是这个凤城将军,她未来的小叔平时下榻之所,便更觉得别扭奇怪。
身边没有亲近之人,却也不敢叫人过来,想到便是叫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吐露她身负重任,来到对头的地盘行偷窃之事?
心中不由苦笑,她的身份注定寂寞,想到落霞山时虽然只有两个小童陪伴却也比而今幸福百倍,不禁怅然若失。
火烛已灭,辗转反侧,浅浅的睡下又淡淡的醒来,明日可到环月山庄这个事实,让她既有三分欢喜,更有七分哀泣。
记忆中有一个女子粉黛青颜,教她奏琴起舞,她从小无依,只有无双可靠,自然视她为自己娘亲。
青娘,这个可敬的女子,居然也走了一条与她一样难走的道路,奉献了青春身心,不禁涌起同病相怜之感。
她愿深入虎|茓自是为了无双,可青娘呢?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思绪纷乱,却也可见季成伤用心良苦,绸缪多年更感不寒而栗。
隐约到了三更时分,月光透过青毡有淡淡的光晕,落琴正欲闭目入睡,却见有两个影绰的身影,映照在青毡之上。
此时睡意全消,她微微的扬起身子,见那身影越来越近心中一寒,正欲下地方才觉得脚骨没有半分气力。
这两人究竟是谁,他们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她,此乃洛城小营将军之帐,由此想来自是为了那凤城将军。
暗夜来人神出鬼没,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若把她当成晏元初给错杀了,岂不是冤枉至极。
她翻身下床,眼见无处可避,挣扎的起身弄乱床帏。
白日所见的楠木大柜本可藏人,可现下太远且自己行动不便,床后自然也不成,莫非她真要成了那晏元初的替死鬼。
床下虽险,却也是唯一可供容身之所,暗夜寂静毡布翻动之声听来清晰,她再不迟疑已翻身入内,紧紧地贴着内侧壁墙。
兵器重击床帏发生金石之声,翻开被褥自然没有晏元初其人,“咦”四足轻轻移动,落琴凝神闭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晏贼不在帐中”
“据探子回报,此地乃凤城粮草后援之处,方才细看并无储粮之所,可见深埋窖室。”
“快离开此处,一把火把它都给我烧了”
那两人不敢翻动营帐,声音细微说得是回祁言语,因无双通晓蛮汉方言她自然听得清晰明白。
待那两人离开营帐,她立时爬了出来心中一片清明,且不说楚国回祁谁是谁非,若此时军中生乱对她顺利入庄并无半点好处。
洛城小营乃凤城粮草后储之地,一旦有失苦难受迫的首当其冲便是江南百姓。
想到自家耕种一年,收成全要上交于军的百姓,自然不忍,便拖着伤腿缓缓地移入营外。
天籁如洗,星云染染,山中寂寥只有春虫低喃之声,她心中焦急无心赏景,只盼快找到晏元初一一相告。
可这平地不下十五座营帐,住着五十名军众、洛城小营的守军、还有送嫁随从之人,那晏元初究竟住在何处?
跌跌走了几步,正遇值夜的戎兵而过知她是环月山庄的娇客不敢怠慢,只说道“山间清凉,少夫人腿疾不便,还是有小的送你回营帐歇息。”
“有敌……”见营帐间值夜兵勇甚少,便紧紧地咽下了要出口的言语,怕打草惊蛇转而改为“我有要事要见将军,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将军应在辩士先生孙仲人营中”他指了指后首最后一个营帐说。
“快背我去将军营中。”那兵士尚年轻,初见她时已惊为天人便觉此生所见唯一的美貌女子便是落琴无疑。
现在这心中的仙子就在眼前,还要求他背负将军帐中,黝黑的脸面微微泛红“小的不敢”
“事情紧急,若误了大事,你我都不可担待。”她打量周遭,不知方才那两个回祁人到底去了何处,紧说道。
那兵士入役以来,耳濡目染知道将令之重要,误事将重罚,便再也不想背起落琴低声说道“既如此,少夫人得罪了。”背起她迈步往营帐而去。
落琴掀开毡帘,踮步而入正要说话,只见那晏元初露出精壮挺拔的上躯正要更衣。
她兀得脸色微红,已转过身去唤道“将军”
“原来是嫂嫂,若我没有记错现在三更已过,莫非你真的独处寂寞,要我相陪”
转过身细细见她,背影亭亭秀发舒扬,脱下了嫁服换回青衣,似有夜莲般清雅。
落琴恨他言语上总要占上几分便宜,但大敌当前便再也不顾男女之间的大防,回头见他“方才有人夜袭将军营帐,我侥幸方才活命,听他们说话像是知道了粮草深埋地下,要一把火烧了它。”
她急急说出,见晏元初脸色已变,双掌微和响起击打之声。
两名亲兵即入帐中,已听到晏元初吩咐道“召集军众快去看储粮之所,若有外人格杀勿论。”
“是”两名亲兵快步而出,晏元初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着复杂之色“我速去速来,你一人在此处行不行?”
“他们欲刺将军未果,现下烧粮才是首要之事,应不会折返,我无恙,将军大人可放心前去。”
“好”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疾步而出。
落秦第一次遭遇此等大事,加之深夜未眠心中紧张,腿疾未曾痊愈,便忍不住跌坐在床榻之上。
待晏元初出了营帐,疾步已变为了缓步,像是月下赏景闲闲的踱到了后首的密林之中。
那辩士孙仲人相迎而上,笑意渐浓“不知为何,每每与将军打赌,仲人我总脱不了一个输字。”
“她对布阵图丝毫不动,还巴巴的将此事深夜相告,看来崇庆端王不是对我们虚以委蛇,是诚心相助大楚灭了回祁。”晏元初负手在后,漂亮的眸子堪比星光灿烂。
“是仲人多疑了,将军也知这位郡主失踪两日,还在通州境内不得不防。”
“那你察得如何?”
“通州周氏夫妇,世代安分守己应该不会有假,这个郡主也够倒霉的,婚事差点变成了丧事。”
“她生性自然,还有几分傻气”晏元初想起甫一见面她便失足出丑,骑马时的狼狈之态不禁嘴角带笑。
“仲人要提醒将军……”
“你不说我也知道,大事要紧。”
“将军知道便好,王爷日渐年老,可膝下无子,近年来欲从亲厚的子侄晚辈中择一人传于世子之位。
依霞是王爷的掌上明珠,且对将军有情,大可利用之,一旦我们握住了楚国的兵权,便可心想事成。”
“娶了依霞做得是王爷的快婿,我志不在此,世子之位我势在必得绝不会再相让与他。”
环月
午膳一过整马出行,出了洛城小营自是坦路大道,落琴不再骑马和来时一样,脚下置了软垫,方便伤势尽快得好。
晏元初跨马在前与辩士孙仲人并驾,正在春夏之间,江南风情透浓,满目的桃枝碧色,沿着洛水长流,指点江山谈论朝事,气更舒畅。
说着说着,他动容一笑,看得孙仲人略奇“在下不过说到,当今天子有邀众臣对弈的癖好,竟然能得将军一笑?莫非我言语真是这般诙谐有趣,让人忍俊不禁?”
晏元初微微一咳,用来掩饰“仲人的话让我不禁想起王爷粗豪,不喜风花雪月之事,被皇上邀去对弈时常痛苦万分,可偏偏他误打误撞却总能赢上几局,皇上反而赞他不善阿谀,性情大度。”
孙仲人笑不可止,显是想起了成王听到入宫对弈的表情来“由此可见,天下之事怪哉,妙哉!此谓因祸得福。
两人相视,笑意更是朗朗,晏元初随意往后一瞥,只看着后首的马车,微微一怔。
昨日回到营中,她早已环手入梦,灯火之下,秀眉紧蹙,因是急那一双莲足,未穿罗袜在床廊边轻荡。
一抹雪白如脂玉,看得他气血上涌,莫非是处久了军营,少了女人的温柔抚慰,他竟然……
默默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欲上前相握,不难想象若她醒了必会怒言相向,这天下第一登徒子的名号自然是免不了的。
想起她的表情神态笑意更浓,内心深处体味复杂,且莫说他是盟主次子,楚国先锋,便是靠他这张脸,自然也多得是名门闺秀,青女粉头趋之若鹜。
可偏偏她毫不待见,每每忍不住想逗她,难道竟是为了这份特别?
一夜波折为了试探她与她身后的家族,究竟存了什么心思,现在看来他可泰然日若,高枕无忧。
东方泛起鱼肚微白,他无心睡眠便端坐阅卷,她近在咫尺呼吸微微。
此情此景让他有丝丝眩惑,心中的安宁与满足自然生成。
难道不必通过位极人臣的权位,不必通过四海为尊的歌颂?
可他不是旁人,他的母亲在晏九环的姬妾中并不得意,除此之外,自打落地更不得不与另一个手足血亲相提并论,他要赢岂能有温情。
想到此节,撤了书卷走出营帐,兵士尚未起身,一片寂静平和,江山美景无限,纵然是寒他也只想站在最高处,俯瞰众人。
商阳南,有荷塘几里,春时轻柳拂风,冬至落雪呈素,更莫论夏秋,时令奇巧,天然的观景奇隅。
环月山庄建于前朝崇和元年,算来已过百年烟云,西莫荡平之日,新君昭示天下钦赐功臣晏九环,用以褒奖他忠君益民,立下不世之功勋。
那儒雅的辨士仲人此时轻掌船橹,缓缓得往山庄摇去。晏元初立在船头,落琴坐在船尾。
忍不住用手去抚一片一片的莲叶,惊起沙沙之声,像是渔光曲,收网歌,充满了野趣。
缓流中转了个弯,看见三层的台阁,隐隐在湖中伫立,自然是她此行的目的所在。
她是回祁贵女,该自持身份,多说一句不如少说一句?
她是王爷千金,该进退自如,少行一步好过多行一步。
她确实畏惧,畏惧面对未知之事,畏惧面对要与她同床共枕,一生相伴的那个人。
“昨日若不是你及时相告,后果不堪设想,多谢了。”晏元初不知何时走近,依着她坐下。
见她不由自主地移了移,像是意料之中的挑了挑眉“听闻来时在通州遇险,现下无恙了吧?”
“掉入海中侥幸生还,恩人曾召医士来看,只是刮风下雨会隐隐的咳嗽,多谢将军关心。”
“前日收到端王书信,看来嫂嫂未曾将此事相告?”
“父王日理万机,偏偏对我疼爱,做人子女者该孝养亲厚,我岂能无端让他担心。”
“说得好,爹爹得儿媳如此,是环月山庄之幸”他靠近她不似轻薄,带有微微的试探之意。
这一番兵来将挡更让落琴明白,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极难应付。
不由的挺起胸膛将目光放在远方,环月山庄近在咫尺,她再无人可以依傍,从今往后万事只能依靠自己。
相对无言,只听得船桨滑动之声,晏元初率先站起身来指向前方“山庄已到”
停船登临,只见前庭开阔,两头石狮子各据一方,上书匾额高悬,行草写得“环月山庄”四个大字。
未曾细看,晏元初上前欲将她抱起,被她轻轻一推只落了个空”将军好意,依我看还是自己走的好。”
她的眼中分明是料定他不敢在此时造次,倒也不怒“嫂嫂远来是客,不知山庄内里乾坤,若按此速度只怕要走到月上柳梢。”
“你……”
“客随主便,元初的手可是商阳城的姑娘家人人想执的。”
落琴见众人簇拥在山庄门庭,倒也不想此时就与他纠缠吵闹,只能忍下心头之气,将柔夷搭在他手上长叹一声。
“叹什么?”
“叹商阳城的姑娘家。”她浅浅莞尔,露出俏皮的虎牙“只不过是井底之蛙,可曾见过天下之大有多少良才俊士。”
本欲驳斥的话隐没在了那一抹天然的笑意里,在手中紧紧地用了用力,果然见她瞬间变了脸面,气恼的对着他。
门外立着的人众见她走近便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四十有余,便服修雅见之不俗
“属下姓晏名安,是环月山庄的管家,听闻二少爷午时上的路,庄主便吩咐我前来相迎郡主,移步去离园说话。”
“管家久候了”落琴见晏元初笑得促狭,倒也不能分心而顾,抬手将晏安一扶,将司马素素所教授的礼仪行得恰然有度。
晏安恭手做请,落琴便与晏元初、孙仲人一道步入了闻名已久的环月山庄。
“缤纷揽月驰中禁,壮丽楼台似上林”是青成口中对环月山庄的赞美,从她看来却更胜几分,沿着清池周围水榭亭廊,缓缓而行。
筑山、叠石、理水,假山游壁、轩院曲回,掩映在奇花异树、怪石修竹之间,精美堪称图画。
离园处于众院中心,显然是环月山庄议事之地,才显得正式隆重。
甫一入殿,满室宁静,预期中可见的女眷一人都未见。
高座上的那个华服男子并不陌生,有别于青冢时所见的柔情,此时更显成熟稳重,气度不凡。
“是月儿?”他的声音温和动人,双眸似有欢喜。
“回祁端王府关月见过晏盟主。”低身行过大礼,半抬起头,眼神只落在锦绣面缎的宫鞋上。
“好!好,回祁一路往楚,长途跋涉,可是疲累?”
“来往都有人照顾,月儿不累,这是爹爹亲笔所书,让盟主亲启。”她从笼袖中取过一封书笺,贴身收藏显得极为慎重。
晏元初随意一瞥上前帮她上递“郡主在通州受惊,又在军营落马,儿子有错,愿到爹爹处领罚。
“不,盟主,将军是个难得的好人,他怕马车难走,特为了我挑了一匹好马,是月儿自己愚笨跌下马来,为此将军还让我睡他的营帐,极为细心周到。”
“放肆,郡主是你嫂嫂,入住小叔的营帐成何体统,罢了,念你一片善意,下不可为。”
晏元初分明看见她眼中含着几分笑意淡不可觉,知道她存心戏弄,倒也不惊不怨“孩儿紧遵父命。
“来到山庄,自然是一家人了,有何需要大可告诉晏安准备,今晚特在踏云居为郡主设宴,随便介绍夫人与郡主认识。”
“多谢盟主赐宴”
“不必如此客气,未嫁之前叫我一声晏叔不为过吧。”他说的挚诚,不曾有半分盟主高高在上的气派,难怪江湖传闻平易近人。
这个人会是那个卖友求荣,谋算在胸,害死两位将军的贼人吗?
“恭敬不如从命,那好吧,晏叔”不由抬起头与他相对,却见那威名赫赫的武林盟主微微一怔,眸色中带着几许不解,视了良久。
他的眸光掠过她的眉目,让她有些不自然,提醒道“晏叔?”
“第一次见到月儿……却是如此面善,当如端王所言,殊色天然。”
“晏叔夸奖了”途中疲累,正好退下休息,借晏元初之力跨下台阶,忍不住回头去见。
远处看来,团灰云锦长袍,符合他的身份气度,可为什么目光如此古怪,只望着玉蝠香炉不放。
难道他怀疑她的身份?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脸颊,轻轻的摇了摇头。
手上一松,晏元初紧走了两步,她撤了手,踮着脚轻轻的往前移,却听得他说“从此刻起,你已经正式入庄,你我可算一家人。”
“算,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依年岁来看,这个凤城将军自然还长她有余。
笑意跃上俊容,缓缓的贴近她“你像个小儿。”
“你……”
“只有小儿才会计较言语上的得失,若为了区区几句玩笑话我就动了怒,未免太小瞧我了。”
“既如此,请将军先行”俗话说看不过,躲得过,只恭手让他先走。
“来日方长,嫂嫂有的是机会好好了解我。”意味深长的话音未落,他俊挺的背影已消失在曲回之中。
禁忌
将身子浸在竹木为编的洗器之中,乌发披散身无寸缕,富贵人家便是简单的洗浴,也透着矜贵繁琐。
低头隐约闻到的香意,究竟是丫鬟们口中所说可驻颜润色的花瓣,还是配置冷香丸侵染日久的气味?
用手将水轻轻一拨,想起夜间踏云居的那场宴席来,不禁陷入深深的疑问之中。
应迎贵客,宴设八方,踏云居位于庄中西南,名曰“踏云’实为临水,巨臂一般的香烛,八宝琉璃的宫灯,将其装点得奢华且不伧俗。
晏九环坐在上首,在他左手边那个精致端美的妇人,该是成王之妹,环月山庄的女主人了。
落琴怀着几分探寻,眼风往他二人身后望去,脂粉细细,几个女子虽不在芳华之龄,却各有风采,应是媵妾之流,为什么唯独不见青娘?
“元初怎么还不来?”晏夫人回首看着一个丽色女子说道。
“午后给我请安时,说是出街了,大姐……我也不知”她说的断断续续,像是极畏惧晏夫人。
落琴心中了然,她形貌出色,风姿绰约,神态中和晏元初有几分相似,自然是他的娘亲。
晏夫人收回眼光,仿佛与她多说一句就掉了几分身价,转头看着落琴,秀目不移,分不清是喜还是恶。
席如流水,上了海味名珍,只稍稍动了筷子,便让佣人尽数撤走,一帮妇人吃得甚雅,落琴却不由得感到憋闷。
落霞山时动手烧几个小菜,用竹碟盛好,与无双一同品酒吟诗,听他说武林上的新鲜事故,她自自在在,不必忌讳,该是多好……
“纵然好看,也是用来吃的”晏元初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特寻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促狭的说道。
挟筷来食,吃到口中不知何等滋味,看着周遭的每一个人,没有无双,没有青娘……她连一个亲近亲厚的人都没有,那阖家欢喜,举乐融融不知从何谈起。
“月儿执筷不吃,莫非是不合胃口?”问话的是晏九环。
“不是……月儿见晏叔一家和睦,想起在回祁时也与父王娘亲一同吃饭,不由起了思乡之情,。”
“家中能吃得,用得,到了我们环月山庄便是一件也不能少,我已嘱咐夫人关心你的起居饮食,要是烦闷了也可以让元綦……”说道此节,晏九环声音渐轻,让落琴难免想起一事,困惑难解。
虽然她千万分的不想见到她未来的夫君,但是他身为长子,却从未露面是何道理?
一顿饭下来,无人提及,难道他无关轻重,还是他也同自己一样,抗拒这门婚事。
“元綦在成王处领得是枢密使之职,这几日被召入宫去了,他曾修书回庄,让我们向月儿赔个不是。”晏夫人见晏九环和落琴都不说话,只能出来打个圆场。
“无妨”不管他们说的是真还是假,在她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而今她唯一想做的,便是尽快地养好腿疾。
惟有如此,方能阅尽环月山庄每一寸土地,尽快把梅花落琴找出来。
“我想进去看看”四合庭院乘风阁,是晏夫人安排她暂住的处所,紧依着晏家长子晏元綦的乐竹居。
出于好奇每每走过,总能看见竹影疏横,石路宽庭,乃是一间大雅忘俗之所在。
纤手不由得相握半掩木门上的铜环,有古拙沁冷之意。
“奴婢陪着郡主进去”拨给她的丫鬟名唤三儿,十四、五六年华,薄背纤腰,长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伺候她来不卑不亢,自然是有见识的。
勉强挪步跨过石阶,才见四所空旷,院中除了竹再无别处绿意,“祝寿享,愿竹苞松茂,日月悠长” 既有好彩头,又有好气骨。
想这晏元綦少年成名,亲君王,理俗世,做了不少利民的好事,自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俗话说歹竹出好笋便是这个意思。
案几上随意放着的兵策、礼记、星卜、岐黄之类的书卷,他都一一标注,并辅以自己的所见所想,见解颇为精妙。
若有疑便用朱砂描了大大的圈,手笔从稚嫩到一气呵成,可见他聪明好学,一直坚持。
无意之中抽出一卷,洋洋洒洒的落下素白纸笺,落琴正要抢手去抓,那三儿已递了过来“大少爷喜一切好奇难懂之事,所以对什么都有一番见解,听夫人讲这还是及冠之年所作的。”
日暮归宿鸟,山色自逍遥。闲坐弹广陵,知音何寥寥
但愿人长久,四海疾厄少。同行有阿谁,江月待破晓。
若说一个好字,反而难以表达内心惊喜之感,无双说有大志者则有所为。他言语闲淡,骨气铮铮,不为名利俗世所扰,怎么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子侄所能有的德操。
“看什么,如此出神”晏元初踱了进来,不免看到了那张纸笺“至小到大,他听到的赞美实在太多了,可真正能令他高兴的却也太少了。”
“你说……什么意思?”环月山庄虽大,他却偏偏如同影子一般,到哪里都摆脱不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只是想起每次受到爹爹和王爷的夸奖,我是由衷的高兴,他只不过当作寻常罢了。”
落琴放下手中的纸笺,淡淡的一笑“将军何曾体味他的快乐,人心中的支撑和从容,哪里是从别人口中得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当算知音?”他倾靠了过来,空气中略有沉滞。
“知音不敢说,只是意会而已……”晏元初一把拉过她,脚步不落往外而去。
“二少爷,你放开郡主”三儿从未见晏元初这般神情,微微慌乱。
“好痛”跟随之间扯动旧伤,他不由停了下来,口气中含着几分怒气“环月山庄好看的景致还有很多,爹爹怕你憋闷,让我带着你好好的欣赏。”
“你大可好好说……”抬起头来眼角边挂着微微泪意,晏元初尽想忽略,却也不得不看“他回来了你自然就见着了,何必如此……”
“莫名其妙”落琴见三儿紧紧随了上来,便说道“你扶着我。”
“请郡主回去吧”
“我们去那边走走”随意一指,只要能够离开这个奇怪的将军越远就好。
“你大概还不知道环月山庄的禁忌?”他上前一步,已拦在身前低声说道。
“我不懂将军说些什么?”他顺手一指,只见对首有一个二层的小阁,晦暗沉旧与周遭之景格格不入。
“环月山庄有屋舍数百,间间都可以进去,唯独这间小阁上了重锁,没有一人进得去。”
“是盟主立下的规矩?”她紧问道。
“不错,据说锁了十几年,到现在为止除了爹爹,没有人可以进去。”听到此言心中微微一动,按常理说什么地方需要如此隐秘,瞒着家人瞒着妻子儿女,自然是不可对人言,在心中别样珍贵的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
小楼孤孤,投落在湖中的倒影,将其拉得长长的。
难道得来竟不费功夫,是放置梅花落琴的所在?。
“我善意提醒,不要像三娘一样,受了爹爹的责罚这就不好了。”
“三娘?”迎着他的眼光,不曾想起还有三娘这号人物。
“筵席上不曾见过,她身子有恙,不知还能熬过多久……若有幸应该见得到。”
“男子三妻四妾,却不能处处周全,女子也是人。”看她薄怒,笑忍不住,俊容生辉“傻瓜,世上男子均三妻四妾,这是规矩。”
“我却不信,自有那愿得一心人的良人。”想到无双双眸一暗,国仇家恨大过儿女情长,况且他从未表示。
睡在床头似不安稳,翻来覆去,都是那小阁的影子,恨不得此时便能将那琴拿出来,尽快离开这个富贵之地。
从怀中揣出那块玉佩,映着月色在手中轻轻的转动,光润美好无一丝瑕疵。
师叔外表冷淡狂傲,任谁都不放在眼中,居然能下水去寻这块玉……
外头隐隐的火光之色,远远近近传来了人声“走水了……走水了……”落琴一惊坐了起来,三儿已推了进来“郡主无需害怕,是三夫人的芙蓉院起了火,离我们这儿尚远。”
“好……好”她将玉佩揣入怀中,正想招呼三儿下去,却突然想起一事来,紧问道“盟主有几位夫人?”
“加上已故的那位,应是有五位。”
晏元綦为长子听说是原配所生,晏元初的娘亲在筵席上她见得清楚,成王亲妹晏夫人还有那青冢的主人戚桑,算来算去……呀……三夫人哪里还有别人,自是青娘。
掀开锦被正要下床,却见三儿紧紧的看着她,身形一顿“这三夫人不曾见过。”
“几年来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在芙蓉院闭门不出,与几位夫人之间也不热络,盟主怕是早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了。”
“可她到底还是夫人呀”
“这位夫人能歌善舞,人也生得美貌只是福薄罢了,连笑都不愿笑,哪里还有她的地位。”
眼中微微有些湿意,行尸走肉希望断绝,青娘她见到了仇人怎么能倾心一笑?
莫非她也要与她一样?
花匠
白日里晏夫人屡来探望,每次见落琴总要仔细端详上一阵子,神情yu言又止,仿佛有难言之隐。
可最终只不过是留下些布匹绸缎,茶叶点心,闲话几句家常便走。
既无亲厚也不疏远,看来她是皇族女子,又主理环月山庄大小事务多年,深谙为人之道,处事逢源。
反观之,晏元初这个凤城将军倒是有闲,总寻些稀罕的玩意往乘风阁送。
今日是学嘴的鹦哥,明日是商阳月颜楼的胭脂,得知落琴喜文书理卷,更置了文房四宝,翰墨宣纸,为她解乏。
晏九环朝事、江湖事务理之不尽,却也不曾忘了她这位娇客。更嘱咐晏安从库房取了一柄“奔月”名琴,亲自拿来赠予她。
这表面看来风光无限的乘风阁内,住着身份高贵的郡主娘娘,可惟有她自己知道,每到暗夜袭来是如何的辗转反侧。
打开手中的纸笺,皱揉缓缓平展“按兵不动,先访青娘。”
玄天宗的密令传来巧妙,到了今日她才知道那扁嘴略黄的鸽子,并不矜贵,在这环月山庄也是屡屡可见。
她调音戏鸟,暗中取来并没有引来任何一个人的怀疑,只道她女子心性,总是一笑了之。
按兵不动?她腿疾未愈,自然是动不了,可先访青娘呢?
她自进这环月山庄,唯一想见的人便是青娘,可那日她不过随便一提,便看见侍女三儿的惊讶之色,方才知道这府中要想见一个人也不是轻易可以见着得。
听闻这个三夫人素有头疾,五年前落胎后更是病榻缠绵,深入简出。
郡主初来环月山庄自然不会与她相识,前去探访更是怪异莫名,这先访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显得合适自然,不露痕迹?
午后下得一场春雨,轻敲丝帘,山水含醉,从她所处的角度看去更是别有胜境。
几株花大色艳、富丽端庄的牡丹尤不低头,任由斜风细雨,更挺拔如秀,似足婀娜女子别有清骨,让人赞叹。
“若想看牡丹这里并不算得好地方。”晏元初不请自来,白衫青带极为俊美,俯身撑在木栏之上低头见她。
“依将军看哪里才算得?”看惯了无双着白,总觉无人可穿出他那份风雅,心中已黯随口一问。
“南郊蝴蝶谷应是最好,在山庄里也只有芙蓉院可与之比肩。”
“芙蓉院?”
“三娘住得地方,她喜爱花木,派人精心养护,自然不同一般。”晏元初坐下与她平视。
“我想去看看?”伸出手搭在他的臂上,带着几分急迫。
晏元初紧看着她的手,隔着布触感温柔,心中一舒倒也不想扫了她的兴“这有何难,我们偷偷的去,不扰了三娘就好。”
她淡淡一笑比春光更美,昨日之愁变成了今日之喜,还有什么比赏花更好的名目,还有谁会比这凤城将军更好的陪伴。
“若是他……每逢这个时候……必然爱去芙蓉院……”落琴心中欢喜,顾不上理晏元初口中说得那个他究竟是谁?
随着一路匆匆而至,在廊桥尽头便可见一阁雅致的房居,上悬着“芙蓉院”的三字题匾。
“灼灼百朵红,戋戋步束素”跨入门槛豁然开朗,满目的正晕、倒晕、浅红、浅紫,年来浸盛娇容三变,尤在百花之上。
“好美”虽然落琴此行并不是来赏花,却也不禁为它的灿然若锦所迷,怔怔的说。
晏元初好笑的见她,一身青衣实为雅素,在万紫千红之中反而脱颖而出,一点都不比这花中之王逊色。
“牡丹繁盛在春夏之期,最难得的是天下名种芙蓉院尽有,后院里还有更好的。”他行在前她跟在后,万花丛中过,衣衫都仿佛惹了香意。
前庭和后院之间隔了一个小池,几尾锦鲤闲闲游过,让人不由停驻一看。
晏元初正想回头与她说话,只听前头隐隐传来叱责之声,娇声细语是个女子。
“听说你还是晏管家千求万求求来的花匠,长得如此丑陋,岂不是坏了人家赏花的心情?看我不禀告爹爹将你赶出去,省得污了我的眼睛。”
晏元初双眉一皱,示意她小心行步,便快步上前而去。
落琴勉强跟着,只见花亭边有一个丽装女子正拿着浇灌用的壶,匀匀的向一个男子身上洒去。
容色秀美,嘴角轻轻上扬带着几分得意之色。
再看那男子,着破旧的蓝衫,含胸佝背,散发垂胸,犹如石柱任由这个女子欺辱,不避不躲。
“你浇花,花可日渐长大,不知我浇你,你会如何?”那个女子见他不避更是好玩,一脚将他踢倒在地,肆无忌惮的将水往他身上招呼过去。
“将壶放下”落琴素来心善,见不得有人欺侮善众,忍不住上前一步,已站在晏元初身前。
“这位兄弟,你可好?”踉跄了几步将那男子扶起,隐约看见他低垂的面部,有几条伤疤甚是清晰。
“大胆,敢管我的闲事”那女子见落琴出来阻止,且高声喝她心中有气,便欲将壶中之水泼在她身上。
哪知道晏元初眼明手快,已将其夺下“越来越没出息了。”那女子上前一步,夺手去抢“难道朝中无仗可打,让二哥清闲的要来芙蓉院教训我。”
这一句二哥让落琴一怔,仔细见她,稚弱年幼秀色齐整,纤纤的细腰束着绣编丝带,莫非她就是……
“你如此德行,岂不是让人笑话,环月山庄还有这样一位姑娘。”晏元初将壶掷在地上,含怒看着她。
“我本就可有可无,谁原意搭理一个跛脚的姑娘?”她目中含泪,走出几步,可见左脚微跛十分狼狈。
“可她又是谁?让二哥如此维护?”猛得回过头来紧看着落琴不放。
“她是山庄的贵客—思月郡主。”
“竟然是你”那晏小姐眼中怒气更织,纵身扑了上来“都是你,若不是你,我綦哥哥怎会远行,你这个该死的……”
落琴转身一避,手中不及放开那个蓝衫男子,反倒让这晏小姐的拳头全数落在他的身上。
气这庄中小姐泼辣难缠,遇事不分青红皂白,反手将她一推“你以主子之尊,欺负一个奴才算什么本事?你口中的那个大哥是这样教你做人行事的?”
“你……”她本就是个跛足,遭落琴一推身形更是难稳,正要跌到时,晏元初将她一搂提醒道“紫澜,若惊动了爹爹吃苦的便是三娘。”
这一句仿佛是一剂猛药,让晏紫澜不由得停了下来,盯着落琴说“今日看在三娘的面上就饶了你们,不过等我綦哥哥回来了定不会放过你,你走着瞧。”
“好,我等着”落琴站起身来,见她粉颊含怒,青丝已乱,却有一份天然的活泼之态,心中不由好笑。
一个被骄纵惯了的千金小姐便是如此,她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綦哥哥自然是她未来的夫君晏元綦无疑了?她倒真想看看,他归来时怎么为了这个难缠的小姑,给她几分颜色看?
“原来你也是个跛子?”晏紫澜看着落琴的左腿,更是气恼“我綦哥哥何等人才,怎么可以配个跛子?”
“我不知你哥哥何等人才,我只知道不管是跛子也好,瞎子也罢,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苏秦结结巴巴照样游说六国,一代琴圣吴子虚还是一个瞎子,哪又如何?
若你自个儿都看不起自个儿,任有谁看得起你?”落琴知她定是长年为了自身的残缺而落落寡欢,变成今日这般刁蛮难缠的个性,只想挫挫她的锐气,倒也不想伤她。
晏紫澜见她一身正气,说这番话时娇弱的身子迸发了无比的光彩,一时被她势气所制,倒也无话反驳只狠狠地瞪了她和晏元初一眼,便转身一瘸一拐的离开。
“你没事吧”落琴第一时间便相问那个男子,只见他抬起头来,冲她一笑似是感激,伸手在空中比划,口中连连发出“啊啊”之声。
“原来是个哑巴”晏元初走上前来“小妹深得爹爹与兄长宠爱,娇纵惯了,你不必介意。”
“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他”落琴不懂哑语只伸手将那哑巴的手拢紧,似有宽慰之意,回头去见晏元初。
“晏小姐本就是个残者,更应该体味残者生活之难,岂能以主子的身份去欺侮一个本就可怜的奴才?”
“嫂嫂对人可谓善心”晏元初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看不懂是何意味。
“晏小姐……如何伤得?”
“幼时贪玩,上了树掉下来便跛了,本可算温柔识礼,至此之后仗着爹爹对她的几分怜惜更是无法无天,性格怪僻让人不喜。”
落琴为哑巴整了衣衫,听晏元初说来心头隐约一乱,却也想不起是为了什么?只点了点头回道“难道没有人可以治她?”
“惟有两人”晏元初侧头,下巴朝芙蓉居抬了抬。
“一个是三夫人?”目光中似有赞许看着落琴说道“还有一个便是我兄长,除此之外谁说的都不听。”
落琴心中一叹,倒也不想再管这个晏家小姐到底忌讳什么,喜欢什么。
看着那哑巴眸中带着几许感激之情,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为他理清乱发,口中不禁说道“你是何人,因何在此?”
“是晏管家请来的,莫要看他不会说话,这满园的牡丹若没有他的巧手调弄,绝不会芬芳独艳,成为庄中一绝。”
淡淡雅雅的声音,青丝云鬓的随意,青娘依在庭边说来终究有点勉力,惟有那一双眸子清亮欣喜紧紧的看着落琴。
情痴
“三娘安好。”晏元初倒也不觉两人之间微微有异,对着如此温柔似水的姨娘,自是恭敬知礼。
“紫澜的脾气是有几分古怪难缠,但若论人心还是善良知意的,郡主可否看在我的薄面上不予计较。”
月牙白的衫袍,架不得身骨纤弱,落琴眸中似有湿意,若不是晏元初在场,她便会立刻飞奔过去,紧紧地搂着这个似若娘亲的女子。
“三夫人客气了。”回之以礼,暗自惆怅,这就是她二人的悲哀之处,克制、隐忍、算计、粉饰,她们的人生是做给旁人看的。
“今日你帮着郡主拂了紫澜的面子,她岂能善罢甘休,去看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番话自是对着晏元初说的。
晏元初看了看落琴,倒也忌惮那混世小魔王的脾气,只与青娘做了个揖,便匆匆而去。
“傻丫头,进屋吧”幼时听过永远不曾忘记的柔美声音,现而今少了几分欢愉,多了几分无奈。
环顾四周,那哑巴不知何时走的,香风拂动,心中一喜毫不迟疑的走上前,拉着青娘的衣袖“我是不是在做梦,竟然可以与青娘你如此独处?”
落琴扶她在竹榻上坐好,用芙蓉箪作靠,手却紧紧不肯放开,今日一见不知何时才能这样坦然相对,不用找诸多借口。
“他们还是将你送来了……”她脸面消瘦,用手拂过落琴的云鬓,带着几分宠溺与怜惜。
落琴反手扣上她的脉息,时而沉滞,时而急促,显是身弱体虚,长年心绪不舒所致“这里不好,你过得不好?”
“好,有什么不好,至少锦衣玉食,至少不必流离失所。”青娘微微一笑苦意暗隐。
“不,你说谎,怎么会好?”落琴将她的手紧紧一拢“还记得在落霞山时,你教我习舞,永远都是笑意盈盈,你告诉我,除了身姿舒展,唯有笑容才能打动人心,才能让观赏者心神愉快。”
“那不过是当日事罢了……”
“青娘,你这是何苦……究竟是为了什么……”
“月牙儿,你长大了……”她的眸如此明亮,压倒了脸面的晦暗,仿佛春风吹破了寒冬,让人目眩神往“宗主……他……还好吗?”
落琴心中一讶,身为玄天宗门人她居然不知季成伤的消息,难道她与宗门已早无音讯。
她以身犯险深入虎|茓,难道就是因为在晏九环处失了宠就沦为弃卒?
“宗主自有腿疾,每至刮风下雨都会隐隐作疼,在往日我会取乌皮子、泽兰、干姜、没药扎成药包,用温火煨好,为他敷治方能缓解;他练功极勤,常会忘了吃饭,可每当我煮家乡的羊骨汤,他总能喝下数碗,由衷赞叹;他爱牡丹,富贵却不伧俗,亲自栽种不喜旁人亵渎,却能让我为他打理,他……”
娓娓说来,陷入回忆之中,不可否认她此时最美,形貌恰到好处。
若还不明白,她未免痴傻,原来青娘一直爱着宗主,爱着那个古怪丑陋,没有温情满身仇恨的男子,那般深,那般浓。
所以她才愿意以柔弱之身深入虎|茓,她才愿意与灭国仇人举案齐眉。
“即便他是宗主,为了抚养忠良的遗孤,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但也不配青娘如此相待?”
“不能这般说他……”青娘心中一急已站起身来,头晕眼花堪堪欲倒,被落琴抢手一扶方能站好“若你见过他的风姿,他的武艺,他的才智,学识,他的胸怀你便不会这样说。”
落琴想起什么不禁一愣,季成伤可能才智过人,武艺卓绝,金紫岛上的阵法机关,设计巧妙周到。
可他身有残疾且丑陋不堪,有何风姿可言?
这其中一节到底是青娘错了,还是她错了,莫非正如诗书所说情人眼中出西施?
“我终究是比不上她的……比不上”青娘悠悠一叹,目光放得极远,顺着她眼光看去。
那一簇簇有丛有独、有聚有散,花姿傲然,好一番天地美景。
入夜时分还有微寒,披衣坐在庭院,相邻的乐竹居空无一人,月光斜照入户,清晕流转。
什么都不想,耳边只有青娘淡淡的言语……
“还记得出嫁的那一年,我哭成了泪人,他们三个男人一大二小虽有不舍都不曾掉泪,唯有青成这个傻孩子巴巴的摘了一朵白芍放在我的手里,什么话都不讲就跑得没了影……外表冷漠内心敏感,与无双正好相反,而今他们都长大了,不知会是何等的面貌?”
“玄机能文,逍遥善武”落琴怔怔的应答。
“无双自小聪慧,察言观色淡然大气,青成偏下苦功,自言以勤补拙必有所成,他们都是好孩子。”
“师傅、师叔都惦记青娘。”
“月牙儿,青娘并不瞒你,当日宗主收养你,让我教授你习舞,我便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但是今日我却庆幸你所嫁的那个人是元綦。”
“晏元綦?”忍不住问道。
“第一次进环月山庄,我没有丝毫新妇的喜悦,晏夫人防备,紫澜刁蛮,元初也从不说话,只有元綦……”
想到此处,似有欢色“才多大的孩子,长得玲珑可爱不说,极能讨人喜欢,每当我暗自垂泪,心绪不佳之时,他总会说得,美人莫垂泪,垂泪惹人怜,我方能破涕为笑。
他承欢膝下,对我处处维护,正是因为如此,这庄中的岁月不至度日如年。
见人多年不会错看,你自比我有福,他有才有德,出富贵而不染,也许有一日你不会怨怼而会感谢天意如此安排。”
“不会”虽然心中对这晏元綦有了几分敬重之心,却依然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我不愿呆在此处,我要回落霞山去,我……”
“你竟然倾心无双?”青娘似有不信却却也点了点头“无双甚好,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只是元綦……”
“若他是个好人,他定会理解我的处境,他会愿意放我回去……”
“这种痴傻的事儿我一个人做便好,为什么你也要重蹈复撤,难道是老天作弄?”
其实不必叹息青娘,她何尝不是一样的痴傻,无论清晨还是月夜,她无时无刻都在思念心中的那个人。
梅坞招兵招得如何?他可曾一样的想着她?若她能顺利地拿琴出去……他说过永远不会不要她,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按兵不动,先访青娘”午后从芙蓉居回乘风阁的短短几步路,使她明白了心中的责任,在这个山庄她不再是一个人,除了自己她还要保护青娘,事成之后将她安全无虞的带出去。
心志的改变只在顷刻之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终要蜕变,她定要学那飞鸟从这个地方出去,自由翱翔在辽阔的天空。
“啪”的一声,惊动了她的思忆,那声音隐约从院门边传来,在夜里听来十分诡异。
径直往门边走去,门扉暗开空无一人,月光下斗大的花苞散发淡香,沁入心脾。
黑若沉墨,绚丽似紫,瓦罐孤零零的,就算不是懂花之人都知道此乃名种。
“谁?”是什么人将花放在院门,将它拿起勉强走了两步,一路来到了湖边。
黑夜园林,不似白日明朗,怪石花木沉浸在夜色中,常会让人心生胆怯,落琴常年夜间在落霞山奔走,倒也视若等闲。
“谁,何不现身一见?”
那身影佝偻,散发遮目,从山石中跃了出来,咿呀了几声,立在她的面前。
她退后一步,看清了此人形貌心中欢喜“原来是你。”
他指了指那似墨似紫的牡丹,又指了指落琴,不是旁人正是芙蓉院中遭晏紫澜戏弄的哑巴花匠。
“你的意思,将这个送我?”他虽不会说话,倒也可以从手语中猜测一二。
他点了点头,上前执过落琴的手,在掌中缓缓地写下了两个字“墨紫”
“这花是叫墨紫?”牡丹是富贵之花,绯红轻白,黑紫两色当数少见,难怪晏管家将他请来,可见他养花育苗,是个中翘楚。
他连连点头,一双黝黑的手尽是草木之气,一指一划轻轻的写来“多谢了”
晏紫澜骄纵跋扈,若不是她去解围,只怕没完没了,他的谢想必是这个意思。
抬起头来,同样抓过他的大手,粗糙有力定是日日辛劳,今夜蒙他赠予香花,一扫方才心中的阴霾,只抬手在他掌中回道“多谢你的花。”
那哑巴身形一顿,定是料不到她会如此,反手将那柔夷紧紧相握,丝毫没有亵渎戏弄之心。
与他靠近才知他身形不矮,可与晏元初比肩,衣衫灰黑难辨,近观有草屑、青苔,极自然的为他掸了掸,低声说“你定是吃尽了这少爷、小姐的苦头。”
那哑巴一动不动,透过低垂的散发,偷偷的打量她。
惹她淡淡一笑,继续写道“是朋友?”
似有不信,还是点了点头,缩回了手在衣衫上搓了搓,怕泥土污了她的无暇。
“不妨事,你叫什么名字?”她拿出怀中的绢帕,细细的为他擦拭不由得问道。
见那哑巴不曾回应,不禁失笑“看我傻得,你又怎么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就叫你哑哥吧。”摊开他的掌写道“可来找我”
那哑哥像是想起什么,迟疑得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而去,三番四次的回顾,逐渐消失在月夜之中。
一人独立,掌中的花姿态更盛,惹衣鬓余香,一片善心得人馈赠,心中涌起久违的欢欣,谁说这环月山庄是个无情之地。
鞠赛(上)
时日白驹过隙,春过夏至,乘风阁的四壁挂上了细密的竹帘,午后放下听夏蝉低鸣,夜来卷起看萤火浓浓。
花架上墨紫已过了花期,荷花正好,斜Сhā在白玉凝脂的瓶中,更得雅静。
落琴的腿疾经细心护养早已痊愈,收起书卷正想歇歇,听外首一片嬉闹掀帘去看,仆人、丫鬟纷纷驻足,遥指空中,或是赞叹或是好奇。
微微一抬头,只见碧蓝空际,有蝴蝶翩飞、忽上忽下悠悠荡荡,竟然是一只纸鸢。
情不自禁跨步而出,顺着湖周长廊一路来到了栖凤亭,一个娇亮的声音响起,听来十分熟悉。
“谁说春日才能放风筝,我偏要夏日放,你帮着外人欺我,可是看她生得美貌?”
“胡说八道”晏元初俊容微赤“今日得王爷令,皇上欲仿效汉武帝做“鸡鞠之会”。用来考量将士们的应对、布阵、团结协作之能。家眷亦可随行,我怕你在庄中无聊特来相告,既然你无意那我便不说了。”
不必看就知道对答二人,一位是刁蛮难缠的晏紫澜,一位自然是晏元初无疑。
“不知何人与我山庄对敌?”晏紫澜一身雨过天晴的绸衣,亭亭玉立,虽还在为当日芙蓉院的事气恼,可终究舍不得错过那难得的盛举。
“是李得贵将军所领的十二人。”晏元初勾起嘴角轻轻一笑。
落琴不想与那刁难小姐正面冲突,引出不必要的事端来,便隐身在树荫之后。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那个胡子老叔,不看也罢。”晏紫澜面有桃花之色,纤手扯了扯手中的纱线,那纸鸢摇摇欲坠,略过耸天的高枝。
“李得贵有勇无谋,回回蹴鞠都落在人下,但这次可能不同……”
“有何不同?”晏紫澜有些好奇,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纱线。
“还记得我房中的“青”吗?”
“当然记得,年年凤城舞狮采青,爹爹偏不让我随着,次次都让你拔了头筹。”
“今年确是例外,有一位少年公子技艺高超,若不是他家人落水,这青便是他得的。”
晏元初想起旧事神色一黯“那次之后我明察暗访,没想到今日竟在李得贵的营中相遇,当即与他相约鞠赛再会,这次定要全力以赴。”
听到此节,落琴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凤城采青挑战是她闯下得祸端,晏元初口中的那个少年公子除了无双还会有谁?
他去梅坞招兵,岂会在成王的军营之中?为何屡次都要相瞒?为何不在临行前与她作别?”心中纠结乱成一团,不曾细想便现身说道。
“蹴鞠赛我……我也要去……”
亥时下得淅淅沥沥的雨,到了子时已成瓢泼。翻身点起烛火,惊了三儿的好眠。
“风雨甚大,郡主可是睡不着?”
“嗯”落琴掀开薄被,披衣坐好,三儿知意,收起了细帘“我去茶房给郡主寻点好茶。”
加衣执伞,推开院门发出吱呀之声,落琴见她走远便从怀中取出那第二道指令,在火中燃尽。
“欲取先予,兵戎为诱”
反复琢磨其中之意,要让晏九环对她敞开心怀毫无防备,自然是该以回祁郡主的身份许下重诺,只是她并非货真价实?这兵戎二字也不是随口说说便有的。
思来想去不免想到无双正在成王营中,欲行何事?若被人识破又该如何?存着几分担心缓步来到帘前。
一道身影掠过,眼瞅着有几分熟悉,她一惊便翻身而出,步法精妙几步便搭上了那人的肩。
“是你?”那哑哥怀中揣着一个瓦罐,雨顺着额头流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怀中之物,热切的看着她。
素闻花木娇贵,有喜阴的,有爱阳的,风雨摧花原是他一片善心,不忍自己平日劳累尽成泡影。
雨势更大,落琴接过他手中的瓦罐,那哑哥见落琴衣薄,便解下披围遮在她的头上。
伸手将她一带,用瓦檐来遮雨。
“寒,快回去”那哑哥还同往日一般,在她手中缓缓写道。
“花木?我帮你”每每见他不忍,虽为残者却爱惜这天然生就的一草一木,牵连出几份怜惜之情。
“我可以”他淡淡的勾起了唇角,少了几分丑陋之意,伸手回道。
雨顺着檐壁形成雨帘,落琴忍不住伸手去接,点滴尽断。
从此处望过去,可见那小阁伫立,黑黝黝的没入雨中,若她没有猜错,那柄稀世名琴梅花落就在里面。
想起青娘,想起自身心中一凄,近在咫尺却又触手难及,低声说道“素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哑哥木然的望着她,显是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写道“不开心?”
落琴回头见他如此纯善无伪,暗压了内心的翻涌,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不会懂,若可以选择我宁愿是你,听不懂说不得,只需每天对着花儿草儿便好……”
哑哥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落琴的心,写道“要开心”便从怀中揣出一物,用粗布包的甚好,递到落琴手中。
“是什么……”她还没有说完,那哑哥已写道“希望”用手替她拢紧了披围,拿过瓦罐转身冲入雨帘之中。
呆立了片刻,不由得打开了他赠予的东西,一粒又一粒的花种,静静地躺在她的纤掌之上。
眸子不由一湿,初生代表着希望,可以想象灌溉之后,会开出如何美丽的花来。
翘首以盼,“鸡鞠之会”还是如期而至,楚国风俗,贵人之家,蹴鞠斗鸡,延绵到了军中更是受到推崇。
日光晃晃的斜照,到了正午更是难敛光芒,纵然天气炎热却也丝毫不减男子们的豪情。
成王居左一身白袍威武难测,晏九环居右,身后站着几名弟子,坐在高台之上,方便观阅。
落琴束发宽袍,跟在晏元初身后慢行,倒也无人识破她并非男子。
“今日答应你来开开眼界,不能让爹爹知道。”晏元初压低了声音,用手指了指高台“王爷素来不喜女子掺和此事。”
落琴点了点头,想到自己又做男子装扮不禁莞尔,这一来一去倒也省去不少参拜客套的俗礼。
场中置了四张大网,各有一名兵士守着,鼓声越来越重,一下下敲击不停,如雷震,如千军万马。
李得贵将军粗豪声重,一身玄色短褂,极是精神,率先上场朝高台微微的施了大礼。
眼光就落在晏元初身上“小晏,还记得当日亏欠哥哥一回,今日我可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凡事靠的就是本领二字,将军看得起我,我也自当尽力。”晏元初掀起长袍系在腰际,正欲上台,突然眼光落到了一处,低声喝到“该死的。”
落琴寻着看过去,只见列队中站着一名瘦小的兵士,脸庞秀丽,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是紫澜”忍不住轻呼道。
“你帮我看着她,千万不能让她上场去……”晏元初见落琴点头应允,顿感心中一松,便跃身而出“可还是老规矩?”
“回回都是你小晏得头筹,实在无趣,今日哥哥想换个玩法,我派出一人,你也派出一人,谁率先抢得这鞠,便由谁先发?”
“那请将军先派”
那晏紫澜见晏元初已上场应战,便偷偷的溜到了落琴身边,轻哼了一声“大胡子不知会派何人出来,我便去会他一会。”
“不可,若被人发觉你是女子……只怕?”落琴知她心性天不怕地不怕,不禁牢牢的握住了她的手。
“你放开,你有什么资格管着我。”
“我是你嫂嫂,你须听我的,待赛事一了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绝不拦你。”晏紫澜轻轻的扭动身子,只见得对方出来一人,方才停了下来。
那人身姿颀长,一身白衣飘决,姿容甚雅仿佛这蹴鞠争雄与他毫无干系,朝着晏元初做了一个军中的拱手礼。
“兄台多日不见,原来在李将军营帐效力”晏元初说。
“原来你们相识,好!既然如此那就痛痛快快地打它个三百回合,分个谁胜谁负。”李得贵退后一步拍了拍那男子的肩头“无双,小晏出名的难缠,今日可看你的了。”
这面容神态,每每出现在梦中,落琴自无双出来之后,眼光便再也不移,耳边晏紫澜低声说些什么浑然不觉。
他瘦了,眸光不复往昔清淡,似有暗涌淡淡的笑,在她看来流露出几许无奈。
“小晏,难道你要亲自应战,不要让哥哥耻笑你方无人。”
任凭那李将军如何说话,无双倒也一言不发,抬手做了一个请姿。
晏元初回顾队众,知道无人是他的对手,一时也无应对之策,却也不想失了这先发制人的机会。
正在此时,落琴突觉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一个踉跄人已经被推进场中,心中大惊回头去看,晏紫澜一脸得色好笑的看着她。
“不要告诉我这瘦巴巴没有几两肉的小子,就是你小晏派出的先锋?”那李得贵刚一说完,身后便传来了一阵高过一阵的讪笑之声。
晏元初一见是她,心中一急忙将她拉起“开什么玩笑,很好玩?”
“这话你何必问我,当去问问你胡闹的小妹”落琴挣脱了他的手,眼光紧紧地看着无双。
金紫岛一别,她曾千万次的设想过他们的重逢,没想到竟是如今这番局面。
鞠赛(中)
“这位小兄弟得罪了”无双抬手示意,眼光却不见她,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之人,神色疏离。
落琴见他如此,心中凄苦,怔怔的立在当场,只觉千百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
高堂上,鞠场上。或存讥笑好看之心,或存担心忧虑之情。
抬头与他对视,四目相投,期望从他眼中看得那一点点的温情,是否还如昔日一般心领神会。
他淡淡回避却紧看着那高台不放,看来已做好了全然的打算,此一役必要军中成名,引得在场所有人的注目。
“我曾与他交过手,你若迎战可算是以卵击石。”晏元初上前与她并立,轻轻低语神色中带着几分难懂。
“你想说什么?”
“认输,少了这先发的机会,我们未必不会取胜。”正欲上前,却被那纤手紧紧相握,心头一跳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可我想赢,从未这般想赢。”面色苍白,说罢已轻轻的挣开了他的手。
她心中苦笑,不明白此举到底是为了赌气还是形势所逼,也或许惟有如此才能与久日不见的他,多相处一刻,只一刻便好!
伸手去系腰际的青带,紧紧扎起,更显得纤腰不堪一握“我不懂蹴鞠规则,烦请将军从旁指点。”
那李得贵听得这句,浓眉舒展,对着晏元初调侃的说道“临阵磨枪,这算是唱得哪一出,哥哥我怎么越看越看不明白了?”
“不管唱得哪一出,只要能赢就成”落琴不等晏元初说话,便已抢声说道。
督赛的将士见双方准备就绪,将鞠往空中一抛,便见两道身影立时跃起。
晏元初知毫无胜算,暗运中指之力,将藏于袖中的珍珠弹出,那鞠受力不稳,在空中一拨,直直的跌落在地。
一招一式,快而巧妙,在场众人除了晏九环身负绝世武功,皆是军营出生的骁勇之辈,倒也未看出破绽,只以为二人争抢所致。
“他不能先取得,就算和局。”
耳边隐隐听得晏元初的提醒,心中突生一念,衫袍翻转,脚下这一十八路走法,尽是虚步。
此一举,果然引得无双注目,见他片刻迟疑,握拳化掌,一路往他胸前探去,明眼人可见招式散漫,存了几分投机。
无双闲闲化开几招,望着她苍白的面目,不敢多看,不作恋战之举,运力一带已占尽了先机。
谁料她兀然从腰间取出短刃,连挥带削,艳阳下生出寒光许许。
李得贵本在场边观战,见落琴轻功虽妙,却丝毫没有招式可循,以为胜券在握,正沾沾自喜。
见她竟拔出刀来,不由自主的拍膝而起“小晏,这厮无赖,你速速给我换人。”
“哦,何以见得?”晏元初立于一侧,此时却心中叫苦不迭,实不曾料想落琴会如此鲁莽。
“抢鞠本是拳脚功夫,岂能使刀弄棒?”
“说的不错,可今日将军定要换个玩法,且也从未说起不能使用兵刃,我方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你……”李得贵本欲在言语中占上他几分便宜,可偏偏被他抢白了去,后悔先前未曾说得清楚明白,无言以对,索性抱胸在怀不再说话。
两人言谈之间,无双已避过几招,见落琴手起刀落招招拼尽全力,无奈得低语“月牙儿,何必如此?”
这月牙儿三字一出,只听得她双眸微有泪意,想到往日互相依赖,情根深重,今日却在鞠场为敌,还要装作互不相识,长叹一声“你真如此想赢?罢罢罢,我祝你早日得偿所愿,报这血海深仇。”
侧身与他说过这句,手中的刀刃反手转向了自己的胸口,毫不迟疑便刺了下去。
她在赌,赌他还在意她的生死,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赌他心中何为重?何为轻?
闭了双目,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她所信赖的那个人……
待张开双眼,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的人确是晏元初,他容色已变怒斥道“你是不是疯了,何必如此?”
心如凌迟火炙,她果然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无双和煦之声响起,低垂着双目“蹴鞠之意本就为了操练军士应变之能,作战时可团结协作互相援助,若要搭上一条性命,我都替小兄弟不值。”
他毫不费力,俯身取过那鞠高举过头,果不其然,一片叫好之声四起,经久不绝。
她的心在那一片喧嚣之中渐渐冰冷,本该是热意勃勃的日子,却犹如身处三九严寒,没有丝毫暖意。
“李将军麾下可谓能人辈出,今日我心服口服。”
李得贵见素来高高在上的晏元初如此说话,心中更为欢舒,嘴上却也端着几分客气”哪里哪里,哥哥侥幸先胜一局,鹿死谁手还要看之后的赛局,承让了。”
“为什么?”
“我不懂将军的意思。”成王开口暂歇,晏元初便立时带她回到了暂时驻跸帐中。
“你懂”他低声喝到“如此行事既草率又愚笨,你以为这个聂无双是什么善男信女?”
见她素颜不复来时喜悦,带着几分默然清冷,便和缓了口气 “你果真是个小儿,这计策虽好,却只能让在意之人心慌意乱,对手之争不该如此。”
她沉浸在自身的情伤之中,倒也未觉此时有几分难言之意,在帐中暗暗涌动。
晏元初还想说话,谁知布帐一掀那始作俑者已一瘸一拐的踱了进来,双掌轻击不绝。
“厉害!没想到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想出那么个置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平日里我可算是小看你了。”
“死丫头,你可知今日之事被爹爹知晓,有什么后果?”晏紫澜轻哼了一声,朝晏元初做了个鬼脸“能有什么,不外乎是抄抄写写,写写抄抄,《礼运》三百遍,《女则》三百遍,我应付不了,还有大把的丫鬟。
“我与李将军之争,便是环月山庄与王爷右翼领军之争,输赢事小,爹爹却更在意深远之处,罢了……便是说了你也未必明白。”
晏紫澜自身有残疾以来,最恨他人将她小看,听他此言哪里能忍“若是綦哥哥在,不要说十来个人……”
帐外响起沉沉的号角之声,是召集开赛之意,形势所逼,晏元初便不再于晏紫澜做口舌之争。
拉起落琴说“与我出去。”她本能往后一缩“不……”
“我要让你看着,那小子能狂妄到几时。“
未时刚过,鞠场四周旌旗翻飞,击鼓震天。李得贵所领的十二人立于左侧,晏元初所领的十二人立于右侧,个个少年骁勇,鲜衣红巾。
高台之上,成王与晏九环大礼恭迎,时年二十有余的大楚国君仁庆帝,已缓步而上,简衣轻便,身后仅随着两名侍卫。
此时,场上无论是军将兵士,家眷随从纷纷跪下,三呼万岁。
“都起来了吧,今日朕可是来看少年英雄之间的较量,不必行朝堂之礼。”
成王与晏九环退在身后,立时恭敬寡言,这两名贴身侍卫一高一矮黑纱遮面,如影随形不离君王左右,仿佛眼中再无他人。
仁庆帝含笑点了点了头,成王立刻会意朗声说“先前小试牛刀,李将军赢得先机,本王宣布就由李将军所领十二人先发,若谁能胜出,皇上自有厚赐。”
语毕,战鼓擂动一声重过一声,李得贵将军胸有成竹,像是有备而来,击掌声起兵士们依次排好方位。
落琴被晏元初硬拉在场边,亲眼看着仁庆帝现身出来,本有的五分好奇尽数散去,满场的热闹豪迈仿佛与她毫无干系。
痴痴的立着,想起无双方才的言行举止,幻化成石柱。
“这胡子大叔究竟耍得什么花招?”晏紫澜见她如此形貌,还以为方才自己的一推,将她吓得六神无主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
落琴被她言语打断心中所想,淡淡的往场中一看,不由心中一惊。
李得贵所领的兵士,其中八人所站的方位循序照乾,坤,震,艮、离、坎、兑、巽而设,他与另三人立于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四位。
若两方相争,十二人只需根据八卦方位稍作调整,便可化出千万种变化,如此看来晏元初哪里还有半分胜算?
正北位上聂无双风姿甚雅,伸足便蹴,一招“斜Сhā花”,那鞠已斜飞了出去。
是他,果然是他,落琴忍不住跨前一步,听闻李得贵豪勇过人,机智不足,在他眼中蹴鞠不过就是蹴鞠,那里还需排兵布阵?只有无双,她的师傅才有此能。
晏元初跃身而上,双肩背月见足已碰到那鞠,便施了一手“拐子流星”,瞬间往网中而去。
“二哥厉害”晏紫澜拍掌而起,正要高呼却听落琴说道“兑上缺,在西位,进不去。”
果然被西边立着的兵士所阻,鞠又辗转回到了无双脚下。
晏元初率兵士勉强应对,与之周旋,可奇怪的是无论多么抢拼争斗,都越不过这重重的阻碍。
场上阵势已向一边倾斜,李得贵一方游刃有余,聂无双更是意态潇洒,晏元初这方渐渐不支,只守不攻。
晏紫澜见如此情势,想起落琴方才的说话,便一把拉过她说“他们施的什么机关,你快说于二哥知道。”
“若没有应对之法,说出来也是枉然。”
晏元初抄身而上,隐约看见正东位有一处破绽,哪知聂无双故布疑阵,诱敌深入,一下绝妙的“旱地拾鱼”那鞠已越过众人,径直入网。
场中鼓声擂动,呼喝声大作,可见李得贵这方已先胜一局,晏元初似有不信的看着无双,见淡淡回之一笑,退身在李得贵之后。
“好!小晏也有今日?痛快痛快!无论斗鸡赛马,垂丸角斗回回都是你赢,今日也该换哥哥我扬眉吐气,许你换个人再来战,省得说我以大欺小。”
“我十二人应对绰绰有余。”晏元初虽是这般说,但是心底却没有半分把握,汗滴顺着俊容而下,没入尘土之中。”
“也对,你晏家只怕也无人了?”李得贵小人得志,只冷眼看着立于一边的落琴讪笑道。
高台上成王微有怒意,心中暗骂这李得贵满口胡沁,晏九环却始终淡然视之,仿佛这谩骂讽刺浑然不管己身,气度超然。
“好!真是难得的精彩”仁庆帝立起身来朝着晏元初说“李将军得了能人小看于你,今日朕也借你一人,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你晏家丢脸。”
君王说话,岂敢不从,晏元初正要谢恩,只见高台上已跃下了一个身影,黑纱遮面一身青色衣衫,无官无品正是那个身姿较高的贴身侍卫。
鞠赛(下)
此人一出,那李得贵冷哼了一声,倒也不敢该再说些个浑话。
见他黑纱遮面仍不掩一身轩昂,又是皇上钦点助阵的贴身侍卫,纵然口上再没有把门,也不敢得罪天子近臣,但是心中的不快倒也尽数写在脸面之上。
让晏元初换人本就是调侃讪笑之言,军旅多年他何尝不知他心高气傲,凡事必争人先。
今日挫了他的锐气,尽捡他不爱听的说,除了报往日片语之仇外,更是因成王麾下凤将右军,本就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
鞠赛是小,当日皇上亲口许诺胜出者可为征北先锋,第一个杀入回祁都城去,天大的功劳岂能与人分享。
不禁紧张的看了看无双,见他淡笑如常,倒也放下心来。
那青衣男子沉吟片刻,正视无双身形一怔,随即化为平常,黑纱之下眼波不见,依然可觉得有几分闲适之气,淡淡而来。
“皇上好心败了事,我二哥定不会高兴?”晏紫澜双目看过无双又看过那个青衣男子,最后放在晏元初身上。
“为何?”落琴忍不住问道。
“一场鞠赛,连个大胡子都赢不了,还要皇上找个人来帮忙,岂不是显得他无能之极。”她说罢不禁露出难得的笑意“我綦哥哥就不同了,但凡有人才学武功胜过他的,他必心生向往,说什么也要与人结交,这些年来下来商阳城的能人雅士被他访了个遍,这才算得真名士,真性情。”
落琴见她小女儿情怀,淋漓尽致,好笑之余不由得将眼光放在无双身上。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仰视依赖着他,只是……今日看来物是人非,她该去怪何人?
是恨晏九环背信弃义,开城引敌而入;还是怪季成伤抚养忠臣之后,经年图谋要报此国仇家恨?
从她立着的地方到鞠场遥遥不过数十步,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仿佛隔着苍山阔海,难以触及。
青衣男子对着晏元初做了一个请势,见他点头应允,便击掌召来那十一个兵士。
俯身私语片刻,那兵士尽已领会,此番列阵不再像先前一般不知所措。
天地阴阳,尽数归于五行之变,东西南北中各立两名兵士,化为金门、木门、水门、火门、土门用来牵制无双的八卦阵法。
他自身则与晏元初各立中左,中右两方,四人居中,八人围侧,变化之巧妙,尤在他方之上。
尚未开战,聂无双神色已微微有变,天子之心难测,眼前此人深谙奇门遁甲之术,只不过短短功夫便可寻得端倪,布下这高明之阵法,看来不容小觑,才智心计高于晏元初太多。不敢轻敌,左足一蹬、越过坎位,直往水门而去。
“坎中满,坎属水,妙!”
“怎解?”晏紫澜娇声问道,目不转睛的看着落琴。
“土克水,可用土门去解。”她这方话刚说尽,场上那青衣人已挥手示意土门二人作挡,言行一致像是事先约定一般。
“高明高明,好玩好玩。”晏紫澜见她虽有娇弱之态,却机智灵慧不禁消除了几分敌意,身子靠得越发近了,低声问“依你看,那个白衣男子还会出什么招,而我们这方如何应对?”
“从右路取离位,离中虚,我方应从水门去解。”落琴言尤在口,晏紫澜却见无双果然从离位入鞠,而那青衣男子示意水门作挡,轻易便避开了这一招,便伸出了大拇指由衷一赞“好你个郡主,果然不同凡响,像是天桥下的算命先生,一说一个准。”
场上激斗,拼得是急智谋略,鞠来鞠往战得如火如荼,谁也占不了对方半分便宜。
无双“斜Сhā花”入鞠,衣衫轻动,足下端凝,仿若蓬莱仙客;那青衣男子一式“风摆荷”姿态潇洒随意,回转之间如羽燕翻飞。
一青一白,上下腾跃,豪气蔓生,相斗在这艳阳之下,围观众人都似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转睛。
落琴一方面担心无双,另一方面也敬重那青衣男子之能,心中忽上忽下,倒也不觉每逢晏紫澜相问,自己就老老实实地作答。
晏紫澜作男子装扮,可毕竟是个青春少艾,问答之间声音清脆,如珠玉滚盘,这一来一去众人均听得清楚,见落琴说的头头是道,不禁好奇,纷纷对她行注目之礼。
“你这小子,胡说什么?”李得贵观场上争斗,已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双方各尽全力,无一方占上风得势。
心中一急,不知该骂何人撒气,见落琴与晏紫澜一问一答,像似小儿闹趣,不由得欺身过来一掌便向落琴身上招呼过去。
左足微移,俯身一避不信得看着李得贵,未想他以将军之尊,如此出手伤人失尽了脸面。
“好不羞,将军打人了”晏紫澜足下行动不便,但是手上功夫倒是极俊,自然得了晏家父子的亲授,一推一拍,便让李得贵踉跄得上前了几步……
那李得贵那里吃过这番苦头,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两个小子生吞活剐,第二招紧着而上,落琴只守不攻,进退之间全凭着精妙的轻功步法,屡次化险为夷。
一时不察,那袖中的方帕裹着玉佩,已跌在尘土之上被晏紫澜拾起。
晏紫澜看了又看,眼神中含着几分难解,李得贵见她们神情有异,便停下脚步正要喝道,却听得晏紫澜对着落琴怒斥“什么郡主新嫂嫂,原来是个偷儿。”
双掌生风,便往落琴面上拍来,方才还是盟友对敌,谁知她翻脸不认人,速度之快远胜翻书,落琴心中一苦,只能施展轻功与她缠斗。
李得贵一时不能应对,只退下身来,看她二人恶斗,此时场面更奇。
场上无双与青衣人,场下晏紫澜与落琴,四人斗难分难解,围观之人,唯有一叹为何只长了一眼双目看了这处便顾不了那处。
“我不懂你说什么?”落琴一边化开她凌厉的一招,一边问道。
“乐竹居是清雅之地,岂容你这个偷儿放肆。”她言语不落,掌势却更快。
“什么乐竹居,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乐竹居是晏家长子,她未来夫君的住所,就算她出于好奇,进去翻书阅卷,却怎么也不会和偷儿扯上关系?
气她一直以来胡搅蛮缠,为自己不知添了多少麻烦困扰,便反手一击。晏紫澜一时不察,头巾尽落,青丝如云,委在胸前。
见众人均看着自己,女子装扮被识,又羞又气心中大恨,纵身一扑,便要和落琴拼了。
战鼓之声又起,场上缠斗不休,场下打闹更烈。
高台上成王不禁怒道“该死的,是哪一家的女子如此不识礼,竟然在此处造次。”
晏九环一阵苦笑,却不得不接话“是在下教女无方,以为小女只是嘴上说说要来观战,没想到竟敢伪扮男子而来。”
“二位卿家,朕看来不仅不坏礼数,反而显得我楚国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豪情妩媚兼有,不可多得。”仁庆帝此言一出,便朝身边那个略矮的黑纱侍卫看去,龙颜甚悦。
“皇上说的极是”成王纵然不满,却也不敢拂逆万岁之言,只无奈的看了看场上难分之势“依臣看,这胜负难分,就算在斗上一个时辰也是这般。”
“正是,晏卿我借给晏将军之人,你可满意?”晏九环心中有疑,见仁庆帝这般相问,只能点头附议连连称是。
青衣人率先稳了身形,伸手示意停战,隔着黑纱回头瞥了晏紫澜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手中一施力,将她与落琴的化开,清朗得说道“身为环月山庄之人,不关心鞠赛也就罢了,还要如此胡闹……”
这一番言语本是怪责,听来却有几分宠溺与好笑,落琴不禁一奇,看着背对着她的这个男子,为何这声音语气竟是这般的耳熟。
那晏紫澜俏容生色,再也不能忍,正要开口却见那青衣人抬手一摆,像是示意她噤声闭口。
转而去看无双“兄台之能,在下叹服,你我便是再斗也斗不出个所以然来,依在下看不如不斗,可算平局。”
“好,就依兄台所言”知已知彼,无双自然知道苦苦再斗毫无意义。
他走过来,与无双双掌一击,笑声染染“好一个平局”
李得贵见这番收场,心中懊恼,再也不管这青衣人到底是何人指派,口无遮拦得说道“就算平局,靠得也是外人,晏家还是无人。”
晏元初一听此言,正欲而上却被青衣人所拦,只见他从容的摘下黑纱,露出俊朗之容,眉目生动“笑话,谁说我晏家无人”
“綦哥哥”听得晏紫澜一唤,落琴心头一乱,他的背影如此挺拔熟悉,仿佛前生得见,原来他就是晏元綦,就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只怔怔的立着,那晏元綦已转过身来,不免看到了她,两两对望,脑中“轰”的作响,他……他……竟然……
那晏元綦似有不信,眸中复杂欣喜,轻轻唤道“落……”
电光火石之际,她似想起了什么,已抢步而上用纤手掩上了他的唇“冷大哥,不可说。”
古寺
夏日晨起,腻了一身薄汗,三儿伶俐,为落琴打水沐浴,青丝蕴在水中,更得纯墨之色。
摒退众人,蜷在里头,泛起了一股清愁与忐忑,陷入回忆之中……
鞠场之上,冷临风被她掩住了唇,开口不得,可眼神炙炙,久久凝视,暗波涌动之中有疑问难解,呼之欲出。
她男子装扮,这样作为,自然引得众人侧目,纤手微微发抖,竟被他反手握住。
“什么郡主嫂嫂,原来是个偷儿。”晏紫澜见冷临风一现身,便欢喜得如同得了稀世珍宝,行动也利索了几分。
轻轻推开落琴对着冷临风笑道“綦哥哥说得好,我晏家人自不会让人轻看。”偷偷一瞥李得贵将军,做了一个鬼脸。
纤手平展,露出那玉佩绢帕遂而指了指落琴“这个嫂嫂好不知礼,看书阅卷也就罢了,还偷走了綦哥哥你看重之物,今日完璧归赵还是澜儿我的功劳吧。”天性纯然,唯有见到亲厚之人,方才尽数流露。
“胡闹”晏元初神色一暗,便上前作礼“兄长万安,别听澜儿闲话,嫂嫂哪里是什么偷儿。”
冷临风心中一紧,立时拉过晏紫澜之手问道“你们唤她什么?”
“回祁端王之女,叫嫂嫂我可不认。”晏紫澜被他一抓,手中吃痛,微微挣脱。
落琴忐忑难安,退后一步,低头不敢相见,事态如此发展全不在意料之中。
昔日旧友兀然变作了未婚夫君晏元綦,他曾生死未卜,今日看来伤疾早已痊愈,青衫玉带更为潇洒。
他如何逃脱危难,如何化险为夷,据骆空空所查被人所救,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何做了仁庆帝身旁的侍卫?
疑问杂乱无章,拣不得要紧的,干脆化作一声轻叹。
“思月郡主”冷临风低声一念,将玉佩握在手中,紧紧得看着她,回应他的目光,顺着望去竟看见无双玉面有异,心头一阵惊跳。
她竟然忘了,他们如何相识,楚郡贾沉香之案,来雁阁那个不羁的男子。
她冠着郡主的身份,虚以委蛇,以为可以瞒过众人,却偏偏瞒不过他,晏家长子,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怨海滔滔岂能如往日这般肝胆相照?
罢罢罢,便是今日被人当众识穿这层身份,她也必须让无双先走,大业未成,他岂能死在此处。
眼光扫过周遭,兵士云众,他们该如何突围出去?
见她神色如此惊慌,却也有稚秀之色,心怀一热,笑意渐渐转浓,那玉佩裹以绢帕,足见经心慎重,且日日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不曾拿近便已觉淡香袭人,更加开怀,转头去看无双说道“拿酒来,今日高兴要和兄台满饮几杯。”
无双知道他早已识破,心中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却见他反而还有心情饮酒,不知他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只能端起酒杯与他一扣。
他一饮而下,用手背一拭赞道“好酒!果然是经年好酿,兄台以为如何?”
无双此番要是不喝,既拂了他人好意,又扫了鞠赛之兴,只能端起酒杯跟着饮下。
他极善饮酒,且也能品味酌意,可是今日这佳酿到底是甜是涩竟也浑然不觉。
目光在冷临风与落琴身上游移,心中凄苦可堆在面目上的却是一如往常的淡笑。
冷临风饮过三杯,已倾身过来低低一语“来雁阁时,我曾答应兄台,来日一定还酒,今日你我两清了。”
无双默默而视倒也不回,他又接着说道“天子在上,还等着褒奖赏赐,你我平分秋色,现在该做的便是叩谢龙恩,兄台请”
“请”无双回之以礼,随着冷临风而行。
双双从落琴面前而过,一个笑而不言,一个默默以对,两方身影一前一后,淡出了视线……
“郡主正在沐浴,小姐不可进去”思绪已断,听得外首吵嚷不绝,秀眉一蹙,那晏紫澜已推门而入“笑话,家中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你有事?”隐身在木桶之后,便是未着一缕也要挺起胸膛,她的身份一日不被揭穿,她还是千斤贵重的郡主。
香肩薄薄,修颈玉臂,只看得晏紫澜一愣,倒也扭捏了起来“别以为我要来,你便是请我我也不想来,这里有书信一封,你且看看。”她撒了纸笺书信,便头也不回得走了出去。
落琴穿好衣衫,将它拿起,打开看来“午时一刻,庄后南门,我等你来见。”无题无款,她却识得清楚。
乐竹居有得是这般好字,是冷临风也是晏元綦,该来的始终要来,他念在当日相救的情份上,没有当众揭穿她与无双,她真该去谢,好好的谢。
午时暑意正浓,蝉声一阵响过一阵,荷塘上蟾蜍落水,惊起一圈涟漪,转眼平复如常。
佣人侍从早不知躲到哪里纳凉去了,落琴一路南行,绕过九曲回廊,出了庄门,便见一辆毡布马车早已久候。
“少夫人,少爷等候多时了。”驾车的少年,长得憨直讨喜,正欲为她掀开垂帘,里头的那个人已抢先一步。
修长的手递到她面前,声音清越舒人“愣着干嘛,还不上来?”
借力而上,才觉这车中宽敞,可容下一张案台。
冷临风今日换了一身装扮,淡淡的黄似足浅白,蓝玉为带,竟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态。
见她微愣,倒也不理,自顾自得下得棋来,无人对弈,一人行以两方,马车缓缓而动,一路往南而去。
落琴不知该说什么,几欲张口却隐忍了下来,见他自得其乐,只能掀开帘去,借故看窗外之景。
“段落琴”
“嗯”不知觉中应了一声,手足有点无措,惹他朗朗一笑,终不能忍,越发浓烈,竟抚案笑不可止。
“你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眸中清亮,伸手在她额上一弹,面容已带着几分认真“少夫人……少夫人,好!这个称呼我喜欢……我喜欢……”音调越发轻了,呢喃在唇边。
此时情境有异,落琴正要退避,却被他一把搂过,用那光洁宽颐的额抵着她的,气息纠缠不休“我这个人从来不拜佛,泥塑金身怎能听尽世人之言?可老天却关照到我了。”
落琴伸手一推,抵不过他大力,面泛绯红,与白衣相映,越显的秀色颦颦。
冷临风抓过她的纤手放在心怀之处,可感觉那处跳动勃勃“山神庙里我说过的话,今日竟然成真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高兴。”
抱拥越来越紧,手中的炙热惊动了她,不由得逃避,那冷临风却在此时放开手来。
掀开帘子,将案上的棋子一粒粒的往外扔去,撒落一路的黑白之色“多日不见,那小子风采依旧,才智超群。”
心神被他扰乱,想起他素来不羁,初见面时就戏言不断,便也不能迁怒于他。
过了良久才听明白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小子就是无双,想起旧日往事,倒也忍不住动容一笑“不是那小子,是我师傅。”
想起无双那日的神情,终归凄哀,默默不言,冷临风看在眼中,
已转身过来,弃了手中之棋“今日要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要问,信我便跟我走。”
车绕着山路而行,日光映在毡布上,明晃晃的,行了少刻,听得钟声洪响不绝,一下下的传递祥和之意。
“这是什么?”
“我们到了”冷临风笑而不答,招呼驱车的少年候着,已率先拾级而上,落琴紧紧的随着,见山色青郁,秀麓悦人忍不住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他转身看她,素衣妩媚,掩映在艳阳绿枝之中,便猛得执起她的手,加快了上行的脚步。
落琴被他一带,忘了要施展轻功,险些贴上了他宽阔的脊背,他越行越快,一盏茶的功夫已到了山腰。
“冷大哥,这是要去何处?”
“今日我要去拜佛。”见他说得认真,不竟惹落琴莞尔,不知先前是谁在马车上说他从不拜佛,不信金身泥塑。
两人气运神舒,轻功俱佳,不久就到了山巅,此时钟声更重,撞打之下发生嗡嗡之声。
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深山古寺,云烟万状,香火虽不鼎盛,自有一番超然灵重。
她细细一看,像是赏景,那冷临风已跨入殿去,朝着那端庄凝重,气韶生动佛像便跪了下来,神色极为虔诚。
见落琴立着不语,一把将她拉下,依在自己的身边“这度云寺历经百年,是商阳城有名的佛地,只是山高路险,平时来人甚少。”
一路而来汗意微微,到了此时方觉心中空净,望着宝相庄严,泽度世人,想起身负种种,心中怅然。
冷临风俯身拜下,也不看她,言语清朗诚挚“今日与你重新认识一番,小生晏元綦,小字舒人,商阳人氏,大成二十七年暮春寅时生,至今尚未婚娶。”说完含笑见她“现在该换你说了。”
“我……”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段落琴还是关月?她以什么面目来面对他的一片挚诚。
提裙立起,转身便走,不想面对,身后却传来他的言语“傻丫头,要是我知道这该死的郡主是你,我岂会逃婚……”
撷桑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禽鸟嬉乐。
度云寺按佛地旧俗,置放生池与大殿遥相呼应,几尾锦鲤掩在绿波之中,写意自在。
落琴也知冷临风相随不远,心中一叹回过头正色说道“我并不是回祁端王之女。”
此言一出,冷临风丝毫不奇,开口道“看这鱼,生在佛门清静之地,四季能见奇景叠山,无忧无虑倒比人快活上百倍。”
见他神色蓄满,足有生动之处,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俏立不应。
他语锋一转,俯身依着池壁“回祁端王虽闲赋在野,可领兵多年,声望尤在,只需他振臂一呼,十万兵士莫不响应。
我楚国成王权倾朝野,掌握兵权多年,便是我父也是兴国福将,立下过赫赫功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你好大的胆子。”
话虽重,神色却轻,落琴看不分明,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正要开言见他走近一步。
抱手在胸,唇角一动轻笑道“你说我该拉你去报官好呢?还是遣送回祁听候端王发落好?”
“冷大哥……”
“如此一来好处甚多,我可以不用结劳什子的亲,要是皇上一高兴,高院佳宅,美婢丽姬,左拥右抱岂不是美哉乐哉。”
“你……”见她面色有异,眸光似水,再不能忍伸臂一把将她揽过,贴在胸怀,气息在秀发间拂动。
“你走运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便是心软良善,不管你有何图谋,有何居心,我偏偏舍不得……我舍不得。”
如此言辞流露,让她不知该如何抗拒,任由他紧紧拥着,幻化成石柱。
“你一辈子都是回祁郡主,是我晏元綦文定的女人。”
寺边的来许亭,风景尤上,依着山势而建,有凌绝之意。从亭中观景,可见飞瀑激石,云烟雾饶,佳木秀而繁阴。
冷临风倒也不急着下山,依着亭边而坐,对落琴娓娓道来“此亭可是有来历的,相传商阳有个书生姓许名重,屡试不中,便觉人生无意,上得山来,想往下一跃了此残生。
这度云寺有个小和尚偏巧路过,对他言道“施主今日不可死”。
那许重心中好奇便向那和尚讨教,和尚说“今日寺中有大法事,怕与之冲撞,您还是择日再来。”
许重乃文士,尚且知礼,便下山而去,过了几日便又上得山来,想要寻死,那小和尚好巧不巧又路过此处,依然说道“施主今日也不可以死。”许重再问,和尚答“今日乃放生之日,不是寻死之时,请择日而来”
一来一往,这许重竟未死成,反倒与那和尚成为了知交好友,饮茶畅谈之时,见此处风景绮丽,山河壮美。
与之相比富贵名利,仕途荣辱不过尔尔,方才明白和尚对他的一番点拨,便大彻大悟,弃文散财,云游四海。终成一代游侠,可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此亭由他而建,用来警醒世人,权势似浮云,仇怨本无意,平安自足一生便好。”
日光微斜照在他俊容之上,神采更得飞扬,身在富贵之地,心却如清流质朴,怎不让人感叹?
若是无双,她的师傅也能放下这滔天的仇恨,视之等闲该有多好?
冷临风见她微征,起身说道“玄机能文,逍遥擅武,那小子隐身李得贵军中,所图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关心……”
他停顿片刻言辞坚定 “若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不会,他有苦衷。”落琴一回便见他眼中闪过难言之意,转瞬平复如常。
落琴起身望着山中之景,心中失落难言,自鞠赛来,再遇无双温雅仍存,情境却有极大的转变。
熟稔与陌生交杂在一处,他藏身军中,自然是图谋楚国兵戎,看来玄天宗已做好打算,欲效仿晏九环昔日临兵倒戈,给楚军以致命一击。
玄机子通晓兵策,擅布阵谋略,鞠场上小试牛刀已引得众人侧目,他常年隐居在落霞山,并不如师叔慎青成一般在江湖行走。
久闻其名不见其人,谁也不会联想到一处,果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冷临风见她沉思不语,容色凝重,知她必然心事重重,也有好奇之心。
鞠赛时,他领皇命也为了压一压那满口胡沁的李得贵将军,却未料想遇见了聂无双与落琴。
她自然不可能是回祁郡主,聂无双才智纵横,岂甘心屈居那有勇无谋的李得贵之下。
楚郡时他曾与无双交过手,那个害得他几乎丧命的面具男子定是玄天宗的逍遥子无疑。
秀水堂的人都唤她姑姑,她又是聂无双之徒?
环月山庄和成王军营乃是楚国兵戎重地,莫非玄天宗不满足江湖威名,欲染指朝廷?
种种的事故串联起来,并不简单,他自小聪颖非常,识人入微,玄机逍遥难得的棋逢对手,更激起了他的较量之心。
若是换作平日定有兴趣寻个究竟,可而今她也参与其中,不禁一声苦笑用以自嘲。
阳光更浓,染得她面如红霞,往日见她都是一身男装,今日却是行姿款款,裙拂袖扬。
人生曲折,他们有缘相遇,何必还要理会这些阴谋算计,不忍见她这般踌躇不安,已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柔夷“有好玩得算你一份,跟我来。”
被他一拉,往度云寺后而去,围墙高立,佛地幽静,顺着他指的方向,隐隐可见绿意探头而出。
“我们翻墙进去”冷临风掀起长袍,系在腰际,脸生喜色。
“翻墙?”落琴低声说道“正门可入,为什么要翻墙?”
“虔诚理佛的自然来去自如,要是去偷方丈所种的桑椹,只怕不会欢迎你我。”
“偷……”落琴尚未明白,已被他在腰际一托,翻跃围墙而入
若论景致寺内更佳,数丈的高枝,缀满点点日阳,正是桑椹成熟时,娇红暗紫,一粒粒的垂挂下来,煞是好看。
“本草有云,此乃为凉血补血益阴之药,我摘来与你尝新。”冷临风身手敏捷,起身一跃已步上粗枝,轻轻一摇。
红紫纷纷坠落,犹如一阵急雨,落琴伸手去接,得了这个失了那个,正在懊恼时,冷临风从怀中揣出一物,向她掷来“用此物来接”
拿到手中,楷磨光熟,纸料洁厚,绘有商阳八景图,是一把矜贵的折扇,想必是他随身之物不禁说道“如此好东西,也不怕糟蹋?”
“东西自然是拿来使得,何必可惜”
落琴知其珍贵,见冷临风不以为意,忍不住莞尔一悦,他不拘潇洒,自然不会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
细细看了看这笔墨勾画倒也不舍“商阳八景,何人所绘?”
“名不见经传,不提也罢” 他摇动之下,桑椹跌落更多,犹如夏日的一场急雨,勾起她久违的少女心性。
立时展开折扇,挥袖一舞,连连施了几路步法,榴裙回旋,姿态曼妙,不一会那折扇上已覆满了桑椹,染透颜色。
取一粒放在口中,甜沁胃腹,心中欢喜正欲招呼冷临风下来品尝。
突然一只僧鞋从远处飞来,只打在枝干之上“该死的小贼,敢偷度云寺的果子。”
冷临风一惊立时跃下“还不快走,方丈最恨别人偷他的桑椹。”一把拉过落琴,便起身越墙而出。
落琴一时不察,满扇面的桑椹已失了一半,懊恼得说道“都丢了,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站住……站住……”他二人奔走飞快,少刻已将那僧人甩在身后,声音渐不可闻。
冷临风仍不肯停,纤手被他握得甚紧,只能随着一路运功而行,微风轻送,捎带着几分趣致盎然,她从未这般轻松,似卸下了周身的重担。
这一刻忘怀了取琴,复仇,玄天宗,环月山庄,她还是落霞山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落琴。
他渐渐了收了脚步,在山腰处停下,见她青丝微乱,双眸明澈,心中一畅,含笑说“度云寺的桑椹与别处不同,怕是沾染了佛气,最为香甜。”
落琴拿起扇面,见所剩无几便递到他前面,见他皱起眉摇了摇头,便问道“费了那么大功夫,为何不吃?”
伸手拂了拂她鬓边的碎发,做得极其自然“傻瓜,费心得来也不是为了要吃的。”
“那是为什么?”落琴面色一红已退了一步。
“为了博你一笑,上个树做个偷儿又何妨?”他放下衫袍,整了整衣冠,潇洒随意,已往前而行。
落琴不由得相随,想起之前种种,他明知她并非回祁郡主,无双也不是真心投效军中,身为晏家长子,本该针锋相对?
可他却隐瞒不言,事事为她设想,今日来度云寺说话也是为防环月山庄人多嘴杂,心中感叹脱口而出“冷大哥,多谢了。”
冷临风回身,见她如此神色,从怀中揣出一物,俯身而下,在她腰际轻动。
落琴一惊正要开口,只见那玉佩光华,与素带一起牢牢系好,在艳阳下有迷目之美。
“紫澜心眼不坏,就是爱耍小姐脾气,我晏元綦赠出去的东西,从来不收回,以后它便是你的了。”
他扬起头,眸中深意勃勃,让人无从可避,正在落琴征仲之时,那驱车的少年,已急步奔了上来。
“少爷,皇上圣旨快到,庄主吩咐你立刻回去。”
恩公
仁庆帝一道谕旨,允诺当日所言,鞠赛获胜者入主军中,是为先锋。
因冷临风与无双平分秋色,不分轩轾,同时封赏,以示皇恩浩大。
环月山庄喜气腾腾,交口称赞大少爷甫一归来便为山庄争了脸面。
席设枕云阁,筵席上杯盏不停,晏九环华服雍容,面上尽是舒悦之色,看来他对长子尤爱,在众子女之上。
晏紫澜一身绯红的衣裙,依着冷临风而坐,欢喜的不得了“我早就说了这大胡子将军没什么了不得。”
“可他找来的那个帮手……凤城采青就见识过了,江湖上哪里出了这等人物?”
相比晏紫澜的欢喜,晏元初倒是态度平平,只在礼节上恭贺兄长一番,倒也少有言语,只举杯饮酒。
说起无双,落琴忍不住抬起头来,正巧撞上冷临风的眸子,他停杯不饮,深深见她边说道“江湖上能人辈出,有本领的人多了,不足为奇。”
“但愿是我多心……玄天宗……”晏元初话未说尽,那冷临风已举杯立起,朝在座众人施了大礼“各位,元綦我先干为尽满饮三杯。”
“好!綦哥哥我也为你添份”晏紫澜见冷临风豪情一起,转眼三杯下肚,连忙喜盈盈的立起身来,凑个热闹。
晏元初淡淡一笑,再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像是自酌。
方才听晏元初提到玄天宗,落琴的心似提到了嗓子眼,晏九环如此敏锐,若再说下去难免会怀疑无双的身份。
两大门派江湖对立,明争暗斗尤来已久,环月山庄除了是武林至尊外,还有特殊的身份,与朝廷军政千丝万缕密不可分。
仰仗着这一点,倒也不惧玄天宗日益坐大,但若玄天宗人也入了军营,晏九环必不会姑且任之。
她感激地看着冷临风,见他微微的眨了眨眼,有几分顽皮之态,倒也会心一笑。
杯晃交斟,迎来敬往,已有十来杯下肚,他俊容慵懒,斜飞入鬓,步子一晃双手按在桌前“来来来,还有谁要与我共饮。”
“兄长,你醉了……”晏元初淡目扫过落琴,不多作停留。
“胡说,我还能再喝。”他站起身来,脚步微斜,只看得晏夫人担心的说道“醉得如此厉害,还不让人扶着回去歇息。”
晏九环点了点头,两名佣仆已上前架着冷临风退席,只见他跌撞得上前一步,指了指落琴说“不要你们,我要她扶。”
此言一出,讪笑声隐隐约约从后传来,落琴面色如红枫之醉,怔怔的立在当场。
两两对视,他目光迷蒙,似有几分狡黠。
“如此,就劳烦郡主了”晏夫人说来恳切,庄雅的面容上尽是笑意。
“好”众目睽睽她岂能拒绝,论身份她本就是他的未婚之妻,羞涩得上前一步,从佣人手中接过。
他天经地义的一靠,贴近芳香娇软,落琴无奈,脚步甚快,恨不得长了翅膀,火速离开枕云阁。
“没想到,元綦昔日逃婚抗拒,死活都不愿娶这郡主,今日见了倒也不厌。”晏夫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展眉一笑。
“既然此婚是成王与回祁端王的意思,便让元綦此次上京亲自奏请皇上,选个良辰吉日便可完婚。”
晏九环极有克制,饮不过量,食不塞腹,吃了少许便让人斟茶消食。
方才的讪笑调侃慢慢散去,晏元初内心烦躁,便起身说要退席,晏紫澜似有领悟,不怀好意的看着他,也跟着一同说退。
月色极好,水波清漪,九曲桥尽数倒映其上。
偶有风动,树枝沙沙作响,此起彼伏如同琴瑟争鸣。
落琴扶着冷临风,倒也有几分勉力,东斜一步,西歪一处,他颀长挺拔,身重难扶,只走了几步便已香汗微微。
上桥时一步落空,挣不开他的大力,眼看就要一同往湖中坠去,心中一紧,急说道“冷大哥?”
“将近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他口中不停,一个踉跄跌倒在曲桥之上。
“呀”落琴轻呼,人随着倒在他身上,衣鬓纠缠,又羞又窘,正欲起身。耳边却传来那慵懒低沉之音“请君为我倾耳听。”
“你……”抬头去见,星辰为目,朗月为容,笑意蕴淡,说不出的写意潇洒,哪里还有什么醉态?
“你诓我?”
“不敢”冷临风一把抓过她正要打落下来的纤手“我救你。”
“胡说”
“筵席烦闷,个个都带着伪善面具,漂亮的话说了不少,真心话一句未听,你所食不多,早有了离席之意,我还不是救你?”
说是救倒也不假,若不是他饮酒分散晏元初之言,列席众人难免会提及玄天宗,玄机逍遥来,她岂能怪责于他?
“纵然如此你也不必装醉?”
“错”他轻轻在她额上一弹,上身仰起正视于她“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个更能堵住他人之口的好法子。”
他与她愈发的贴近,男子之气袭来,令她心神一慌,方才想起如此逾越,立刻立起,背身对他“如此说来……我还该道谢?”
言语中不知是怨是善,望着她纤薄之影,冷临风将身立起,稳了身形,从怀中揣出折扇一把,轻轻摇动淡笑说“缓着来,总有机会一古脑的还给我。”
“二哥哥莫走”晏紫澜伸手一拦,已挡在晏元初身前,俏丽嫣然张口便说“你看上了郡主嫂嫂。”
“我听不懂小妹说些什么?”晏元初脸面微变,不想与她纠缠,绕道而行。
“你懂……可惜了,綦哥哥这番回来,像是欢喜……”
“回祁郡主,自然是兄长的,你顾好你自己吧。”将她一推,越过而行。
“我忘了,你还有依霞,同样是王爷的女儿,都来做我的嫂嫂,以后进了门,那才算好玩。”
晏紫澜倒也不再阻他,一瘸一拐的从旁走过“不过这个郡主嫂嫂的性情比依霞性情好上千倍万倍,我怕你以后烦事不断,一刻都不消停。”
晏元初沉而不语“哼”得一声,拂袖往所居的澄水阁而去。
“罢罢罢,我予你赔罪还不成?”一路来冷临风见落琴一言不发,似有心事重重忍不住开口道“看好了,冷家剑法,别眨眼。”
以扇柄为剑,回旋如风,腾跃蹬踏,身姿转动之间,或削或挑,或挥或收,仿佛浑然天成,挥洒自如。
意如轻风,行如白鹤,取折扇而舍利器,少了几分杀戮,多了潇洒随意,衫袍翩翩,束发轻动,月光下越发清贵难言。
落琴慑于这一路剑法精妙,看得目不转睛,冷家剑法?笑意凝结在唇边,他乃晏家嫡子,岂会什么冷家剑法,自然是苦心钻研独创而来,只是为何这剑法如此眼熟?仿佛哪里见过?
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她所见之人,除了无双使剑,青成弓马娴熟,兵器件件皆通,已到折柳为剑拈花为刃的地步。
宗主季成伤不曾显露兵器功夫,拳脚到曾见得几分,内力深厚,自是身有残疾委实不便。
司马素素舞得一手水袖,青带绵绵,悦目之时便可杀人于无形。
冷临风稳身收剑,打开折扇轻轻一摇,见她呆呆而立,便笑道“真不眨眼?”
顺着月光,折扇上泼墨山水,浓淡得宜,乃是商阳八景之—水月荷塘。
上前拿过,握在手中细看,落款舒人,与偷桑椹时所用的那柄手法相似,原来这个作画的人是他?
抬眼见他,笑意更浓,他一副无拘的样貌,原来盛名不虚,果然是名动商阳的神童才子。
“这一路十八式的剑法,是恩公随意指点,倒也不是我自创。”冷临风知道落琴心中所想,已开言解疑。
“恩公”
“是,那日你离开山神庙后,那伤人的面具男子便一路追踪来到,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料想此命休矣,定活不成来见你,便取了刀刃作最后一搏。
谁料想,他还没有发现我,便有奇怪的萧音响起,低迷悦耳,他未曾细查,便离开了山神庙。”
想起当日之事,误会了师叔慎青成,倒也心中不安,送亲路上他对她善意安排,且为她寻回了失落的玉佩。
可见青成此人,正如青娘所言,性情执坳,心地尚好,不似外表一般无情。
“他一走,恩公便现身出来,携着我一路往南而行,轻功之高,我平生未见。
到了楚郡近郊,天色已明,坐车行船,颠簸了几日,便来到他的住所,那地繁花似锦,仿佛仙境一般。今日想来应该在楚山西南的山坳之中。
我伤得厉害,得此人相救,本该道谢,可连日昏昏沉沉,经他妙手回春,才勉强能起身见得恩公面貌。”
冷临风双目一动,陷入回忆之中“这一见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竟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美男子?”
“不错,谅我见过才俊无数,都不及他三分。”
落琴低头不语,无双温润翩翩,师叔慎青成俊朗清冷,冷大哥他潇洒不群,晏元初更是俊美难得,如此看来这位恩公,更是越人自上,笔墨难描?
“他善岐黄之术,为我疗伤调养,还传了这一路十八式的剑法予我,相处日久,越是为他所折服,只觉得他才如浩瀚之海,深不可测。”
“那之后呢?”
“调养了一段日子,我伤已痊愈,终日陪他下棋调琴,倒也觉得时日尚好,比外边自在的多。
他寡言少语,一日说话不多于十句,显是长年独居深山,性格沉郁,日渐形成。
只到那一日,他开言诚恳,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才有了逐客之意。”
“看来他可算是个怪人。”落琴听来不奇,天下之大奇人高士,性情古怪,说来倒也不绝于耳,这人对冷临风施以援手,自然是个良善之人。
“我虽然不舍,倒也不敢扰他清静,心中还惦记着你……便千恩万谢下山来。”这一句惦记说得情深意切,落琴知他素来对自己好,便也不往深处去想。
“我隐姓瞒名,一路到了京都彭城,恰巧皇上狩猎东南山,我才表明身份,化身为贴身侍卫。
自幼为皇上伴读,知他性情,身份虽有云泥之别,内心却犹如兄长一般看待。
鞠赛一开始便是他要拉着我来凑凑热闹,李得贵开口辱及我晏家无人,也是他命我出来,煞煞他的气焰。”
落琴心中唏嘘,便也将找到雨桐,潜入王府,用酒诱骆空空寻人之事一一予他道来,自然省去了金紫岛,伪扮思月郡主一事不说。
如此一来,水落石出,他二人分开之后,事事俱明,都有一番造化遭遇。
相视一笑,感叹世事难料,却也有缘,今日又在山庄相逢。
“二哥哥莫走,二哥哥莫走……”晏紫澜娇声传来,追着晏元初不放,晏元初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冷临风与落琴远远望去,见这番情境,笑更不绝”这傻丫头,若是缠上一个人,可是要不得,元初必然头疼。”冷临风怜惜小妹腿脚不便,说话也存了三分温柔。
晏元初身姿如松,清昂颀长,晏紫澜一瘸一拐,也不失俏丽秀美,落琴看在眼中不禁想起一事,惊呼道“我想起来了,这十八式的剑法,你的恩公,我曾见过。”
嫡母
回忆犹如隔山雾照,隐隐约约却总也看不清楚,待看得晏元初朗朗的身影,便立刻忆了起来。
凤城未到,她与无双曾有一番奇遇,那青冢主人名唤戚桑,先后有三位男子亲去吊唁。晏九环与晏元初是其中两位,但还有一个神秘人物,只见背影未见全貌。
他墓前饮酒,神情激愤,舞得一手绝妙好剑,曾让无双揣测不安。
冷临风方才所舞得十八式剑法,虽没有那神秘男子一般娴熟,似浑然天成,但招式要旨似出一家。
他见她沉吟不语,虽心中好奇,倒也不催不问,只含笑得驻足,目光流连。
“冷大哥,庄主可有一位夫人,姓戚名桑?”
“有,过世了。”
“那戚夫人的墓在何处?”这一问问得突兀,冷临风环手在胸,眸中自有几分难解“是晏家人都该葬在商阳城郊晏家祠,但是这位却是个例外。”
“为何?”听他一说,其中果然有蹊跷之意,急问道。
“因她……是再醮之女”言辞尤轻,神色淡然,倒也不以为意。
“何为再醮?”紧紧得看着冷临风,想立刻便知分晓,青冢事后每每与无双论起,总在此处看不明白。
晏九环清明吊唁,深情慎重,既然如此为何不就近埋葬爱妻,方便时时亲临,反而要舍近求远,取凤城之郊?
冷临风见她世事不通,倒也好笑,拉着她依亭而坐,娓娓道来,还捎带着几分调侃“果然是回祁郡主,豪门大户不知道也不奇怪,再醮即是改嫁,她与我父不是结发夫妻。”
“啊”落琴忍不住立起,见他取碎石往湖中投掷,无端打破了静美,夜深环月,隐约有了几分生气。
“嫡母乃回祁女子,听闻聪慧无伦,《楚国志》有七册二十四卷,她过目能诵,风姿娟好。嫁于我父亲之前,是前任武林盟主夏止儒大侠的夫人。”
“夏夫人?”言语呢喃在唇边,夏止儒之名她曾听过,楚国与西莫大战时,成王曾致书于他,要求武林人士前来相助,被他回绝。
他一身刚正不阿,曾说道“国之战事与兵勇将领有关,若今日敌军来扰,我等便是丢了性命,也要誓死抗敌,可王爷此举乃是侵领他人国土,我辈不愿苟合。”
无双曾说他不得善终,戚夫人既然改嫁,他应该真是死了,言辞尤在,铮铮的风骨一代大侠让人仰视,只是她尚有一份疑惑。
夏止儒是武林盟主,侠者典范,可晏九环却临阵倒戈,背信弃义,致使西莫亡国。
戚桑有夏大侠如此夫婿,怎么会在丈夫死后,便下嫁给一个卑鄙小人为妇?
“傻丫头,还不快快道来,为何要问这些往事,还有……与我这恩公有何关系?”冷临风用手中折扇,在她柔夷上轻轻一拍。
“我曾在戚夫人的坟前见他舞剑,和大哥你舞的如出一辙,看来你这位恩公,与戚夫人是故人。”
见冷临风有疑,落琴便将那日在青冢所见之事,拣要紧的说了,那男子疯言疯语,曾经出口辱及墓主这自然是说不得。
戚夫人是他的嫡母,曾也是这山庄的当家主母,她岂能实言相告?
至于她和谁同去的青冢,为什么会去了那里,这也说不得,无可避免的想起那日与无双的亲近,心里更添惆怅凄然。
冷临风沉吟片刻,不言不语,自得恩公相救,相处这几日来,对他的仰拜崇敬,自不是泛泛。
嫡母戚桑过世时他还未足四岁,所知不多,甚至都想不起来她的样貌,如今山庄当家之人乃成王的亲妹,怕新夫人听来不喜,上下对这个已故的夫人更是忌讳不提。
他所知的一些事故拼拼凑凑,还是听庄中的老仆偶尔说来,当时只觉得这个再嫁的嫡母甚是神秘,倒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今日……?见落琴低垂着头,思忖不绝,反而不愿细想,他生性不拘,礼节俗事本就看得不重,更何况人人心头都有隐秘,一一追究是为不妥。
“死者已矣,何必苦苦追究,嫡母便是嫡母,恩公自是恩公,何必庸人自扰?”
他斜靠在亭柱上,星眸光华,闪动着别样的情愫,只看着她低语“过往的事儿我没兴趣,更不想看个水落石出,我想着的是现在……还有你我的将来……”
言语中深情难抑,落琴又岂能不知,双目不敢正视,见他起身伸手过来,芳心一乱连忙立起“瞧我这记性……我答应了……三夫人,我……我先走了……”
面有芙蓉之色,转身便走不敢停留,身后传来他朗声一笑,连名带姓的唤她“段落琴,傻丫头,今日让你回去,下回……你岂能轻易逃跑。”
十五日晨起,无人酣睡,既得了君王旨意,依礼该前往京都彭城领命谢恩。
晏九环前日起身往三都十郡,联络武林人士未归,这迎送的大事自然落在了晏夫人头上。
虽不是亲生孩儿,但冷临风善解人意,素来讨喜,山庄上下,晏九环各房妻妾没有一个不待见他的。
现如今,个个衣着正好,随着晏夫人在门口相送。落琴一身红装,还是三儿硬是为她穿上,虽不愿但不得不为。
他今日份外不同,天青色衫袍为底,袖口隐隐绣着翠竹,玉带华冠,少了几分潇洒不群,平添矜贵之气。
见惯了他玩笑不拘,小节不顾,今日一见微微一怔,立刻别开眼去。
“彭城刺绣是楚国一绝,听说凤凰阁最好,綦哥哥……”
“记下了”
“当日洛妃娘娘答应赠我的物件,不可忘了。”
“不会忘”
“还有还有……京城的华普寺求签最灵验……” 晏紫澜极为不舍,拽着他的衣袖絮叨个不停,总也说不够。
“若无大事,我十日便可往返”冷临风与小妹素来亲善,知久别重逢而今又要分离,她自然不舍,便低头安抚道。
远处那一抹绯红,让他目光流连 “綦哥哥放心,我定会好好看着她,谁都不敢接近”晏紫澜见他紧看着落琴,俏容得意,凑近他耳边轻轻一语。
“鬼灵精”忍不住伸手刮了刮晏紫澜的俏鼻,便径直往落琴处走去。
他姿态闲度,越走越近,极是大大方方,落琴不敢移动,只怔怔的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夫人身后,有几个耐不住的,便已微微的笑开了。
她这番手足无措,看得冷临风会心一悦,摇开折扇,靠了过去,隔开了众人的视线“上京城我会亲禀君上,晏家少夫人也该名副其实,等着我,还要想着我。”
“你……”众目睽睽之下,他如此言语,让她如何自处,正要说话,他已放下折扇,面对众人,有的讪笑,有的好奇,也有的面容不善。
晏元初轻“哼”一声转过头去,而她的脸更如六月的榴花,那始作俑者倒也浑然不觉,这番亲近像是每日吃饭安寝一般的天经地义。
跨上马去,与她含笑相视,停驻片刻,便跨马扬鞭,带着亲卫十人绝尘而去。
他走后众人相互散去,唯有晏元初与晏紫澜倒也不忙。
“二哥有话想说?”晏元初本想说上几句,见晏紫澜拦在身前,一副保护的样貌,浅浅一笑“本来想说,现在全忘了。”
“忘了最好,我答应綦哥哥不能让居心叵测的人接近她”她轻轻的扬起下巴,朝落琴抬了抬。
“我对她没兴趣,不过话说回来了,若真是有几分兴趣,你挡得住吗?”他俊容微扬,说完便拂袖而去。
“你……”晏紫澜见他如此得意,心中一恨,回头看了看落琴撒气说道“红颜本是祸水,你……你安份点,若是我綦哥哥伤心,我便与你拼命。”
落琴还未回神,并未听到他二人对答,见她突然生气,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那一张生气的俏脸,让她不由得想起雨桐来,那个性情倔强,敢做敢为的师姐,带着贾沉香究竟去了何处?
山庄的夜来得特别快,用完膳顺着廊边回乘风阁,许是炎热,片风不透,摇着纨扇走了几步,便是一身香汗。
鸟雀回绕,三儿驱赶不及便说道“该死的雀儿,怎么偏偏绕着郡主转个不停。”
“三儿,你先回去,我走两步便来”落琴见那黄嘴鸟儿一来,便知道玄天宗定有安排,便打发三儿回去。
三儿心中不愿,但也不敢公然反对,待她走了,落琴立刻伸掌引来那鸟儿停驻,利索的取下它足上的纸笺。
“无主在庄,下手良机”八个大字笔墨蕴淡,看来玄天宗已得消息,知道晏九环并不在庄内,让她可下手偷琴。
抬头可见对首的那间小阁,居高矗立在暗色中分外孤凄,大锁一上,人人都不可进去。
晏九环的慎重怎么会事出无因?看来该是她去探探的时候了。
打定主意,正要回去,晏元初的声音已不由得响起“嫂嫂,一人在此,是欣赏景致呢?还是思念兄长?”
她拳头拽紧,将那纸笺收好,心中不禁叫苦,为何偏偏碰见此人,他心思细密,若方才此景被他撞见……
形势逼人,不容细想,强作欢笑回过头去说“和将军一样,赏景而已。”
偷盗(上)
“听闻端王爷喜爱楚国风物,曾寻商阳石,垒在王府,作假山拱桥,不知与这园中之景可相似?”
“父王戎马一生,一回府便摆弄刀枪剑戟,或观赏武侍们射箭,哪里有什么兴致,做风雅之事,将军人云亦云罢了。”
晏元初兵来,她便将挡,司马素素曾将端王府绘成图画,让她牢牢记好,今日别说是应几句话,便是丝毫不拉的将府中的景致画出来,也不会有半分差错。
“嫂嫂与兄长曾相识?”他话锋一转,眸光闪烁,侧脸微抬。
百密一疏,冷临风多日生死未卜,她颇为惦念,那日在鞠场重见所言所行,均出于自然,倒也没有想过伪装抑制。
“说来也巧,是有一面之缘,在楚郡的来雁阁曾同桌饮过几杯。”她说得都是实情坦坦荡荡,饮酒没错,只是当时冷临风不问自取,曾让她气恼了好一阵子。
至于晏元初听来信与不信,她也管不得那么许多,只能硬着头皮说来。
他轻轻一笑,不紧不慢的说话 “看来,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委实有缘。”像似疑问也似自言,听不出深意。
“将军若没有别的要问,我先回去了。”
“嫂嫂怕我,避之不及?”他走前一步,挡在她的身前,低头可见她淡淡地神色,端雅幽静。
“二哥,你们在做什么?”晏紫澜一瘸一拐的急走过来,满目狐疑的看着晏元初与落琴说道。
落琴心中有事,极不愿与这兄妹俩纠缠,也怕言多必失只推开她说“我先走一步了。”
“关月”晏紫澜猛得喝住她,回过头去,又听她说“若不是你,我綦哥哥娶得可是天子御妹。”
心头一动,若是真的……
经晏紫澜一提方才想起她所来何为?得了琴,复了命,能够让无双无恙,她便是要走的人,只是冷大哥?她对他终究是大哥罢了。
她隐瞒实情,罔故他一番挚诚,是她对不起他。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落琴心中愁苦不再言语,转身便走,晏紫澜气她如此轻慢,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狠狠的跺了跺脚。
“可惜了良辰美景,小姐你还真是大煞风景。”晏元初摇了摇头,已返身而去。
“你也走,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二哥……”
夜静人酣,星稀月淡,山庄笼罩在雾色之中,三儿睡在外屋,沉沉的不醒,全然没有往日机敏。
落琴利索的起身,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离开了内室,看着三儿熟睡的面容轻轻的说道“对不住了,三个时辰后会自行醒来。”
手中捏着青花的茶盏,丢了一旁,很显然是下了迷|药。
她轻功甚好,沿着屋檐奔跃,足下没有丝毫声响,黑布蒙着大半张脸,只露明眸似水,转眼便朝小阁而去。
“梆梆梆”门房消瘦的身影在淡淡的月光下,拉得好长,寂静中想起三更的梆响,落琴一惊,兀得蹲下,从上俯看。
只见那打更的门房,口中哼着小调,荒腔走板的缓缓往廊门而去,她暗自庆幸,若不是晏九环离开山庄,她自然没有半分机会。
来此处已有些时日,环月山庄固防甚严,正门临水,需舟阀小船,选有经验的艄公摇橹而来,后门面山,官道每十里便有楚军驻守。
晏九环一代宗师,德誉隆重,前来拜师的人数不胜数,他虽亲厚示人,却在挑选徒弟一事上份外严苛,非骨骼清奇,人品端正者而不入。
除了她所知道的冷临风与邱雨桐之外,另有男徒三人,女徒一人,不像外人所传的有数百之众。
每日空场练功,她便对环月山庄的武功见识了不少,玄天宗洞悉先机,让她此时下手也不是没有道理。
翻身跃上,可见小阁的全貌,匾额上“问雨”两个字一笔挥就,虽称不上笔墨佳品,倒也胜在刚骨端正。
伸手摇了摇面前的这把墨色的九环锁,心中疑惑大起,九环锁虽环环绕扣,轻巧无比,防一般毛贼尚可,根本挡不住行家里手,难道天下至宝—梅花落琴,就仅仅靠它防贼。
不容细想,从鬓边拿过一枝簪,在锁洞中轻轻一挑,那锁立时掉下,被她足尖一提,已拽在手上。
轻轻的吁了口气,推门而入,立时一股涓和的檀香之气,扑面而来,下意识的摒住呼吸,恐防有毒。
月色残淡,透过窗格洒落一室,不似朗月,只能依稀看出一点面貌,
她从怀中揣出一把药粉,匀匀的洒去,落霞山采集的古信子,是一等的测毒物的好药,今日终于派上了大用,看来室内无毒,乃是檀木桌椅散出的气味,
落琴移动脚步,倒也不敢松懈半分警惕,细细看来。
小阁有外室一间,内阁一间,简朴倒不粗陋,方桌正中,交椅两旁,两侧均有八宝柜格。
不同于商阳一般富贵人家的摆设,此间的八宝阁没有古董珍玩,没有青瓷玉盏,放眼望去均是一册册的书卷。
按书目看来,更无特别,尽是楚、回祁、西莫三国的地志通传,名人传说。
晏九环相助成王,欲统一华夏,这份心思路人皆知,通读这些书卷,知已知彼也不奇怪。
她心中惦记着那琴,见外室畅阔,没有放琴的可能,便往内阁而去。
进了内阁,窗格紧闭,竟然一片漆黑,她心中一惊,不敢移动从怀中取出火折,心中甚是犹豫。
山庄依湖而建,问雨阁高高在上,此时已是三更,庄内一片漆黑若贸然点亮火折必然会被人发现。
但若是不点,她怎么能在黑暗中视物,将梅花落琴拿出去。
踌躇不定,先退到外室往下望去,山庄奇景,融在夜色之中,湖面平静无波,犹如铜镜青菱,映照着树木挺秀。
心中突然有了计较,只是颇为冒险,若她能点亮火折片刻时间,便可看清内室物件,然后熄灭火折,根据记忆摸黑取物自然可将琴拿出来。
但是在点亮火折的刹那时间,被人发现,纵然她能全身而退,这问雨阁以后怕是很难再来了。
为了无双,为了她能早日摆脱,她必须一击即中,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狠下决心,再入内室,手中持着火折,她赌的便是那万分之一的机会,愿上天见怜,她可以心想事成!
折火如花,在她手中点燃,内室立刻斗亮,她没有半分迟疑,眼光一扫,停驻在前。
突然身形一颤,连连倒退了几步,眸中闪过惊惧之意,竟忘了熄灭手中的折火,任由它跳跃闪动。
“二少爷不好,问雨阁有灯火,怕是有贼。”
“还不快叫人”晏元初仅着亵衣,立刻披衣取剑,一路随着而去“给我将问雨阁围住,今日我倒要看看是谁得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我环月山庄偷东西。”
他玉面含威,知道此事严重,若晏九环回来知道,自然脱不了看护不力之罪。
庄中护卫个个身手矫健,少时已将问雨阁团团围住。
落琴听到脚步声重重,知道不妙,哪里还顾得方才看见了什么,当下灭了折火,依窗望去。
只见二三十人待命而立,只等一声令下,便可以上阁来将她擒获,为首的那个正是她日日避之不及的晏元初,心中一苦,闪过千万种念头,却无一个是可以全身而退良策。
她出师不利,该怎么办?方才看见的景象……
晏元初本还有三分犹豫,虽然他为抓贼事出有因,但晏九环曾名令山庄众人,若入此阁中杀无赦。
既然下得如此命令,自然有非常要紧之物藏在此处,眼下贼子就在上头,若他保护不力,自然也逃不过重责。
他长剑一挥,身后的护卫已一涌而上,落琴见此情景,心中甚乱,她若按原路下去,必然撞个正着,自投罗网。
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得退到了内室,难道玄天宗经年布置就坏在了她手中?
自从她愿意来环月山庄之日,就有了时刻要死之心,死不足惜,那无双该如何……
正在紧要关头,突然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捂着她的嘴,窗棂一开,携着她将身一跃,“扑通”一声栽入湖中。
晏元初一脚踢开阁门,听到内室传来的声响,夺步而上,依着斜开的窗棂,用手重重一击“给我搜,就算搜遍山庄每一寸土地,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
众人纷纷而下,晏元初回过头来,月光透过窗棂,内室有了微光,不似方才漆黑一片。
看见眼前所见,他眸光微变,心中一紧,似有几分不信……
栽入湖中,迅速没顶,这山庄湖水紧连着门外连番的水域,竟然如此之深。
携着她的那个人,力大强健自然是个男子,他究竟是谁?
随着水波起伏,他已快速的往岸边走去,用力一托,推她上岸,一声不响的便携着她快速的往前奔走。
落琴紧紧地随着他,望着他的背影不禁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身形一顿,倒也不回,更是疾步而飞。
偷盗(下)
脚步越走越疾,观乎他的步法,虽是迅速,却沉滞无力,不似武林高手……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护卫也似训练有素,黑夜中自然不会高声呼喊,扰了庄中各院的休息。
半盏茶的时光,身旁的那个人渐渐勉力,眼看要到一处山石,白日见来,重叠湖际,错落有致,乃园林佳品。
可而今却是前路的障碍,那人缓了脚步,转过头来。
“是你……”他乱发丑陋,唯有双眸如漆,身上散着草木花香,口不能言,是那个爱花如命的哑哥。
前有山石,后有追兵,落琴哪顾得上和他说上几句,只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跟我来”
双足轻踮,往上掠去,借力之下急步往山石之后奔走,清风月淡,本算良辰美景,只是这般狼狈,也算始料未及。
她该去何处,回乘风阁,还是逃出庄……
庄外水域连绵,另有楚军驻守,只怕还没有走出几步,便会被晏元初搏杀。
任务未成,牵连甚广,回乘风阁,当务之急只能先回去,假意入睡,那晏元初就是再不顾忌,也不敢入夜带人搜屋。
打定主意,观察四周,却涌起不安,此处院落遮避,古木圆柏,分明是山庄中几位夫人的住所。
乘风阁本属乐竹居,乃是庄南一处胜景,她只顾逃脱晏元初的追捕,那里知道方位已乱,若要趁机回去已断不可能。
那哑哥倒也不似她这般慌乱,只紧紧的拽着她的手,往左处而行。
他喘气甚急,不由分说便撞开了一处院落,将她推了进去,花池映月,锦鲤游泳,到处的繁花馥郁。
是三夫人,也是青娘的住所,他居然带自己来到此处,落琴推开他轻喝到“我知道你最信三夫人,但若真被他人发现,岂不是连累了她,不可,我们走。”
他大力一推,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追兵声音又起,显然已到了此处不远,不能再迟疑了,他握着她的手急写道“我去引开,你进去。”
“谁,是何人”院中灯火渐染,有侍女醒来,听到声响执灯走了出来。
“啊”深夜见两个黑衣人立在院中,相互推扯,像是言谈不拢,任谁见了都不会等闲视之,何况侍女年小胆怯,这一惊,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那哑哥急步而上,紧紧地掩住了侍女之口,可怜她睁大了双目,那里见过这等阵仗,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你……”那哑哥深深的望了落琴一眼,便飞奔出去,门空荡荡的开敞,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你回来……”他好心救她,她岂能让他去送死。
“月牙儿,回来”青娘立在庭前,身姿亭立,吩咐身后的侍女说“快去关门,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青娘”落琴知她意思,心中惦记那哑哥的生死,她知道晏元初的手段,岂能找个无辜作替罪之羊。
门扉紧闭,先前那个晕倒的侍女也被扶了下去,青娘示意她先进去,却独自立在院中。
落琴心中焦急,而她的话也不能不听,便伸手扯落了蒙在脸上的黑布,一弯腰往内阁而去。
“三娘可好,方才听到此处有惊叫之声,可有什么事发生?”
重重的脚步声在门扉外停了下来,晏元初声音朗朗,整个院落均听得清清楚楚。
青娘示意侍女开门,见晏元初一人走了进来,一贯柔雅的说道“我还想问元初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方才侍女夜起驱虫,说看见一个人影往南边去了,是不是庄中遭了贼?”
“不会,我环月山庄固防严密,父亲威慑一方,那里会有什么贼人,怕是侍女眼花胆怯,三娘受惊了。”
“但愿如此,你娘一直怕黑胆小,栖凤阁就在旁边,你该去看看。”
“多谢三娘提醒,既然无事元初告辞了。”他望了望四周,拱手施礼,便快步而去。
“将军,方才奴才分明听到是此处传来的声音。”
“听到又如何,三夫人的住所能说搜就搜?”晏元初满腹狐疑,经过栖凤阁犹豫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护卫们紧紧地随着,只见一个身影快步而来,俯身便拜“二少爷,贼人抓到了,已押到正气堂。”
他俊容一变,挑眉说“好,我倒想看看是什么厉害人物。”
人声散去,黑夜回复宁静,环月圆满,重来一片安逸宁静。
“你怎么如此莽撞”灯火下青娘忧心的看着她,替她换了衣衫,将那黑衣收妥。
“他会怎么样?”落琴心中始终记挂那哑哥,听到院外无声,越发的不知所以,秀目含愁。
“月牙儿,元初并不想声张此事,你看,他什么人都不愿惊动。”
“青娘的意思……”
‘庄主不在,元綦也不在,若他轻易让贼人进来,既是无能又要受到重责。
试问一个心高气傲,从小不肯落于人下的人,会怎么处理?”
“暗中处置,越少人知道越好。”顺着青娘的话,不难揣测晏元初的心思。
“是,那哑巴难免会受皮肉之苦,但也不至于丧命。”
“他是无辜之人,真正该受苦的人是我。”落琴一直良善,那哑巴已身有残缺,岂能再为了她受皮肉之苦。
青娘抚着她的秀发,此番温柔如清风一般,抚平她不安的心绪“傻丫头,我知道你是个善心之人,但……宗主事不可坏,大局为重。”
“见死不救,我……”她猛然立起,径直外室走去,只听身后“咚”的一身,那青娘已跪在地上,神色凄然。
“青娘,你为何……你”落琴将她拉起,神色不信。
抬头望着落琴,幼年教她习舞,知道她的脾性,她温柔伶俐,偏偏也有固执之处,而今长大成|人,善与恶在心头自然明白分晓。
“青娘求你,大局为重,他熬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苦,日日夜夜都睡不安寝,就是想着报仇。
他对无双青成要求严苛,其实心中并不忍,只为他们能尽快长大,学好本领,为西莫报仇,为死去的族人报仇。
他心肠没有这般狠,没有……
救人事大,复国更重,若你不答应,青娘我便常跪不起。”
听到此言,心中更酸涩难当,这个青娘,满口满心都是玄天宗,都是季成伤,仇恨滔天,他被蒙住了双眼,那里还有半分情感。
他大概早就忘记她了,忘记这个善良的女子,如此深情如此维护。
跨出去的脚步,慢慢的收了回来,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她们同病相连,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只因为,这一切都是甘心情愿。
“起来青娘,我不去,我不去。” 玉容带愁,泪蕴蕴的,将她扶起,见她身子摇摇欲坠,便紧说道“你怎么了……”
青娘听她开口不去,抬头微微一笑,迸发了眩目的美丽“我没事,天儿热,气喘不止,是旧疾了。”
反手搭上了她的脉,被她轻轻挣脱“月牙儿,趁着此时快回乘风阁去,元初他心思尚细,若是少了个郡主,你岂能自圆其说。”
她说的没错,三儿的麻药只能支撑三个时辰,若是醒来,她还未回,自然是个天大的破绽。
“回去吧,不用担心我的身子,环月山庄好医好药,比外面强过许多,他大业未成,我岂能死了,我要留着这条命,看他如愿以偿。”
夜色无边,方才的紧张慌乱换来了急急的脚步,乘风阁就在眼前,乐竹居的竹也挺拔如旧。
她腿脚一软,推门进去,厅堂上三儿还在沉睡,一切都是她出去时的旧貌,她脱险了,可那个哑巴,会如何?
军中有的是教训人的酷刑,晏元初深谙此道,绝对不会对他手软,那墨紫早谢,却依然碧枝满目。
折腾了一宿,她无法入睡,便拿起笔来,一字一字的手书,思绪纷乱不知写些什么。
季成伤,笔墨尤浓,心中没有敬只有恨,他的一腔仇恨,不仅累了无双,累了青成,还有如此善良的青娘。
晏九环,他到底是善是恶,为什么表面看来如此的端正凝然,态度和蔼,让人心生敬重?
聂无双,她的师傅,她倾心所爱,而今却形同陌路,触手难及。
冷临风,泪水蕴湿了宣纸,心中泛起无力之感,原来她也是这般软弱,丢了笔,呆呆的望着。
仿佛看到了他爽朗的笑,他真心对她,若往后知道,玄天宗有这般图谋,不知还会不会与往常一般。
墨侵染成花,一笔一划写满了整张,在烛火下焚烧,透过一瞬灿烂的光晕,竟然看得太多的无奈与不甘。
她枯坐呆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亮,那三儿已推门进来,低声说“郡主见谅,小婢我睡死了,怎么,郡主难道一夜未眠?”
“昨夜起来睡不着,便坐坐。”
“我给郡主打水洗脸。”回过神来,见她忙碌的身影,指着墨紫低声说“这株花恹恹的,去请花匠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三儿知道她极重这罕有的名种,也知这花一直由哑巴花匠料理,便点了点,掩门出去。
落琴走到窗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用手抚过墨紫,不禁叹道,哑哥,我让三儿去问,晏元初就不便藏着你,我定会救你。”
一夜慌乱,让她无从细想,而今思路清晰,不由自主的想起小阁中见到的那一幕。
如此震动,到底是什么?哑哥该看到,晏元初若上去也该看到,那究竟是什么……
受刑
“你说,还是不说?”
沿着正气堂暗门往下走,石阶深深,是一处阴暗所在,火撩在铁盆中炙烤,四周都是铁制的刑具。
晏元初坐于当中,八名护卫左右各四,肃然的立着。
他问了许久,耐心仍在,默默饮茶不语,用指节在楠木桌边轻叩,发出沉闷的击打之声。
左手边的那个护卫,是个急性之人,抽过鞭子便朝正中跪着的哑巴挥去,立时一条鞭痕,破了衣衫,鲜血层染。
那哑巴吃痛,轻轻“嘶”了一声,隐忍着面目,散发垂落更加丑陋狰狞,挥手摇了摇,紧紧地望着晏元初,流露恐惧之意。
“我真算眼拙,看不出一个花匠也有这般手段。”晏元初唇角一勾,从怀中取出珍珠几枚,放在手中把玩。
身旁的护卫还未看清那珍珠的光泽,只见几道白光骤然一闪,直往哑巴身上招呼过去。
护卫都是练家子,知道这二少爷有一招绝学“玉珠入|茓”极为了得,招不虚发,只要出手便不会有落空的时候。
那哑巴不避不躲,全部硬受了下来,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而落,跪着的身形一软,便立刻俯在地上,口中不自觉地呓言。
晏元初眉目一挑,似有不信,旁人看来他出手不过是为了教训这贼人,只有他才清楚,方才所发的玉珠极为精准,直指曲池,阴谷、解溪三大|茓。
此三|茓乃手足经脉所在,是习武之人的大忌,只要这个哑巴会几手功夫,绝无可能不闪不避。
他只为试探不下重手,否则此时眼前之人早已筋脉尽断,终身都要在床榻上度过。
莫非错了,他真不会武功,难道夜探小阁的黑衣人并不是他……
他身在军中,心性自然不弱,更不是悲天悯人之辈,况且审问疑犯本就该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
抬颌示意护卫执鞭,那护卫得令,便上前一鞭接着一鞭的抽打。
哑巴面色苍白,架不得鞭鞭相执,衣衫侵着血痕,早已破烂不堪碎布条条挂在身上,肌肤渐露,红黑难辨已一片血肉模糊。
见了血,那护卫越执越烈,用了十分力气,只打得鞭下人喉口一苦, 哇得吐出一口鲜血,自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军中的厉鞭不同于寻常人家的软鞭,乃数种兽皮拧结而成,鞭上带有毛刺,那哑巴发不出声响,一阵阵的闷哼,也听得人胆颤心惊。
晏元初起身负立,看着哑巴蜷缩成一团,抬手示意作停,一脚踏上他的手掌指节,十指连心,令他不断地颤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冤枉,好,如果不是你,那到底是谁?
他下盘着力,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哑巴的指上,神色却轻,听不出半分厉色。
哑巴背部向上,还是微微的摇头,腿脚一伸已背过气去,一动不动。
“二少爷,眼下怎么办”晏九环素有侠名,庄中一直以仁义为立,这刑堂虽设,一直如同虚无,还没有一个人在此受刑而死。
护卫见哑巴只受不躲,判定他毫无武功,若有个闪失,只怕晏九环回来难以交待,此番说话倒是为晏元初提了个醒。
“用水泼醒,接着审。”他小爷并不领情,一声令下,撤足回座,冷冷的看着护卫说话。
“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血水成流,鞭声不断,夹杂着护卫的呼喝之声。
打了少刻,生生的折了鞭子,那护卫气急从旁拿过铁刃,径直往下打去。
“且慢,让他招,我们有的是家伙,陪他好好的玩。”晏元初将置在桌上的纸笔往下一抹,摔在哑巴面前,示意他执笔来写。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来报“二少爷,乘风阁的思月郡主带着侍女正在上头,非要见你不可。”
“哦,找我何事?”
“晨起的时候,郡主就遣侍女来找这哑巴,说有一株要紧的不得了的花儿恹了,让他去看看。”
“你们回了什么。”
“奴才说哑巴是个贼,被二少爷拿下了,正在此处审问。”
“废物”晏元初猛然立起,一脚踢下,毫不留情。
“奴才该死,奴才不知”
“随我上去,今日她老师动众,还真是凑巧。”他拂袖而去,那护卫倒也委屈,只能随在其后,敢怒不敢言。
“嫂嫂找我?”面容和煦,俊美如旧,见落琴面色如常,身后的侍女手中执着一盆绿枝,不由促狭的说道“嫂嫂来,难道要以花相赠?”
“这是墨紫,牡丹中的珍品,平日里我十分喜欢,爱不释手,整个庄中只有哑哥一个人可以栽活,你且放了他,让他随我回去。”
“不成”晏元初收敛笑容,背过身去。
“为什么?”虽然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但眼下还是有少许的激动。
“昨日山庄来了个小贼,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是监守自盗,家贼难防。”
“捉贼理应拿赃,请问将军他偷了什么?”晏元初一时语塞,这小阁之事岂能明说,当下便言“嫂嫂平日淡然处事,今日却实在关心,怕不是一株花那么简单吧。”
“你……”
“嫂嫂是端王之女,晏家之媳,理应顾念身份,不要为了别的男人心神大乱,要是被兄长知道那就不好了。”
落琴因已之故,连累了哑哥,一夜无眠,今日居然还被他如此抢白,怒火上升。
想起昨日青娘所说,暗压了下来已有了计较,嫣然一笑“我的妇德如何,该关心该在意的也是我的夫君,叔叔管得甚宽,处处为我夫君着想,真是手足情深。”
耳边听得的是温温的声音,见她反口还击,第一次叫他叔叔,倒也有不悦的情绪涌上心头,转过身去环手在胸,看她要说些什么。
“我对这株名种如此在意,倒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听闻晏夫人喜爱牡丹,本来是想讨她老人家的欢心,现在看来只怕不成了。
叔叔草木皆兵,在你眼中大概个个都是贼人,这哑巴花匠时常出入各位夫人的处所,培花育苗,看多了那些随意摆放的珍宝玉器,可长久以来也未曾听说哪院失过窃?遭过贼?
三儿你告诉将军可曾听说?”
那三儿随在一侧,见落琴问道摇了摇头作答“不曾听说”
晏元初见她主仆二人,言辞咄咄,只是为了要他放人,心中不免疑惑,到底是为了何故,这般维护这个无足轻重的下人花匠。
“昨日三更后,我亲自抓的人,还能有错?”
“山庄遭了窃,更不该私下审问,晏盟主曾说过,凡事无不可对人言,且而今盟主不在,叔叔也该告知晏夫人,先关押牢房,等着盟主回来再审。”
落琴走前一步,秀目淡淡正视他的目光“请问将军,昨日到底是哪院失了窃?”
晏元初声色不动,权衡利弊,问雨阁此事绝不可言,这是环月山庄的禁忌,更是晏九环的禁忌。
出了此事,他无论怎么做,都要受到责罚,轻重而已。
心头转念,想得清楚明白,便回到“嫂嫂说得没错,元初倒真的没有搜出什么赃物,只是我有重责,要护卫庄中的安全,或许的确不是那个哑巴所为。
只是他半夜三更不好好窝着,在庄中乱跑,怎么能不让人怀疑……”
“叔叔不知,花木有喜阳的,也有喜阴的,娇贵的比人还胜过几分,那哑巴是个中能手,深谙这一点,深夜出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不信你可问三夫人去。”
“哦,原来如此,嫂嫂说话,令在下茅塞顿开,审了一夜毫无所获,既如此,人让嫂嫂带走。”
落琴心头一喜,知道方才的言语起了作用,他还是存在三分顾忌,竟然比预想中的还要容易几分,神色渐松,只望晏元初身后看去。
“将那个哑巴带出来,任郡主带走”他吩咐属下,人已往外间而去,落琴心中焦急,哪里顾得他要去何处,只听得他回头一语“嫂嫂大人,我与你打个商量?”
“叔叔请说。”
晏元初侧脸见她,神色稍轻“以后还是叫我元初好了,叔叔两个字太重,让人不喜。”
背影潇潇,不作停留,落琴还未品味其中之意,只见那护卫已拖着哑巴上来,触目惊心的伤痕,布满全身。
他难辨面色,只觉颓败疲累,护卫将其一摔,便跟着往室外而去。
“你……”胸口一痛,她急步而上,蹲下身子,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声音颤抖“他居然敢用重刑,他……”
哑巴唇角微微一动,手欲相握,那指节瘀痕深重,无力的垂落,被落琴执在手中。
她泪意不止,滴滴落在他的臂上,放眼看去,那里还有一处完肤,是她,若不是她,他怎会如此……
挣扎的将他扶起,吓坏了身旁的三儿“郡主”
“还不去叫人,快去……扶他回去……”说得断断续续,乃是伤心之故。
“是”三儿自伺候她起,那里见得这位郡主如此伤心,立时便走。
空荡荡的正气堂,匾额悬挂“正气浩然”。
她紧紧地怀抱着这个男子,哪里管得他的身份乃是个粗鄙的花匠,血衣染红她的薄衫,用手搭他的脉息,将清心丸塞到他的口中,低低的自语“我会救你,我定会救你。”
疑团
陋室简洁,除了床榻,竹架再也没有长物,胜在四季鲜花点缀,倒成了静雅沁心之所在
说得上名字的,说不上名字的碧绿娇红,有的团团簇簇,有的零零星星,随着日照,摆放有致。
落琴无心欣赏,只看着床榻上的哑哥,他时醒时睡,身子极难翻动,喉际闷哼,忍得十分辛苦。
“郡主”三儿来来回回打了好几回水,浅浅的盆里,均染了红,白色的布巾沾了血迹,斑斑迹迹看来触目惊心。“可要禀告夫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去三夫人处取几味药来。”落琴不敢用力,轻轻地为他擦拭,总怕触动了他的伤处,手脚极为小心。
“二少爷下手不轻呀……”三儿自是胆怯,也不敢多看,只是将布巾洗净,给落琴递去。
“取蒲公英、车前子、马齿苋、黄芪、甘草数味,用文火熬一个时辰,再去池中摘些荷叶来,将它层层裹好,便是一副治伤生肌的良药。”
落琴一边手足不停,不由脱口而出,引来三儿微微一怔“郡主原来通岐黄之术?”
见她略有怀疑,心中一惊,回祁端王武将出身,所生之女理应娇生惯养,哪里会懂得什么岐黄之术。
将布巾往盆中一扔,轻说道“让你好好看看书卷,且不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医书玄理,自然也是有所提及的,还愣着干嘛,快去吧。”
三儿神色渐舒,点了点头,放了手中的活计,便推门出去。
落琴见应对之间,她已释疑,心绪稍安,回头去看那哑哥。
一室空寂,只余她二人,再无顾忌,手便搭上了他的脉息,时促时息。
那哑哥风里雨里手足不停,身子倒也强健,鞭伤伤身,却不伤及根本,只是曲池,阴谷、解溪三|茓均遭了重手,经脉受损,没有十天半月调养施针,怕也难以痊愈。
“你忍忍,我且为你施针”从怀中揣出早已准备好的针囊,手带薄力,先灸关元、气海、命门三大|茓。
那哑哥“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落琴一喜,看似淤血吐尽,反手一推,又灸肩井、太渊、三阴交。
可弥补曲池,阴谷、解溪三|茓之损,走手太阴肺经之络,她施针之能不足无双五成,且第一次单独施展,怕手法不当,不仅救不了哑哥,反而累了他的性命。
这一盏茶功夫,只累得薄汗微微,倒也不顾,心中惟有一个念头,只盼着这哑哥能够醒来,能与平日一样,朝她一笑便好。
六针一下,他更是沉沉的一动不动,落琴心中惊惶,用布巾沾水轻轻的拍打他的面颊“别吓我,不可睡,不可睡。”
他鼻息尚在,脉息也渐渐有力,可见手法和针法定是不错,只是为什么至今依然不醒。
落琴起身在一方斗室中来回走步,心中焦急,此时若是无双与冷临风有一人在,自然可以保这哑哥周全。
胸内犹如火炙,真气上下流窜,晏元初玉珠入|茓,已有十年之功,是他较为得意的看家功夫。
落琴银针渡|茓,前三针引本入源,后三针手法更妙,哑哥痛楚稍减,暗中聚气在膻中、鸠尾,少时便可以睁开双目。
那一抹纤细身影,走来走去,惹得他头晕目眩,玉容带愁,哪里还是平日他所认识的小郡主,不由得伸出手,轻轻一动,口中发出低低一声。
“你醒了……”落琴听到声响,回头见那哑哥已醒,立时坐下握着他的手说道“你好傻,明明是我……”素面含泪,扑簌簌的打在他的掌上,代为受过,让她良心何安。
哑巴黑眸定定,少有的光芒,足足的凝视她,这一刻便是十分丑陋也带着五分神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流泪。
“你曾赠我墨紫,今日我用墨紫救你出来,你本无辜,尽是为了我……”声音低低像似自语。
用布巾去拭他手上的青紫,可以感觉到那粗砺厚茧,泪含着湿意,在掌中停留“多亏了你,那二少爷本已疑心芙蓉院,若不是,三娘与我自然脱不得干系。”
“鞭伤好治,只是经脉受损非同小可,这几天你不可下床,好好休养,等着我来,我定会施针救你。”
“一日未食,你可想吃点什么,对了,先喝口茶。”落琴在他颈中一托,微微将头抬起,将茶盏递在他唇边,轻轻一啜,落肚极为艰难。
“清粥落胃,甜芥菜可口清脆,伤者该喝些汤水,童鸡配以三七,应该不错,可以治外伤之痛,你且等着,我去吩咐膳房。”
落琴不知该如何表达,口中絮叨不止,便想起身往膳房走一遭,谁料柔夷被他反手一握,竟也挣不开半分。
那哑哥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勉力抬起,在她掌中写道“不要走,不要哭,傻”
“你赠我花木,又为我受苦,为什么……为什么”
“救命恩人,你”哑哥双眸含着微微的笑意,让她想起初见时她曾在晏紫澜面前为他出过头,这些小事她本早已抛在脑后,未想他还一直记得。”
“为什么,小阁?”一笔一划,牵动她心中柔软之处,面对这般询问她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哑哥口不能言,性格更是沉默不近生人,此番相救心有相近之意,但是玄天宗事牵连甚广,他身份未名,身为花匠为何深夜入阁,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正当落琴怔仲不定之时,那哑哥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用手往她身后一指,只见一盆斗大的木槿。
白苞染紫,捎带微红,开得繁艳,不知他什么意思,眼波就在两处流连。
哑哥将手放在鼻际一嗅,示意她照此行事,落琴不明所以,便走上前俯身一闻。
扑鼻的檀香之气,隐隐约约似曾相识,竟然是昨夜小阁中散发的气味。
她疑似毒,还用了解毒的灵药,而今想来就是此花特有之味,难道小阁中也载种了此花?
哑巴见她已明白,便点了点头招呼她随侧坐好,用手指写下“檀木槿”三字,眉目一皱跟着又写下了“雌雄”二字。
落琴心中豁然开朗,哑巴的身份自然没有任何可疑,他种花多年,已到了只需闻得气味,便可辨别名种的异能。
定是经过小阁时,便已闻得那淡淡的檀香之气,檀木槿雌雄两株,加上小阁的那一株,才可配得一双。
他为花木而去,而她却为了……
“我想要一把琴,梅花落琴”心中信任,自然无须隐瞒,待说出了口,心中如释重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没有琴,只有……”见他手指突然停下,落琴心中一紧,他去小阁在她之前,自然是看得清楚?
伸出手,与他一同写道“死人”
心中惊惧,立时抽回了手,双目对望,眸光轻动,那哑哥倒也镇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拉起她的手又写道“活人”
死人?活人?
那景象在眼前交错,不禁仿佛回到了小阁之上……
她抱着几分侥幸,点亮了火折,迅速往内室看去,一方牌位黑沉沉,用金字描写“晏门戚氏”之位。
晏门戚氏,自然是那个神秘的嫡夫人戚桑,她见多不怪,只觉晏九环痴情一片,恨不得昭示天下。
可真正令她胆颤的却是床榻上……
小阁的床榻卷云薄娟,自然雅致华贵,可其上居然躺着一个人,长发青面,自然是个女子。
她睁大了双目,紧紧地看着顶上彩壁青釉,骨瘦支离,双颊凹陷,眸中带有灰白之色。
死死的向上望着,仿佛要看尽人世间一切,一动不动,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她是个死人,似死上了千年万年,便是鬼都比她有几分人间之气。
见落琴此等神色,那哑哥轻轻一推,跟着写道“活人,是活人。”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活着,晏九环的禁忌,环月山庄的禁忌,擅闯者死,连儿女都不例外,不是名动天下的梅花落,不是玄天宗日日想得到武林圣物。
只是一个虽生犹死的女人,是一个女人。
这是为什么?她究竟是谁?与晏九环有何关系,为什么一个仁义天下的武林盟主,要囚着这样一个女人。
让她生不如死,如蝼蚁般苟活在世上,暗无天日。
让她如此神情,仿佛受了人世间最大的伤痛,她究竟是谁?
身子不由得哆嗦,外间暑阳浓浓,她却觉得一阵寒凉,从背脊一直蔓延到手足。
下山之后所遇奇事方数此事为最奇,梅花落琴必定在环月山庄,它若不在这个小阁,又会放在何处?
这个女人和这柄琴是否也有关联?
身形一软,自觉力不从心,若是无双在她身边,她自然不会有半点恐惧,可他又在何处?
哑巴挣扎着半起,用手紧紧地拽着她的柔夷,与她相望,眸光暖暖,似将周身的暖意去抚慰她的寒冷,他口中微动,像似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正在此时,竹门一推,已传来三儿的声音“郡主,药好了,大少爷与一位俊美的相公刚回到了府中,正找你。”
棋局
轩窗花格,竹帘细细,遮盖了严暑。蝉声不绝,一声高过一声。
那挺阔的背影,回过身来,星眸熠熠,折扇拂动轻风。冷临风见落琴微征,上前一步轻笑道“傻丫头,不认识了?”
她担心折腾了一宿,玉容淡淡,透着疲累,仰视着他。
他放下折扇,反手去搭落琴脉息,神色由浓转淡“不妥呀,不妥。”
落琴见他如此行径,不禁问道“什么不妥?”
他拉落琴一并坐下,摇晃嗪首,捎带几分好笑,似坊间集市中的布衣医士“热火上升,五内稍虚,是相思成疾之兆,本大夫敢断定,你想我了,还想得不浅。”
听他笑言,浅浅莞尔,这几日来压在心中的疑惑,不安,心神疲累,不知觉的淡了。自有一番拨开云雾之感“敢问先生如何医治?”
“半夏三钱、芹叶两钱,陈皮三钱,和水送服。”
落琴医术擅通,自然知道他方才所说的药性寒热不合,绝不是什么医方。
以他的聪明,说话必有深意,低头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素脸染醉。
半夏又名茎块,芹叶两钱,陈皮三钱取“成亲”两字的谐音,茎块、陈皮、芹叶自然就是“尽快成亲”。
他用药方表达情意,说得坦荡,覆上了落琴的柔夷“好,我认了,确有人病得不清,确有人相思成疾,只是这个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眸光悠长,心思直语,见她羞怯之外另有思绪,不由得加重了手中之力,想起在京都彭城之事,俊容微变。
冷临风一行匆匆,不出两日便来到京都皇城,仁庆帝允诺当日所言,鞠赛得胜者为远征回祁的先锋。
他本淡泊之人,曾是仁庆帝伴读,天子近侍,少年盛名,才智兼备,若要个一官半职本就不难。
可他更羡野鹤闲云,潇洒自在,对功名一事一推再推,到头来索性在成王军中挂个闲职,终日饮酒吟诗,跨马射猎,神龙见首不见尾。
晏九环恨其不争,倒也无可奈何,不知何故,对于这个儿子他向来珍惜,情意不同一般。
幼时生擒猛兽、少年入禀宫闱、引水入渠,岐黄更胜名医,作为父亲有子如此,还有什么可挑剔?
以至于晏元初拼尽全力,才德都难入晏九环之眼,晏家二子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晏兄,请”聂无双因鞠赛露才,更为李得贵将军倚重,已封为督军,可掌一万兵士调拨、使用。
此时锦服玉牌,依然温雅,羞煞京都一干世家弟子。
“聂兄,请”冷临风素来敬才,爱才,加之他又是落琴的师傅,好感之余更存了几份客气,这个请字倒也十分挚诚。
他二人并立而行,衫袍款款,一个如素竹般清雅,一个如秋菊般潇洒,走过重重的石阶,天家气派,玉宇琼楼。
短短的一盏茶时间,谁都不曾答话,相互掂量,相互揣则。
冷临风知他为玄天宗首席大弟子,执秀水堂、惊风堂一干事务,江湖声名极高,他投效军营在前,甘心受赏在后,自然另有所图?
聂无双也知他盛名,楚郡交手,为贾沉香医伤,他胆大心细,心智不凡,尤其是明知自己与落琴的身份,却隐而不发,非常人能及。
“多谢晏兄了”无双先发一言,倒也真心感谢他在鞠赛之中嘴下留情。
“聂兄客气,你我本就是一家。”此言一出,聂无双不由得走前了几步,不再与他并立,淡淡的回应“她是个好女子,好好待她,我……”言尽于此,说无可说,化成一声长叹。
冷临风心中一紧,脚步不停,正欲开口……
只见禁宫前,掌内庭诸事的大太监王顺意作了一个拱手笑说道“两位辛苦,皇上早侯着了。”
“多谢总管大人了。”聂无双恢复了神色,恭敬回礼,走在前头。
冷临风紧随其后,望着无双的背影,不禁想到楚郡时,曾见他师徒二人在来雁阁饮酒对答,亲密无拘。
贾府中,他为了摆脱聂无双的缠斗,曾挟持落琴先走,这个温文尔雅的玄机子,如此恐慌,似丢了三魂七魄。
船中戏言,落琴对眼前此人的种种维护,回忆一股脑的涌上心头,饶他如此心性,从不计较得失,也不由得双拳紧握,心中翻腾。
原来如此,他们竟然彼此有情?
山神庙一别,她的举止言行,浅笑娇嗔,都深深地镌刻在心,抹也抹不去。
跟随恩公,疗伤期间只需闭上眼,便可见到她的笑,她的皱眉,她的一举一动。
白日忍痛火炙疗伤,夜间随恩公练剑,只为能尽快恢复,能早一日见着她。
心中牵挂的美好,相思的感受,可让人化羽成翔,也可让人泥足深陷,个中甘美第一次领会。
只是没想到……她的师傅,赫赫有名的玄机子……
“二位是我朝才俊,皇上有旨,受封之前先摆棋局,君臣同乐。”
“是”聂无双仪态端重,冷临风心中有事,倒也没有听进去几分,胡乱的点了个头,便退到了一边。
纱帷明黄,逶迤在殿,帘中仁庆帝轻轻咳嗽了一声,檀木的棋案已摆了上来。
“两位请”王顺意说道,便退在了一旁。
聂无双上前先执白子,冷临风见今日朝见奇怪,也不知皇上存了什么心思,便跟着执了黑子。
沿边下子,白子夺下先机,斜行一路,黑子也不客气。
虚探入他关,聂无双下子试探;侵取敌路,冷临风步步相逼。
高手对决,本不能轻易见分晓,三盏茶换了,局势未清,势均力敌,谁都不能略胜分毫。
双方各见品貌人才,心中均是一黯,旗鼓相当,本该为友,奈何立场不同,情之一字,却只能为敌。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纱帘一掀,皇帐中走出一个英气勃勃的妩媚女子,只见她青颜云鬓,丽容生姿,一双明眸盼顾有神,爽朗与柔美兼有,十分难得。
“别下了,依我看,就算到了日暮西沉,也没有胜负之说。”
聂无双见皇上成了姑娘甚为不解,倒是冷临风心中一叹,已上前说道“原来是思敏,皇上呢?”
那思敏不是旁人,身份高贵,与仁庆帝一母所生,乃是楚国长公主,天子御妹。
她与冷临风熟稔,也不拘举止,拉着他的手说道“我与皇兄打赌,他偏心于你,自然说你能胜过这位聂督军。
可我却说定是平局,现在看来我赢了,皇帝哥哥输了。”
她声音明朗,落落大方,走在棋盘之前,对几路棋法赞了又赞,看过无双又看冷临风,丝毫没有闺中女子的矜持羞涩。
“敏敏放肆”仁庆帝缓步而出,笑容和煦,想来对这个皇妹宠溺有加“还不快出去。”
那思敏见聂无双与冷临风拱手面君,神色肃严,动容一笑,退礼出去,再三频顾,难掩心中欢喜。
“思敏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但是心性不俗,也算我楚国奇女子了。”仁庆帝似怨似赞,只打量无双与冷临风不语。
“她自小就敬佩元綦,那日鞠赛一见,才知道还有聂督军你这般的人物,恨不得当时就下场与你们争斗一番。”
仁庆帝一说,聂无双才想起那日冷临风身边,有一个黑纱遮面的矮小男子,原来竟是楚国公主,天子御妹。
“自古佳人爱英雄,你二人各有所长,朕该如何取舍呢?”
冷临风听其深意,思敏公主已在及笄之年,驸马之选慎之又慎,她容貌不俗,且有才有识。
她的驸马人选,自是京都世家子弟人人艳羡的,见仁庆帝的眼神在他与无双二人之间流连,心中一紧,忙说道“皇上怕是忘了,回祁端王的嫡女思月郡主,正在山庄,乃是我文定的未婚妻子。”
聂无双与他对视,眸光平静倒也不语。
“男子三妻四妾本属平常,思敏的心性朕最清楚,她敢爱敢恨,对自己心中所求,从来坚持,若她真的中意你,朕也愿成|人之美,让环月山庄有一桩两女共伺一夫的佳话。
两女同为夫人,不分上下,不分高低,朕也不偏袒自家妹子,元綦还有何疑虑?”
冷临风不敢再犯君颜,暗中揣度君王之言,还有五分的转圜之地,驸马人选除了他自然还有无双,他……
他自重见落琴以来,心中对她甚重,不忍伤她分毫,娶她为妻,与她一生相伴,此情此意天地可表。
岂能停妻另娶,惹她不快……
“久闻思敏公主大名,乃楚国女子典范,皇上青眼错看,无双惭愧。”聂无双俊容舒展,上前谢礼。
“聂督军可曾婚配,若不是也如元綦一般,也有什么文定的妻子。”仁庆帝瞥过冷临风,好笑中带着三分调侃。
“在下不似晏兄,无牵无挂,并无妻房。”
冷临风紧紧地见他,心中有疑,宫门之外,他几番流露难道有假,而今却对驸马之位兴致勃勃,他有何深意?
若是那个傻丫头得知会如何去想……
不知是如何走出宫墙,也未曾将君王之言听得耳中,只走近聂无双身边说道“原来聂兄意在驸马之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晏兄有娇妻在侧,自然不能体会孤家寡人之苦。”
见他背影潇潇,心中有难言之意,说不清道不明。
玄天宗究竟有何图谋?
这傻丫头……
“冷大哥”纤手摇摆,见他难得出神,带着几分恬淡的笑,让人心内为之一暖。
“傻丫头,我们成亲吧,我怕……我怕夜长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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