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何人?”幽暗的大堂上响起一声懒洋洋的询问。
“骆文佳。”
“大声点!”
“学生骆文佳!”
“哦,原来还是个读书人。”堂上的司狱官终于把目光转向阶下的囚犯,“本官不管你过去是什么身份,到了这里就只有一个身份——人犯!还是那种终生服苦役、永远也别想离开这儿的死囚犯。其实依你们的罪孽早就该死了,能留条性命以苦役来赎罪,这是律法的宽大,也是朝廷的慈悲。因此你们应满怀感激之心,用辛勤劳作来报答这浩浩皇恩。本官严骆望,忝为此地司狱,便是朝廷和皇上的代表。你们在本官和众差役面前,只有绝对的服从,不能有半点怨言。如若不然,本官将对你们生死予夺,严惩不贷!”
“人犯明白!”骆文佳木然垂下头,经历过太多的磨难后,他渐渐懂得了“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的道理。
“嗯,看来你也是个明理之人。”司狱官满意地点点头,淡淡道,“既然如此,可有孝敬献上?”
骆文佳一愣,虽然明知官场黑暗,却也没想到这司狱官竟公然索要贿赂。他不禁摇头苦笑:“人犯流徙千里,就算身有余财,也早被沿途的差役搜刮干净,哪还有孝敬献与大人?”
“没关系!”司狱官理解地点点头,“你可以修书一封,本官会托人送到你家人手中,他们若想你在这儿过得好一点,自然不会吝啬身外之物。”
骆文佳黯然垂下头,涩声道:“人犯生父早死,母亲也在不久前亡故,人犯已没有亲人。”
司狱官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依旧耐心问道:“你再想想,看有没有愿意帮助你的亲朋好友?”
骆文佳木然摇摇头:“没有。”
司狱官闻言沉下脸来,冷冷道:“本官要好心提醒你,在这儿服苦役主要有三种活计。一种是专门做饭生火、计账洗衣的杂役;一种是负责筛选和搬运的苦力;还有一种是下井采矿的苦役。这三种活计中,以杂役最为轻松,以井下采矿最为繁重危险。这可是吃的阳间饭,干的阴间活。本官见你是读书人,有心给你个握笔计账的轻松活干干,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骆文佳漠然道:“人犯确实无法孝敬大人,望大人明鉴。”
“既然如此,将他送去矿场。”司狱官终于失去了耐心,抬头高叫,“下一个!”
当骆文佳被押送到采矿苦役们所住的工棚时,天色已是黄昏,几个苦役犯正好从井下收工而回,正提着油灯从黑漆漆的洞|茓中爬将出来。骆文佳第一眼看到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他们个个衣不蔽体,浑身上下尽是尘土,面上除了眼睛和牙齿,几乎看不到任何本来的颜色。更可怕的是他们个个瘦骨嶙峋,眼神呆滞,繁重的劳役早已使他们失去了正常人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群地狱中爬出的活僵尸。
“疤瘌头,新来的,交给你了!”押解骆文佳的狱卒一声吆喝,工棚中立刻有个满脸横肉,鼻斜口歪的壮汉点头哈腰地迎了出来。他的头上东一块西一团尽是疤瘌,难怪被狱卒叫做疤瘌头。看打扮他也是服苦役的囚犯,不过却比其他囚犯壮实光鲜得多。只见他一脸媚笑地对狱卒连连点头道:“差官大哥放心,我定把他教得乖乖的。”
狱卒解开骆文佳的枷锁,将他推到那汉子面前,喝道:“以后他就是你的工头,咱们不在的时候,你一切听他的。”说完丢下二人,在疤瘌头不住的问候声中,扬长而去。
骆文佳细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只见光秃秃的山坡上,散布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工棚,工棚夯土为墙,竹木为顶,十分简陋。离工棚不远处还围着一圈简陋的篱笆,这种围墙对安心要逃的人起不了多大作用,不过一想到方圆数百里乃是渺无人烟的戈壁荒漠,骆文佳心中又释然了,离开这儿无疑就是自杀。
“犯了什么事?”疤瘌头打量着骆文佳,饶有兴致地问。骆文佳迟疑了一下,不想被一个囚犯同情,便淡淡道:“杀人、强Jian,兼坑蒙拐骗。”
疤瘌头眼里露出一丝惊异,嘿嘿笑道:“没想到你这浑蛋看起来斯斯文文,犯下的事却不含糊。不过老子先警告你,不管你在外面有多威风,到了这里就得给老子服服帖帖。懂不懂规矩?”
“什么规矩?”骆文佳茫然问。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疤瘌头阴阴一笑,对骆文佳一招手,“先跟老子进来。”
骆文佳随着疤瘌头进入工棚,只见工棚内有数十个床位,显得十分拥挤。此时下井的苦役们已收工回来,工棚中乱哄哄十分嘈杂。待见到疤瘌头带骆文佳进来后,众人立刻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骆文佳,眼里闪烁着猫戏老鼠的兴奋。
“老大,这小子细皮嫩肉,莫非是个兔儿爷?”一个苦役笑着询问刀疤,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另一个苦役接口道:“那以后就叫他兔儿得了。老大,这次要如何玩这兔儿?”
疤瘌头呵呵笑道:“照老规矩,先送见面礼,再过三关十八洞。”
“好!一人一份见面礼。”一个囚犯说着,突然一拳击向骆文佳下颌,骆文佳猝不及防,顿时被打倒在地。众囚犯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骆文佳本能地抱住脑袋,伏在地上蜷曲成团,无声地承受着众囚犯的殴打,足有盏茶工夫众人才心满意足地收手。骆文佳尚未来得及喘息,又被两个囚犯拎了起来,拖到墙根站定,另一个囚犯提起墙角的便桶来到骆文佳面前,将便桶往骆文佳头顶一放,嘿嘿笑道:“方才只是见面礼,现在才是第一关,加冕仪式。小心别掉下来,不然就让你将这一桶屎尿全部吃干净。”
骆文佳咬牙顶着沉重的便桶,闭上双眼一言不发,默默地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肉体的痛苦还可忍受,精神上的屈辱却令他几欲发狂。不过他知道,自己若想要活下去,就得忍受这一切。这些折磨与南宫放、费士清、殷济等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比起来,便不算什么了。仇恨已经充满他的身心,成为支持他强撑下去的唯一动力。他心中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古训,在忍受折磨的同时,也不断挑战着肉体和精神上的极限。
工棚外突然传来“当当当”的敲锣声。“开饭了!”众囚犯发一声喊,纷纷从各自的铺位上拿出破碗缺盆,争先恐后地在门口排起长队。不一会儿,就见一个狱卒打开房门,指挥着几个杂役将一桶稀粥和一篮黑糊糊的窝头搁到地上,开始给众苦役分发食物。
“他是怎么回事?”那狱卒看到了顶着便桶站在墙根的骆文佳,不由喝问道。疤瘌头忙赔笑道:“新来的,大约脑子有毛病,一进门就顶着尿桶不愿放下来,弄得大伙儿撒尿都不方便。”
“快放下来,开饭了!”那狱卒似乎并不知情,不由得对骆文佳高喝道。疤瘌头也连忙帮腔:“听见没有,蒋大哥叫你放下你就放下,还不快过来谢谢蒋大哥的恩典!”
骆文佳放下便桶,跌跌撞撞地来到那狱卒面前,只听对方又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遭人毒打?”
“没有。”骆文佳垂下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的。”
那狱卒将信将疑地打量了骆文佳几眼,叮嘱道:“若有谁欺负你,尽可告诉我,不用害怕。”
“没人欺负人犯,不劳差官大哥费心。”骆文佳冷冷道,有过殷师爷的教训,他对任何好心人尤其是来自官家的好心人,都不敢再轻易相信了。
那狱卒见骆文佳一脸冷漠,只得无奈道:“现在快去吃饭,明天一早就要下井干活!”
“是!”骆文佳答应着,排到众苦役的后面,最后从负责分饭的杂役那里,领到了一个黑糊糊的窝头和半碗清澈见底的稀粥。早已饥渴至极的他也顾不得理会稀粥和窝头的味道,蹲在地上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刚吃得没几口,就被一个囚犯一巴掌将碗打飞,跟着就听他骂道:“没规没矩的蠢货,有吃的不先孝敬老大,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
骆文佳茫然抬起头,这才发现方才那狱卒和几个杂役早已经离开,大门也锁了起来,工棚中顿时一片幽暗。几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向自己围过来,脸上露出猫戏老鼠的表情。
“方才你运气好,第一关算是过了。”疤瘌头在骆文佳身边蹲下来,狞笑着托起他的下颌,“现在是第二关,辟谷成仙。”说着一招手,两名囚犯一左一右抓住骆文佳的脚腕,顿时将之倒提起来。疤瘌头抬脚猛踢骆文佳的肚子,边踢边骂:“我叫你吃!我叫你吃!你他妈要不知道孝敬,老子叫你吃多少,吐多少!”
这几脚重重踢在骆文佳上腹部,令他腹中一阵翻滚,不由自主地将刚吃下的东西尽数呕了出来。直到腹中再无可吐,疤瘌头才示意两个囚犯将骆文佳放下来,然后踩着他的脸冷笑道:“从今天开始,只要你敢吃任何东西,老子就让你全部吐出来。你能撑过三天才算过关。”
“吵什么?还不睡觉?”工棚外传来一个巡夜狱卒的吆喝。疤瘌头忙答道:“官爷,咱们这就睡觉!”说着抬手向众人示意,众人立刻放低了声音。
待大家安静后,疤瘌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压着嗓子拖长声音道:“接下来是第三关!火热祼舞!”
众人发出压抑的欢呼,七手八脚来剥骆文佳的衣衫。有人还趁机在他的身上又摸又捏,嘴里还猥琐地叫着:“这兔儿爷身上又嫩又滑,大伙儿今晚一定要好好乐乐。”
骆文佳终于忍无可忍,拳打脚踢拼命挣扎,却哪是众人对手?转眼间就被众人撕开了衣衫,顿时衣不蔽体。骆文佳一声号叫,猛地一口咬住摸到自己脸上的一只脏手,死命一咬,再不松口。那被咬的汉子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对骆文佳拳打脚踢,却始终无法令他松口。众人被同伴的叫声吓了一跳,立刻七手八脚将骆文佳摁倒在地,有的捏嘴有的捂鼻,好半晌才将同伙的手从骆文佳口中弄出来,只见同伴的手已是血肉模糊,伤可见骨。众人大怒,齐齐向骆文佳扑去,就在这时,突听门外巡夜的狱卒一声喝骂:“叫什么叫?是不是皮痒痒了?”
众人连忙停下动作,屏住呼吸安静下来,听着那狱卒的脚步声远去后,方才那被咬的囚犯才对疤瘌头呻吟道:“老大,这小子他妈是条疯狗!快帮我宰了他!”
“闭嘴!”疤瘌头一声喝骂,然后转向骆文佳恨恨道,“好小子,这第三关暂且记下,老子迟早要你给大伙儿当马骑。现在你过了十八洞,老子今晚就暂且放过你!”说着双腿叉开,然后往自己胯下一指,“钻过去!”
几个囚犯也纷纷排到疤瘌头身后,叉开双腿齐声催促:“快钻!”
骆文佳见此情形,总算明白十八洞是什么意思了。这工棚中刚好有十八个囚犯,叉开腿排在一起,胯下正像是十八个洞。但此刻骆文佳已被激起心中压抑许久的倔傲,不由得昂头怒视疤瘌头:“休想!”
疤瘌头眼光变得恶毒起来,冷冷问:“老子再问一遍,钻不钻?”
见骆文佳坚定地摇头,疤瘌头不再理会对方,转身对几个同伴招招手,悄声道:“给老子往死里整!”
几个囚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立刻捡起骆文佳被撕下的破衣衫,一个囚犯从墙角隐秘处拿出一块拳头大的圆石,用破衣衫紧紧包裹起来,然后将它握在手中,向骆文佳一步步逼过来。骆文佳一见对方神情,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再顾不得许多,张嘴就高叫“救命”。谁知刚叫得半声,就被一个囚犯突然用衣衫紧紧捂住了口鼻,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另外几个囚犯则死死压住了他的手脚,令他无法挣扎动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囚犯高举裹着衣衫的圆石,重重击在自己胸上。一下、两下、三下……骆文佳只感觉自己整个五脏六腑都像被震碎,口鼻中立刻灌满了腥咸的液体,他绝望地放弃了挣扎,无奈而悲愤地怒视着虚空,怒视着这个暗无天日的魍魉世界。
“够了!”就在骆文佳感觉意识在渐渐模糊的时候,工棚最里面的一个铺位上,突然传来一声懒懒的喝止,一个佝偻的人影从铺位上缓缓坐了起来。几个囚犯忙放开骆文佳,疤瘌头赶紧跑过去,搀扶起那人小声问:“云爷,今日感觉好些没有?”
“好多了!”那人在疤瘌头的搀扶下缓缓下铺,慢慢来到骆文佳面前,俯身打量他片刻,然后微微颔首道,“原来是你!想不到咱们居然在此重逢!”
依稀有些熟悉的声音,令几近昏迷的骆文佳勉强睁开双眼。他立刻认出眼前这瘦削沧桑的老者,正是半年前在骆家庄负伤而去的神秘人物,那个足智多谋、武功高强、自称“云爷”的江湖高人。骆文佳心情一阵激动,刚想起身相认,却感到头脑眩晕,两眼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幽幽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当骆文佳再次醒转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简陋的铺位上,工棚内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一缕阳光从门缝中透过来,使人隐约感到一丝暖意。
“醒了?”头顶响起一声淡淡的问候。听到这淡漠沧桑的声音,骆文佳不顾浑身伤痛,挣扎着翻身跪倒,伏拜叩首道:“云爷!求您老传我绝世武功,我要报仇!”
“嘁!”只听云爷一声冷笑,“当初你救我一命,老夫现在也还你一命,让疤瘌头以后都不再难为你,并让你养好伤再下井。咱们已两不相欠,你凭什么还提额外的要求?再说老夫也没什么绝世武功可以传你。”
骆文佳一怔,忙恳切地道:“云爷!我知道你老是纵横江湖的武林高手,我骆文佳这条贱命实乃云爷所救,不敢再提任何要求,只求云爷能收我为弟子,我愿终身事云爷如父,全心全意孝敬你老,不敢稍有违逆。”
云爷神情似有所动,却还是摇头道:“你到了这里,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能否活下去都成问题,还拿什么来孝敬老夫?”
骆文佳昂起头,坦然道:“我骆文佳现在虽然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但至少还有一颗赤诚之心。”
“赤诚之心?”云爷脸上露出一丝嘲笑,“我看你是让圣贤书给迷惑了吧?赤诚之心?值几个钱?掏出来看看?”
骆文佳一窒,顿时无言以对。却见云爷递过来一枚丹丸,冷冷道:“你先争取活下去再说吧。老夫最瞧不起你这种大言不惭的书呆子,只会空谈,百无一用。若非老夫这疗伤圣药,你就算侥幸活下来,只怕也要落个终身残废。留着你那赤诚之心烂在肚里吧,给老夫也没用。”
骆文佳满脸羞愧地接过丹丸,默默将之吞入腹中,然后拜道:“云爷,你老虽然视骆文佳贱如草芥,但在下依旧视云爷如师如父。待在下伤好,定全心全意侍奉云爷。”
云爷冷哼一声没有再说话,却在角落盘膝坐下来,双手搁在膝上,掌心向天,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他那枯萎的脸上苍白如纸,精神也有些委靡,显然还没从上次的重伤中恢复过来。骆文佳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云爷怎么会像自己一样,也落到这般田地。本想要问,却见对方已盘膝入定,闭目无言。骆文佳只得将疑问放在心底,疲惫地躺下来,他心中不住盘算着,怎样才能说服云爷传自己武功。他已暗下决心,一定要学成绝世武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从这儿逃出去,也才有可能向南宫放等人讨回公道!
云爷每日一颗的疗伤丹丸果有奇效,不过半月工夫,骆文佳的内伤便好了个七八成。虽然胸口偶尔还隐隐作痛,却已能行动自如。这其间狱卒没有给骆文佳分派劳役,以疤瘌头为首的十几个苦役犯,也没有再为难骆文佳。不仅如此,众苦役还将饭菜先让云爷和骆文佳吃饱,然后自己才敢吃喝。显然云爷才是这儿的主宰,疤瘌头也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骆文佳自从能勉强下地后,便像对待长辈一般殷勤侍奉云爷。云爷对他的侍奉坦然接受,却对他拜师的恳求置之不理。十天半月下来,骆文佳终于失去了耐性,在一次长跪不起,求拜无果之后,积压的怨愤终于爆发,第一次对云爷出言不逊。
“我看自己大概是找错了人,”骆文佳望着一脸漠然的云爷,冷笑道,“你身陷囹囫,自身尚且难保,哪有本事教我?就算你将一身的本事传给我,你自己尚且受困于此,我又哪有可能逃出去?就算学得你那一身三脚猫的功夫,也不过是在疤瘌头面前作威作福,终身做个牢头而已。这等功夫,不学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