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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府一夜之间风云变色,在洛城掀起了轩然大波,街头巷尾都在传着那日晚上发生的事情,人人都说得好似亲眼见到一般。
据说洛城之玉的颜公子,当晚策马疾奔,怀里抱着个白雪般娇柔的美人,说要娶她为妻,不要袁宝小妖了。
又据说,那白雪美人乃是是京城第一名媛,温柔贤惠,柔弱无双,当时被发怒的袁宝推搡了下,当场跌破了皮,真是娇嫩得像花儿一样的美人。
“咦?不是说袁宝这妞,很喜欢美人的嘛?”
“人家都抢了她相公了,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喜欢美人呢。”
“也是也是。”美人再美,也比不上心上人一句话。
还据说,袁老爷被关入大牢之后,没几日便得了来势汹汹的大病,没几日好活了。
“这袁宝妞虽然人是古怪了点,心肠倒是不坏,可惜先死娘又要死爹,也怪可怜的。”
“说话小心些!袁家现在可是朝廷重犯!”
“那你说为什么颜雅筑没把袁宝也给捉了关大牢呢……”
“谁知道,反正我看过两日他就要和美人成亲了,城里的姑娘们都要伤心死,我看我们倒是可以乘此机会,拐两个俏妞回家做老婆。”
“你个不正经的二愣子!回家种田吧你!”
也有人说,颜雅筑对袁宝其实是旧情未了,所以才不忍将她下狱,到时候准备娶回家做小妾的。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每种说法都有些可信,又有些荒唐。
结果没几日,京城的王爷同丞相居然都光临洛城,住进了颜府,而颜府上上下下都被一片红艳艳的装饰包裹起来,就连门上都贴了大红“囍”字。
这回可是真的要办喜事,新娘,还真不是袁宝。
颜雅筑回来没几日,便是大婚。这回成婚虽然仓促了些,该有的东西却是一样没少。
颜雅筑骑了匹赛雪良驹,一身新郎红装,也不知是什么料子,随着他动作轻柔地摆动,连皱褶摆动的弧度,都带了儒雅气息。
他抿唇轻骑,动作潇洒,昂扬姿态与满街未化的白雪一起,简直精美非凡,如同尘嚣喧闹中的一幅画:枯树昏鸦,白雪阳春,枯败未荣的早春画面中,添了他颜雅筑一笔,顿时就成了绝妙景致,看得人心驰神往。
新郎就这么绕过洛城大街小巷的时候,不知赚了多少女子的辛酸泪,如此好一个男人,居然就要成婚了:偏偏新娘还是当场右相的千金,云烟郡主。
若是和袁宝成婚,或许少女们还能抱怨挑剔一番,说袁宝这妞气质不佳、行为怪异、见钱眼开、满身铜臭之类,但这回的新娘,可是家世、容貌、涵养,都一等一的好,连诋毁的点儿都找不着一处,着实叫人郁闷。
“还不如娶袁宝呢……”
白马经过石桥的时候,不知是那个女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若是娶袁宝,指不定她们还能有机会,等颜雅筑哪日厌烦了这个小丫头,转而喜欢正常女子。
这女子本来只是无心一说,声音也不大,谁知颜雅筑居然偏了视线,直直地朝她这边看来,那紧抿的唇角、漆黑的双眸、俊朗的面容,看得她心顿时漏跳一拍,忙拉了身边的姐妹,激动不已,“他看我了!!他看我了!!!”
“哪里有看你,你做梦!人家都要娶妻了!!”姐妹心情本就不好,懒得搭理她。
待女子再看回去,果然只能见到颜雅筑的背影,却还是忍不住发了花痴,“唉……就连背影都是如此挺拔英俊……”
当晚,颜府大摆婚宴,名流富甲来了一屋子,大厅里头亮如白昼,歌舞升平。
既然是王爷世子同右相千金的婚礼,自然秉持着皇室一贯的奢华,五彩金灯光华流转,陈年琼浆醉人心脾,每一道菜、每一蛊羹,必定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直叫人赞叹不已,直比前几日那袁宝十六岁生辰,更要热闹上数倍。
光临的名流中,自然也有些参加了前几日袁府生辰宴的,只是上流社会的人,都极会看眼色,忙着互相热络寒暄,故意掠过任何有关袁府的话题。谁也不愿提到那隔着几条街外,漆黑一片的袁府宅邸。
袁府门上贴了白色封条,人去楼空,在春寒料峭的夜晚,显得尤其萧索。
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值钱的家当早已搬光,整座宅邸冷冷清清,没拴好的木门,在风中来来回回,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院中一架坏掉的秋千,断掉的纤绳拖着小块木板,在寒风中缓慢地晃荡着。
似是载了满腹委屈伤怀,愁绪悲戚。
【一瓮泔脚】
袁府那边固然萧索,这颜府大婚的宴会上,倒也有些怪相。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不过自从宴会开始,就时不时地见到管家跑去新郎官耳边嘀嘀咕咕,他每出现一回,这新郎官的面色,必定要难看上些,虽不至于到了喜形于色的地步,但熟识的人,却都能看出他紧绷的唇线下,正奋力克制着的情绪。
难不成是新娘那边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地牢里的袁老爷,果真不久人世?又或者,是袁宝那小妖来闹场了?
宾客们纷纷猜测,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毕竟这婚结得仓促,云烟郡主同颜雅筑,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却有朝一日忽然相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叫人匪夷所思,猜测这背后的用意:政治联姻?有所图谋?利害相关?
总之无论如何猜测,总也不至于落到“情投意合”上去。
酒宴到了后半段,宾主尽欢,都喝得有些茫,又见得管家第六次进来,在新郎耳边嘀咕两句。颜雅筑起身,对周围宾客示意暂时离席,便跟着管家离开宴厅。
众人虽好奇,却也没胆跟着去,只好继续觥筹交错,在歌舞升平的颜府,继续这极致奢华的宴会。
“公子,”管家陈叔与外人不同,从小看着颜雅筑长大,只称呼他句“公子”,却比外人要多了许多亲近之情,看着他自从回府,便没有一刻展颜,几日这么下来,连人都清瘦不少,实在叫他觉着心中不忍。
但公子分明又是有着不能违背的苦衷,陈叔在一边看着他对袁宝小姐情深意重,却又非要娶另一个女子为妻,着实为他心焦,“袁宝姑娘她,已经在外头跪了一天一夜了……”
疾走的颜雅筑忽然停下脚步,在陈叔惊愕的目光中回首。
这几日里,他不止一次地将陈叔叫道面前,询问关于袁宝的事情:她被赶出袁府,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苦?曾不曾受人欺负?
他用最完美的笑容掩饰着心中煎熬,却在听到陈叔这句话后,第一次卸了脸上面具。
颜雅筑微微一笑,却是凄苦无比,“陈叔……我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他声音极轻,宛若叹息。
从天空零落的雪花飘洒肩头,白茫茫一片雪景中,颜雅筑的红装更衬得他脸色不济,眶下黑痕,显然已是数日未曾好好入眠。此时脸上忽然显出的点滴脆弱,竟是让管家看了顿时心里一揪。
公子打小早熟,当年就连额娘去世,也不过啼哭半日,越是长大,便越是内敛深沉,平日里虽温煦儒雅,那笑容挂在嘴边上,却总带了点离世的忧愁;只有对着袁宝姑娘的时候,才会卸下心防,全意地投入情绪、放肆地笑。
此时他眼中脆弱,却是管家陈叔多年未见,一时不忍,甚至有些禁不住责怪袁宝:少爷在这里为她操碎了心,而她跪在门外,明里是折磨自己,暗里,却是在折磨着少爷呐。
若是袁宝的出生再好些,恐怕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毕竟她身份地位、家世学识,样样都比不过云烟郡主,唯一取巧的一点,恐怕就只有同公子从小青梅竹马的情谊了。
陈叔这么一想,便把要替袁宝小姐传的话,生生收了回去,并未说出口。
再要开口安慰几句时,却见颜雅筑已然转身,只留给他一个孤寂背影。
颜雅筑本也不期望得到管家的回答,他想要保护袁宝,只有这条路:是伤她至极,也是护她至极。他脚下不停,直直朝新房赶去,他需要柳云烟出面,为他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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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袁府被查封,袁宝便一夜之间流落街头。一家一家地登门求助。遍寻平日里熟记的爹爹友人,得到的却不是明着冷面相斥,就是暗里排挤推脱。
好几次,她尚未上前,守门的便当着她的面关上大门,任凭她怎么敲打都不理睬。忽然从枝头的凤凰化作泥地里的鸡,愣是神经粗如袁宝,也难以适应心中起起落落,愁绪满腹。
家中嫡亲的人就只有爹爹和她两人,据说袁宝的娘亲是关外人士,所以这洛城,就连个像样的亲戚都没有,袁老爷远方的亲戚看她可怜,最多接济两顿饭食,就也算是仁至义尽,哪还会帮着到处找人求助?
连着被几家富贾拒之门外,袁宝饿着肚子,坐在街头,心里一阵阵针扎似的难过:明明该是良人白马、提亲贺寿的日子,为何会忽然变成抄家灭族?
颜雅筑忽然像是变了个人,还有他身边,那一袭白衣、柔弱仙子似的郡主,让袁宝的世界一夜间风云忽变;如今爹爹在牢里染了重病,若是得不到医治,恐怕送京问审前,就要丢了性命。
平日里你来我往的友人,到了此时,更是横眉冷对,生怕和她有些牵连,街上若是遇见曾有过节的富贾大小姐,更是要对她冷嘲热讽,往死里说去。
“哟哟,看看看看,这不是袁家大小姐吗?怎么,今日没有和颜公子在一起?”家里专做丝绸生意的谢小姐,心仪颜雅筑许久,每每见到袁宝都是冷言冷语,如今听说她落难街头,心里禁不住的快意。
袁宝不想同她理论,绕了路便要赶去下一家富贾家求情。
“听说你前两日去了我家求助?”谢小姐接下来一句话,叫急匆匆离去的袁宝止住脚步,“若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说不定我会去求爹爹帮你……”
她的声调悠扬,语气很缓,摆明了吊人胃口。
“什么事?”
虽然知道对方八成只是想戏弄自己,但哪怕是万一的希望,袁宝也不放弃,爹爹在牢里,不知受了怎样的苦,她就算能出一丝一毫的力,求着人给他治病,也是好的。
谢小姐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袁宝:
那身爹爹生辰送她的金线小红袄,在身上一穿便是三日,早已蒙了灰尘;发髻无人打理,她竟是连自己梳理也不会,从小到大都是丫鬟伺候,如今却只能披头散发,一副脏兮兮的摸样;几日没吃好睡好,眼窝下陷,嘴唇苍白,灵动慧黠的一双眼,如今却蒙了层灰色,里头翻滚不止,皆是如同小兽被困陷阱时的无助彷徨。
但即使是蒙了灰尘,即使是彷徨无助,袁宝眼中的坚强和执拗,却还是停留原处,叫人看了,心里倒是……极不畅快。
谢小姐思忖一会,忽地对着身边丫鬟耳语几句,那丫鬟转身跑了个没影,再回来,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漆的大瓮,眉头皱得紧,极快地跑到两人面前,“小姐,东西讨来了。老板说是昨日的东西,没人来收,原是准备收了……收了喂猪去的。”
谢小姐听了,脸上笑得愈发欢畅,这便对一步之遥的袁宝勾了勾手指,“我看你最近几日定也是没好好吃饭,定是饿着了。不如这样,你若能吃光了这瓮里的玩意,我便回去替你求爹爹帮你们袁家。”
她瞅准了袁宝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定然不会吃了昨日留下来的馊食泔脚,这味道冲得叫人想吐,里头红红白白,表面油汪汪,还浮着些不明不白的玩意,即使在大雪未化的春天,也照样臭气熏天。谢小姐一边捂了鼻子,一边示意丫鬟把瓮放到袁宝脚边,“机会可只有一次,我数三下,你不吃,我便走。”
原本周围人来人往,见到这番景象,却也不少停了下来,有些识得二人的,便对着失魂落魄的袁宝指指点点。
谢小姐见袁宝犹豫,心中更笃定她不会吃,不由得意几分,声音里带了得意,高声道:
“一!”
袁宝确实饿了,但任谁盯着这一瓮泔脚,再好的食欲,也化作泡影。耳边听到谢小姐扬声叫着“二,”一边还不饶不休地出言羞辱,“到时候可别急着下口,再饿,也要吃慢些。”
眼看那“三”便要报出口,袁宝眼一闭,心一横,蹲下身,便伸手撩起那泔脚瓮里的东西,往嘴里塞去。
入口是浓重油腻,味道却尝不出了,她一双眉毛皱得死紧,连嚼都未嚼便直接吞咽入腹。周围人看了纷纷惊呼:袁府的大小姐,居然当街吃泔脚!!
比路人更惊吓的,却是一边的罪魁祸首谢大小姐。她原本是笃定了袁宝下不了口,只想乘势奚落她一番,谁知这个丫头根本出人意料,这样明摆着的侮辱,竟也甘心承受。
一时气急,谢家小姐上前,一脚踢翻地上泔脚瓮,看着袁宝圆圆眼睛,两人对视半会,偏偏寻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脱口而出只有,“你、你大小姐的骨气呢?!”
袁宝看看手里残留泔脚,又看回她,一双眼睛晶晶亮亮,“若是连爹爹也守不住,要骨气,又有何用。”
其实是否被侮辱,本来也就是被侮辱那人自己的感受,袁宝从小被爹爹和颜雅筑保护得极好,心下只觉得泔脚叫人作呕,虽然委屈,却也不觉是受了侮辱。
她想,若是吃了这玩意,便能换来他人相救,牢里的爹爹若是知道了,定会感动欣喜,怎么合计,都挺划算。
一场“谢家大小姐当街侮辱袁宝小妖,袁宝不堪重辱,泪洒现场”的好戏,偏被袁宝弄了个不伦不类,谢家小姐不知是该生气还是开心,愣了大半天,终于还是一跺脚,拂袖走人。
只留袁宝在背后对地干呕几下,还不忘高声地提醒她,“别忘了求谢老板,帮我爹爹说说情!”
见了这一幕的路人,都说袁宝不该叫“小妖”了,根本就是“蠢妞”。被侮辱也不自知,被背叛也不怨恨,根本就是个没头没脑的笨蛋。
她确实就是个笨蛋,相比人家整日爱得死去活来,动不动就心中凉薄之类;她就是只窝在温暖洞|茓里,尚未见识过外头丑恶黑暗的小兽,这算是此生第一次地遭受背叛,况且这遭遇还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原本始终将寒风挡于洞外的两人,一人背身离去,一人落地受罪,她来不及怨、来不及恨,只能用尽全力地挽回。
委屈、难过都有,却不能就此止住脚下步伐。
眼看着谢家小姐落荒而逃,袁宝坐在路旁石阶上,把嘴里的东西都给吐干净,用井水漱了口,这才算终于摆脱嘴里头浓郁的油腥味。反正肚子也饿,她索性舀了几口水,多喝些来暂时果腹。
“刚才东街简直连个站人的地方都没了。”此时,路过的两个女子兴奋讨论着颜雅筑红装过东街的盛况,恰好被袁宝听了个全。
另一人立刻接口,“听说还有姑娘看到一半,哭昏过去的。”
两人对颜雅筑的魅力皆是唏嘘不已,却又想到他新婚的对象,有些感叹,“没想到颜公子那么快就要成婚,那袁宝其实也挺可怜。”
“听说那郡主丫鬟口出狂言,说是除非袁宝跪在她家小姐门前,否则便连见上颜公子的机会都别指望。”
颜雅筑如此迅速的另谋新欢,坊间也有传言,说他其实对袁宝旧情未了,于是一个落魄大小姐、一个云烟郡主、还有一个世子颜雅筑,关于这三人之间的流言便一天也没停歇过,精彩纷呈,胜过了小说话本。
袁宝本想喝水饱了肚子,便去下一家富贾府邸求人帮忙,却被这番对话惊得呆立当场。
她们说什么?谁要新婚?和谁新婚?
十六岁生辰的成年礼,本该骑着白马来提亲的良人,今日居然要同别人成亲。
似乎是嫌这消息对她的打击还不够,街道那头远远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将街上人都吸引过去。
袁宝这头,恰能透过了层层叠叠路人,远望见那高头大马,还有马背上神祗一般俊逸非凡的男子,一身红装,面容模糊,却只觉他器宇轩昂、踌躇满志,正往颜府方向而去。
——而她这边,独独一人立在孤井边,披头散发,身上散着一股油腥气,人见人嫌,狼狈不堪到了极致。
前方是热闹人群,再远处,便是去年生辰,说了要护她一辈子的男子。两人分明隔了很远,她却觉得不过一掌距离,近在咫尺。
忽然有雪花落到她面颊,被面上的温度融化,润作水珠滑落。
路人感叹雪中迎亲,更显颜公子心意难得,动人十分。
袁宝却觉得,这是一场太过让人心凉的雪,毫无预兆、迟迟不离,淹没了整个洛城。
能求的人她都已经求过了。是否真的要像那云烟郡主的丫鬟所说,在颜府的大门口跪求一宿,才能盼来颜雅筑一次开恩,放过她爹爹?
雪落到身上不断化去,袁宝环保双臂,只觉今年的三月,为何迟迟不见春暖,徒留严冬寒雪。
袁宝失魂落魄地在雪地里缓步前行。原本对颜雅筑的行动,她始终都存了不置信的心,那样冷酷的、冰凉的人,并不是她所认识的颜雅筑。直到终于得知他要另娶柳云烟,才如受了当头棒喝,从混沌的不置信里醒悟过来。
她回神的时候,已到了颜府东侧门。
新雪覆盖下,绑了红缎的大门,上头红艳艳的两个“囍”字,直刺得她眼睛生疼。
颜府她不知私下出入了多少回,颜雅筑甚至还专为她在东院辟了个小馆,这个侧门,便是从外街直通那小馆之处,过去,都只为她一人而开。
自从颜雅筑一年前,去了边塞当值,她便未再踏入这颜府东门,如今再立于门前,却已然物是人非。
她伸手想推门,却被两个脸生的侍卫阻拦住。
这侍卫是随了云烟郡主来的颜府,并不识得袁宝,见她灰头土脸,自然不放行,厉声喝问,“什么人?”
袁宝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我是袁宝,有要事要找颜雅筑。”
【一朝饮鸩】
侍卫对看一眼,对她这话深表怀疑,但仍是派了个人进去通报。
谁知半路遇上了云烟郡主的贴身丫鬟,一听说是个叫“袁宝”的姑娘要找颜公子,立马连背后的毛都竖了起来,气急败坏,“一个阶下囚也赶来攀亲?速速带我去,赶走这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厚厚的雪渣浸透锦鞋,冻得袁宝两脚冰凉,她在颜府的门前搓搓手,又忍不住再理了次头发,竟觉得有些紧张:若是仔细询问,他是否会告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会不会帮我?他会不会,同皇上说说情,就放了爹爹呢?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袁宝自认面对颜雅筑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样忐忑过。
或许他真会帮自己的,毕竟是从小青梅竹马,就算自己家道中落,二人之间毕竟情分仍留。袁宝心底像是干柴遇到了星火,微微燃起的希望,不断滋长。
“你个缠人糟践的臭丫头!”
袁宝只听耳边响起女子尖利声音,尚未反应,面颊一痛,“啪”地便被个耳刮子抽得偏过脸去,顿时眼冒金星、两耳嗡嗡直响。
而那心底里的火苗,也“呲”地一声,几乎被灭。
柳云烟的贴身丫鬟,是个见识过宫中手段的女子,自然知道面前这个丫头乘着今日大婚而来,必然是有所图,若不让她死了这心,便是个后患无穷的事情。
丫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袁宝一番,见她落魄邋遢的摸样,居然还妄想来勾搭她家郡主夫婿,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点,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地便是谩骂:“你个贱丫头,这一掌,是替我家郡主打的!上回那样粗鲁,郡主饶过你,我可饶不过!你怎么还有脸来寻颜世子?!”
袁宝捂着发麻的半边脸,沉默半晌。丫鬟以为她是要开口求饶,却不想她说出口的却是——
“为什么你会从这个门出来?”
这个小馆,不是颜雅筑留给她的么,若是这丫鬟从这儿出来,是不是就代表……
“我家小姐现在就住这儿,这东院可是颜公子专为我家小姐建的馆,怎是你这种乡野丫头能比得?今儿是小姐大婚,我也不想污了小姐的手,你若是想见颜公子,就在这儿跪到明日早上,待两人洞房结束,说不定会愿意来见你一面。”说到最后,已是轻蔑到了极致,还不解气地在她脚边啐了一口。
转头便同那两个守门的侍卫关照,“这个贱丫头,若是肯跪到明日一早,你们便再入了内报告上去。”
两个侍卫有些惊讶,看不出袁宝身形娇小,胆子却是很大,连当今皇后最喜爱的云烟郡主也敢惹,倒是真正活腻烦了。
如此阴错阳差,袁宝当真就在颜府的东门口跪了下来,两个侍卫木头似地站在一旁,不管不问。周围气温随着入夜逐渐冰冷,这雪从下午开始就未停过,像是要在须臾之间,将整年最后的阴寒都消耗殆尽。
她跪了大半日,浑身都冻得冰凉僵硬,偶然碰见了陈叔从门口经过,她还上去求他给颜雅筑传个话,“就说……我信你不是存心害我们,只求你救了爹爹,我如何都好。”
陈叔看她的脸色很是微妙,进了院子,却是再未出来。
红霞漫天,被染成血色的雪,却依旧不见丝毫温度。
带到天色终暗,袁宝已不知跪了多久,只觉身体毫无知觉,肿起的面颊上,血液也好似凝住,视线始终固定在膝下一隅,看着翻飞积雪在身子周围渐渐堆积出个浅浅的坑,将她包裹在里头。
恍惚间记起,好几年前的冬天,她和颜雅筑在东院的小馆里堆雪人,晚上玩得忘记了时间,爹爹找来本要一顿教训,看她躲在颜雅筑身后不肯出来,却也只得无奈苦笑。
那雪人后来在院子里立了好久,终要化的时候,她还发了很久的脾气,偏要缠着颜雅筑带她去看京城第一美人,这才作罢。
还有一次,她无意说起自己想尝尝雪的味道,却没想到颜雅筑就此记在心里。
洛城的夏日不很炎热,他却因了她一句无心的话,命人做了冰窖,将冬日的雪储起来。袁宝压根忘记自己曾说过尝雪的话,居然再没提过这事,地窖里的雪放久了便结成冰,颜雅筑便年年地储、年年地换,却一次也没主动向袁宝提过他做的这些事情,一心想等着她再说起,才拿出来哄她开心。
那也是……这样飘逸恣肆的雪呵。
袁宝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掬起地上雪花。
自己后来也曾问过颜雅筑,“为什么不直接提点我吃呢?”
他却笑而不答。
颜雅筑从来都是隐忍而温润的,袁宝提出的要求他都会满足,却从不勉强袁宝做任何事。甚至有的时候,袁宝觉得他对自己的欢喜,或许比自己对他的,还要盛了千倍、万倍。她常常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才能回报了这份不输爹爹的关切厚爱。
——无论刮风下雪、冬寒夏炎,颜雅筑,总是将她护得极好。
或许正是护得太好了,好得袁宝即使跪在门前,都觉得这一切如同虚幻,不似真实:颜府中摆的酒席、今夜将新婚的夫妻、还有浑身彻骨的寒。
月亮从东边缓慢地移到西边,渐渐地被层云覆盖,袁宝整颗心,也都随着这月光一点点堕入极冷的深渊。
做了十几年大小姐,她知道一个府邸的守卫,无论来人是谁,都定会通报管家知晓,再知会主人家,即使主人不待见来客,至少也心中有底。
刚才云烟郡主的丫鬟在门口打了她,陈叔也见到她跪在门前,如此两番动静,就算这东院小馆确实已送了云烟作别院,颜雅筑也必然知晓。
她就是笃定颜雅筑会知道此刻东门外发生的一丝一毫,才任凭那丫鬟抽打辱骂,却不还手。若是平日她受了此番欺负,颜雅筑再好的脾气,必定也是千百倍地问人讨回来,此刻,却将她一人丢在冰天雪地的门外,独独跪到如今。
再多的相信,再深的喜欢,也禁不住这几番彻骨心寒。
谢家小姐当街侮辱,那是外人落井下石,她可以忍,只要背后还有人给她撑腰,只要爹爹还在牢里等,她就可以告诉自己那泔脚并不算什么。
但颜雅筑不是外人。
不该是那个一手造成今日局面的人,更不该将她扔在这里,受这般的欺负委屈。
她不觉痛恨,只觉心里委屈,总觉颜雅筑不该变得如此地快,其中定是有误会、定是她想了太多。
正暗自神伤,身前 东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两个雕塑似的守卫见到来人,忍不住惊呼,“里头正大婚呢,您怎么出来了?”
是谁?
袁宝抬起头。
“你跪了很久了。”声音淡淡的,带了点天生倦意的味道,却并不是颜雅筑。
说话的女子用的是陈述句,居高临下,盯着袁宝黑漆漆的眸子,皱了皱眉毛,似乎有些嫌弃外头天冷,“他不会来见你。”
今天的柳云烟穿了一身红衣,火焰般的色彩,上头密密地绣了孔雀翎的花纹,里头配上红色雕花蕾丝,每走一步都牵动着裙裾翻腾飘逸。凤云鬓富贵艳丽,描得精致无比的妆容,让这位原本略微苍白的女子,顿时明艳照人。
——新娘总是美丽得不可方物。甚至是柳云烟眉眼间淡淡愁绪,也掩不住她面上光彩照人。
袁宝觉得心里那越燃越微小的火焰,终于渐渐地熄了,只余袅袅青烟,萦绕得叫人心痛。她呆愣愣地,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颜雅筑那句“我定会护你一辈子”。
整个人已经冻得麻木,一阵阵地发虚,似乎随时都要昏倒,但她仍倔强地跪着。
不见袁宝反应,柳云烟叹了口气,语带怜悯,“他终究要同我成婚的,你还是……弃了你的绮念为好。”
若是柳云烟语带尖酸,或许袁宝还能把自己当成个受人欺凌的被害者,但偏偏她这慈悲为怀的态度,居高临下的施舍,不管是真是假,却叫人心里一阵发堵,却又无从挑剔:
无论身份家势、长相气度,她都高人一等,自然有站在高位者的尊严立场。
“我不是为这个而来,”袁宝直视柳云烟,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像是被风一吹就散,轻飘飘地,“我是来求他救救我爹,至于他要同谁成婚……”袁宝的手绞在一起,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是他的事。”
柳云烟微微一愣,似也是没想到袁宝看来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居然会说出这般话语,当下只当她是说了气话,毕竟向颜雅筑这样盖世绝伦的男子,谁人不会倾心?
又怎是说放就放的。
袁宝等了许久,不见柳云烟再说话,却听一阵衣料摩挲,眼前递过来个小瓷瓶,柳云烟清冷的声音无波无澜,“喝了这个,我便放了袁老爷。”
“郡主,你这是……!”
没想到先惊诧开口的,却是门口两个守卫之一,他难掩惊讶语气,不过思索片刻,却又是一阵了然:都说柳云烟当初是对颜雅筑一见钟情,没想到竟是喜欢到了这份上,连个情敌的活口也不留。
如此也好,袁家人都死绝了,便不用他动手,皇上也能得以放心。
柳云烟知道开口说话的守卫,是皇上派来的人。明着是做侍卫,不过倒是人人知道,这“侍卫”暗里,便是皇上在他们身边留的一道线,用来监视颜府发生的一举一动。反正皇上的本意,就是要借用颜雅筑的手,毁了袁府。
就算她不动手,这侍卫等过些天,恐怕也要杀了袁宝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