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里暗无天日,但骆文佳却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亮堂。这三天之中,他除了吃饭睡觉,一直在思考着云爷提出的问题,当第三天晚上云爷再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心中理出了头绪。看到他眼中透出的自信,云爷冷硬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智慧的作用是审时度势,找出解决问题的最优办法。”骆文佳迎着云爷的目光侃侃而谈,“人与豺狼猛兽比起来,身体上有着天生的劣势。就算是最笨的猎户,也不会愚蠢地奢望克服这种天生的劣势,靠苦练武功去与猛兽正面搏斗。他更多的会借助弓箭、兽夹、陷阱等工具,并利用猛兽各种天生的习性和弱点,将之巧妙捕杀。聪明的猎手往往不需冒任何危险,就能将猎物兵不血刃地拿下。”
“如果你的猎物是和你一样聪明的人呢?”云爷饶有兴致地问。
“那就需要审时度势,巧妙借助各种形势与之周旋,”骆文佳答道,“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渺小的,昔日西楚霸王力能举鼎,勇冠三军,却也败在韩信阴谋诡计之下,无奈自刎乌江。智慧虽然不能令人增大半分力气,但却让人知道力量应该用到什么地方。”
“如果你的对手实在太过强大,审时度势之下,你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又该怎么做?”云爷又问。
“那就需要隐忍,”骆文佳感觉过去读过的经史典籍,渐渐在心中活了起来,不由侃侃道,“耐心等待对手露出颓势,同时积蓄自己的力量,直到对手现出致命的弱点,然后像蛇一样倏然出击,力求一击致命!昔日勾践曾为吴王牵马尝粪,汉高祖不惜冒险赴鸿门之宴,唐太宗更向突厥俯首称臣,这些都是审时度势之后的隐忍。它无损于英雄的光辉,却反而使他们更显智慧和强大。”
云爷终于满意地微微颔首,淡淡道:“看来你也并非无可救药,能从经史典籍中悟出这些道理,你的书总算没有白读。不过,你可知为何有的人多才多智,却始终是渺小软弱的弱者?就拿历代官场来说,在其中如鱼得水的往往是碌碌无为的庸才,学识渊博的智者反而不受重用,甚至受同僚排挤,上司忌恨,郁郁终身,乃至英年早逝?”
骆文佳一怔,茫然道:“也许,聪明和智慧是两种不同的境界吧?聪明的人未必有智慧,但智慧却只能来自聪明的头脑。”
云爷微微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有些事知易行难。有识之士虽然明知官场需要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却不愿为,不屑为,所以才郁郁不得志。仅知智慧的力量还远远不够,你还得善于运用这种力量,并抛开道德、律法、感情甚至本性等等一切的束缚身体力行。只有做到身心如一,才能真正发挥智慧的力量。”
骆文佳脸上有些茫然,忙拱手道:“弟子还不太明白,望云爷指点。”
“人若不幸掉进粪坑,一时无法爬出,该如何做才好?”云爷突然问。见骆文佳茫然摇头,云爷冷冷道:“得向蛆虫学习,以粪便为食,拼命挣扎抢占一处粪便丰腴的地盘。这种蛆虫都有的智慧就算老夫告诉了你,你又能否做到?”
骆文佳想了想,颓然摇头:“我做不到。”
云爷一声冷笑:“这就是知易行难。人若不能改变周围的世界,就只有更好地适应这个世界,让自己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只有当你足够强大,才有可能最终改变这个世界。在君子中间,你要比君子还君子,在小人堆里,你得比小人更小人!你无论在君子中间做小人,还是在小人堆里当君子,都会死得很惨。在智者眼里,做君子与做小人已经跟品德无关,只跟周围的环境有关。古圣先贤罔顾世情和环境,一味要人做温顺贤良的君子,不知害死了多少不知变通的孝子贤孙。”
骆文佳一怔,第一次听到这等怪论,心中不由得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他对云爷的话并不完全赞同,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驳起。只听云爷突然又问:“你熟读圣贤之书,除了经史典故,不知从中还看到了什么?”
骆文佳想了想,答道:“忠孝仁义,礼义廉耻。”
“狗屁!”云爷一声嗤笑,“读书不用脑,还不如不读!看不到文字后面的真实,你永远是一个不会思考、灵智未开的蠢货,有什么资格做老夫的弟子?忠孝仁义,礼义廉耻?你数数古往今来众多风云人物,有几个合格?”
骆文佳突然福至心灵,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躬身拜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谨记在心!”
云爷没有避让,也没有搀扶,只冷冷道:“想做老夫的弟子,你先得学会叛逆隐忍,寡廉鲜耻。不然我堂堂千门门主云啸风这张老脸,岂不让你丢尽?”
虽然云爷言辞严厉,但听在骆文佳耳中不啻是天降纶音。他慌忙连磕三个响头,激动地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弟子定谨遵师命,绝不给你老人家丢脸。”
“你别急着拜师,你是否有资格成为老夫弟子,还不一定呢!”云爷冷哼一声,突然叉开双腿,往自己胯下一指,“钻过去!”
“什么?”骆文佳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钻过去!”云爷厉声道,“老夫现在就教你本门的基本功——寡廉鲜耻!”
骆文佳犹豫起来,心中如巨浪翻滚。犹豫再三,最终复仇的欲望超过了对胯下之辱的羞耻,他终于一咬牙,低头从云爷叉开的腿间慢慢爬了过去。当他终于爬起来的时候,脸上已因羞愧而满面通红。云爷却无视他的羞愧,悠然问道:“当初疤瘌头要你过十八洞,你拼死不从,现在为何钻得这般爽快?”
骆文佳昂然抬起头:“韩信当年也曾受胯下之辱……”
“呸!”骆文佳话音未落,云爷突然一口浓痰射到他脸上,“你他妈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淮阴侯当年是可以不受辱而甘愿受辱,你有什么资格跟他相提并论?你现在无论是想复仇还是想活下去,都得来求老夫,就算老夫让你吃屎你也得吃,还敢大言不惭自比淮阴侯?”
骆文佳羞愧地垂下头,心知云爷所言不假。当年韩信完全可以拔剑杀了拦路挑衅的泼皮,他却甘愿低头受辱,这反而显出他的胸襟和隐忍。而自己无论是想活下去还是想复仇,云爷都已是最后的希望,只要自己还想留着性命去复仇,就根本没有可能反抗对方的任何侮辱。想到这,他不由得拱手拜道:“多谢师父教训,弟子知错了。”
云爷面色稍霁,淡然颔首道:“淮阴侯不以胯下之辱为辱,这才是寡廉鲜耻的大境界。你想达到这等境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若不能达到这等境界,智计谋略于你来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说着云爷转身便走,边走边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先想清楚古人留下的史籍中,究竟记载了些什么。三天后老夫再来,看看你是否真正明白其中的奥义。”
三天之后,当云爷再次来到牢中时,不等云爷吩咐,骆文佳已跪倒在地。只见云爷大马金刀地叉开双腿,骆文佳无须云爷示意,便低头从其胯下钻了过去。待他重新站起后,云爷眯起眼打量着他,淡淡问:“老夫如此侮辱你,你心中可有怨恨?”
“不敢!”骆文佳躬身拜道,“师父这是要助弟子丢开羞耻之心,只有忍人之不能忍,做人之不能做,才能将一个人的智慧发挥到极致。”
“你现在从经史典籍中看到了什么?”
“钩心斗角,智计权谋。叛逆暴虐,寡廉鲜耻。”
“孺子可教亦!”云爷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在一方岩石上坐了下来,“你既然有心拜老夫为师,就该对本门有所了解,你可知道本门的来历和根底?”
骆文佳茫然摇头:“上次听师父自称千门门主,莫非本门就叫千门?”
“不错!”云爷微微颔首,“但你可知‘千’字的含义?”
“千者,骗也。南方人也将骗子称做老千,不知弟子理解得对也不对?”骆文佳躬身问道。
“坑蒙拐骗实乃千门末流,老夫羞与为伍。”云爷傲然道,“本门的最高境界,乃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谋江山社稷于无痕无迹之中。以千得铢是为骗,以千得国是为谋,虽以千术窃天下,人尤尊其为圣贤。古往今来无数兵法大家,开国之君,莫不是深谙此道。就连世人称颂的各种兵法谋略,也不过是千门旁支。你不要因为那些手段低劣的街头骗子就瞧不起本门,你可知本门始祖是谁?”
见骆文佳茫然摇头,云爷脸上露出一丝骄傲,遥遥望空一拜:“是禹神!也就是上古传说中治水的大禹。”
“大禹!”骆文佳十分惊讶,“他可是三皇五帝之一,妇孺皆知的上古圣人啊!”
云爷淡淡一笑,颔首道:“不错!虽以千术窃天下,人尤尊其为圣贤。这才是本门的至高境界!世人只知大禹治水之功绩,却不知其心计权谋。是他以计铲除异己,削去各部落势力成为天下真正的主宰,并废上古禅让之礼传位于子,开中华第一个朝代——夏。从此江山社稷,便成为一家一姓之私物,人人共谋之鹿鼎!中华历次朝代更迭,无不活跃着我千门前辈的影子,他们或为君,或为将,各凭智计谋略,演绎了我中华几千年的传奇历史!只要人的灵智未失,这种传奇就将继续演绎下去。”
有关三皇五帝的传说骆文佳早已熟知,不过他始终认为,那些神话般的远古记载根本就不可信。听云爷将大禹尊为千门始祖,他就有些不以为然。心有所想,脸上便有所表现。云爷见状不由得冷冷问:“你不相信老夫所说?”
“弟子不敢!只是有关大禹和其子夏启开国的历史,年代实在太过久远,后人已无从考证。”骆文佳忙道。
“哼!史料中记载不详的历史,就可以当成杜撰?”云爷一声冷哼,“韩信在穷乡僻壤游手好闲半辈子,一出山便能统领千军万马百战百胜,你以为他是天生的将才?诸葛亮这个偏僻山村一介穷书生,一踏入江湖就能辅佐刘备三分天下,你以为他是天神降世?同样是读书人,为何有的人苦读一辈子,除了会做几首狂天狂地的Diao诗,就只背下几本《四书》《五经》?有的人却能以文弱之躯兴朝灭代,凭一己之力改写历史?”
“师父是说,他们都是千门中人?”骆文佳十分惊讶。
云爷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熟读兵书,是否就能成为一代名将?闭门造车,是否就能诞生兵法大师?”
“这……恐怕不能。”骆文佳突然意识到,像韩信、诸葛孔明这些震古烁今的兵法大家,他们的出现实在有些蹊跷。带兵打仗是一种实践性要求很高的学问,很难想象一个从未带过兵就一步登天的统帅,能立刻带领千军万马反败为胜,成为创造和改写历史的风云人物。但历史上这样的人物却偏偏还不少。
“你虽然熟读史书,却从未认真想过这些问题?”云爷脸上露出一丝嘲笑,“所以你的史书算是白读了。”
“弟子愚昧,还请师父指教!”骆文佳汗如雨下,突然发觉自己过去读书确实是没有用脑,不懂思考,不求甚解。
云爷傲然一笑:“历史上不少出身神秘,像流星般崛起的风云人物,皆是千门隐士精心训练和培养的一代千雄。比如苏秦、张仪,孙膑、庞涓等俱出自鬼谷子门下;张良则师从黄石公。千门秘技虽不闻达于天下,却世代相传,影响和左右着天下大势。若遇太平盛世,千门高手只能隐忍不出;一旦天下大乱,各路千门高手就要悄然登场,各展其能,书写朝代更替那波澜壮阔的历史。”
骆文佳心神剧震,原本以为千门不过是以骗术行走江湖的左道偏门,没想到它竟有如此辉煌的历史。骆文佳悠然神往,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冲动在心中激荡,一想到经史典籍中记载的各种风云人物,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希望。既然众多出生卑微的江湖草莽,最终能凭各自的智计谋略立下种种丰功伟业,自己与他们相比未必就愚鲁,难道不能凭借智谋向南宫世家复仇?想到这,他的心中豁然开朗,不由得露出兴奋之色,差点喜得手舞足蹈。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云爷冷眼望着兴奋不已的骆文佳,淡淡道,“三岁孩童都懂得使用自己的拳头,但他却并不是武功高手。人人都会阴谋诡计,但真正的千雄却是万中无一。无论武功还是智谋,都需要经过专门的训练,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超越寻常大众。至于能否成为远超当世、傲视寰宇的一代千雄,就只有看天赋与机运了。”说到这云爷从怀中拿出一物,在地上缓缓摊开。骆文佳借着窗中透入的月光仔细一看,却是一张手绘的围棋棋盘。
“这是什么?”骆文佳奇怪地问道,“莫非师父要和我手谈一局,以测弟子心智?”
云爷摇头道:“以你现在的修为,哪有资格与老夫对弈?围棋虽为小道,却是一门算计的学问,千门中常作为训练头脑灵活的道具。老夫现在让你四子,看看你有多大的潜力。”
骆文佳依言摆上四子,心中却有些不甘。骆家祖上乃是诗书传家,棋道也是六艺之一,所以骆文佳从懂事起就会下围棋。虽然他并没有将棋道视作正经功课,但凭着天资聪颖,他的棋力在骆家庄周围几个村庄中,依然是公认的第一。一上来便被让四子,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若非对方是云爷,他根本不会接受。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他却在心中暗下决定,一定要杀得云爷大败亏输,免得他小瞧了自己。
二人落子如飞,片刻间便布下了十余子。云爷边落子边道:“行棋如行千,师父能教的主要是定式,但盘中的变化无穷无尽,棋道的高低重在个人的领悟。千术亦如此,虽有常见定式,各种经史典籍中也记载了不少经典的谋略,但其中的变化却几无穷尽。唯有随机应变,胸无成法,方能巧妙运用,融会贯通。”
骆文佳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无法分心领会云爷所说。牢房中幽暗无比,令他不得不十分仔细才能看清盘面,这多少影响了他的棋力发挥。盘面渐渐进入中盘,骆文佳越走越是心惊,自己的四子优势逐渐损失殆尽,而对方棋势却一点不露锋芒,不知不觉间便占尽先机。
顿饭工夫后,骆文佳无奈投子认负,正想复盘计算得失,云爷已三两把将棋盘撕得粉碎,“学棋只是一种训练手段,胜负并不重要,你千万莫要沉溺其中,主次不分。依你现在的棋力,虽然还不足以与老夫抗衡,不过老夫已看到了你的潜力。今后你可与老夫盲棋对弈,不必再借助这棋盘棋子了。”
“多谢师父指点!”骆文佳忙拱手拜倒。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云爷留下食物清水后起身便走,头也不回地淡然道,“你能否成为老夫的入室弟子,至少还得经历过一次考验。”
骆文佳正想询问是何考验,却见云爷已开门而去。骆文佳从窗口目送他走远后,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回到死牢角落的骷髅堆中躺了下来。回想方才云爷说过的话,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在蠢蠢欲动,使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两天后云爷再次来到牢中,这次他带来的竟是些牌九、骰子、马吊等赌具,骆文佳一见到这些东西就想起了父亲的遭遇,心中本能地生出反感。云爷察言观色,立刻看出了骆文佳对赌博的抗拒。他不由得淡淡道:“赌博是一门在方寸间钩心斗角的学问,在常人眼里,它赌的是技术和运气,但在咱们千门中人眼里,斗的却是智谋。这是千门中一道最基本的学问,你必须要练到精深娴熟。如果方寸间你都无法战胜与你赌具相同的对手,如何能在纵横万里的人生赛场上,战胜家世比你好,起点比你高,财力比你雄,经验比你足的强大对手?”
“师父教训得是!”骆文佳说着缓缓拿起一张陌生的牌九,在心中暗暗发誓:我决不再重蹈父亲覆辙,决不在这方寸之间输给任何人!
“咱们开始吧。”云爷手法熟练地将牌九码好,“老夫要教你的不是公平博弈,而是如何在公平博弈中创造不公平,也就是作假,俗称出千。”
就这样,云爷隔三差五就来牢房,在传授千术、棋道和赌技的同时,也以各种独特的方法对骆文佳进行训练。凭着天生的聪颖,骆文佳无论棋道、赌技还是千术,进步俱十分神速,令云爷也十分惊讶。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他终于对骆文佳道:“你现在虽学有所成,却还是纸上谈兵。能否在实践中巧妙运用,还得看你的天赋和机变。老夫已买通司狱官,明日就将你放出来,回到原来的工棚继续服苦役。”
“多谢师父!”骆文佳淡然道。虽然一直盼望着能离开这死牢,但真到这一天,想到即将失去单独聆听云爷教诲的机会,他心中反而有一些怅然。这几个月的交往,所学的智计谋略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云爷教会了他观察和思考,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问题,这是他过去最为缺失的能力。
“你现在已明白自己当初如何中计受骗了吧?”云爷突然问。
“是的。”骆文佳淡然道,回想南宫放构陷自己所使的阴谋诡计,低劣幼稚得形若儿戏,骆文佳很奇怪自己当初为何轻易就上当受骗。不过他也很感激那次经历,没有那次受陷获罪,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与云爷重逢,也就永远是一个不会思考的书呆子。
云爷没有再多问骆文佳蒙冤的经历,却吩咐道:“你回到工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疤瘌头手中夺下牢头的位置。”
“这是为何?”骆文佳奇怪地问。
“老夫训练你这么久,如果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到,那你的智谋永远只是纸上谈兵,不配再做老夫的弟子。”云爷转身离去的同时,头也不回地警告道,“你要记住,你的一切行动老夫不会干涉,也不会帮忙。若遇到麻烦你必须自己解决,别想要老夫Сhā手。”
“弟子领命!”骆文佳恭送云爷出门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一名千门中人。他对自己这种新的身份还有些茫然。为了更好地适应生存的环境,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将来的行事肯定要与圣贤的教诲完全背道而驰,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感到悲哀。
当骆文佳被狱卒从死牢中放出,来到外面的阳光下时,只感到两眼刺痛,头晕目眩。几个月暗无天日的生活,已使他须发杂乱,面色煞白,身体也比过去更为羸弱。不过他半开半合的眼眸中,却有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淡定和从容,那是一种强者的自信,这使他再无当初那个文弱秀才的半点影子,他已在精神上完全脱胎换骨。
缓缓随着狱卒回到工棚,立刻引得刚收工回来的苦役们一阵惊讶。似乎从那死牢中放出的逃犯,骆文佳是第一人。众人心怀疑惑地围上来,想问却又不敢问,便争相向骆文佳道贺。
骆文佳一一向众人道谢,一个个叫着难友们的名字。众人不由得脸上放光,腰也不自觉地挺直起来。苦役们通常只相互叫一些恶俗的诨号,比如“疤瘌头、罗圈腿、娘娘腔、斗鸡眼”什么的,在牢中第一次被人尊为叔伯或兄弟,顿让他们对骆文佳油然生出一种好感,也不好意思再叫他“兔儿”的诨号,齐齐改口称他为“骆兄弟”。
“吵什么吵!快收拾碗筷准备开饭!”疤瘌头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不由得对众人呵斥起来。众人无奈纷纷散去,骆文佳忙来到疤瘌头面前,恭恭敬敬对他一拜:“疤爷!小人年少无知,过去对您老多有冒犯,这次又胆大妄为企图越狱,连累疤爷受狱官责罚,小人实在罪该万死!望疤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包涵。”
“想不到你进一回死牢,倒是学聪明了。”疤瘌头满意地拍拍骆文佳的肩头,第一次被尊为“爷”,这让他也有些飘飘然,“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不再捣乱,疤爷不会为难你。”想到对方能从死牢中被放出来,疤瘌头就猜到这小子背后有靠山,所以他也不敢轻易得罪。
开饭的锣声响起,众苦役立刻拥到门口排起长队,从差役手中领到今日的早餐,然后各自拿出一个窝头送到疤爷面前。骆文佳也将自己的窝头献上去,疤瘌头忙摆手道:“你刚从牢中出来,需要尽快养好身子,这孝敬暂且记下,以后再说吧。”
“不敢!”骆文佳笑道,“既然这规矩是疤爷定下,小人怎么能坏了这规矩?除非疤爷以后都不再强索大家的孝敬,否则小人也不敢跟弟兄们有别。”
“你……”疤瘌头一怔,一把抢过骆文佳递来的窝头,狠狠咬了一口,嘴里蹦出几个字,“不识抬举!”
骆文佳转身回到众苦役中间,将手中剩下的一个窝头掰成两半,递给一个被夺去了所有窝头的新来苦役。那苦役一怔,茫然抬头望向骆文佳,只见骆文佳面带真诚微笑,轻声道:“别客气,四海之内皆兄弟。”
那苦役眼眶一红,忙低头接过半个窝头,三两口便和着泪水吞入了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