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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新生

疤瘌头将众人献上的窝头,先给卧病在床的云爷送去几个,然后才将剩下的窝头分给了两个心腹。三人在享用足够多食物的同时,却见苦役们开始互相推让各自手中那剩下的一点食物,三人食不知味地吃着窝头,突然感到有些孤立。

骆文佳在众难友中间谈笑风生,开始讲一些野史趣闻,让这些很少读书的苦役们渐渐聚到他的身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疤瘌头不甘心自己被冷落,拿起鞭子开始驱赶众人:“不­干­活了?你们他妈还有闲工夫听说书啊?”

众苦役依依不舍地散开,在疤瘌头鞭子的驱使下,开始排队准备去矿场。

昏暗朦胧的矿洞中,苦役们重复着单调枯燥的劳动,空气沉闷得如凝固一般。饥肠辘辘的骆文佳只感到手脚酸软,头目发虚,几次差点摔倒。眼看自己的运土量是完不成了,他隐隐有些后悔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别人。就在这时,黑暗中只听身边有人轻声道:“骆兄弟,咱俩搭伙­干­,你负责装,我负责背,挣下的窝头咱们二一添作五。”

骆文佳借着昏暗的灯光,认出那人就是上次借给自己窝头的难友,他不由得感激地点点头:“多谢王大哥帮忙,我可占了大便宜。”

“兄弟之间,不说这话。”那汉子抢过骆文佳的背筐,拍拍他的肩头悄声道,“回去再继续给我讲梁山好汉的故事,我爱听!”

“好!”骆文佳目送着对方背起背筐离去后,不由得信心百倍地抄起了铁锨。装筐比背运轻松多了,两人分工合作,效率顿时提高了许多。

在繁重的劳役重压下,苦役们不由得吼起了劳动的号子,悲凉沧桑的呼号,在矿洞中不住回荡,令人心情越发绝望。骆文佳听得片刻,突然放开嗓子,依着原来的节奏,用另一种充满不屈和倔傲的号子,代替了原来号子中的悲凉和绝望:

吃的是阳间饭啊!嘿呀!

挖的是闪闪金啊!嘿呀!

大家都是人啊!嘿呀!

为啥命不同啊!嘿呀!

老天不开眼啊!嘿呀!

想要逼爷死啊!嘿呀!

爷们不认命啊!嘿呀!

偏要活下去啊!嘿呀!

……

不屈的号子激发了苦役心底压抑已久的求生欲望,不由得跟着骆文佳齐声呼号起来,声势又与先前的悲凉无奈全然不同。疤瘌头听出新的号子中有一种危险的味道,不由得提起鞭子四下喝骂:“别吵别吵!不准号!”

无奈呼号的苦役实在太多,打了这个,落了那个,号子声始终不绝于耳。骆文佳见疤瘌头大发­淫­威,视同伴如牲畜,不禁在新的号子后又加上两句:“今天欠的债啊!嘿呀!明天要你还啊!嘿呀!”

众苦役立刻跟着骆文佳齐声吼出:“今天欠的债啊!嘿呀!明天要你还啊!嘿呀!”

面对苦役们的齐声怒吼,疤瘌头心底第一次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尴尬地收起鞭子,他不由得悻悻地喝道:“好!老子任你们号,震塌了矿井,大家一起活埋!”

矿井外终于响起了开饭的锣声,众人丢下工具鱼贯爬出矿井,在阳光下交换着会心的眼神,第一次从彼此的眼光中,看到了一种新的力量。

差役们根据每个苦役的工作量,将窝头分发下来。由于搭伙­干­活的高效,骆文佳与那位名叫“王志”的同伴,一共分到了八个窝头。捧着窝头,骆文佳对他小声道:“王大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哥肯不肯答应?”

王志忙道:“骆兄弟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骆文佳眼里露出恳切之­色­,低声道:“我想效法梁山好汉,与大哥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大哥肯不肯让小弟高攀?”

王志大喜过望:“只要骆兄弟不嫌弃我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我王志求之不得!”说着就要跪倒结拜,却被骆文佳拦住道:“此事你我兄弟心照不宣,繁文缛节就暂时省了,免得让旁人生疑。”

王志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二人悄悄序了年龄,却是王志年长七八岁,骆文佳便悄悄叫他一声“大哥”,顿时令他喜不自禁,心中油然生出保护、照顾这位兄弟的责任感。

“大哥,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骆文佳又道。

“兄弟有话尽管说,不用客气。”王志连忙道。

“这八个窝头,我想分些给那些老弱病幼的难友,”骆文佳小声道,“小弟胃口小,留两个就够了,大哥胃口大,就吃四个。多出的两个就分给挨饿的同伴,如何?”

“那怎么行?”王志忙道,“兄弟刚从死牢出来,无论如何得补好身子。大哥这身板少吃两个没关系,你却一个不能少。”

二人推让多时,最后各吃了三个,多出的两个则分给了几个挨饿的同伴。当几个老弱病幼的苦役从骆文佳手中接过半个窝头时,不由得感动得泪流满面。骆文佳执起他们的手,低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从今往后,只要有我骆文佳一口,就少不了你们半顿!”

几个苦役感动得连连点头,若非顾忌疤瘌头和差役们多疑的眼光,他们恨不得马上就给骆文佳磕头道谢。

晚上睡觉之前,苦役们通常是开些下流粗俗的玩笑,变着花样讲讲女人和男人那点事。不过自从听过骆文佳讲些经史典故、野史怪谈后,众人渐渐对千篇一律地聊女人不再感兴趣,比起女人来,他们更喜欢听骆文佳讲各种­精­彩绝伦的传奇故事。

“昨天说到豹子头林冲,被太尉高俅陷害,充军来到野猪林。若非结拜兄弟花和尚鲁智深暗中保护,早已命丧官差之手……”说到这骆文佳突然停了下来,好半晌一言不发。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纷纷追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疤瘌头与两个心腹也爱听骆文佳说故事,所以很少再­干­涉,此刻见他闭口不说,疤瘌头也不禁催促起来:“别他妈卖关子,快往下讲!”

骆文佳长长叹了口气:“豹子头林冲何等英雄,若没有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也要落在小人手中被折磨而死。咱们这些无根小民,若再不相互扶持,以兄弟相待,恐怕谁都活不了多久。”说到这他突然从铺位上翻身而起,朗声道,“从今往后,谁若当我骆文佳是兄弟,我必肝胆相照,与之同生共死。愿做我兄弟的就请过来,与我骆文佳击掌盟誓。”

他的话让众苦役一时静默下来,众人虽有应和之心,但在疤瘌头的积威之下,却又不敢贸然出头。骆文佳见状便目示一旁的王志,对方立刻心领神会,翻身而起:“我愿做你兄弟!”说着昂然来到骆文佳面前,与他的手握在一起。

“我也愿意!”“算我一个!”一旦有人带头,几个得过骆文佳恩惠的苦役也纷纷过来,与骆文佳和王志举手相握,片刻间骆文佳身边就聚集了七八个人,众人把手叠在一起,在骆文佳的带领下,齐声道:“从今往后,咱们定要相互扶持,生死与共!”

“好啊!你们莫非想造反不成?”疤瘌头提着鞭子冲将过来,举鞭向众人抽去,想驱散众人的结盟。但众人紧握在一起的手相互传递着信心和力量,使他们默默忍受着鞭笞,却没有一个离开,反而齐齐向疤瘌头怒目而视。

“住手!”有七八个生死与共的同伴,骆文佳感到从未有过的强大,话音中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我们不想造反,我们只是要活下去!”

众人的目光令疤瘌头有些害怕了,终于停下鞭子冷笑道:“想活下去?行!只要乖乖­干­活就能活下去。”

骆文佳不再理会疤瘌头,转向手紧握在一起的众人道:“不管咱们过去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也不管相互之间有过多大的恩怨,从今往后,咱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嗯!”众人使劲点着头,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神经病!”疤瘌头被众人坚定、自信的目光吓住,悻悻地收起鞭子回到自己铺位,“你们他妈还真当自己是梁山好汉?一堆人渣聚在一起,就以为成了人­精­?嘁!不自量力。”

这一夜在不平静中平静地度过。天亮后,当苦役们从差役手中领到窝头,疤瘌头像往常那样拿出自己那个超大的海碗,往工棚中央一放,静待众人的孝敬。片刻后众人孝敬完毕,疤瘌头一看,立刻发觉少了许多。

“怎么回事?”疤瘌头怒气冲冲地喝问,“谁他妈还没上供?”

“是我。”骆文佳缓缓站出来,他的身后立刻跟着站出七八个人,“还有我!”

“你们他妈想坏了规矩?”疤瘌头­色­厉内荏地呵斥道。

“规矩是人定的,”骆文佳淡淡道,“你能定规矩,我们也能。从今往回,我们不再向任何人上供,这就是我们的规矩。”

疤瘌头打量着聚集在骆文佳身后的七八条汉子,缓缓点点头:“好!你等着,老子迟早要你后悔!”

几个冷眼旁观的苦役,见疤瘌头在骆文佳面前退缩,纷纷过来问:“骆兄弟,不知咱们可不可以做你的兄弟?”

“当然可以!”骆文佳微笑着握住众人的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便是好兄弟!去把你们的窝头拿回来,我的兄弟不需要向任何人上供!”

在骆文佳的鼓励下,几个苦役大着胆子拿回了自己的窝头。疤瘌头恨恨地瞪着众人,却并没有阻止。骆文佳对众人大声道:“从今往后,咱们的食物只分给需要照顾的老弱病幼,不再交给鞭笞我们的浑蛋!”

众人齐声叫好,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喜气。疤瘌头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用­阴­­阴­的目光盯着骆文佳,像蛇一样一声不响地缩回到角落。

经过这次窝头之争后,除了疤瘌头那两个心腹,所有人都成了骆文佳的兄弟。他们相互扶持,互相谦让,像亲兄弟一样团结互助。疤瘌头不敢再随意鞭笞他们,甚至不敢再大声呵斥辱骂。他们第一次在这牢房中,找回了一点做人的尊严。这令他们对骆文佳更为敬佩。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苦役们刚吃完早饭准备上工,就见两个狱卒提着枷锁来到门外,对着工棚里的苦役们喊道:“骆文佳,出来!”

看到狱卒手中的枷锁,众苦役不由得露出担忧的眼神,齐齐聚到骆文佳身边。骆文佳从容地与众人握手道别,然后坦然来到门外。两个狱卒将枷锁往骆文佳身上一套,拖起他就走。众苦役忙扒着门缝向外张望,却听身后疤瘌头­阴­­阴­地笑道:“看到了吧,这就是跟疤爷作对的下场。他要是还能完好无损地活着回来,就算他命大。”

再次被带到这­阴­沉沉的大堂时,骆文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他虽然猜到自己被带到这里,定是与疤瘌头的告密有关,但他却漏算了这一点。他不知道像疤瘌头这样一个牢头,在司狱官心目中,究竟有多大的位置。

“原来是你!”司狱官严骆望依稀认出了骆文佳,毕竟苦役犯中读书人还是比较少见。他懒懒地摆摆手,“拖下去,先重责二十鞭。”

几个狱卒不由分说,将骆文佳摁倒在地,扒去衣衫就是一顿暴抽。二十鞭堪堪打完,骆文佳就疼得差点晕了过去,但他却咬牙一声未吭,直到被重新拖到严骆望面前,不等对方喝问他就抢着拜道:“多谢严大人恩典。”

“哼!想不到你一个文弱书生,却还是个刺儿头。到了鬼门关,居然还敢跟阎罗爷耍心眼。”严骆望冷冷打量着一身血污的骆文佳,一脸不善。

“大人是听疤瘌头说的吧?”骆文佳心知现在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虽然疼得头晕目眩,但脑子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要在这最为不利的情况下,为自己赢回主动。他强忍痛楚抬头迎上严骆望的审视的目光,“疤瘌头身为丙字号牢房的牢头,现在居然要借大人之手来对付手下一个牢犯,大人认为他这牢头可还称职?”

“大胆!”严骆望一声厉喝,“是不是二十鞭还没把你打够?居然还敢诋毁自己的牢头?”

“大人!”骆文佳污秽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从容的微笑,“其实在您老心目中,无论牢犯还是牢头,都不过如蝼蚁一般,之所以要在牢犯中设牢头,不过是要借助他们来督促牢犯辛勤劳作,多采金矿罢了。但是,当一个牢头不仅不能为大人多出矿石,却还严重影响到苦役们的工作,他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见严骆望并没有呵斥,骆文佳就知道自己说到了对方的心坎上,他不由得信心倍增,继续道:“大人可知疤瘌头为何要诬告小人?那是因为小人带头不再将分发的食物孝敬他。在这之前,他和他的几个心腹强逼大家将食物献给他们,他们多吃多占却不­干­活,­干­活的苦役反而没饭吃,这严重影响了苦役们的采矿量,使咱们无法为大人和朝廷多创造财富。”

严骆望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你身为苦役,心里居然还念着朝廷?”

“小人不敢欺骗大人,其实小人也有自己的私心。”骆文佳忙道,“小人只是想吃饱肚子,多活几天罢了。大人其实也并不在乎谁做牢头,只要能多采矿石就好。既然如此,若大人废掉一个多吃多占又不­干­活的牢头,我保证丙字号牢房的采矿量,至少可以提高三成。”

“哼,大言炎炎,本官凭什么信你?”

“小人一条贱命,原也不配做什么保证,不过大人至少可以试试,若丙字号牢房不能提高三成以上产量,小人愿领受任何责罚。”

严骆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淡淡道:“牢头是从苦役中自然产生,并非本官任命。如果真能提高三成产量,废一两个人也无所谓。”说到这他面­色­一寒,眼光如刀地盯着骆文佳,“不过如果你的许诺未能兑现,本官便要你拿命来抵。”

“多谢大人恩典!”骆文佳心中大喜过望,得到严骆望的默许,他知道自己终于赢回了主动。

当骆文佳被两个狱卒扔回工棚时,刚下工的王志与几个苦役忙围了上来,众人见他身上虽然血­肉­模糊,但脸上却洋溢着自信的微笑,这种自信感染了大家,使众人对他依旧充满信心和希望。

“鞭子的滋味不错吧?”疤瘌头和两个心腹也围了上来,笑眯眯地打量着骆文佳,“敢跟老子作对,你他妈还­嫩­了点。”

王志等几个苦役对疤瘌头怒目而视,骆文佳则高深莫测地对疤瘌头淡然一笑:“疤爷,你可知严大人得知你强索大家的食物,是个什么反应吗?”

疤瘌头一怔,看到骆文佳脸上露出那种隐含秘密的表情,他心中不禁有些发虚,恨恨地丢下一句:“还他妈得意,老子迟早要收拾了你。”

骆文佳在众人搀扶下回到自己铺位,因背伤他只能趴在床上。待旁人散去后,他突然抓住王志的手:“大哥,信不信得过兄弟?”

“废话!这还用问?”王志一脸不满。

骆文佳拉过王志的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王志顿时一脸诧异:“有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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