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元宝美人 > +++++++++++++++++++++++++++++++++++++++++++++++++++++++++++++

+++++++++++++++++++++++++++++++++++++++++++++++++++++++++++++

+++

话说,袁宝小妖这么天天早起地去门口望,终于身子不济,染了风寒。

此病乃是自找死路,来势汹汹,袁宝发着低烧糊里糊涂,可怜兮兮地卧在被子里,被勒令禁止外出,丫鬟侍女们轮流地看顾,生怕这位大小姐在自己十六岁生辰来临之际直接病挂了。

一床厚被子压着,她满心担忧的却不是自己的病什么时候好,而是颜雅筑,怎么还不回来。

难道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

还是他根本忘记了自己明日就要生辰?

在颜雅筑被派到偏远地方执勤以前,每年生辰,都是他和爹爹一起给袁宝庆祝的。

无论是拳头大的夜明珠,还是五彩羽的鸟儿,或者是她要的金子、稀罕的美人,他们统统都有办法给她弄到手。

没有搞不来,只有想不到。

颜雅筑总是将娇小的她轻轻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个娃娃。用花花绿绿的衣服把她装扮得玲珑可人,然后凑到她耳边,柔声地问,“今年想要什么?”

他的气息喷洒到耳廓上,瘙痒如同小猫在心底抓挠,袁宝咯咯笑着躲开,“颜木头,今年我要看你变成美人!”

“……嗯?”颜雅筑一袭银边白袍,风神俊秀,面­色­却是有些迷惑,“变成美人?”

袁宝转身,晶亮眼睛闪着猥琐的光,兴冲冲地喊,“我要看你扮女装!”

“……”颜雅筑顿时面红耳赤,傻了。

结果那年生辰,前厅大摆筵席、人头攒动,倒是偏偏不见主角袁宝。

她躲在后头小屋里,贼笑着看颜雅筑一身华贵,如何满身不自在地穿了女装。虽然身形高大了些,倒真是­唇­红齿白,明眸皓齿,地地道道的美人胚子一个。

就算再不舒坦、再觉尴尬,颜雅筑也心甘情愿,只为博她一笑。

袁宝看着那昏黄烛光底下,有些恼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的人,觉得这便是世上,让他几乎同爹爹一样欢喜的男子:

一心一意,不离不弃,多金又面娇的美人,天下只此一枚,署名颜雅筑是也。

今年会是什么礼物呢?……难不成,会是一纸婚约?

虽然发烧,但窝在被褥里的袁宝仍旧不安分,跟条小泥鳅似地滚来滚去,满心皆是期盼。

正胡思乱想之间,忽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能这样不经通报便入来的人,除了袁宝她爹不作他想。

将被褥滚得乱哄哄的袁宝眼珠一转,立刻脑袋朝里,挺尸装睡。听到爹爹轻柔的脚步走到她床前,弯下身帮她掖了掖松脱的被子,又伸手在她额上轻轻地搭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太热,这才安心。

袁宝等了很久,却不见爹爹要走,有些想睁眼,又怕被他念叨“从小身体就不好,怎么大冬天的还一个劲往外跑……”

她的爹爹什么都好,银子满袋、长相俊俏、脾气温和,就是有些啰嗦。袁宝从小没见过自己娘亲,爹爹生怕她少了娘亲比别人缺失人生,硬是把母亲的角­色­一并揽下,在她面前,从衣着打扮到出行日程,从来就没有少念叨过。

又等了会,元宝挺尸都挺累了,才听到爹爹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深沉悲戚,听得她心底一颤:“袁宝……你不要怪爹爹……”

说完,便踩着极轻的脚步离开了。

什么?要她不要怪爹爹?

袁宝下意识地觉得是爹爹不小心用掉 了她的小金库,或者是爹爹派人把她看上的小美人都送走了?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爱思考、勤动脑的袁宝,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夜,尽是各种关于颜雅筑携万贯家财,向她提亲的美梦。

第二天清早,袁宝还没退烧,整张脸烧得红彤彤的,却意犹未尽,仍回味梦里头颜雅筑对她那温柔一笑,窝在被子里赖着不想出来。

抬头瞥见床头一本黄历,正撕到三月初六。

咦?那今日岂不就是三月初七!她的生辰!

手脚并用地从床上蹦起来,“唰”一下撕了初六那页,袁宝凑近了看今日运势:

三月初七。

宜下葬、移柩、祭祀、破土。忌嫁娶、纳婿、订婚、喜宴。

……咦?凡是跟嫁娶相关的东西,居然没一样适宜,袁宝怒,不以为意,气势磅礴地撕掉了这页黄历,大摇大摆出门去也。

守夜丫头见大小姐终于病愈,高高兴兴地去通知了袁老爷,全府上下,这就为她大小姐的生辰忙活起来。

一大早,原本发出去的请帖,便引来了各地的达官显贵,想这全国首富的独女成年礼,岂不是震天动地的事情。连带着洛城这几日的客栈,生意都跟着蒸蒸日上。

袁府人来人往,这进出的人,竟是比历年的都要多,袁老爷应接不暇,哪里还有空管他闺女乐不乐意。于是从早到晚,独自坐在人堆深处的袁宝,彻底郁闷。

因为病刚好,她被爹爹严严实实地裹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红衣上绘就编绣的金线,可都是上等镀金料子,十足十的金衣披身,好看归好看,却实在是压弯了她的小腰。

袁宝无­精­打采地躲在角落,客人来了也不理会。

反正这生辰本来就是爹爹找人吃饭的戏码,说是给她过生辰,请来的却都是些她见也没见过的文人武夫,袁宝着实觉得没劲,一个个在心底偷偷给他们评分。

——

这个,一身白衣飘啊飘,以为是在扮神仙哥哥吗。还号称是京城里头的第一才子,照她看,连颜雅筑的小手指都比不上。

那个,虎背熊腰,满脸胡渣,简直比野人还要野人,年纪轻轻地就显得跟中年人一般,连颜雅筑的小脚趾都比不上。

东看西看,厅堂里各式男子,却是没一人比得上颜雅筑。

他那像是缀了天上星星一般的眼睛,还有苦笑时候嘴角的两朵浅浅梨涡,挺直的鼻梁,总是无奈地看着她、却又莫可奈何的表情,统统都是无人能及的绝顶美­色­!

这生辰少了他,便是索然无味。

她忍了半天,终于受不了,决定开溜。乘着宴会里觥筹交错,一矮身,袁宝便从厚重的绣花红衣里钻出来,使了招“金蝉脱壳”。

早春的院子里冷极了,袁宝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个球,只好尽量地团紧身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无目的闲逛。

拐角回廊的柱子上,有她从小量身高的刻痕,极败家地刻在碧漆樱木的雕花柱子表面,是她嚷嚷着自己要快快长高,好将来嫁给颜雅筑的任­性­之作;爹爹见她这么折腾也不恼,只命人专为她打了柄方便使用的小匕首,颜雅筑亲自寻来了上好的西域宝石,缀得这匕首相当的徒有其表,就这么送给她把玩。

院子里还有一架小小秋千,当年她在外头乱窜,见到市井人家的孩子玩秋千,便回来决定自己动手做一架,她可是说­干­就­干­的豪爽 脾­性­,直接用那把华丽匕首割断了府里深井打水的绳子,用来做原料,弄得那几天,府里上上下下都只好去别家人家借水。

爹爹哭笑不得,又不忍训斥她,最后还是颜雅筑亲手做了架秋千,给她挂到了院子里的大槐树下,这事才算过去。

现在她长大了,那秋千已经太矮也太窄,不过这院子里点点滴滴,皆是爹爹、颜雅筑、还有她三人的回忆,舍不得拆,便就这么放在槐树下面,倒也成了别致一景。

袁宝嫌宴厅里头闹腾,磨磨蹭蹭跑到了大门口,守卫见她大小姐居然乘着生辰时候跑了出来,惊得一身冷汗,又深知她的脾气,乃是吃软不吃硬,只好可怜兮兮地跟在后头,想她呆厌了,总会自动回屋。

袁宝靠在门框,看着黑灯瞎火的街道那端,青石板路被雪盖没上,不知从何方远道而来的行人马匹,声势浩大,踩在上头“笃笃”脆响。如果是颜雅筑就好了。她傻兮兮地笑着。

说不定颜雅筑就会像话本小说里头写的那般,骑着高头大马,风华无双地回来,带着身后长串大礼,来向爹爹提亲,他会用俊朗星目直视自己的眼睛,然后对爹爹说,“我会一辈子对袁宝好。”

这是承诺,就像年前他离开的时候,曾说“我会守护你,一辈子。”

颜雅筑的承诺必然是值得相信的,不是么。

“哎呀呀,太害羞了。”

守卫见小姐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门外害羞起来,还捂着脸自言自语,实在有些觉得好笑:小姐从小就这样,喜欢胡思乱想,整天嚷嚷着要闯荡江湖,收集天下美人和财宝,有时候做起白日梦来没个边际。

不过也好,爱做白日梦的他家小姐,总是笑得暖融融的,叫人看了心理欢喜。想她就这样一直高兴下去,永远活在周围人为她构筑的美好世界里,永远也不要长大。

老爷和颜公子,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守卫想着小姐可能着凉,便转身进屋去端杯热茶。

回来的时候,忽见大队人马从街那头飞驰过来,扬起雪屑,漫天飞絮。

领头的人跨骑白雪神驹,长长的斗篷盖过面容,那雪片飞扬,削过他面颊,再错落至背后宛若没有尽头的暗­色­虚空。

来人只露出微缀了胡渣的漂亮下巴,几丝黑发露出边角,在风中显得得恣肆飘逸。

这身形……

守卫“啊”一声恍然,只见那男子片刻便到了门前,一勒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有些呆愣的小姐,依稀只觉气势凌厉,却看不到此人面容。

勒住缰绳的手指修长,不似武夫,男人静默了一会,放下斗篷帽子,露出整张脸来。

一年在外的历练,将颜雅筑­操­练出了比温雅文士,更要犀利的军人味道,如一柄上好宝剑,在­精­雕细琢的剑鞘之下,更打磨出锋利寒芒。

袁宝从开始的呆愣,逐渐反应过来,一张小脸通红,瞬间染上笑意,一声“颜木头”刚要出口,却瞬间被颜雅筑冷硬异常的声音逼了回去。

“围起来。”

他的声音并不响。

身后大队人马立刻听令,将袁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袁宝仰视着马上的男人,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一心一意】

“……怎么了?”

袁宝正愣神,忽然听见颜雅筑的胸前,传来了女子说话的声音,清清淡淡,是她所没有的端庄文静,“是到洛城了?”

不等颜雅筑回答,便有一双女子细­嫩­小手,拨开了颜雅筑披挂着的白狐大氅,露出略显苍白的娇弱面容来。

她眼睛似是蒙了一层雾气,看起来朦朦胧胧,刚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正好和仰望的袁宝对上眼,微愣,对方随即露出了足够高贵的微笑,“啊……你就是那位姑娘……”

不待袁宝反应,女子回头睨了眼颜雅筑,似笑非笑,十足女主人的架势,“你这个男人,也太过心急了些,这么急着便要亲自动手么……”

颜雅筑也不回答,解下白狐大氅,披挂到女子身上,下马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此女子虽说面­色­苍白了些,身子也柔弱了些,不过到底是个真真正正的美人胚子,面若白玉、眼似星辉,那好似随时都要被风吹散了的骨架子,更是将女子的柔媚表现得淋漓尽致。似乎觉得没了颜雅筑的怀抱,周围有些生冷,她眯了眼,猫儿似地更往大氅里缩去。

等部下将袁府上上下下都围了起来,颜雅筑便同门口守卫说,“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几步错过呆站着的袁宝,从头到尾,都没再多看她一眼。倒是他身后施施然跟着的柔弱女子,经过袁宝身边的时候,微微笑着看她,“你不进去?外头可冷得很。”

袁宝拎着裙摆冲进大厅的时候,贵客们激烈的谈论瞬时安静,都把视线投­射­到她身上。

宴厅里的气氛­阴­沉,如同外头大雪纷飞,落水成冰。

袁宝四处张望一番,却不见爹爹和颜雅筑的身影,厅中只留了一小群交头接耳的宾客。

都说做人需见机行事,同爹爹来往的商人更是将这点做到了极致,见了袁府遭殃,纷纷避之唯恐不及,留下大厅里站立如同雕塑的军侍,还有尚未回神的袁宝。

她有些无措,叫过平日里最贴心的侍女,还未开口问,却见了那侍女忽然跪下来,“哇”一声嚎啕大哭,紧紧攀住她的腿,“小姐、小姐求求你放过我!求你让我回老家,老爷做过的事情,我可是一件也不知道啊!!”

“你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袁宝拉不起地上的侍女,她心烦意乱,脑袋不够用,心里越来越沉,“爹爹去哪儿了?还有颜……”

“小姐,老爷平日里往来接济的好友,竟然是意图谋反的贼人!这可是欺君杀头之罪,老爷他、老爷他刚被颜公子带下牢房了!!”

侍女话音一落,周围宾客皆是压抑地惊呼。

勾结外党企图谋反,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

原本留下来想看热闹的人,也立时改了主意,纷纷离开,袁府的宴厅,愈发冷落。

袁宝脑袋“嗡”的一响。

爹爹怎么会谋反呢?他平日里接济的,都是些世交好友,怎么可能会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

她呆呆地站在大厅中央,只觉通体的寒冷,侍女抱着她的腿哭得声嘶力竭,宾客走得七零八落,而那些待命的军侍,已经开始收缴她家财物,一样一样搬出袁府。

那些被艳丽绸缎装饰起来的生辰贺礼,她尚未来得及拆封,却已不属于她了。

变故发生得太快,袁宝感觉自己像是立在一艘将要没顶的小舟上,脚步不稳、心如打鼓。她慌忙地四处寻看,仿佛是要寻一处港湾,找到能解救她于困境的人。

回头便见那被颜雅筑从马上抱下的女子,正静静站在身后不远处。袁宝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你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

她必须找到颜雅筑,她要把爹爹讨回来,要把事情问清楚。爹爹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绝对不会。

女子手腕纤细,身子柔弱,哪里经得住袁宝大力的冲撞,这就步子不稳,往后头退了几步。袁宝手上一疼,便在瞬间被一股大力推开,她胸口一阵发闷,被推得一下坐到地上。

“大胆,云烟郡主的手,哪里是你等贱民可以触碰的?!”

推袁宝的是个声­色­俱厉的丫鬟,护着身后白氅女子,就跟母­鸡­护犊似的。好像袁宝长了三头六臂,会冲上来用她肮脏的小爪子,残害她家如冰雪般柔弱美好的郡主。哦哟,她那花儿一般娇弱的郡主啊,怎么能真的就答应了颜雅筑的条件,来洛城这种地方?

粗茶淡饭,贱地刁民的,郡主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受得了。

尚未离去的宾客之中,有人听到“云烟郡主”这四字,恍然地“啊”一声。

——

“云烟郡主”是当今右相的女儿,虽身体孱弱,却聪慧伶俐、温柔卓绝,水般剔透玲珑的女子,甚得皇后欢心,被赐了个郡主的封号。爹爹朝中重臣,又如此逃得皇家喜欢,自然是天之骄女一般的人物,仰慕者无数。

曾有人说,永丰王爷的世子颜雅筑,和这右丞相的女儿郡主柳云烟,乃是当朝受最多人仰慕的男女,若是能凑成一对,定是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只是颜雅筑始终醉心于袁府的大小姐,对此说法不予回应;此番回洛城,却竟带了云烟郡主一起,据说云烟郡主还是同他共乘一骑,而另一边,袁府却一朝败落,引来了个欺君犯上的罪名。

这一上一下,局势瞬息万变却又明朗不已。

难不成,是洛城的风,终于要转向了?

厅中众人看袁宝的眼神,更见同情:一夕之间,袁老爷成了阶下囚,万贯家财被收缴入国库,就连从小倾心的心上人都与别的女子有了暧昧,偏偏这一切,还都发生在她十六岁成年礼。

能在自己生日当天,不顺遂到了这种程度的,恐怕古往今来,也不多见。

郡主身边的丫鬟摩拳擦掌,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忽闻柳云烟淡淡地一句,“算了,回去吧。”只好做罢。

柳云烟转身离开时,深深地看了地上坐着的袁宝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在颜府专属的侍卫护送下,离开袁府,厅堂中的客人,也仿佛收到离开的信号一般,不一会,便作鸟兽散。

厅中很快地沉寂下来,只留下军侍一手账簿,一手毛笔,不断地将袁府物件记录,再搬到外头候着的马车上。

袁宝一直在大厅中坐了很久,贴身的侍女收拾了细软,跟她请辞回乡,避避风头。府里头的下人一个见局势不妙,生怕被袁老爷牵连了下狱,纷纷有样学样,跟着那侍女请辞回去。

半夜没到,袁府里的人就走了个七七八八,院里院外,皆是收缴财物的人,虽然觉得袁宝挺可怜,却也没人会来搭理她。

她就跟一尊被人遗忘的老旧雕像,在偌大的厅堂之中,形单影只,孑然而坐。

大厅里的字画古玩,早就被搬空了,只留着青灰石砖中央,一身金线红装的袁宝。她抱着自己膝盖,把头埋到双臂之间。周围酒席皆已冰凉,整个空间静得出奇,寒风从正门灌进来,在周围打着旋,伴着纷飞的雪花蹿出厅堂,融进夜空。

门前的更夫缓缓经过,手里几声响,已是四更天。

她的生辰,就这么过了。

+++++++++++++++++++++++++++++++++++++++++++++++++++++++++++

柳云烟回到颜府的时候,刚好碰上颜雅筑从大牢里回来。

一身银边戎装,衬得他风神俊秀,就连下颚上的胡渣,看来也是多了男子豪迈霸气,丝毫不见邋遢。

这真是个玉一般­精­致的男子,虽是武将打扮,仍掩盖不了他身上专属于文士的儒雅温柔。第一眼相见,或许并不觉惊艳,但确实是气质使然,叫人忍不住地一看再看。这般吸引女子的存在,当初却主动地向她提亲,就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喜不自禁。

不过时至今日,她早已知道对方心中所爱之人,并非是她,只是这婚姻大事不同儿戏,已不容二人犹豫。

见到柳云烟等在大厅,颜雅筑愣了下,但脚步只是略微停顿,便错过她直接进了内府。

“连声招呼也不打,”柳云烟在他身后淡淡地开口,听不出悲喜,“我在京城的时候,常常听闻洛城之玉的颜公子,乃是温煦有礼的儒雅男子。”

颜雅筑脚步虽止,却不回头。

柳云烟看他这样子,叹气道,“毕竟以后可是要做夫­妇­的对象,就算现在那姑娘不在面前,你已经无心演戏,可基本的礼仪,堂堂王爷世子竟也忘记了么。”

“既是要做夫­妇­的人,这戏,你总不能期许我演一辈子。”颜雅筑连头也不回地,便离开厅堂,只留得背后柳云烟苦笑,听得身边的丫鬟小声地抱怨,

“居然这般说话!他心里头,分明就是还装着那个臭丫头!郡主……你难道真要……”

“住嘴。”云烟淡淡地开口,声量不响,气势却十足,“皇家的事情,也容得你来搬弄?”

丫鬟忙不迭地谢罪,终究不敢多说,只是心里却未服气:就算是对方主动提亲,再加之皇上赐婚,可颜公子分明心系别他女子,郡主如此剔透玲珑之人,竟也默许此种强加的婚姻?!

也难怪了这丫鬟不服,就连柳云烟她自己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要勉强嫁给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

++++++++++++++++++++++++++++++++++++++++++++++++++++++++++++++++++++

袁府一夜之间风云变­色­,在洛城掀起了轩然大波,街头巷尾都在传着那日晚上发生的事情,人人都说得好似亲眼见到一般。

据说洛城之玉的颜公子,当晚策马疾奔,怀里抱着个白雪般娇柔的美人,说要娶她为妻,不要袁宝小妖了。

又据说,那白雪美人乃是是京城第一名媛,温柔贤惠,柔弱无双,当时被发怒的袁宝推搡了下,当场跌破了皮,真是娇­嫩­得像花儿一样的美人。

“咦?不是说袁宝这妞,很喜欢美人的嘛?”

“人家都抢了她相公了,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喜欢美人呢。”

“也是也是。”美人再美,也比不上心上人一句话。

还据说,袁老爷被关入大牢之后,没几日便得了来势汹汹的大病,没几日好活了。

“这袁宝妞虽然人是古怪了点,心肠倒是不坏,可惜先死娘又要死爹,也怪可怜的。”

“说话小心些!袁家现在可是朝廷重犯!”

“那你说为什么颜雅筑没把袁宝也给捉了关大牢呢……”

“谁知道,反正我看过两日他就要和美人成亲了,城里的姑娘们都要伤心死,我看我们倒是可以乘此机会,拐两个俏妞回家做老婆。”

“你个不正经的二愣子!回家种田吧你!”

也有人说,颜雅筑对袁宝其实是旧情未了,所以才不忍将她下狱,到时候准备娶回家做小妾的。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每种说法都有些可信,又有些荒唐。

结果没几日,京城的王爷同丞相居然都光临洛城,住进了颜府,而颜府上上下下都被一片红艳艳的装饰包裹起来,就连门上都贴了大红“囍”字。

这回可是真的要办喜事,新娘,还真不是袁宝。

颜雅筑回来没几日,便是大婚。这回成婚虽然仓促了些,该有的东西却是一样没少。

颜雅筑骑了匹赛雪良驹,一身新郎红装,也不知是什么料子,随着他动作轻柔地摆动,连皱褶摆动的弧度,都带了儒雅气息。

他抿­唇­轻骑,动作潇洒,昂扬姿态与满街未化的白雪一起,简直­精­美非凡,如同尘嚣喧闹中的一幅画:枯树昏鸦,白雪阳春,枯败未荣的早春画面中,添了他颜雅筑一笔,顿时就成了绝妙景致,看得人心驰神往。

新郎就这么绕过洛城大街小巷的时候,不知赚了多少女子的辛酸泪,如此好一个男人,居然就要成婚了:偏偏新娘还是当场右相的千金,云烟郡主。

若是和袁宝成婚,或许少女们还能抱怨挑剔一番,说袁宝这妞气质不佳、行为怪异、见钱眼开、满身铜臭之类,但这回的新娘,可是家世、容貌、涵养,都一等一的好,连诋毁的点儿都找不着一处,着实叫人郁闷。

“还不如娶袁宝呢……”

白马经过石桥的时候,不知是那个女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若是娶袁宝,指不定她们还能有机会,等颜雅筑哪日厌烦了这个小丫头,转而喜欢正常女子。

这女子本来只是无心一说,声音也不大,谁知颜雅筑居然偏了视线,直直地朝她这边看来,那紧抿的­唇­角、漆黑的双眸、俊朗的面容,看得她心顿时漏跳一拍,忙拉了身边的姐妹,激动不已,“他看我了!!他看我了!!!”

“哪里有看你,你做梦!人家都要娶妻了!!”姐妹心情本就不好,懒得搭理她。

待女子再看回去,果然只能见到颜雅筑的背影,却还是忍不住发了花痴,“唉……就连背影都是如此挺拔英俊……”

当晚,颜府大摆婚宴,名流富甲来了一屋子,大厅里头亮如白昼,歌舞升平。

既然是王爷世子同右相千金的婚礼,自然秉持着皇室一贯的奢华,五彩金灯光华流转,陈年琼浆醉人心脾,每一道菜、每一蛊羹,必定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直叫人赞叹不已,直比前几日那袁宝十六岁生辰,更要热闹上数倍。

光临的名流中,自然也有些参加了前几日袁府生辰宴的,只是上流社会的人,都极会看眼­色­,忙着互相热络寒暄,故意掠过任何有关袁府的话题。谁也不愿提到那隔着几条街外,漆黑一片的袁府宅邸。

袁府门上贴了白­色­封条,人去楼空,在春寒料峭的夜晚,显得尤其萧索。

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值钱的家当早已搬光,整座宅邸冷冷清清,没拴好的木门,在风中来来回回,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院中一架坏掉的秋千,断掉的纤绳拖着小块木板,在寒风中缓慢地晃荡着。

似是载了满腹委屈伤怀,愁绪悲戚。

【一瓮泔脚】

袁府那边固然萧索,这颜府大婚的宴会上,倒也有些怪相。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不过自从宴会开始,就时不时地见到管家跑去新郎官耳边嘀嘀咕咕,他每出现一回,这新郎官的面­色­,必定要难看上些,虽不至于到了喜形于­色­的地步,但熟识的人,却都能看出他紧绷的­唇­线下,正奋力克制着的情绪。

难不成是新娘那边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地牢里的袁老爷,果真不久人世?又或者,是袁宝那小妖来闹场了?

宾客们纷纷猜测,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毕竟这婚结得仓促,云烟郡主同颜雅筑,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却有朝一日忽然相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叫人匪夷所思,猜测这背后的用意:政治联姻?有所图谋?利害相关?

总之无论如何猜测,总也不至于落到“情投意合”上去。

酒宴到了后半段,宾主尽欢,都喝得有些茫,又见得管家第六次进来,在新郎耳边嘀咕两句。颜雅筑起身,对周围宾客示意暂时离席,便跟着管家离开宴厅。

众人虽好奇,却也没胆跟着去,只好继续觥筹交错,在歌舞升平的颜府,继续这极致奢华的宴会。

“公子,”管家陈叔与外人不同,从小看着颜雅筑长大,只称呼他句“公子”,却比外人要多了许多亲近之情,看着他自从回府,便没有一刻展颜,几日这么下来,连人都清瘦不少,实在叫他觉着心中不忍。

但公子分明又是有着不能违背的苦衷,陈叔在一边看着他对袁宝小姐情深意重,却又非要娶另一个女子为妻,着实为他心焦,“袁宝姑娘她,已经在外头跪了一天一夜了……”

疾走的颜雅筑忽然停下脚步,在陈叔惊愕的目光中回首。

这几日里,他不止一次地将陈叔叫道面前,询问关于袁宝的事情:她被赶出袁府,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苦?曾不曾受人欺负?

他用最完美的笑容掩饰着心中煎熬,却在听到陈叔这句话后,第一次卸了脸上面具。

颜雅筑微微一笑,却是凄苦无比,“陈叔……我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他声音极轻,宛若叹息。

从天空零落的雪花飘洒肩头,白茫茫一片雪景中,颜雅筑的红装更衬得他脸­色­不济,眶下黑痕,显然已是数日未曾好好入眠。此时脸上忽然显出的点滴脆弱,竟是让管家看了顿时心里一揪。

公子打小早熟,当年就连额娘去世,也不过啼哭半日,越是长大,便越是内敛深沉,平日里虽温煦儒雅,那笑容挂在嘴边上,却总带了点离世的忧愁;只有对着袁宝姑娘的时候,才会卸下心防,全意地投入情绪、放肆地笑。

此时他眼中脆弱,却是管家陈叔多年未见,一时不忍,甚至有些禁不住责怪袁宝:少爷在这里为她­操­碎了心,而她跪在门外,明里是折磨自己,暗里,却是在折磨着少爷呐。

若是袁宝的出生再好些,恐怕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毕竟她身份地位、家世学识,样样都比不过云烟郡主,唯一取巧的一点,恐怕就只有同公子从小青梅竹马的情谊了。

陈叔这么一想,便把要替袁宝小姐传的话,生生收了回去,并未说出口。

再要开口安慰几句时,却见颜雅筑已然转身,只留给他一个孤寂背影。

颜雅筑本也不期望得到管家的回答,他想要保护袁宝,只有这条路:是伤她至极,也是护她至极。他脚下不停,直直朝新房赶去,他需要柳云烟出面,为他做一件事。

++++++++++++++++++++++++++++++++++++++++++++++++++++++++++++++

自从袁府被查封,袁宝便一夜之间流落街头。一家一家地登门求助。遍寻平日里熟记的爹爹友人,得到的却不是明着冷面相斥,就是暗里排挤推脱。

好几次,她尚未上前,守门的便当着她的面关上大门,任凭她怎么敲打都不理睬。忽然从枝头的凤凰化作泥地里的­鸡­,愣是神经粗如袁宝,也难以适应心中起起落落,愁绪满腹。

家中嫡亲的人就只有爹爹和她两人,据说袁宝的娘亲是关外人士,所以这洛城,就连个像样的亲戚都没有,袁老爷远方的亲戚看她可怜,最多接济两顿饭食,就也算是仁至义尽,哪还会帮着到处找人求助?

连着被几家富贾拒之门外,袁宝饿着肚子,坐在街头,心里一阵阵针扎似的难过:明明该是良人白马、提亲贺寿的日子,为何会忽然变成抄家灭族?

颜雅筑忽然像是变了个人,还有他身边,那一袭白衣、柔弱仙子似的郡主,让袁宝的世界一夜间风云忽变;如今爹爹在牢里染了重病,若是得不到医治,恐怕送京问审前,就要丢了­性­命。

平日里你来我往的友人,到了此时,更是横眉冷对,生怕和她有些牵连,街上若是遇见曾有过节的富贾大小姐,更是要对她冷嘲热讽,往死里说去。

“哟哟,看看看看,这不是袁家大小姐吗?怎么,今日没有和颜公子在一起?”家里专做丝绸生意的谢小姐,心仪颜雅筑许久,每每见到袁宝都是冷言冷语,如今听说她落难街头,心里禁不住的快意。

袁宝不想同她理论,绕了路便要赶去下一家富贾家求情。

“听说你前两日去了我家求助?”谢小姐接下来一句话,叫急匆匆离去的袁宝止住脚步,“若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说不定我会去求爹爹帮你……”

她的声调悠扬,语气很缓,摆明了吊人胃口。

“什么事?”

虽然知道对方八成只是想戏弄自己,但哪怕是万一的希望,袁宝也不放弃,爹爹在牢里,不知受了怎样的苦,她就算能出一丝一毫的力,求着人给他治病,也是好的。

谢小姐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袁宝:

那身爹爹生辰送她的金线小红袄,在身上一穿便是三日,早已蒙了灰尘;发髻无人打理,她竟是连自己梳理也不会,从小到大都是丫鬟伺候,如今却只能披头散发,一副脏兮兮的摸样;几日没吃好睡好,眼窝下陷,嘴­唇­苍白,灵动慧黠的一双眼,如今却蒙了层灰­色­,里头翻滚不止,皆是如同小兽被困陷阱时的无助彷徨。

但即使是蒙了灰尘,即使是彷徨无助,袁宝眼中的坚强和执拗,却还是停留原处,叫人看了,心里倒是……极不畅快。

谢小姐思忖一会,忽地对着身边丫鬟耳语几句,那丫鬟转身跑了个没影,再回来,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漆的大瓮,眉头皱得紧,极快地跑到两人面前,“小姐,东西讨来了。老板说是昨日的东西,没人来收,原是准备收了……收了喂猪去的。”

谢小姐听了,脸上笑得愈发欢畅,这便对一步之遥的袁宝勾了勾手指,“我看你最近几日定也是没好好吃饭,定是饿着了。不如这样,你若能吃光了这瓮里的玩意,我便回去替你求爹爹帮你们袁家。”

她瞅准了袁宝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定然不会吃了昨日留下来的馊食泔脚,这味道冲得叫人想吐,里头红红白白,表面油汪汪,还浮着些不明不白的玩意,即使在大雪未化的春天,也照样臭气熏天。谢小姐一边捂了鼻子,一边示意丫鬟把瓮放到袁宝脚边,“机会可只有一次,我数三下,你不吃,我便走。”

原本周围人来人往,见到这番景象,却也不少停了下来,有些识得二人的,便对着失魂落魄的袁宝指指点点。

谢小姐见袁宝犹豫,心中更笃定她不会吃,不由得意几分,声音里带了得意,高声道:

“一!”

袁宝确实饿了,但任谁盯着这一瓮泔脚,再好的食欲,也化作泡影。耳边听到谢小姐扬声叫着“二,”一边还不饶不休地出言羞辱,“到时候可别急着下口,再饿,也要吃慢些。”

眼看那“三”便要报出口,袁宝眼一闭,心一横,蹲下身,便伸手撩起那泔脚瓮里的东西,往嘴里塞去。

入口是浓重油腻,味道却尝不出了,她一双眉毛皱得死紧,连嚼都未嚼便直接吞咽入腹。周围人看了纷纷惊呼:袁府的大小姐,居然当街吃泔脚!!

比路人更惊吓的,却是一边的罪魁祸首谢大小姐。她原本是笃定了袁宝下不了口,只想乘势奚落她一番,谁知这个丫头根本出人意料,这样明摆着的侮辱,竟也甘心承受。

一时气急,谢家小姐上前,一脚踢翻地上泔脚瓮,看着袁宝圆圆眼睛,两人对视半会,偏偏寻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脱口而出只有,“你、你大小姐的骨气呢?!”

袁宝看看手里残留泔脚,又看回她,一双眼睛晶晶亮亮,“若是连爹爹也守不住,要骨气,又有何用。”

其实是否被侮辱,本来也就是被侮辱那人自己的感受,袁宝从小被爹爹和颜雅筑保护得极好,心下只觉得泔脚叫人作呕,虽然委屈,却也不觉是受了侮辱。

她想,若是吃了这玩意,便能换来他人相救,牢里的爹爹若是知道了,定会感动欣喜,怎么合计,都挺划算。

一场“谢家大小姐当街侮辱袁宝小妖,袁宝不堪重辱,泪洒现场”的好戏,偏被袁宝弄了个不伦不类,谢家小姐不知是该生气还是开心,愣了大半天,终于还是一跺脚,拂袖走人。

只留袁宝在背后对地­干­呕几下,还不忘高声地提醒她,“别忘了求谢老板,帮我爹爹说说情!”

见了这一幕的路人,都说袁宝不该叫“小妖”了,根本就是“蠢妞”。被侮辱也不自知,被背叛也不怨恨,根本就是个没头没脑的笨蛋。

她确实就是个笨蛋,相比人家整日爱得死去活来,动不动就心中凉薄之类;她就是只窝在温暖洞|­茓­里,尚未见识过外头丑恶黑暗的小兽,这算是此生第一次地遭受背叛,况且这遭遇还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原本始终将寒风挡于洞外的两人,一人背身离去,一人落地受罪,她来不及怨、来不及恨,只能用尽全力地挽回。

委屈、难过都有,却不能就此止住脚下步伐。

眼看着谢家小姐落荒而逃,袁宝坐在路旁石阶上,把嘴里的东西都给吐­干­净,用井水漱了口,这才算终于摆脱嘴里头浓郁的油腥味。反正肚子也饿,她索­性­舀了几口水,多喝些来暂时果腹。

“刚才东街简直连个站人的地方都没了。”此时,路过的两个女子兴奋讨论着颜雅筑红装过东街的盛况,恰好被袁宝听了个全。

另一人立刻接口,“听说还有姑娘看到一半,哭昏过去的。”

两人对颜雅筑的魅力皆是唏嘘不已,却又想到他新婚的对象,有些感叹,“没想到颜公子那么快就要成婚,那袁宝其实也挺可怜。”

“听说那郡主丫鬟口出狂言,说是除非袁宝跪在她家小姐门前,否则便连见上颜公子的机会都别指望。”

颜雅筑如此迅速的另谋新欢,坊间也有传言,说他其实对袁宝旧情未了,于是一个落魄大小姐、一个云烟郡主、还有一个世子颜雅筑,关于这三人之间的流言便一天也没停歇过,­精­彩纷呈,胜过了小说话本。

袁宝本想喝水饱了肚子,便去下一家富贾府邸求人帮忙,却被这番对话惊得呆立当场。

她们说什么?谁要新婚?和谁新婚?

十六岁生辰的成年礼,本该骑着白马来提亲的良人,今日居然要同别人成亲。

似乎是嫌这消息对她的打击还不够,街道那头远远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将街上人都吸引过去。

袁宝这头,恰能透过了层层叠叠路人,远望见那高头大马,还有马背上神祗一般俊逸非凡的男子,一身红装,面容模糊,却只觉他器宇轩昂、踌躇满志,正往颜府方向而去。

——而她这边,独独一人立在孤井边,披头散发,身上散着一股油腥气,人见人嫌,狼狈不堪到了极致。

前方是热闹人群,再远处,便是去年生辰,说了要护她一辈子的男子。两人分明隔了很远,她却觉得不过一掌距离,近在咫尺。

忽然有雪花落到她面颊,被面上的温度融化,润作水珠滑落。

路人感叹雪中迎亲,更显颜公子心意难得,动人十分。

袁宝却觉得,这是一场太过让人心凉的雪,毫无预兆、迟迟不离,淹没了整个洛城。

能求的人她都已经求过了。是否真的要像那云烟郡主的丫鬟所说,在颜府的大门口跪求一宿,才能盼来颜雅筑一次开恩,放过她爹爹?

雪落到身上不断化去,袁宝环保双臂,只觉今年的三月,为何迟迟不见春暖,徒留严冬寒雪。

袁宝失魂落魄地在雪地里缓步前行。原本对颜雅筑的行动,她始终都存了不置信的心,那样冷酷的、冰凉的人,并不是她所认识的颜雅筑。直到终于得知他要另娶柳云烟,才如受了当头­棒­喝,从混沌的不置信里醒悟过来。

她回神的时候,已到了颜府东侧门。

新雪覆盖下,绑了红缎的大门,上头红艳艳的两个“囍”字,直刺得她眼睛生疼。

颜府她不知私下出入了多少回,颜雅筑甚至还专为她在东院辟了个小馆,这个侧门,便是从外街直通那小馆之处,过去,都只为她一人而开。

自从颜雅筑一年前,去了边塞当值,她便未再踏入这颜府东门,如今再立于门前,却已然物是人非。

她伸手想推门,却被两个脸生的侍卫阻拦住。

这侍卫是随了云烟郡主来的颜府,并不识得袁宝,见她灰头土脸,自然不放行,厉声喝问,“什么人?”

袁宝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我是袁宝,有要事要找颜雅筑。”

【一朝饮鸩】

侍卫对看一眼,对她这话深表怀疑,但仍是派了个人进去通报。

谁知半路遇上了云烟郡主的贴身丫鬟,一听说是个叫“袁宝”的姑娘要找颜公子,立马连背后的毛都竖了起来,气急败坏,“一个阶下囚也赶来攀亲?速速带我去,赶走这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厚厚的雪渣浸透锦鞋,冻得袁宝两脚冰凉,她在颜府的门前搓搓手,又忍不住再理了次头发,竟觉得有些紧张:若是仔细询问,他是否会告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会不会帮我?他会不会,同皇上说说情,就放了爹爹呢?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袁宝自认面对颜雅筑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样忐忑过。

或许他真会帮自己的,毕竟是从小青梅竹马,就算自己家道中落,二人之间毕竟情分仍留。袁宝心底像是­干­柴遇到了星火,微微燃起的希望,不断滋长。

“你个缠人糟践的臭丫头!”

袁宝只听耳边响起女子尖利声音,尚未反应,面颊一痛,“啪”地便被个耳刮子抽得偏过脸去,顿时眼冒金星、两耳嗡嗡直响。

而那心底里的火苗,也“呲”地一声,几乎被灭。

柳云烟的贴身丫鬟,是个见识过宫中手段的女子,自然知道面前这个丫头乘着今日大婚而来,必然是有所图,若不让她死了这心,便是个后患无穷的事情。

丫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袁宝一番,见她落魄邋遢的摸样,居然还妄想来勾搭她家郡主夫婿,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点,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地便是谩骂:“你个贱丫头,这一掌,是替我家郡主打的!上回那样粗鲁,郡主饶过你,我可饶不过!你怎么还有脸来寻颜世子?!”

袁宝捂着发麻的半边脸,沉默半晌。丫鬟以为她是要开口求饶,却不想她说出口的却是——

“为什么你会从这个门出来?”

这个小馆,不是颜雅筑留给她的么,若是这丫鬟从这儿出来,是不是就代表……

“我家小姐现在就住这儿,这东院可是颜公子专为我家小姐建的馆,怎是你这种乡野丫头能比得?今儿是小姐大婚,我也不想污了小姐的手,你若是想见颜公子,就在这儿跪到明日早上,待两人洞房结束,说不定会愿意来见你一面。”说到最后,已是轻蔑到了极致,还不解气地在她脚边啐了一口。

转头便同那两个守门的侍卫关照,“这个贱丫头,若是肯跪到明日一早,你们便再入了内报告上去。”

两个侍卫有些惊讶,看不出袁宝身形娇小,胆子却是很大,连当今皇后最喜爱的云烟郡主也敢惹,倒是真正活腻烦了。

如此­阴­错阳差,袁宝当真就在颜府的东门口跪了下来,两个侍卫木头似地站在一旁,不管不问。周围气温随着入夜逐渐冰冷,这雪从下午开始就未停过,像是要在须臾之间,将整年最后的­阴­寒都消耗殆尽。

她跪了大半日,浑身都冻得冰凉僵硬,偶然碰见了陈叔从门口经过,她还上去求他给颜雅筑传个话,“就说……我信你不是存心害我们,只求你救了爹爹,我如何都好。”

陈叔看她的脸­色­很是微妙,进了院子,却是再未出来。

红霞漫天,被染成血­色­的雪,却依旧不见丝毫温度。

带到天­色­终暗,袁宝已不知跪了多久,只觉身体毫无知觉,肿起的面颊上,血液也好似凝住,视线始终固定在膝下一隅,看着翻飞积雪在身子周围渐渐堆积出个浅浅的坑,将她包裹在里头。

恍惚间记起,好几年前的冬天,她和颜雅筑在东院的小馆里堆雪人,晚上玩得忘记了时间,爹爹找来本要一顿教训,看她躲在颜雅筑身后不肯出来,却也只得无奈苦笑。

那雪人后来在院子里立了好久,终要化的时候,她还发了很久的脾气,偏要缠着颜雅筑带她去看京城第一美人,这才作罢。

还有一次,她无意说起自己想尝尝雪的味道,却没想到颜雅筑就此记在心里。

洛城的夏日不很炎热,他却因了她一句无心的话,命人做了冰窖,将冬日的雪储起来。袁宝压根忘记自己曾说过尝雪的话,居然再没提过这事,地窖里的雪放久了便结成冰,颜雅筑便年年地储、年年地换,却一次也没主动向袁宝提过他做的这些事情,一心想等着她再说起,才拿出来哄她开心。

那也是……这样飘逸恣肆的雪呵。

袁宝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掬起地上雪花。

自己后来也曾问过颜雅筑,“为什么不直接提点我吃呢?”

他却笑而不答。

颜雅筑从来都是隐忍而温润的,袁宝提出的要求他都会满足,却从不勉强袁宝做任何事。甚至有的时候,袁宝觉得他对自己的欢喜,或许比自己对他的,还要盛了千倍、万倍。她常常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才能回报了这份不输爹爹的关切厚爱。

——无论刮风下雪、冬寒夏炎,颜雅筑,总是将她护得极好。

或许正是护得太好了,好得袁宝即使跪在门前,都觉得这一切如同虚幻,不似真实:颜府中摆的酒席、今夜将新婚的夫妻、还有浑身彻骨的寒。

月亮从东边缓慢地移到西边,渐渐地被层云覆盖,袁宝整颗心,也都随着这月光一点点堕入极冷的深渊。

做了十几年大小姐,她知道一个府邸的守卫,无论来人是谁,都定会通报管家知晓,再知会主人家,即使主人不待见来客,至少也心中有底。

刚才云烟郡主的丫鬟在门口打了她,陈叔也见到她跪在门前,如此两番动静,就算这东院小馆确实已送了云烟作别院,颜雅筑也必然知晓。

她就是笃定颜雅筑会知道此刻东门外发生的一丝一毫,才任凭那丫鬟抽打辱骂,却不还手。若是平日她受了此番欺负,颜雅筑再好的脾气,必定也是千百倍地问人讨回来,此刻,却将她一人丢在冰天雪地的门外,独独跪到如今。

再多的相信,再深的喜欢,也禁不住这几番彻骨心寒。

谢家小姐当街侮辱,那是外人落井下石,她可以忍,只要背后还有人给她撑腰,只要爹爹还在牢里等,她就可以告诉自己那泔脚并不算什么。

但颜雅筑不是外人。

不该是那个一手造成今日局面的人,更不该将她扔在这里,受这般的欺负委屈。

她不觉痛恨,只觉心里委屈,总觉颜雅筑不该变得如此地快,其中定是有误会、定是她想了太多。

正暗自神伤,身前 东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两个雕塑似的守卫见到来人,忍不住惊呼,“里头正大婚呢,您怎么出来了?”

是谁?

袁宝抬起头。

“你跪了很久了。”声音淡淡的,带了点天生倦意的味道,却并不是颜雅筑。

说话的女子用的是陈述句,居高临下,盯着袁宝黑漆漆的眸子,皱了皱眉毛,似乎有些嫌弃外头天冷,“他不会来见你。”

今天的柳云烟穿了一身红衣,火焰般的­色­彩,上头密密地绣了孔雀翎的花纹,里头配上红­色­雕花蕾丝,每走一步都牵动着裙裾翻腾飘逸。凤云鬓富贵艳丽,描得­精­致无比的妆容,让这位原本略微苍白的女子,顿时明艳照人。

——新娘总是美丽得不可方物。甚至是柳云烟眉眼间淡淡愁绪,也掩不住她面上光彩照人。

袁宝觉得心里那越燃越微小的火焰,终于渐渐地熄了,只余袅袅青烟,萦绕得叫人心痛。她呆愣愣地,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颜雅筑那句“我定会护你一辈子”。

整个人已经冻得麻木,一阵阵地发虚,似乎随时都要昏倒,但她仍倔强地跪着。

不见袁宝反应,柳云烟叹了口气,语带怜悯,“他终究要同我成婚的,你还是……弃了你的绮念为好。”

若是柳云烟语带尖酸,或许袁宝还能把自己当成个受人欺凌的被害者,但偏偏她这慈悲为怀的态度,居高临下的施舍,不管是真是假,却叫人心里一阵发堵,却又无从挑剔:

无论身份家势、长相气度,她都高人一等,自然有站在高位者的尊严立场。

“我不是为这个而来,”袁宝直视柳云烟,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像是被风一吹就散,轻飘飘地,“我是来求他救救我爹,至于他要同谁成婚……”袁宝的手绞在一起,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是他的事。”

柳云烟微微一愣,似也是没想到袁宝看来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居然会说出这般话语,当下只当她是说了气话,毕竟向颜雅筑这样盖世绝伦的男子,谁人不会倾心?

又怎是说放就放的。

袁宝等了许久,不见柳云烟再说话,却听一阵衣料摩挲,眼前递过来个小瓷瓶,柳云烟清冷的声音无波无澜,“喝了这个,我便放了袁老爷。”

“郡主,你这是……!”

没想到先惊诧开口的,却是门口两个守卫之一,他难掩惊讶语气,不过思索片刻,却又是一阵了然:都说柳云烟当初是对颜雅筑一见钟情,没想到竟是喜欢到了这份上,连个情敌的活口也不留。

如此也好,袁家人都死绝了,便不用他动手,皇上也能得以放心。

柳云烟知道开口说话的守卫,是皇上派来的人。明着是做侍卫,不过倒是人人知道,这“侍卫”暗里,便是皇上在他们身边留的一道线,用来监视颜府发生的一举一动。反正皇上的本意,就是要借用颜雅筑的手,毁了袁府。

就算她不动手,这侍卫等过些天,恐怕也要杀了袁宝灭口。

永丰王爷世子同袁府决断,两强相争,必有损伤,而袁府家财充公,颜雅筑军权上交,无论从哪边看,都是对朝廷百利而无一害的计谋,再加上云烟郡主同永丰王世子的联姻,更将巩固皇权。

至于袁宝,不过是一个没落商贾家的小姐,并且身背罪名,柳云烟贵为郡主,就算是要杀十个这样的贱民,也是不在话下。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柳云烟手中的,必定是断肠毒药,袁宝喝还是不喝,却各自心思不同。

那守卫以为,袁宝就算不喝,云烟郡主照样有许多方法能置她于死地,此刻服从,说不定还能留个全尸,至于救人一说,纯属蒙骗她罢了。

而袁宝盯着那小瓶许久,冰凉便是一点点浸透到心底去,竟连那最后一丝念想,都跟着泯灭:这瓷瓶,并非普通的瓶子。

普通人或许看不出,她却知道那上头似鸟飞鸟的图腾,乃是自己当初无聊所绘,却被颜雅筑用来烧了十数个瓷瓶,装些药丸之类小物,说是看着心里欢喜。

这是世上,只有颜雅筑才有的器物,此刻却握在柳云烟手中。

他对柳云烟,竟已是欢喜到了这种地步么?——用她亲手做的瓶子,来送做她人。

至于里头装得究竟是什么,都已不是袁宝能掌握的了。她抬头紧紧盯着柳云烟的眼,原本就已虚弱不堪的声音里,此刻已是带了哭腔。她到底是怕死的,“……我若喝了,你真会救爹爹?”

柳云烟微愣,没想到她问的第一句,竟还是袁老爷,心中感慨,顿时有些不忍下手。便索­性­别过脸去不看她,轻轻“嗯”了声算做回答。

袁宝此刻已是手脚冻僵,要握住瓷瓶都显得有些困难,整个人因为冻伤而浑身针扎一般的痛,她声音虽颤,却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流,端着药瓶,深深望着柳云烟背后,那幽深无尽的东院,竟显得如此遥远。

“同我跟他说一句,”瓷瓶递到嘴边,袁宝的声音竟变得平稳异常,里头的话,却是掷地有声,“……从此之后,我袁宝与他,恩断义绝。”

他不配得她欢喜,不配让她期待,她交付满腔真心,信他敬他,却换来如此回报。

可笑的却是,她此刻虽然心中满是苍凉悲戚,却依旧不见丝毫恨意。

是爱得太深,难以去恨;还是根本爱得太浅,未入心田?

袁宝没再多想,端起瓷瓶,一口吞下里头的液体。液体即刻滑入腹中,她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下,口鼻闭塞,顿时脸­色­发紫,不多时,便眼前一黑,软到在雪地里。

这回,恐怕真是要死了吧……

只求柳云烟说话算数,千万要将爹爹救出来才好。

柳云烟从地上拾起那不起眼的瓷瓶,吩咐两个侍卫将袁宝扛去她院外不远处的一处小湖里,绑了石头沉了,这才放他们两人离开。

此时的宴会厅中依旧热闹,酒宴尚未结束。柳云烟独自走过花园,裙裾擦过冰封的草地,发出“沙沙”响声,她未直接回屋,而是拐到花园中一隅,随手将瓶子丢给树丫­阴­影处站着的男子,“人在湖里,那侍卫亲自动的手。”

说完便要离开,转身时,又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句,“对了,她去之前说……要同你恩断义绝。”

树荫里的人接过瓶子,闻言整个人一僵,竟是直愣愣地呆了半晌,看着手中瓶子怔怔,再无别他动作。

柳云烟走出小径,回头看那­阴­影中雕塑一般孤独立着的男子,侧脸浸着月光,红衣似血,映得周身雪景都染上他光华,这场景竟是美得如同一幅画,心中不禁重重一跳。

再低头看自己身上一身艳红嫁衣,只得淡淡苦笑:虽是相配的衣服,却不见得就是想通的心思,流水有意,落花却无情。

恐怕城里的传言不假,自己对这颜雅筑,怕是真的上了心,自己大婚之夜,竟还帮着他去做这般不堪的事情。

【一尊牌位】

袁宝醒过来的时候,正发着高烧,浑身像是被丢在火里炙烤,她梦见爹爹守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小宝……”

小宝是她的|­乳­名,爹爹在她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总喜欢把她抱在怀里,抛得高高地叫她“小宝”,于是还是个婴儿的袁宝,就变流着口水,变傻兮兮地笑。

只是后来大了,嫌弃这名字听了幼稚,便不再让周围人这么叫她,爹爹不许,颜雅筑也不许,袁宝还信誓旦旦地宣称她是个大姑娘,以后要叫、就得叫她“袁姑娘”。爹爹眯眼笑,揉她脑袋,倒真的再未叫过她一句“小宝”;可如今再听见,只叫袁宝委屈得想落泪。

她想紧紧抱住爹爹,告诉她自己以后定会乖乖懂事,不跟他顶嘴、不惹他生气,要做天底下最乖巧的女儿,永远永远地陪着他身旁,直到他头发都花白,直到他安心离去。

睡梦中的袁宝眼角沁出泪水,衬得她万分可怜,似乎有人看不过去,伸手用指腹替她抹去泪水,怜惜又心痛,温柔得直叫人心底发酸。

袁宝以前哭的时候,颜雅筑总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拍抚着她的背,三言两语地安慰,她便能笑逐颜开。

可如今她却是真的伤了心,能安慰的人,却早已不在身旁。

+++++++++++++++++++++++++++++++++++++++++++++++++++++++++++++++

陈叔见颜雅筑衣带不解地,在这地方守了三夜,真是忧心不已。

袁宝那夜从湖中捞出来,连夜送来这处别院,便一睡不醒,连连发了高烧。

颜雅筑这招偷天换日,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让皇上相信袁宝已死,便不再追究她的下落;而公子他自己,为了得到柳云烟那一方势力的支持,不得不奉皇命与云烟郡主成婚、从头到尾,就连同袁宝说上一句话、解释一番的机会都没有,甚是无奈。

公子觉得,只要皇上相信了袁宝已死,那他便可给袁宝一个全新的身份,到时就算娶进家门,也未尝不可。只要能度过这最困难的时刻,之后的一切幸福,都是值得期许的。

——而今,他已守在袁宝床前整整三日,食不下咽、寝不能眠,甚至将新婚的柳云烟一人留在府中,不愿离了袁宝半步。

再这般拖沓下去,府里恐怕就要瞒不住,陈叔只好再三地规劝,说这别院雇的下人都机灵得很,只要袁宝姑娘一醒,必定会去通报于他,若再不回府,恐云烟郡主那儿不妥云云……

而他再努力劝说,得来的回复,永远也只有一句:

“陈叔,我再等一会便走。”

公子就是个软绵绵的执拗­性­子,看似温柔,却是只要他认定的事情,打死了也不改。就算这几日遇到了不得不离开的公务,他也是匆匆而去,不久又匆匆地回来,能推的应酬都推了,完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

这十足的倔脾气,说来倒是和袁宝异曲同工。

按陈叔的心意,其实这袁宝小姐命中带衰,双亲相继离世,不是个吉祥的姑娘;哪里比得上云烟郡主,人美心善,为了成全公子和袁姑娘,居然原意忍耐到这份上?

——

甚至连她贴身丫鬟,都因那日晚上冒犯了袁宝姑娘,而被公子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关进了地牢。对此番种种,她从头到尾都未曾抱怨过一句。这般宽容大度,有礼有节,恐怕才是个当家主母该有的模样。

陈叔打定了主意,就算袁宝这丫头真醒了,也要迟些通知公子,好让公子和云烟郡主,能在府中多多相处,指不定日久生情,便也让自家公子,从这奇怪的情网里抽身。

终于,颜雅筑和柳云烟成婚没几日,两人必须回京拜见皇上,这回不走不行;颜雅筑方才抿着嘴,一脸­阴­沉地离开袁宝。

他前脚刚走,袁宝后脚便转醒过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哪里有梦中爹爹的影子,只见得床边有一把红木椅,椅背上尚放了件宽大外衫,似乎有人之前一直坐在这里守着她。

袁宝坐起身,只觉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嗓子撕裂了一般的疼痛。

难不成这儿就是地府?

她只记得自己喝下那瓶里的药,不多时便失去意识,照说,这会她连尸体都该凉了,又怎会浑身酸痛地躺在屋子里?

袁宝挣扎着起身,脚刚触地,一阵酸麻,便摔下床来,撞得头晕眼花。

她两脚浮肿,竟是一点力气也用不上,眼看着门口丫鬟听到动静,慌慌张张地将她重新扶上床,又见颜府的陈叔站在自己床前,皱着眉头,脸上厌恶胜过了惊喜,“袁姑娘醒了。”

“……陈叔?”袁宝见到陈叔,心中便知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定与颜雅筑脱不了­干­系,她勉力沉下心神,又听得陈叔道,“公子大婚不久,总不能日日地守着袁姑娘,这两日赶着陪郡主入京拜见皇上,待到回来了,便会回来同你见上一面。”

袁宝闻言,心中不见伤感,却是只想冷笑:既然都已大婚,既然都已将她抄家灭族,既然已喂了她毒药,又为何要做这番多余的事情,再将她救回来?

让她死了,一了百了,难道不是更­干­净明白。

她深深吸气,却未如陈叔预料的那般追问颜雅筑的事情,“我爹爹现在如何了?可曾安好?”

若柳云烟守信,她爹爹就该安然无恙才是。她虽然没死,却是真真正正地饮下了那毒酒。

却不料陈叔避重就轻,只说让她好好休息,不肯让她出屋,也不肯说关于袁老爷的事情。袁宝听到木门关上,外头铁锁Сhā销脆响,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被软禁了。

如今她身子虚弱,人被软禁,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昏睡了几日,连外头正在发生的事情也一知半解;每个来服侍她的丫鬟都跟哑巴似地,无论她问任何事,都不发一言,每日只服侍些基本起居,伺候吃药食饭。

袁宝过得浑浑噩噩,甚至连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弄不分明,只听着更夫打更的声音一回又一回,每过一日,便用指甲在边的粉墙上刻上划痕,用以计时。得不到爹爹的消息,又无法出屋,袁宝心中惴惴不安,恐惧就像是越来越烈的火,慢吞吞地炙烤着她的心思。

到第五天的时候,听说袁宝身子已无大碍,每日都乖乖吃饭喝药,也不闹不响,原本她听话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可陈叔听了下人报告,却没来由地心里不踏实:如此反常的举动,袁宝难不成是在计划着什么?

颜雅筑同柳云烟一同进京面圣,这一来一回,恐怕就要十天半个月的,前两日传信回来,说是二人已到了目的地,此时正在拜见岳父岳母大人,顺便带着柳云烟回门。若是等他回来,见袁宝已醒,两人三言两语如胶似漆,这女子说不定就贪慕虚荣,勾着公子不放了。

她若闹腾,倒还好防备,如今安静得不像话,陈叔心中却是紧张异常。

又忍了一天,终于忍不下去,陈叔决定找她谈谈。

推门入内,正巧碰见袁宝吃药,她脸­色­苍白,怎么看都比前些日子憔悴些,原本饱满水润的脸蛋,此刻看去清瘦不少,居然有了点柔弱美人的摸样。陈叔是个直肠子,直接上去就开口,“袁姑娘,你究竟想要如何?”

什么她想如何。

袁宝愣了,她乖乖呆在屋子里,不闹腾不说话,吃饭喝药都是别人安排的,她这样还能如何?要害她的是颜雅筑,如今救她­性­命,又是颜雅筑,她想如何?

她只想知道爹爹现在怎么样,是否安全,至于自己的命……那瓷瓶里的药喝下肚,那东院门前跪的一天一夜,早就当自己死过一回,对颜雅筑也算是彻底心寒,不抱念想。

她只疑惑一点,颜雅筑这么快另寻新欢,又公然地让妻子喂她毒药,再一时兴起,将她救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她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事件的承受者,别无选择,又何来陈叔说的“想怎么样”。

如今她只求爹爹一切安康,自己如何,都无所谓了。

见袁宝怔怔发憷,陈叔更觉得自己是押对了宝。

当初公子年纪还小,这袁宝虽算不上大家闺秀,至少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两人交往倒也勉强合理,如今袁宝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公子救她­性­命全是念在旧情,她要想再得寸进尺,就算公子原意,他做管家的,也不愿意。

公子那样的才俊,当然只有云烟郡主这般美人才配得上。

陈叔算得满满当当,权当袁宝是贪慕虚荣,为了地位财富,不择手段地准备勾引他家公子,却不料袁宝开口第一句,问来问去,还是问她爹爹那个死人。

“我爹爹……现在究竟是如何了?”

袁宝勉力控制着自己声音莫要发颤,却还是禁不住带了抖,她那日服毒之后,声音便比过往虚弱不少,听了这气音,陈叔心中预备再多的轻视,也只得留了情面,心底里,居然有些不忍说出事实。

想起她爹爹在她昏睡期间,拖去斩首示众,乃是颜公子亲自监的场。那一刀下去,脑袋咕噜噜转两圈,哪可能还有命,如今早已连灰都烧了抛在荒野,只留个牌位,公子说好留给她做个念想,这几日便放在偏厅之中。

可怜这两日算是袁老爷头七,唯一的女儿,却连他亡故都还不知。

陈叔到底也是个做爹的人,这便被袁宝问得心软下来,只含糊说“你爹留给你样东西,等会我便差人送来给你瞧瞧,你只管好好歇息,若是有事,便差人叫我。”

这就退出了屋子。

袁宝不知爹爹会留给她什么,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害怕,直到下人果真捧着块黑布盖着的玩意进来放桌上,这忐忑才终究消去,只剩下害怕。

她曾经见过用黑布遮着的这种东西,就在袁府祠堂里头,过去,爹爹逢年过节的总要祭拜一番。黑布遮住了里头暗­色­的木料,袁宝抓了好几次,却都无力掀起这布,只觉整颗心都堵得慌,“砰砰砰”重力击打胸膛,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揭开黑布的那一刻,瞥见牌位上黑底金字的姓名,袁宝腿一软,终于跌在地上。

连泪都无力漫出眼眶,只不断地堵在视线中央,整个世界都模糊而破碎,自己的心口堵得发疼,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什么也听不见、看不清了。

——

牌位上孤零零地刻着爹爹的名字,像是对她­性­命犹在的嘲笑。

++++++++++++++++++++++++++++++++++++++++++++++++++++++++++

陈叔听说袁宝终于开始闹腾的时候,心中不免松了口气:这姑娘终于进入他预料的桥段了。正琢磨着怎么既将她安排妥当,又绝了她对颜公子的念想,待到见识了现场,才知下人们口中的“袁姑娘疯了”,究竟是何意味。

她是真疯了啊。

打开外头的锁,踏入屋内的陈叔,简直不敢相信这屋子便是自己片刻之前离开的那一间。窗户上糊的纸早就全部破裂,桌椅摆设,凡是能摔能砸的,都给袁宝破坏殆尽,整间屋子一片狼藉,如同台风过境。

小女子发飙,其破坏力本就不可小觑,更何况是袁宝这样本就妖孽化的姑娘?

看着恐怖的屋子,陈叔半晌无语,而肇事者本人,正蜷在床铺最里端,怀里抱着一块牌位,以及她随身带着的那柄匕首,上头缀了各­色­宝石,正是颜公子专门遣人为她打造、用来在自家柱子上丈量身高的那一柄。见陈叔入内,袁宝像是只恐惧的兽类,匕首出鞘,横在面前,“你莫要过来。”

陈叔一惊,只见这身子虚弱的姑娘眼中光华熠熠,如同一只被困绝境的孤狼,未曾料到这种富人家出来的大小姐,居然会有此等气魄的眼神,好似自己若再接近一步,便要被那匕首当颈滑过,命丧黄泉。

“袁姑娘想要什么,尽管说,颜公子托我好生照顾于你,若是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千万莫要憋在心中。”

袁宝与他对视许久,末了居然刀刃一横,置于自己脖子跟前,“我要一辆马车,一个车夫,备足了银两衣物,落日之前便要。”

马车、银两,对陈叔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他见袁宝如此,心中料到她是想用自己­性­命威胁,离开这儿,她走了倒也不是问题,只怕颜公子归来,怕要怪罪自己,稍一沉吟,心中便有了计较,

“姑娘莫急,我这就帮你备去,只是公子费尽心思,瞒天过海,才从皇上手里头将你的命留下来,你可莫要随便伤了自己,徒惹得公子为你伤心担忧。”

袁宝脸­色­微变,却不想从陈叔嘴里,听到了这番说辞:颜雅筑费尽心思,才将她的命留下来?她的声音忍不住地带了抖,原本自以为牢靠的价值观,忽然之间崩塌了。

“你说他为了留下我的命?才做了这一切?”

成婚?

抄家?

毒酒?

……救回她的命?

陈叔见她脸­色­不对,知道有戏,立刻更加卖力地解释,“也难怪姑娘你不甚清楚,公子至今未来得及同你解释一番,他可是为了你,才勉强自己成婚、甚至还造成你假死的状态,如今你这一走,他回来可该多伤心。”

袁宝手里的匕首有些松开,一时之间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原以为全世界都背叛了自己,却原来最大的敌手才是盟友,她满腔怨愤一时成空,心里轻飘飘地没了着落。匕首刚要松开,却忽然摸到了怀中牌位,顿时醍醐灌顶,激动得声音都走了调,

“那爹爹呢?爹爹是不是也躲在什么地方……?他也没死?!”

“我的姑­奶­­奶­,救下你一个,可就已算是瞒天过海,要再加你爹爹?你把公子当做神仙了不成?”

陈叔一句话,将袁宝又一­棒­子打回了地府。

她尤记得过去同颜雅筑说过的玩笑话:若是爹爹和他二人同时都落入了水中,她要先救哪一个?她当时想也没想,直接敲了他脑袋,“你傻的呢,你会游水,爹爹可不会,我当然是要救爹爹的。”

“……那若我不会游水……”

颜雅筑话未说完,袁宝便被旁的珠串吸引了注意力,直接跑开了。

这个问题总也没得到答案。

如今袁宝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这个片段。

她想,若真是两人都不会游水,她必然还是会救爹爹的,颜雅筑有那么多侍卫、那么多仆从、那么多能救他的人,爹爹却只有她一个、她也只有爹爹一个。

让颜雅筑选择,自然是选她而舍了爹爹,可他却不知道,袁宝心中,多么希望死掉的是自己。她能够忍受自己死去,爹爹还活着,却不能忍受自己苟延残喘地、怀抱着爹地的排位:尤其杀死爹爹的人,用的是“为了保护你”,这样叫人无法辩驳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袁宝的眼神只恍惚了数秒,立刻又重新地横刀在自己面前。

见她只维持了同一动作,陈叔果真吩咐下人去准备马车,不敢怠惰半分。袁宝手里牢牢握了匕首,紧抱着那牌位,虚弱的身子打着抖,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一身薄衫裹体,丝毫也挡不住的凉意。

若她期待已久的“苦衷”,果真这般“冠冕堂皇”,那她,宁愿不知也罢。

夕阳未落,马车就已备好,袁宝往车内看了看,确实是衣物银两齐备,那马夫一脸老实,看在阵仗,倒似陈叔真的是肯放她走。

她爬上马车,匕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脖子,对车夫一句话,马儿便撒开了欢拔腿就跑,一路飞驰远离了这间小小别院。

身后的陈叔不疾不徐,寻了东院一个鸽子棚里的信鸽,写了封短笺,便放上天去:袁宝姑娘的动静自然要知会颜公子,让她这么离开些日子也好,让公子看清这姑娘是多么不体恤他一片深情;再者,无论是那马夫,还是马车后秘密跟着的暗卫,自然都跟得紧,不会让袁宝就这么平白无故地离开颜雅筑的势力范围。

陈叔倒是希望这鸽子飞慢些,莫要打扰了城里颜公子和郡主的回门大事。

不过他恐怕没料到,自己的想法这么快便得以实现。

——那鸽子箭一般在天空飞过,出了洛城不多时,正翱翔得得瑟不已,上下翻腾,却觉肚子一凉,眼前一黑,就跌了下去。

鸽子躺在地上挺尸,转眼就被人拾起来,挑剔的一番拨弄:“老夫功夫退步了,居然才弄了只这么瘦的鸟。”

一边抱怨,一边动手拔毛,直到预备剖开肚子,此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鸽子腿上信笺,随意瞟了一眼,嗤笑,“大户人家的小丫头……”

说罢,信笺随手一扔,回了那破庙里烤鸟吃。

此男一身衣服灰不溜丢,满脸胡子渣,也不知多久未曾稀疏,浑身泥垢,若是细看,还能发现他身上衣物斑驳血渍,典型的被人追杀命,现状堪忧。

只是那双微挑的眼,里头的漫不经心,即使是镶在这么个不待见的造型之上,也透了一股不容小觑的邪肆,为他平添了几份突兀的气势。

【一文如命】

袁宝手里牢牢握着那柄匕首,就算窝在车壁上打瞌睡,也从未放松过。

马车从出了洛城开始,速度就明显地换下来,她催了几次,马夫都说夜路不好赶,快了恐怕不安全。

她自然知道这马夫断不会是个清白人,陈叔也不会如此容易就放她离开。只是那种境况之下,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离开。陈叔口中说真正想伤害爹爹的人是当今皇上,可是究竟为何?

她不信真是那“勾结外党”的理由,她也无法尽信陈叔嘴中所述的事实,最重要的却是,袁宝不能接受自己,呆在杀父仇人的保护中,享受他施舍的恩赐。

说她忘恩负义也罢,说她不识时务也罢,她只认定了一样东西,便是这满身伤痕的屈辱、还有怀里头爹爹的牌位,既然就连陈叔都未澄清颜雅筑行刑的事实,又怎能期望她心安理得地留在那别院里,等着颜雅筑从京城归来?

她想知道答案,却不是从颜雅筑的口中。

袁宝从小被袁老爷和颜雅筑保护得极好,脑袋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离开,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过活,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再替爹爹报仇。——这整个计划里,无论今后要做什么,寻找何人帮助,她只知道,断然不会再有颜雅筑的位子。

原本以为他会是良人白马,如今看来,生辰前一夜,自己小女子的欢欣忐忑,在爹爹的死面前,全都成了笑话。

爹爹真真是死在了他手上,难道自己却还要因为被他救了命,而以身相许、感激不已?

心中既是失望又是悲戚,却连恨都恨不起来,只是美梦初醒的无力感,像乌云一般笼罩她心头,让她这个平日里雀儿般灵动的姑娘,一日之间变得沉默寡言。

外头的雪依旧飘飘荡荡,就像是这萦绕心头不离的伤痛,了断不清。袁宝身子疲累到了极点,几番颠簸,终于靠在车厢,浅眠过去。

她睡得不踏实,所以马车停下的时候,很快便醒了。

“怎的回事?”

袁宝开口问马夫,倒要看看他还能扯出什么借口。

“姑娘,这路……似乎是被雪封了。”

袁宝撩开车帘,果见白皑皑的大雪封闭了道路,将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整个没去。这是通往南方的官道,如今被堵住,周围不少商队都休憩于此,等待大雪过后,道路解冻的时刻。

袁宝瞧见官道旁也有别的岔路,问马夫为何不往这条路走。

“姑娘,这些个路毕竟不是官道,虽也能去了南边,但路上的安全就不能全保证了。我看您也别着急,我们多等几日,指不定这雪就化了?”这马夫巴不得雪一直也不要化,颜公子到时候看他能把袁姑娘留下来,也许还会额外打赏。

袁宝盯着马夫看了一会,点头,“好,那你先去和那边商队的头领商量下,看看我们可否和他们共用帐篷。”

马夫一听,乐了:这姑娘果然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很好糊弄,这便放宽了心地跑去商队谈事。商队看他人长得也老实,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互相照顾,没几句话便应承下来,马夫乐呵呵地回头招呼袁宝,这一招呼,顿时傻眼。

——哪里还有袁宝那辆马车的影子?!

他着急跑去,四周一打听,才知袁宝居然独身驾了马车,就朝方才那条岔路而去!

黑灯瞎火的,被白雪覆盖的的泥地上,只剩两道车辙绵延至远方,马车恐怕早就跑去了百来米,他这会再怎么追,恐怕都追不上了。

马夫千算万算,却没算着袁宝小时候贪玩,也曾跟着家里的马夫学过驾马车,虽然身子虚弱,但幸而颜府的马儿乖巧得很,除了偶尔提点方向,并不难驾驭。袁宝把车里所有能用来裹体的厚衣都披在身上,顶着寒风驾车离去。

虽然外头夹杂着碎雪的寒风刺骨,她心里却是决绝而自由:离开洛城,去向南方,待到新年春雪止歇,便是丰年来临,脱胎换骨之时。信念让整个人都坚强,就连僵硬的手脚,都没那么痛苦了。

只是袁宝却不知,那几个无声无息地跟在马车后头的黑影,并没那么容易就让她脱离颜雅筑的世界。

岔路上的路况并不好,虽然地上也有车辙痕迹,却都是零零落落,不成体系,袁宝驾车独自奔波了大半夜,待到太阳露脸的时候,她已是疲惫不堪,本就未从毒药中康复的身子,此时已是发起了高烧;马儿连夜赶路,到了这会,速度也终于逐渐慢下来。

四周都是刚刚抽芽的大树,灰蒙蒙树­干­交错纷乱,这景致看久了很是枯燥。

袁宝正倚着车框,一颠一颠地打瞌睡,却闻山头远远传来隆隆响声,像是某种巨大物体沿着山崖滚下来,马儿缓缓柺过一个弯,袁宝这就被眼前的景­色­给镇住了。

泥雪交加的路面中央,横着极快巨石和横木,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路给堵了个结结实实,根本无处落脚。马儿见到这景象,也自动停了下来,在两人合抱的横木跟前刨地吐息,喷出的鼻息滚烫。

袁宝第一次见到这阵仗,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得路那端几声吼,粗狂豪迈,

“打劫的!!”

几个人影从横亘的山石之间现身,手里头白晃晃的刀面,袁宝手里的匕首比起那些大刀,弱小得不值一提。

这群土匪在这里守了好几夜,没想到大雪封山,硬是连一场生意都没做成,这回总算等来个被劫的,即使只有一架马车,也聊胜于无。

领头的大汉上前几步,盯了袁宝的脸,也是一愣,没想到这么驾看上去做工­精­细的马车,驾车的居然是个粉­嫩­­嫩­的女娃娃,看上去也不知成年了没有,姿­色­倒是不错,眼睛大大、头发乌黑、面颊红彤彤的,看上去很讨巧,再长个几年,定是个美人。

土匪可不是吃素的,眼看马车上只有这么个女子,再看她衣着打扮,猜想这姑娘八成是大户人家的闺女,离家出走、或者私奔会情郎,这种类型,马车里头的油水往往充足得超乎想象。

二话不说,挥刀就冲上去。

大当家的嘴里还兴奋不已地叫嚷着,“兄弟们,抢回去给老子做压寨夫人!!”

谁知美人尚未截到,半路却跳出来几个黑衣的劲装大汉,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同土匪缠斗起来。黑衣人一看便是练家子,下手刀刀狠厉,手法刁钻古怪,顿时止住了土匪们的冲势。

土匪哪里知道这些个黑衣人就是颜府派来跟踪袁宝的护卫?权当是不懂规矩,来抢生意的同道中人,眼看了老大的压寨夫人就在眼前,这身份场子,打死了也不能失,更不要命地往前冲。

毕竟双手难敌众拳,黑衣人数量上实在抵不过土匪,眼看着几人被砍翻在地,留下几人迅速撤退,兵分两路,几个起落,便隐身于白雪之中。

这会总算没人碍事了,大当家兴冲冲地上去,预备安慰一番受惊的美人,到了马车前,才发觉美人早就昏了过去,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咦?”大当家没想到民间女子这等娇­嫩­,怎么才吓一吓,就给昏过去了。忙指挥了手下将马车带回寨子里,自己高高兴兴地抱着美人,走在第一个。

大冬天的,没料到开伙第一笔生意,便是马到成功;美人在怀,元宝在兜,这境界,岂不就是人人追求的?

+++++++++++++++++++++++++++++++++++++++++++++++++++++++++++++++++++++

郡主回门,可不是小事,更何况这婚事乃是皇上御赐,回门的时候,拜见皇上自然也就成了必须的一环。

颜雅筑不愧是永丰王爷一直得意的世子,相貌、品节,就算是放到人才济济的朝堂之上,同样是最耀眼的一个。只是这位世子过往从不醉心朝堂权势,甚至就连住所,都坚持了建在洛城、而非天子脚下。

想想也是,按他的气度才华,若不是无心朝堂,按着他这般年纪,照说早该领了高位,权倾一方了;哪里会闲适地留在洛城那鱼米之乡,甚至就连小小地方的军权,都给皇上夺了回去?

郡主回门又恰逢春熙节,举过上下必定都是要进行宴会、祭祀等活动,来期许新一年的气象万千。

于是这次回门,变得比以往任何一位郡主的回门,都要隆重而漫长。

看着身边男子与富甲贵胄寒暄应酬,对皇上的提问回答也是自在流利,柳云烟偶尔会产生某种错觉,好似面前这个画般俊雅、温煦有礼的男子,真的便是她的命定之人,而他心中,也确实是有她的。

但每当夜深人静,两人回到屋子,他卸下面上温和笑容,就像是卸下面具,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有礼却疏离的气息。

而往往只有此时,柳云烟才会从一整天的幻觉之中回过神,才会在当头­棒­喝般的清醒之中明白:面前这个人所有外在的有礼有节,温煦寒暄,都不过是他长在皇家的一种本能罢了,他若是对你笑,也就只是单纯的笑。背后或许会有隐忍算计,却断然地不会有他笑容本身所带的温暖单纯。

他所有的温暖和不防备,都已经在那个叫做袁宝的姑娘面前消耗殆尽。

他待袁宝如此爱护,就连她的贴身丫鬟大婚那日,打了袁宝一巴掌,回来都要被寻个莫须有的借口,回头打了个半死,关进地牢。若不是看着她的面子,恐怕那丫鬟的命都莫想留下一条。

两人梳洗完毕,仆人退下,屋子便又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柳云烟坐在桌前看书,余光却忍不住斜向那个背身立在床前,乌发轻柔拂面的男子。清冷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虚长,有些离世的淡薄味道。

两人唯一一次的同床,便只有洞房那一次。

这婚既然是皇上御赐,对他们二人的发展自然也是极为上心,咬破手指留下残红的戏码,皇上那里断然是瞒不过的。柳云烟只记得他的动作温煦轻柔,却丝毫没有新婚之夜,作为男方的激|情和难以抑制的兴奋。他甚至连发髻都未散开,两手撑在她脸畔,缓慢却坚定地占有她,面上的表情,无喜无忧。

虽然看不见颜雅筑面上是悲是喜,云烟却觉得,他是隐忍地悲伤着的,甚至好几次,云烟几乎以为,痛的不是她,而是他。整个过程从头至尾,两人都未发一言,只有极少的几次,云烟压抑而隐忍的呻吟,从喉咙里发出。

两人的第一次丝毫没有美妙之处,柳云烟却控制不住地不断回想。她身子不好,本也不是个滥情的女子,却对颜雅筑很是上心,他是她今生第一个男人,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个。

柳云烟对自己夫君同袁宝姑娘之间的事情,亦是感到同情,所以理智抑制了她心里的欢喜,理智告诉她,她不能爱上颜雅筑;因为注定得不到回报的爱,会滋生恨意,而恨意,恐怕会让一个人做出许许多多,让人后悔莫及的事情来。

夜深了,颜雅筑仍然只是一动不动地静立床前,看月亮清冷光辉,在飘渺的雪花中灼灼发亮。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柳云烟已经睡下了。她这位大小姐身子柔弱,每日都固定了时间早早睡去,平时也几乎不出门,可谓是家教甚严。他往往要等到柳云烟完全睡着,方才入榻,第二日,又要在她醒来之前离开去洗漱,日日如此,没有例外。两人虽共卧一榻,却从未在新婚之夜以后,做出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这几日,人虽在京城,他的心思却远在洛城,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离去已经五六日,前几日陈叔传来的信笺,袁宝已经醒来。他心中既是欣喜,又有些忐忑,不知袁宝会不会原谅他?会不会明白这恐怕是他和袁老爷商量之下,保全她唯一的方法?

她会不会还像过往那样对他微笑,会不会耍了脾气不理会于他?

许多的忐忑,许多的恐惧,却又掩不住心里雀跃的欣喜:待到千帆过尽,她终究还是活着留在他身边,两人今后能相守了一辈子,那面前的这些苦楚、误会,便都是值得付出的。

颜雅筑对着清冷月光,嘴角却不禁荡起笑意,面上的疏离冷漠,也全因了这一道笑意,瞬间融化柔软。千千万万的担忧害怕,却抵不住心底那一抹温情:至少袁宝还在世间。

他终究实现了自己诺言,护住了她的命。

袁宝该会埋怨自己,会别扭许久,甚至会愤怒地好几日不理会他;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在他身边,即使是耍赖撒泼,想了千奇百怪的招数报复回来,也定会是在他怀里,哪儿也不去。

该是如此。

……定是如此。

颜雅筑伸手,抚上他不自觉上扬的嘴角。

只是心中有个角落还是隐隐地不安着,就像这春日里依旧不停歇的大雪,断断续续,好似春日迟迟地不愿来到。

颜雅筑终究返身入了里屋,吹熄桌上一盏夜灯,轻轻上榻:要不要买些新奇古怪的玩意回去洛城呢?若是袁宝醒来看到,该会冲散些她心中苦闷。

+++++++++++++++++++++++++++++++++++++++++++++++++++++++++++++++++++

袁宝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头重脚轻,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起死回生的那几日,难过得紧。

她额头上抵了凉凉的巾帕,身上盖了好几层各种款式颜­色­的被褥,看上去像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产物,手法笨拙,好似要把整个人都裹成个粽子,重得叫人无法动弹。

嗓子冒烟似的疼,她试着出声,却惊恐地发现出口的声音不成语调,嗓子只能发乎类似呜咽的低鸣。恐怕是连着几日的高烧,给烧坏了喉咙。

想要起身,又动弹不得,视线只能局限于头顶一小块地方。

她记得之前独自驾马,遇上了土匪,有几个黑衣人从暗地里窜出来,两方搏斗……之后却是一丝记忆也无。

那些个黑衣人,恐怕是颜雅筑的势力,如今也不知她究竟是被黑衣人捉了回去,还是被土匪给劫了。也说不上这两种情形哪种更好些。

袁宝眼珠子四处转转,发现自己所躺的地方青砖土墙,虽然简陋,倒也实用。她正观察着,屋外忽然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女声,配合着另一个似曾相识的粗狂嗓音,一唱一和,好不热闹。

“你个­色­鬼,说!要不是二当家的知会我,你是不是就准备把这姑娘纳了做小妾!”

“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哎哟,你别听二当家的胡说,就他那品­性­,做个二流子郎中倒也罢了,哪里管得上我纳妾什么的……哎哟哟,夫人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说!错哪儿了?!”

“不该捡个病秧子回来……不对不对!是坚决不该带了女人回来!!”

原本粗狂甚至有些唬人的大汉,在“夫人”的教导之下,无往不利地全面妥协,生怕自己一个字眼说错,耳朵就给揪了下来。

“哼,既然带回来了,就给我好好治,治了立马丢出去,一天也不许多留!”

“好好,全听夫人的!这个……二当家出去了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鬼知道你那个二当家去了哪儿?他天天神出鬼没的,还不是当初你乱捡人回来?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给老娘改一改……?”

“是是,夫人教训得是……”

这一男一女吵着吵着,声音渐渐地远了。

袁宝估摸,自己八成是给土匪救回来了,不然怎么会遇上这么没格调、却又符合她品味的对话?呆在颜雅筑势力范围内的时候,下人都是沉默而守矩的,似乎已经很久未听闻这样粗鲁、却又充满生气的对话。

烧得脑袋大晕晕乎乎,袁宝丝毫也没有注意,对于土匪的行径,自己居然用了个“救”字。至于那二当家,似乎就是照顾自己的土郎中:搜集来了那么多的被子,给她捂了个要死不活,喘不过气的罪魁祸首。

“哟,丫头身子骨倒不错,居然没烧死?”

耳边轻佻声音出现得如此突兀,若非青天白日,袁宝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了鬼。她慌忙转过头,却见到一张与悠扬蜿蜒声线丝毫不般配的脸面:胡子满脸,邋邋遢遢,头发纠结,随意地在脑后梳了个发束,几丝荡下来,随着说话一飘一飘。

唯一说得上漂亮的,恐怕就只有那双勾人魂魄的眼,轮廓深邃、眼角弧度总觉带着笑意,一看便是个不正经的主。

毫不在意袁宝审视的眼神,此男倒是对只剩下半条命的袁宝还能醒过来,感到很是好奇,伸手捅了捅她软绵绵的脸蛋,丝毫不觉自己动作轻薄猥琐、有调戏良家­妇­女之嫌,“喂,丫头,哪家出来的大小姐?看你那车子家什,莫不是要寻人私奔?怎的,如今时兴私奔不成?”

男人想到前几日在破庙里打下的那­肉­鸽,腿上绑的信笺内容,说的也是个有钱人家丫头逃跑的事,不想如今世道,女子倒甚是强悍。

见袁宝动了半天嘴­唇­,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此男一挑眉毛,揉了揉鼻子,一靠近袁宝,身上味道熏得她皱眉,“莫不是救了个哑巴吧?什么?‘老头子,你才私奔’?”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此男人却可以读出袁宝的­唇­语,袁宝心中一喜,却见男人面上纠结,抚额捶墙。

“想我季东篱当年也是叱诧武林的绝世美男,如今却落到此等地步,几个臭徒弟,真不知都死到哪里去了,任得师父在外头被人追杀,居然还被人叫做老头子,唉……老夫真是何苦哇……”

虽是动听悠扬的男声,但邋遢随便的外形,再配上一张胡子拉茬的脸,袁宝不明白就这品相,也能是“叱诧武林的绝世美男”?

她敲敲床板,成功地引来了男人的注意,­唇­语道,‘你到底是谁?大叔?’

这回辈分好歹进入正常范围,季东篱一脚踏上床板,一手撑着床柱,咧嘴露出白花花的牙,“姑娘幸会,老夫是打劫的。人称‘妙手回春二当家’,季东篱是也。”

【一场沐浴】

于是袁宝就在这个土匪窝住下来了。

前几日还躺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却没想到这二当家倒是真有些本事,居然几帖药下去,真把袁宝给治得八九不离十。

这天一觉睡醒,袁宝的身子已经大好,该是动身离开的时刻了,只是她虽然知道要去南方,却终究并没有个确切的目标。

且她已离开洛城好几日,京城中的颜雅筑该是早就知道了她离开的消息,他是否会派人来寻找?还是索­性­放任她就此离开?

袁宝以为,颜雅筑那个认死理的­性­格,要想如此轻易就放她离开,显然是自己痴心妄想。想到这,她又不禁觉得自嘲好笑:难道她认识的颜雅筑,就是全部的颜雅筑了么,自己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又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认为了解他,而他就必定是“认死理”的­性­格?

再退一步,即使她真的打算离开这寨子,独自往南去,也不能保证外头就没有守着那些黑衣人,守株待兔地等着她一跨出寨子,就直接总厝ァ

袁宝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怔忪,不知如何是好。

这几日嗓子还是疼痛,似乎一时半会仍不能开口说话,能交流的人便只剩下季东篱一个。袁宝心里揣着心事,索­性­扮哑巴沉默起来,常常盯着窗外雪景就是一整日,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她每每都看得出神。

窗外忽地传来嬉笑声,几个孩子正追打玩闹,来来去去地掬了雪打仗,你来我往,尽是酣畅淋漓的笑声,听的人心中发暖。

“臭小子,谁许你们在老娘的院子里头玩的?!大清早的,还不快回家里吃早饭去!”

一声­精­神十足的大吼,把小孩子都给吓得尖叫连连,还真的都乖乖回家吃饭去了。

——袁宝在这里呆了几日,才知这寨子就像是个小型村落,里头的壮年男子都是当时打劫她的土匪,而那些­妇­女和孩子,自然就是他们的家眷。

而这个嗓门很大的女子,就是这个寨子的大当家他夫人,李黄花,李氏。

李氏是村子里有名的悍­妇­,大当家对她乃是惟命是从,两人成亲五载有余,可惜一直没孩子。李氏又不许大当家另娶小妾,这事情若是放在有教养些的人家,生不出孩子又善妒,乃是犯了七出的大忌。

不过一个土匪寨子,恐怕就没人会管得那么多。

李氏和大当家虽然天天你来我往的,不吵不舒坦,但两人就算没孩子,也还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恩爱得很。

大当家虽然面里是个口无遮拦的粗人,动不动就嚷嚷着要讨小妾,倒也是从未真做过对不起他家里那位的事情,寨子里的人久了也就习惯了。

袁宝才过了没几日,便从照顾她的大婶那儿听来这段,知道李氏因为自己没小孩,所以对寨子里的孩子非常疼爱,别看她平日嗓门大,脾气悍,倒确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袁宝想,当初李氏嚷嚷着要把她赶出寨子,不过现在她已经好了个差不离,却倒再也没见她提过。李氏不是那种把温和友善放在面上的人,心底里却是真的善良。

刚经历过家中巨变的袁宝,对这样一份淳朴温情,感到尤其珍惜;连带着对这个简陋的小寨子,也生了淡淡依赖,埋在心底。

锦衣玉食,或许倒不如夫唱­妇­随地来得和乐美满。

既然寄宿他人地盘,袁宝总想着要报答一番,如今她病好得差不多,便琢磨着要帮寨子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于是袁宝去找了平时与她接触最多的人——二当家季东篱,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打算。

“唔……帮忙?”

季东篱裹在厚实的棉被里头,大白天了居然还呆在暖炉烧着的屋子内,赖床不起。

平日就算整个寨子的男人都出去“寻生意”,也不见他出马,别看他手长脚长,个头挺高,却完全不似大当家孔武有力、浑身大块肌­肉­;若不是还有些医术,袁宝真怀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怎么当上二当家的。

袁宝嘴巴开开合合,虽然没有声音出来,季东篱却都能看的明白:‘对,既然呆在寨子里,我自然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袁宝这说的是真心话,当然她也顺便腹诽了句:不像某人,整天好吃懒做,也不跟着大伙去打劫,就知道懒洋洋地趴在床上。

“做事情呵……”季东篱掏了掏耳朵,歪头想了想,“既然你这么有诚意,作为二当家的我自然也很感动,这么着吧,老夫看你也是可造之材,不如就……”

季东篱说话总是慢悠悠的,他声音本就带了懒意、漫不经心,这么拖长了调子,非常勾人胃口。

“……?”袁宝眼睛瞪得圆滚滚,不自觉地探了脑袋,看上去很像某种胆怯又好奇的小动物,表情很是惹人想欺负。

季东篱勾勾手指,她便往前走了几步。

季东篱继续勾手指,袁宝又往前几步。

几步复几步,袁宝终于走到季东篱面前,看到他指了指自己肩膀,悠悠地飘了句,“这儿酸。”

“……”袁宝眨了几下眼睛,伸手,在季东篱指的地方,敲了几下。

“诶,你这丫头,手脚太轻了,重些。”

敲重几下。

“再重些。”

又敲重几下。

几个来回,袁宝顿悟,这二当家虽然武力不行,貌似皮倒很厚,自己也不算力气小,居然要这么用力捶,他才说刚好,于是索­性­卖力无比地敲起来。

刚开始是用力的敲打,到了后头,她越敲越喘,季东篱还老嫌弃她力气小,袁宝敲着敲着,便成了打,几乎每一下都是挥拳朝着目标的肩背部而去,用尽力气,发泄一般出拳。

季东篱居然还觉得享受,甚至开始眯起眼睛打盹。

袁宝着了疯魔一般全力地挥拳,一下接着一下,每挥出一拳,便如同将心里憋着的委屈、迷茫、愤怒、失望、还有恨意,都随之挥洒出去。

她想着面前便是背叛她的人、便是破碎了她生活的颜雅筑、便是陷害爹爹的仇人,便是这心里魔障般堵塞的情绪,一切混沌和黑暗,都随着一拳接一拳的攻击,逐渐淡去远离。

袁宝感到自己的心脏激烈地跃动着。一次又一次提点她,她还是如此鲜活地活在这世上,还有力量,将拳头这样奋力地挥出。

屋里的炭块烧得旺,袁宝直到大汗淋漓,两手酸得发涨,才终于停下手里动作,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粘湿了她额发,顺着热气腾腾的面颊落到下巴。她闭上眼,感觉到心脏剧烈地擂动胸膛,就像从前一般。

身边的季东篱缓缓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肩膀,不甚满意,“不行啊,小丫头果然力气不够,你还是找些别的事情来做,敲背便罢了。”

袁宝莫名其妙,觉得这个二当家实在难以捉摸,满头大汗地走出季东篱屋子,关门前却鬼使神差地回头,‘你究竟是怎么当上二当家的?’

季东篱正揉着自己肩膀,顺便还转转脖子活动活动,并没有看她,自然也就没有回答。袁宝耸耸肩膀,倒也并不是真的如此好奇,关上门走了。

回屋里重新沐浴更衣,袁宝穿的是寨子里各家送出的衣服,大小不齐,颜­色­各异,穿在身上常是松松垮垮的,袖子也要挽个好几下。从前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这衣服刚开始着在身上,确实不舒服。不过袁宝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小姐,这么些日子过去,倒也从未抱怨过一句衣服的事情。

洗了澡,换了衣服,袁宝也不似前几日那么沉郁憋屈;刚才那一顿发泄,好似将她心中苦闷全数化作力量,此刻虽然身子疲惫,心里却通透不少。

对颜雅筑的那些美好和回忆,不过是玻璃般脆弱的幻梦,幼时的迷恋欢欣,统统是建立在不自知的幼稚上的。一旦梦碎,便什么也不留;就算暂时残留再深刻的欢喜,也定逐渐地随着时间淡去、散去。

袁宝盯着自己白­嫩­­嫩­的手掌看了半天,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因为之前用力捶打,指关节处有些肿胀,随着她动作,感觉微微酸麻;不过这样的不适宜,握在手里,却奇异地带了力量感。

她返身在床铺深处一阵翻动,将那柄华丽匕首的握把处,用旧布料层层包裹,直到捏来更加称手,往勒得紧紧的裤腰带里一Сhā,冰凉的刀鞘贴在背上,迅速被体温温暖。

袁宝对着屋子正桌上,爹爹的牌位三叩头,发誓定要为他报仇。

做完这一切,她觉得神清气爽,所有抑郁一扫而空,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自己活得风生水起的状态:什么事都能做到,什么阻碍都不畏惧。

有时候心思简单,便能活得更坦然。

+++++++++++++++++++++++++++++++++++++++++++++++++++++++++++++++

春熙节是春日里最重要的节日,人们在这时祈求上苍垂怜,来年好收成。

寨子里头虽然简陋,但春熙节的准备却一丝也不怠慢,李氏看袁宝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就拖她一起帮着打年糕。

也不知季东篱暗地里跟寨子里的人说了些什么,他们如今一致认为袁宝是个被家人抛弃的哑女,看她的眼神顿时多了些同情。就连平日里总凶巴巴的李氏,看着袁宝的眼神也温和不少,平时一得空,便拉着她一道做着做那,生怕她独自一人胡思乱想。

袁宝嗓子没好,解释不能,索­性­也就任着他们继续同情。

李氏抡着木槌,袁宝揉着年糕,两人配合默契,动作协调。

“啪”地一下打下去,韧劲十足的年糕便被敲得变形,袁宝立刻衬着空气伸手推挤,听到李氏­精­神头十足的声音在耳边道,“今年这雪也真是的,总下不停,没了过往的商队,连生意都没法做,我们家那口都在寨子里窝了半天了,再下去,非得变得跟二当家一个样。”

袁宝偏过头看着李氏,比划了两根手指,‘二当家?’

“别比划,除了二当家没人明白你在瞎比划啥,”李氏一锤子敲打下去,在木桶里发出钝声闷响,“我说这个二当家也够奇怪的,身子这么弱,也没什么功夫,被捡回来的时候,都在雪地里冻了好半天了,居然也能捡回一条命来。要不是他懂些医术,就按了他那时不时消失无踪的脾­性­,哪能挨着我们家那口子成了当家的?”

季东篱总是消失么?

袁宝在寨子这些日子,倒是从未发现他莫名不见了踪迹的。

李氏也不在乎袁宝有没有听,继续自说自话,“今年春天够怪的,雪下不停,寨子里还一连捡了两个人回来……真不知还能出些什么怪事……诶哟!”

袁宝正惊讶,原来那季东篱被捡回来也没多久,却忽地听到李氏一阵呼痛,抬头见她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一时慌了神,围着转了两圈,开口却发不出声音。猛地想起要找大夫。

寨子里的人都说今儿没见着季东篱出屋,他该是在自己院子里,袁宝二话不说,奔到他门前,“嘭嘭嘭”地用力拍着,这声音惊雷似地,屋子里却毫无反应。

袁宝大急:就算睡成了死猪,这会也该醒了,难道偏偏今儿就碰上了李氏所说的“时不时失踪”?!

终究没了耐心,袁宝“嘭”一声踹开院门。

那本就纤薄的薄板撞到篱笆上,晃了两下,断开半截,袁宝顾不上那么多,直往屋子里冲,两腿动得飞快,意识还没追上身体的速度,她人已站在季东篱屋内,气喘吁吁。外厅里果然不见人影,她继续地往里钻去,却见屋子里蒸汽朦胧、视线不佳,袁宝叫不出声音,只能直接找当事人。

她绕过遮挡的屏风时,心里才觉得这屋子里气氛有些微妙,正听见季东篱漫不经心的声音近在咫尺,“急什么急……大当家的,你赶着投胎不成。”

话音刚落,袁宝听得面前“哗啦”一声响。

雾气蒙蒙之中,只见一个皮肤白皙、线条漂亮的背影从水桶里站起来,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背部,在光滑的背脊上蜿蜒出了曼妙曲线,引人遐思。

催不及防,此人忽然转过身,一边抱怨,“老夫难得洗个澡,你就……诶?”

袁宝兔子似地钻出屏风,湖蓝裙裾尚未拐过屏风,脚下一滑,便带倒了屏风摔在地上,只留一截小腿露在外头,过大的鞋子也飞了老远。

她只能轻声的呜咽,这下摔得不轻,连带着脚腕都是钻心的疼。

感到背后蒸汽氤氲,季东篱慢悠悠地跨出浴桶,水波晃荡的声音近在咫尺,就连得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都叫人听得口­干­舌燥。袁宝能想到他是如何不遮不掩、不慌不忙地出了浴桶,擦­干­身子……

愈发窘得恨不能趴在屏风底下一辈子不出来了,哪里还顾得上方才他不应门的怪异举动。

季东篱似乎是觉得折磨够了袁宝的小心肝,这才蹲到被压得爬不起身、又口不能言的她身边,伸手握住她脚踝,“……丫头,你再喜欢老夫,也要慢慢来。姑娘家还是矜持些的好。”

袁宝摔得头晕目眩,只觉得季东篱握住她脚踝的手滚烫滚烫,一愣神,脚心一暖,鞋子居然被他捡回来重新套上了。

这样被压在屏风底下受人伺候穿鞋,袁宝活了十六年,倒也是第一次。心里一激动,她脚一抖,只听背后“哎哟”惨叫,季东篱的声音顿生不满,“偷看不成你就毁我容,我眼睛若是瞎了,定叫你伺候下半辈子!”

“伺候下半辈子”这种词句,向来是极旖旎动人的,袁宝更加紧闭了眼,面红耳赤。

故此,被压在屏风下头的她并未看到,季东篱在她背后,长长地呼了口气,如释重负。

【一波未平】

待到季东篱终于把袁宝从屏风底下弄出来,又看她动了半天嘴皮子,才明白她不是来偷看自己,而是来寻求帮助。

两人匆匆赶去李氏的屋子,还没进门。便听到大当家慌慌张张地直嚷嚷,“哪不舒服啊,你个婆娘是不是乱吃东西了?!”

进屋一看,正瞧见李氏扶着墙一阵猛吐,人好不容易吐完了,刚躺上床,季东篱二话不说,便上前诊脉。

大当家围着两人团团乱转,袁宝被晾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刚才打到一半的年糕还放在一边,看来今晚是别想吃上了。

不一会,季东篱起身,大当家立刻上前,紧张得直搓手,“我家婆娘到底是怎么了?”

袁宝第一次看到大当家这么手足无措的摸样:人高马大、熊一般健壮的男人,平日里被夫人揪着耳朵的时候固然温顺,却也没见过他这么无辜的表情,他对李氏的感情真真切切,看在袁宝眼里,不免也是羡慕的。

“以后重活少让你老婆做,”季东篱吊儿郎当地摸样,起身优雅地拍了拍大当家肩膀,说出来的话却如火药,把屋里气氛炸了个火热:“她已经是两个月身孕了。”

大当家石化当场,就连床上吐得虚弱的李氏也没反应过来,都忘了要说话,双双沉默,季东篱看了很是不满,“愣什么,你老婆没打完的年糕靠你了,今晚上吃不到年糕,老夫可要翻脸的。”

说完,拉着一边同样呆愣愣的袁宝出了屋子。将这个粗糙又简陋的小屋,留给终迎来新生命降临的老夫老妻。

袁宝听了屋子里传来大当家狂喜的大吼,反反复复只有那几句,无非是“我要做爹爹了!”“老婆,我们有孩子了!”之类,相当没有水准;倒是李氏没好气地嚷回去,让他给冷静些,不过声音里,同样带了浓浓鼻音。

成婚五年,大当家和李氏二人,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

这消息在寨子里传得飞快,不到晚饭,便人人知晓。这天的晚饭,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一碗大当家亲自打出的年糕,虽然不如李氏的手艺,有些硬、也不糯,却是人人都吃得高兴。

还有什么比放了满腔幸福与爱意的东西,更来得美味?

不过同时,寨子里也传出了一小波流言,据说新来的袁宝那姑娘,是个比李氏还要彪悍的女子,大白天的居然直闯二当家沐浴现场,欲侵犯之。幸好二当家眼明手快,抵死不从,结果就被袁宝赏了个乌青眼。

二当家对此不做解释,不过脸上的乌青倒是货真价实。

又鉴于袁宝此女口不能言,此流言一时之间甚为红火,甚至还有人经过袁宝身边,便伸手拍她肩膀为她鼓劲的。

日子热热闹闹,袁宝偶尔也会忘记自己身上刚经历过的丧父之痛。

+++++++++++++++++++++++++++++++++++++++++++++++++++++++++++++++++

春日的雪下下停停,天气却不肯真正地暖和起来。

颜雅筑和柳云烟回到洛城,已是距离离开半个月后。两人还未入洛城中区,柳云烟便见颜雅筑驾马从另一条道走开去,身后一个侍卫也没跟,只留下她和浩浩荡荡的随从车队,缓缓想颜府方向而去。

柳云烟心里头不免一阵堵。

她低头看自己左腕手镯,金光璀璨、­精­雕细琢,这一对镯子乃是爹娘赠予的新婚礼物,她手上这枚被视若珍宝,带上便没想过拿下。他却将自己那份视如敝屣,离开了爹娘视线之外,就匆匆取下,不知扔到了那个角落。

柳云烟知道,颜雅筑手上,恐怕再没有留下新镯子的空挡了:两人第一次见面起,他左腕上便缠了段手环。

手环的珠子大小不一,光泽亦不鲜亮,一看便知是过家家般瞎胡闹的产物,说不上名贵,甚至做工还很是粗糙,颜雅筑却视若珍宝,从未见他取下过。

每当他沉思或发呆时,便会无意识地转着腕上这串珠子,几乎成了习惯动作。

不用他开口说,柳云烟也知道,这珠子,定是袁姑娘赠予他的礼物。这回还未到府便匆匆离开,他也该是去找那位袁姑娘了吧。

颜雅筑归心似箭,回来的路上恨不能驾马飞驰,如论如何赶路,却总觉得速度不够。自从陈叔那封告知袁宝醒来的信笺之后,便再无只字片语,天知道他日日等在京城别馆中,生怕错过了洛城飞来的信鸽,心中该是多么焦急。

袁宝身体康复了没有?

是否还怨着他?

会不会扑到他怀里哭泣?

自一年多前离开洛城,他便再未好好同她说上一句话,一回来又是碰上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势,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温存、太多太多的欢喜,只有紧紧地将袁宝抱在怀里,轻吻她柔软发顶,才能和缓这磨人相思。

陈叔在别院门前见到驾马而来的颜雅筑,显然有些惊讶。

那信鸽飞去京城该是许久,却至今未回来,陈叔心中亦曾怀疑过信鸽是否安全到达了公子身边,但一方面是由于这样优良的信鸽并不会飞错地点,另一方面,他也是存了私心,希望公子能和云烟郡主多待些日子,所以也并未再发第二封信笺去。

可如今见到满面风尘,目光却如此明亮的公子,陈叔心道不好,公子定是并未收到他的信笺,如距今元宝姑娘离开又拖了这么些时光,他此番作为,定要受了责罚。

他心中忐忑,只好硬着头皮拦在颜雅筑面前,将袁宝身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说了。言毕,头也不敢抬地立在他面前,只觉得头皮上投来的视线,灼热如同火烧。

颜雅筑丝毫不停步地走过陈叔,推开袁宝屋子的门。

里头空落落的,他离开前袁宝躺着的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屋子里原本的摆设,如今都统统换了个遍,倒是他走时随手搭在椅背上的大衣,还孤零零地挂在那儿。

“当时袁宝姑娘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给砸了,只剩了这一床附近尚还完好,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给换了……”陈叔在一边解释完,颜雅筑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见他背手如屋子几步,低沉了声音道,“出去。”

颜雅筑的面上看不出悲喜,陈叔却暗暗觉得不对劲,刚要开口再说两句,却闻颜雅筑再次开口,声音更是冰冷,“出去。”

颜雅筑的声音若是凉下来,便是带了杀气,即便是陈叔从小看了他长大,也照样被这气魄骇住,只感到一层冷气从脚心蔓到了头顶,他腿一软,立刻退出屋子,还顺道带上了门。

屋里便只留下颜雅筑一人。

这屋子天顶用的是上好樱桃木,外层涂了红漆,艳艳地夺人眼球,四周墙垣皆是翠绿镶玉,远远看去,­色­彩缤纷。即使只是袁宝用来暂时栖身的别院,他也都样样按照了当初在颜府的别馆来装饰,务求每一样东西都顺着她的心意。

无论是雕花的桌椅、滕亮壁柱,亦或是那床绣了金线牡丹的被子。

而今屋子里的东西样样都被陈叔换走,虽然尽力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但每一样物品的细微差别,又怎么躲得过他的眼睛?

如今四周家具摆设,只留下面前这张大床是维持了他最原本的设想,还有床前这件大衣……

颜雅筑伸手摩挲上大衣,上头因为许久不动,染了灰。手刚摸上去,便扬起一层蒙蒙虎臣,映了被人抛在角落许久的悲伤,不言自喻。

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片的晕眩,心口揪紧,转身便倒在整间屋子里,唯一没被陈叔换过的那一床被褥上。顿时衣衫荡开、发髻四散。

深沉地、深沉地吸气,颜雅筑像是要把袁宝曾留在这儿的气息,全数地存到身体里。可口鼻里,却闻不到她一丝气息。

“为什么要逃开我呢……”他不自觉地伸手抚上左腕那串珠子,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好不容易才过了这场劫数,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同你说,你却不愿意理会我了……”

手里的珠子被捏得发紧,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他很想念她,却不知她现在可好。

陈叔在屋子外头守了许久,越是不见颜雅筑出来,心中就越是惶恐,只好赶紧地找来当初那个跟着袁宝出城的马夫,两人一同守在屋外,等着颜雅筑出门。

从一大早一直等到晌午,太阳当空,两个人却都不敢离开屋子半步,又不赶进去打扰颜雅筑。天知道他这个平日里温柔有礼到了极点的“洛城之玉”,为何只要一扯到袁宝姑娘的身上,便强硬成这般摸样。

等到颜雅筑终于又从屋子里出来,陈叔这把老骨头已然憔悴,愁眉苦脸地偷偷观察他家公子的侧脸,却见他发丝齐整、衣物服帖,面上没有表情,就和进去之前并无二般。

陈叔心里暗自嘀咕:自从他家公子从外归来,可是一天比一天难以捉摸了。

颜雅筑瞥了眼那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的男人,“你就是那个马夫?”

男人惶恐不已,“是、是,就是小的!”

马夫被颜雅筑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心中却不可抑制,忽地腾起一股难言恐惧,他不敢多想,立刻低头站好。

“陈叔,我不想为难你,你自己知道该去哪儿领罪。”颜雅筑又对一边的陈叔丢下一句,这便风一般转身离开,留下原地两人,可怜巴巴地站了一上午,却只等到他这么两句话。

马夫莫名其妙,陈叔却在一旁深沉地叹气。

他知道颜雅筑定是去召回那些隐在深处的暗卫,而自己,恐怕是要从管家降级不少,今后也别想再回颜府主宅了,也罢也罢,他这把老骨头,能跟着自家公子,去哪儿都是好的。

……只可怜了这个马夫。

马夫被陈叔同情的目光看得心中更是不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身后两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衣大汉架起,二话不说,拖走。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马夫惊恐大叫,被黑衣人往脑后一敲,顿时眼前发黑昏死过去。

陈叔看着马夫被架走,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前胸:幸好幸好,他家公子对他还是很温柔的,只是降级减薪而已,他受得住。

+++++++++++++++++++++++++++++++++++++++++++++++++++++++++++++++++++++

马夫醒来的时候,只觉身边气味恶臭无比,叫人作呕。脚下一只不晓得从哪儿钻出来的老鼠,正对着他的裤脚撕扯,他狠命一蹬,踹得老鼠“吱吱”尖叫,瞬间便窜了个没影。

他惊恐四望,发现自己呆在一个狭小闭塞的石屋里,四壁都是厚重粗黑的石头,仅有顶上一处小小开口,透着摇曳火光,情境很是诡异。

这顶部太高,他压根够不着,只好扯着嗓子大喊,“有没有人!放我出去!!”

石屋四壁毛糙,吸收了他的声音,无论他喊得多用力,上头都没有回应。

忽然听到墙角一堆稻草中传来了轻微的响动,马夫浑身僵硬。室内光线昏暗,他粗粗看过去,却只见了个人形的轮廓:这里居然还有个人!

“你是谁?!”马夫大叫,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灰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晰,只能勉强分辨此人黑亮亮的双眼。他被黑衣人打晕,醒来便是在这么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心中早已濒临崩溃,却不料对方回答他,居然是个女声,

“……你也是被劫匪绑来的么?”

马夫不说话,却听那声音又开口,“我是谢妍妍,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放我出去?我爹爹一定会送赎金来的,你好好住着不要怕。”

一句话,说的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再加之她声调颤抖尖细,马夫怀疑这人该是已经疯癫了。

不过谢妍妍这个名字,他倒是曾经听闻过。此女乃是洛城有名的谢富商嫡女,只是她怎么会同自己一并关在这儿?

那谢家大小姐是个泼辣闹事的主,前些日子还在大街上侮辱了那个他送出城的袁宝姑娘,如今在这里碰见,又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马夫不禁心里一沉。

谢妍妍似乎对于又有个人被抓进来同她关在一起,感到很兴奋,也不管马夫是否在听,自顾自地解释起来,“外边的人平日都在打瞌睡,你省省力气,别叫了。他们会把好吃好喝的从上头送下来的,你等着好啦!”

语气里不乏兴奋,好似她住的不是牢房,而是上等旅店。

马夫忍不住地又向后退了一小步,想离这疯癫的谢小姐远些,可是脚下湿湿滑滑的,不知踩到了什么玩意,他低头一看,差些背过气去——

这地方如此恶臭,居然是因为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地方!他更觉恶心,奋力地敲打着坚硬石壁,放声大吼,“出去!让我出去!你们凭什么将我关在这儿?!!”

便敲打,心里边想到:自己被抓前陈叔那同情的目光,还有那些武艺高强、却能自由出入别院的黑衣人,还有自己和谢妍妍唯一的共同点——袁宝。

他们二人被关在这儿的原因,呼之欲出。

马夫的声音渐渐地沙哑了,一旁谢妍妍“咯咯咯”地尖声笑着,好似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一闪小窗打开,落下几片臭酸的馒头片,谢小姐想发了疯似地冲上去,将它们塞入嘴中。

到了亮处,马夫方才发现面前这姑娘,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干­净地方,一头乱发粘糊糊地贴在脸面,眼窝深凹,嘴角皆是水泡,唯一发亮的,便只有她那双恶兽般的眸子。

“唔唔唔……”

谢小姐满嘴都是吃食,戒备地看着呆愣的马夫,吃不掉的馒头片往怀里一塞,又躲回那个漆黑角落,窝着不动了。

【一波又起】

春熙节一过,春天却迟迟地没来,李氏站在窗前捂着自己肚子,有些埋怨这天气怪异。虽然身形未变,大当家却是草木皆兵,恨不得时时刻刻地守在她身边,事事都要代劳,生怕她崴了脚、伤了腰,妻奴本­性­暴露无遗。

此番过分谨慎的态度,得到了二当家不遗余力的鄙视。袁宝每次见到油条似的季东篱站在大饼似的大当家面前,都觉得这画面喜感得紧。

季东篱总闲闲地裹着件大衣,脑袋脖子全体包围得一丝不露,旁观大当家挑水拖地,他手里甚至还抱着个暖炉,整个外出规格比千金大小姐还要千金大小姐,曰,

“大当家,你这番摸样,啧啧……”

“怎么了?”纯洁大当家不明白季东篱想说啥,眼睛瞪了老大,求知若渴地等他下半句。

“啧啧、啧啧……”季东篱摇头晃脑,就这么施施然地缩回屋子去了。留下袁宝和大当家的双双两对眼,袁宝立刻摆手,表示自己是无辜的,啥也不知道;立刻跟在季东篱ρi股后头也退回屋子,留下大当家在院子里抓耳挠腮。

如此这般,在寨子里的日子一天天过,袁宝现在每天都帮着照顾李氏,听她有些唠叨地幻想自己未来孩子的摸样。

其实按照李氏和大当家的长相,袁宝并不相信那孩子会和李氏描述的那般天仙似的漂亮,不过约莫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总都是满意的,更何况她扮哑巴扮习惯了,李氏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

寨子外头的雪未停,寨子里的存粮却不够了。

大当家照例,又要领着寨子里的兄弟们外出“寻生意”,这回家中夫人怀孕,他更是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直嚷嚷着要多劫些财物回来,给自己未出声的宝宝准备见面礼。

这天天没亮,大当家便领着寨子里的人手出去埋伏,季东篱照样被留下,悠哉游哉地在燃着炭盆的屋子里窝着。顺便给小哑巴袁宝同学检查嗓子。

“啊——”季东篱那胡子拉碴的脸,抬了袁宝的下巴。

袁宝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嘴皮子动了动,‘人家大夫看诊都是把脉,你怎么叫人张嘴呢。’

“小丫头懂什么。”季东篱拍了拍她脑袋,“叫你张就张。”

‘老是小丫头小丫头的叫,我不是小丫头。’袁宝怒,‘我都已经过了十六岁了!’

季东篱看她一眼,“十六岁?那可比老夫小多了。来,叫大哥。”

‘……大叔。’

“大哥。”

‘大叔。’

“……”季东篱盯着袁宝看了半天,“死丫头,就知道你小孩子脾气。”

‘我十六了!’袁宝瞪大了眼睛,丝毫不甘示弱地叫回去,‘臭老头!’

季东篱虽然不是个受欺负的主,却更不可能真跟个不会说话的傻丫头吵起来,见她气鼓鼓的摸样,亮晶晶的双眼,忽然咧嘴笑,“你不是丫头?”

袁宝郑重点头。

“好极。”

只听得季东篱悠悠地说了句,袁宝便见他弯腰,瘦高的身形一下子将自己裹在其中,遮得严严实实,此番压迫感,乃是浑然天成,袁宝只觉得嘴­唇­一热,便是贴上来略微冰凉的物体,贴合着吸吮她、挑逗她。

袁宝如同受了蛊惑,只觉得背脊僵直,心脏像是疯了一般在胸膛内鼓动。口­干­舌燥的,全身的意念都集中那相触的一点,她头脑晕眩,就浑浑噩噩情不自禁地、一拳飞上了季东篱的脸面。

“啪”的重重一声,连袁宝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看着手捂着自己眼睛的季东篱,支支吾吾,居然还真有点心虚,‘你、谁让你来强的。’

“……你个死丫头,”季东篱放开手,露出那原本就青肿未散的眼睛,里头媚态横生的气质,如今被个青紫的眼圈弄得不伦不类,很是喜感。他眯眼舔了舔自己嘴­唇­,被乱七八糟的胡子挡住的脸面上,忽然生出一朵微笑,露出白白牙齿,“嘴虽然甜,脾­性­却太差,当心今后嫁不出去,哼哼……”

袁宝怒火中烧,觉得季东篱实在讨厌。他怎么就能这么轻浮、这么猥琐这么不讲理?

纤细手指指着他脸面,袁宝气得手都打抖,‘你、你个无赖!’

季东篱被她这么一说,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升,“我就是无赖,如何,不服气的话,小丫头倒是亲回来?”

言罢,还很是挑逗地轻抚自己两瓣嘴­唇­。虽然他脸上邋邋遢遢的总也不捣腾­干­净,但那两瓣­唇­,却­干­净细­嫩­的不像是男人该有的。

袁宝一呆,轮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再一顿暴打,却忽地听见歪头鬼哭狼嚎似的惨叫——“不好了!大当家不好了!!快、快去叫二当家!”

这声音实在太过惶恐,屋子里的二人一时都收了心神。季东篱还没来得及上前开门,就见得一声巨响,门被冲进来的两个大汉一脚踹开,两人之间半扶半抱着,赫然一个浑身染血的男人。

若不是他手里还牢牢握着那把标志­性­的大钢刀,袁宝真难以认出来,这个脖子上被人重重撩了一刀,已经半死不活的人,居然是那个整天好似用不完力气的大当家。

季东篱凑上前去一番查探,忍不住皱眉,“弄成这副摸样,怎么回事?”

将大当家扛进屋子的两人,此刻也是身上挂彩,有个人的臂上还拉了条大口子,被胡乱地包扎一番,此刻也是不断往外渗血,苦着脸一副着急的摸样,“兄弟们今儿个刚出寨子,守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等来一大个商队。大当家的一看他们那马车,就知道来的非富即贵,肯定是个大买卖。”

“本来、本来我们觉得这大雪仍旧封山,能有这些个胆量过山头的,必定是带了强大武力,大当家却说要给未出世的孩子备齐了银两,好过日子……”

“该死!!大当家冲出去的时候,我该早些守在他旁边的!”

“要是我们俩动作再快些……”

那两个大汉也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此刻一个个举了袖子抹眼泪,脸上的血污和眼泪混在一起,一副犯了错的小孩子摸样,几乎就要痛哭失声,“大当家还说,定要我们把他送回来,他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这一个个声泪俱下的,好像大当家已经死了一般。

“闭嘴。”

季东篱幽幽地说了句,不知这话里是带了何等的魔力,那两个水龙头破了一般情绪崩溃的大汉,被他这么声音凉飕飕地一说,还真乖乖把嘴给闭上了。

袁宝顿时有些目瞪口呆。她老觉得季东篱是个非常怕冷、极度懒惰、整天游手好闲再加痞气十足的无赖,最多会点邪门医术,却不知他难得收起玩闹神­色­,正经说话的时候,居然还真有些气度。

哪种气度?

就是当晚上,颜雅筑下令军队将袁府围起来,那种冰冷、高高在上,强硬的命令口吻:好似他天生就该站在高位鄙睨万物,已经习惯了周围人,都对自己俯首、刻在骨子里的傲慢。

季东篱指挥着两个大汉把大当家摆到床上,又让其中一个出去准备开水和­干­净巾帕,再让屋子里的另一个负责保护好另一个院子里头的李氏。

大汉领命出门,丝毫不敢怠慢,脚还没跨出屋子,却又被背后的季东篱叫住,“站住。”

大汉标准立正姿势,转身肃穆,“是!”

“你就这番摸样去李氏屋子里,生怕她不知道大当家出事了。”

季东篱冷冷瞥了大汉一眼,大汉的脊背顿时挺得更直,“我、我这就去换一身!”

“慢着,你们劫的商队,什么摸样?”

“唔?”大汉有些愣,似乎没反应过来季东篱问这个做什么,“清一­色­的衣服,好几辆马车,不知里头还有没有人。”

说了等于没说。此人言毕,再不犹豫地冲出屋子。

前前后后一番交代,不过片刻时间,袁宝真要对季东篱刮目相看,不过她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虽然看了大当家的摸样,难免心如擂鼓,思绪混乱,但看着季东篱如此沉着的摸样,倒也被他带动得冷静下来,沉住气立在一边。

只见那烧水的大汉不多会便端了开水进来,季东篱又嫌他碍手碍脚,打发了去寨子大门口守着,让袁宝上前来帮忙。

大当家脖子上的伤口乃是利刃直接割裂,从半山腰抗上来,到了此时,早已奄奄一息,血却仍旧毫不止歇地缓慢从包扎物里渗出来。

季东篱快速却大力地直接用手挑了裂口里不断流血的地方,不知用了什么手势将其粘附,再直接用巾帕将他伤口堵住,伸进一杆枝条,几圈环绕。

几个动作下来,大当家的出血果真减缓不少。

他又从屋子里的药罐里□半天,寻了颗药丸,放进大当家嘴里头含着。只见对方白惨惨的面­色­起­色­,几乎停滞的呼吸也逐渐加重。

袁宝愣:敢情这位二当家,可当真是个神医!

一切做完,袁宝的心才终于从吊得老高放松下来,拍拍季东篱的肩膀,‘大当家没事了?’

“……”季东篱只淡淡看她一眼,神情严肃,并未说话。

刚才动作的时候,季东篱的脸上溅到了血,喷洒的点点血红,装点在他眼角面颊,居然将他肤­色­衬得莹白。那流连如蝶一般的液体,更是给他妖媚眼角带了些离奇的魅力,一姿一态,都看得人不禁失神。

定是疯魔了。

袁宝偷偷捏了自己的手,不禁有些懊恼:定是见到了大当家的摸样,自己受了惊吓,才会觉得季东篱的面相有了绝世倾城的美。

看来自己的脑子也有点不好使。

两人正守着大当家,各怀心思,默默不语,却听到床上的大当家忽然猛烈咳嗽几声,逐渐转醒过来,居然面­色­红润,开口第一句,便是叫李氏的名字,“黄花……”

这名字一出口,满屋子血腥绝望,都顿时被打散无影,袁宝紧绷的心情,被大当家这一声气喘吁吁的呼唤给搅了,又是担忧、又是觉得好笑,脸上的表情不尴不尬,很是扭曲。她觉得不是她破坏气氛。

袁宝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名字没气质,人家家里的闺女,都什么“嫣然”、“木槿”的名字,一听就是烟波浩渺、洛神佳人的派头,偏偏她的名字,怎么听都是圆滚滚、光溜溜的质感,没心没肺,也没气质。

后来长大了,觉得“袁宝”这名字也算顺口,就算没气质倒也罢了。而自从在寨子里第一次听到大当家叫李氏的名字,她才深刻领悟到,自己的名字,其实还是相当体面的。

至少她叫元宝,没叫元宵、圆寂、圆滚滚或者猿粪之类。

没听到回应,大当家不死心地又呼唤了一句,袁宝刚想上前去跟他说话,手腕一紧,却被季东篱扣住了。

怎么回事?

袁宝疑惑,却见季东篱对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表情淡漠,她一时看呆,忘记要问。

季东篱可怜兮兮的门又被猛力踹开,李氏一阵风似地刮进来,扑倒在床前,泣不成声,“我在、我在!”

原本比派去守着李氏的大汉,灰溜溜地跟在后头。

原来大汉虽然换了衣服,但身上的血迹却来不及清晰,结果他又在李氏面前支支吾吾,谎言一戳就破,到底没瞒住李氏。

床上的大当家虽然无法动弹,握住李氏的手却极用力,他用有些迷茫却亮得异常的眼睛盯着他的婆娘看,嘴一歪,展开了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黄花,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其实李氏真不能算得上好看。大当家虎背熊腰,她呢,就膀大腰圆,又一直­操­持家务动手劳作,肌肤也算不上白皙柔滑,五官更是平凡里头带了点凶悍,总之绝对算不上美人。

但此刻扑在大当家床边,明明泪流满面,却皱着眉头努力憋住抽泣的摸样,袁宝看了心里都难受,却真没觉得大当家那话有什么别扭了。

“谁说我哭了?!”李氏胡乱了抹了面上眼泪,凶神恶煞,“你要是敢死给我看看!老娘非拧下你的耳朵不可!”

“黄花啊,有身子的人了,不要那么激动……就算我死了,你也要知道好好照顾自个儿……”

“你再说一遍‘死’字试试看!”

“不敢死不敢死……”大当家“呵呵呵”地笑起来,又被脖子疼痛弄得呼吸一窒。

“说!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摸样的?!老娘非把他们给碎尸万段了不可!”李氏彪悍的摸样又爆发出来,挽起袖子一副可怕摸样。

“诶,惹了我家夫人,算他们倒霉……”大当家虚弱地笑笑,面­色­红得不似受了此番重伤的人,袁宝忽然觉得心里一跳,忍不住拉扯了季东篱的袖子,见他低头看自己,着急开口,‘你给大当家吃的,究竟是什么药?’

季东篱低头,凑近了她耳边,呼吸的气息喷洒在脖颈上,却不见温暖,总是冷冰冰的。

袁宝忽然觉得眼前一暗,季东篱居然伸手捂住了她眼睛,她的睫毛轻颤,被眼前压迫的力量蒙得不舒服,张嘴又发不出声音,双眼不能视物,顿时让她觉得有些慌乱,张了嘴吧,‘季东篱,到底怎么回事?’

耳边只有季东篱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却不见他回答。

此时屋子又闯进一人,声音慌慌张张,“不好了,刚才那些黑衣人,都、都杀上来了!”

“黑衣人”?!

袁宝听着这描述,忽然觉得胸口一紧,心脏飞似地跳起来:难道、会是颜雅筑?

山寨的人数上虽然占优,但没想到那商队的黑衣人武力却是如此强大,打又打不走,跑也跑不了,而且对方中央那一处马车里头,还不知藏了个什么重要人物,被黑衣人围得严严实实,连个脸面都不露。

打劫的没了大当家坐阵,早就乱了方寸,边打边跑,居然不知不觉逃回了寨子附近,而对方黑衣人紧追不舍,这就要攻进来,单凭寨子中的武力,恐怕撑不了多久。

大当家的一听,红得不正常的脸­色­一紧,“看来只能用火药了……二当家,你看如何?”

袁宝听到季东篱仍旧是漫不经心、不疾不徐地,在她耳边悠悠说了句,“随你。”

无论袁宝怎么扭动挣扎,他总捂着她的眼睛,坚持不放。

火药是危险之物,用不好,便是玉石俱焚的结果,两个大汉见大当家这般决定,都有些踌躇,又听得大当家咳嗽两声,面­色­朗朗,­精­神好得叫人害怕,对身边的李氏柔柔一笑,

“黄花啊,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我青梅竹马,你总说长大了要嫁个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真抱歉,结果嫁给老子这样的粗人,让夫人委屈了。”

“你甭给我贫嘴,少说点这种恶心巴拉的文话……”李氏的眼睛憋得红通通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来,却硬要拗个笑的摸样,就她那跟大当家非常夫妻相的面孔,别提有多惊悚了。

“哦哟……偶尔让我装装文人的调嘛……”大当家嗓音粗粗的,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还能说出这种恶心人的撒娇话,“黄花……黄花……黄花黄花……”

“别叫了,”李氏莫名的觉得生气,打断大当家的话语,“好好睡,好好休息,别给我瞎叫唤!”她想拧他耳朵,但看到大当家脖子上仍旧缓缓渗出鲜红的伤口,手举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回床上。

“黄花……”大当家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嘴里喃喃地反复叫着李氏实在不怎么好听的名字,粗噶的嗓音配了扭扭捏捏的调子,听起来着实别扭,“黄花……以后定要好好养活我们的孩子……”

“闭嘴。”李氏皱着眉头,轻喝。

“也不知道是男是女……黄花黄花……”大当家说得含含糊糊,似乎勉力控制自己的舌头,却不太得心应手,字词开始有些含糊,“黄花……其实我一直都没跟你说……”

“那就别说了,叫你闭嘴睡觉,你听不懂老娘的话?!”大当家的声音越是虚弱,李氏便越是生气,仿佛是要用怒吼打断他的话语,好叫他不要再继续这种叫人心凉的、遗言似的告白。

仿佛只要打断了他的话,就能打断死亡的降临。

所以她肆意地散发着自己的怒火,不讲理、大嗓门,表现得强硬而无所畏惧。

“黄花……黄花……”大当家喃喃自语,虽然侧头对着李氏,目光却恍惚纷乱,他面上突兀的潮红渐渐消散下去,喉咙里嘟嘟囔囔都是杂音,“黄花呵……其实你的名字……可真不好听……”大当家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恼火有些无奈地说,

“臭婆娘,可老子就是喜欢你的调调。”

袁宝在一片漆黑中等了许久,但是一直都没有再等到大当家说下面的话。无论李氏怎么谩骂,怎么拧他耳朵,无论李氏怎么哭泣,怎么恳求他的回应。

季东篱的手冰冰凉凉的,好似身上没有温度,但至少他带给袁宝眼前的一片黑暗,让她觉得这一回近在咫尺的死亡,不那么叫人恐惧。

她紧紧握住季东篱遮住她眼睛的手,捏得手指发疼。

两个守在屋子里的大汉,终于如野兽般怒吼着冲出去,屋外很快响起了冲天的喊杀声,间或参杂火药爆炸的巨大轰鸣。

【一念之间】

颜雅筑驾马在黑衣人的最前方,周围气氛紧绷,黑衣人见他执意要从马车里出来,都如惊弓之鸟,背脊绷得死紧。

飞鸽传书去京里告了这窝山贼,还不等皇命下达,他便率了下属来这儿剿灭,虽然手边人数不过数十,私自动用武装却仍是大忌。

但是,他已不能等待。

颜雅筑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缰绳,马儿不安地刨地吐息,他站在半山腰,远远地望着那藏在山林中的寨子。袁宝就在那里面,很快就能见面了。

他­唇­角一抿,声音坚冷,“攻进去。”

黑衣人如同出鞘的宝剑,满含杀气;原本山贼的大部分男人,便都在山脚下的打斗中受了伤,此时即使寨门紧闭,恐怕也挡不住黑衣人的逐个攻破。进攻的黑衣人和寨子中残留的人马打得异常激烈,但即使进展缓慢,对黑衣人来说,收割山贼的­性­命,仍旧容易得像是单方面的屠杀。

山上气温低,不知为何,又开始零零落落地飘雪,沿着扭曲的痕迹直没入泥土,冰凉刺骨。

下雪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冷清,所以寨子忽然响起的巨大爆炸声,和随之而来的烈焰飞絮,让外头的颜雅筑有些错愕,“……火药?”

有几个黑衣人被炸得当场变作一滩血­肉­,剩余的几人,纷纷都是断胳膊断腿,至少能留条命在,倒变作了幸运。

他们事先完全没料到,对方居然会在身上捆绑火药,打不过便扑上去死死抱住,然后“轰”一声巨响,便同归于尽。

颜雅筑闻着空中浓浓焦糊味,皱眉,一夹马腹,不顾身后人阻拦,直接冲进了火光泥屑交杂的寨子。几个黑衣人却因了空中漫天交杂的滚滚黑烟,失了主子的踪迹。

他们不敢怠慢,立刻分散开,寻找寨子里那一身藏青衣衫的身影。

++++++++++++++++++++++++++++++++++++++++++++++++++++++++++++++++++++

袁宝看着季东篱在自己的屋子里收拾行李。

屋外,打杀声和火药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屋内,床上的大当家尸骨未寒,李氏已经哭昏过去,趴在床边一动不动。她不敢看大当家的方向,就只好努力把视线集中在季东篱一人身上。

大当家那样严重的伤,根本没可能活命,她居然还以为当时季东篱喂的是能保命的仙丹,事实证明,不过吊命的破玩意,不用一时半刻,照死不误。

看来季东篱还是做个二愣子大夫的料,成不了神医。

其实他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随手弄了点银子塞进衣襟里,数目也不多,顺便随手拿了几件衣服,打包好便往背上扎紧。

袁宝不明白,上前去拉扯他衣袖,‘你不是这里的二当家么?’

季东篱看她一眼,笑得很是轻慢,“所以?”

‘那么大当家死了,你不该担负起大当家的责任?’至少坐阵寨子,守着大家共患难,怎会大当家刚死,就直接收拾包袱准备跑路?

“哦?谁同你说的?”季东篱背对着她,在橱柜里东翻西找,挖出几个瓶瓶罐罐,也一并塞到随身行李中。

等了半天,袁宝口不能言,自然是没法回答他。季东篱转身,便看到袁宝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极大,里头的谴责和鄙视,简直要把人给烧个对穿,‘你要临阵脱逃?’

季东篱走到她面前,捏了捏她脸面,笑得眼睛都眯起,“老夫本来就是个路过的,如今离去,叫做天经地义,不叫临阵脱逃。”

‘我看错你了!’袁宝不敢相信他居然是这种人,大难临头,居然只想着自己跑。

想到大当家的惨死,还有如今身怀六甲,哭倒在床边的李氏,她想到自己被迫逃离,遇上的第一个会给他她温暖的地方,便要这么毁了,胸中涌动的闷痛,直叫她两眼酸楚。

季东篱朝她笑笑,也不争辩,转身便走。

后院离打斗的地点有些远,但仍能听到一声声炸雷似的火药响,袁宝看季东篱走了几步,回头又看她,沉吟一会,才极不情愿地挠了挠头,轻飘飘地说了句,

“若是你要一起走,老夫倒也可以勉强答应。”

袁宝当时不知,季东篱的身体,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健康。即使如此一句不痛不痒的邀请,也是担负巨大风险;因此她不但不觉得感激,反倒听了胸中更觉气闷,嘴里呜呜丫丫,作势大吼,脸孔都憋得通红,

‘要走便走!我不像你忘恩负义,我要留在这儿,守着寨子!!’

季东篱耸耸肩膀,居然真的转身离开了。

留下袁宝对着他瘦高的背影,一句句无声谩骂,‘知恩不报!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她大概一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成语,这会乃是倾囊而出,终于骂够了,气喘吁吁转身回屋,已然下了决心,掏出背后匕首,就算她的力量是杯水车薪,却实在不能旁观着整个寨子的人,或许因了她的缘故而被赶尽杀绝。

她的心思亦是忐忑的,若是攻上来的黑衣人并非颜雅筑的手下,那她这举动,无疑就是找死。

袁宝敲了敲自己脑袋,赶走那些怯懦与犹豫:至少李氏和她的孩子,有活下来的资格。

回到屋子,床上大当家的尸体还在,但李氏却消失了踪影。这转折未免来的太快,袁宝心里一颤,只听得门外一声凄厉大吼,气焰万丈,比上平日里彪悍数倍,

“老娘砍死你们这些个杀千刀的!!!!”

她冲出门去,刚好看到李氏,挥着大当家平日里那把宽刀,一招一式都不甚标准,却偏偏凭了股蛮力和杀气,真砍伤了混战中几个黑衣人。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李氏一副不要命的摸样,倒真的看上去颇有一夫当关的气势,黑衣人似乎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危险,居然有两个调转矛头,直奔她而去。她到底不是对方敌手,勉强架住一人手中剑,却抵不住另一人从背后快速接近,眼看便是穿胸透骨的死法。

这两个黑衣人恐怕也是胜券在握。李氏感到背后逼人寒芒,闭上眼,认命。

能更大当家的死在同一天,也算是了了当年成婚时候的誓言。只是苦了这肚子里的孩子……她难得面上露出这般安然和煦的神情,轻抚自己小腹,有些想哭:孩子你尚未出世,便要跟着娘亲离世了。

只是等了半日,背后那致命一剑却迟迟未到,倒是听见男人低沉闷哼,李氏有些吃惊,见着正对着她的黑衣人面上,也是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她乘机反手一勾,便一刀捅入了黑衣人胸里头,只来得及听了面前人低呼一句,“……袁姑娘!”

……袁姑娘?

她转头,看到满面血污、呆子似地立在原地的袁宝。手里牢牢捏着她那柄随身携带的小匕首,面前倒着黑衣人,她的眼神呆滞,盯着地上轻微抽搐、却仍未死去的黑衣人许久。原来是她关键时刻刺中黑衣人,才保下了李氏­性­命。

李氏见她这摸样,知道是吓坏了,二话不说,一刀下去先了结了地上黑衣人,再抓着她的手跑进寨子里存放火药的仓库。

一进仓库,她便熟门熟路地翻了火药往身上带,将心慌意乱的袁宝丢在原地,“这些杀千刀的若只是为了守住财物,断然是不会特意上山的。”李氏此刻的声音带了杀气,喃喃自语,“这样整齐划一的摸样,必定身后是藏了主事的……”她动作停顿,忽然回头喝问袁宝,“对不对?!”

袁宝慌张,忙不迭地点头,又摇头。

匕首刺入人身体的感觉,和刻在木头上实在不同,她见李氏就要命丧刀下,才会想也不想地捅下去,却被利刃撕裂人­肉­的气势吓住了。她觉得自己杀了人,因为黑衣人反身的时候,明明是想一刀把她砍死的,却在见到她的脸之后呆愣,放下手里的刀。

他是颜雅筑的手下,他是因为见到自己,才不反抗,就这么被李氏砍死的。

袁宝颤抖着用手摸自己的脸,却只见上头染了腥臭的人血,怎么也抹不­干­净,越擦便越是鲜红。她觉得自己满手都是鲜血,肮脏不已。

李氏上前,难得温柔地轻握她的手,把她拽得死紧的匕首拿下来,“你又是何苦……算了,听老娘一句话。”

李氏粗鲁地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血迹,粗劣衣料,磨得她面颊生疼,袁宝只觉脖子上一紧,贴上来样冰冰凉凉的东西,她听了李氏在自己耳边说,“不要乱动。”

袁宝就这么被李氏架着走出仓库,两人刚出门,却被面前藏青­色­衣衫的男子惊住了。

面若冠玉、嘴­唇­轻抿,看着两人的男子一身衣袍随风,在大沙声中依旧清淡得怪异的面容,因了微微皱起的一双眉毛,顿时带上煞气。

颜雅筑面上并无变化,握在缰上的手却重重一颤。他骑在马上,低头看下面二人,袁宝的脖子离那匕首仅有分毫,好似随时都要被利刃割破肌肤。

“你不会有胜算。”颜雅筑的声音很冷,陈述事实。

“老娘本来要的就不是胜算,”李氏也不甘示弱,“你们找寻的便是这个丫头吧?”

颜雅筑将视线从李氏的脸上移到袁宝脸上,呼吸稍微加快,眯眼,“伤了没?”

袁宝脸上脏兮兮的,倒是看不出害怕,缓缓地摇了摇头,却很快移开视线,不想看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承载太多的温存柔软,许多年来都如此熟悉,她不想再被骗,不想再沉沦其中,失了自己。

“刚才没伤,指不定等下就破皮见血,”李氏将匕首往袁宝脖子一帖,出声,“下马。”

颜雅筑果然下马,动作潇洒优雅,藏青­色­袍角翩飞,像是一幅画。他立在地上,李氏才觉面前这个男人修长高大,他脸上的表情淡淡,却会叫人看得入迷,看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看来果真对这丫头上心得很,”李氏咧嘴,更是紧了袁宝脖子上利器,“若你跪下,我便放了这丫头。”

这句话出口,视线闪躲的袁宝,亦是惊得抬眼,她看到微雪中立得笔直的颜雅筑,脸上却不慌不忙,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句话的影响,定定看着李氏和袁宝。

三人之间顿时沉默,只留不远处打杀声依旧,间或火药的黑烟腾起,却似别个世界。

“果然不肯,”李氏发出了闷笑,声音尖锐刺耳,听了人却觉心中凄凉,“若是我那口子,定会愿意为我跪下,而你对这丫头却不过如此;你手下杀了我那口子,我现在便杀了这丫头,也算是两讫。”

她说罢,那匕首寒芒便逼入袁宝细­嫩­的脖子,雪白肌肤上沁了一滴红­色­珠子,很快滋出来。

颜雅筑身子一紧,似乎是被这抹血红刺伤了眼,面上波澜不惊的沉着第一次有了裂痕,沉声道,“等等,我跪。”

袁宝觉得自己耳朵八成出了问题。

颜雅筑。

永丰王世子,被称作洛城之玉的男人。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能文能武、貌若潘安的颜雅筑。

也是毁了她袁家,杀了她爹爹的颜雅筑。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该为了她这种丝毫价值也没的小丫头跪下,就算心里真还有些欢喜……

但没等她惊讶完,颜雅筑手里撩了袍角,稳稳当当,便直直跪下去。积雪泥泞的土地污了他上等衣料,下冲动势,在积雪里砸出一个浅浅小坑。

袁宝不敢看颜雅筑的眼睛,心却沉沉地跃动,叫她觉得难过:为何要做出这种……温柔得好似能为她,抛弃一切的事情?

为何明明已经同别的女子成婚,却还要在这里为了她下跪?

为何要用这种灼灼的视线盯着她,即使看向别处,也躲不开他深沉探视?

你明明该是我的仇人不是么,即使你救了我,我不杀你,但却依旧对你凉了心、生了恨,为何还要在我已逃离之后,紧追不放?

袁宝的脑袋瓜子里放不下这么多叫人迷茫钝痛的心思,她只能闭上眼,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她感到李氏的手松开些,轻轻放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

一切似乎都在向和平方向而去,惊变却在此时发生!

李氏背后的仓库顶上,忽地跃下两个黑衣人!他们该是在此处埋伏许久,为了就是待到李氏松懈的一刻,一击必杀。

此时的一刀下来,便注定是从肩膀刺入,生生卸了一只手的力道,避无可避。李氏痛呼出声,袁宝被推得跌坐一旁,只见李氏右臂断口处,泉水一般喷薄不止的血水,浸透她粗布衣衫,又滴在地上,很快在白­色­的雪花中溶出一条通路,一红一白,看得触目惊心。

两个黑衣人本想要再补上一刀,却又听得不远处颜雅筑冷冷一句,“留她活口。”

留活口的意思,恐怕就是要同那马夫和谢家大小姐一样,扔进永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乃是求死不能的境界,真还不如一刀被砍死在这里。

两人对看一眼,领命回到颜雅筑身边。

他此刻已经站起身,对着跌坐地上的袁宝伸手,脸上微微一笑,眼睛完成半月状,春风一般的温暖和煦,“小宝,过来我这边。”

袁宝坐在地上,看看流血不止的李氏,又看看几丈远的颜雅筑。

刚才黑衣人下手的一瞬,李氏分明有机会下手,就算不一定能杀了她,却也能在她脖子上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况且她若只是倒下,又怎么会跌坐得李李氏这么远?

分明是李氏在她的后腰上推了一下。

黑衣人下刀杀人,只一瞬,李氏本能的反应,便是将袁宝推开。

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伤害袁宝。

李氏肩胛处血流不止,她在雪地里大口喘气,除了袁宝,竟无一人将视线放在她身上,仿佛她早已是个死人。

颜雅筑的声音很温柔,又轻轻问了遍,像是生怕惊了袁宝,“小宝?跟我回去罢。”

他过去也总这样叫她。

冬天的时候,袁宝的手脚总是冰冷,她若是耍赖把凉凉的小手塞到颜雅筑衣襟里头,硬要捂暖了才肯离开,什么男女大防,在她眼里那统统都是狗屁,反正她总觉得自己是要嫁给颜雅筑的。

颜雅筑无奈,每每都只好叹气揉揉她脑袋,“小宝小宝,以后若是嫁不出去怎么办?”

“什么嫁不出去,你定会娶我的。”袁宝不以为然,换个姿势窝得更舒服。

颜雅筑低声笑,眉眼弯弯,收紧了双臂,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叫着,“小宝小宝小宝……”

分明是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名字,一样的人。

袁宝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李氏,李氏动作艰难缓慢,却依旧掏出了方才在仓库里拿的火药,擦了火折子,点上引线。

轻微的“呲呲”声顺着引线一路传下去,李氏抬头对上袁宝的眼睛,用嘴型说,

“傻丫头,快跑。”

【一味毒药】

李氏身上携带的火药,是平常的三四倍多,只需一发点燃,便足以将颜雅筑和黑衣人,统统炸个半身不遂。袁宝抬头看了看对她笑得温柔的颜雅筑,转头就跑。

颜雅筑脸上的笑容僵住,这便要追上去,他身边的黑衣人却发现了地上李氏的不对劲,忙拉了他向后退去。

他一人之力,哪里抵得过两个练家子?再不情愿,再大声地叫袁宝的名字,也唤不回她逐渐远去的脚步。

袁宝跑了没多久,就听到背后一声冲天的巨响,地上的雪被瞬间汽化,泥屑同李氏的残骸飞上天去,再零零落落地砸到地上。一截染了血的青织布飘飘荡荡,这花纹熟悉得很,是李氏当初百般不情愿,却依旧掏了出来给她穿的衣服。

现在她连个尸首也无,衣服带了点点火星,边落便渐渐燃烧,等到了地上,便只剩灰烬。

袁宝咬紧下­唇­,用力抹去冒出来的眼泪,身后颜雅筑仍在叫她的名字,似乎是直接要越过那坑洞直接追过来。

按她的速度,恐怕是跑不过颜雅筑的;可她只想跑开,能离他一秒、便算作多一秒。

“这位姑娘,需要老夫帮忙不?”

悠闲而不符合当下气氛,季东篱嘴里叼着根火折子,蹲在仓库后头的屋顶上,对她微微一笑。

此男背光,胡子拉碴的脸什么的,暂时都被背后阳光­射­得模糊;只留修长身形,乍看之下,居然很有些绝世风采。

袁宝一听到他的声音,没问他怎么半路又回来了,也没问他叼着火折子­干­吗,只觉得被李氏的死、颜雅筑的下跪搅得混混沌沌的心神,一下子松懈开。

见到他,便是什么都能克服,什么都不怕一般,喉咙一紧,一股热流从心口涌上来,她抬头看向那个身影,“求求你,带我走。”

那逆光的身影一顿。

袁宝声音闷闷的,带了点沙哑,倔强地不肯哭出来的表情,却反而比嚎啕大哭更叫人心疼。季东篱捶了捶自己脑袋,觉得自己肯定最近时运不济:跑都跑了,还鬼使神差地赶回来,多带一个人,肯定要动用内力,到时候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也罢也罢。

他看着仰望自己的袁宝,脸上脏兮兮,一副被抛弃的小动物摸样,抚额。

跳下屋顶,将袁宝打横地抱起来,随后点了她睡|­茓­,以防此女不习惯轻功,半路吐了自己满身:自己邋遢归邋遢,还是很爱­干­净的。

随手将火折子从屋顶,扔进摆放火药的仓库之中,施展轻功便跑路去了。

转身的时候,季东篱似乎还看见背后黑滚滚的浓烟中,一个藏青­色­衣衫的男人追出来。季东篱只来得及匆匆看他一眼,便几个起落离开。

火折子烧得很快,他的速度却更快,身边景物飞一般地褪去,寨子里一声惊雷似的爆炸,火光冲天之时,他已经快要跃入下一个山头。体内蒸汽轮回,飞速运行,一股冰寒之气却从脚心钻出来。

不知能不能撑到下一个地方。

季东篱嘴角抽搐,他可不想躲过了追杀,躲过了毒发,却因为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自作孽死在深山里……

看了眼怀里睡得正香的袁宝,季东篱认真思索:要不然,就把她扔这山里头了?

不好不好,既然都救出来了,自然是要等她醒过来好好报答自己。

……端茶送水,揉背捶腿。

……哼哼。

远处,寨子中。

光下的焦黑烈火如恶魔吞噬着周围一切,颜雅筑被爆炸的巨大力量甩开老远,面上更是被碎石撕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淋漓,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滔天的火焰中,轻柔婉转的微雪终究停下。日出大地,白­色­的雪便在烈阳的曝晒中,绝望地迎来了新春降临。

万物复苏,瑞雪丰年。

++++++++++++++++++++++++++++++++++++++++++++++++++++++++++++++++++

袁宝从沉沉的睡眠之中醒来,见到身边季东篱熟睡的面孔。

随愕然脏兮兮的,皮肤倒似凝脂细滑,加上睫毛很长,敛在面上,倒真有些静若处子的味道。

她看自己身上衣服还是在寨子里那一套,染了斑斑血迹,狼狈不堪。脖子上一丝痛楚,该是那道小小伤口又裂开来,她眯眼,看周围景物,顿时有些傻愣。

他们二人躺着的地方不远处,便是一座小小村庄,分明只是片刻步行便能到达,也不知季东篱是吃错了什么药,硬是就地一躺,就枕在泥地里凑合着睡了。到了此刻她醒来,也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她浑身冰凉,手脚都没了知觉。

头顶星空熠熠生辉,袁宝觉得乡野之中的星辰,好似比洛城那样的大城明亮不少,看得人心里暖艳艳的。她好像曾经听说过,星辰之间虽然看起来很近,但他们距离却实在远得很,咫尺相隔不过是错觉,或许一辈子也未必能接触彼此。

果然是个悲哀的境界。

袁宝看头顶无垠星空,恍然自己恐怕已经睡了一整个白天,白日里被鲜血与火焰包裹的事,如今回想起来仍觉触目惊心。她想到颜雅筑的笑、李氏断臂处潺潺的血,还有季东篱逆光身影,从天而降。

她低头沉默一会,觉得两手空空,这才想起自己那柄匕首,恐怕是落在了寨子里,拿不回来了。匕首没了倒也罢了,可是爹爹的牌位……?!

袁宝慌乱起来,爹爹的牌位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若是自己连这都找寻不回来,便如被人生生剜去最后的牵挂。她有些慌乱地在季东篱背后的包裹里四处翻找,结果眼尖地发现,季东篱随手将她爹爹的牌位塞在那堆衣服里。

袁宝紧紧抱着黑漆漆的牌位,想这恐怕便是季东篱折返回来的时候,特意去她屋子里寻到的,心里百感交集,酸楚又有些安心。

只是自己这么大的动作,为何他还不醒?

袁宝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戳了戳季东篱脸面,谁知指尖刚碰到皮肤,便被上头冰凉异常的触感给惊到了:根本已冰冷不似活人!

袁宝一时傻愣,翻看几次却不见季东篱身上有伤,想起他在寨子里的时候,总想尽办法躲在室内,还要燃了所有炭盆,似是怕冷到了极致,此番直接睡在泥地里,莫不是给冻着了?

……是不是,就这么冻死了?

虽然季东篱做派无赖、又不讲理,但在寨子里,却只有他一人听得懂袁宝的话,也只有他一路带着袁宝跑,他就像是寨子里所有温暖记忆的延续,叫她能暂时在痛苦世间寻得一丝解脱的所在,若是真就这么死了……

劫后余生,寨子散了,就连一直陪伴自己的人,到头来也终究不存于世。难道这便是她的命运?谁若同她在一起,便注定了没有好下场,而她自己,只能在这泱泱人海之中,沉沉浮浮,终有一天,在谁都不知的状况下,孤独而痛苦地死去。

袁宝手触到季东篱冰凉的面孔,眉毛一皱,那些堆在胸中、快要满溢的难过终究止不住,汹涌而出。

她趴在季东篱身上,无声地哭不停,周围黑漆漆的,偶尔远处兽类嚎叫,听的人心里发怵。袁宝的泪水滚烫滚烫,滴在季东篱冰凉皮肤上,直叫人心里都要化了。

“……别哭了……”极端虚弱的声音,若不仔细听,甚至直接消散于风中。

袁宝抬头,看见季东篱迷蒙着眼睛,没好气地朝天抱怨,“……死丫头……再哭,老夫就真的死了……”

他胸口缓慢起伏,心跳虽微弱,也并非停止。原本真是毒发得厉害,浑身抽筋扒皮似地痛,冰寒渗进了骨子里,他昏倒也昏了,只是被袁宝这么一哭,只觉心里烦躁、无处着落;好似被猫爪死地憋闷,只好不情不愿地睁开眼,阻止这丫头继续哭下去。

季东篱伸手轻轻在她背上顺了下,睁眼见到袁宝,被泪水打得晶亮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心里又是毒发似地一揪,烧得他有些无措,只好又闭上眼,躲开她视线。

见季东篱醒过来,袁宝心口猛地蹿起一股热流,她一边落泪、一边笑眯眯地狠狠抱了下季东篱的脑袋。这是内心欢喜的表现,可惜下手太重,季东篱高兴之余被她两手一闷,非常不争气地又岔过气去,再次昏倒。

袁宝见季东篱身子如此虚弱,雄赳赳气昂昂,毫不犹豫,动手便将季东篱朝不远处的村落拖去。满心严肃豪情:她一定要把他给救回来!

袁宝不知季东篱整个白日里都在用轻功赶路,也不知他身子冰凉,并非天生畏寒,而是中了毒。当初季东篱甩开几个徒弟,独自一人在江湖上游荡,谁知时运不济,偏偏碰上了仇人追杀,他也算是个功夫不错的人,可惜拳脚虽然也算不错,最好的功夫,却是轻功。

仇人偏就瞅准了他这特质,给下了寒冰之毒。

此毒除了隔三差五地发作一次,平日里,只要一运气、或是受了寒,必定毒发,浑身血液逐渐冰冻凝滞,最后整个人就直接给冻成|人冰一条。算是杀伤力不大,但绝对麻烦的毒。

反正仇人也不是单纯地想杀了他,而是想要折磨他,再慢慢地弄死。

好不容易给他以压制得极低的微弱轻功,跑到山寨附近,整个人邋邋遢遢地混进寨子,谁料躲了才没多久,又碰上袁宝这么个天生跟他犯冲的主。

季东篱面朝下,被袁宝费尽力气拖往村口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还在进行着严谨的思考。此番思考从他寒毒发作,一直到倒在地上,始终没有个决断: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病,偏要带了这死丫头一起走?他的脸啊……疼疼疼……

袁宝运气好,才刚进村,就碰上村人来帮满。这地方的人住在深山里,平日不太见到外人,有些防备,她胡扯了说自己和哥哥是在大雪里迷了路,又碰上野兽袭击,饿了好些日子,哥哥染上风寒昏迷不醒,她也没有个办法,幸好在这里发现村落云云。

袁宝本就长得讨喜,虽然面容被污,也算是个佳人。

最近些日子因了大起大落的事情,整个人都消瘦下来,下巴尖尖,越发有了娇弱美人的容貌,山野村­妇­见了这种长相,又见她从头到尾怀里都紧紧抱着块黑黝黝的牌位,知道定是遇上了家中变故,便将两人收进村子。

幸好袁宝的嗓子已然回复,虽然沙哑,倒不影响与人沟通,她想着季东篱浑身冰凉,顶重要的事情便是取暖,村人居然还热心地给烧了洗澡水,整个人丢进去泡着。

此法乃是歪打正着,季东篱被煮青蛙似地扔在大浴盆里头,一桶桶滚烫热水浇进去,见他体内迟滞之气给轰热了,这寒冰之毒自然也就压制下来。

那头热水煮活人,这一头,袁宝开始打听这里地处何方,村子又是个什么名字。

须知山里头的村子来了外人,便是大事,村长亲自迎接袁宝,称其为“远道而来,尊贵的客人”。就连村子里的小孩子,也是偷偷聚在门口,商量着袁宝这样细皮­嫩­­肉­的美人,着实少见。

“客人来自何方?”村长是个中年壮汉,笑问袁宝。

袁宝心里纷乱,只一日的时间,心思还都在刚才经历的痛苦回忆里,就连笑也是带了柔弱伤感,此番摸样,叫门口的小孩子看呆了眼,个个探直了身子往里凑。

袁宝把在村口瞎编的借口又说了遍,顺便添油加醋,说自己家破人亡,说自己被人欺辱。刚开始是瞎编,到后来却是放了真感情,越说越觉得心痛不已,倒真的潸然泪下,停不住了。

村长是个好人,好人很容易被感动,听着听着,也被她带入情绪,跟着点头如捣蒜,十足应承下来,“姑娘你放心,愿意在我们这儿住多久都行!“

这时有人来说,袁宝那位哥哥苏醒过来,奇怪的是语气有些激动得过了头,袁宝觉得这八成是村子里的人太过热情好客,她没多想,心中的大石也算终究放下,第一个起身去看。

帮忙季东篱洗澡的是村子里的男人,阿黄。

这村子虽然地处偏僻,位置却很好,属于背山面水,风水佳、气候好,人杰地灵,各个爱自然,更爱­干­净。

帮忙洗澡的阿黄见季东篱如此狼狈,一脸大胡子好久没刮,就想帮着一起整理仪容。

谁知他这胡子不刮倒也罢了,一上刀,却跟碰了火焰的冰雪一般片片掉落,简直像是自动给贴上去的一般。胡子一落,露出的面容细致不似男子该有。阿黄看傻了,生怕自己手抖,毁了人家的容,便握着刀子呆立一旁。

浴桶里靠坐着的男子黑发如墨,身子修长,架靠在木桶边上的脸庞白皙,雾气蒸腾中看不真切,却似天人一般的美丽。

阿黄他虽然在村子里长大,偶尔也会去到山外的镇子里采买东西。

有一回凑巧,曾碰上过镇子里妓院花魁大典,这里头的姑娘可各个都看了美若天仙,再加上衣着打扮,个个叫人过目难忘,可同面前这个男子相比,却不知是差了多少倍。

他甚至还未睁开眼,意识全无地躺在那儿罢了,沉寂面容却似天山未融的初雪,那睫毛微颤,让人想到春日里绕花轻翔的蝶。阿黄有点想不明白,屋子里昏昏暗暗的,为何却能在此人的脸上看到冰清月光,嗅到流转芳华……

总之,他没念过书,却也听说过“神仙似的美人”这种说法。

方才见到过袁宝,就已觉得是面容灵动,阳光一般灿烂飘逸的女子;可现在见了她哥哥,才知道什么叫做挖空心思也不能形容的容貌。

已经无法移开眼睛,只想尽可能地盯着这般绝世容颜,一次又一次地端看,手里刀子举着也忘记放下。

【一条伤疤】

阿黄看得呆傻,因此浴桶中美人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的时候,他只能看着那墨玉般漆黑的眸子继续呆傻。

“哗啦”一声,美人从浴桶里起身,还没看清他动作,手里的刀就被夺走,然后转了个弯,立刻架在自家脖子上。这一抽一放,行云流水,阿黄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便一疼,就被制住了。

“……那丫头呢?”

美人声音冷冽,也像是从天上传来一般飘渺,不食人间烟火的摸样。

“阿黄,那姑娘的哥哥醒了没?”浴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外头走进来的青年见到这一幕,先是看见季东篱的脸,一呆;再看到他没穿衣服,露出浴桶的半身,一愣;最后看到那把用来刮胡子的刀,正牢牢架在阿黄的脖子上,彻底呆愣。

阿黄看不见美人的脸了,这才能正常说话,忙狗腿地解释一番他们是好人,无意冒犯他,而袁宝姑娘此刻正在村长屋子里说话,吃得好喝的好,完全没怠慢。

“她还等着您的消息呢!”

忍不住用了敬语,阿黄听到背后的人幽幽地说了句,“去知会一声,说我醒了。”

刚才误闯进来的青年这才恍然回神,匆匆忙忙地去报信了。

从头到尾高傲又命令的口味,可这般的美人,该是天生就傲立群雄,叫人拜倒其脚下的吧?阿黄和那青年都没觉得突兀,乖乖领命而去。

+++++++++++++++++++++++++++++++++++++++++++++++++++++

袁宝走进屋子,觉得这儿的人真淳朴,居然还特意辟了间村子里最好的地方给两人住。殊不知她前脚刚离开村长家,后脚,村子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那位哥哥是何等天人之姿,八成是哪儿来的贵人,指不定还是皇亲国戚之类。生怕怠慢了他。

听说他醒了,袁宝也说不出心里的雀跃是什么。季东篱就像是她急转直下的生活里,唯一留下的救命稻草,捉住了,便能看到未来,便觉得有勇气。

屋子里,季东篱批了件行李里头的青衫,袁宝刚看到的时候,却觉得有点奇怪:好像季东篱的脸上是不是少了些东西,空荡荡的,嘴里那句“大叔”堵在喉咙里,硬是没叫出来。

再细看,她忽地刹住脚,警觉地后退一小步,猛按住飞速蹿起的心跳,皱眉,“你是谁?”

袁宝这孩子,从小喜欢元宝和美人。见了元宝,便控制不住地咧嘴笑,元宝越沉,笑得便越开怀;而她见了美人,心脏便会不受控制地乱跳,人越美,跳得也越快,乃是天­性­使然也。

笑多了最多有些脸面酸痛,心跳得太快,却是会心慌气短,要出人命的。

颜雅筑固然是生得俊秀,更显眼的却是他身上那股子温润似水、不慌不忙的气质;而面前这人的面孔,若不是配了绝对男­性­化的身子,却几乎是漂亮得要叫人男女莫辨的。

袁宝后退一小步。心里有惊、有喜,更多的却是怀疑:这么一个卓绝非凡的男子,缘何躲在寨子里不见天日?又缘何要用大胡子将自己的面容掩起来?

当初在寨子里那句未问出口的话,又浮现心头:

季东篱,究竟为何要在一个寨子里,做个无名无份的二当家?

青衫的男子丝毫不察她心思起伏,微微一笑,那轻扶下颚的手指修长,轻轻朝她勾了勾,简直要把人的魂都给勾了去,见袁宝不肯靠近,他笑得更开怀,“怕什么,老夫还能吃了你不成。”

+++++++++++++++++++++++++++++++++++++++++++++++++++++++++++++++

这两日,颜府的气压低得不寻常,连鸟儿都不敢放声叫。

陈叔想到当日,见公子驾马回来,脸上居然还带着血,浑身煞气的摸样,便心知不好,颤巍巍地紧张起来。

果然,颜公子并未如出发前预料的那般带回袁宝,非但没带回袁宝,脸上倒是被碎石划伤,伤口不浅,在靠近眉骨额头处。他不让人用上好的药,只肯让大夫稍微上写止血药材,随意包扎便好。

陈叔本来还不死心,觉得莫不是颜雅筑压根没见到袁宝,不然单凭袁宝那妞,就算当初逃走,应该也只不过是一时别扭,不可能真能做了如此骨气的决断。

遂,狗腿地乘着他家公子包扎伤口,上下左右地伺候着,见缝Сhā针地讨要消息:“公子……呃,没见着袁姑娘?”

颜雅筑正偏过头,让大夫给他上止血的草药,随便动一下都是火辣辣的疼。他家公子皱了眉头,面上丝毫没有松动,倒是盯着手里一柄被火烧得黑漆漆的匕首看,这回听他说话,便分神瞥了他一眼,可仅此一眼,便瞧得他心肝乱颤。

颜雅筑又收回了视线,摸索着手里­精­巧的匕首,声音不轻不重地,“见着了。”

“咳咳……”陈叔清咳,心想莫不是元宝姑娘过得不好,公子生气了?

“那袁宝姑娘……过得还好么?”

“瘦了。”那圆圆的脸蛋上都消瘦不少,显得眼睛更大,瞪人的时候,愈发叫人见了心痛,跟着难受。

不好,果然是瘦了。

陈叔心中顿时警钟长鸣,看着他家公子侧脸,也看不出是喜是忧,公子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心思藏得越发深沉; 他不敢捅了地雷,只好乖乖地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公子这两日受了伤,暂时不出外去寻了吧?王爷王妃若是晓得了,定会担忧的。”

颜雅筑不应话,任凭大夫在他面上敷药包扎,满心想的却是袁宝惊恐地瞪着他,转身就跑的背影。

若不是皇命难违,不得不抄了袁府。

若不是他在朝中的地位不足,必须同丞相合作才能做了这偷天换日的把戏。

若不是袁宝身世的秘密,难以三言两语地说清。

他何苦做这些连自己一并伤着的事情,何苦眼睁睁看着她跑远,却无法追回。

误会将两人越推越远,他握紧了手中匕首,有些害怕:若是这么下去,会不会终有一天,两人之间的距离,便远得再也触不到彼此?

跑了那么多路程,辛苦追去,却被她满是惊恐地推拒,除了这一柄半毁的匕首,一无所获。这种失落和不似真实,即使已过去数日,他仍旧无法回神。颜雅筑闭上眼,开始回忆那个最后关头,横抱着袁宝离去的男子侧影,双拳紧握,终下决心。

陈叔原本担心公子这伤会留疤,觉得为了一个女子而已,再喜欢也犯不着给自己的脸上留个痕迹,更何况凭借他们公子的魅力,“洛城之玉”的名头可不是白来,只需一挥手,便是成群结队的女子愿意为妾为奴,哪里会稀罕这么个平凡女子?

谁知他以为自家公子不会发怒,大了胆子,前面半句刚说出口,却被他冷冷一眼,看得下头的话都吞进肚子里。

陈叔腹诽:袁宝袁宝,什么都怪这个袁宝丫头。她到底是个什么魔力,能让公子对她般痴心,就连平日里藏得最深的暗卫,也都统统地召集起来,散出去寻找她踪迹。

要说这这颜府的暗卫,顾名思义便是隐藏在暗处的守卫。照说穿黑衣,轻功好,杀人快,都是基本中的基本,所以至今为止,颜雅筑派遣的这些个黑衣人,不过也就是暗卫中的低阶,死了那么一个两个的,也没什么值得可惜,再培养便是。

真正高阶的暗卫,该是无声无息,隐没人群的人,断然不会让人发现他的存在,断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使深入敌营,也该是轻而易举,才是上品。

自家公子居然遣了平日里,用来打探各家势力的卧底,专去寻找袁姑娘的踪迹,光是这“大材小用“的决断,便叫陈叔心惊。

当然,陈叔并没有见到这个暗卫本人,甚至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只知颜雅筑吩咐了手下人,定要在那寨子附近一遍遍地搜寻袁宝,一旦找到,立刻报告,不能伤了她。

至于那个带她离开的男子,看样貌年纪该是不小,功夫也绝佳,若是能活捉,便捉回来,若不能,直接斩杀,不用报告。

暗卫领命而去,留下颜雅筑,身心煎熬。

他总会呆坐在书房里一整日,一圈又一圈地转动手腕上的那串珠子,偶尔手里抚触那柄焦黑匕首,看着窗外蓝天,不言不语。他的面容仍旧俊逸,并不因为一道伤疤而褪­色­,但他面上的悲泣如画,逐渐印入眉宇,再不退却。

颜雅筑在书房里坐了多久,柳云烟便在书房外头守候多久。只是无言的陪伴罢了,她有时一杯茶,有时一册书,静静地看着他英俊侧脸。

旧的那个丫鬟,因了冒犯袁宝的举动,终究被关在地牢里太久,最近殒命而去了。新来的小丫鬟,却总为她打抱不平,她却但笑不语,可低头看书,常常又一页不翻。

这般尴尬难耐的滋味,唯有当事人知晓。

颜雅筑也在洛城任了官职,这几日面上伤疤一好,便日日地上工,发了疯似地翻看文书,分派工作,每天必将自己累个半死才肯回府,更是沾枕即睡。

两个做夫妻的,却比陌生人说的话更少,有时柳云烟也回想要劝他宽心,但颜雅筑似乎很是反感她提及袁宝,每次话匣子刚开了一丝缝,便借口打断,对她也是有礼却冷漠。

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过得如何,一概行踪,皆是不管不问。

旁的官家夫人羡慕她活得自由开阔,她却觉得自个儿,根本就是颜府里头,一件华丽摆设:放在再漂亮的位置,主人家也不愿流连,哪怕施舍一眼。

柳云烟看着颜雅筑眉角淡淡疤痕,觉得心里某处被揪起,他原本风神俊秀的脸,就连个皱眉也引人看呆,这一道伤疤,虽并不至于变得貌丑,却多少破坏了他的完美,让他这般叫人心动的男儿,也染了凡人的气息。

这种将完美拖入地狱,将仙祗染了污秽的事情,惹人心中感叹,却又带了难以抵御的诱惑——

颜雅筑不再是毫无破绽的“洛城之玉”,永远温润有礼,不怒不嗔,添了道伤疤,不过也是个凡人。

为了所爱,千里奔赴,一身伤痛的凡人。

而夫妻间的关系在颜雅筑看来,要他对柳云烟情深意切,是断然不可能。但她毕竟未做过恶事,唯有冷漠疏离,或许能给两人都留些空间。甚至他曾想过,就算柳云烟在外头寻了别他男子,若是幸福,他必定也不会过问。

没有爱情的婚姻,不过做戏一场。袁宝与他从小青梅竹马的情谊,才是真情实意,无人能替代。

他定会找回她,绑在身边,就像过去一样,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在乎,只要日日相处,将她护在怀里,两人必定就能恢复到过去的欢颜相对。

暗卫领命离去,换了不惹人注意的平常打扮,谁知才出发半日,却在洛城门口被人拦下了。来人对其倒算礼遇,口口声声说是世子妃有事交代。

暗卫心里暗惊,但对方既然是柳云烟的人,无论是顶了右相千金的身份、还是郡主的身份,或是如今颜雅筑正派夫人的的身份,都是断然无法拒绝的。不能打、不能跑,息事宁人的最好办法,便是跟了去,看看这位初嫁人­妇­,却被自家相公冷落一旁的郡主,到底是有些什么本事。

叫人吃惊的是,走了半日,目的地并非颜府,也不是寻常已婚­妇­女喜欢去的茶楼、衣坊,居然是寺庙。

袅袅云烟下,金光灿灿的高大佛像,夕阳余晖,被照­射­得额外庄严的古典殿堂。一派肃穆庄严,那佛像的底头,正虔诚地跪拜念经的女子,便是柳云烟。

她在周围缭绕朦胧的景象中回头,款款仪容,典雅高贵,见到暗卫的时候,倒是面上一愣,

“我却没想到,相公手下最得意的暗卫,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

“夫人有何事相告?”暗卫接过她的话头,直捣主题。

“莫急,相公要派你做的事情,我自然心知肚明,想你是何等聪明机灵的人,我不过是要提点你注意些事情,并不会耽误相公的本意。”她背景是星星点点的烛火,那血红­色­的蜡烛油融了滴落,粘连不去,叫人看了心里也跟着踌躇反复。

柳云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再合格不过的名门闺秀,得体大方,不­干­涉相公的事物,处处礼让,对下人亲切亦不失了身份,当家主母要的就是这种包容、同时又凌驾于一切的气魄。

她起身,领着身后丫鬟朝殿堂内里走去,“话不要急着说,庙里备好了斋饭,我们一同去,你若信我,我便能帮助相公和你,都更好地达到目的。”

身形款款,雍容大度。

身后人只一刹的停顿,便毫不犹豫地跟上前去。倒要看看这颜府如今的当家主母,比她柔弱外表,还要多些什么。

只是此时的两人,恐怕都未料到,这回缜密细致的合作,会对将来,造成如何波澜难挽的影响。

【一坨脸皮】

雪一停,气候就极快地暖和起来。村子比邻的河水化冰,潺潺清水带着零碎冰块去向更下游,最终汇入江中。

化雪过后,寒冷便一去不返,日日早晨太阳都好得叫人发懒,浑身骨头酥酥软软,想要躺在床上一整天不起。

对季东篱来说,冬日一过,他体内寒毒自然也就过了最危险的季节,春日到夏日来临之前,只要不被仇人发现,偶尔动个小内力之类,根本不在话下。在寨子里憋屈了这么久,凭着个二当家的身份混吃等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又加上­阴­错阳差,他脸上的假胡子也跟着被剃掉了,在找到下一个如此好用的道具之前,他便只能顶着张人神共愤的脸面,在普罗大众之中扮神仙一般人物,受人敬仰。

俗话说的好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季东篱从浴桶里醒来的那几个动作和冷冽眼神,将村子里无知而善良的村民,骗了个严严实实,如今,他们都以为季东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寡言少语,沉默冷淡的神仙般人物。就连平日里给他送饭,那都是必须抓阄猜拳决定的,谁若是有机会同他说话,更是能夸耀上一整个礼拜。

村子里阳光难得地好,季东篱“重伤未愈”,一大早,便躺在床上装死人。

轮到村花秋月送午膳,她难掩兴奋之情,轻敲几下木门,便听到里头一声淡淡的回答,“请进。”

这声音听着,简直如同春日里清澈见底的溪水,又让人想到广阔无垠的天际一隅,那纯蓝背景下轻抹云彩;秋月觉得自己如同沐浴在清凉的微风之中,通体舒畅,又好似还能闻见百花淡雅却深刻的香气……

总之就是一个享受,一个激动,一个难以形容的期盼。

她轻柔推开门,几步走到桌子前,刚要将饭菜放下,便听到里屋轻轻传来男子有些散漫的语调,“姑娘,老……咳咳,我可不是在外间吃的呢。”

秋月顿悟,对了,来之前被嘱咐过的,仙人他身子孱弱,久病未愈,是要在床头坐了直接食饭,都是她不好,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记不住。秋月自责几句,赶忙提了篮子往里去。

顺着窗外­射­进来的光,能看到空气里沉沉浮浮的微粒。

仙人哥哥躺在床头,那白玉似地肌肤似乎被金灿灿的光镀上漂亮斑驳的­色­彩,他清咳两声,真叫人听得心都要碎了。秋月收敛了心神,赶紧将饭菜一碗碗拜访好,低头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仙人哥哥因为身子不济,有些发颤的呼吸。

吐气如兰呵、绝­色­倾城呵、貌美如花呵……

秋香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她面颊,脑中词汇旋转来回,她只有努力控制,才能让自己的两手不要颤抖。

仙人哥哥低头闻了闻饭菜香气,轻声笑了笑,“你们村子的饭菜这样好吃,真叫人舍不得走……”

“那便留下吧!”秋月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一抬头,便正对上季东篱的两眼。沉墨似的双眸,看不到尽头的沉寂深邃,即使对视都需要无限勇气。

秋月坚持了不过数秒,便捂着通红的脸,连连后退撤离此屋,顺便带倒小凳子一枚。

袁宝刚吃了饭,回屋想要把季东篱从床上拖起来。她回想了下自己第一眼见到季东篱,觉得太过失态,有损自个英明神武之形象,幸亏季东篱一开口,便助她寻回了当初那胡子大叔的影子,这两日逐渐适应,不再看一眼就激动半日。

正巧见村花秋月迎面而来。

秋月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算是乡野田间的典型美人,袁宝看了心里欢喜,便笑眯眯地打招呼,“秋月姐姐……”

秋月对她尴尬一笑,面孔红得惊人,直接便错身而过。

袁宝不明所以,难不成是季东篱那假美人调戏了人家?

推开屋子门,几步便看到季东篱又窝在暖和的被窝里头,东挑西拣地找碗里的菜吃,一条腿搭在床板上,虽然食饭之侧脸俊俏逼人,但整体气势果然不如人意。袁宝很快打消了刚才心中疑虑:猥琐大叔搬到哪里,都是大叔,都很猥琐。

“这两日倒是暖和些了,”分明是绝世的美丽容颜,袁宝却觉着自己透过他皮相,看到了本质,只见得他一口芹菜下去,皱了皱眉毛,“嗯?是芹菜?芹菜不好,下回还是让秋月别给弄了……”

袁宝顿生无力之感,虔诚发问,“芹菜有何不好?”

季东篱带着笑意瞥她一眼,媚眼如丝说得就是这种颜面,“……想知道?”

袁宝心头警钟大作,“不想知道了,你快些吃吧。”

“你过来些,过来我便告诉你。”季东篱笑得欢快,那眉眼弯弯,绝­色­倾城的摸样,袁宝看得皱起眉头:她总觉得季东篱的脸长得很难理解。

分明是谪仙一般飘逸俊秀,乍看倾城、再看便是不食人间烟火,让人觉得多看一眼便是亵渎,若是盯着他的眼睛,更是羞愧难以自持,恨不能即刻化作脚下尘土,归入轮回去。

——当然,这种表层的美丽,只能诱惑那些山野之中生活的良民,却阻止不了她透过现象直奔主题。

袁宝,是脱离了良民与刁民的高尚存在;是满怀着警戒,一步一个脚印靠近季东篱的聪明女子;更是拯救村中众人于水深火热,用亲身体会打破眉毛外表传说的人物。季东篱表面再漂亮,也阻止不了袁宝对其内心深刻了悟,更无法迷惑袁宝的火眼金睛。

她走到床边,季东篱从头到尾也就笑眯眯地看着她,没啥动作,见她过来,便夹了筷芹菜,神秘兮兮曰,“你可知男子若是吃多了这芹菜,便不能人道了?”

这话题,超过袁宝接受范围太多,欲发飙,却又见季东篱立马变脸,瞬间严肃认真,似要同她普及一番卫生知识,“所以一定要撤……啧啧,这山­鸡­倒是不错。”说罢又一筷肌­肉­放进嘴里,慢慢嚼。

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

袁宝没跟上季东篱思维速度,很是鄙视地加了句,“大叔年纪很大了,还是莫要勉强得好……”

这一句不加倒也罢了,一说出口,季东篱整个人呆了一呆,筷子稍松,手里的­鸡­­肉­便落下来,顺着床板滚啊滚,直接滚到袁宝脚边。袁宝自己也被自己唬了一跳,愣是没料到自己会说出如此伤风败俗、惊天动地的话来,呆呆地跟床上的季东篱对视,两个人一个手握了筷子,一个绞着衣裳,都是呆愣愣的。

先打破尴尬气氛的是季东篱,他放了筷子在几,手指微微一提,抵在尖瘦的下颚上,这便偏了头看袁宝。

乌黑长发顺着动作滑落肩膀,两眼弯弯笑得惬意自在,刚才的错愕仿佛只是袁宝错觉,此刻的季东篱,又变回了那个逢了再大事情,也不惊慌失措的人,“哦?老夫年纪大了?从哪儿看出来的?”

袁宝本来很是在理,比如“大叔你总老夫老夫地叫自己……”,又比如“明明是大叔你说自己比我大了许多的……”可是她每叫一声“大叔”,便见得季东篱脸上的笑意加深一分,这笑意丝毫地没有谪仙味道,而是怎么祸害怎么来。

袁宝被他笑得没了底气,仅仅只是看得对方的脸,居然就连基本的防御能力都丧失,太没见识了。

季东篱笑看袁宝咬着下­唇­,不甘心的摸样,心底发笑:原本只是想看她尴尬、顺便调戏之罢了。毕竟她不过是自己做正经事情时候,无意捡来的丫头。

而寨子的全军覆没,自己非但没有难过,反倒是夙愿终于得偿的畅快淋漓。可看这她如此难过,看着她为毫不相­干­的人,伤心到极致。

看着看着,心里便生了别的东西。比惯常的不在乎要更牢固,比惯常的洒脱要更柔软。

晌午阳光正好,从窗外­射­入季东篱眼中,将墨­色­的眼瞳透成琥珀一般迷离清淡。

袁宝感到自己垂在肩头的长发被季东篱掬起,放到嘴边轻轻一嗅,说有多浪荡便有多浪荡,十足的花花公子架势。但看着他双目,自己却像是受到蛊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见季东篱缓缓起身,站在袁宝面前能整个将她囊在怀中;低了头,伸手抚上她­唇­瓣。

袁宝心里一颤,听到耳边声音轻轻呢喃,湿热的气息喷洒到敏感耳廓:

“老夫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你若想试试,自然随时都能伺候……嗯?”

袁宝动作僵硬,飞一般后退几步,只觉耳边一疼,那在季东篱手中的头发居然因了自己动作,被揪下一小簇。

她脸面通红,捂着自己耳旁几丝头发,转身就跑了个没影。边跑边觉得自己太不争气,心飞一般地狂奔,止都止不住,脑中全是循环往复的“被调戏了被调戏了被调戏了……”

村里阿黄见得她兔子似地跑过,远远打了声招呼,“袁宝姑娘,你哥哥的身子好些了没?”

袁宝转头看他,匆匆回答一句,“我没事!”

继续跑。

阿黄纳闷,他问的分明是袁哥哥的身体吧?不过又觉得今儿能跟袁宝姑娘搭上话,自己算是运气极好的。

“你个死小子别做梦了,”村子差不多大的青年一巴掌敲上他脑袋,“袁宝姑娘哪里是你能觊觎的?”

“别笑话他了,”知情人哈哈大笑,“他啊就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人家咯。”

“喂喂!别瞎说!”阿黄奋力解释,哪知身边几人压根不听他说话,自顾自讨论起来。

“我看这小子就是白日做梦,我倒是觉得我们村秋月比袁宝姑娘好看多了。”有人摸下巴点评道。

“不过秋月欢喜的是人袁哥哥,轮也轮不到你,哈哈哈哈……”

“滚你个二狗子,那袁哥哥总不见得在我们这儿呆一辈子!”

“……打扰了……”

背后一声清冷喟叹,让一伙笑闹的青年忽地止住了笑闹,回头见着他们口中的“袁哥哥”,正笑得风轻云淡,“请问各位,有否见着舍妹?”

阿黄呆呆地伸手,“我……她,往那儿河边去了……”

“多谢。”季东篱施施然地走远了,留下一­干­人等在原地安静片刻,个个出神。

“见鬼了……怎么长那么高……”

“他走路怎么都没声儿的……”

“秋月恐怕真不会欢喜我了……”

袁宝在河边矮树叉上坐着,小小身影衬得灰褐­色­的枝丫,更添了初春少许生气。河水破冰潺潺流走,她看着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渐渐失神。

方才的窘迫,在这般舒爽的微风之下,终也消散。

她独坐片刻,心头却被灰­色­的情愫逐渐占据了: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人帮助自己复仇?连究竟是谁害了爹爹也不知,又谈何为他报仇?

陈叔说颜雅筑是为了保住自己,才做了那些伤人入骨的事情。——到头来,谁都是为了她好,谁都是为了保护她;不领情的人是她自己,错到底的人,也是她自己。

她的心伤、她的愤恨,难道都是错觉?都是受助于人却不自知的愚蠢?

袁宝伸手,无意识地顺着粗粝的枯枝抚触,看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春景,心中却越发晦涩迷茫。

心不知要往何处去,天下恐无容身之所。

“啧啧,此等良辰美景,万物萌发之际,怎会见一绝世美人独坐河边?美人呵美人,可否与老夫就近相聊?”这不正经的声音出现,袁宝满腹忧郁都化作一滩口水,吞进了肚子。

没好气地侧头,看见笑眯眯的季东篱一身白衫,立在河边仰头望自己。此大叔分明­阴­魂不散,刚调戏完毕,居然还不死心地追出来,袁宝知其是­性­子无赖,人倒也不坏,叹了口气又回头看河水,“你有何打算?”

伤好了,自然就该离开村子了罢。光凭借着他绝世轻功与容颜,也该知道不是一般人,袁宝无心了解,也不想过于介入他生命,只想自己能靠着自己力量找到仇人,想他该继续上路,不用几日,便也会忘了自己。

谁知此男低呼一声,演技虽差,话语却要气死人,“想抛下老夫独自去逍遥?老夫的假胡子被刮了,又因为你寒毒重发,你个丫头就算不给点息事宁人的银子,至少也得保护老夫免受庸人打扰罢?”说罢笑得邪恶,向树杈上的袁宝挑了挑眉,“老夫身强体壮人品上佳,享用起来亦是叫人没齿难忘,丫头你须知,这可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袁宝若不是知道季东篱本­性­如此,恐怕真要再红了脸。生生克制下一脚踹上他面孔的念头,却还是经不住地无奈:他说话未免太过百无禁忌了些,怎的会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

见袁宝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季东篱不退反进,撑在树丫上,脸映得金灿灿的河水,笑得妖冶,“如何?若是从了老夫,指不定老夫可以帮你找些消息灵通人士?……哎哟!”

袁宝从树杈上跳下来,不偏不倚地踩上了他脚丫,看自己在他­干­净的靴子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鞋印,有些恶作剧似的快 感,仰头无辜状,“大叔,你太老了……”

季东篱看着袁宝跑回村子,抱了胸倚在树上,嘴角带笑。周围春风流水,金­色­光晕里头,如此气度确实美如静画。

刚好来河边汲水的秋月偶见一眼,立马又小鹿乱撞,心猿意马,被此般谪仙气质迷惑得六神无主。

秋月就是太沉醉了,所以未发现季东篱嘴角弧度迅速地敛去,面上余留的若有所思,将周围原本欢快气氛,压得一丝不剩。

【一点一滴】

洛城往南,有一个来往商人经常驻足休憩的小城。所处地势较缓,又比邻江水,物资丰沛,南来北往的商人便惯于将其作为南北之间的枢纽。此地虽不如洛城繁华,却也因了商人驻足,四处商品都较多样,人民活得有滋有味。

此时,正是午市热闹,城门口的人流却有些迟滞,好似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人们纷纷驻足观望。

城门驻军统领很是不耐,从城头看不清下边是发生了什么事,便气呼呼地几步跑下去,质问守卫。

守卫支支吾吾,说是城里来了个绝世美人,门口许多人都看傻了,所以才这么拥挤。统领听了更怒,“美人个屁!你们一个个都吃­干­饭的么?美人有什么好看的!”

统领年轻时也算是风流倜傥过一阵子,什么花魁头牌没见过,美人不过就是些衣衫珠宝堆砌出来的玩意,他感叹现下年轻人远不如自己当初,没见过世面,连个小美女都要看傻了眼。

统领决心要给这些不争气的做个榜样,气焰万丈地顺着人流而去,果见人群中央自然地空出一小块地方,背影看去一高一矮,两个款款女子的摸样,立刻嗤之以鼻:高的那个简直都赶上男人般身形了,怎么可能是美女?!

回头看一眼踮脚相望的守卫,示意他看看自己是怎么对付这种扰乱秩序的“美人”的。

统领几步上前,终于拨开人群,看到了那两个女子的正面。

其中一人小巧玲珑,眼睛圆圆,顾盼之间自是灵动,让人如沐春风一般舒坦的人儿;身上衣服虽是素­色­,却难掩其动人风采,总似带了轻愁的笑颜,光是看去,便叫人心中生了怜惜,想要她笑得灿烂无虞,笑得满心皆喜。

统领不得不承认,这算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若是再出落个几年,指不定就是风韵无双的俊俏女子。

统领心有不甘地看向那个身形过高的大个头女子,只一眼,便被逼得赶紧移开视线。白衣似雪、银簪饰发,那微微带笑的眼睫之下,一双美目不似人间应有,说是纯真,其中妩媚又叫人难以自持;说是媚骨,谪仙般清透又让人自觉污秽。

统领移开了视线,才觉周围路人都是同自己一般神­色­:因了对方绝世容颜而移开视线,又因了对美难以自持的流连,而反复地看。

看了一会不敢再看,不看只有心痒难忍,又转回了头看……如此反复,才使得周围人流迟迟不动,堵塞官道。

直到那矮小的姑娘终于受不了周围人目光,拉了高个子的姑娘便躲进了一间衣坊久久不出,周围人才终于觉着没劲,渐渐消散了去。

看着衣坊之中悠哉游哉坐着的季东篱,袁宝已然无力。

想当初两人离开那山中村子,季东篱号称认识江湖中了不得的百晓先生,能知天下事,她这才愿意跟着季东篱两人一起上路。谁知刚进了第一个小镇,便见到镇子门口贴了寻人的海报,上头一高一矮,一眼看去便知是当初没落胡子的季东篱和袁宝。

袁宝没料到颜雅筑居然会下手到此等地步,不免有些慌张,生怕被他捉回去,故季东篱提出由她来扮女装掩人耳目时,她只稍微犹豫,便答应了。

她当初若是知道季东篱居然一扮女装就上了瘾,更是怎么圣女怎么办的话,便是决计不会答应的了。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她还记得,当初第一眼看到季东篱一身白衣胜雪,顾盼之间但笑不语,装得风生水起,还觉无奈地问,“难道你不觉着自己这般……太过不妥么?”

季东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是了。

他一手轻轻柔柔地绾起头发、Сhā上银簪,对着模糊的铜镜自恋一番,随即回头对她眨了眨眼,笑得媚态横生,“丫头没听说过么?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袁宝悟了,自己对季东篱期待太多,绝对是她自己的不是。如今终于还是敌不过他这男扮女装的绝世魅力。

两人在衣坊里头躲了半天,袁宝便顺便给他寻了顶带纱的斗笠,污漆抹黑地扣在头上,与身上白花花的衣衫如此不般配,袁宝倒是看得很满意,“这顶我买了。”

季东篱撩开黑纱,对袁宝眨眨眼,“我美么?”

“闭嘴。”袁宝脸­色­发黑地付账。

两人出门,为了不再惹人注目,便挑了小巷子走。季东篱见袁宝沉默,有些没辙,“不玩了,丫头如此经不住老夫的美貌,老夫还是不要这张脸的好。”

袁宝镇定,“就你这美貌,我倒是尚未放在心中。”

季东篱听了轻笑,凑上来贴着她身后走,“老夫要伤心的。”

袁宝赶快几步同他拉开距离,季东篱便又低笑着追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刚出了小巷,却是被迎面而来的两位男子给拦住了。

袁宝观察此二人约是中年,衣冠楚楚,大商摸样,不像是大白天强抢民女的人,却不知此二人是要做什么。

“两位姑娘莫要惊慌,”其中一人开了头,笑眯眯地欠身一礼,“我等乃是此地‘珍膳楼’的主事,我们老板想有请二位鄙楼一日之后的十周年庆典,两位可否赏光?”

袁宝不想抛头露面的,她们简直跟逃命差不多,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正要开口拒绝,却见二人笑眯眯地补充,

“当然当然,我们老板亦知两位姑娘多有不便,此番开销自是珍膳楼全般担待。全程富甲公子、小姐们皆会出席,我们老板也是爱结交朋友之人,自然不会对两位有所唐突,二位若愿出席,我等自当奉上金帖。”

说罢,手下便小心翼翼地递上了两份金帖。

袁宝是何等喜爱金钱的孩子,见了面前两份十足十全金打薄而成的雕花帖子,恨不得都要扑上去,可毕竟对方来历不明,她又觉自己此番境地,若是贪图富贵贸然前去,未免显得有些失格。

谁知蒙了黑纱的季东篱手长动作也快,一手抽下了对方手里金帖,还没等袁宝开口。对方便笑眯眯地欠身告退了。

袁宝傻眼,“你、你这是做什么?”

“笨丫头,先接下来,不去不就成了。”

虽然隔了黑纱,看不清季东篱表情,袁宝还是被他带了笑意的声音弄得很是不满,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出门在外,银子自然必不可少。

袁宝大部分的财产都留在了寨子里,季东篱随身携带的亦不多。两人一路过来,早就有些囊中羞涩,这几日吃了饭,袁宝便蹲在路边里数钱。

一二三四五……几锭碎银子,再加上几个铜钱,实在有限。她站在客栈的牌子前发愁,从天字一号一直看到地字廿一号,核算一番价钱,再想想自己口袋里的碎银子:囊中羞涩,要想过下去,恐怕得住最底间了,可是,即使对外称是姐妹,真要和季东篱那大叔住一间?

袁宝正发愁呢,却感到耳边一阵风,季东篱直接错过她上了柜台:“老板,天字上房两间。”

老板刚要张口,袁宝就惊恐万分地上前嚷嚷,“不要两间不要两间!”天字两间?他还嫌破产不够迅速不成?

季东篱低头刮了她下巴一下,轻浮得很,“丫头要同我住一间?不怕我吃了你?”

说到钱财,袁宝乃是战力十足,狠狠瞪他面纱一眼,龇牙咧嘴,“你小心别被我给吃了便好!”回头对老板拍板,“一间!”

老板刚要摘牌子,季东篱又靠上柜台,“地字。”

袁宝愣,却见季东篱回头看她,“怎么,银子多了要住天字间?”说得袁宝哑口无言,忍气吞声。

老板面­色­古怪地看了这两人一眼,从一开始天字两间直到最后地字一间,如今的客官果然难以琢磨;更勿论那男子打扮简直跟女人差不多,莫不是来了一对疯子罢?

小二翻了牌,将两人领进屋,屋里只一间独屋,没有隔间,放了基本的洗漱品,一张桌子,还有一架不算宽敞的大床,床架亦是普通木头,看了不甚牢靠,显然不适合剧烈运动。

进了屋子,季东篱便将头上斗笠摘下来,这谪仙般容颜,看得袁宝顿觉刺眼,稍微犹豫,才终于把心里那句话给说出来,“你睡地,我睡床。”

季东篱随手将斗笠往桌上一放,出人意料地并没同她计较,淡笑答应。

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袁宝眼看季东篱撩起袖子,站到床边,将床上被褥铺盖整个一卷,轻巧万分地戴起铺到地上,再认真地铺平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利落万分。事毕,回头对她展颜一笑,“好了。”

袁宝气急,又因为是自己开口提的要求,不好耍赖,气呼呼躺到床上,挺尸闭眼。身下床板硬邦邦,又是乍暖还寒的春日夜晚,她憋死了不肯翻身,偏要伪装出个自己睡得正舒服的假象。

季东篱也不知是个什么格调,欺负个小丫头也这么得瑟,抖着肩膀笑了好半天,这才安心地躺进地板上的被褥,一脸幸福地沉入睡眠。

“咔”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敲打着窗子,声音虽低微,却忽然地将袁宝从梦中惊醒。

她依旧睡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身子有些凉,屋子里安静得很,也不知自己究竟睡去了多久。黑暗里,她一双眼睛尤其黑亮,想着季东篱居然做出夺人被褥这种没格调的事情,心里便不乐意,回身想恼他两下,却惊觉地上的被褥里,并未有人。

季东篱去哪儿了?

她等了许久都不见周围有任何动静,被褥还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模样,好似里头压根就没躺过人。

这样忽然不见的状况,却不是第一次。

——

袁宝忽然想到当初李氏形容季东篱的话:“总时不时地失踪。”;还有寨子里人分明都说未见过他出门,待到她寻过去,屋子里却无人回应的状况。

在寨子里的时候,他总时不时地神龙见首不见尾,袁宝每每问起,他总说自个儿是睡得熟了,并未听见她叫门。

……果真如此?

那为何他在寨子里住了许久,偏偏却对寨子里的人一丝情谊也无;大难临头,又走得如此潇洒?

怀疑和猜忌是一枚带毒的种子,一旦在心底种下,就算覆了厚重泥土,眼未必能看见,可日日浇灌,夜夜扎根,总会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袁宝满怀的心思无处去说,忽然听得门外头,带了恼怒的一声低吼,“季东篱,你莫要忘记了自己求我什么!”

这声音里带了十足十的怒气,喊的名字,却是更叫人吃惊。

“我求你?这话听来倒好笑,寒毒不解便不解,老夫一时半会倒是死不了,而你缘何要这火药方子……其中奥秘……”

季东篱冷笑一声,话语里头丝毫不见惊慌,却听在袁宝耳中,轰然作响。

交易?

­阴­谋?

陷阱?

身下的硬板床磕得人骨头生疼,四周的空气都跟着发冷,袁宝睁着眼背对门口,意识清醒,竟是再无睡意。

门被小心地推开,有人轻手轻脚地进屋来。袁宝能感觉到对方视线胶着在自己背上,呼吸沉沉,看得她身子都僵硬了。

安静了好半晌,她才听到季东篱有些无奈的声音,低低沉沉,带了笑意,“听到了?”

“没。”袁宝脱口而出,又觉得这是此地无银,只好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头,装死。

“哦,没听到啊……”季东篱伸手,轻揉袁宝脑袋,“没听到便算了。”

袁宝身子一颤,又沉默了。

黑暗让她觉得安全,看不见季东篱的绝世容颜,或许更觉得他是那个平常里不被满大街的人注目的平凡大叔,那样的季东篱更让人有安全感,更让人信赖:至少不会时不时地失踪,或者做些惹人猜忌的事情。

她不知是否该继续跟着季东篱,去找那“百晓先生”。

若是他想害自己,那在山寨中便早有机会。

可又有什么事情,是必须瞒着她鬼鬼祟祟去做的?

思绪混乱不堪。

袁宝闭眼,让黑暗更纯、更厚实,终究问出口:“那个时候你明明已经走了,又为何要回来救我?”

袁宝听到季东篱低声笑笑,满不在乎的样子,“因为我坚信正道,看不惯人欺负老实丫头。”

说他满腔正义,热血沸腾?

鬼才信。

既然问不出实话,袁宝索­性­便不再开口。

季东篱见她沉默,也跟着不说话,屋子里安静了会,才听他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长而缓。

“傻丫头,老夫我自然有我的缘由,不过至少不会害你……你可信我?”

季东篱的声音几乎从未如此凝重过。

袁宝闭上眼,想到当时仓库上背光出现的季东篱,看不清面容,吊儿郎当,出场却是超乎常理地帅气。那般让人心里一松,想要完全依靠的人,不需防备也无从防备的无赖人士,或许比道貌岸然的伪善者,更要通透良善。

那支叼在嘴边的火折子,通红的火星一闪一闪,映得他双眸也被染上动人心魄的光辉……他的脸畔模糊,双眸却闪闪发光,比那天上繁星也不遑多让。

他抱起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双臂收紧的时候,那眉眼线条比任何雕花细绘更要夺目。

袁宝睁开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捂住自己心脏,告诉自己:就算季东篱身上带了疑点,他对寨子里所有人的情谊也未免淡得怪异,可他特意赶回来救了自己,却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他甚至为此犯了寒毒,自己心里,到底是感激的。

闷声闷气地,像是胆怯又固执的幼兽,袁宝宣告一句,“我睡了。”便转过身,真的闭眼入眠。虽然身下床板硬了些,脑袋混乱了些,可毕竟一路疲惫,她果然没多久,就渐渐熟睡过去。

留下季东篱一人,长久地站在床边,凝视着袁宝瘦弱背影。

梦里,袁宝感到周围的空气都是温暖,好似很小的时候,被爹爹抱在怀中,外头再大的寒风、再刺骨的冰雪,也抵不过爹爹宽厚没有边际的胸膛。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要哭出来。分明知道这温暖的梦境是假,也不能控制地朝着热源靠近些。袁宝努力地扯出一丝笑容,带着浓浓鼻音说,“爹爹……袁宝想你……”

爹爹紧了紧怀抱,面带笑容。只是那笑容蒙在白雾之后,袁宝怎么也看不清楚,她觉得有些遗憾,忽地听爹爹开口,用咬牙切齿的语气说,“……个恋父的死丫头。”

嗯?!

袁宝猛地睁眼,从床板上蹦起来。

室外阳光灿烂,穿透了地字房的窗格透进屋子里。季东篱背对着她,抱了那床被子睡得正香,袁宝盯着他背影看了半晌,皱眉:想多了想多了,定是自己想多了。

虽然梦里,爹爹那语气实在像极了季东篱,不过就他这品­性­,怎么可能把被子让给自己,还抱着自己睡呢?

【一片冰心】

颜雅筑揉揉眸下的黑眼圈,翻看书桌上满满文书。

暗卫至今未曾给自己报来消息,他心中总难以止歇地挂念,只好凭着大量工作,将自己麻痹。

手边上是柳云烟送来的参茶,据说是她亲自慢火熬煮了两个多时辰,就连膳房的厨娘都被她感动了。

柳云烟送来的时候,面颊上甚至蹭了些脏污的灰渍,在她凝滞般细白的 面孔上,看了尤其叫人觉得好笑。她轻轻将参茶放在书桌面上,脸上带了体贴淡笑,也不说话,便直接地退出去:从头到尾未曾逾矩半分,那气度礼仪,绝对是一个当家主母该有的摸样。

颜雅筑愣愣出神,看着这盅云烟袅袅的参茶,却想到了袁宝。

若是嫁给他的人是袁宝,恐怕勿论是参茶了,即使叫她烧一壶开水,都能把膳房给烧了去。她恐怕也不晓得什么是有礼进退,什么时候该说哪些让人觉得心中愉悦的适宜话语。

若是自己如今日一般夜夜不眠地,她八成就会瞪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把卧室里头的被褥都给搬到书房,扬言“颜木头你不回去,我就在这边睡!”

若自己还不从,照理天天疲惫,指不定这袁宝小妖,就会直接地找来迷|药放到自己茶盏中,管他那些什么公文要案,都比不过他一顿好眠。

如此霸道而直接,不懂事又毫无遮掩的做法,若是给扔到了外头,不知要受多少的苦。

但他就是想护着她,愿她心思纯粹,不被这世界万千污秽所染;愿她念头直白,不因受了太多的苦楚,而变得圆滑事故;愿她永远都把自己想法说出口,面对他,无须遮掩,无须戒备,无须考虑对方是否会喜欢。

参茶被放在颜雅筑唾手可得之处,可他却无心赏闻。

室外月光朦胧,颜雅筑无意识地把玩着左腕上头的珠子。有的时候,并不是体贴入微,观察分毫就能赢得一个人的心;又有的时候,或许在不经意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就能引得一颗心,为卿怦然心动。

++++++++++++++++++++++++++++++++++++++++++++++++++++++++++++++++++++++

“我们不要你这样的帮工。”老板说完,当着袁宝的面“嘭”一声甩上门。

袁宝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门板,欲哭无泪。她就看起来这么孱弱,这么不值得信任?大街上一个个的都不肯雇她做临工,诚然,她手劲不那么大,脚力不那么好,但算是清纯活泼 ,上天入地,很能折腾的小妞一枚。

她也不指望做些扛东西的重活,但站在店门口招揽生意什么的,应当也不在话下,怎的就没人愿雇她?

在银子面前,什么猜忌多疑,都是狗屁,吃饱了穿暖了有地方睡,才是首要任务。

袁宝瞪一眼身边悠然靠墙站的季东篱,他乌黑面纱随风轻飘飘地动,一副安然自得的摸样,嘴里正啃着一大块烤山芋。

山芋?袁宝怒,怎么一眨眼,他就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山芋了?

“哪儿来的?”袁宝问。

“人送的。”季东篱几口把这烤得既香且糯的山芋给啃得只剩一层皮,朝着路边随手一丢。

袁宝很不能把他这斗笠给直接揪下来,给满大街的人看看,他们昨日围观的绝世美人,是怎样个市井泼皮的气质。不过她怀疑,就算路人亲眼见了他乱丢垃圾,恐怕也是一副恍然而过的迷醉神情,指不定还要感叹一句,“美人果连丢山芋皮,也是美不胜收。”

去你的美不胜收。

袁宝继续狠声狠气,大有李氏风范,“人?哪个人?­干­吗送你?”

其实她还想问他怎么不给她留一口。袁宝摸摸自己憋下去的可怜肚子,早膳一碗粥,实在不够填肚子的。可惜盘缠吃紧,自己带头节衣缩食,结果他回头就弄来一大块烘山芋,岂不气煞人也?

活该你放屁给熏臭了。

袁宝一边恶质地想,一边见了季东篱毫不犹豫,牵了她的手便转过街角。

不知是不是春日阳光大盛的缘故,季东篱体内的寒毒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当初握他的手,分明还是冷嗖嗖的、没有温度,如今却是暖意融融。

……当然也不排除是给山芋烘热的结果。袁宝哀怨地想。

昨晚已经想明白了,季东篱若是要害她,恐怕早八百年前就在带她出寨子的时候,给扔到小河里淹死了,哪里要犯着自己寒毒爆发的危险,辛辛苦苦送出几里路?

加上被大当家劫的时候,自己还一度高热,季东篱算是救了自己两回,他品­性­虽不怎么好,至少不会害了自己。

袁宝被牵着手七绕八拐地,听到季东篱对她说,“带你去见个人。”

又拐了个角,迎面便是座小院,里头坐着的­妇­人双眼有些浑浊,头发斑白,一笑起来,眼角皱纹都能把眼睛给遮没了。她看了季东篱来,立刻站起身来,两手搓了搓脏兮兮的围裙,忙从身后的锅里掏出另一颗山芋,招呼了两人过去,

“芋头啊,真带着媳­妇­回来了嘿,给­奶­­奶­看看?”

袁宝呆。

敢情你这芋头果真是给骗来的,还拉本姑娘来见当事人了?正要摆手说自己不是季东篱的媳­妇­,却被他先一步拉到老­妇­人面前。

“­奶­­奶­,这就是我的媳­妇­,袁宝。”

这一声“­奶­­奶­”未免叫得太过顺溜,袁宝惊了:难不成真是季东篱的­奶­­奶­?不管是不是,“媳­妇­”的便宜不能白给他占,袁宝正欲澄清,只觉喉头一痒,瞥见季东篱的手指蜻蜓点水般抚过她喉咙,袁宝张嘴了半天,却不知怎么的,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只听得面前,白头发的­奶­­奶­继续笑眯眯,“哟,袁宝?是个好名儿啊,旺夫还能生。”

袁宝挣扎:­奶­­奶­你怎么地看出我“能生”?

见袁宝不说话,­奶­­奶­疑惑,“咦?怎的你媳­妇­不说话?”

季东篱箍住她肩膀,斗笠底下笑意不改,“她害羞。”

­奶­­奶­点头,很是满意,“害羞好、害羞的好哇。”

被季东篱按青蛙似地按着,袁宝越听这对话越是莫名:若是陌生人,除非这位­奶­­奶­是患了疯病,否则断然不会连自己的孙儿都认错。但她端看面前此二人,对答如流,­奶­­奶­的神智也很是清醒……难不成真是亲­奶­­奶­?

季东篱的亲­奶­­奶­,叫他什么来着?

芋头?

袁宝晕眩了,连后头­奶­­奶­和季东篱又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只闻­奶­­奶­最后一句“早去早回,路上小心。”怀里又被塞进来一大块烘山芋,便被季东篱旋了身子离开小院。

她从头到尾都没能Сhā上一句话。

待到二人出了小院,季东篱才给袁宝解开|­茓­道,不用她问,便亲自动手给拨了山芋,塞到她嘴里,然后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在山上被山芋­奶­­奶­用一块烘山芋给骗了回来,后来才知道,­奶­­奶­当初家里逢了变故,老伴、儿子、媳­妇­一夜之间全被山贼杀死了,就留下个病入膏肓的孙儿,也不久于人世。她当时受了刺激,入了疯魔,去山上本是寻死的,结果遇上我,才浑浑噩噩地把我捡回来,硬说我是她孙儿山芋。”

这故事有些耳熟,袁宝塞了满口山芋,问,“所以你就将她当作你的­奶­­奶­,继续骗山芋吃?”

季东篱往下压了压斗笠,黑纱飘飘看不到他表情,“……差不离。”

“没想到你连老人家都骗。”袁宝嘀嘀咕咕,嘴里的山芋倒是变得额外香甜。

“过奖过奖。”季东篱轻笑,推着她往城外走。

可袁宝嘴里的山芋还没吞下,脑袋里忽地闪过个可怕的念头,如何也挥散不去,“季东篱……”

“嗯?”

“……那些山贼还在么?”

“……”季东篱透过黑纱看了她一眼,又别开视线。

袁宝脑袋里“哄”的一声炸开了,心里空缺已久的怀疑跃然脑海。

季东篱为何成了寨子的二当家?季东篱为何对寨子里的人冷漠异常?他潜入寨子,临难关头却又走得如此潇洒?时不时的失踪,神出鬼没的踪迹,一切忽然之间都有了解释。

昨晚的交易,季东篱和对方,岂不是说得再明白不过?

“解毒”,换取“火药方子”。

寨子的覆灭,根本便是季东篱计划之中的事情。

他冷眼旁观大当家的死,冷眼旁观李氏­操­着火药没命地搏斗,那些兄弟同黑衣人的打斗,于他都是笑话,都是他计划中预见到的无畏死亡!

袁宝瞪大了眼睛盯着季东篱,从未觉得他黑纱下的面容如此可怖。细心一想,寨子的覆灭,无非是因了颜雅筑的手下,那么她和颜雅筑之间的恩恩怨怨,是否也不过是季东篱为了达到目的,而利用的一枚棋子?

一切的帮助和感激,如今看起来,都蒙上尘埃污渍,袁宝动作僵硬,顾不上季东篱还牵着她的手,急速后退几步,仿佛是要脱离他的掌控,挣断那被人­操­纵的线。

“丫头,”季东篱紧紧捏住了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从头到尾我未骗过你!”

“那你昨天晚上还说什么狗屁的为了正义?!”袁宝奋力挣扎,动作极大。从头到尾,都成了对方计划里的一环,她心底曾经有过的感激和信任,现在就像是生生抽上面孔的巴掌,叫人心里发凉。

季东篱怕抓疼了袁宝,很是无奈,只好低了头改牵为抱,紧紧拥住她不松手,“那是老夫害羞,不算。”

“什么害羞!你个混蛋骗子!”袁宝一脚踩上他鞋面,用了十成的力气,“不过是利用,不过是看我笑话,说什么正义之言,又何来的帮助?!”她恨不能踩烂了这混蛋的脚,自以为承了对方的恩情,到头来不过是个顺路给搭上的附属品。

被安排,被计划,自己的伤痛都被当做对方看的一出戏,这交付信任得来的回报,叫人心里失望透顶。

季东篱被踩得直抽气,偏偏地不松怀抱,被她挣得烦了,终于手臂一用力,箍得她动弹不得,在袁宝耳边低吼,“你个死丫头,倒是说说老夫哪点害了你?!”

“你就是枉顾人­性­命,杀死了大当家和李氏,还从头到尾地欺骗我!”袁宝再也抑不住心头愤恨,放声大吼,引来周围路人纷纷侧目。

“枉顾­性­命?山贼杀人的时候,倒是不见你说他枉顾­性­命!­奶­­奶­一生孤苦,就算是要我亲自动手,杀光了那寨子里的老老小小,不过也是举手之劳!”

季东篱手下用了劲道,捉住袁宝肩膀,沉下声音,“老夫本就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圣人,这双手杀过人、沾过血,只为护着自己想护的东西。骗人?我倒是不屑为之,护着你一日是一日,若是不乐意,觉得受了伤害,你便走。”

这话句句掷地有声,说得人哑口无言,袁宝溜圆的眼睛睁得老大,一只炸了毛的猫儿似地斥道,“那你放手!”

季东篱吼回去,“不放!”

“你这个无赖!”

被这么一骂,季东篱先是一愣,倒忽然笑了,“老夫就是无赖,灯红酒绿所,那是常出常入;恶事混事,没少做一桩,第一次发了慈悲,便是为了你个死丫头,怎的,如此生火,莫不是真欢喜上老夫了?老夫处处留情,你还是莫要上心的好……嘶——”

又被狠狠踩了一脚,低头却见袁宝愤怒瞪着他,因为剧烈运动而上下起伏的胸口,憋了半天,出来一句,“欢喜你?做梦!!”

两人依旧对视,跟斗­鸡­似的,袁宝面上不动声­色­,脑袋却是纷乱,飞速转起来:要说季东篱害过她?

倒是真没有。

他救过自己两回,也答应了会带她去找百晓先生。可要说心里为何这么不痛快……袁宝瞪着瞪着,渐渐消了气势,别开脸。

“可至少我以为……这回不会再信错了人。”经了那样大的巨变,以为碰上了值得相信的对方,到头来,仍不过是个被算计的附属品。

如今想到大当家和李氏的死,在季东篱嘴中,却又成了“罪有应得”的报复。她好不容易重新构筑起来的世界,终究还是一场空。袁宝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放弃挣扎;可她自言自语的模样、有些迷茫的目光,却是比方才的骄横,惹人心疼上百倍。

“不会信错人。”季东篱也松了怀抱,下颚轻轻抵着她发顶,声音颇有些无奈,“会带你去寻百晓先生,也会一路地护着你,老夫说话算话,从未食言过。”

“……”袁宝转过脸看他。

“不过是个交易。老夫给了对方火药方子,对方便给我百晓先生的消息,既能报仇又能解毒,乃是一举两得。老夫从不吃亏。”

这倒是说的大实话,他季东篱驰骋江湖那么些年,遇到的美人恶人,皆是无数,吃亏的事情,便是从来也不做的。

袁宝出门运气不佳,就连遇个恩人,都入了个“遇人不淑”的怪圈,她皱着眉毛,满心的不痛快还是萦绕不离,继续沉默。

季东篱从背后轻轻地推了她一下,“话说这么久,时间不早,快上路吧。”

“……”袁宝抵了他力气不肯动,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被戏弄的感觉还没退下去,她依旧处在怒火熊熊和被欺骗的的心思里头徘徊。

“没听­奶­­奶­说么,‘早去早回,路上小心。’”季东篱轻笑,拍了拍她脑袋,“是要带你去见爷爷和公婆,不用紧张。”

袁宝脚下一滑,方才那伤心迂回,都被惊讶给占据了。后仰着被季东篱朝前推去,终究控制不住,张牙舞爪地开了口,“见死人?我不去!”

【一棵榕树】

两人沿着小城主­干­道一路朝西,路人见一面纱男人推着个满脸愁容的袁宝小妞,纷纷侧目:此妞面上尴尬,手里捧着半块山芋,表情却似要去赶死,很是诡异。季东篱算是被看得习惯了,丝毫不往心上去,袁宝却被盯得浑身难受。

待到两人走到较偏僻的城外,这叫人浑身不舒坦的目光才算淡下来。

走了许久,袁宝有些腿酸,却不见季东篱有停下的意思。

此时春意正浓,走在郊外,满目绿­色­比城里更盛,鲜­嫩­欲滴的微小幼芽从枝­干­上头冒出,盯着久了,甚至觉得能看见它缓慢抽枝的动作。

城边小河潺潺,偶尔还能见到沿河垂钓的旅人,一顶斗笠、一尾蓑衣,长长鱼竿垂入镜般水面,荡起片片涟漪。这是再平常不过的春日景象,前些日子急着赶路,还要注意躲避小镇里不知何时会出现的颜雅筑手下,袁宝一路赶得风风火火,很不安稳,这一回虽然不知季东篱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道往郊外走,袁宝却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 沿途风景。

袁宝对开满了小道缝隙的不知名花朵很是好奇,几次三番地回头张望。白­色­花瓣,­嫩­黄的蕊芯,在风里头颤颤悠悠,摆动成一整片的浪头,实在美妙。

季东篱见她对花儿如此流连忘返,憋了几回,终于从鼻子里喷笑出来。

“笑什么?”袁宝心里还疙瘩着,语气不善。季东篱的声音平日里倒也不至于到了天籁的地步,若是开口说话,总带了点漫不经心的痞味,有些鼻音,好似总处在得了伤风的状态。而他每次只要一笑,喉咙里低低震颤,却莫名将这音调变低几度,变得富有魅力起来。

哼,痞子。

袁宝看花不看人,反复地对自己强调季东篱的无赖秉­性­。

“没什么,倒是第一次见着你看花,”季东篱摘下碍事的斗笠,挂在身后,十足的土匪摸样,索­性­不走了,抱了胸倚在树上看袁宝背影,“没想到一看居然还是野掬花,怎的连花都专挑杂碎低微的,你这丫头果然不是供在家中的料。”

这话乍听是讽刺,季东篱却是有感而发。

那些被供在家中的少­妇­,他还是孩子时,实在旁观了太多。

那时他就和山芋­奶­­奶­住在这小城的屋子里,每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跟着­奶­­奶­在城东闹市卖山芋。在没被师父发掘了拖去练武之前,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色­相吸引过路的少­妇­买山芋,以此度日。

雍容华贵,被珠宝、绫罗和复杂美丽的发髻武装起来的贵人,外表再怎么魅力四­射­,内里却是坏的。

被这个世界压迫而变了­性­子,被夫婿的不专情逼迫,而学会和分明痛恨的女子相处。看到少女如何在待嫁前,最后一次溜出来和他告别;看着两个穿着相似套裙,面孔却截然不同的所谓“姐妹”,在摊前流连对话,脸上带的笑都假到了骨髓里;也看到那些虚假的女人挺着大肚子,面上的得意分明透着落寞……

季东篱在人格养成最重要的时刻,看的都是天天在大街上走的各种尺寸、型号、年纪的女人,直到他终于因了这段经历,对女人产生了所有非好感的认知——

女人刚开始是女婴,然后变作少女:纯洁无暇,最易被污染的少女;待到嫁做人­妇­,便是璞玉剖光,终得锻上全金 的外壳;直到生了孩童,一切又开始循环……

“剖光”没什么不好,普罗大众养了女儿,为的就是等她璞玉终究琢成大器,嫁人生养的那一刻;但也意味着,一个人长成的过程,便是被这世界雕琢压迫的过程。

因为步伐不稳而摔跤,便学会了如何用双腿走路。因为手腕不稳被戒尺抽打,便学会了如何挥毫泼墨。因为阵线戳破指头,边学会了如何飞针走线,织就锦图……

因为挫折而成长,因为挫折而适应环境,也因为挫折而被改造。

他总觉得女子的变化比男子更明显些,昨日还是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今日就可能因了某些事后觉得可笑的理由反目成仇,甚至又因为寻到了共同的敌人而再次走到一起。这整个过程,她们甚至连相对的面孔表情,都无丝毫差异,内心深处,却是一趟又一趟天翻地覆。

女人如水,善变无形,至柔至刚。

该养在家中的女子,他是断然看不上的。因此这么多年来,也不知明里暗里,拒绝了多少个当真称得上“倾国倾城”的美人心。

他不傻,投怀送抱可以,以身相许不行。说白了只用膳不刷碗,那些个美人们倒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连这等亏本生意都争抢着做,大半夜的还巴着他不放。唉……最难消受美人恩呐美人恩。

或许是自己实在长了张太过祸害的脸面,季东篱从来都不为任何一个所谓的“倾城美人”心动过,他看到的不是外表,而是那层皮相下的心思。若需美丽,他一个人便够了,哪还要另一半也是个叫人看了瞠目结舌的美人?

所以了,第一次地见到袁宝这样的野丫头,实在奇怪。分明她见识经历,都该是大户人家千金,却偏偏生了颗赤子之心,古怪­精­灵,爱财如命,对美人也都是一等一的盲目喜爱。

什么时候见了街上美人,她的目光都直愣愣地­射­过去,恨不能将对方谁烧穿了一般火热的视线,比他毫不在意的态度,可要专心得太多,冷不丁看久了自己还要撞上柱子墙板,还得靠他给扯回来。

若是按她所说,该是到了许配人的年纪,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不管男女大防,也无心花前月下。一张脸虽然是出落得灵动艳丽,却连一丝宜室宜家的气魄风度都没有,有时想法惊人的成熟通透,更多时候,却满脑袋叫人哭笑不得的歪理,像个未开化的孩子。

她就像是一张固执的白纸。

纸上分明什么都没有,却偏不让人涂鸦题字,自顾自地摊在那儿,也不知这么多年,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有人看了想要保护,也有人看了,便想污脏她、毁损她,看她终究变成这世上千万卷的凡人拙作,再恢弘的江山,看上去也皆是匠气刻意,毫无灵­性­。

季东篱微笑,看着正­淫­ 笑欺负小雏菊的袁宝,她居然嘴里还喃喃着“不知为何,看到这小白花就想压他们……”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怪念头,倒是跟他某个徒弟有些异曲同工,说来说去,便是叫人哭笑不得。

“我们究竟是要去哪儿?”袁宝终于玩够了花朵,抬头就见季东篱抱着胸懒洋洋地盯着她看,居然也丝毫没有害臊的意思。

换做别家女子,早该被季东篱毫不遮掩的打量看得满面通红,她倒好,沉吟一番,还很是大度地称赞了大叔,“其实你确实长得挺好看,如果人再好一些,指不定就能找着老婆了。”

季东篱咧嘴笑,“不用,老夫已经有你做娘子,此生何求。”

袁宝挥手,跟赶苍蝇似的,“去去。”

季东篱立刻贴上前,作势要来个“花丛之中扑美人”的戏码,好好一张谪仙似的出尘面孔,非要装上满面­淫­ 笑,“娘子何必害羞,还不从了老夫……?”

袁宝见势,手里一把被蹂躏已久的花做了武器,扔了季东篱满头满脸,随即跳开一边,双手握拳护身,“再过来我打你!”

季东篱笑眯眯地抚下头顶凌乱花瓣,站在被枝丫分崩离析的通透光线下,白衣飘飘,动作优雅,若不是识得他本­性­,袁宝恐真要将他当作了天外的仙人:皮相果真是不可信的。袁宝在心中偷偷记下一笔。

待到两人跑到了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 的偏僻地方,季东篱才终于停下脚步。袁宝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却不见周围景致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一样枯木逢春的绿意满目,一样小河潺潺,鸟儿轻鸣。

偏要说的话,便是这里一颗榕树。该是生了许多年岁,上头密密麻麻垂下的气根,就算在春天里,似乎也存了凉飕飕的­阴­气。

季东篱上前两步,手抚了榕树坑坑洼洼的表皮,额头抵着树­干­,久久不语。

袁宝看不见他面上神­色­,却觉得这般严肃认真的季东篱有些骇人,一时半会找不到话题。榕树的­阴­影巨大,底下湿气很足,站久了不免有些畏寒,袁宝又等半天,始终不见季东篱动作、也不闻他言语,刚想上前两步,却听得他声音忽然传过来,飘渺而忧郁的。

“人活数十载,于天地,不过沧海一粟,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死的。”

袁宝被季东篱下了一跳,没想到他居然说出了这么文绉绉、酸溜溜的话,按照剧情,她这时候该是上前去用温暖柔软的身体轻抱住季东篱,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安慰之,顺便等待季东篱水到渠成,对其动心的。可惜了袁宝这妞光顾着表情惊骇莫名,忘记了自己做女主的本分。

季东篱等待了半天,又幽幽地飘出一句,“据说榕树­阴­气十足,可以揽住方圆百里消逝的灵魂。若是斯人仍在,定也会对生世留恋,一个人活着……太寂寞了。”

说完又是长久的沉默。

袁宝此娃从小到大胆大包天,对蛇虫鼠蚁皆是无所畏惧,所以从小到大每次顽皮,普遍有用的“大灰狼便要来吃了你”,显然是吓她不住的。但幸好一物降一物,袁宝偏偏对些牛鬼蛇神的东西,莫名害怕。

她一听季东篱说榕树周围有很多怨灵,立刻动作麻利地退避三舍,远远躲到了它­阴­影碰不到的地方,从地上捡了块石头丢过去,正好砸到季东篱背上。

“好了好了,什么生灵死灵的,都见过了,可以回去了吧?”

季东篱那一下该是被敲得挺疼,可他不但没发脾气,甚至连点反应都没有,旋了身,半低了脑袋,朝袁宝徐徐走来。

榕树下照­射­不到阳光,季东篱的脸藏在­阴­影之中,难免有些­阴­森。

不知怎的,他走向袁宝的动作僵硬,仿佛是久未行走的人,每一步膝盖弯曲的角度、以及双手摆动的弧线,都构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节奏。

袁宝皱眉,防备地后退小半步,“……大叔、你怎么了?”

季东篱不回答她,脖子依旧以不适宜的角度扭曲着, 嘴里喃喃自语,却听不分明。他已经离得袁宝很近,袁宝又叫了声“大叔”,依旧不见他反应,心中怪异感更强,袁宝刚想再后退几步,拉开与季东篱之间的距离,却见他以异常扭曲的动作忽地加速!

只是眨眼距离,这个比自己高大了一个头的男子便欺上神来,低头瞪大了两眼,贴着袁宝的脸孔,用异常­阴­森飘渺的声音说,“我……我好惨……”

袁宝被逼得后背贴上树­干­,颤巍巍地做出最后的努力,“你、你不要过来!冤、冤有头……债有主……”

季东篱忽然地抬了头,两手撑在她脸庞,贴近!

“我背好痛啊啊啊啊!”

两人的鼻子几乎相触,袁宝整个人重重一抖,便直直地顺着树­干­滑坐在地,闷了。

季东篱再也控制不住,抚着空荡荡的树­干­放声大笑,声音明朗豪迈,哪里还有刚才那副中邪的摸样?

“哈哈哈哈……让你个丫头再叫老夫‘大叔’?没想到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居然这么怕鬼,老夫还真是……真是颇为意外呵。”

“……”这回换了袁宝久坐不动,季东篱低头看,只见娇小的身子依着树­干­,整个肩膀都微微颤抖,他蹲下身,轻拍她脑袋,“行了行了,别装了,今后别叫老夫‘大叔’便好。”

袁宝还真的不抖了,抬脸便是一拳,动作利落快速,衬得她双眸漆黑凝亮。“咚”一声,正中对方下巴,季东篱被殴得仰头,下颚线条固然漂亮,却完全无法熄灭已被吓哭,从而暴怒的袁宝之熊熊怒火。

季东篱被她连续攻击打得哇哇直叫,一个不慎,居然重心不稳,直接地被袁宝扑倒,骑上身来。袁宝虽被吓得犯傻,却偏知道要盯着他的脸孔打,虽然也不是躲不过,可总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丫头、丫头!”季东篱有些狼狈地躲着袁宝的怒火直拳,企图唤回她的神智,“老夫统共就这一张脸,打坏了可就没了……丫头!”

一个不慎,下巴又被撂到一记,火辣辣地发涨,季东篱眼明手快,一手握一手,将她俩活力十足的手腕控制住,这才稍微歇口气,“丫头,你……”

静下来才看清她面上交错的泪痕。

水滴在阳光下反­射­着透明晶莹光彩,堆积到小巧下巴尖端,反­射­七彩光芒,只一瞬,便坠落了。

落进他衣襟,在雪白的、沾染了些微草屑的布料上,击出个浅浅印子。

袁宝的眼睛怒气冲冲,黑亮异常,泪水却停不下地流淌。她被季东篱制住,眼看挣扎不开,便瞪着他,恶狠狠地,“混蛋!我以为,鬼魂……你会死!爹爹他说……爹爹也……”

完全地语无伦次,季东篱却明白了。

袁宝小时候曾被顽皮的小鬼头关在屋子里,装鬼戏弄。那时候她不过两三岁,只知道放声大哭,直到爹爹来救,抱在怀中安慰了许久却也不见好。

爹爹只好在她耳边反复地保证,“爹爹能把恶鬼都赶走,以后再见了鬼,便叫爹爹来,他们准保不敢欺负你……”

这么反反复复地,小袁宝才终于止住了哭泣。

每个人都有小时候被爹娘反复保证,从而毫不怀疑的信仰:比如床底下住了老鼠,晚上若不乖乖睡觉,老鼠便会爬出来把小孩的脚趾咬了去;又比如若是不听话,雷公便把电打到ρi股上,可比针扎还要痛上几倍。

以上两条属于诅咒型的,当然也有祝福加持型。

例如吃了菠菜会变得睿智无比,只要吐口水,便不会遇上讨厌的人之类。

虽然袁宝长大了,便知爹爹那胡言乱语都是骗人,不过心里头始终将爹爹的“驱鬼大王”头衔留着,放到了最保险的位置。

如今被季东篱这么一闹,真是吓坏了,又想到爹爹已经不在,她的慌乱惊吓,自然又多加了一层绝对无法挽留的悲哀,泪水便是再也止不住地淌。她恨自己无能,留不住爹爹的命,自己却苟且地活在世上;又怕自己真的无能,恐怕就连报仇也做不到——

袁宝眼泪不断地落,像是不要银子似地,感到季东篱渐渐松开了钳制她手腕的力道,转而轻轻盖在自己头顶。他的手真的很大,温暖地按着,像是能将自己整个包裹住。

他的动作轻柔,像是在安慰某种惊恐危险的小兽,一下又一下,坚定而缓慢,“乖……乖……以后换大叔来给你驱鬼……”

季东篱显然是被袁宝的泪水给打败了,居然开始自称“大叔”。他的确见过不少女子梨花带雨、娇声啼哭,泪水固然要留,自然也是哭得极美的。倒是还真未碰上袁宝这种类型的,叫人过目难忘。

简而言之一个字,“丑”。

泪水固然是晶莹剔透,纵横交错在涨得发红的面孔上,恐怕就不怎么赏心悦目了,更何况袁宝一哭,便连带了整个鼻头都红肿,眼皮也跟着肿胀鼓起,泡得跟条金鱼似的,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

季东篱的温柔和拍抚渐渐安慰了袁宝。见她总算渐渐平静下来,季东篱吊了半天的心才算是放下来:没想到这丫头这么不经吓,今后还是要多多注意的好。

“山芋……”袁宝喃喃。

“嗯,”季东篱应声,柔情似水,还不忘配上一双璀璨眸子里微微晃动的情愫,愣是尼姑见了,恐怕也要被里头春­色­无边感动一颗心。

谁料季东篱魅力刚释放到半途,便正面迎上一巴掌,毫无转折,虽然力气不见得很大,声势却是十足十地骇人。

“啪”以及一声气势十足的“下次若是再敢用鬼来吓唬,我便打到你毁容!”,此番波澜壮阔的旅程,总算划上句点。

【一场夜戏】

两人回到­奶­­奶­的小屋,已是傍晚,季东篱向­奶­­奶­汇报她家人一切安好,睡在槐树底下,正是好眠。袁宝捂住耳朵望天,死也不肯听这些鬼怪之类的报告。

­奶­­奶­一愉悦,便做了山芋之外的小桌菜,配上上好花雕,三人成行,对月小酌。

“山芋呵,­奶­­奶­今天真的很高兴……”

­奶­­奶­喝了不少酒,已是有些迷糊,一双本就有些朦胧的眼睛,现在看去更是浑浊,但也很温暖。

她拍拍季东篱的肩膀,凑得极其近却也两眼昏花,看不清他面孔,“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讨了房媳­妇­,若是老头子在天有灵,也该欣慰得很,”笑眯眯地又喝了口酒,­奶­­奶­的面孔红彤彤的,笑颜如花,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山芋呵……这世上所有人终会死的,所以能陪着你走一段路的人呢,若是怨恨,便也不用放在心上;若是欢喜,定要牢牢地抱在怀里头。你可晓得?”

季东篱正经八百,一举一动还真像是个乖孙,“我晓得的。”

“好好好……”­奶­­奶­神秘兮兮地起身,拂去季东篱想搀她的手,凑近他耳边放低了声音,“好好对你媳­妇­,多多用功,早点生个胖娃娃,你可晓得?”

­奶­­奶­自以为声音轻得很,特意在“用功”俩字上摆了重音,顺便还对他眨眨眼,“不过可别过度了啊,你爷爷当年啊,就是对你­奶­­奶­我太过上心,夜夜地……咳咳咳咳,不说了不说了,­奶­­奶­还是早点睡了,你们俩慢慢喝……”

说罢,摇摇晃晃地进了屋子,“嘭”一声关上门,留下自顾自喝闷酒的袁宝和季东篱。

季东篱瞥一眼身旁默默喝酒的袁宝,倒是没想到此妞酒量不错,陈年的花雕也照喝不误,几杯下肚屹然不倒,大有女中豪杰之势。月下饮酒,就算下巴同面颊还隐隐作痛,却也阻不了他畅快心绪。

两人默默不语,各自一杯接一杯。

不谈过去、不畅未来,小城边角一处陋院,便也如云海山巅,悠然自得,潇洒豪迈。

+++++++++++++++++++++++++++++++++++++++++++++++++++++++++++++++++

滔滔大河隔开的另一边,同样月亮之下,颜雅筑也在喝酒。

声­色­犬马,官场做戏,虽然身处灯火辉煌的殿堂,四周皆是美人才俊做伴,他却偏偏神思恍惚,一杯杯上等琼浆像是清水,入喉进腹,亦是没有丝毫感觉。

周围几人纷纷叫好,称赞他海量之躯,千杯不醉,这应酬交际,算是圆满至极。有人作陪,他喝的却好似是水,淡而无味。

应酬完毕,他脚步虽有些虚浮,神智却是无比清醒的。

袁宝还是没有消息,那个带她走的男子究竟是何方高人;为何沿着寨子方圆向外追出几十里,甚至连周边的小镇子都发了通告,却还是没有此二人踪迹?

颜雅筑开门的力道很大,好似整间书房都是回响,声音有些刺耳,几乎像是女子 的抽气声。他皱眉,自己的书房里怎的会有女人,定是他太过敏感。

他如今在书房里头置了张新床,外头摆了几乎及顶的红木屏风,将里外两处完全隔开。工作一忙,晚了便索­性­连卧房都不回去了,直接在这儿和衣而睡。反正那卧房回去,不过也就是同柳云烟共睡一榻,两人不尴不尬的身份,相见不如不见。

颜雅筑揉捏鼻间,觉得今晚似乎的确有些醉了,整个人被蒸得热烘烘,他解开衣襟上的华丽对扣,露出里头的中衣,似乎还觉闷热,又有些粗鲁地扯开衣襟,直接敞露了里头线条漂亮的胸膛。

扶着屏风,颜雅筑脚步虚浮。

没了袁宝,颜府便如同失了­色­彩。就连当初为她而设的东边别院,也被丞相要求改□女住处。他当时救袁宝的心切,哪里还管得上这么多?

只好忍痛地叫人将袁宝留在那儿的痕迹都清­干­净,再砌了红砖,漆上灰墙,将屋子布置成柳云烟喜欢的摸样。

如今连个可以独坐想念的地方都没有,颜雅筑只觉心中凄苦。

拐过屏风,便是自己平日里睡的床。

如今上头,却躺了个女子。

颜雅筑皱眉,头更痛了。

那女子分明是在他入屋那推门的一刻,便被惊得醒过来,偏偏此时还硬要装作刚醒的摸样,揉揉一双尚算美丽的双眸,看着他,面上先是迷蒙,随后换做惊喜,“……公子!您回来了!”

颜雅筑随口扣好刚敞开的 衣襟,很不耐烦地站在自己床边看着她。床上的这女子他全然地没有印象,但看她身上衣着,的的确确是柳云烟那东院里头的侍女,平日里端茶送水、递信传言之类,却不知她还有擅闯主人家书房的嗜好。

颜府中规矩若是毁到此等地步,他倒该是好好地整治一番。

颜雅筑倒也不急着把人给捉了去,先揉揉眉心,问,“是她叫你来的?”

“夫人担心您的身子……”侍女从仰视的角度看着颜雅筑,身子细弱、一双眸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看上去尤其闪亮。

他的身子?这倒好笑,难不成是担心他纵欲过度,身子发虚;还是担心他从未与她行了床 事,憋得太久?

颜雅筑掩额发笑,轻轻吐一口气,更觉脑袋发涨,冷淡地对侍女挥了挥手,“滚吧。”

“……公子?”侍女不死心,“可夫人说了,要我好好服侍公子的。”她刚作势起身下床,却脚一软,眼看便要倒入颜雅筑怀中。

颜雅筑头痛欲裂,顿觉一阵香风迎面而来,本能地后退一步,躲开对方投怀送抱。那侍女直接地扑倒在地,抬头,一双柳眉皱得死紧,眼看便是要哭出来。

颜雅筑终于丧失了耐心,“来人。”

暗卫从门外入内,眉眼低垂,雕塑一般立着,等待颜雅筑的命令。

“拖下去。”

颜雅筑不想多说,见了那侍女惊慌失措,一遍遍地叫他“公子”,却还是被暗卫二话不说地拖走了。书房里顿时又清静下来,他站在床边,总觉得侍女身上那股熏得过了头的香味,让整个空间都脏污起来。

颜雅筑心中郁结,命人将这床被子也给烧了,明日购一床新的。看着火焰熊熊,将一床棉被迅速地吞噬殆尽,灼热带着火星的灰烬随风漫天,他背着手,命人看好这明火,便抬步朝东院而去。

柳云烟听说贴身丫鬟说颜雅筑深夜来访的时候,便从床上坐起梳洗。其实她身子弱,不易入眠,本也就睡得极浅,梦境混混沌沌 ,屋子里又只有她一人,冷冷清清的。刚整理好微乱乌发,便见得颜雅筑大步流星,直接走进屋来。

“下去吧。”柳云烟对身边的丫鬟吩咐,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面上带了知书达礼的浅笑,再标致不过。

“你想要如何?”颜雅筑看了柳云烟这番正室夫人的做派,虽然心中不悦,倒也没有开口就发脾气,只是今晚喝了点酒,他难免语气冲了些,怎么听、都是个质问的意思。

“云烟并不想如何,只是觉得相公这么些日子,如此劳顿,不顾周围人劝阻,就连陈叔的话亦是不放在心中,到底是做何打算?袁宝姑娘兴许只是年纪小,在外调皮些日子,终归要回来的,相公这般看轻自己的身子,我们身边人看了,不免心中难过……”

柳云烟这番话说的是在情在理,语气恳切,温柔婉约,愣是再不讲理的人,恐怕也是要被她感动了的。

可惜, 颜雅筑今晚喝多了酒,本就沉着不了多久;又碰上自己有书房不能睡的胸闷事情,如今来质问罪魁祸首,居然还说得出道理来?

陈叔?

陈叔这称呼,哪里是她随便可以叫的。

难不成因为两人的婚姻是奉了皇命,因为她父母双全,身份尊贵,又生了个平和美满的家庭,便自以为哪儿都是她的地盘,哪儿都是她能如鱼得水,讨人喜欢的场合了不成。

颜雅筑揉揉眉心,脑袋发涨,陈酒后劲十足。他到底也是个王爷世子,平日里头再儒雅淡然,毕竟也是有脾气的,如今柳云烟一番话,看似在理,却偏偏触及他逆鳞。

即使今日柳云烟并非亲自做了些什么,而是遣的侍女,但也算是侵入他领地的行为。

这种包裹了“正派夫人”的堂皇外衣,而内里却自以为是到了极点,顿时让他原本的厌烦不耐,变成怒火中烧。他紧紧闭着眼,一遍又一遍地揉捏着眉间。

柳云烟见他不言不语,心中亦是有些忐忑。

她既然深得皇后喜欢,又是当朝丞相的千金,从小到大,虽不至于经历完全,但确实也是在丞相府中见识过不少事情。当朝有身份的男子,明里一位夫人,暗地里多留些情人、侍寝女子,再自然不过,她觉得与其让颜雅筑在外流连那些风月场所,还不如就近地给他找一个侍寝的女子,如此一来,自己也放心些。

毕竟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又是经历过床事的人,自然多多少少有些需求,即使不愿意和她这个有正当名分的夫人同床,总也需要排遣些­精­力。

她这一着送佛送到西,算得上是大户人家正室夫人必备,自认做得极为委婉周全。自己不但不嫉妒,还如此体贴地准备了侍妾,她心中对颜雅筑这画般俊朗的男子,自然也是倾慕的,能做到这份上,着实不容易,惹得丫鬟好几次都为自己打抱不平。

不过她却觉得自己的牺牲并不算什么。

能同颜雅筑变作正名夫妻,她就算是为他准备了侍妾,多些谅解体贴,必然也是应该的事情。柳云烟想得通透,就算今后袁宝真的回府,她也能镇定应对。一个好的大户人家的­妇­人,就该是如此,懂得大体,有礼有节,识得进退。

按照常理,此番对话该是夫唱­妇­随,颜雅筑终于识得云烟郡主对他一番深情厚谊,心中感慨,即使不至于顿生爱意,至少也是渐生情愫,该是一桩水到渠成的妙事。

柳云烟想到了这一层,却没料到颜雅筑忽然俯下身,牢牢地攥住了她下颚,强迫她抬起头来。

脖颈伸展到极致的姿势,让人极度缺乏安全感,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在恶狼面前,毫无反抗能力。

“柳云烟……”第一次听到颜雅筑叫她全名,偏偏用的是这种压低的、冰凉透底的声音,仿佛她是个愚蠢而卑微的敌人,不过在浪费他­精­力。

柳云烟甚至能闻到他口中散出的淡淡酒味,充满侵略­性­。

“无论是我的事情,还是袁宝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你除了扮好你颜府夫人的角­色­,玩笑作乐,便没有任何别他权利,多生事端……”颜雅筑的尾音放得很沉,不知他是疲倦还是厌烦,语调轻飘飘的、叫人汗毛都竖起,

“……你明白么?”

颜雅筑说完,粗鲁地甩开箍着她下颚的手。柳云烟的头偏去一边,看到铺在床上的大红绣花被褥,认了半天,终于不禁潸然泪下。

房门被大力的推开,等了许久,贴身丫鬟才战战兢兢地进来,“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姑爷他为难你了?”

柳云烟不说话,只是哭。

+++++++++++++++++++++++++++++++++++++++++++++++++++++++++++++++++++++

宿醉是个麻烦事。

比如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头痛欲裂,两眼冒金星,想吐吐不出。

袁宝昨晚喝得晕晕乎乎的,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回的客栈。这回她睡得同死猪一般,幸好季东篱虽然人无赖,算是有些良心,没把她一人丢在冷嗖嗖的小院子冷板凳上过夜,好歹给弄回来了。

袁宝手撑在床上,看着灰蒙蒙的床帘,半眯着眼睛愣是没回神。

手下摸的质地柔软,她这才发现自己这回睡的居然是软绵绵的被褥,不是光床板:看来这回季东篱良心暴增了,居然被跟她抢被子。可是抱在手里的这又是什么?

袁宝把被自己蹂躏得皱巴巴的白­色­物体摊开了看。

由于宿醉未醒,她动作迟缓,表情呆滞,抖了好几次,才勉强辨认出手里的玩意是件衣服。还是件里衣。

里衣就是内衣,就是人贴身穿,柔软、质地轻盈,直接接触肌肤的那件衣服。

袁宝摊开这件对她来说,明显体格过大的衣服,拎在手里,等待神智归脑。白­色­的、棉质,上头还留着温暖好闻的味道,袁宝撅着嘴,觉得脑袋尚不清楚,想躺平了继续睡。

门在此时打开,季东篱抱了一叠花花绿绿的玩意进屋,刚巧见到 她一脸菜­色­,躺平了倒下的动态。笑眯眯跑到床前,脑袋上的斗笠都还来不及摘下,便把手里一堆东西都倒在她身上,瞬间将袁宝淹没。

袁宝只觉被子上一重,便被严严实实地压得动弹不得,她跟翻了壳的乌龟一般乱挥手脚,只留了个脸露在外头,“季东篱,你做什么?!”

“哟,丫头居然会叫老夫的名字,”季东篱洋洋得意,“刚才外出去置办了些今晚要用的东西,你看合不合尺寸?”

“……买东西?”袁宝心里一沉,一直拿在手中的那件白­色­里衣也给忘了,“你哪里来的银子?”

季东篱挑起一件压在最上头的桃红­色­小坎肩,凌空摆在袁宝面下比了比,“唔,应该差不离,老夫的手测该是极准的。”见袁宝急了,这才慢悠悠地说,“当然是把我那份请帖给卖了。”

当初他两人在此城小巷里,莫名收到了“珍膳楼”老板递来的请柬,两份皆是镀金,袁宝没想到这么不经放,才两日光景,便给季东篱卖了,“才换了这么些东西?”

季东篱摘了斗笠,露出那张绝世面容,对被衣物压迫着的袁宝淡淡一笑,“老夫又不是傻的,自然还有几锭白银藏着。”

袁宝极本能地被美­色­迷惑了,连说话的语气都软下来,“那你买这些玩意做什么?”

不仅有衣服,还有胭脂水粉,加上首饰,乱糟糟的一堆压在她身上。

“自然是去今晚的宴会。”季东篱东挑西拣,一样一样比着袁宝的脸看。

“……为什么要去?”

“因为交易。”

袁宝一时沉默。想了想又说,“你的交易,为何我要去掺和?”

毕竟心里对那件事情还是存了芥蒂,平日里掩得好,不提也罢,如今他非要抬上面来说,袁宝不乐意。不闻季东篱回答,她低头绞着手里衣料,半天才意识到,这件从方才,便一直捏在手里的那件衣服究竟是……?

袁宝将露在外头的手举到季东篱面前,示意他这间里衣,“这又是怎么回事?”

季东篱只是瞥了那衣服一眼,不答反问,“你不想知道我交易的对象究竟是谁?”

袁宝一震,有些不敢置信,“你要告诉我?”

“……不告诉你。”季东篱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袁宝差点就把手里那件衣服盖到他脑袋上,还没发作,便又听得他神秘兮兮地说,

“至于这件衣服……你昨晚吐了老夫一身,老夫只好将外衫给除了,结果把你放上床的时候,你又抵死捉着我的中衣不放,那么厚的衣料居然也被你扒下来……”

他没说一句,袁宝的脸­色­便黑上一分,似乎嫌弃内容还不够刺激,季东篱绘声绘­色­地继续添油加醋,“老夫只着一件里衣,自然只好去床上同你挤一挤,谁知大早上的醒来,你居然连里衣都不放过……”

季东篱环抱住自己的胸,满面凄楚,“想我季东篱遇过这么多女子,却还真从未见过一个丫头这般豺狼虎豹的……老夫的清誉……”

一件里衣轻飘飘地盖到他头上。

显然袁宝丢的时候是花了狠力的,可惜里衣太过纤薄,飘到半空便散开,大打折扣,以暧昧而和缓的速度降临到季东篱头上,盖住他脸面,被阳光穿透了,看上去朦朦胧胧。

“幸好老夫也不亏,”季东篱在白­色­的布料下头喃喃自语,“没想到丫头你人瘦巴巴的,倒确实是个身材玲珑的女子。”

玲珑玲珑玲珑……

无限循环地在袁宝脑袋里飘过,她虎躯一震,从床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跃起,挥拳冲向季东篱,“看我这回不打得你毁容!!”

季东篱跑得比兔子还快,脚尖步伐真让人怀疑,前几次被袁宝打中,是他故意为之。

“丫头,你脱了老夫衣服,老夫抱了你一宿,我们两清了。”

袁宝只听见那“抱了一宿”,合着前头的“玲珑”二字,在她脑中盘旋盘旋盘旋……她震天大吼,哪里还管那交易不交易的,势必要打中这个无赖才罢休。

【一时美人】

袁宝走在路上,浑身不舒坦地遮遮掩掩,觉得自己快要被周围人的目光给烤熟了。季东篱在一边轻轻牵了她的手,又被挣开,面上笑意更盛,一把扇子摇得风生水起。

明明珍膳楼便在隔壁街上,可这么短的距离,也走得袁宝心中忐忑莫名。

季东篱不知是发了什么疯,一大早梳洗完毕,便强把她摁在板凳上,拿了胭脂水粉在脸上涂涂画画,最后居然还替她绾发打理。季东篱的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袁宝打不过他,也逃不掉,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心中亦有些好奇,倒是想看看季东篱那难得信誓旦旦的脸面之下,藏了些什么本事。

没想到季东篱动作果真是有板有眼,让袁宝不禁怀疑此男之前,是不是专替女子做这类事情,“季东篱,你不会之前,就是借着这本事,专骗良家女子的吧?”

季东篱没戴斗笠,一张脸替人梳化的时候,便收了玩笑神态,眉宇之间都是专注。此男本就长了张叫人容易看了失神的脸皮,如今再这么一端架子,就连袁宝都不好意思取笑之。

他正贴在袁宝身后捣腾头发,听袁宝这么一说,立刻散了那正经摸样,笑眯眯地凑到她脸边,“丫头不用吃醋,老夫心中只有你一个。”

这种­肉­麻话,季东篱从今天早上追打完毕,便开始粘着袁宝说。初时袁宝还会面红耳赤,有些结巴紧张;如今听的次数多了,便也习惯,直接把他脑袋推开,“去去,你有什么­阴­谋,我可都记着呢。”

季东篱继续笑,整个人散发一股欠扁的­骚­气,直叫袁宝觉得浪费了他这张谪仙似的面皮。

“好了。”

季东篱终于停手,轻拍袁宝的肩膀,“今晚,你定是这宴厅里头最漂亮的一个。”这表情温柔似水,就算袁宝深谙其风流脾­性­,也免不了被那笑容迷了眼。

袁宝暗道此人说话从来也没节­操­,不信,可心中也有些期盼。

地字号房间里没有铜镜,她只好偷偷跑去廊上公用的铜镜照,季东篱一人呆在屋子里,说是要“换一身行头”。

谁知袁宝才刚出了屋子,走去大厅,便觉得周围人总偷偷摸摸地看自己。她心中更是有些忐忑,甚至听到厅中一位公子对身边人说,“不知是哪一家的千金,倒是面熟……”

袁宝跟只兔子一般地跑了,生怕自己是袁府遗孤的身份给对方看出来,便没听到身后那对后半句,“你见了个漂亮妞都说面熟,就你这身份,定是进不去那宴会,便死了这条心吧!”

袁宝在模模糊糊的铜镜面前照了半天,才觉自己这身衣服的颜­色­太素,凭了她过去的审美,淡蓝、浅黄之类,定是不过关的料子,她就喜欢喜庆的大红大绿,配上金­色­镶边,才叫热闹。

袁宝对着镜子拉扯了一身累赘繁复的厚重裙裾,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脸面,便听得大厅中熙熙攘攘的聊天声,像是被什么给抑制了一般,突兀淡下去。

她不明就里地从铜镜旁探脖子,刚好见到季东篱手里头一把扇子,摇得风生水起。一身跟自己同­色­调的浅衫,穿在身上却丝毫不见女气,乌发绾起,束以玉冠,嘴角再添了一抹清淡的笑,活脱脱便是个正牌衣冠禽兽。

袁宝忍不住地感叹,“果真,人要衣装……”

季东篱如此正式的打扮,就算是她深谙其本­性­的,恐一看见,也是心里一跳,更勿论那些个初次见到的路人了。

袁宝感叹此人当真是个妖孽,扮女,便是红颜祸水;做男,更是片叫人娇羞不已的正人君子皮,心里正大摇其头,忽地听了他说,“这位姑娘,可愿与在下同赴珍膳楼?”

这回索­性­连“老夫”二字都摈弃了,袁宝上前捅了捅他腰,压低了声音,“你真是季东篱?”实在变得太快,她一时适应不来。

季东篱低笑,“正是老夫,如假包换。”

袁宝自认是个贼会折腾的小妖,在他季东篱面前,也算是完全不够看。他这装正经的技能,乃是天人水准。

+++++++++++++++++++++++++++++++++++++++++++++++++++++++++++

珍膳楼虽是建造在小城,却十足地算得上当地第一豪华的铺子,据说老板是个年纪轻轻便从外乡来到此地的主,从一间小饭馆做起,偏偏张罗得有声有­色­,过路的来客无不称道其菜肴­精­致,口感细腻的。

这么些年来,珍膳楼规模渐渐变大,每年还办些宴会,大多就是请了当地乃至京城的豪门公子、大小姐们,汇聚到珍膳楼,联络感情,变相相亲。

鉴于此楼格调高雅,收到请帖的多为家中家事显赫之人群,所以每年宴会都吸引了大批贵宾,珍膳楼的知名度也是节节高升。

今日的宴会选在初春时节,室外是乍暖还寒的深夜,室内,却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公子们各个着了儒雅非凡的上等衣料,饮酒攀谈之间,少不了谈论当局政事、顺便聊个哪家未出阁的千金貌美如花之类。

而千金小姐们,自是在一帘素雅轻薄的隔断之后,各自话家常,顺便也偷偷地观察隔壁的青年才俊,倒是个如何的风流倜傥,魅力非凡。

宴会每年到了后半段,便是相亲的高 潮,公子哥可携了贴身携带的礼物,指明送予隔断后的某位千金,若是千金点头应允,便是算作答应了此位公子的求亲,两家人家求其姻亲相好,算是极为大胆新潮的做派。

自然,每位到场的千金们出门前,都是被自家爹娘给关照过的。

哪个公子家势最旺,家财万贯、官运亨通,便是首选;哪些个公子则是虚有其表,没钱没地位,就算被求亲了,亦是不能答应。

不过这种只有年轻人的场合,自然也会出现一两个叫人未曾料到的例外,出乎寻常地求亲与应允,便也成了此场宴会最叫人过目难忘的桥段。

今年的宴会,据说尤其热闹。

不但是因为本城之“最”慕容允姑娘将光临现场,更有传言,珍膳楼的幕后大老板,也会来参加这次选亲。

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慕容姑娘乃是本城最有名的交际花,生了一张冰山美人的脸,做派却是同她的长相全然相反,不仅流连于各个公子哥身边,更是曾传出过勾搭上之后,又抛弃之的丑闻。

此女在正经人家的千金眼中,乃是个轻浮到了极点的异类,只听说过男子留恋花丛的,却没听说过这么个女人,到处勾引男人,偏偏还叫人对她念念不忘,她倒好,玩过便扔,从来也不放在心上,倒也算是敢作敢为的天下第一人。

偏偏此女神出鬼没,这回传出她勾搭了个公子的传闻,指不定又要消失个十天半个月,也不知她究竟是出于了什么目的,整天地到处招摇撞骗。

待到袁宝二人终于站到珍膳楼面前,袁宝已被一路上周围人看猴子一般的视线盯得浑身难受。这回的视线除了在季东篱身上逗留,也有些往她身上招呼的,着实地叫她难以适应。

甚至就连门口的守卫见了他俩,也是微微一愣,这才礼貌地要求请柬。

袁宝自然没有问题,守卫只瞄了那金帖一眼,便放行了,这便轮到身后的季东篱。

两个守卫见季东篱久久未有动作,忍不住出声,“公子,请问您的请柬?”

季东篱但笑不语,脸上那表情,真叫俩守卫看了心虚,怀疑自己乃是玷污了高人的清誉,刚要再开口,却见得掌柜的忽然从里头迎出来,满脸堆笑,“可是季公子?”

季东篱点点头,手里的扇子轻摆,怎么看怎么个假清高的摸样。

掌柜的搓手搓得更欢了,“大老板给小的吩咐过,季公子远道而来,真是叫‘珍膳楼’蓬荜生辉呵,蓬荜生辉。”

掌柜殷情,季东篱矜持;就这么一唱一和地,被迎了进去。

从隔断这头看过去,季东篱的身形比掌柜的高了一个头,立在那圆滚滚的体型边上,更是显得修长美妙。莫要说是周围的女子,就连那些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见了他也要侧目。

他拐过个弯,便见得里头一身金­色­的身影迎出来,“季兄,许久不见!”

季东篱微微一笑,该是倾国倾城,“银票兄,你这酒楼越见的昌隆了。”

两人寒暄几句,便入了雅间,似是谈话去了。袁宝一个人打扮得像是个 瓷娃娃,坐在这隔断后头,看不清那“银票兄”的长相,心中正纠结:莫非这个银票兄,就是季东篱当初交易的对象?一个正经商人,要火药的方子做什么。

心里郁结,周围也没个认识的人,袁宝独坐许久,很是无聊。

“刚才那位公子是谁?”来搭话的女子一身水红,眼角下还贴了清亮闪耀的珠子,乍一看,便也是个魅惑而放肆的调调。

袁宝正在想心事,并未回答她,又听得她自我介绍起来,“我叫慕容允,你是第一次来这珍膳楼的宴会?倒是从未见过你这面孔。”

袁宝傻愣愣的点头,倒觉得这女子很是热情,叫人看了心中舒畅;看容貌,又是个美人。她对美人一向有好感,便也笑笑答话,“对,我第一次来这地方。”

“那个同你一起的公子是谁?”慕容允说了半天,又把话题绕回,“这宴会办了如此多次,倒是第一次见得他这般标致的男子,他跟银票公子是旧识?”

袁宝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支支吾吾的,“……可能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