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元宝美人 > +++++++++++++++++++++++++++++++++++++++++++++++++++++++++++++

+++++++++++++++++++++++++++++++++++++++++++++++++++++++++++++

慕容允见袁宝问了半天也不见回答些有用的话,倒也不在意,“我倒是对他很有兴趣,家里逼得急了,偏要我同个不相识的男子成婚,我就准备卷个铺盖走人,若真要找男人,也要找刚才那般的公子。”

如此豪言壮举,愣是袁宝也甘拜下风,她第一次碰见比自己还要彪悍的女子,一看就是个敢爱敢恨的主,两人算是投机,倒也零零散散地聊了起来。

奇怪的是隔断后头坐了那么多女子,却偏偏都无人靠近她二人这个角落。

袁宝刚开始以为是自己面生,无人来搭话,待到宴会开场,去了圆桌取食,才被一个完全不相识的姑娘叫住,“刚才同慕容允在一道的姑娘,就是你?”

此时隔断外,珍膳楼的老板银票正在进行开场致辞,袁宝顺着说话的这位姑娘视线看去,正巧见了季东篱正摇着扇子,坐在老板下手首座,面容模糊,气度却是一等一的唬人。

慕容允那水红­色­衣衫香肩半露, 倚在隔断最前排并未动弹,她有些奇怪,便也未多想,点头,“是我。”

搭话的姑娘冷笑一声,几乎是咬着牙愤恨地,“姑娘莫说我未提醒你,慕容允可是个浪荡不要脸的贱 货,谁的心上人都要勾搭一番,那身子真龌龊得连妓院里头的都不如。我看今日同你一道来的公子超凡脱俗,你被她盯上了眼,到时可别哭着回去。”

说罢,便豪迈地一甩袖,走了。

留下袁宝手里的筷子夹了蜜汁蹄髈,愣愣在座位上傻呆着,那蹄髈便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待到想反驳说“季东篱那厮同谁好,都跟我没关系”的时候,前来警告的人早已走远了。袁宝看着那陌生姑娘的背影,彻底郁闷,蹄髈往嘴里一塞,才觉早就冷掉,味道不好。

宴会除了吃,最重要的东西当然就是男女之间暧昧来去。

这会,银票正说道他朋友好不容易远道而来,希望领略一番小城风采,他便先领个头,表演对月吟诗。

周围姑娘听到银票老板提及“朋友”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地朝着季东篱那角落探去视线,季东篱从头到尾维持了个“但笑不语”,简直是装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识得真相的袁宝继续与蜜汁蹄髈奋斗,既是不想看他这番正人君子的摸样,更是丝毫无心观察,周遭究竟是有多少女子,对他暗送秋波。

直到银票老板笑吟吟地宣布吟诗,周围一圈姑娘这才变了脸­色­,收回视线。

袁宝对这位幕后大老板,本也无好感,倒是看着周围姑娘的异常,却生了兴趣,不免凑得离那隔断近 了些。

旁边的慕容允轻飘飘地看了袁宝一眼,嘴角总是荡着温柔妖冶的笑,倒是什么都没说,继续托着她下巴,专注地朝着季东篱那方向看。

“咳咳,”场子中央的银票兄清咳两声,随即对了隔断后头的姑娘们儒雅一礼,“小生不才,今日各位如此赏光,愿意来参加珍膳楼的宴会,小生便以‘酒宴’为题,为各位吟诗一首罢。”

话音刚落,袁宝似乎听到背后那群姑娘,纷纷发出了隐约的哀叹声,就连隔断外头那些闲散而坐的公子哥,似乎也都有些动作僵硬。

她更好奇了,这个暗地里同季东篱做了交易的幕后大老板银票,究竟身怀何种绝技?

【一夜狂欢】

“酒!宴!”

银票兄炸雷一般的声音忽起,袁宝被吓得肩膀一抖,倒是没料到银票兄如此瘦弱的公子,竟然能发出此般震耳欲聋的音调,偷看到对面的季东篱假意托腮思索,动作倒似故意遮住了自己耳朵。

“古来有圣贤!

酒宴何其多!

即便酒宴多!

没有银票不成宴!”

银票兄深吸一口气,以雷霆万钧之势,澎湃而豪迈地开始吟诗,袁宝身子一僵,发现不仅是季东篱,他周围不少公子哥,也开始以僵硬的动作开始默默堵住自己耳朵。

银票兄的嗓子可谓是先天练就,那叫一个气焰万丈,那叫一个春雷滚滚,袁宝一个不留神,没跟上众人脚步,只见他又开始吟诗——

“酒宴为何如此多!

全因古人好饮酒!

饮酒作乐皆寻欢!

寻欢作乐皆饮酒!”

正赶上银票兄高声呼喝,袁宝被其雄厚实力所震慑,也禁不住地想伸手捂耳朵。她刚从椅子上站起来,挺直了身子,只觉背后有人一送力,便脚下不稳,趴着那块挡在面前的横断,直直摔了出去。

厅堂里一声巨响,配合着银票吟到“酒宴有酒,酒乃好物!”的高 潮部分,顿时,整个宴厅中的人,都默了。

原本的隔断便是如屏风一般,三三两两地分开摆设,如此一倒,倒是除了袁宝,其他千金小姐们,都还好好地躲在隔断后头。

袁宝摔下时磕着了下巴,痛得眼冒金星,仿佛看见整个烛光敞亮的宴厅里,飞过了无数欢愉的母­鸡­,“咯咯咯”地直叫唤。

袁宝听到有人起身,木椅在地上拖沓发出的刺耳摩擦;听到软绵绵的鞋履在地上行进的快速声响;整个宴厅都是安静而凝滞的,直到头顶有些叫人晕眩的烛火被人影遮住,耳边传来了悠悠的调笑,声音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她,才听得清晰,

“丫头,怎的就这么惦念着老夫?”

一双手穿过她腋下,牢靠地几乎是提着袁宝整个人从原地立起身,然后弯腰替她理了理群角,掸去上头的灰渍。

袁宝挥手赶走眼前聒噪母­鸡­群,低头只看得见季东篱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还有他白皙得简直比女子还要柔滑的肌肤。

宴厅里众人只见着原本淡笑抚额的季东篱,忽然从座位上立起,又步履匆忙地走到那冒失姑娘面前,无论是将她扶起的温柔,还是替她掸灰的细心,甚至是低头抬首的举动,都因了这般温煦有礼、­精­致柔情的举动而令人不住流连。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这么地不小心?”

袁宝还没来得及反驳季东篱,便听得耳边传来慕容允的声音,慕容允走路带了不经意的洒脱风情,却也是毫不扭捏做作,到她身边,一同跟着蹲下身,对季东篱微微一笑,“才第一次听了银票兄的吟诗,约是太过激动了,难免有些失措。”

完了忙轻推袁宝,“你说是不是?”

这可是善良姑娘给的台阶,不能不接。

袁宝立刻点头如捣蒜,“是是,我是嫌这隔断太碍事,看不清大老板银票的面目。”

她这话说完,慕容允和季东篱面上都是一愣。

袁宝纳闷:她难道说错了?她觉得自己这台阶,该是下得华丽又合情理。急忙用眼神询问季东篱,却正见得他别开脸,站起身,对了厅中众人,声音有些冷,“不碍事,只是她不当心罢了。”

“季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可是分明听到你这位姑娘说了,想看我真面目的!”没想到开口的倒是银票兄,笑呵呵地朝袁宝看过来,甚至还对她抖了抖眉毛,“在下可曾发过誓,这天底下第一个能懂我才情的女子,我必定倾心之。”

“什么?!”

这回换到袁宝惊叫,那银票兄又看过来,还对她眨眨眼。

季东篱的声音平静,似是不经意地挡在袁宝同银票之间,“这倒是第一次听见银票兄提起。”

“这可不是我一厢情愿,你也听那姑娘说了,她想去了隔断,看我的真面目。这酒宴的规矩,凡是各位千金和心仪的公子对了眼,便是心许之,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银票“唰”地打开了扇子,摇得风生水起,对季东篱笑得更欢了,“如此说来,那位慕容小姐,倒也是和你对上眼了。”

这话一出,个人反应不同。

袁宝摇手,“不不,银票公子你误会了,虽然我的确是对你的才华很是……钦佩,但那隔断之事,真的只是我一时失手……其实当时慕容允姑娘在我身边,她能替我作证。”她不过是对银票其人有些好奇罢了,被扯到倾心的份上,未免失当。

身边慕容允正笑得娇柔,倒也大方承认,“确实,是这位姑娘不小心为之。”

袁宝一脸“你看吧”的表情,看向银票方向,可惜他正被季东篱挡了严严实实。

“宴会继续罢。”

季东篱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地,袁宝忽然觉得他正经起来,浑身便都罩了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变得陌生。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咬着­唇­低头,蹭脚尖。

银票倒是个十足的生意人,笑呵呵地将这事情一笔带过,“既然今日碰见这么个意外的小Сhā曲,在下欣喜万分,不如,就接着刚才那一首,再为各位吟诗吧?”

他这话一出,周围人又纷纷发出了悲惨而微弱的叹息。

接下来的猜谜、赏歌,袁宝都没怎么入心,倒是慕容允一直体贴地陪在她身旁。

只是慕容允的陪伴似乎有些怪异,总动不动地与她搭话,内容不外乎,统统都是关于季东篱的。袁宝碍着礼仪,也随意地答两句,被问得多了,未免心烦,便借故出去透透气。

珍膳楼宴厅门外,便是个小而­精­致的庭院,里头香花交错、绿树茵茵,配了假山流水,倒也算是处不错的景致。

袁宝今儿的衣服虽漂亮,却是有些轻薄了,她搓着两只手,依在假山上看星星。

繁星斑驳,如碎玉点缀了夜空,她小时听爹爹说,人若死了,便化作星辰,照耀天下万物,无论白日夜里,即使你看不见它们,它们也都近在咫尺。

袁宝看得有些着迷,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些星辰。

可是周围都是树丫楼宇,在空阔野外显得如此接近的星辰,如今却未免过于遥远,她碰不到,摸不着。

春夜的风有些清冷,袁宝靠久了,自然就有些受凉,刚想回去,肩上却被披了间厚重的大氅,清清淡淡的没什么味道。

她整个被包裹其中,外头的寒彻便一下子被切断了。

心中第一个浮现的名字,居然是季东篱。

袁宝有些惊慌失措,亦不知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邪,总要想到些旖旎粉红的事件去,抬了头一看,来人却不是季东篱。

“姑娘独自在外头,可是在下扮的酒宴有些不妥?”书生样的扇子缓慢摇动,银票给人的感觉总是圆滑妥帖,游刃有余。

袁宝看他这样貌堂堂的模样,又思及他与季东篱的那些“交易”,忙摆手,“没有没有,是我在那般正经的地方,觉得不习惯……”

“的确,在下也觉得太正经了,”银票兄笑眯眯地摇了扇子,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确实不适合姑娘的­性­子,姑娘该是在更自由更热烈些的环境里,才会觉得合适。”

银票说话的音调既不冷,也不热,是个上好的商人该有的摸样,不唐突也不过于热情,总是让人处在最适宜的情绪之中。虽然花园中总是有些昏暗,但也能看清他脸上轮廓俊朗深刻,似是带了些南边民族的特有样貌,袁宝顿时有些好奇,“银票兄不是本地人?”

“咦?季兄未曾和你提过?”银票脸上一抹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摇起扇子,一副纯良的摸样,“其实他这次来,本就是要我替他介绍些南方的吃食特产,我本是旖兰城长大的,到这儿来做生意,倒不料有些长进。”

“满嘴胡言”这四个字,说的恐怕就是银票。

袁宝便腹诽了他同季东篱见不得人的交易,便客套地笑笑,“不不,银票兄还是很有才华的,袁宝觉得能将一家饭庄做成珍膳楼这般摸样,的确是常人之不可及。”

银票眼角瞥到喧嚣宴厅里,似乎出来了个瘦高身影,面上醉人笑意更浓,伸了手替元宝捋起碎乱鬓发,曰:“在下能得姑娘如此赞扬,真是三生有幸。我此刻心中感慨,姑娘可愿意听在下吟诗一首?”

袁宝僵,不仅因为他这有些过分亲昵的举动,更是因为此兄深厚的文学底蕴,她怕自己一时受不住,破功就不甚好看了。

遂顿时遍体生寒,怯怯地抬首,“还来?银票兄才华如此凶猛,还是留给更懂得欣赏的人罢!”

银票的手方才还只是捋袁宝头发,这回索­性­直接放肆地想要揽上她肩膀,“姑娘你就是在下的知音啊!!

……

世间知音何其少!

高山流水觅?知?音!!”

得,银票兄索­性­直接从最后那三个字开始吟起来了。

袁宝被其才华熏陶得头晕眼花,倒是没注意了这位仁兄的毛毛爪,刚要晕眩,却肩上一轻,那件罩在身上的厚外衫被人从背后猛地抽去。

这夜深人静的花苑里居然还有人?

袁宝外衫不见,一下子暴露在有些微凉的晚风之中,还没来得及喊冷,又被俩长手给围进了一豪迈胸膛。对方身上清冽,又带了点暖香,叫人心中猛地蹿起一股小火。连味道都那么风流的男子,恐怕天下也着实不多见。

“银票兄真是好兴致,”背后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脱去平日里惯常的无赖痞­性­,着实骇人,“宴会未尽,却是一个人来这花园里游览了。”

银票兄丝毫没有着恼的样子,依旧笑眯眯,见了季东篱语调,扇子摇得更欢,“确实确实,园中佳人做伴,在下着实享受。不如季兄一同来听听我这月下吟诗?咳咳……”

见了银票兄居然开始清嗓,季东篱二话不说地遥指宴厅,“李兄找你。”

“李兄?哪位李兄?”摇扇子,他不急着回去。

“……”季东篱轻轻环住怀里元宝,下巴磕到她头顶上,直视银票兄,似在思索,忽然绽了抹倾绝无双的笑,销魂得即使豪迈如银票兄,都差点支持不住,“……就是那位找你的李兄,他说有张方子要转交于你,你若是不去,恐怕便到不了手了。”

银票看不见季东篱怀中人儿的表情,又被这抹寒气四溢的绝世笑颜呛住,只好假笑着摇了两下扇子,自讨没趣地摇着扇子回去了,“季兄你脾气果真变暴躁了。”

“彼此彼此。”

袁宝被季东篱从头到尾遮了个严严实实,只听得银票兄轻哼一声,拖着步子缓缓走远了。鼻子被刚才的冷风灌得发痒,她忍了会硬是没忍住,遂打了个惊心动魄的喷嚏来,在寂静的宴厅后院,如此气焰万丈:“啊嚏!”

喷嚏完毕,袁宝伸手想揉鼻子,碍于季东篱抱得太严实,不好动作,她偷偷地往下缩了缩,想钻出去。

季东篱两手收得更紧,尖瘦下巴抵在她脑袋顶上,用力下压,疼得她直叫唤,“别压了,痛!”

“知道痛便好。”

季东篱的口吻有些别扭,大叔撒娇,顿时叫袁宝无所适从,只好企图以友好口吻进行和谈,“……我想揉鼻子。”

“不行。”单方和谈惨败,季东篱手长脚长,跟抱了个娃娃似地,就是不准袁宝脱身,“你今日从那隔断后头出来,真是不小心的?”

“不是,”袁宝总还是觉得那是有人推了她一下。

“哦……”季东篱的下巴攻击才稍微加点力,吓得袁宝立刻将有歧义 的内容自动纠正,“有人推我的!”

“当真?”季东篱的下巴未离开。

袁宝不敢作祟,季东篱的下巴磕得可疼了,“当真、确实,相当肯定。”

“唔,其实那日他谴人送请柬来,便是要我把火药方子给送了去。”季东篱刚出口,袁宝便恍然,“你不给?”所以才出现了客栈里头,深夜造访的那一段。

“确实不给。”

“为什么不给?”早些完成交易,难道不好么。

“就是不给。”季东篱没好气地答道,下巴上的力气不松。银票虽是消息灵通,却非要他弃了袁宝这麻烦,方才肯告知百晓先生的所在。笑话,他季东篱长这么些岁数,倒还未尝试过被人威胁的滋味,方子在他手里,他若执意地不肯给,谁能奈何他?

又一想到方才看见银票对袁小宝动手动脚,便难抑心中不悦,恨不得白斩了他那双爪子。

袁宝鼻子又痒了,动弹不得,只好说话转移注意力,“你定能找到百晓先生?”

季东篱磕了她头顶,答得胸有成竹,“老夫说话,何时有赖帐过?你究竟天寒地冻的,来这园里做什么?”

“……看星辰。”袁宝鼻子更痒,倒不觉得这周围有何“天寒地冻”的,冷风都被季东篱给挡在外头,她倒是一分也没受到凉,敢情此男冬日虽然凉了些,春分过后,倒是一日一日地火热起来,很是适合做个暖炉之类。

“星辰有何好看,”季东篱嗤之以鼻,“不能食不能用,哪里有银子好用。”如此四下无人,寂静美满的恋爱气氛,大叔居然还说此类大煞风景的话,真叫人扼腕惋惜。

好歹吟诗作画,户诉衷情以表心意?

“……也是,”袁宝想了会,便道,“听说有种跟星辰似的石头,极其少有,便是天穹破了洞,落下来的,若是能拿在手里,必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用之不竭……”她眯眼,想到自个儿元宝美人伴身的好日子。

也罢,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知何为“花前月下”,非要扯到银子上去,他俩也算臭味相投。

“当真?”季东篱似乎有些兴趣。

“不知道,听来的。”袁宝极不负责任地耸耸肩,一个不小心,触发了鼻子的痒痒|­茓­,只觉眼睛一酸,便是个比方才更豪放了数倍的喷嚏,整张脸都埋进了面前季东篱白花花的衣袖之中——

“阿嚏!!!”

【一句箴言】

“要受风寒的,还是早些入了室内罢。”季东篱算是极有良心,这便不鬼扯些“天穹石头”之类的屁话,决定还是带袁宝回了那酒宴。

“等等!”袁宝眼明手快,扯住了季东篱的衣袖,不让他放手。

“怎的,娘子莫不是恋上老夫了吧?”季东篱回头低笑,丝毫不复刚才那般体贴风度的君子摸样。

“……”袁宝默。

“不说便是认了?”季东篱此人甚痞,原是调侃的话,对方回句“去死,”到也罢了。

可袁宝还是沉默不答,他倒有些紧张起来,心里头莫名地跳,便清咳两声,自我镇定,“……丫头?”

“……对不住。”袁宝忽然地撒手,几乎是箭一般地冲出他手臂能够到的范围,跑回宴厅。那浅淡裙裾在风里轻柔散开、聚拢,月下如花般绽放,身子轻盈,倒着实是美的叫人神往,止不住想会心浅笑。

季东篱收回手,抱胸了看袁宝背影,过了会才意识到两手之间湿哒哒的,有些冰凉黏腻,摊开一看。

乃是悲剧。

袁宝那喷嚏太豪迈了些,鼻涕之类洒了他衣袖湿淋淋,怪不得给跑了,怪不得不说话装娇羞呢。

季东篱在原地站了许久,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想他也算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了,这方面还真是比不过袁宝小妖。

回到宴厅,慕容允便又找上了袁宝,这回倒是对她失踪了许久表示关切,还说“甚至要出外了找你去。”

袁宝对此表示了礼貌的感激,她倒来了­精­神,开始上上下下地打听起季东篱的事情来,“看你似乎也是个千金小姐的摸样,倒是足不出户,怎么地就认识了季公子?”

“……碰巧认识的。”刚好被打劫了,他又是寨子里唯一会医术的无良二当家。

“那可真是有缘呢。”慕容允笑得甜美,不知是不是今晚看了太多笑容,袁宝总觉得被她笑得有些心里发怵。

“哪里哪里。”继续废话敷衍。

“看他总觉得不单是个文人摸样,浑身都是霸气,该是练武之人,”慕容允说得极大方,既没有迷恋之意,也不会过于扭捏,倒是袁宝若避而不谈,才是有些小气了,“他倒是习的哪家的功夫?”

袁宝伸手去拣酱鸭子,谓之无­肉­不欢,“什么功夫,花拳绣腿,跑久了还晕。”这是实话,她心里对慕容允不住的打听有些厌烦,下意识地不想把季东篱说得花好稻好的,惹人觊觎,“天冷了还非要捂被子,说是怕冷。”

“咦?习武之人也会怕冷?”慕容允似乎是被袁宝的话给逗乐了,掩着嘴轻笑,她眉眼之间都是灿然笑意,这样大方又动人的表情,实在和袁宝听说的那般不同。

袁宝暗笑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又对自己的小人之心很是懊恼,把人一好好的姑娘给想得如此龌龊,不该啊不该。

所以慕容允接着说话的时候,她激励自己要表现得更热情些。

“莫不是季公子也像是话本传说里头那般写的,中了寒毒热毒之类的东西,了不得呢!”

袁宝暗拍自己,就是现在,笑!

“呵呵呵,是啊是啊,他还真是中了什么劳什子的寒度五花毒之类……”

没想到这句如此有用,话音刚落,慕容允的眼睛都亮了,“当真?!”

袁宝被她吓了一跳,有些愣愣地,忙掉转了语气,“其实我也是瞎说,就他那功夫,想中些毒,还尚不知哪儿去求呢。”

慕容允连连轻笑,似乎是被袁宝的话给逗乐了。袁宝在一边看着她笑容,心中却总觉得有些不安,又反复地对自己莫名的不安感到鄙视,如此反复,当真差点疯魔。

酒宴将散之时,还当真成了几对年青的公子与千金,两方都是相看对眼,慕容允也从未如传言中所说的,对今日任何一位公子出手,甚至就连当日被议论了最多次的银票兄与季公子,都未成她入幕之宾,众人对今日慕容允的反常,倒是有些奇怪。

不过更多的重点,却放在今日忽现的大冷门姑娘上头。

至今无人知晓她的姓名。

她一身浅淡衣物,举止行动,都是带了大人家的千金风范。

那双黑玉般的眸子闪闪发光,总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纯净而轻柔的泉眼。

……不过酒宴到一半从隔断后翻出来?恐怕不太雅观。

同季公子一道赴宴,却在银票兄吟诗之时出现,又免不了被人说了水­性­杨花之类。

再加上,此女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和慕容允呆在一处,旁看的千金们对此也挺不待见,这位如今都姓名未知的姑娘,算是爆了今日的大冷门,褒贬不一。

终于得以从慕容允无处不在的热情里头解脱,袁宝和季东篱回了旅店,便听他说打听清楚了白晓先生所在,明日便可以上路。

于是这一夜的酒宴,在他二人看来,不过消遣,过眼云烟。

+++++++++++++++++++++++++++++++++++++++++++++++++++++++++++++++++++

这回两人凭借着银票兄的雄厚财力,总算临走前享受了趟天字房,不用再一人地板一人床、一人被褥一人凉的尴尬了。

夜深人静,床外却忽现鸟儿掠过,在窗棂上投下­阴­影。此鸟乃是上好的蓝鸽种,夜行无声,一天能飞上十个时辰,想来,会用此信鸽的主人,定是嘱了急事。

说是急事,这信鸽带的便笺上头,却不过十一个字。

——“擅易容,轻功卓绝,或中寒毒。”

颜雅筑半夜梦中,睡得并不踏实,恍然听见窗外鸟儿扑翅的声响,便被吵醒过来。开了窗,果见一只有些狼狈的蓝鸽窜入书房,脚腕上折了圈小小便笺。

不知是旅途太过漫长,还是路途遥远,这便笺卷得不太严实,似乎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捉过信鸽上下翻腾了半天,却不见它身上有明显伤痕,心里虽然觉得怪异,却也未再多想,动手将便笺拆开阅信。

信上短短十一个字,看得他却是眉头越皱越紧,迫不及待地提笔回信,“切莫妄动,一切以袁姑娘安危为上。伺机。”

眼见面前的这只信鸽已是­精­疲力尽,他披了外套,亲自去鸽笼中寻找别他信鸽,只怕这消息晚了些:袁宝哪怕是受一丝一毫的伤害,都是叫人心惊的。

夜晚的颜府万籁俱静,四周暗卫得了颜雅筑的令,不到危急时刻并不会轻易现身,他也并未召唤仆人。

眼下,廊上灯烛俱灭,远远看去,只见花苑中湖水反­射­月光,在面前斑斓摇曳的光影。

颜雅筑不自觉地抚摸了左腕手环,想起一年多前,自己对袁宝许下的诺言。

当时也是如此的清朗月夜,如此万籁俱静,怀中的人儿软玉温香,虽是个叫别人头痛的姑娘,却偏偏在他怀里乖得不可思议。

他对袁宝说“我会护你一辈子。”袁宝虽然嘴上没说,面上的笑,却是高兴得叫人也跟着心生暖意的。

如今这个承诺算是完成了一半,虽然护住了她­性­命,却也定是伤了她的心。不过若是能找她回来,自己便能想方设法地将她留在身边,以后这“一辈子”的诺言,便也不再是妄语。

夜晚的鸽笼有些视线不清,颜雅筑心中尚在感叹袁宝和他的约定,拐过一个弯,却被面前忽然出现的身影惊住了。

一身白衣,裙裾飘飘荡荡,黑发散开,手里拿了支蜡烛,映得半面苍白似雪,另半面,却是漆黑模糊;仔细看了虽也是个美人,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却着实吓人。

对反显然也是被他吓着了,惊呼一声,手中蜡烛便掉在地上,兼且脚下不稳,直挺挺地、便摔入他怀中,被抱了个满怀。

颜雅筑觉得怀中揽住的人清瘦无骨,不似袁宝,抱起来总是软绵绵的,他皱了皱眉,四周黑漆漆,掉在地上的蜡烛很快便熄灭了,怀中人儿似乎带了股清香,隐隐约约被风送入他鼻中。可他心思烦乱,丝毫不觉旖旎情境。

不但不浪漫,反倒眯眼冷声,推开了怀中人,让她自个儿站好,“你怎会在这里?”

此刻该是过了二更天,照理柳云烟早就该睡了,又怎么会出现在鸽笼附近,况且她手中拿了蜡烛,还比自己先了几步到达。有什么事,需要如此紧急地动用信鸽呢。

柳云烟也算是有礼有节的千金大小姐,方才被惊到的慌张经她一整理,此刻已是丝毫也看不出了。她弯腰去捡拾地上半截蜡烛,黑发盖过额头落下,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起身,将蜡烛握好,理了鬓发,这才慢悠悠地回答颜雅筑的问题,“方才我是忽然想到家父素有寒疾,挨不得冷风,这几日虽是春季,可气温却也总上上下下地不甚暖,我担忧他旧疾复发,这便立刻地来写信送出去。”

这番回答着实是不甚妥帖的,可柳云烟却没想到颜雅筑居然会在收到那信笺之后,如此着急地便来回信,她一时不查,居然在这里撞见他,要说心中完全地镇定,却也太难。

当初在暗卫离开洛城的时候,她便多了个心眼,遣人寻了那人过来,几番叮嘱,无非是想从了旁道了解袁宝和颜雅筑的近态。

毕竟颜雅筑防她甚紧,前些日子,自己又自作主张给他寻了个侍寝的丫鬟,他索­性­就连见了自己,也不搭话了。她只好像个疯子似地偷偷跟在他身边,看他在书房处理公事,看他如画侧颜,看他俊秀双眉,几番蹙起,却都只是为了那袁宝姑娘。

如此安静地旁观,心心念念在他疲倦时送上一蛊热汤,一盏清茶,分明是自己亲手为之,却怕了他不愿接受,而要命丫鬟端上。这样作践自己,当初那个将一­干­追求者抛在脑后的云烟郡主,真不知已是去了哪里。在她眼中,如今便只有一人,她的夫君,她的相公。

她的矜持和自尊,在这里都是可以抛却一边的,若不是心中有了情意,又怎会甘愿如此?

颜雅筑越是对她冷淡,越是对袁宝担忧痴情、对侍妾冷面恶言,她心中的情意就越是深刻。上瘾似地任凭相公对别他女子的爱恋,钝刀一般割在自己心田。

像是陷入流沙,分明是条必亡的不归路,她却心甘情愿,深陷其中。

她在肆意地消耗着自己心中不图回报的无私情绪,柳云烟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新房内,便会这么想:待到某一日这无私消耗殆尽,她亦不知自己会以爱之名,做出些什么来。到时恐怕玉石俱焚,两方都无错,却也都图不到个安稳幸福了。

她怕着那一天。

却也等着那一天。

颜雅筑听了柳云烟的话,自然也知道她恐怕是胡说,可他心里对袁宝的安危更为着急,并不想同她多做纠缠。前几日她自作聪明寻来的侍妾,他心里芥蒂未消,这两日就算是漠然相待,她便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他觉得他们二人都该是知道,这场以他颜雅筑向皇上全面地缴械投降为结果、从而促就的婚姻,根本不存在夫唱­妇­随的可能。

即便是做 爱,便也只有那新婚的第一次。

颜雅筑淡淡一句“原来如此”,便侧身而过,去寻信鸽了。送了信笺,出门却见柳云烟还未走,愣愣地立在那儿,他只随意说了句“今后要用信鸽,吩咐仆人取来便是。”便走了。

留下柳云烟一人,手里半截熄了的蜡烛,在鸽笼前头久久而立。

二更天寒气极重,柳云烟反复地念着颜雅筑最后那句话,紧紧环抱住自己,觉得入赘冰窖,通体地寒。

+++++++++++++++++++++++++++++++++++++++++++++++++++++++++

银子乃是万物之上神器也。

袁宝乐呵呵地坐在饭馆里,手里一双筷子,上头两片白­肉­,哗啦啦地沾了蒜泥,入口即化,香气四溢,果然是白花花的银子才买得来的好玩意!

“如何?”一边的季东篱问。

“唔唔……”袁宝嚼啊嚼,眯眼笑,“确实唯美,不愧是花了银子买来的。”说罢也拣了片沾上蒜泥,“你试试。”

“……”季东篱明显不想吃,微微后仰了躲开,“老夫不吃大蒜。”

“屁,大蒜就是个宝哇,你吃你吃,”袁宝又把筷子往前递了点,简直快要碰上季东篱那黑纱。

饭馆中鱼龙混杂,来来去去的不少都是江湖中人,难免碰上一个两个装逼的,喜欢蒙个面纱,戴顶斗笠之类,店家更是见多了季东篱这般的打扮,觉得不是个自诩貌美的俗气公子,就是个丑到极点的恶人,不看也罢。

季东篱躲不过,这才伸手撩开了黑纱,让袁宝把筷子探进去,“啊——”

他皱眉,直到嘴­唇­被袁宝戳了好几下,这才极不情愿地张开嘴,吃下。

“是不是味美到了极致?”袁宝睁大双目,充满期盼。

“……”季东篱空白了一会,低头撩开黑纱,极其安静地一口给吐了,随即大口灌水。

“……”袁宝默。

季东篱默。

蒜泥白­肉­推广失败。

袁宝嘀咕了句“不懂欣赏”,便继续无­肉­不欢,留下季东篱一人,对着满嘴大蒜味发愁。

一顿饭吃得袁宝风生水起,季东篱却是悲催得紧,最后只能使出必杀报复技,俩手指夹了袁宝的筷子,“哼哼……”

袁宝筷子动不了,吃不到白­肉­,瞪他,“放手!”

“我刚才吃了蒜泥白­肉­,”他说了句废话。

“用的是丫头你的筷子。”也是句废话。

杀伤力极大的废话。

袁宝松了筷子捂了脸,耳边听着季东篱低笑,心里立刻也窜起了火苗熊熊燃烧,不行啊,难道她就要这么一直被打压致死了不成。

“我故意的,”袁宝嘴角弯弯,笑得那叫一个­淫­ 荡猥琐,几乎染上了季东篱的痞气,“如何?你倒是要回来?”

果然回嘴是长脸的,长脸是要被报复的。

季东篱只呆愣了数秒,立刻又风风火火地给杀了回来,一双筷子落到桌上,他直接握住了袁宝的手,“倒是不料丫头你如此待见老夫……”说罢便要将她揽入怀中,整个气势便是典型的纨绔子弟,流连花丛不知悔改,大刀阔斧,脸皮堪比城墙。

袁宝到底海事个内敛的娃,扛不过他这高调的气质,缴械投降,徒手举了蒜泥白­肉­,阻在两人之间,“别过来,再过来便塞你蒜泥白­肉­!”

谁知季东篱这回居然直接掀开黑纱,将她的手给罩了进去,袁宝呆:不会真吃了吧?

黑纱将她的手指罩住,看不清晰,却忽地感到某样东西贴上了她指尖,沿着皮肤暧昧而缓慢地吮吸,滚烫、濡 湿。

袁宝烫伤般想抽回手,却被季东篱握住手腕,逃不开。

整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点,被不断地含入、再用极缓极缓的速度折磨着,反复地品尝、反复地舔吻,袁宝觉得自己几乎都要并入那两指,被他吞吃入腹……

蒜泥白­肉­只能用一次。

待到季东篱终于肯放开她手,袁宝已经熟了。

手指被舔了个­干­­干­净净,手里头的蒜泥白­肉­,季东篱却是一点也没碰。

袁宝从头热到脚:拼浪荡?她确实拼不过这情场高手。

【一夜旖旎】

旅行的必备是马车。

袁宝在车厢里头窝着,季东篱在外驾马,周围山光水­色­,春意盎然,她的兴致却不很高昂。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们二人,要不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女子的声音听来热情友好,在袁宝对面笑眯眯地说。

“谢倒也不用。”袁宝面上带了笑,心中却有些怪异的不悦着。这女人出现得未免太过诡异,她心里头不痛快,觉得好似东西被人占了块去,却又觉是自己太过小­鸡­肚肠。

方才她和季东篱二人走在路上,快要出城时,却忽然撞上了慕容允。她身后追了些打手似的人物,上来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海扁,季东篱一人难敌众手,打不过自然是跑,东拐西拐的,甩掉了打手,却甩不掉慕容允。

袁宝还记得前几日的酒宴,对慕容的印象虽不好,但也并不算坏,此时此地被她黏上,非说要一起上路,心里却是不很甘愿的。皱了皱鼻子,硬是找了个借口,

“我们二人要去的地方,兴许与你并不同路。”

“不碍事,我本也就没个固定想去的地方。”慕容允笑答,一副你“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好人劲,“你们去哪儿,我便也去哪儿。”

季东篱从方才开始,面上的斗笠便没摘过,也不说话,倒似靠着车门,边驾马边看好戏。袁宝说了几句,自讨没趣,只好随了慕容允。

原本两人的旅程忽地变作三人,慕容允就连银子都是带了十足,一副早有准备的翘家摸样,也并未花费袁宝二人的钱。就这么赖皮赖脸地一道坐车,一道吃食,一道住旅店。

有她在,季东篱便莫名地少话起来,一路上尽是两个女子在交谈,他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从头到尾地装正经。

“季公子怎的不说话?”慕容允也是会好奇的。

“不知道,你别管他。”袁宝口是心非,却是生了莫名的小得意,季东篱痞气无赖的样子,也不似过去那么招人嫌。

人总是奇怪的,原本或许并不觉得好的东西,一但只有自己能得到,便也开始变得弥足珍贵。

旅店里,一人一间屋,三人吃了饭,便回屋休息,谁也没多说什么。

到了半夜,袁宝翻来覆去却睡不着,她去旖兰找百晓先生,为的是给爹爹报仇,季东篱是个领路的,两人一起无可厚非。可慕容允却出现得太过不合理,是个外人,勉强算是相识,却断然不到可以参与她计划的程度,这样一个别扭的存在,她总要想办法摆脱。

屋外鸟儿轻啼,风声呜呜地响,袁宝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个蚕宝宝,翻过来翻过去,却怎么地也睡不着。

她想去找季东篱商量下慕容允的事,白日里,连个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勿论私下商谈。她披了大衣坐起身,屋子里黑漆漆的,屋外­射­进来的月光让人变得分外清醒,她一冷,这便睡意全无。

一想到季东篱,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却是他那日捉了她的手舔吮 的摸样。

分明是连他面上的表情都看不到,可那灼灼视线,却分明是要熨到肌肤里去。袁宝感到自己的面孔一点点红起来。

那样情 ­色­而充满了暗示的事情……他究竟是在想写什么。

袁宝不是个傻瓜,她也曾问过季东篱,为何要帮她。

照说,就算寨子里相救,是因了寨中相识的一点情谊,一旦离开寨子,两人便该是毫无瓜葛的,可季东篱一路送了她到这里,还要一路地将她送下去。如此亲密的相伴,带她去看他的山芋­奶­­奶­,同她一道参加酒宴,在月下看星星,又动不动地肌肤相亲,该是远远地超过了“道义”所能够解释的范围。

更何况季东篱是个再无赖不过的人。

两人过去日子一同行路,有时难免也碰上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有一回正走在路上,迎面便见了一衣衫不整的女子哭喊着奔向他们,嘴里连连喊着“救命、救救小女子!”

此女头发蓬乱,哭得梨花带雨,动作却是出人意料地快,扑倒在季东篱腿边,扯着他的腿便不放手了,抬头一看,那泪眼汪汪的,很是叫人心生怜意,开口还是那句,“求求你们,救救小女子!”

她后头追着几个男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小娘们别想跑!!欠钱卖身,天经地义!”

一看便是传说中恶霸抢民女的桥段,身后那几人见到 了袁宝二人,倒是并不慌张。领头的出来把话给说清楚了,这女子是签了卖身契,若是到时间不还钱,便是要卖身相抵。可想而知,她卖了身,八成便是去那些妓院之类,此生便是个脏污的结局,凡是个女子,此时定是欲死不得的。

袁宝有些犹豫,想问她是欠了多少银子,季东篱却一言不发,拉了她的手便要走。那姑娘见他如此,立刻抱了怀里的腿哭得更伤心,整个人都快要巴到季东篱身上。她身材算是相当玲珑,一磨蹭,那一对丰胸自然也就对着季东篱两腿蹭啊蹭,照说普通男人恐怕早就把持不住, ­色­心大发了。就算­色­心不发,同情心也该是生出一双来。

季东篱低头看着那女子,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动心了的时刻,忽地开口,声音里带了十足的冰凉无情,“卖身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若是还不出,就该是要做妓的。”

这话不仅骇人,还能难听,那女子吓住了,用力的手也松脱开,似是不相信面前的男子,居然会说出这般难听的话来。愣了半晌,眼泪便汹涌而出,十足一副被欺辱的摸样,“若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又怎会卖身?!”语气不乏怨怼责怪。

“一样要卖身,何不跟了人做小妾,一样是卖的,卖给一人,岂不是比千人骑、万人上的……好上许多倍?”

袁宝从来也不知道,季东篱慢悠悠说话的调调,若是放凉了,能到这等毫不留情的地步。

他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见了可怜人也不相助,说出来的风凉话,虽然不见得无用,却也十足地刻薄;语调更是傲慢到了极点。若对方是个男子,此时恐怕是要冲上来­干­架的,可眼前一­干­人,却就这么傻乎乎地呆愣着,任凭季东篱拉了袁宝的手,在众人目送之中走远了。

可见季东篱当真不是个做好人的料。

所以袁宝问他为何要帮忙的时候,本是做好了若他说“乐于助人”,便赏他一拳的准备的。

谁知他却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当然帮,不帮娘子我帮谁呢。”

当下袁宝便追得他满大街的跑,后面的话都问不出口了。

袁宝躲在大衣底下,靠在床头认真地思考。

就算整日“娘子娘子”的叫,并不可信。就算他这喜吃人豆腐的无赖脾­性­,并不可信。

但他却是真地在帮助她,要说图什么,自己一清二白,又是个被追查的身份,恐怕要钱没有,长相也未到倾国倾城的地步。……那便只有一条原因了吧。

他是不是……喜欢自己呢。

这个想法让袁宝懊恼自己自作多情,但心里那偷偷欢愉、偷偷猜测的喜悦,却像是个从心里头钻出来的小线头,叫人反复地在乎。

……其实他人也不坏。若真的对她用情,再努力一些,或许自己说不定也是会欢喜他的。

袁宝在床上一脸迷茫,对着月亮懊恼半天,最终起身,悄悄打开了房门。

门闩润得很好,在夜里丝毫也没有声音的。她披着大衣,头发也是散乱,却忽然地想去见见季东篱。

他谪仙似的正经摸样,他痞气十足的咧嘴微笑,无论那般,都想见一见。

“我只是想和他商量下慕容允的事情。”袁宝这么对自己说。面孔却控制不住地微微粉红。

季东篱的房门黑漆漆的,不见烛火。

这么晚了,他恐怕也早该睡着了吧,袁宝将手放在门上,正考虑是敲门,还是直接推开。平时分明是不重男女大妨的她,到了这个时刻,好歹也是有些矜持在的。

“唔……”

什么声音?

屋子里黑漆漆的,却传来呜呜咽咽的响动,袁宝心里头觉得奇怪,便耳朵贴在了门上听。

“唔……嗯…………公子……唔……”

津液交融的声音,衣衫摩挲的声音。

火热的摩擦,让整个屋子的温度都不断上升。两句身躯相互攀附,在柔美月光下,做着­淫­ 靡的事情。

将舌探入对方的口,在濡 湿的反复摸索中,让整个空间都被蒸腾出快 感勃发的韵 律来。仅仅是口腔,他也能够给对方带来快感。

屋子里的声音,显示着里头一对男女正打得火热,袁宝面红耳赤地跳开,觉得自己是走错了屋子,偷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她慌慌张张地退开几步,抬头确认房号——

“天字三号。”

确实是季东篱的屋子。

袁宝的心一紧,有些眩晕,但她仍旧是极镇定的,心想或许是自己错觉,手有些抖,却像是被毒药吸引一般,攀上窗台。

这里的窗户做得并不严实,若是凑近了看,自然可以透过一条缝隙,瞧见屋子里的情况。

因为未点蜡烛,屋子里的景象模模糊糊,但幸好有月光相辅,也能看个大概。袁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地跳动着,擂打她的胸膛,好像整个人的喉咙都跟着震颤,耳朵里听到的,几乎也都是自己心跳。

靠门不远的桌边,一对男女正相拥着。

用“相拥”恐怕太含蓄,他们根本就是打架一般地将对方揉进自己身子,那样凶狠而用力地拥抱,拼命地紧贴、摩擦,几乎要在二人之间惹出了火。男子的脸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晰,但女子的侧脸却是非常清晰的。鼻子小巧挺直,睫毛纤长,因了激|情而不住地轻颤。

是慕容允。

她仰头勾住 了男子的脖颈,整个人贴上他,衣衫半褪,露出里头的雪白肩膀。

两人口舌相交的声音清楚得好似就在耳边,那男子身子很高,轻易地便将女子整个裹在怀里。

女子似乎是被吻得神魂颠倒,不断发出了叫人骨头酥软的轻声呻 吟,难以忍耐,风­骚­尽现,“喔……季公子……唔……”

袁宝耳朵“嗡”了一声。

她几乎要攀不住那窗台边缘,死撑着却不肯走,觉得这是错觉。

男子抱着女子,渐渐地朝床边移去,他的脸颊很快地出了­阴­影,袒露在月光之下。

没了黑纱的遮掩,他便是这天底下,袁宝见过最漂亮的男人,他的目光有些迷离,睫毛长长,面上说不清是享受还是痛苦,却是有些凶狠,像只发 情的兽。

这般的季东篱,袁宝从未见过。

袁宝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屋子的,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沉甸甸的,没了生气。隔壁的屋子满室旖旎,春光无限,她脑袋里反反复复,却是那日宴会上听到她人对慕容允的评词——

“姑娘莫说我未提醒你,慕容允可是个浪荡不要脸的贱 货,谁的心上人都要勾搭一番,那身子真龌龊得连妓院里头的都不如。我看今日同你一道来的公子超凡脱俗,你被她盯上了眼,到时可别哭着回去。”

这声音在脑袋里反复地响。

如今警告成了现实,她却能去怪谁?

要怪自己无知,没有在第一时间赶走这倒贴上来的女子?

要怪季东篱定­性­不够,这般主动献身的美人居然不推开?

他本就是个无品无节的男人,男未婚女未嫁,她要以什么立场去愤怒。归根结底,心里疼痛是因为在乎。

袁宝蜷缩在被子里,捂着自己的耳朵。好似能听见隔壁屋子的呻 吟和叫 嚷,这般荒 ­淫­,这般叫人觉得恶心。

她一直蜷缩着,面无表情,未留眼泪,只听到自己心脏一下下剧烈跳动,直到天明,方才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一筹莫展】

季东篱猛地推开慕容允,力气大得她朝后踉跄,几乎跌坐在地。慕容允的面上惊讶,气息尚未稳,却很快地变成笑颜,“怎么了?害羞?”

“我没这心思,你走罢。”季东篱的声音有些冷淡,气息却也不那么稳的。

慕容允璀然一笑,索­性­就着力气软在桌面上,肩头衣衫随着动作滑落半边,露出里头白 皙漂亮的肩膀。她一头长发几丝散落,怎么看,都是媚态横生。

见季东篱不说话,便慢悠悠地走,猛地抬首抱住他,这便用劲吻上去,一边吻,一边发出了难耐的呻 吟,一手勾住他脖颈,另一手顺着他劲瘦的身子,不断摩挲。对方的身材极好,她禁不住也有些动了真情,难耐地叫出来,

“唔……嗯…………公子……唔……”

这般­骚­劲十足的做派,是个男人,便抗不住的。慕容允迷离着眼睛,心中十成十的把握,能让这个男人上了她。

她纤纤细指顺着季东篱的外袍摸索进去,隔了薄薄衣料,揉弄他的欲 望,感到对方的滚烫巨大,她愈发孟 浪,更加用力地将自己贴紧他。她知道季东篱今晚让自己进了屋子,恐怕并不是真看上了她的美­色­,他大概也打着主意,在两人欢 好的时候,从她嘴中套出些讯息。

白日里他的沉默冷淡,慕容允都看在眼里,她的出现太过突兀,对方这样程度的江湖中人,起了疑心,那便是自然。

可他恐怕小瞧了自己的能力,若要说床上杀人,就算她并不会功夫,要做到也是轻而易举。即使自己的身份真被季东篱套了去,到时他也再无办法说给他人听,只不过一只待宰的公­鸡­。

死前能享受一番鱼 水之欢,定也是极好的。慕容允愈发恣肆地靠上去,从旁看来,他们二人该是水□融。即使她知道掌下季东篱的身子,始终处于了紧绷不松懈的状态。

不过这又如何,她的手隔着衣料,已能感觉到他身子再直白不过的雄­性­反应:从来还没有男人,能从她手中逃掉。

慕容允如此地胸有成竹,所以当季东篱再次推开她,面上像是罩了层寒霜似地指着门外,道“出去”的时候,慕容允是真有些惊讶了,语调不觉变高,

“叫我走?”

季东篱的侧脸在月下,看上去美得不似人间,此般出­色­的男人,即使是在她那么多年的任务中,也是没有见识过的。

明明都已经硬成那样,还要她走,难道此人是个柳下惠不成,她心里也是有些恼怒,身子火热,腿 间潮湿,语气怨怼娇嗔,“此时还叫我走,你倒是狠得下心……”

这招百试百灵,却见季东篱转过脸看着她,不言不语;慕容允乍以为他是动了心,却忽觉他双目里竟是含了杀气,毫不掩饰,汹涌而来!

慕容允只觉周身空气都如冰冻一般冷冽,在他眼中,自己­性­命不过草芥,如同被蛇类盯住的青蛙。

恐惧来得如此突兀,将她满身欲 望燥热统统压制下去,本能地后退一小步。慕容允勉强摆了个娇媚的笑,也不管里头的情意有几分,撂了句“那便改天罢。”便狼狈离开。

关上门,屋子里又留下季东篱一个,下 面紧得发疼。

任何一个男人,若是被个女子这般挑逗,都该有了反应。他见慕容允进屋,见她言语暧昧,动作露骨。他本就不是个禁欲的男子,想着同她欢 好,套出些话来,一举两得的好事,若是过去的他,这种事情不用考虑的便会去做的。可今天做到一半,身子起了反应,心里却觉得莫名厌烦。

厌烦她声音甜腻矫情、厌烦她熟门熟路的挑逗卖弄、厌烦她身子上一股­骚­人香味。

分明过去该是“只吃饭,不刷碗”的浪荡­性­子,即便是逢场作戏,也并非不可的­肉­ 体交合,方才又加了个“探听虚实是非”的名义,该是更加无可厚非的;可他就是没了­性­ 致,不想做下去。

季东篱闭眼靠在床沿上,夜晚的风挺冷,从门缝里钻进来,有些显得屋子里孤寂冷清。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袁宝浑身都是酸疼的。

蜷缩了太久,她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手紧紧抱住自己,缩小得就像是一只小小的兽类。手枕在头下太久,一动,便麻得叫人整张脸都皱起。

袁宝继续躺在床上,赖着不肯起。昨夜就那样迷迷糊糊地睡去,她甚至连被子都没有盖,这一整晚熬过来,着实有些受凉,鼻子发堵,那双眼睛下面挂了黑眼圈,看起来很是憔悴吓人。

屋门在此时被敲响,季东篱的声音就如平时一般懒洋洋的,意思意思地问了句“丫头,我进来了。”;便推门入内。

他腿长,几步便到床前,看袁宝躺平了看着床顶的样子,身上穿着里衣,头发散乱,被子却被团成一堆扔在旁边,觉得很是奇怪,“怎么,都醒了,还赖床不起?我们可不是来游玩的。”

“……”袁宝慢慢地把头转过来,看着他。

季东篱的面孔当真是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漂亮的。

袁宝睁着那双眼睛,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那双幽深墨黑,好似随时都深情款款、却也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睛,嘴角总带了笑意,冷冽起来又夺命一般狠厉。——当真是个变幻莫测,难以捉摸的人。当真是有本钱叫人神魂颠倒,被蒙在鼓里地信任他。

袁宝看他一双眼睛下,似乎也布了明显的­阴­影,看来昨夜也没睡个好觉。她没睡好,是因为心里难受;他没睡好,却是一夜销 魂。

季东篱被袁宝这直愣愣的眼神看得心里突突地跳,忽然地就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低声道,“别看。”

这丫头可不知,她这么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在阳光里虚弱似幻的摸样,整个人散散地躺在床上,眼神笔直笔直,双目湿润,该是多么叫人心痒难忍的。他的确是个没节­操­的人,最近却连连地出现异常念头:对了慕容允这种送上来的饕餮晚宴,自己失了胃口不想吃;看见袁宝这种怪丫头,大清早的,居然生了邪念。

生便生了,平日里早晨醒来,与床畔美人再回榻缠绵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可自己绮念虽生,心里却分毫也不想动她。

季东篱有些微的懊恼,却也觉得自己这般“守身如玉”,跟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有些好笑。

袁宝被蒙住眼睛,季东篱的手是温暖的。是和大当家死去的时候,相同的一双手。那时他身上寒毒正盛,体温极低,与她接触的时候,手掌发凉,可袁宝心里却是觉得些微温暖;如今,他的手却只叫她觉得恶心。

他昨晚该是用这双手,如何地抚摸另一个女子的身体,在她身上拨弄挑逗,捧住她的脸,蒙住她的眼?

袁宝冷冷推开季东篱的手,坐起身看他,“你出去。”

“嗯?都老夫老妻了,娘子害羞啥。”季东篱找打地­奸­笑,像只赖皮的大型犬类,在袁宝床前死赖着不走。昨晚推开了慕容允,他那火憋着实在伤身,幸好人还长了两只手,要不他可就只能穿了单衣跑去外头吹冷风了。

他如今察觉自己心思异常,昨夜那难得的春宵一刻,都被他抱着守节似的态度给推了,季东篱此时觉得自己算是吃了大亏,非常地需要袁宝同学安慰。

谁知袁宝今日也同他一般吃错了药,也不像平日下了床动手追打他,而是冷着声音重复,“我叫你出去。”

季东篱不闹了,发现元宝脸­色­很差,声音一冷,连气质都变得迥异。

自从离家,袁宝她舟车劳顿,比两人最初相见的时候瘦了不少,如今那圆圆眼睛、圆圆脸蛋的丫头摸样越发的淡。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磨难,人就会成长得比较快,袁宝离家不过数月,却已然一副大姑娘的摸样,她此时冷了脸­色­,清清淡淡,便是不容侵犯的摸样。

季东篱见她越发清瘦,眼圈下还是沉沉­阴­影,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去,却被她头一偏,摸了个空。

袁宝皱眉,一想到这手昨夜是怎么取悦慕容允的,顿觉厌恶,脱口而出:“脏。”

这话一说,两人顿时都是一愣。

季东篱懵了似地看自己的手,跟着她重复,“……脏?”

袁宝脑子里都是昨夜月下旖旎情境,那一对男女相拥,身子紧贴,还有从慕容允嘴里蹦出的那个“季公子”……她越想越觉得厌恶心烦,连带着季东篱的脸,看起来也都变了摸样。他昨晚如何地将慕容允拥在怀中的,如何进入她的身子,如何让她在他身下辗转。

原本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足够诡异,偏偏那罪魁祸首慕容允,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就在此时笑容满面地入了袁宝屋子打招呼,“季公子,怎么,袁姑娘还不肯起么?昨夜太累了?”

“昨夜太累了”几个字,像针扎一般刺进袁宝的心里头,她就像只傻乎乎的刺猬,只好团起了身子用力地反击。那些伤人的字词似乎带了自己的意志,从她嘴里蹦出来,对着季东篱:

“你很脏。我不想见你。”她指着门外,嘴­唇­咬得发白,“出去。”

这回季东篱是真懵了。

他面上一片空白,有些错愕看人的摸样,倒着实是少见的,脑袋飞快转起来,他自然能想到袁宝恐怕是对昨夜那场做到一半的前戏有了察觉。想同她解释,又碍于背后那个慕容允,再看面前袁宝脸上的愤怒、厌恶,还有……伤心?

季东篱女人见多了,要看透人的这点心思,恐怕是再容易不过,方才自己是一时被袁宝的话吓着,居然没看出她面上如此明显的,被背叛的愤怒和伤感。

这个傻丫头。

季东篱真想把她拥在怀里,狠狠地揉乱她头发。既然要偷看,便索­性­看到了结尾,自己如此不明不白地受了冤屈,被她一句”好脏“伤到的脆弱心灵哟,他可是要讨回来的。季东篱一大早的心情,就从对自己异常表现的烦恼、到被袁宝打击的伤痛,又一下子变成了轻快明了。

如此一波三折,可真可怜了他个老人家不怎么坚强的心。

袁宝只见季东篱面上忽然地现了个孩子似的欢愉微笑,笑得袁宝心里突地一跳,居然真转身走了。留她一个在屋子里,收拾满室狼藉心绪。

【一朝梦回】

这天上路,三人之间的气氛愈发诡异。

前些日子,袁宝和慕容允恐怕还会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话,此时的袁宝却好似被人锁了嘴,一路上不发一语的人变作她,倒是季东篱和慕容允,开始零零落落地聊上几句。季东篱看袁宝没什么反应,脸­色­却是越发地不好看,心里倒是有点毛头小子似的偷偷高兴:这丫头在吃醋呢。

啧啧,吃的还是他季东篱的醋。

被女人投怀送抱有之,你情我愿地浪荡快活有之,季东篱倒是从来未试过为个女人守身如玉,居然还碰上了对方为他吃醋。

指不定一辈子也没几趟的机会,他不捉紧了多闻闻这销魂酸味,怎对得起袁宝丫头一番情意?自从那早上,对袁宝情绪的转变恍然大悟之后,他对自己的“守身如玉”倒也坦然了。乘袁宝还没听自己说出真相,他­性­子恶劣,决计乘机多占些心理上的便宜。

“慕容姑娘倒是自由,如此远离家中地行游,算是女中豪杰了。”季东篱人在外头驾马,声音却悠悠地飘进车厢。

慕容允粲然一笑,也不管车厢外头的季东篱看不看得到,“我向来最崇拜的便是季公子这般磊落洒脱的­性­子,整日地在外游历,叫人向往。”

“哦?你怎知我是在外游历呢。”

慕容允被他这么一问,索­性­向他又挪了几寸,整个人都要挤到了季东篱的座位去,贴着他问,“季公子不是武林中人么,会武功的人,慕容最佩服了。”

“呵呵,我哪里有什么功夫。”季东篱就连说话也不用“老夫”了,总是用的“我”。

“季公子莫要谦虚,我最喜欢听这些个武林故事,季公子你是学的什么功夫?说来给慕容听听嘛。”

季东篱不躲也不挪地,就让慕容允这么靠着,两人一个身子柔若无骨,一个劲瘦俊美,从侧了看去,果然是对登对眷侣。袁宝从头到尾缩在车厢的最角落,车厢也不知是哪个角落漏风,吹得她浑身发冷。季东篱简直就是在毫不收敛地表示给她看,他是如何地正迷恋于慕容允的­肉­ 体和容颜,两人如此暧昧的动作,直叫袁宝看了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她愈发地想念爹爹了。

怀里紧紧地抱着爹爹的牌位,像是抱着根救命稻草,冰凉的木牌也带了灼人温度。袁宝闭上眼,不去看那两人你侬我侬的情境。只觉得天底下的人恐怕都是不可信的,颜雅筑会毫不留情地碾碎她的梦、将她过去的生活撕扯成碎片;季东篱会那样随意的与人交欢,自以为的欢喜温柔,都只是自作多情的错觉。

袁宝就像是刚从困境里爬出来的孩子,浑身伤痕累累,看到面前有人递了甜腻美妙的糖果给她,刚伸手,却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告诉她什么也不要妄想。

再没有人如爹爹那般可以叫她全然信任,再没有人守着她,让她能靠着放纵地哭。

袁宝觉得浑身又冷又热,刚开始,是季东篱的声音变得模糊,渐渐地,连车厢里慕容允的声音也飘忽迷离,直到她觉得困顿,终于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再无知觉。

是谁这样珍重地环抱着她呢。

温暖的错觉,让人觉得仿佛可以永远依靠。可是她害怕了,她受伤过,害怕再去信任,信任过颜雅筑那么久长的时间,换来的是家破人亡。若是她再去相信季东篱,是不是会连自己一并葬送。

袁宝觉得很迷茫,不知谁是真,谁是假。

更害怕这世上所有都是虚假,从来不曾有人站在她这一边,所有的帮助都是算计,所有的陷阱都充满甜美,垫了荆棘:就像此刻拥着她的怀抱,就像此刻再她耳边,轻柔呼唤她姓名的声音,那样珍重而叫人迷恋,恐怕再制不住一些,她便要陷入了。

“袁宝袁宝袁宝……”

谁会把她当作珍重的宝,牢牢地捧在心里。不放不弃。

袁宝这回的病简直来势汹汹。

季东篱察觉身后安静的不同寻常,急赶着马车进入下一个小镇,将她抱下车的时候,她已经烧得神志不清。

他自个儿也算是略通医术,偏偏把了半天脉,算不出个所以然。小镇子里又并没有最好的大夫,查了几次,都说是积劳成疾,加上心里积了太多心事,这几乎是个心病了。袁宝的身子坚持不住,不能舟车劳顿地送去别他地方就医,要把袁宝交给慕容允,自己去劫个大夫来,季东篱又断然放不下心。

难道就这么看着袁宝烧得迷迷糊糊,自己却只好在一边守着么?眼看袁宝烧了一整日未有起­色­,嘴­唇­­干­裂,整个人面­色­潮红,简直像是离了水的鱼,半张着嘴吃力地呼吸,季东篱的心思越来越烦躁。

“你究竟懂不懂医术!”

第三个大夫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开了不疼不痒的药方,说袁宝只能“静养休息”的时候,季东篱看着床上闭着眼的袁宝,终于忍不住,一掌将原木桌子拍裂开条大口子。

他不自觉动了真气,身体里潜伏的寒毒立刻像是被激活了,顺着他四肢百骸,飞速地流窜起来。季东篱胸口剧烈起伏,立刻调息沉寂,拼命稳住心神。

他这一下子声势浩大,大夫看着那裂开的桌子,吓了个半死:老天,这可是真正的实木桌子!他就算手拍烂了,这桌子也断然不会掉一块木屑,这个男人看着长了张女里女气的脸,居然下手这么狠。立刻狗腿地连连鞠躬道歉,表示自己确实是学术不­精­,平日里医个鸭子母­鸡­,风寒跌打的自然不在话下,这姑娘的心病,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姑娘若是醒来,倒也罢了,只怕她就这么睡下去,拖得越长,到时候恐怕就……”

季东篱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地睁开瞥过来过来。

大夫被他看得身子一抖,再三点头哈腰,“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就这么撤退了。

慕容允不知去了哪里,季东篱也不在意。屋子里就留下袁宝和他,季东篱此时寒气窜上来,整个人又便得冷冰冰地。不声不响地坐到袁宝身边,将她拢进自己怀里。袁宝烧得迷迷糊糊,似乎觉得季东篱摸起来冷冰冰的,比较舒服,喘气倒真的缓和了些。

她嘴巴都裂了却喝不下水,季东篱便含了水,缓缓地渡到她嘴中,反复地舔吮那嘴­唇­,直到它们重又变得润泽发红。

季东篱喂了水,怀抱着袁宝,感到经脉里头的真气都被冻结住,暗道自己如此糊涂,随随便便地就驱动真气,到时袁宝醒了,看到他挂掉,可不知要多难过。

绝不能让“娘子”守寡的。

季东篱这么想着,靠在床头,竟也渐渐地睡过去。

慕容允透着门缝,看到里头一男一女睡得正好,这便转身,看天空展翅的蓝鸽,很快地飞没了踪影。

她向来是听从主公命令的,主公若说让袁宝活,她便让袁宝活;主公若说让袁宝死,她便不留她­性­命多半刻。既然要留着她的命,她便只好辛苦些,想法子找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就算是移魂下蛊,也要吊住了她的命。

++++++++++++++++++++++++++++++++++++++++++++++++

柳云烟坐在屋里,反复地惦记着暗卫送来的信笺,却听到院子里几番喧哗,似乎是陈叔正勉力地劝着谁,“公子,您这一出门,也不说是要去哪儿,何时会回来,叫我怎的放得下心?”似乎等了会,对方没有回应,他又着急地说了,“可明后日的宴会……”

颜雅筑要出门?

柳云烟打开房门,刚好见了颜雅筑疾步如飞,从她面前横着过去。这方向——是马厩。

似乎是她的视线太过灼人,或者是颜雅筑忽然想起她好歹也是这个颜府的女主人,走到一半,便回头对她说了句,“我出门几日,不久回来。”

柳云烟对他点点头,“我省得,你去吧。”

对她如此配合,颜雅筑似乎也是颇为感激的,微一点头,便径直离开,留着陈叔在背后追了喋喋不休,“公子……诶呀,您好歹说说您这是去做什么。”

去做什么?

柳云烟站在房门前,盯着颜雅筑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院子里万籁俱静,此刻已是深夜,他便不顾了明后日的应酬公事,这么贸然离开。

“……自然是去看袁宝的。”

没想到袁宝居然会忽然地生了大病,信笺上描述的情况很糟糕,指不定她这么一睡不醒,也是个可能的事情。柳云烟不知道自己此刻心里隐隐地产生了期盼,是否太不知廉耻了。可她忍不住地想象,想象袁宝若是在外头跟了别的男子,若是伤了颜雅筑的心,指不定颜雅筑也是会注意到她的。

可她又不能允许袁宝的背叛,袁宝若是不爱颜雅筑了,那他这么些日子来的­阴­沉苦楚,天天对着那柄早被烧得变形的匕首痴痴抚看,岂不都变作笑话?

她固然爱着颜雅筑,却是正爱着如此痴情的他,简而言之,她就像是心理扭曲一般地、喜欢着一个将别他女子放在心中的男子,她心中是想占有他的,可她的家教不允许她做出拆开情人的事情,便只好不尴不尬地这么维持着。

消耗自己的爱和宽容,简直是自虐一般。

柳云烟这次并没有用信鸽回那暗卫的信笺,或许这次颜雅筑回来,就会把袁宝也带回来了,她便是多此一举。

+++++++++++++++++++++++++++++++++++++++++++++++++

袁宝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要烧断了。

她睁眼,此刻正是天蒙蒙亮,透过一扇简陋的窗户,能看到窗外沉甸甸的蓝­色­天幕一端,被水晕染开一般的晨曦。

铺撒肆意的橙黄|­色­,渐渐地被拉开了一道光。

这里地势低,看不到太阳初升,却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天明,正循着缓慢而明确的节奏来临。

她被抱在某个人的怀中,松松垮垮的不甚用力,却很牢靠。自己不知是昏睡了几日,只觉头重脚轻,浑身都是软绵绵的,想动动手脚,却发现四肢都过于沉重,有些不听使唤。

袁宝索­性­放弃动弹,她病了一场,醒过来却好似忽然变得平静,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都淡了,整个人虽然弱不禁风,心里却像是覆了层膜,痛都被收敛起来。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本就只有自己一人,爹娘固然会予以保护,却不能守卫她一辈子。

从来都没有谁生来,就该对她好,若是肯陪她走一段路,便是恩赐;若是随时不高兴一同走下去了,自然也是天意。

“你从来都不能责怪他人对你不忠。这世上,能约束人心的契约,并不存在。”

她莫名地想到了爹爹曾说过的这句话。

忠诚从来都只是相对的,此时为友,下一秒成敌。并非是单纯的背叛,不过是对方觉得你们之间的情谊,比不上背叛所得的利益罢了。即使是血缘相亲的兄弟,都能为了利益厮杀角逐,这世上唯一能信的人,便只有自己。

这道理悲观又绝对,袁宝从来都只当爹爹是放屁,总也还不甘心地回嘴,“那爹爹为何要同娘亲在一起?”

爹爹摸摸她脑袋,“我是个商人,我同娘亲在一起,并不全然因为我信她,而是我信自己,信自己,能让她一世地靠着我,同我始终在一条线上。”

爹爹未免过于自负,就连恩爱欢喜,都非要包裹一层商人的气息在里头。

袁宝如今却是当真。

她知道爹爹的话不假,人能信的,永远也只有自己。

袁宝刚动弹,抱着她的人便醒了,低头用下巴蹭着她的头顶,感觉到怀中人儿的烧已退,这才开口,声音些微地沙哑,“别气了,傻丫头。”

袁宝并未回答,手里却被季东篱套了样冰冰凉凉的玩意,细看了是根红绳子,上头串了个玉雕的小元宝,碧绿碧绿,成­色­极好。

季东篱将她软绵绵的手握在手心里,像是安抚一只别扭的宠物,“送你的,小元宝。”

袁宝抬头看他,见季东篱眼神带了笑意,面颊却露疲倦,显然一副许久未睡的困顿摸样。她默默地伸手抚摸这手腕上的玉元宝,心里却空落落的。

有时自以为成熟通透,看淡了世间情爱,于是对他人爱意不假辞­色­。可待到千帆过尽,回首相望,才知那时他一颦一笑,都是求也求不来的欢喜难言。

【一位访客】

袁宝低头看着手里的玉元宝,并不说话。

季东篱在她床边守了几日,眼看着袁宝几乎在死亡的边缘摇摆不定,他揽着她的身子,心里一阵阵地发虚。

一想到她蜷在车厢里,抱着自己膝盖看着自己的摸样,那时自己却像个傻瓜一般,还顾着同慕容允你一言我一语地,却全然地不顾及她的想法。

季东篱没想到这里,便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被刀刺似的疼。

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慕容允那样送上门的美人厌烦了,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会带了袁宝去见山芋­奶­­奶­,为了她向银票兄问百晓先生的所在,心之所属,便由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想要帮助她,守护她。

自己实在风流了太多时候,居然连欢喜一个人的心情都已忘记,光顾着逗弄她,却不知袁宝这丫头如此死心眼的。

“醒来便好,醒来便好……”季东篱的嗓子­干­了太久,说话便是沙哑异常。见袁宝整个人还是反应迟钝,慢吞吞地看着自己送她的元宝,心里一下子又涌起了暖融融的瘙痒,点了她鼻子,“傻丫头,送你的,老夫今后便不再欺负你了。”

要他说“欢喜”二字,显然太过­肉­麻了些。都说坊间男女定情 ,是要送定情信物的,他这般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的上好玉佩,还刻意打磨成了元宝的摸样,丫头这般爱财的姑娘,该是明白自己的心意,并且爱不释手了吧?

季东篱一想到她像只偷腥的小老鼠,笑眯眯的表情,心里就跟着雀跃,低头用下巴蹭她头顶,“怎么,太高兴,说不出话了?”

“……”袁宝的手脚还有些无力,但并不妨碍她缓慢却准确地将红绳解下,小巧玲珑的元宝在绳子上晃荡晃荡。

袁宝把玉佩聚到季东篱眼前,声音虚弱,清晰无比,“……给你。”

“嗯?”季东篱有些懵,不过才一刻,他便又绽开了个暖融融的笑,伸手揉揉袁宝的脑袋,“觉得太贵重了?没关系,送给你的。”

“我不要。”

不是觉得贵?难道是觉得不值钱?

“这可是上好的翡翠,价值不菲。”季东篱继续诱惑。

袁宝把玉佩放在了枕头边,一言不发地,轻轻挣脱季东篱怀抱。

季东篱见她这举动,顿觉她是在拒绝,不免心中被狠狠一刺:花了百般的心思,在她身边守候了几日,自己第一次这般郑重地选了信物,却是被这般冷淡地拒绝。他猜袁宝八成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只是略微一顿,便又伸手将袁宝抱得紧紧的,按在自己坏里,贴着她的耳朵呢喃道歉,“丫头,老夫那是将计就计的戏码,自然并不会对那种女子产生什么情谊的,我只对自己心上人送礼物。”

这话说得多直白,就算是傻瓜,此时恐怕也会因为他的告白而兴奋地颤抖。

袁宝却被季东篱这话说得更加沉默。

她闭上眼睛,呼吸着季东篱怀抱里暖意融融的香气:叫人流连,让人沉迷,如此温暖,好似真的可以依赖。

但她不敢相信,不能欢喜。

迷迷糊糊的黑暗中,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到季东篱和慕容在月下相拥的侧脸;还有颜雅筑伸手,对身后人说那句“围起来”;爹爹的牌位立在空旷的荒野,除了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咬着下­唇­,被季东篱这样紧紧地抱着,好似自己真的是被需要、被爱着一般。

不能留恋。

不能留恋呵。

袁宝对自己默默地说了好多遍,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力气,硬是从季东篱的怀里挣扎出来,将他推拒得远远的。

季东篱单凭这张脸,那么多年驰骋情场,倒是从未被人这般拒绝过。他甚至从来不需多花心思去讨好对方,姑娘们便同见了花蜜的蝶一般凑上来,此时真正算是破了他的先例,心里虽然疙瘩着难受,可他也不是如此便被打击到的人。

“怎的,还在气?”季东篱柔声问。

按照他过去的经验,这么个温柔的态度,就算对方真是气到了极点,恐怕也要被他的话给安抚得乖顺无比。

谁知这把戏却又一次在袁宝这边失了准头。

袁宝并不理会他,自己越过季东篱想下床,谁知身子无力,一软,便摔在他怀里。袁宝心里羞愤,想要起身却不得所,在季东篱身上蹭了半日还无法起身,心中更是焦急,闷声不吭地别扭着。

季东篱实在被她蹭得有些失火,不过在袁宝大病的时候,他已自我检讨过,认为自己狼心狗肺、风流成­性­的格调实在不好,需要改进。

结果两人一个别扭,一个压抑,像是演默剧似地在床头角逐,待到袁宝终于从床上下来了, 脚尖一软,眼看又要摔倒。

“你啊……”

一双有力的臂膀,穿过了她腋下,轻轻将她抬起来。季东篱知道自己恐怕一时半刻,是没法安抚了这个固执的丫头,她看似柔弱无依,实则内力跟块石头似的,若是认定了的事情,恐怕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要赢得袁宝的心,可比过去任何一次的风流史都困难数倍,自己恐怕有的苦好吃了。

看着袁宝终于慢吞吞地开始洗漱整理,季东篱靠在床头,手里垫着那玉佩的小元宝,嘴角隐隐淡笑,心里,却分明是欣喜而期待的。至少从她如此生气看来,至少袁宝这丫头对自己,也是颇为上心,怕只怕她这脾气太过执拗,要怎么做,才能博她一笑?

三人再次上路,这回季东篱学聪明了,雇了辆马车,自己躲在车厢里,美其名曰”照顾伤患“。一刻不离地守在袁宝身边,简直比妻奴还要妻奴。

”口渴么?“

妻奴大叔手里拿着水囊,问身边依旧有些体力不济的袁宝。

袁宝病刚好,便催促着三人快些上路,好去旖兰寻找百晓先生,季东篱劝不住她,只好暗地里交代了行车的马夫,切记专挑大道走,行路不求快,但求稳,颠簸不得。这几个要求,当真听得车夫头脑晕乎乎的,不过既然收了钱财,他自然也乐得清闲,慢悠悠地”赶“着路,行程相当缓慢。

袁宝看窗外景物动得和缓,身边季东篱未免有些贴得太近,动不动地问她饿不饿、渴不渴,ρi股麻不麻、脑袋晕不晕,心里莫名地烦躁,却只闷声不吭。她若是说口渴,季东篱必定停下马车去找­干­净水源,她若是说肚子饿,季东篱必定就现场地外头去寻了新鲜食材,准备给她先做料理。

袁宝从来也不知道,季东篱居然是个如此贤惠万能的人,吃惊倒是其次,她实在折腾不过这位一时兴起的大叔,只好装乖巧,打死了不说话。

要说袁宝这­性­子,实在也不适合装忧郁的;只是她心里才刚兴起了点点的小火苗,这就被季东篱和慕容允两人合力的暧昧前戏,给泼了个全灭。又加上当初被自己强压下去的心思,随着一场大病翻搅起来,此刻的心绪着实混乱不堪,只会本能地防备外界,再不敢踏出一步,生怕被伤得体无完肤。

一个火热,另一个异常地闷­骚­,慕容允一路冷眼旁观,这几日倒是不再来纠缠季东篱,而是日日地看了天空发呆,好似在等什么消息。

春日里天气好,她倒是不看树木、不看花儿,只盯着天空里各处的鸟儿穷看,也不知到底是想把过路的鸟看出些什么花样来。

路程行得慢,三人加上马夫走走停停地,眼看又一天要过去,便只好随意地寻了最近的小镇子留宿。

马夫在季东篱是授意下,谎称他的马儿力气不济,恐怕要休息几日才能走,袁宝想辞退他,马夫便立刻地说银子一分也不能少。问遍了镇子里其他地方,价钱却都贵得离谱,袁宝没办法,只好答应在这小镇留几日。

”丫头,“季东篱饭后便拉了袁宝去客栈后院散步,说是要帮她恢复身子,“明日带你去吃­肉­,好不好?”

月下美人相伴,走在宁谧小镇路上。

照说,这应该算是当初的袁宝非常期待的事情了,可现在的她,要说是躲避季东篱,不如说是躲避季东篱带给她的感觉:像是毒药,教人明知危险,仍旧步步相近。

她低头一个劲地往前走,努力不和身边人保持一致。

袁宝心里怕,像只乌龟似地缩进了壳里,季东篱就越发地想逗逗这只小乌龟,调戏之,看她翻了壳在地上的摸样。

几步赶上去,走到袁宝身边,季东篱伸手揉揉她脑袋,“袁宝今后想嫁什么样的男子?”

袁宝被他摸得身子一僵。

……什么样的男子?

过去她曾是想了那么多年的。

那个眉目如画的身影,笑意盈盈,轻轻将她抱在怀中,对她笑,陪她一路长大。她直到如今,都觉得他的背叛、他的伤害,像是一场噩梦。

她曾经想过许多次,在路上吃泔脚的时候;看他一身红衣,娶回新娘的时候;还有在他府前跪了一整晚,浑身彻骨冰寒的时候……

那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各种想法:想他或许是被逼迫,或许是被误会的,或许爹爹不会有事,或许这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但最终爹爹死了,颜雅筑从头到尾都未给自己说过一句哪怕是解释和安慰的话,她不能明知堆放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还劝说自己对他抱有的幻想。

她固然欢喜颜雅筑,更重要的人,却仍旧是生她、养她的爹爹。

袁宝陷入那片混乱灰­色­的回忆里,闷闷开口,“我不会嫁人的。”

“唔?”季东篱惊,开玩笑似地,“怎么,难不成袁宝被人伤害过?”

袁宝被说中了心事,不想回答,却感到季东篱从身后弯腰,轻轻地环抱住她,像是一层巨大而安全的壳,“笨蛋,难道吃­肉­的时候烫到了舌头,便再也不吃­肉­了?”

不是这么个比喻方法吧。袁宝并未回应他的拥抱,却不能欺骗自己心里的不痛快,确实是因看到了季东篱和慕容允两人,才造成的。

“可是……舌头只有一条……”

烫坏了,就没有了。

“那倒的确如此,”季东篱点了点头,转身掰过袁宝的肩膀,一脸严肃,

“让老夫来看看,丫头的舌头坏了没有。”

袁宝本来正沉浸在自己无限的忧郁之中,被他这句话说得差点跳起来,看他那张没了黑纱遮挡的脸,在月光下又太过漂亮,一时下不了狠心抽打,只能转身就走。

季东篱见她没打人,心里乐,便在背后欢乐地跟着,“当真不要那翡翠小元宝?”

袁宝不睬他。

“……当真不要?”季东篱把东西放在袁宝面前晃晃悠悠,“价值连城,形状讨巧,而且还是白送的。”

袁宝抬头瞥了眼那小元宝:确实叫人看了爱不释手,也不知这季东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跑去买来的这玩意。话说回来,他送自己这个,难不成是以为这样就可以盖过那日的苟且之事?

袁宝回头白了他一眼,“哼”一声,相当骨气地继续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要回正厅,季东篱又一次把小元宝放到袁宝面前,可怜兮兮地,“老夫长这么大,可未曾送过礼给哪个姑娘家。”

袁宝被他一路烦得受不了,那缩回壳里的脖子,也慢吞吞地探了些出来。

“其实我也没别他意思,就是刚好看见了这玩意,觉得讨喜,便买来给你把玩。”季东篱觉得自己简直都低声下气了,他可从未这般地哄过女子。当日明明是出门去买些滋补药材,用来缓一缓寒毒发作的­阴­气,结果却买了这玩意回来,自己当真是鬼迷心窍。

袁宝抬头看这小小玉佩,忽然瞧见正厅门口,正站着慕容允。

她正侧脸同外头的什么人说话,态度毕恭毕敬,平日里面上总不离的三分笑意,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慕容允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面上一愣,立刻地让出半个身子。

这个动作,好似是要让门外那个人进来。

“丫头,你再不答应,老夫可要伤心的。”身后的季东篱刚好手长,整个地将她包裹在怀里,撒娇。

袁宝看到门外的人,面容渐渐露在月光下。

眉目俊朗,风度翩翩,大概是因了几日的赶路,不免显出些疲态,连带着斗篷下的面容,也有些憔悴。

【一剑之仇】

袁宝整个身子一僵,连带着抱住她的季东篱,也抬起头看来人。

月光下那张脸,她曾看过多少年。

眼角眉梢就算带了倦意,也是一等一的俊秀,画一般儒雅的男子,人群中行走经过,便叫人注意的那气质。

相比季东篱光是脸面便惊魂夺魄的样貌,颜雅筑确实不比他漂亮,但一身淡然温雅的气质,却是从小耳濡目染,就算从了军,就算他身份是王府世子,也抵不过那温婉一笑。袁宝从小到大,都未曾将他当作高高在上的世子过,总满心地以为颜雅筑便是个天上赐给她的“青梅竹马”,是个对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守着她不变心的人。

他变没变心,如今自然已经说不清楚,但袁宝爹爹的命,却是货真价实,系在他的身上。

颜雅筑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季东篱似地,对袁宝低眉一笑,那声音暖艳艳,就像多年来一般,未曾改变,“小宝,跟我回去罢。”

袁宝看着他的脸不言不语,那么长久以来的欢喜都堆叠交错。

她好似看到五岁那年,颜雅筑尚是个少年,­唇­红齿白,从书院里头走出来,被她袭击了个措手不及;

或者自己偷偷在家里的柱子上用匕首刻了痕迹,他在一边笑得温柔,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袁府的秋千已断,却也曾被过去日子点点滴滴倾注满身。

她心里深处仍旧是不愿相信的。

不相信那个把自己过往都填充得美好的男子,怎会一日之间,说变就变。

袁宝厌恶自己是个如此不知好歹的愚蠢女子,不能说舍弃就舍弃了心里对颜雅筑那么多年来的眷恋,不能因为意识到对方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就一刀两断,将心里的欢喜统统清除­干­净。季东篱让她觉得温暖,却也让她觉得危险。颜雅筑如今让她觉得四肢冰凉,心中残留的欢喜却仍蠢蠢欲动。

她不知自己心意如何,不知该是放胆去欢喜季东篱,还是收了心思,谁也不信,谁也不爱。

但就算是知道了该如何又怎样;人心如此繁复纠错,并非是单纯的决断便可任意更改。

袁宝在原地站了半会,却并不靠近颜雅筑。她心意混乱,本能地想要躲藏。这丫头每每脑袋不好使,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便是把脑袋缩到壳里,十足的乌龟摸样。

于是,袁宝乌龟再次选择了逃避问题,把自己缩到季东篱背后去了。

颜雅筑这次出现,全是因收到了信笺,说袁宝生了场大病,恐怕身子不济。急于亲眼见到她的颜雅筑,甚至连随从都未来得及带领,只模糊地交代了目的地,自己便只身一人先驾马而来,身后那些随从,此时恐怕还在ρi股后头远远地跟着,尚且不知到了哪儿。

许久不见,袁宝果然比当初瘦了不少,下巴越发地尖细了,眼睛也变得更大,瘦弱又惊吓的摸样,却偏偏躲在别他男子背后。颜雅筑不免心中被狠狠刺了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生怕吓到了袁宝,

“小宝?”

“啧啧,我家娘子看来并不想见你。”季东篱说话十足的痞气,面上还带了不正经的笑容,顺便对颜雅筑挑眉,效果十足。

颜雅筑似乎是被季东篱的那个“娘子”给惊了下,但很快地恢复正常,像是没听到季东篱的声音,而是对他身后露出了一小片衣角的袁宝温柔呼唤,“小宝,你是不是还喜欢那个东边的别院?若是喜欢,我便命人给你再布置回来。”

袁宝躲在季东篱的背后,不声不响。

她要的是那个从未有过别他女子的东院,而不是被破坏殆尽,再勉力恢复的东院。

“小宝,我们回去好不好……”

颜雅筑见她不说话,也不回应,心里如同是被火烧一般的痛,明明近在咫尺,却够不着的心酸。

他从怀里掏出了样小小的匕首,赫然就是当初袁宝落在寨子里的那一柄。当初因了被火药波及,匕首上头原本瑰丽灿烂的宝石,都该已七零八落,但如今他特意命人去寻了当初打造这柄匕首的匠人,还寻来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几颗宝石,一切回炉重造,竟然回复得像是新的一般。

金灿灿的匕首被他捧在手里,仍旧像个天下无二的宝贝似地,

“你看,送你的匕首我还留着,像是新的一样。”

袁宝不敢回头看。

她听得出,颜雅筑的声音里带了颤抖,带了恳求。光是声音就足以让她产生错觉:好似一切都未改变,爹爹没死,颜雅筑还是当初的那个他,温柔、腼腆,随意她欺负的笨木头。若是真对上他视线,她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不去因了过往那些年的情分,而产生“就算原谅他,恐怕也未尝不可”的想法?

肩上缠绕的手臂更紧了些。

季东篱两手交错,用力得像是捆住她。

“娘子同老夫夜夜同塌而眠,倒是不曾听她说过有欢喜这些个无用的玩意。”季东篱恶意地在“同榻而眠”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颜雅筑这回终于没再沉默,而是抬眼看了季东篱。周遭只一秒空白,他便迅如疾风,抽出随身长剑,朝了季东篱袭来!

季东篱眉峰一挑,似乎倒是也没想过颜雅筑一个世子,居然倒还会那么些功夫,第一反应自然是护住怀中袁宝,旋身将她放到一边安全角落。

袁宝呆愣愣地被季东篱放了妥帖,抬头却见二人缠斗在一起,季东篱固然是在功夫路数上占了优势,可惜他身中寒毒,没了内力,便只是虚架子一个。又不及颜雅筑手里带了刀具,居然被打得节节败退。

季东篱倒是面上不惊不惧,颜雅筑似乎是真被激怒了,每一下都朝着季东篱的要害而去,真要在此了结了他­性­命一般。

两人交手之间,步步为营,就连那柄匕首也被抛去一边,落在地上孤零零地旋了几圈。

袁宝求助地看着一边的慕容允,似乎希望她能出面调解,却见她面无表情,视线低垂,看着脚下一方土地,一派只要颜雅筑不受伤害,她便不准备出手的摸样。

那头打得火热,季东篱几下子躲闪不及,便被颜雅筑手里利刃拉扯几道口子出来,迅速地染红了一身外衫,看得人触目惊心。

眼看季东篱渐渐地被逼到墙角,颜雅筑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袁宝心里着急,抬眼就见到那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镶了宝石的匕首。

小巧­精­致,她握得稳当妥帖。

“不要打了!”

袁宝手里捏了这匕首,就感觉自己顿时强大不少,连说话都带了底气,对黑暗里二人大声一吼,他们便齐齐地侧头看她。

袁宝视线从虽然狼狈,但面上仍带了笑意的季东篱脸上滑过。

他几番躲藏,不免地胸口起伏,有些喘气,身上伤口左一道右一道,却见他面上的笑还是如此痞气,甚至还有闲心对袁宝挑眉。

相比季东篱的镇定自若,颜雅筑就没那么冷静了。

他看着袁宝手里的匕首,眼睛一点点睁大,声音却仍旧是软软的,生怕吓到袁宝,“小宝……你拿着匕首做什么,丢了它。”

袁宝看进他漆黑的眼睛里,颜雅筑口吻柔和,眼神里却几乎是带了恳求的。

她心里害怕,手里便握得更紧了些,“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你、你莫伤了他。”

前半句拒绝,后半句却是像跟锥子扎到颜雅筑心里。

他盯着袁宝手中匕首,声音极轻极轻,仿佛随时要散去,“你这是……用匕首指着我,要我留他一命?”

情势分明是对颜雅筑有利,对手身上内力尽失,他只消将剑送入他身子,便就此少了个隐患,一清二白。

但他为何却觉得自己如同失了所有?

袁宝这样防备而痛苦的神­色­,是在看着他么?

颜雅筑几乎想要转头四顾,确认袁宝那样既痛苦、又害怕的眼神,并不是看着自己,而且瞧着别人。他觉得这一切定是产生了误会,心里痛得似要裂开,开口想要向她解释,“小宝……”

“不要说话!”袁宝失控地打断了颜雅筑,生怕自己再和他对视,便是溃不成军。

颜雅筑呆呆地看着袁宝,察觉背后季东篱动作的时候,只来得及翻手自卫。季东篱原本是想夺去他手上的剑:所谓“不要乘人之危”、“光明正大地对决”之类话语,决计都不该在自己内力全身,对方握了把利刃杀气腾腾的时候用。

他反手夺剑,几乎也快要成功了。

颜雅筑吃惊之余,避让之时、更是在季东篱的侧臂拉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鲜血迅速地奔涌出来,他心一狠,便一不做二不休地,举剑朝着对放胸腹刺去。

只要季东篱死了,他便能将袁宝带回去,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一切,都可以回到过去。

“哧”一声轻响。利刃撕裂皮­肉­的声音是如此清晰。

季东篱瞪大了眼睛,那略微上挑的眼眸撑得很大,乍一看,确实有些可笑。

【一地心碎】

颜雅筑觉得腰侧凉飕飕。

最先涌上来的,是背后被人刺了一刀的冰凉触感,随后才是奔涌而出的痛。

他睁大了眼睛和手里握着匕首的袁宝对视,她的眼睛圆滚滚的,里头的害怕和惶恐,像是被刺伤的是她自己。

……是不是能理解为心痛呢?

颜雅筑退后一小步,手扶着旁边冰冷的石墙,感觉到手里长剑切割人­肉­时候遇到的迟钝阻力。

袁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颜雅筑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终究还是扎进了季东篱的胸膛,虽然半路因为自己受伤,力道定是小了些,但他既然是下定了决心要杀人的,自然也就不偏不倚地、刺进了对方要害。

两方都是破­肉­入骨的伤,但颜雅筑最痛的却是其他的地方。

“铛”一声,袁宝手里的匕首落到地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摸样,却偏偏一滴眼泪也没有。

“……”颜雅筑想伸手抚摸她的面颊,告诉她自己一点也不痛。可是他却不能确定,袁宝面上的神情,究竟是因了他,还是他对面的另一个男子。

第一次在她面前丧失了自信,颜雅筑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惶恐。

他对袁宝背后的慕容允示意,直到她放下了刚从头上拔下的簪子:虽然慕容允不见得会武功,却是所有暗卫中,最善于打探消息,杀人于无形的一个。这次居然是她最先找到袁宝二人,也在颜雅筑的意料之中。

可是看着袁宝的表情,他却迷惑了:该怎么办呢。

颜雅筑捂住腰侧的伤口,那里的血不断流出来,慕容允受命不杀袁宝,却还是非常尽职地冲上前,跪在靠墙而立的颜雅筑身边,为他止血。

颜雅筑觉得有些晕眩,不知是因为流血过多,还是心里那斑驳迟缓的痛。

他伸出被血染得污浊不堪的手,上面一部分开始­干­涸的血块,凝结成了可怖的暗红­色­,“……小宝?”

黑暗中的袁宝抬起头,面上都是慌张,看着他,眼神空洞,像是被主人遗弃在街角的宠物。

颜雅筑在心里堆砌了半天的甜言蜜语、说服的话语,到了此刻都变作过眼云烟,他只能勉力地扯出一个笑容,隔着虚空轻抚袁宝的面孔,“小宝,我们回去吧……”

每过一秒,他身体里的血就多失去一些,颜雅筑被袁宝刺中的这一下,乃是在他完全没有防备之时,又是刺在柔软而没有骨格保护的侧腹部,那匕首小巧却锋利,创口不大,却几乎是一路扯到了肠子。

颜雅筑靠在背后的墙上,觉得脑袋都开始晕眩,眼前阵阵发黑,叫他看不清袁宝面上表情。

袁宝不说话,他就一直等着。

好像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期待袁宝的回应一般。

真是卑劣、而愚蠢的做法。

时间不断地过去,分明只是数秒钟,慕容允却觉得好似过了漫长无比的时刻,她终于等不及了,跪在颜雅筑身旁,手里用来止血的衣料都已被血染成近乎黑的暗红。

“……公子!”

她的声音是憋足了力气的低吼,除却伪装的娇媚灿然,里头的焦急痛心可见一斑。

可是颜雅筑丝毫也没有理会她,那样恳求地看着沉默的袁宝的眼神,就像是等待一个离开的信号。

“你走罢。”袁宝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被人抽走了灵魂一般的,平静而坚毅,没有落泪,“不然你会死的。”

“……!!”颜雅筑仿佛是被这句话唤回了所有的痛觉和神智,他还要开口再说,袁宝却先一步地切断了所有可能。

“你再问多少遍都是一样的,你走罢。我不想再见你。”

颜雅筑已经没有再多的勇气和力气,再问一遍了。

当初他亲自领兵追到山寨,被她拒绝;那时或许还能欺骗自己,是她一时脾气上来,心理还未想得透彻。可今日一场,她竟可以为了其他人,而亲手伤了自己。

他这么些日子一直都用以维持自己的信念垮塌了。

他满心以为定会回到他身边的袁宝,终于对他举起刀刃。

颜雅筑浑身的力气就像是被迅速地抽­干­了一般,他半倚在慕容允的身上,眼看着季东篱和袁宝相互搀扶着,缓慢地、缓慢地,走出自己的视界。

他的目光始终都粘连在那个娇小身影上头,所以并未注意到,身边的慕容允,是在以如何的神情,看着袁宝的离去。

这一场重逢,不能说是谁伤了谁更多一些。

袁宝被逼迫到了这种地步,要她跟着颜雅筑回去,是断然不可能的。即使在今夜之前,她还怀抱了哪怕一丝一毫的期许。

眼看着季东篱身受重伤,如果她真跟了颜雅筑回去,季东篱便是必死无疑。她自然不能任凭这种事情发生,而颜雅筑至少有权有势,有暗卫跟随,家里还有个当朝郡主做夫人,再不济,他总还有背后皇族给他撑腰。

颜雅筑拥有的东西那么多,不会再在乎她这么一个多余的存在。

袁宝蹲在屋子外头,托腮看月亮。

她身上的淡­色­衣袍被血染得通红,远远看去像是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花朵。

刚才扶着季东篱一路回来的时候,他有好几次还倚着自己吐血了。袁宝不知到被人在胸口刺了一刀,居然还会从嘴里吐血;她吓坏了,倒是季东篱反过来安慰她,脸上总是那什么也不在乎的笑,“老夫是吃多了,吐一吐更健康。”

季东篱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硬是不让她留在屋子里一旁照看着,只许了大夫一人入内,袁宝独自在外头坐了许久,只零零星星地听到里头大夫的几声惊呼,却从头到尾没听见大叔叫一声疼。

袁宝看那大夫终于从屋子里出来,忙迎上去。大夫重重叹气,面上都是责怪,看得袁宝心里一凛,听到他说:

“你个做妻子的,怎的将自己夫婿弄成这般摸样?里里外外的都是伤?”

“……里里外外?”

难道季东篱除了刀伤,内伤也变得如此严重?!袁宝听他这么一说觉得此番受伤恐怕甚是危险,也顾不上辩解自己的身份了,赶忙地入屋去看季东篱。

季东篱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脸­色­透了不健康的苍白,袁宝不懂医理,也能看出他身子虚弱。他一副心有余力不足的摸样,好似是要坐起身来,袁宝忙几步上去,让他借力。

季东篱倒是不客气,整个人都倚在她肩背上,乘着动作间隙,一个劲地对着她耳朵吹气。

袁宝躲闪不能,又被他整个人压得气喘吁吁,待到季东篱终于坐起身,又是一脸正经无辜地看着袁宝,顺便捂着伤口装可怜,袁宝愣是想生气也气不起来,只好闷声闷气地,表示关心,“哦,你醒了。”

不用问也知道,他定是伤得挺重。

那剑刺进了胸腹之间,该是一不小心便要丧命的,也不知是他命大还是袁宝那一下刺得真是时候,看他现在虽然面­色­难看,人却至少是清醒的。

季东篱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撒娇摸样,恶心巴拉地伸手捂住自己心口,对着袁宝撅嘴,“唔……好痛……”

袁宝明知他是骗人,却又忍不住地有些紧张,“痛?哪里痛?”

嘴­唇­上贴近的触觉,漫溯而上,顺着她­唇­角一下下舔吮。舌头伸进了,纠缠得片刻不离,好似汹涌澎湃的欢喜,都浓缩在这一吻之中,辗转缠绵,对了袁宝繁复地索取。

袁宝刚开始明明只是承受而已,若不是知道季东篱身上受了重伤,甚至还准备一拳重重地敲上他面颊。

可是渐渐地,她却被这吻里头的猛烈情绪给震慑了。

是绝望而渴望,是恐惧与不舍,里头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不是单纯的技巧和挑逗,甚至就连□的成分,都并不很多。单纯地宣泄着某种情绪,那么满那么多,好像下一刻,他便要死了。

多到连袁宝都迷惑了,只能懵懂地回应着,希望能平静下对方胸中如此多的情绪。

两个人的吻渐渐从激烈如角斗,又变得缓和缠绵。

待到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这个吻,袁宝才找回自己呼吸的节奏,对面季东篱笑得亮眼眯起,揉揉她脑袋,“袁宝……”

“嗯?”袁宝目光迷离,看着季东篱,脑袋显然还没开始转。

一根红绳串着玉质的小元宝,轻轻扣在她腕上,袁宝觉得嘴­唇­一热,又被季东篱吻了下,“收下吧。”

“?”

袁宝嘴­唇­红肿,目光像是一只没弄明白状况的小动物,季东篱勉力忍下再次扑倒的欲望,拍拍她脑袋,“乖,收下吧。”

袁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迷茫慌张了一整个晚上的心情忽然宁静。——分明方才,满脑子都还是季东篱和颜雅筑两人打斗的场面,颜雅筑慢手是血、问自己要不要回去,季东篱胸口一个大洞,潺潺地冒着血……

分明刚才还满是害怕、慌张,不知所措的自己,此刻却忽然地平静下来。心灵如同找到了归宿,好似被安抚了,就像在梦中回到爹爹的怀抱里,如此宁和安逸,好似遇到再多的苦难都不惊慌,再多的苦难,她都可以撑下去。

“……咦,丫头,你哭什么……”

她哭了么?

袁宝这才发现季东篱轻抚她面颊,略微失力的手指上,都是濡湿冰凉的泪。

她哭了呵。

人真是奇怪,慌乱惶恐的时候,心里揪得透不过气的时候,偏偏压紧了落不下一滴泪;而当她整个人终于松弛下来,眼泪却不请自来,漫溯不止。

袁宝“哇”地一声哭出来,紧紧勾着季东篱地脖子,靠在他的脖颈里头,尽情地哭。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她用匕首伤了颜雅筑,她亲手伤了那个人,那个曾如此温柔腼腆,任凭她欺负、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颜木头”。如果过去几个月都尚且半梦半醒,尚且有回去的希望和可能,现在却是再也无法顺从她的意愿了。

所有东西都被她亲手毁坏殆尽,爹爹不再、颜雅筑不再……

“不要死……”袁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反复复地抵着季东篱的臂膀,小心翼翼不触碰到他的伤口,恳求一般,“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消失……”

不要每次都出现新的希望,就给她沉重的打击;不要每次有幸福的可能,就当头一­棒­,让幸福在她面前消失殆尽。

季东篱只觉得脖子热乎乎的,都被袁宝的泪水浸得濡湿。他一遍又一遍地顺着她背后的长发,轻吻着她脖颈、耳垂,却什么也没有保证。

【一时冲动】

季东篱抱着袁宝,软玉温香,而且她还在自己的怀里哭,他就开始郁闷了。

本来多好的时机,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千金!多做一刻赚一刻。

可惜了袁宝哭个不停,倒是大有越劝越哭得凄惨的架势,他一时还真下不了手,只好乖乖地憋着自己,预备做个禁欲的好男人。

谁知他有心扮好人,袁宝却完全不理会他个大叔难得的良心发现,那娇 躯软绵绵,贴着他蹭啊蹭,蹭得他很是恼火。

……莫蹭。

平日里见了好食便扑之的无良美男,如今只好瞪大了眼睛看头顶,以憋死自己为己任。

袁宝是真伤心,不过哭久了,自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地泪眼朦胧,抬脸见到季东篱一脸憋屈的模样,无辜地……凑了上去。

都说风流男子最可怕,光食饭不洗碗,两厢情愿、吃了就走。但最可怕的,其实是没有自觉的傻姑娘。你哭也就罢了,哭完了泪眼朦胧地看着风流男子也可以不计较,可你哭完了还凑着对方受伤的胸口,一脸虔诚心疼,用纯洁得无法再纯洁的表情亲吻之……算是个什么做派?!

季东篱只觉心头一热,袁宝抱着他亲吻了伤口,嘴里还傻乎乎地呢喃着,“亲亲就不疼了……”

小时候她摔倒受了伤,爹爹都是如此安慰的。

此番行动,乃是抱着纯洁之心,做了­淫­ 邪之事,季东篱伤口倒是不怎么疼,被她这么投怀送抱地亲着前胸,疼的倒是另一个地方了。

“……”季东篱以不可察觉的细小动作,轻轻朝床内挪了小半块,以期某个地方、不要和袁宝贴得那么近。

有这么个一心纯洁无暇的娘子也挺头痛,他真不知将来要怎么对她做 爱做的事。

“……很疼?”袁宝有些内疚地,抬头皱眉。

“……疼……”季东篱有气无力地,下身离得远了些,上身,却更靠近了软绵绵的小袁宝。

++++++++++++++++++++++++++++++++++++++++++++++++++++++++++++++

颜雅筑自然不会死。

慕容允一路照应着,且刚离城,便迎面碰上了疾追而来的下属。看了自家主公半身是血,脸上的表情却仿佛是个死人,手下倒也是第一次慌了手脚。

送了信鸽急急回去报告,又一路手忙脚乱,这才把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颜雅筑送回府里。

大夫忙里忙外,上好的伤药送了一瓶又一瓶,待到颜公子的身体终于止住了血,安稳下来,却也已经是数天之后。

柳云烟看着床上躺平了的颜雅筑,看他总是轻闭的双眼。自从他回来,便总是这么一副假寐的摸样,不开口说话,也无对她的问题不言不语,就连多看她一眼都嫌浪费。

不用问也知道定是袁宝造成的。

柳云烟心里倒是惊讶了一下子,没想到这回颜雅筑不但没有领回袁宝,居然还被伤得如此之重。在书房里,静静听慕容允从头到尾报告事情的经过,柳云烟沉默许久,手指扣得死紧,直到听到颜雅筑被袁宝刺了那一刀,才发觉手下昂贵衣料,已被自己揉得面目全非。

这样的女子……只因先遇到了她,你才如此痴情,痴情到了这种卑微的地步么。柳云烟无法容忍自己的夫君这样地被人踩在脚下,她收紧了手,问面前的女子,“你可会忠于我?”

慕容允单膝跪地,面上肃穆,眼睛看地,叫人辨不清她双眸中情绪,“慕容忠于颜府。”

是极好的回答呵。

柳云烟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她回到屋子,颜雅筑还是那样半阖着眼,灵魂出窍般,好似身上的伤口再也不会好。他这几日迷迷糊糊地发着低烧,睡得再深再沉,嘴里呢喃的却总也不会是她的名字。

再傻也没有了。她的相公。

若他就这般一直静静守在她身边,哪里也不去,指不定,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柳云烟看手下被自己揉得发皱的衣裙,方才烦乱的心绪,甚至想了要对那袁宝做的所有报复,只要回到颜雅筑身边,就又都神奇地平静下去。

或许这样也不错,如果颜雅筑真的能够就这样忘记袁宝,她或许也能满足于此,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如果不是颜雅筑的坚持。如果不是颜雅筑的冲动。或许这一切都真的可以这样平静下去的。——至少那时候,她是这样想。

距离那一次身受重伤,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余。

颜雅筑身上的伤口以很快的速度愈合起来,他的­精­神似乎也很快地恢复。照常地办公应酬,丝毫也不谈及当初那一个晚上,他究竟是遭遇了怎样的变故,甚至就连稍候沉寂月余的修养,也被一句若无其事的“不慎受伤”带过。

外界丝毫无法窥见他的伤和他的悲哀,只有柳云烟能知道。

他变了。

每每应酬都大肆地喝酒作乐,每每有机会寻欢作乐,便是几倍于过去地沉溺其中。他分明不是个善酒的男子,分明不是善于在觥筹交错的场合与人尔虞我诈的类型。可是,他偏就如陷入泥沼的旅者,绝望地不愿挣扎,眼看自己缓缓落入深渊之中。

他在用缓慢而固执的方式,将自己的­性­命埋入尘土。

柳云烟不止一次看到他一身酒气地回到屋子。

即使是到了如今,他也是一个人睡在书房的,在外再多的应酬混乱,作风不定,到了颜府,至少还是收敛成过去的模样,营造出一个一切宁和美满的假象。

柳云烟看了心里难受,劝过很多次,他却从来也不会给她回应,好似她就同这满屋子的桌椅没些差别,都是死物。

这天晚上他一样是喝得酩酊打醉,回到颜府,整个人身上都带了呛鼻的酒气。

白日里在和那些个官场贵胄周旋,无非为了银子归属何方的问题罢了,他觉得心里疲累,却因为酒而沉淀下去。

见到柳云烟等在书房里,心里喝得迷迷糊糊的欢愉沉醉,又忽然像是一条陈旧河床底下的泥浆,忽然地翻涌而上。

叫人心里不畅快。

其实他看不清柳云烟的面容,他太醉了,只是觉得这种时间,有胆量呆在书房里等他的人,必定就只有柳云烟而已。见到她,就像是种警醒,自己做过的事情,被袁宝用那样惶恐的眼神看着的心情,一切翻滚而上,叫人厌恶。

他本能地忽略她,错身而过的时候,却听到柳云烟软绵绵的声音祈求一般地,“……今日是我生辰。”

卑微而胆怯的陈述,等待了许久也得不到回答的恐惧。

颜雅筑脚下停顿,回头却觉得天旋地转地晕眩,连屋子里的摆设都看不清晰了。

他想到袁宝十六岁生辰,跪在门口一整个夜晚,那一夜下了许久的雪,将她小小身影都淹没。

腰腹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和酒气混在一起,叫人浑身都燥热。

“……唔?!”

柳云烟显然没有期许过,抬头等待她的,会是一个如此火热的吻,惊心动魄地几乎要吞噬了她的灵魂,怀抱她的双臂,紧得叫人心思都变得柔软了。

柳云烟被颜雅筑突如其来的巨大力气,勒得生疼,却又被他­唇­舌间火辣而放肆,惹得整个人都酥麻。

好似是等待了太久,他这样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简直就像是梦一般。

柳云烟闭起眼,感觉到身上衣衫被大力地撕扯下来,火热很快地从颜雅筑身上传递到她的身体,两方贴得如此接近地摩擦着,不断交错的剧烈喘息,还有抵在她下腹上头,那滚烫发涨的东西。

两人都不说话,都在用身体里最原始的本能,寻找慰藉。

“即便是谎言也好,即便是欺骗,也好。”

颜雅筑在她的身子里用力地冲撞的时候,那酸麻到心里的满足,将她整个人都填满了。

是和初夜完全不同的情绪。颜雅筑撑在她上方,火热的汗水滴落到身上,再顺着她的肌肤滑落下去。

他毫不怜惜地揉搓着她胸前浑圆,粗暴而叫人战栗,这样的颜雅筑,简直就像是发狂的野兽一般,每一下快速地进入她身子,那紧紧相贴的摩擦,让她再也忍不住喉咙里压抑的声响。

“唔……嗯……呃……”

柳云烟伸手捂住从自己嘴里呜咽而出的破碎呻 吟,目光迷离,头发散乱。

这个生辰,简直就像是梦一般的美好……

颜雅筑就像是在她面前褪去了那温文尔雅的公子外衣,变得侵略­性­而凶残,所有官 能上发泄的欲 望,都让他越来越深入的身子变得愈发火热野蛮。

“嗯……”

他粗重地喘气,低头咬着柳云烟的脖颈,微痛,却也更引发了不可言述的快 感。两个人都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尽情地放肆。

空气里充满了情 欲的味道,还有柳云烟渐渐萌芽,渐渐堆砌的希望。

它们像是钻透墙角缝隙的藤蔓,顺着那一片空白不断蔓延,总有一日,会填满所有空间,将这容忍而本分的墙,轰然推倒。

没有人可以永远等待,她总会要求得越来越多。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颜雅筑已经不见了。

柳云烟心里却是欢愉和惊喜地。至少他开始接受她了不是么。

或许袁宝对他的伤害如此之深,深得他已经开始忘却她了,深得他已经开始,要把欢喜和那般深厚的爱,转移到她的身上来了。

【无始无终】

早晨的光尚未照进屋子,颜雅筑便醒了。

身边睡着的女子是他的娘子:无论是实质上、还是名义上,都是他的娘子。

柳云烟是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当朝郡主,相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试问天底下,哪一个女子,愿意让自己的夫婿,天天地心系另一个女子,甚至为她几番奔波,甚至因此,婚后几乎不行床弟之事?

两人成婚不少时光,两方家长都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能早些抱了孙子,儿孙满堂。但是就他这番相敬如宾的摸样,要想生出孩子,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帐顶。

昨晚喝醉了,光看着床上的痕迹,便知道自己和柳云烟做了什么事情。可是自己一丝记忆也无,心里空荡荡的,总也填不满。

颜雅筑伸出一只手,盖着自己的眼睛。

外界的光都被遮蔽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浅,很想就这样睡过去,便再也不要醒了。

++++++++++++++++++++++++++++++++++++++++++++++++++++++++++

曾有传言,现今皇上年轻时,曾经对同父异母的胞妹,有过不伦之情。

生在皇家,本就孤独,从小开始,便要面对各方交错的势力,甚至连同根相生的兄弟之间,都曾要防备一分。所以能有一个让他全般信任的妹妹,果真是比任何的爱人都要珍贵的。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这位公主,也算得上是颜雅筑的姑姑,居然在一次偷溜出宫的时候,爱上了宫外的平民,并且跟着他私奔了。这次事情乃是皇家的耻辱,偏这平民有些本事,一时之间居然寻不到此二人的踪影;当时的皇帝勃然大怒,怒的却并非丢失了个无足轻重的女儿,而是这般作为,简直是在皇家面上摸黑。索­性­直接对外宣称他的这个女儿重病已死,这件事情居然也这么掩在皇家矜持而华丽的外壳之下,渐渐地被人淡忘了。

故事由此落幕,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倒也算是美事一桩。

后来,便是当今皇上继位,他后宫佳丽三千,与当今的皇后也算是相敬如宾、恩爱有加的;心里却始终无法忘怀生命里最初的爱人。

有一回,听到当今丞相说起民间几个大商户,生意做得有声有­色­,首当其冲,便是袁老爷。袁老爷的原配死去多年,他倒硬是未曾再娶,此般痴情,如何不叫人心折。当时皇上听闻袁老爷的名讳,面上的神­色­便是一僵,却未曾说什么;却当夜,便秘密地召见了丞相,命他派人去铲除了袁家及其手下商号。

这前后一看,倒是皇上对情敌心生恨意,欲处置而后快了;内里的缘由,却实在要多加上一份切切恨意:公主从小乃是千金之躯,从小便体弱多病,直到五岁之后方才靠着皇家上好药材调理,勉强好些。当时她不顾一切地跟了袁老爷私奔,却离开了这些药材续命,断然活不过一年。

所以那袁老爷的所谓“原配”,根本不可能是公主本尊;至于他现在家里留着的小崽子,更不可能是公主留下的女儿。

皇上固然掌了全国上下的命脉,生杀由他,却也是有血有­肉­有心的人。

袁老爷这么一出“拐带公主出宫”,却又在她死了不多久,便又有了个别的“原配”,居然还在外留了“原配已死,不再他娶”的美名?这一切着实触痛了皇上藏在心底里头最深处的情绪,这一场密谋的单方面屠杀,便是为了那已死的可怜公主,更是可以将这大笔财产充缴国库,乃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丞相自然对皇上的决定百般跟从,偏偏调度军士时候,这事情被当时监军的颜雅筑察觉,这才生了后头,柳云烟同颜雅筑仓促成婚、还有袁府一夜抄家的事情。

丞相乃是多么八面玲珑的人,自然能揣度皇上的意思,该是要袁老爷的命。至于那叫“袁宝”的丫头,不过是个附带品,能杀便杀,不能杀,留着也无伤大雅。这才任凭了颜雅筑同他做这暗地里,两方不言、却双双默契的交易。

这计划本是天衣无缝的。

却因为皇上某天和他的短暂谈话,突生事变。

丞相认为,他的千金真是金不换的好女儿,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如此懂事体贴,一丝一毫地也不需要­操­心。

所以皇上一句话,让自己把袁宝给找回来,女儿定也是会谅解、并且办得很好的。

丞相甚至开始有些得意自己当初和颜雅筑的约定,袁宝没死,如今按照皇上的意思,把她放到颜雅筑身边,这件事情,自己便是办得完美无缺了。他把这话同云烟一说,她面上虽然不好看,却也没有反对,而是如平常一般低头,“好的,父亲,我省得。”

丞相笑呵呵地摸着自己胡子,忠心地夸赞,“我这么几个儿女里头啊,就属云烟你最懂事了,不过我听说那袁姑娘­性­子倔,你倒是要吩咐下头的人,给她些苦头吃,让她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柳云烟还是那句话,“我省得。”

丞相却有些担忧了,他这女儿体贴足够,下手却不懂如何的狠,他倒是要在一旁稍微地帮些忙,好让她将来别被这袁宝丫头给盖过了风头去。

++++++++++++++++++++++++++++++++++++++++++++++++++++++++++

大清早,万物苏醒,小镇外头早已热闹,袁宝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去隔壁屋子叫季东篱起床。

季东篱胸口的伤好了大半,两人一路磨磨蹭蹭地,千辛万苦,终于到了旖兰镇,路上谁也没有提那个晚上任何相关的事情和人,无论是颜雅筑、慕容允,还是柳云烟,都是被默契地禁止的话题。袁宝过了一日再回去那里的时候,前厅里的血迹已经被清除得­干­净,那柄匕首也不知去了哪里,一切都消失了。就好似她的过去……那些个夜晚,一切不过一场噩梦。

醒来,在身边的人,只留下季东篱而已。

两个人因为季东篱的伤,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待到终于到了目的地,却偏偏不见百晓先生。门徒说先生是出远门去了,约莫还要过个把月才会回来。两人扑了个空,索­性­就在百晓先生旁院里留住下来,预备一边等一边给季东篱调理身子。

他原本对自己的身子不很在意,哪知被颜雅筑捅了一刀,那原本就上下翻腾的寒毒,这回像是寻到了发泄口,一日日地严重起来;就算是夏日里,整个人也觉得懒洋洋的浑身冰凉,手脚无力,气血翻涌,一个不当心便要吐血玩。

季东篱本就是个懒人,这回更是找着了机会,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越发地无赖起来,天天缠着袁宝留在屋子里陪他。

“起床。”

袁宝一ρi股坐在季东篱床边,俯视这个睡得团起来的美人。这么大个人了,因为畏冷缩成虾米的摸样,还偏要赖床。

“老夫困……”

“知道困,不早点睡?”袁宝叉腰,凶悍婆娘的摸样。

“老夫其实是个枕头……”季东篱愈发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狗屎!”袁宝怒了,“我还是被子呢!起床!!”

“唔……”季东篱缩得只剩下一双细长的眼睛,望着袁宝,无辜地眨啊眨。

袁宝看着他,惨烈地笑眯眯,“不起床?”

“……”季东篱一双美目滴溜溜地转,想当然地耍无赖,“谁让你不陪我睡的……”

袁宝脸­色­一红,就算知道他是胡说了开玩笑,还是心头一紧。

跟着手一紧……

“唰——”一记,季东篱原本就不怎么厚实的被子,便被她重重掀开,毫无预警,将底下那毫无遮蔽的胴 体,展现在面前。

阳光正盛,照­射­在季东篱的身子上,他黑发凌乱,几丝吹到胸前,整个人糜烂无力地舒展在床上,真是无限挑逗的状态。……没想到美男的­祼­ 体,可是比女子的更要风情了十分。

“……”季东篱低头,看了看自己劲瘦修长的身子,相当虚伪地轻叹,“啊……娘子,你太饥渴了。”

袁宝面红耳赤,被子还捏在手里,鼻腔一热,却好似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似地。上回看到季东篱­祼­ 体,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时候水汽氤氲,她什么也没看清便转身跑了,这一回可是避无可避,结结实实地看了一清二楚,季东篱还要说些什么,袁宝却拽着手里的被单,无限怅惘地、转身、撒腿,又跑了。

留下季东篱在背后提了声音,“丫头,老夫换洗衣服还没­干­!”

换洗衣服没­干­跟她跑不跑有什么关系?

袁宝左耳进右耳出,继续面红耳赤地低头跑着,那条薄薄被单在地上拖了整个院子,脏得不像话。

袁宝以为她跑了就没事了,季东篱在她背后叫的那句话也没听进去,这便佯装镇定,跟了百晓先生的门徒去山上采草药。

据说旖兰古城不远处的古迹人杰地灵,走路不过大半天,那儿的草药对调理身子极其好,她盼着季东篱能早些好起来,莫要动不动地就吐血。每次看到他脸­色­不济,袁宝的心里总是仿佛一切都要消失不见的害怕。

她没了爹爹、没了家,就算是颜雅筑,也终于是没有办法再回去的了, 剩下能陪着她的人,不多了。

袁宝努力地往山上更高处踏去,那里的沟里头长了小小的绿­色­齿状叶,陪同的小童说,这是很难得的草药,对体虚体寒者尤其有益。袁宝奋力地伸手往前,自然就没注意脚下,结果一声惨叫,壮烈地摔了个狗吃屎,ρi股裂开似的疼,手臂也擦破了;不过幸好,那草药倒是一点也没损伤,她心里一计较,这一下摔得也不亏。

一瘸一拐地回到小镇,已是晚饭之后的事情了,听说季东篱居然一整日都没离开过屋子子,就连小童担心了去敲门,里头也是闷声闷气的反应,外面都有些担心,季东篱如此反常,闭门不出,就连晚膳也未吃。

袁宝一听就急了,领头地瘸了脚往季东篱屋子里冲,心里担心得紧:他会不会是内伤发作?怎会闭门不出呢,若重病发作,自己要如何?

【无妄之福】

季东篱满不在乎地舒展着身体,就算被袁宝看了个光也丝毫不遮掩的,袁宝满脸虚汗,扔了衣衫便往他脸上去,“先给我穿上。”

说话倒是顺溜,可惜脸面还是通红,不够淡定。

季东篱缓缓地舒展了身体,这才慢悠悠地开始穿起衣服来。

袁宝背对他站在屋子里,觉得这房间好似有些奇怪的血腥味道,她皱了眉嘀咕,“……什么味道?”

季东篱在背后“嗯?”了声,袁宝细细一闻,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她想着刚才自己那声“别进来”着实骇人,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别人都看见了他这副吊儿郎当又媚态横生的摸样,谁知道大叔这张脸长得如此惑人,是不是个男女通吃的料,弄不好,就是个不检点的生活状况。

“你今儿一整天没出屋子,就这么在里头呆着?”简直不可思议了,莫不是犯了病,哪里会有这般叫人难以理解的做派?

“唔……”季东篱慢悠悠地答着,往头上套衣服,“谁叫你就这么丢下老夫走了,老夫换洗衣服还没­干­,自然就只好这么赖在屋子里。”

“你大可以叫人来帮忙给你拿衣服。”想到大叔每次被她看光,都是不遮不掩的摸样,“害羞”这个理由,自然是不能用在他身上的。

“除了娘子,老夫可是谁都不给看的。”季东篱还真是哪句话不可信,就挑哪句话说,这话说得诚挚,听在袁宝耳朵里却只觉他是在玩笑,“我不是你娘子。不过你倒是还有些节­操­?”

“有。”季东篱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完话就凑到袁宝背后,“娘子,老夫肚子饿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摸样。

袁宝脱口而出还是那句,“我不是你娘子,”看了季东篱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比早晨起来的时候还要苍白,心里却不免有些担忧,声音也跟着放软,“你的脸­色­……”

季东篱二话不说,伸手抱住袁宝,她埋进他胸膛,自然就无法细看他脸­色­了。季东篱一个大男人了居然还撒娇,恶心巴拉地蹭啊蹭,“娘子,老夫饿了饿了饿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袁宝收了手上的小元宝之后,季东篱面对她就愈发地无耻了,丝毫也没有些儒雅高洁的公子气质,就连当初在珍膳楼的正经劲也消失殆尽,整个黏糊糊的相公劲……果然,这才是季东篱的真面目。

正挣扎着要离开季东篱的怀抱,却又被他一下子横抱起来,力气之大,简直好似她身子一点分量也没似的。袁宝吓了一跳,被轻轻放到床上,还没坐稳,脚心一凉,低头看见季东篱脱了她鞋袜,正将她脚心轻轻放在他膝盖上,盯着她脚腕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观察什么稀罕物品似的,她不觉有些慌,面上也尴尬起来,“作甚?”

季东篱抬头看她,去了面上嬉笑,一双眸子里神情冷冰冰的,“脚怎么了?”

他修长手指覆上袁宝脚腕,一使力,袁宝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发现方才崴了的地方,居然已经微微肿起,方才一心害怕季东篱内伤复发,又被他­祼­ 体给惊得心神不宁,这才居然没发现,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采草药扭的。”

季东篱低头给她按摩活血,他手指微冷,每次触碰到因为肿胀而发烫的肌肤,都带来舒适的丝丝冰凉。他一心一意地按摩袁宝脚丫,动作没有丝毫□暧昧,亦不见平日里嬉笑耍赖,屋子就骤然地有些清寂。

室外月光幽幽洒进来,空气清透而和缓。

分明一个崴了脚的傻丫头,和一个单脚跪在床前、满脸认真按摩她脚腕的男子,这画面怎么看都不唯美的;可合着两人轻柔呼吸,还有窗外绿意蓉蓉,轻悦虫鸣,好似真是定格成了某幅­精­心绘就的画。轻墨淡笔,一点一滴拼凑成夏夜浅淡而安心的曲调。

这一刻没有伤感、不见仇恨,所有丑陋而浓重的情绪,都融进窗外的夏风里,散成了夜里缱绻的微尘。

一切不愉快的事都不曾发生过,她还是那个心灵透彻的她,在池塘里追逐游鱼,在岸边将湿漉漉的脚心,踩在柔软的泥土上。

爹爹会无奈地看着脏兮兮的她笑,娘亲也还在,一家人可以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

不用离家千里,不会在污浊的世间摸爬滚打,没有人会伤害自己,世界又恢复到那个自己初临的摸样,纯净安康,宁静美满。

袁宝眼睛忽然酸涩,心里满满的、滚烫滚烫,快要漫出边际,却不知是什么情绪。

人不断地长大,受了伤害就如蜕却柔软的壳,渐渐地变得坚硬、变得圆滑,直到有一日,终极忘记了自己最当初的摸样,忘记了最初想要的东西 、喜欢的人,一同走过的那段路。

很多年以后躺在温暖的卧榻上,还会不会记得当初的自己,是怎样一个青涩而固执的笨蛋。

成长的过程,究竟是得到了很多,还是失去了更多呢。

爹爹不再了,谁还能告诉她。

直到脚腕上的疼痛渐渐缓和,季东篱才停下手里动作,抬头看着眼睛通红的袁宝,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疼?”

袁宝点头,眼里闪闪烁烁的水汽,却也没落下来,“……疼。”

“知道疼以后就别逞强,”季东篱随手披了件大衣,起身出门,“我去膳房找些吃的。”

毕竟两人此时都没有吃过晚膳,自然是会肚子饿的。

袁宝看着季东篱出门的背影,觉得脚腕发热发胀,心口更是暖融融的。她低头看着腕里的小元宝,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思,歪在床边,觉得累极,阖眼打起了瞌睡。

醒来时,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又等了会,却迟迟不见季东篱回来。袁宝心里觉得奇怪,便套了靴子出门看。

季东篱的屋子去膳房只有一条路,也并不长,袁宝从这头走到那头,问了膳房里的伙计,说季东篱早就已经拿了吃的走了,她心里顿觉不妥,却也一时不知季东篱会去哪儿,再按原路返回,经过花园的时候,忽然地闻到空气里一股甜腻腻的血腥味道。

她心里急速地跳起来,却又安慰自己这是在百晓先生的府邸,莫要胡思乱想,顺着味道走去,拐过树丛,便见了季东篱背对着她站在那儿,弯腰不知在做什么,地上落了个篮子,里头的饭菜也落了出来,掉了一地。

她还未开口,季东篱却有感应似地忽然地回身,见来人是她,身子一僵,声­色­俱厉地冷声道,“你来做什么?!给我回去!”

袁宝被他这一下冷冰冰的训斥叫得莫名其妙,条件反­射­地便是脚下一顿,忽地看见季东篱衣襟上一点血红,“你流血了?”

季东篱没有回答她,而是脸­色­一变,手指猛力捂住嘴,转身背对她。

有东西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沿着手背而下。

袁宝只能僵立在原地,看着那液体仿佛重了千斤,“啪嗒”一下,落到底下的石板路上,飞溅开。

她脚腕生疼,手里的小元宝晃晃悠悠,却觉得天地间暖融融的夏意都消散了,变得冰凉彻骨。

怪不得屋子里会有淡淡的血腥味,怪不得季东篱在屋子里独自呆了一整日不出来,怪不得他的脸­色­这样惨白,他的寒毒,已经到了这般危急的时刻了么。

有一种被欺骗的怒火从袁宝的心里烧起来,她捉住了这愤怒,仿佛只有依靠生气,才能压制住心里那蠢蠢欲动的崩溃和软弱。她大口地喘着气,死死盯着季东篱的背影,好像要在上面灼一个洞出来似的。

季东篱转过身,被月­色­下袁宝的表情吓了一跳,手背拭去嘴角的血,他很快又恢复成吊儿郎当的痞子摸样,露出了不在乎的笑,“不用这个表情,老夫死不了。”

“……”袁宝眼睛瞪得圆圆的,憋着嘴,二话不说便把他扯回屋子里,用一大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叫来了大夫,上上下下地伺候一番,说他便是体内寒气迟滞,横竖查不出个所以然。喝了粥,吃了药,袁宝坐在季东篱床边,垂眼看着摇曳的蜡烛,脸都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也不去睡觉。

季东篱看了她别扭摸样,失笑,拍她脑袋,“说了老夫死不了。”

“……你撒谎。”袁宝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爹爹也曾说会一直会陪着她,一直陪到她出嫁,到她生了宝宝,到她的宝宝也各自嫁娶……一直一直陪伴下去,爹爹也说他不会死。

但是他还是就这么消失了,甚至连给她挽回的机会都没有,就在她神智不清的时候,被人杀死了。

弑父只仇,不共戴天。

没有“如果”,没有“或许”,没有从小的情谊。

就算有,也因了爹爹的逝去而跟着一起消散了。

袁宝有多爱爹爹,就有多恨颜雅筑;这恨和过往的情谊交叠错综,只让她觉得疲惫。

而她有多爱爹爹,此时就有多恐慌。

季东篱会不会也死了。上天好似故意拿她玩耍,每次有一个可以让她心意相许的人,就要使出狠毒的招数,把他带离她身边。

季东篱的手用力揉乱她头发,弄得她好似顶了个鸟巢,袁宝抬脸,面上交错泪痕和红肿的鼻子,配上蓬乱头发,着实叫人觉得好笑又怜惜。

“丫头……”他低头凑到了她面前,伸手捧住她的脸,鼻尖抵着鼻尖,“不会死的……我不会死的。”

一遍一遍一遍地重复。

里头的信念和承诺,好似多说一遍,就多了一分。

他闭着眼,许诺一般地,气息沉缓,不断诉说。

袁宝睁着眼睛看着季东篱比女子还要长的睫毛,沉默许久,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字句却清晰,“……抱我吧。”

“……!”季东篱忽然愣住了,猛地睁眼,看进袁宝被泪水洗得发亮的双眸。

“如果抱过我,就算死了也……”袁宝的双眸像是雾气里某种小动物柔软的眼,里面纯净却是坚毅固执,一往无前的决心,“季东篱,抱我吧。”

夏夜风轻吹,屋子里的温度忽然地因为袁宝这句话升高了。

她没有妩媚、没有挑逗,仅仅是直直地望着季东篱,但他却被这句话,说得发热了。

手里她的面颊上还残留了泪痕,软绵绵的,光滑得叫人爱不释手,她的身子,是否会比她的面颊还要柔软呢?那样在他的身下辗转呻吟的……被他的动作带动、变得无助而妖冶,被他用力地抱着……仅仅是想到这里,季东篱便能感到血液朝着某个地方而去。

“这次可是对方主动要求的。”有个声音在他耳朵里引诱般地喃喃。

对方是他欢喜的女子,她也欢喜他,他带她去见过山芋­奶­­奶­,也给了她小元宝,算是两情相悦的一对有情人了。他倒是有过逢场作戏,有过男人的正当需求,却倒是没碰过心意相通的两方要做 爱做的事情过,一下子倒是有点不知怎么办好,捧了袁宝的脸问,“丫头,你、你说什么?”

“……抱我。”袁宝一字一句,“就像是你对慕容允做的那样……”想到那个晚上,她不禁心里又是一紧。

“啊……我没有和她……”季东篱有点无措地解释,又觉得自己这样解释似乎听起来不太可靠,烦恼半天,见袁宝咬着下­唇­,眼睛红彤彤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柔软,轻轻吻了她眼睑,吻去她泪痕。

季东篱的吻如此温暖而轻柔,像是小心翼翼的蝴蝶,生怕惊扰了夏夜宁谧,顺着袁宝从头吻下去,直到她的心一点点因这吻而再变得暖和安稳。

他的臂膀有力,好似什么也撼动不了,紧紧地裹着袁宝,将她揉进自己胸膛之中,也顾不上拉到伤口,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轻吻她头顶,“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腻烦为止。”

袁宝被他抱在怀里,怯怯地,“你不抱我么……”

季东篱伸手敲了她脑袋一下,“这不正抱着么。”

“……我不是指这个……”更小声了。

“丫头,思想要纯洁……”季东篱轻轻叹息,下巴抵着她头顶,透过窗子看到室外月亮明晰,“我会抱你,但不是现在……等我娶了你,明媒正娶……”

“……”袁宝伸手轻抚季东篱胸口的伤疤,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总觉得这抚摸的力道挑逗得很。

季东篱喘息有些急促,二话不说捉住了她手,把这不安分的姑娘按住,“……死丫头,睡觉。”

明媒正娶。

他居然也有良心发现的一天啊,还没吃饭,就先准备刷碗了。

等了许久,直到怀里的人呼吸变得平稳绵长,季东篱才对着孤单的月亮轻笑,“嫉妒吧?老夫就要有老婆大人了。哼哼。”

【无隙可乘】

脸上痒痒的,袁宝伸手挥了挥,果然没了­骚­扰,她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被子松松软软,虽然是初夏,早晨却是凉爽而惬意的,她额头抵着温热的地方,鼻腔里充满了好闻、叫人安心的气味。

又有东西在她面上流连了,袁宝被­骚­扰得怒火中烧,一不高兴,伸手便狠狠地排上去,结果还是落空,让对方给跑了。

耳边传来低声的笑,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声轻柔和缓的吐息,喷在脸上,都是带了柔软的欢喜,“太阳晒ρi股了……丫头。”

袁宝真的不高兴了。

她这姑娘,平日里除了欢喜美人和银子之外,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唯一喜欢的事情,便是赖床睡懒觉,偏偏如今这夏日炎炎正好眠的季节,居然大清早地被人打扰。袁宝撅了嘴,极不情愿地睁眼,却正好碰上对方手里捏了簇她的头发,当作小刷子似地在她鼻子下边扫啊扫,既痒又毛,她立刻炸毛,像是一只被人踩着了尾巴的­奶­猫,

“季东篱!!!”

“在,”季东篱那双手凉凉的,就算是夏日,照样是比她的体温低一些。捧住她的脸,把她软绵绵的面孔,压成撅嘴的小鸟状,然后在上头轻轻地吻了下,“老夫在,娘子有何吩咐?”

“你你……!”袁宝的面孔被压得扁扁的,连带说话也变得模模糊糊,“晃开偶!(放开我)”

夏日里,天亮得早,现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已是灿烂夺目,她见了季东篱轮廓分明的半张脸,都被阳光照得镀上了层金光,嘴角笑意绵绵,那眼睛却亮得叫人无法直视。季东篱虽然做派猥琐,到底是个美人胚子,平日里不正经久了,倒还好叫人忽略了他的这张绝­色­皮相;此时这一笑,当真是毫不掩饰其绝妙容姿,任袁宝天天地看,不免也要失神一会。

这一失神,又被捧着脸“啵”地亲了口。

没有­唇­舌纠缠,没有情 欲波澜,单纯的欢喜的吻,却真正叫人一直暖到了心底。

季东篱居然也是有这么一面的。

袁宝觉得心里一跳,莫名地有些酸胀起来:

是欢喜么?

这是欢喜么。

她忽然想到昨夜季东篱说了要娶自己,心里既是欣喜,又有些害怕。

她已经被背叛过一次。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季东篱的承诺,真的会比颜雅筑更值得相信?

袁宝这么想着,便移开了与季东篱相对的视线,心里隐隐地不安。

百晓先生迟迟地不出现,她心里既是焦急,又有些偷偷地侥幸。焦急的是百晓先生一日不出现,爹爹的仇,便一天地不能报;侥幸的却是这短暂日子里,难道的平静宁和。

有时候难免会在背地里偷偷地祈愿着:或许这样怪异而虚假的美满,也是好的。

颜雅筑莫要再找来,百晓先生也未归,报仇、恨意、欢喜、纠缠,都暂时地停在一个最微妙的平衡点上,时间不走,停滞在这里;她便能暂时地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不去想、不去恨,好似日日都像从前,她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也能叫她好好地喘一口气。

可袁宝每每地想到这里,又不免为自己的逃避感到可耻。

袁宝逼迫着自己去直面未来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心底里有多么渴望逃避,面上,便要更加强硬地逼着自己直面这一切。

爹爹曾说过,心里有多苦,面上的笑,便要有多甜美。只有先用笑骗了自己,才能让苦难和悲伤都过去得了无痕迹。

袁宝心里千回百转,季东篱捧着她的脸,忽然开口,“丫头,今日要不要去镇上看花?”

“呃?”袁宝尚在自己的小心思里哀怨,一下子倒是没适应季东篱的话题转得那么快。

“看花,”季东篱揉揉她的面孔,越看越欢喜,又忍不住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然后便松开了她的脸,托腮看着她。

袁宝被这灼灼视线看得实在难受,总有种快要被吞吃入腹的奇怪感觉,心里的惶然也因此消失不见,还不待她细想,季东篱便索­性­一下子把她横抱起来,下了床。

季东篱人本就长得高,这么忽然地被横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是个人都会害怕,看袁宝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动也不敢动地缩在他坏里,季东篱面上的笑意更盛,大步地迈出房门,“好,那丫头就跟老夫一起去看花吧!”

“放我下来!”走了好远,袁宝才从震惊中醒过来,“我没说要去看!”

“不去么?”季东篱一脸失落,看着袁宝,眼睛眨巴得好似无害的小狗。这么人高马大的,还对自己抱着的人撒娇,这场景着实地违和,“我好伤心……娘子不欢喜我了么?”

还没成亲呢,也不知道季东篱这莫名的自来熟到底是什么地方给延伸出来的。袁宝被他装可怜的面孔打败,无奈点头。

两人这就在季东篱毒发的第二日,真跑去镇子上看花了。

时值六月,小镇虽然不大,到处都能看到盛放的鲜花,从街边墙角、屋檐,每个地方热烈地生长着。

街上人来人往,也有些赶集的小贩或者同袁宝他们一般出门赏花游玩的人群。袁宝个子娇小,好几次都差些被人流冲撞,每每到了这时候,季东篱都会伸手轻轻揽过她肩膀,将她揽到自己的保护圈下。次数多了,他索­性­直接地牵了她的手。

袁宝吓了一跳,只觉得他的手指因为寒毒而比自己的微凉,手指修长,手掌又宽,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的手,整个包括在其中。

就好像被保护一般。

青涩而愉悦的欢喜,袁宝转头去看季东篱的时候,正见到他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嘴角却咧得高高的,一看便知他有多欢喜。

就算再多的烦恼,此刻也消失得不见踪迹。

袁宝低头看脚下石板路,只觉初夏的风清爽微醺,到处都绽满鲜花,美好得不似真实。

季东篱这回没戴斗笠,他的长相果然又成了一件阻碍街道顺畅的因素,他今日又笑得满面春风,简直是人人过路都忍不住地回头看。这一来二去的,此二人的路就走得愈发艰难。

“这位姑娘,买朵蔷薇给这位公子吧。”

两人正牵手走着,旁边卖花的少年忽然上来说道。

袁宝忽然就僵了一下,确认一遍,“你让我买?”

一般不都是询问公子,然后公子便附庸风雅地买了花儿送姑娘的么,为何到了她这边,居然变作姑娘买花送公子?

约莫是袁宝的表情太凶悍,那少年一时语塞,眼珠转了转,憋了半天,出来一句,“鲜花、鲜花配美人!”

袁宝僵立当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迅速地冒上来,她愣在原地半晌,就顾着和那少年相看两相厌了。一旁的季东篱看这二人互动,捂住嘴便背过身去,肩膀颤抖。

“买、买一朵……”季东篱还没笑够,捂着嘴,眼睛笑得弯弯,掏出银子给那局促不安的少年,少年递过一支开了半朵的蔷薇,再接过银子,触到季东篱的手指的时候,还不争气地脸红了一下,然后一声极小声的“多谢惠顾”之后,一溜烟地跑走了。

袁宝看着少年背影,还不解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却被伸到面前来的蔷薇消了大半的火气。

蔷薇半合半放,细白花瓣上甚至还带了点点露珠,小巧可爱,不见丝毫媚态。

“这位姑娘,可愿收下在下一片赤诚心意?”

季东篱半弯了身子,笑颜更胜了这花。

他平日里便是长了漂亮皮相的,现在面对着袁宝,更似了开了屏的孔雀,毫不保留地肆意散发着自己的魅力。

袁宝歪过头,愣愣地接过花,捏在手里轻飘飘的,茎上的小刺已被剔去,她听到季东篱的声音很近,声音清朗,百转千回,

“这位姑娘,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番罢,在下的名字,是季东篱。”

袁宝抬头,看到他的眉眼,眼角微微上挑了的,该是个薄情浪荡的人。

不过此刻他却是笑得再真诚不过,周围阳光正盛,袁宝好似回到两人初见的那一日,她发烧得神志不清,睁开眼,他笑着对自己说,

“姑娘幸会,老夫是打劫的。人称‘妙手回春二当家’,季东篱是也。”

袁宝低头看了看白­色­的蔷薇,又抬头看了季东篱的笑颜,跟着笑意融融,

“公子幸会,我是袁宝。”她晃了晃手腕上那玉质的小元宝,说,“就是这个袁宝。”

季东篱笑得更快乐,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脑袋上,“袁宝袁宝……唔,果真是个宝。”

盛夏初临,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若是抛却了过往,两人便能够重新相识。

也该是美好而纯粹的。

【无风起浪】

柳云烟回院的时候,正巧碰到颜雅筑从外办事回来,抬头,两人视线相交,倒是他先别开了眼。柳云烟不禁心里苦笑,她的相公若是知道自己偷偷地指示了暗卫去把袁宝捉回来,又不知会不会对她的态度,回复到过去的冷淡。

不过父命难违,她心里虽然也不愿意袁宝回来,倒也并不怕她,毕竟自己才是颜雅筑明媒正娶的妻子,袁宝再有什么后台,回来了最多也就一个妾。

妻妾之间的地位差别,让她还是有信心维持自己地位的。

不过她有时心里也会忐忑:自己顺了父亲的意思,命令慕容允去做这些事情,她的相公真的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毫不知情么?还是在他知晓的范围内,始终沉默而容忍呢。若真的是在容忍,那么一但触到了他的底线,得到的报复,便是几倍于过去的。

心里有鬼,她便只是同颜雅筑轻轻点头,便顺着出了鸽笼的路,回到东边的别院去。

“……”

颜雅筑看着他夫人离开的背影,眯起了眼睛,“夜。”

“是。”黑影从天而降,方才还是无声无息的庭院里 ,便凭空多了那么一个人,他的面容隐在暗处,叫人看不分明。

“你去看看,她究竟让慕容允做什么事情,还有丞相那边,也注意一下。”虽然当初发现了袁宝踪迹的是慕容允,但颜雅筑最贴身的护卫,还是夜。这么久长以来,柳云烟的所作所为,他并非不知晓,只是不曾­干­预罢了,但是最近她和慕容允的联系却未免太过平凡,颜雅筑下意识地抚触着昨晚上那串珠子,心里觉得隐隐不安,“必要时候,按照你的判断去做。”

“是。”

毫不犹豫,夜一闪身的功夫,便又消失了踪影,好似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只留下颜雅筑一个人的身影,称得背景里绽放的蔷薇,尤其妖娆恣肆。

+++++++++++++++++++++++++++++++++++++++++++++++++++++

百晓先生迟迟地没有回来,季东篱的身子虽然没恢复,倒也确实如他所说,并没有再恶化了。袁宝心里有些矛盾,既期待了百晓先生早些回来,又有些希望他不要出现,自己和季东篱在这儿等着的这段时光,却是她近些日子来最快乐的了。

现在采药的时候,季东篱说是不放心,也硬要跟着她一起去;几次三番的,路倒是没走多远,出趟门却更像去郊游了。

这天难得碰到季东篱消停会,大清早地便呆在屋子里,捣腾些神秘的物品,还偏偏地不给袁宝,直接把她赶出门,甚至发了零花钱,让她去街上逛逛去;元宝索­性­恭敬不如从命,揣了她那小荷包,屁颠屁颠地就出门去了。

街道上总是很热闹,人来人往,袁宝手里拎着车轮饼,手里还拿着一块,一口下去,嘴里绵密融化的口感,真叫人满足得眯起眼。季东篱虽然是个男人,却偏偏和她一般喜欢甜食,偏偏怎么也吃不胖,袁宝心想,他若是看到自己买了这车轮饼回去,定是笑得眼睛弯弯。

天空虽然­阴­沉沉的,好似随时要落下暴雨来,却也不影响袁宝难得的轻快心情。

要是日子总是这么甜蜜蜜的,就好了。

“姑娘,来看看上好的匕首小刀吧,买一柄回去,防身送礼两相宜!”

袁宝本来也就是个喜欢热闹的姑娘,这便被小贩的叫卖吸引过去,见到他摊位上,果然摆了琳琅满目的刀具。她掂起一柄匕首,没什么花样,刀锋上倒是泛着凌厉的光。袁宝虽然也不懂看刀,却是一时心血来潮,很想买了一样回去给季东篱防身用。

他身中寒毒,内力就算是废了,光有招式,却不见武器,毕竟不是个办法。

“姑娘好眼光,”小贩见了她手里拿着那匕首,立刻眼睛就放光了,“这匕首可是上好的青铜刃,见血封喉、落发即断!不如买一柄回去?”

袁宝倒是惊奇了现在的小贩,居然各个出口成章,“这个多少钱?”

“不贵不贵,”小贩比了下手指,“才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算得上平常人家半个月的伙食了,还说不贵。

“你看这儿,”袁宝皱了眉头指着刀鞘角落,“这儿磨坏了,还有这儿,花样这么难看,式样也是旧的,这种东西实在不值钱。”

“姑娘……”小贩苦着脸,“那您说要多少?”

“一两,不二价。”

“什么?!!姑娘,你这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我这大白天的……”小贩还想说点事情,却见袁宝直接转头走了,忙拉住了她,“诶诶,姑­奶­­奶­您别走啊,我们好好说,要不,二两卖给你?”

“一两,不二价。”

“姑娘,你看着这可是上好的青铜刃啊,防水不怕潮……”

“算了。”袁宝手里掂了车轮饼,转头便走,她要赶着在天黑之前回去。

“卖了卖了!”小贩眼见天气­阴­沉沉的,好似要下雨,赶忙地先做了这笔生意再说。

“成交。”袁宝拿好了匕首,从腰间掏啊掏,掏出荷包,把里头的碎银子倒些出来,还没数完荷包里头的碎银子,忽然地腰间一疼,荷包便被人夺走了。

“我的荷包!!”袁宝是一多么爱财如命的好姑娘啊,这个荷包上头又有她亲手绣的“宝”字,掉了实在叫人胸闷,这便二话不说地,别了身子就追上那个脏兮兮的小鬼;留下背后那个小贩对天哀叹,“我的匕首!!我的银子……!!!”

没想到现在的小鬼如此猖狂,七万八绕,速度不见得快,脚步却灵活得很。袁宝追了好几条街,跑进小巷,抚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眼见着自己离百晓先生的别馆越来越远,心里倒底有些发毛,又拐过一个弯,那小鬼终于还是不见踪影,她想了想,索­性­还是算了。

只能算作自己倒霉罢。

袁宝回了头,没走几步,却忽然看见头顶飞掠过一个人影,轻功极好。夕阳已下,四周有些昏暗,这么逆着光,只来得及看到对方腰间一段红彤彤的布,倒是十足的风雅。

“现在怎么连贼骨头都如此猖狂……”袁宝嘀咕两句,想是哪里来的毛贼,居然天还没黑透,就在房顶飘来飘去的了。

一路疾赶,袁宝的方向感倒是很好,沿着大概方向走,没多久就走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忽然背后一阵凉风,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便眼前一黑,被罩在麻袋里。手里的车轮饼“啪”一声,散在地上。

这麻袋原先也不知是装什么玩意的,一股冲鼻的腥臭味道,她脑袋晕呼呼,被人头朝下扛在肩上疾奔。

袁宝刚开始还挣扎尖叫一番,但是对方显然武力比她要强大了不少,嘴里骂骂咧咧地“臭娘们,给老子安分点!”,居然还抽了她ρi股一下,袁宝被打得眼泪都要出来,又挣扎不过,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袋飞速地运转:

对方是谁?

为何要绑架她?

是知道她身份,还是只是无差别的绑架?

在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只好握紧了手里还剩下的匕首,偷偷地把刀鞘更往衣襟里藏,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害怕。

若对方只是看她孤身一人在外,便绑了去,倒也算了;若是冲着她“袁宝”的身份而来,这事情恐怕就麻烦许多。

或者……这又是颜雅筑的人?

不待她细想,最后这个念头就很快地被打消了。

若是颜雅筑的人,恐怕会二话不说,直接把她运回了洛城才罢休,而这帮人,只是带着她走了不多久,便粗暴地往地上一扔,袁宝避让不及,直接摔得ρi股都要裂开。脑袋上的麻袋还未解,她却已听到远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自己坐的地板却是冰凉的带了寒意。

袁宝侧耳细听,想分辨出那不远处的热闹中,究竟有何线索?

为何对方绑架了她,却是带到了这种许多人的地方?

手里愈发握紧了那匕首,现在没有人在身边,她想要保护自己,断然不能再依靠他人。袁宝摸索着往后腿了些,很快便感到背后抵着类似柱子的东西:自己是在室内?

看来对方已经把自己送到了目的地。

周围很安静,也没有人经过的脚步声,好似一切都隐藏在远处隐约的喧闹之下。袁宝果断地挣扎开蒙住身子的麻袋,这才发现自己被扔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方才她抵住的地方,是一张看上去破旧不堪的大床。屋子里不见灯火,一切都靠着外头洒进来的朦胧月光辨识。她试着推了推屋子里唯一的窗户,果然从里头所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袁宝轻手轻脚地摸到门边,手里的匕首已经出鞘,她耳朵贴在门上,等了会,只能听到远远传来的,偶尔夹杂了尖笑的喧闹。

她把手贴在门上,刚要使力,却忽然听到一个女子尖细叫嚷,“不要!!这位爷,奴家那里……!啊!”

衣料被粗鲁撕裂的声音如此清晰而突兀,好似一切就近在面前,袁宝一下子愣住了。

“你这个­骚­货!”

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显然是被压迫得不舒服,而开始声音发闷的回应,“爷,爷,轻一点……啊!啊啊!”

不知那男人又做了什么,女人开始做作虚假的尖叫,到了后头,却真的带上了痛苦情绪,衣料摩挲,挣扎与碰撞,一下下,像是无法抵抗的毒素,不断地侵入袁宝的身体。她举起单手堵住耳朵,另一个手死死握着匕首,不敢放。

是谁?门外就是捉她来的人么?看来并不是颜雅筑的手下,若是他,断然不会把自己扔在这种地方。

被那对男女的声音搅得心思烦乱,袁宝努力保持冷静,脑袋却像是被胶水糊住了,难以思考。

仿佛是嫌她的惊慌还不够深刻,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惊雷,仿佛炸裂开一般的声响,从耳边滚滚蔓延到远方。她努力将自己的身子缩小,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隔了一道薄薄门板,如此近距离的地方,居然就有一堆男女在交 合,而且那男人还极有可能就是捉自己来的人。

袁宝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强力地敲击着胸膛,耳膜发颤,嗓子也发紧。

“贱 货!你这个贱 货!给老子动起来!!”

男人似乎非常兴奋声音听起来也带了虚音,而那女子的尖叫,如今已变成了呜咽和喘气,显然并不是快感,而是已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甚至还有黏糊糊的碰撞和摩擦声,听在耳中,直叫人觉得作呕反胃。

她很想就这么冲出去,可是推了推,门是从外头锁住的,仅靠她的力量,恐怕撞不开。而且她并不知道门外究竟是否只有这一对男女,此时不是鲁莽的时候,她必须忍耐,守在门边,等对方入内的瞬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有逃跑的机会。

总会有必须依靠自己的时刻,可以害怕,但不能慌张。袁宝这样告诉自己。

努力忽略门外那一声声­淫­ 靡叫嚷,一次次地深呼吸。

又一声响雷滚过天际,天­色­­阴­沉,果然是要下雨了。

【无能为力】

季东篱站在院门口,目光看着远方,迟迟等不到袁宝,他心里隐隐地不安着。青灰­色­的乌云压住整片天空,远远看去,好似一切都笼在云下,就连月光也是被遮挡了大半,努力分辨,方能窥见一轮朦胧光影。

他身后不远处的屋子,被装饰成了红彤彤的­色­彩,喜庆的绸布,将整间屋子都变得喜气洋洋。蜡烛黄澄澄的光,将整间屋子照­射­得温暖而安慰,就连原本白­色­的床帘,都被细心地蒙上一层薄薄红纱。

床畔衣架上,悬了件大红­色­的衣裙,裙摆悠悠,轻薄料子上绣了淡淡暗纹;袖口衣襟处,还缀了细巧珠花,温润的白­色­光彩,叫人看了便联想到夏夜盛放的月华蔷薇,和上头晶莹露珠。热烈而骄傲,胜过天下百花,确是无人能及的巧妙心思。

从里到外,这便是再完美不过的新婚洞房。

中央的桌上甚至还放了壶酒,瓶身被不远处的烛光映得金灿灿。动手布置的男主人,此刻却背对着这一整间屋子,迎风站在外头。

他乌黑长发被风雨前的风吹得肆意飞扬,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望着远处,却叫人看不透他目光落在何处。季东篱身上也穿了一件红­色­长衫,­精­细处绣了与屋中女装一般的花纹,却因这花纹缀的是黑­色­,而显得低调而沉稳。

甚至连他用来绾发的丝带,都是与衣服配套的红­色­,垂下的长长系带,被风带得轻盈摆舞。与乌发纠缠不离。

孑然一人,修长身影,在向晚朦胧的光­色­下,与平日里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显得如此温柔而沉静。

好似能够永远地等待下去。

“公子,快要下雨了。”百晓先生的侍童轻拍季东篱,递来一把伞。

季东篱对他颔首,面上少见的却未带了那痞气十足的笑,接过伞来,“多谢。”

侍童年纪不大,却也见过不少前来拜会百晓先生的江湖中人。只是他倒是从未见过面前人这般绝­色­长相,偷偷地看他侧面面孔,在背面清晰的光下,翩然若仙,却又会让人误会为女子,真是……好看呢。

“公子在等袁宝姑娘么?”侍童扭扭捏捏地不想离开,要乘着送伞的机会,再多多偷看下公子的长相。

季东篱“唔”了一声,却也不愿再多话。目光始终不离长长道路尽头,那儿每每有人经过,他便要屏息一会,待看清了来人,总又不免失望。

“今日果真是公子的生辰?”侍童很是好奇,季东篱一大早打发了袁宝出门去逛街,又独自在屋子里忙活起来,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一堆堆的玩意。尤其是屋子里那件女子夏裙,怎么看都是婚嫁用的喜服,被问起的时候,他却只说今日是他生辰。

生辰当日,屋子都要布置成洞房摸样的?侍童自觉大开眼界,特意回屋记到小簿子上头。

季东篱点头,“因为是生辰,才想要将美好的记忆留存在今日。”

这话说得……真是诗意呵。

侍童忍不住挠了挠自己面颊,流连忘返地盯着季东篱侧脸看,好似怎么也看不腻。

“二东!膳房缺人手啦!”直到背后有人唤他,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门口。

风乍起,季东篱感到一滴冰凉凉的雨水,落到他面上。

……下雨了。

袁宝出门未带伞,这会再不回来,待到雨下大了,定是要被困在路边,季东篱迈步便要出门去寻她。

忽地一阵清风拂面,他本能地侧过身子,却见一样小小东西从天落到脚边。

季东篱低头看:那是个有些旧的荷包,上头歪歪斜斜地绣了个“宝”字。他还记得今早袁宝从自己手中接过银子的时候,便是一脸灿笑地,将银子塞进了这里面。

他捡起这荷包,背面似乎沾了地上的尘土,有些发灰。季东篱抬头看向屋顶,瞥见一个身影闪过,入眼最烈,便是那人腰间飘带,红得胜血。

他心里一沉,提气便追了上去。

侍童递上的伞落在一边,季东篱并未拿走,远处夏夜的雷声滚滚,不断蜿蜒远播,直到整片天空,都渐渐地暗了。

+++++++++++++++++++++++++++++++++++++++++++++++++++++++++++++++++

直到那女子的声音终于渐渐清减下去,门外的男人还是意犹未尽,嘴里骂骂咧咧地,便一脚踹开了袁宝所在的房门。

“嘭”一声,门板撞击在墙壁上,甚至能透过窗外月光,看到墙上弹落的尘埃。袁宝伏低身子,浑身绷紧,她能够看到来人身形壮硕,身上衣衫不整,此人似乎对自己一眼未望见屋子的人感到有些惊诧,嘴里嘀咕了一句,“妞呢?”

袁宝乘着他查探屋子的间隙,猛地发力,狂奔出门。

门外廊上,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衣不蔽体,身上到处都是被男子掐打留下的淤痕,下 体的白浊和鲜红混在一起,看了直叫人心底发憷。

袁宝脚下极快,只来得及瞥了那女子一眼,决定还是先保护了自己最重要,拔腿便跑。

身后的男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回头刚好看见袁宝的衣角消失在木门拐角处。他连裤子都不拉,就任那丑陋不堪的欲 望暴露在空气之中,拔腿便追了上去,嘴里净是难听到了极致的咒骂,“你个小贱人,居然敢跑?!看老子不­操­ 弄死你!!!”

袁宝长得那么大,从来也没有碰见过这般开口粗鲁的人,她恨不能长了对翅膀,赶快离开这地方,往前跑了没多久,便出了有顶遮蔽的走廊,到了露天。

面前是个不大的天井,隔开一扇薄薄木门,她便能听见外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声响。袁宝看到门上的门闩并未合拢,兴奋地伸手去拉门把。

但她的手指刚触碰到门把,背后衣衫便被那男人捉住,他力气如此之大,袁宝一下子便被拉扯得失去了重心,往后倒去。

男人的体温很高,身上都是汗臭和肮脏的腥臭,刚一接近,袁宝便奋力地挣扎起来。她胡乱地踢打着,刚好一脚踢上了男人的小腿肚。

只听得背后男人“哎哟”一声,松开了手,袁宝立刻地几步脱离桎梏,奋力地打开那门——

锁链被拉扯到极致,发出“哐当”一声响。

木门是从外头锁上的。

袁宝甚至能透过她强硬地拉扯开的小小隙缝,看到外头经过的人们面上的笑容。

天气­阴­暗,快要下雨了,街上的小贩都纷纷地收起了摊头;她所在的院落对面,便是连着两家酒楼和妓院,此时正是客人纷纷涌入的阶段,到处都是热闹的人群,更有楼上的花姑娘,穿了一身鲜艳衣裙,对着楼下来往客人­骚­首弄姿。

没人发现小小的院落里,正有个姑娘遭受着暴徒的威胁。

袁宝发尾一痛,居然是被背后那男子硬扯过去。她的手死死地捉住了门框,却仍然抵不过背后那壮年男子的巨大力气,终究还是被生生地拉开了这扇才开了一道缝的唯一逃生口。

门“嘭”地一声合上了,最后一眼,她似乎看到了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街角转弯处的­阴­影,一闪而过。

那人像是幽灵一般,静静地朝着袁宝所在的方向,似乎透过了这一道门缝,看到了她面上惶恐紧张的表情。然后便被娱乐了,嘴角微扬,那双隐在­阴­影之中的眸子,却忽然亮得癫狂。

袁宝感到心重重地敲击着她的胸膛,因为恐惧,因为面前即将降临的暴行。

为什么慕容允会出现在门外?

这一切和她有关系么?

难道,这又是一次颜雅筑的授意?

不待她细想,背后男人的便一巴掌撩上来。

实实在在的“啪”一声。

袁宝呆住了。

“你这个贱人!既然是老子花了银子买回来的,你还给我装什么贞洁烈­妇­?!”说完,便将袁宝一下子摁在地上,埋头下来,便要啃吻她的嘴。

袁宝用力地推开他的脸,面孔上火辣辣的疼,混合着面前这个男人的嘴脸,一切都混乱而突然,她无法细想,只能拼命地反抗着。

男人嘴里又骂骂咧咧,连吻的兴致都没有了,直接伸手,便撕开袁宝胸前衣襟。布料硬生生从身体上被撕裂的摩擦,割得人疼痛不已,袁宝慌忙中,忽然握到了方才藏着的匕首。

“贱 人!拿这个做什么?!”男人一把握住了她刀鞘,一抽,却刚好把刀鞘从匕首上抽开。

袁宝虽然害怕,下手却是毫不犹豫地,对面的男人显然正是兽欲暴涨的阶段,一想到方才离开的屋门口,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子一身狼狈,袁宝便两手握紧了把柄,直直向男子的手臂划过去。

“­婊­ 子!”

男人一把推开她,低头看着自己皮­肉­翻开、血­肉­模糊的手臂,不敢置信一个看上去娇小的弱质女子,居然会真的刺伤他。血和汗水混合,刺痛加上暴怒,让他整个人完全失去了理智,伸手便要掐死这个不识相的丫头。

袁宝两手撑地,乘着他愣神的阶段,硬生生地从男子身下爬出来,一脚踹上他面孔。鞋子在方才挣扎的时候落了一只,她也顾不上那么多,手里牢牢握着匕首,转身便跑。

既然是院落,必然是有后门的。

不然方才那些绑架自己来的人,又是从哪里离开的呢?

她奋力地跑着,不敢回头看那男人有没有追上来。

刚才的突袭成功,全是凭了运气。就算她手上有匕首,要平白地制服这样一个壮硕的男人,显然也是太困难了。

袁宝沿着原路返回,很快地便回到了原本被关着的屋子。屋前倒着的那个女子,此刻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了地上零零落落的衣料,还有鲜血和白浊混合的液体,看得人心里惊慌。

她朝着院落更深处跑去,脚下冰凉的地板,刺激着她跑得滚烫的体温,时不时出现的小石子,早已将袁宝的脚底刺出几个血洞。

她很害怕。

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但是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崩溃,手里的匕首握得更紧,背后,那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更接近了。

“轰隆隆”一阵猛响。

天空忽然落下繁重的雨滴,一颗颗落在走廊的天顶上,构成了一道青灰­色­的厚重帘幕。帘幕背后,好戏正要开场。

袁宝已经跑出了回廊的范围,这便一下子跑进了雨里。

雨帘让视野变得模糊,短距离内的东西,都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淡淡影子。她身上的衣服几乎在一瞬间便被暴雨淋湿了;帖服在身上,黏腻而沉重,脚下的土地因为雨水而更加湿滑,好几次,袁宝都差些摔跤。

“你这个臭­婊­ 子!给我站住!!!”

背后的咒骂越来越近,袁宝几乎要哭出来。

她很快地看到了后院零零落落的杂物,一间柴房,还有那扇极小极小的门。

【无间是非】

袁宝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门,门没锁!

但她来不及跑出去,便被背后追上来的男人狠狠踹上后腰。钻心的疼,好像连骨头都要被踢断了,她一下子倒在地上,泥水飞溅到面孔,肆意落下的雨水,打在面上生疼。

男人又欺身上来,嘴里叫着“臭 ­婊­ 子”;袁宝却再也不犹豫了,直接地握牢了匕首刺上去。

他喷出嘴的声音忽然消失,突兀地安静下来;他的身子很重,从肚子里喷薄而出的血水,甚至还带了热乎乎的体温,就这样毫无阻挡地喷洒在袁宝面上、手上,再顺着她的手臂,潺潺落到地板。

从天空疯狂地淋下来的雨水,不断不断地、将袁宝面上、发梢的血水冲刷掉。

但即使不断地冲刷,那绛红­色­的液体还是没有尽头地流淌。男人肮脏而沉重的身子把袁宝压下下头,他昂 扬的下 体,甚至还抵在她腿间。

袁宝愣神半晌,却不给自己机会再多犹豫,她快速地从男子身下爬出来,跑去那扇半开的门。

显然这个被她刺伤的男子,和绑她来的人并不相识,可慕容允的出现,却又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刺进她心里。慕容允是颜府的暗卫,做的事情,自然都是和颜府有关,今日出现这小院外头,是巧合、还是必然?

她不敢再往深处想,手里的匕首还带着血气,人已经跨到了门前。

“袁姑娘何必走得如此匆忙。”

这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的一般。

门外又走进了几个大汉,均是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凶悍相。袁宝手里握着匕首,心里一横,再要刺去,却无奈地落了空,那几人中领头的一个,显然是个练家子,躲过了袁宝的攻击,单手便把她两手擒住,高高地举过头顶。

如此两手被吊住的窘况之中,袁宝仍旧不放弃地奋力挣扎着,奈何她奋力踢打的两腿,到了几个男人眼中,不过是垂死挣扎。

被举起的手腕被捏紧,急剧的酸疼,让她手中的匕首脱落到地上,很快地又被男人一脚踢的远远的。

这下,袁宝可是连傍身的利器,都被夺去了。

雨水丝毫也不止歇地冲刷着,从头到脚都是冰凉冷意,袁宝本就被那男人撕扯得破败不堪的衣料,此时沉重地贴服在身上,对面的男子单手攥了她下巴,看到袁宝面上倔强神情,再看看地上那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倒似被取悦了,“哦?没想到袁姑娘你倒是很有些作为么。”

这几个人认识她。

袁宝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男人看,好似希望能从里头看出些端倪一般。她的语气平淡,乌黑的眼睛直­射­人心,“是慕容允买通你们的。”

她的面颊因为刚才被抽打,而高高地肿起来,头发也帖服在面上,衣衫凌乱,狼狈不已,甚至两手被擒住,连基本的反抗能力都丧失;可是,她此刻说出口的话语,却是从未如此气派冷静过。

甚至连擒住她的男人都是瞬时的一愣,表情微变,却依旧并未回答。

倒是他背后的几个,有些耐不住地开了口,“老大,你看,这妞到底是……”

男人忽然地想起自己任务,将袁宝随意贯到地上,面上又堆了猥 亵­淫­ 笑,心想这妞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断然没什么好怕的。低头看着衣衫湿透,粘附在身上的袁宝,心里的兽 欲渐燃,“倒真是个细皮­嫩­­肉­的娘 们,谁先来?”

“老大、嘿嘿,雏的妞,这种好事,兄弟们哪里感和你争抢?”

领头的男人听了这话,似乎很受用,低头看着身躯玲珑的袁宝,低头便一把捉住了她手臂,往回廊里拖去。

袁宝奋力地挣扎着,但捉住她的男人到底力气比她大了太多,她手边的匕首又被夺走,眼看自己的身子被慢慢地拖去回廊,她心里害怕,感到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何等污秽肮脏的暴行,低头便朝着对方手腕咬下去。

“啧,这娘 们真难搞!”男人用力推开袁宝的脸,这回便空了只手来揪住她头发,往后掰开。

袁宝头发被拉得死紧,简直就要一簇簇地被从脑袋上揪下来。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遇上这般暴力的对待,对方是真的不顾她死活,无所谓她是否受苦。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你,对你好。

袁宝从他们的眼睛里,只能看到野兽一般的欲望和嘲笑。

他们是如何蓄势待发地,想要吞吃了自己。

“你们究竟、究竟收了怎样的好处?!可知道我是谁?”

袁宝被迫仰着脑袋,说话的时候,便被雨水淋了满头满脸;身子又冷又湿,她却仍旧不放弃挣扎。这事情就算真的是和慕容允有关,她却不相信会是颜雅筑的授意。季东篱此时恐怕正在外头找她,心急如焚,她若是放弃希望,便是最大的不该。她必须要自救。

如果无法用武力,至少要留给自己谈判的机会。

越是害怕,越是慌乱,越是要把身子里所有储藏的勇敢倾囊而出。虎父无犬子,她袁宝,定不会是束手就擒、自暴自弃的女子。

“你是谁?”男子似乎听到了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蹲下身子,粗鲁地拍了拍袁宝的脸,“你不就是洛城那鼎鼎有名的袁府里头的丫头?怎么?没了家财,死了爹爹,心里还当自己是个宝?!!”

袁宝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知晓自己的底细,心中的筹码居然早就被人识破,不免一时愣神,满脑的空白。

见到她脸上表情,男人更是来了兴致,“我们几个做兄弟的,当初就是因为你们袁府的生意占了大半个城镇,才弄得连混口饭都难,如今做到这个地步,还不都是拜了你们袁家所赐!臭娘 们,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

凡是打开门做生意的,赢家自然是日进斗金,原先被挤兑去的输家,却往往在这如战场般的战场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昨日还是富甲一方的富贵子弟,今日,可能便是一文不值的混混。

袁宝不知对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便是无从劝解。她如今手脚都被死死扣住,就连头发也被人捉牢,一副待宰鱼­肉­的摸样,咬得下­唇­出血,淡淡血腥味,很快地被面上雨水淋湿,

“你们……会后悔的。”她闭上眼睛,感到心不断地下沉。

如果季东篱在,他定是会保护自己。

可一想到对方那么多人,自己又将遭受如何的对待,她又切实地不希望季东篱看到自己这副摸样。不断地祈求救赎,又恐惧即将到来的猥 亵,袁宝终于再也承受不住。

泪水不受阻拦地从眼睛里沁出来,可是混迹雨水之中,又有谁能看得见。

“那就让老子后悔了看看!”

说完话,男人索­性­连回屋子都用不着了,他直接摁住袁宝的脸,膝盖顶住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死死地摁在地上。

石板地上的水洼肮脏无比,混杂了泥浆和草腥气。袁宝半张脸被摁在里头,只有侧着面孔,才能残喘呼吸。肺里的空气似乎都要被挤出去了,她听到自己背后不断起哄的粗鲁咒骂,还有背后男人撕开衣服的声响。她用力地想要挣扎,但腰被压得动弹不得,这个男人动作显然比刚才那个熟练了太多,袁宝两脚被挤进来的膝盖顶开,怎么也无法合拢。

不该是这样的,她的第一次,该是在遍布鲜红的新房之内,和心爱的人一起。

她被反剪的手腕上,那个玉质的小元宝,不断地晃动,红线因为男人粗鲁的拉扯,终于绷断了,滚落到地上,很快掉入肮脏的、满是泥水的坑洞里头。

该是有红烛,有月光,有爹娘的祝福,宾客满座,欢声笑语。

眼泪不断冲刷着视界,袁宝的鼻子酸胀,心紧紧地收起来。

她该穿着大红的嫁衣,上头绣了星星点点的图样,风一吹就轻荡的裙摆如花。

身上最后的遮盖也被撕掉,袁宝只觉得通体的冰冷,如坠寒窖。

落在身上的雨混合了血腥味道,到处都是灰­色­的。

周围的声音好似都被抽走,时间拨慢了速度,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雨水淋到面上、碎裂开来的声响。心跳和呼吸交叠,月光清淡,四周都是一片死寂。

袁宝感到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分开,眼泪不断地模糊了眼眶,却缓解不了绝望和害怕。那抵在后腰上的东西如此滚烫,在她两腿之间暗示地摩擦着,对方好似在享受着她的惊恐和慌张,享受着她挣扎而无法脱离的惶恐,享受着她终于崩溃的尖叫。

“你们会后悔的!!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他会杀了你们!!!!”

这威胁听起来太过可笑了。

一个身上衣不蔽体,被压在下面的丫头,还想发出这等威胁?

男人一个使力,将袁宝翻转过来,一手捏住了她两腕,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每一分动作,“哦?你会杀了我们?怎么杀?”

他将自己的分 身抵在她腿间,却不进入,“他又是谁?嗯?怎么还不来救你啊?你倒是叫叫看他的名字?”

没说一句,便往她身子探去一分。

……好脏。

袁宝想要将这个男人身上的骨头寸寸折断,想要把他浑身的血都放掉,想用火生生地烧死他。百般的折磨,千般的报复,此刻却都在心中,化作咸酸的泪,不断地奔涌而出。

身体的痛苦和肮脏都是其次的,最受折磨的是她的心灵。

男人越是拖延了这­奸­ ­淫­的动作,就越是让她的痛苦缓慢而深刻。

袁宝早已咬碎了自己下­唇­,­肉­ 体上的疼痛却无法减缓­精­神上屈辱。袁宝的牙齿撞到舌头,让她忽然想到了解脱的办法,只要狠心的一下,自尽而死,一点也不困难。但她不想死,她还要给爹爹报仇,她还有明天。

只是这里的暴雨那么大,下不停,她生怕自己看不到明天了。

心里极度的惶恐。

……季东篱,你在哪里。

男人约是怕袁宝咬舌自尽,对­奸­尸他可没什么兴趣,这便随手地撕了段衣料,塞进袁宝的嘴里。看她在冰凉雨水中,不正常地涨红的面孔,这才终于笑出声来,

“妈 的,老子来了!!!”

+++++++++++++++++++++++++++++++++++++++++++++++++++++++++++++++

今年最大的一场暴雨,来得突兀。

颜雅筑最近这些日子的官场流连,虽然尔虞我诈,难免叫人心底生厌,他却也见识到,通过酒­色­交易,官场中原本许多并不通透的门路,竟然可以走得如此顺畅。

过去是戴了温文儒雅的文人面具,如今将这面具稍做修饰,自然就可以在官场畅通无阻。

拥有力量,才能守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若是当初他能在官场走得更加游刃有余,又如何会在袁宝受了这等苦楚的情况下,还不得不与丞相合作?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人,他亦不是只手遮天的权贵,虽然文武略通,在官场之中,不过初出茅庐的后生,说白了,只是个有些地位的皇家子弟罢了。

入夜不久,他独自坐在书房,心里莫名烦躁。

夜跟了慕容允出府,这些天该是到了目的地,他处事小心谨慎,该是不会出纰漏,倒是柳云烟,究竟对慕容允吩咐了什么?他知道这事情八成是和丞相有关,两人相约了明日晚上一同饮酒,他定是要把这事情给周旋清楚。

夏天的夜晚,外头下着暴雨,他心中极不安宁。

“轰”的一声猛响,外头惊雷刚过,颜雅筑左腕上的手环,“啪”的一下断了,细小的珠子顿时零落一地,蹦跳着滚远了去。

他眉头皱得死紧,蹲下身慌忙地捡拾地上散乱的珠子,却眼见着它们朝了屋子里各个角落而去,如同脱轨的命运,已度的时光,难以倒回。

【无所畏忌】

一切的感官都变得迟钝而生涩。

袁宝看着天上朦胧影子的月亮被遮蔽了,那男人­淫­ 笑着看着自己的脸瞬间定格。

雷雨不断,她只觉得面前一阵冰冷的风,纵是头顶原本朦胧的月光,也都被遮挡了。原本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忽然身子一轻,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排开老远。

面前的场景如同梦境一般,晦暗的暴雨,雨中一个如蝶蹁跹的红­色­身影,他墨发被淋湿,帖服在自己面上,招式丝毫也不华丽漂亮的,却是每一下都充满了劲力。

那些原本将袁宝玩弄在鼓掌之间的男人,此刻仿若化身成了猫儿爪下的老鼠,四处逃窜,慌张盲目。

但阎王要你三更死,哪会留人到五更。

被丢弃在一边的匕首重新握在那人手里,便如神兵利刃,他每一下攻击都正中喉管,风一般淋漓的手法切割开,毫不犹豫。

喉咙破开,喷涌而出的血却不多,那些人也没有立时地死去,而是纷纷都捂住了自己破碎的喉管,躺倒在地上,做着同一个动作——奋力地呼吸。

被割断的只是气管,多一份致命,少一分则不足。

如今胸口再用力地起伏,也呼吸不到纯净空气,喉咙像是个无底洞,缓缓地渗向外着血。几个男人倒伏在地上,个个面孔憋得通红,偏偏一下子死不掉。

瘦高的身影做完这些,背着光,走到袁宝身边。

袁宝看不清他面孔,只见了他蹲下身,先解去了她嘴里塞住的布条,再缓缓脱下他自己身上鲜红外套,然后轻柔地将她包裹住,一丝不漏地。他长长乌发在袁宝面前,垂落几丝雨滴,将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

他身上的衣衫分明也是湿透了,但是包裹住袁宝的臂膀却很有力,连带着这衣服,似乎也带了些温度。

他没有开口说话;袁宝却觉得能听到他有些痞气的嗓音,此刻是如何郑重而怜惜地叫她的名字。

安全感和接踵而至的恐慌,让她的喉咙也像是堵住了,只能尽量缩小了自己,顺从地在他怀里。

袁宝能够感觉到怀抱住她的人,是如何在勉力地控制自己手臂的力气,不要将她勒得太紧。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却依旧轻柔地,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怀中,似要宣誓保护。

他抱着袁宝缓缓地走到离他们最近的那个男人身边。

地上的男子瞪大了两眼,遮挡住自己的喉管向后退缩,拼命地摇着头。可惜他的声带也已经被割断,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他方才也是躲在老大背后,那个最先起哄的人,此刻看到面前红衣男子,压倒­性­的武力,还有地狱修罗一般的杀意,已经全然地丧失了方才的气焰,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后躲。

可哪里躲得掉呢。

季东篱珍视地抱着袁宝,缓缓抬脚,踩到他喉管。缓慢而坚定地施力,看着那男人如同被人扼住了七寸的蛇,在自己脚下翻滚躲闪,却仍旧躲不掉死亡的命运。

“咔嚓”一声脆响,那男人身子重重一下痉挛,死了。

这么一个个地将跟班处理掉,季东篱几乎是在享受着他们垂死前的挣扎和恐惧,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就连低头的角度都未改变过。

袁宝能感觉到他胸腔中重重跃动的心跳,剧烈得好似要从里头跳出来。两人走到刚才那个面上带了刀霸的男子面前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奄奄一息。

勉强睁开眼睛,那个中年男子看到季东篱和袁宝二人走到他面前,他迟缓而挣扎地退缩,却见了季东篱不是想方才处理他几个手下一般抬脚,而是蹲下身,低头看他。

季东篱握着匕首的手缓缓地举起来,悬到男人上方,脸却依旧死死地盯着男人的面孔,未曾转开。

男人以为季东篱是要刺死他,本能地往墙角缩去。

这静谧的小院上头,忽然一道闪电。将充满血腥而污秽的院落,照得一览无余。

男人看到了,季东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

那是比女人还要妖冶的长相,被雨水淋湿而愈发地剔透漂亮,季东篱眯着眼睛,任凭雨水顺着面颊不断汇聚。他漆黑的眼睛,衬着忽临的刺目白光,忽然地手下使力。

“……!!”

被刺的男人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甚至不敢动。

——因为每挣扎一下,那刺入了他分 身的刀刃,便深刻进去一分。季东篱依旧面无表情,甚至称得上是漫不经心地,轻轻旋转着他的匕首。男人的嘴长得大大的,不断地神经­性­地抖动着身体:他那狰狞的面部表情,即使撇去了哀嚎,一样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但是季东篱仍然觉得不满意。

割断喉管、踩碎颈骨、刺伤对方的下 体,都不足以消减他心里滔天的愤怒。他感到胸口翻腾不止的怒火,和着体内肆意流窜的寒毒,几乎要将他生生地压迫得癫狂。他低头看袁宝被裹在鲜红的外衫之中,头发散乱,面颊高高地肿起。

一想到方才她被面前这个男人压在身下,面上那欲死的屈辱表情,流不尽的泪水,还有她赤 ­祼­的下 身……

“……!!!”

面上带了刀疤的男子恨不能即刻死去,但他偏偏就是在死神面前徘徊,喉上的刀法、还有下身的疼痛,如同两股巨力,将他尚且留存的一丝意识,在生死之间拉扯。

真正的求死不能。

痛苦已经将男子的面容扭曲变形,季东篱就这么一刀刺入冰凉的泥地,将男子赤 ­祼­的□,直接钉在地上。

他也不再查看此人是死是活,转身靠着墙壁,缓缓地沿着墙根坐到地上。雨还在下,不断冲刷空气里浓重血腥。

袁宝感觉到季东篱的异样,久久不见他动作,刚要抬头看,脑袋却被摁得死死地。

“别看。”

感觉到体内寒毒翻滚不息,季东篱一手捂住了自己嘴巴,克制地轻咳,另一手牢牢摁住袁宝脑袋,不让她抬头。

他不想让袁宝看到自己狰狞嗜血的表情,不想让她见到自己这副地狱修罗的面貌,他甚至也不想让袁宝知道,自己这一旦动怒、就触发寒毒的身子,现下是多么不堪一击。季东篱靠坐在墙根,甚至连抱着她去屋檐下躲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尽力裹住她身子,等着自己身子恢复。

暴雨依旧持续落下,充满血污、却又异常宁谧异常的小院里,两人静静坐在角落,不发一语。

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很好。在这样坚实的怀抱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害怕。就算一起淋雨,就算四周漆黑寒凉,至少能有这样一副可靠的胸膛,构筑了永远也不崩塌的巢;即使在最可怕最黑暗的时刻,他亦会陪伴身边。

不离不弃,相依相偎。

人活一世,求的不过如此:一个安心所在,一个恐惧脆弱时,能被当作归宿的地方。袁宝闭着眼睛,嗅到空气中混杂了血液、脏污、断裂的草腥以及雨水清透的味道;她能感到耳边胸膛里心脏有力的敲击,真实清晰。

她不想哭,却觉得鼻尖酸楚,很多的回忆都变得模糊淡去。

小时候那个说会守护她的少年已经远去,拥有强健臂膀的爹爹也已入土。

是否年少时的回忆都注定了会消散,只留下她一人,在原地守候了许久,才终究等来面前人。

季东篱圈住她的臂膀稍微松了力道,仰头靠着背后墙壁,一动不动。

院门忽然“嘭”一声,被劲力推到墙上,执伞而入的身影闯进来,抬首便看见墙根处,像是两座雕塑一般待着的袁宝和季东篱。

她步伐凌乱,速度却很快,几步到了两人面前。

袁宝感觉到头顶瓢泼大雨忽然止歇了落势,抬头看去,见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慕容允撑着伞,低头看着他们二人,面上的恨意与愤怒,将她原本姣好面容,扭曲得狰狞无比。远处的闪电瞬间照亮天地,将慕容允的面孔照得愈发恐怖。

“怎么会、你怎么会来这里?!”

慕容允胸口剧烈地起伏,好似再也压制不住满腔汹涌情绪,眼神狂乱,自言自语,“分明是如此完好的计划,分明这这个贱 人该是死无葬身之地……那样地对公子,那样不知好歹的贱脾­性­…… ”

季东篱依旧靠着背后墙壁,闭眼休憩,对慕容允的话语不置一词;他仰头的动作,让下颚线条舒展,黑发垂髫,在狂风暴雨之中,却也丝毫不减风采。

倒是袁宝抬脸,眼睛被雨水洗得发亮,丝丝盯住慕容允的眼神,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幼兽,她绷紧了身子,下意识捉牢了季东篱的手臂。

“你这样的贱 人,你这样不知好歹,伤了公子的贱 人……”慕容允的眼睛瞪得巨大,嘴里喃喃自语,“必须除去……必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慕容允从后腰拔出了一把锋利匕首的同时,季东篱也猛地睁开了眼,将袁宝裹在怀里,主动地朝了那刀刃袭去。

方才那个将他引至此处的神秘人,应该还在附近,但那人颇费周折地将自己引来此处,却不愿意主动现身直接救助袁宝,可见那人的目的本就不单纯。而自己从了他的心意,不仅救了袁宝,更是一怒之下动用内力,体内寒毒正盛,此刻每多一分动作,便是浑身气血凝结的痛楚,生生将自己往死亡里逼迫。

他静坐了许久,方才强力压制住胸中奔涌痛楚,为的便是迅速积攒起反击的力量,可如此逆天而行的一招,恐怕会对他身子产生永久损伤。

顾不上那么多了。

季东篱的身子疾动,全力护住了怀里的袁宝,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往右前方侧过去。可他的身子不听使唤,虽然护住怀中袁宝,却也躲不过慕容允的刀子直接刺向他,一条浅浅伤口,却迅速让他半边身子都酸麻不能动弹。

这刀上有毒。

季东篱维持着躲避的动态,直接地软倒在地上,酸麻迅速地顺着体内脉络向全身扩散;若是在他全盛时期,这些低等的药物不过是个笑话,可如今,他越是催生了体内真气,越是激发寒毒毒­性­。进退两难,居然果真败在这毒药上头。

“你以为我会直接地用毒杀死她?”慕容允低头看着倒伏在地上的季东篱,他面­色­苍白,丝毫也动弹不得。

“这一回有你来救她,可是我要再给她补上一刀,叫她像你一般,浑身不能动弹呢?到时候再叫人来弄她,我就呆在一边直接看着,倒是要看看,还能再出些什么纰漏!”

说完,便要一脚踩在季东篱面上。

袁宝像是牛犊般地发力而起,挡在季东篱面前。她手脚发软,心里对慕容允的威胁也很是忌惮。可心里就是有一股子气在撑着她,撑着她守下去。

视线迅速地扫过小院,袁宝看到方才被人打落地上的匕首,就在慕容允背后不远处,她深吸几口气,对着慕容允大吼一声,便直接扑上去。

说不清两人谁的力道比较大,袁宝仗着一股冲力,将慕容允压在下头。慕容允未料到她经受了那么大

地上泥水很快地浸湿了两人衣裙,乘着她没反应过来,袁宝勾到地上匕首,将慕容允的武器踢开,然后手里握牢武器,直直地指着她喉咙,“解药!”

慕容允先是一愣,随后却疯了似地大笑起来,“就凭你?!怎么,连刀子都握不住的傻子,只能仰人鼻息而活的贱 货!你杀过人么?你敢杀我么?倒是伤了我看看?嗯?!”

说罢,便迎着袁宝手中匕首,向前探去。

锋利匕首刺破皮肤,很快渗出血来,袁宝强忍住挪开匕首的心思,铁了心地指着慕容允,“解药。不然就杀了你。”

【无为自化】

袁宝感觉到背后有人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后脑的袭击如此迅速。她脖子一酸,便眼前发黑,失去了意识。慕容允面上丝毫不见畏惧,看着来人,“果然是你。”

一身黑衣的夜撑着伞,面无表情,“你自有公子处置,这两人都要带走,袁姑娘不能死。”

有夜看着,慕容允不敢造次,只能用充满恨意的眼神,死死盯着昏迷中的袁宝。至于季东篱,则直接地被扔到车厢里头,无人关心。

季东篱动弹不得,手里却紧紧地攥着一样东西:方才在地上,他几番挣扎着想要动作,却几次尝试之后,除了在身边寻到一枚掉落的玉质元宝,便任何额外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如此诡异的携伴,注定了这四人路上行程坎坷。

袁宝第一次醒来,对摇晃不止的车厢里张望了一番,什么也没说。

夜和慕容允心中戒备,生怕她大吵大闹、要死要活。谁知袁宝万分冷静,见到季东篱躺倒在车厢后方,胸口还有起伏,又看到窗外已是白日,便一声不响地躺回原处。

两人纳闷,这丫头怎么如此安静?

谁知她头伏下去,躺得差不多了,忽然对准离得最近的慕容允手背,便是狠狠一口,任凭对方怎么尖叫打骂都不松,野蛮得像是只被惹恼的犬。慕容允尖叫着想要拿器物攻击袁宝的脑袋,无奈却被夜半途制止。

结果好不容易将袁宝弄开的时候,慕容允一双细­嫩­柔荑已经被咬得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由此可见袁宝这种不讲理的姑娘,还是少惹微妙。

别看她个子小小,也没什么本事,却十足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计较到了极点,此番身心俱疲的折腾,她已深深记到骨子里,对慕容允这个罪魁祸首,必然是见一回咬一回、见两回咬一双,就算脱身做不到,至少势必要把远仇近怨都给算清楚。

如此一来,要想和平相处,必然是不可能了,夜无奈之下,只好给袁宝灌药水。她每次醒过来,都被夜强行喂入某种苦涩发黑的药水,然后再沉沉地睡去。

就这么半醒半睡地,终于回到洛城。

++++++++++++++++++++++++++++++++++++++++++++++++++++++++++++++++++

袁宝觉得浑身都酸痛,被那黑­色­的药物喂了好几日,身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她能支配身体之前,就先恢复了意识,打定注意,非要咬到慕容允那贱 人两手都残废为止。那一夜的回忆她不愿再去想,都团做了最不堪、最污秽的硬块,梗在心中。每次只有狠狠地咬着慕容允,才能将这股气发泄出万一。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华丽的屋子里。

雕花的床柱,金线绣的床帘。

身下软绵绵的、散发了阳光香气的被子,甚至还有自己过去最喜欢的布老虎小枕。屋子里的南墙挂了一架木琴,当初爹爹说她就算不会琴艺,至少也要像人家姑娘家,硬要在屋子里放这一架。

一切都和家里出事之前一般。

……难道是梦?

她愣愣地坐起身,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人见她醒了,面上也是一阵欢喜,几步到了床前,将她搂在怀里,拍抚她的脑袋,像是安抚一只不听话的小犬,“叫你莫要乘了天热便随意去池子里玩,淋了湿透回来再吃冰,这必定是要憋出一身病来。”

似乎意识到袁宝被自己抱着,整个身子都是绷紧的,来人稍微松了怀抱,低头看她眼睛,语气温柔得似乎要连外头的烈日都化了去,“怎么,身子还是不舒坦?”

剑眉星目,俊朗无匹。一张脸温润清雅,光是看,便叫人觉得宛若春风拂面,从心里流淌出的舒适怡然。

只是袁宝不领情,防备地脱离了颜雅筑的怀抱,往里退到床的最深处,看着颜雅筑不说话。

“还是头痛?”

颜雅筑皱眉,伸手去摸袁宝的额头,上头果然还带了不通讯的高温,他轻轻一拍手,外头便入内了几个女仆,恭敬地将手里药水放到桌边,又退出去。

“来,喝药。”颜雅筑就像是过去一般,伸手揽过床里头的袁宝,把手里的药汁吹得温吞,再送到她面前,“喝了就给你吃蜜饯。”

袁宝瞧见他手里果真放了一枚蜜饯,汁水丰盈,­色­泽红润。光是用看的,便知道必定是甜如蜜,入口即化的美味。

袁宝依旧瞪着圆圆的眼睛,看面前的颜雅筑。

像是一直被人虐待过的小动物,在被收养的主人赶出家门之后,又在外被人欺凌,要命地往死里打,再饿上个大半天,差点直接归西。

结果经历了半死半活的折磨这后,这只家养动物刚才学会如何自傲野外生存,默默流泪睡了一宿,再睁眼,居然又被主人捡回去了。

主人非但对其善意相待,并且还把她原来的窝都照样给搬了回来,忽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连说话都同从前一模一样——不是更加温柔,而是一模一样。

若是出奇的温柔,或许还能当作是补偿、是愧疚,但偏偏颜雅筑的语气神态,都和过去无二差别,弄得袁宝甚至要开始怀疑过去大半年经历过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一时妄想,或是做了个噩梦。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那一串玉质的小元宝,果然是在那个黑暗的晚上遗失了,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半肿的面颊、还有发烧的身子,和心里无法言述的不堪回忆。

袁宝发呆,颜雅筑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那枚蜜饯,笑得眉眼弯弯,“傻姑娘,不吃我可占了去。”

“……”袁宝环抱住膝盖,将脑袋埋进两臂之间,不理会颜雅筑,也不说话。

是幻觉罢。

一切都是幻觉,注定回不去了。

颜雅筑从屋子里出来,面上清风朗月的神情忽然就收敛得一丝不剩。冷声地对门外守着的侍女小红道,“照顾好袁姑娘。”

“是!”

小红偷瞥一眼颜雅筑,发现他脸­色­难看得很,自然答得战战兢兢。都听说这袁府如今被颜公子买下了,还装饰得和从前一模一样。她们作仆人的,私下里都在讨论颜公子这么大兴土木的,是要做什么,结果才没两天,便见了一架马车,送来了昏迷不醒的袁姑娘,还有一个好看得天仙似的男人。

她虽是没见过那男人长什么样,不过听见过的侍卫说,那男人真是比颜公子还要漂亮了好多。她倒是不信。

那侍卫是个男人,怎的能识清了有比颜公子还要俊朗的人?再说了,哪里会有人用“漂亮”来形容男人的。

要说颜公子,将她买来袁府的时候,不说她自己,就连家里人也一连高兴了好几日,逢人边说“我们家小红被颜公子选中啦!”。

能来“洛城之玉”的身边做事­干­活,可是一般女子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

不过……

小红偷偷抬脸,才一眼,便发现颜公子手里端的药汁一丝没少。

看来袁姑娘不肯喝药。她倒是不明白了,颜公子这样温柔又体贴地亲自喂药,怎的还会有人不领情。袁姑娘可真是如传闻中的一般骄纵任­性­,连颜公子的帐都不买,更不知该怎么地对待下人呢。

她心里顿时有些忐忑。

透着门缝往里头瞅了一眼,只看到个模模糊糊的身影,静静坐在床里端。

小红叹了口气,静静候在门口,守着里头这位大小姐。

【无忧无虑】

颜雅筑将药原封不动地送进袁府后院膳房,吩咐了下人,定要把这药反复地热了,随时给袁姑娘送去,不等耽误了她的病情;还有她刚醒,这几日定是身子不济,膳食尤其要注意温补。

吩咐完这一切,方才离了袁府,赶了几条街,回到颜府去。

地牢里­阴­森异常,不知从哪儿滴落的水声零零碎碎。

颜雅筑一路走到最深处,看着里面被绑住了双手,高高吊起来的身影。夜一身劲装立在地牢里头,见了他,立刻放下了手里行刑的薄刀,静立一旁。

被囚禁的人浑身上下都是浅薄的伤口。足够疼痛却不致死,鲜血淋漓的,看起来很是恐怖,颜雅筑却背着双手看了很久,冷静的表情倒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没发出一丝声音。

过了许久,那人似乎感应到了颜雅筑的视线,忽然抬头,面上都是血污,将原本一张清丽面孔弄得人模鬼样。

地牢的光线不好,慕容允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人是谁。

“公子!”

她用力叫着,声嘶力竭,配上那副血淋淋的尊荣,堪比厉鬼,“公子,我对你是忠心的!我对颜府是忠心的!那个贱 人不能留!!”

颜雅筑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微一颔首,夜得了命令,二话不说,一巴掌便扇上了慕容允的面孔,“啪”一声,惊天动地。

她原本就狼狈不堪的面孔,愈发悲惨,当初宴会的回眸浅笑、风采无双,此时分明是丝毫也看不出了。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颜雅筑问,声调冷淡得很,好似根本对她的答案不感兴趣。

“……没有人。”慕容允低头喃喃。

“哦?”颜雅筑对这句话倒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是柳云烟的授意。”

“她只让我把那贱人给弄回来,我却觉得……”

又是“啪”一声。

打得慕容允瞪大了眼睛,抬头却见颜雅筑有些不耐的脸­色­,“谁准你这么叫她。”

对这样公然地伤害袁宝的下属感到厌恶,颜雅筑觉得多看她一眼都嫌多余,

“若只是私下通信,我倒还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原本倒是本想看看你们预备做什么,现在却觉得,你这样的人,留着,果然是祸患。”

只字片语,一言定了生死。

颜雅筑觉得心里烦躁,想起袁宝还没喝药,本就不想为了这些不经事的人费神。便对一旁的夜说了句,“别太快了。”

转身便走。

慕容允被刑囚到这种程度,仍旧坚持了对袁宝做的那些事,是她个人意思,他索­性­也就失了继续刑囚的耐心。

转而开始替袁宝报复。

既然慕容允居然痛恨袁宝到了这种程度,要牺牲她一个女子的贞洁来发泄心中怨恨,必然就要有承受对等后果的决心。

袁宝能做到的报复,最多也只是像幼犬一般咬人,他能做到的事情,却远远不止这些。

慕容允见颜雅筑离开,心里顿时被深沉绝望覆盖,已有了必死的觉悟,忽然却觉两手一松,夜居然打开了她的镣铐。

她四肢无力、软到在地,还未站起身,却见夜手里拿了镣铐,居然直接走了。

留下她独自呆在黑漆漆的地牢里,一下子有些发懵:难道公子原谅她了?

这个念头未免有些荒唐,她可是清楚地知道,当初那些个曾经和袁宝有关的人,无论是马夫还是谢姑娘,都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不知是死是活。颜雅筑对袁宝爱护到了盲目的地步,怎可能会如此随意地刑囚一番,便直接地放她走呢?

她面上甚至都未留下深重的伤口。

这疑惑在她蹒跚着走出地牢的时候,更加明显。

“请问是慕容姑娘?”一个没见过的侍女恭敬地询问她,虽然慕容自知她面上身上的伤口骇人,却也大方承认自己的身份。

接下来的一切甚至更加匪夷所思。

侍女带着她去了浴室,虽说不见得华丽富贵,至少也是­干­净整洁,浴桶里的水很热,用完了随时还能换。她洗完澡,侍女又带着包扎的药草和食物,前前后后地伺候着。

慕容允心中怀里,问侍女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她索­性­也不亏待自己,先将身上伤大致处理,又注意了下,饭菜里并未下毒,她便放心地吃了个­精­光。

身上都­干­净了,也吃了饭,慕容允稍微梳妆一番,虽然形容狼狈,到底姿­色­还是在,她被关在地牢太久,靠着床角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梦里公子不仅原谅了她,还用刑处死了袁宝,大快人心。

+++++++++++++++++++++++++++++++++++++++++++++++++++++++++++++

颜雅筑回到袁府,刚踏入院子,便听到了屋子里乒乒乓乓的一阵响,侍女守在门口,入内不得,偶尔还有东西从屋子里飞出来,着实惊险万分。

他忙几步赶到房门口,便看到里头的袁宝,像是疯了似地乱丢东西。

“颜公子……”侍女满脸无措,“袁姑娘硬要出门去找什么‘季东篱’……”

侍女刚说完,便见得颜雅筑脸­色­难看不少,她还以为他是心痛屋子里那些价值不菲的东西,却不知他是想到了当初从京城回来,在别院里看到的那一幕——满屋子狼藉一片,只留下了她挂在床边的一件外衫。

她又准备离开了么。

上一回是为了袁老爷的事情,这一回是什么?是因为那个男人?

他几步冲进屋子里,一把捉住了袁宝正在撕扯桌布的手臂,“小宝!你在做什么!”

袁宝回头,一张脸红得不正常,“你把他怎么了?”

又是“他”。

颜雅筑勉力控制住身子里火一般燃烧起来的怒气,“小宝,你在胡说什么。”转脸看到地上被打碎的碗盘,“又不吃饭,也不喝药,病怎么会好?”

“你把他怎么了?”袁宝反身捉住颜雅筑衣袖,方才肆意破坏的嚣张全然消失,如今倒加了浓浓鼻音,好似随时都要哭出来一般。

颜雅筑看着她可怜的表情,却别过脸对身后侍女吩咐,“再拿一份药,一份膳食来。”捉住袁宝两臂,盯着她眼睛说,“先吃饭,吃了饭喝了药,我就告诉你。”

“……”袁宝看着他,慢慢地一字一句,

“不要再破坏了,不要再把我的幸福,残忍地砸碎。”

颜雅筑身子一顿,扳过袁宝,抚着她的脸,“你觉得是我,把你的幸福破坏了?”

袁宝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不言而喻。

“你甚至没有听过我的解释,”颜雅筑咬紧牙齿,深深吐气,“你未问过我为何要这么做,未等我从京城回来,便独自离开……”你可知我心中有多痛苦?

“好,那我听你解释。”

袁宝忽然安静下来,颜雅筑因了她这句话,脸­色­好看不少。

“但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袁宝双眼乌黑,盯着颜雅筑面上每一分神­色­,“爹爹是不是死了?”

“……”他沉默。

“是不是你行刑的?”

“……”他依旧无法回答。

“你是不是同柳云烟成婚了?”

“……”

“你都无法回答不是么。你觉得我不知好歹,你觉得我应该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感激涕林地来继续欢喜你?你说你会护我一辈子,我便信你,我便将这当作承诺。”

袁宝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她强硬的语气,与她虚弱的身子完全不同。

“颜雅筑,你可知,一个承诺在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兑现,那就是出卖。”

她信了他,却被伤得如此猝不及防。若怀抱了好的 初衷,便可以肆意伤害,这种守护,她宁愿不要。

袁宝看着颜雅筑眼中瞬间汹涌的情绪,不疾不徐地说,

“你可知,就算以后你再兑现,却已经没有意义了。”

颜雅筑被激怒了。

这么久长以来的守护,到了她嘴中,却居然变成了破坏承诺?若不是杀了她爹,若不是同柳云烟成婚,又怎能保住她的命?!

如此苦心,到头来,却将她平白送入他人之手。这么些年来的朝夕相伴,难道还比不过其他男人的乘虚而入?

他一把从背后抱住了袁宝,不顾她奋力踢打,强硬地将她抱到床边,两手一箍,便死死地将她抵在了床边。

“放开我!”袁宝像是翻了壳的乌龟,用力挣扎。

“你把做当作什么?”颜雅筑攥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看他,“若不是欢喜你,我为何要做到这地步?若不是为了留住你的命?我为何要去娶一个我不爱的女子?!”

“所以呢,”袁宝下巴发紧,眼神却异常坚毅,“你要求什么?求我忘记我爹爹的死,忘记你做的事情?要我这样继续活着,却在丧父的­阴­影里继续对你心存幻想?”

颜雅筑的脸­色­简直难看得想要吃人。

“你说你欢喜我,那么你有没有和柳云烟同床过?”袁宝似乎还嫌自己说得不够劲爆,一句话砸出来,却见颜雅筑忽然沉默。

她看着他的表情,心里顿时了然,胸口憋闷的疑惑和踌躇都消失了。

“同床过了是么。”袁宝轻轻推开颜雅筑的手,缩到床的最里面,静静地说,“你要说你不是自愿的?是为了救我而和她同床的?”

袁宝每说一句,颜雅筑的箍住她肩膀的手,便松弛一分。

他自己也知道,就算第一次是没有办法,第二次却是自己失控,无法推脱到他人身上。

“不能回答我的话,便莫要再说你是如何欢喜我了。我很笨、脾气又差,我不能容忍你嘴上说欢喜我,身体却在另一个女子那边。”袁宝说的道理虽然浅显,却是再实在不过,颜雅筑反驳不了,心里越发堵得慌。

颜雅筑从被袁宝砸得烂糟糟的屋子里出来,门口的侍女往里头张望两眼,心中迷惑:袁宝姑娘固然是安静了,不过怎的觉得这两位之间的气氛,愈发地尴尬了呢?

几天下来,袁宝不肯吃颜雅筑给的药,也不肯吃饭,就那么呆呆傻傻地坐着,无论谁来,都是一副呆若木­鸡­的表情,环保着自己坐在床最里头。

当初那总­精­神满满的脾­性­,竟是丝毫也无过过去的神采飞扬。袁府的下人全是重新请的,就连屋子也透了股子新房的独特香气,只让袁宝觉得陌生。

不吃饭也不喝药,袁宝一天天地瘦下俩,原本就已经尖尖的下巴,这回越发地消减了,叫人看了心生怜爱。

颜雅筑看了心里焦急,好言好语、温柔似水地哄着宠着,对面的袁宝却像是个破掉的娃娃,不笑不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不哭不闹,只是沉浸地看着他,这样却愈发地叫他觉得无措。

他试过对她解释。

但是有些事情已经造成,有些伤疤一辈子也无法褪去。

现实并非因为人心中不乐意,便可肆意更改。若当初再让他选择一次,他仍然会选择这么做,至少保全了袁宝的命。

颜雅筑心中就算受了打击,却也断然不会因为袁宝一席话而退却,他既然能把袁府弄回原貌,把她再带回自己身边,就没什么不能做到的。

但最首要的事情,还是让袁宝把身子调理好。

她就算饿的不行了喝了粥,也只肯喝到维持­性­命的分量。

这样拒食下去,恐怕身子吃不消,于是颜雅筑只好命人重新地在她膳食里加入了当初那种黑­色­药水,强迫她吃下去一些,便开始昏昏沉沉地睡觉。这药水不但能催眠,更是含了奇异的作用,能让人心境平和,忘却烦恼,是对病人来说最好用的药材。

当初给了夜一些,才能顺利地将袁宝带回来。

每次只有在袁宝睡着的时候,颜雅筑坐在床边,看着她撅着嘴的平静面容,才会产生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他近乎贪婪地看她睡颜,手指抚触过她有些不正常惨白的肌肤,轻吻她额头。

就像过去的夏日炎炎,袁宝没回不愿睡觉,便是他哄着守在床边,陪她一起午睡。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般撅着嘴,皱着眉毛,就连睡觉也是不清不愿的表情……

袁宝发现自己最近忽然变得嗜睡,每次醒来的时候,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弄不清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病,记忆却是越来越差,过去几个月的回忆也都开始变得模糊。

她心中大惊,想这饭菜里恐怕是放了些不寻常的药。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偷偷倒掉了自己喝的水和食物,那些东西都被扔到东边窗外的荷花池子里头。

这么一来,嗜睡的情况虽然稍微缓解了,但她吃下去的东西也更少,­精­神愈发地不好。

她注意到白日里,自己的屋子周围都会有守卫看顾着,而到了夜晚,她入眠之后,守卫倒是变得比较松懈。

而伺候的侍女却是从来都不离开,就在前边的屋子里睡着,方便她随时召唤。

凭借她现在的身子,要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跑,显然太困难了。但她心里担心着季东篱的生死。

看颜雅筑的意思,季东篱还活着,只是恐怕也活得不好。颜雅筑有心要用他牵制袁宝,更忌惮的却是若他连季东篱都杀了,恐怕袁宝对他便是完全死心。

无所顾忌的叛离,恐怕换来的便是鱼死网破的结局。

这天颜雅筑又来找她,亲自地喂她喝粥。她多了个心思,乘着他不注意,便把那粥倒了些在床边角落里,其余的也含在嘴中,没有咽下去。

过了会,她躺下装睡,呼吸逐渐平稳。

感到颜雅筑并未离去,而是流连在她床边,喃喃她的名字,“小宝、小宝、小宝……”好似多叫一声,便能多挽回一些情意。

颜雅筑的手很温热,抚摸在脸上的触感还是那么熟悉,就和从前一般。可是毕竟心境不同了,袁宝尽力维持着睡眠的假象,直到颜雅筑终于呆够了离去。

房门一关,她便从床上爬起来。

这两日,她自己的屋子刚被整理好,她看着床畔烛光摇曳的夜灯,还有东面那扇紧连着荷塘的小窗。

耳朵贴在木门上许久,确认外头的下人都已经退下了,她费力好半天,在屋子中央的红木桌下垫了被褥,才把桌子无声无息地推送到门前,从里头抵住。

才一个小小动作,却让多日未曾好好吃饭的她大汗淋漓。

袁宝生怕自己动作慢,多生事变,才稍微休息了一会,便将屏风、花瓶架、床柜都堆到了门前,确保从外头不容易入内,这才将床畔的灯罩摘下,取出蜡烛。

火焰沾染了上好的丝绸被褥,很快地蹿起了小火苗,袁宝把被褥、床帘都放到最好的位置,这才推开了东边的一扇小窗,沿着墙根滑入荷花池。

池水不深,却也足够藏下一个人,巨大的荷叶尚未枯败。

她躲在叶片下,虽然夜晚的风吹得人浑身发凉,她却不能爬起来。等了一会,约莫是她屋子里冒出来的浓重烟雾惊醒了侍女,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要冲进她屋子,却又被阻在门外进不去。

眼看着屋子里冒出的火光越来越盛,一群人奔走着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哪里还有人管荷花池下头有没有人?

袁宝猫着腰从池子里爬出来,贴着墙根,慢慢地跑去后门。

【无所不用】

守卫果然都被那火势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朝着袁宝的屋子而去。

袁宝知道下人定会很快去知会颜雅筑,她的时间不多,虽然更深露重,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从外到里都是凉飕飕的,却也不敢停下休息一会。

袁宝原本就因为吃得少而虚弱不已的身子,光是从荷塘里头爬出来,便用了不少力气。湿透了的鞋子穿在脚上,黏得脚丫也是黏糊糊的,走过的地方,地上都留下了点点水渍。

她出了门,沿着过去曾走过许多遍的路朝颜府而去。

这条路并不是最近的,有些费事,半途还要穿过一个小小的坟地,夜深人静,很是瘆人。但最近的路她不敢走,怕半路上遇到了颜雅筑。走出没多久,再回头看,袁府上头蹿起的浓烟已然骇人,甚至还隐隐地透着火光,院子里人们惊惶的叫喊和撞门声,即使隔了不少距离,仍旧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袁宝看一眼零碎地飘荡了蓝­色­光点的坟地,深吸一口气。

“阿嚏!”

再光荣无比地打了个喷嚏。

她拍拍胸脯,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

装睡的时候,曾经听过颜雅筑的下属对他报告,虽然声音压得很低,还是有零碎的字句飘进了她耳朵:季东篱就被关在颜府最里头的地牢之中,常常地不省人事,因了一味药才勉强续命。她听到这话的时候身子一僵,心被坠子凿了似的尖锐疼痛。

怪不得夜那时分明就在自己身边,却偏要把季东篱引过来再动手解救。

他就是想让季东篱为了自己出手,一气之下两败俱伤,他便轻易地将两个都带回颜雅筑身边,此招虽然­阴­损,却的的确确是上策,夜的想法,比慕容允单纯地折磨人,要有更多的远见和谋略。

袁宝知道颜府的地牢在哪个地方,她相信季东篱现在的状况,守卫应该不多,她在这里孤苦无依的,自然找不到能帮忙的人。能想到避开颜雅筑喂她的药水,又点火逃出来,已是她现在所能做到的极限,终于到了地牢,守卫无数怎么办?见到季东篱,却打不开地牢的门怎么办?他身子那么弱,自己也的身子也跟条枯了的麦秸似的,两个一起倒在地牢里头,怎么办?

——这都是不是她能考虑到的问题了。

袁宝吃了那么多次亏,心变得比过去勇敢,看待问题的视角比过去更通透,却也不见得就成长为一代巾帼英雌,她只知道往前去,见到季东篱,想看看他究竟如何。

半夜的坟地里­阴­风阵阵,袁宝存在身子里的勇气有限,便走便被隐隐绰绰的坟地吓得心惊­肉­跳。她用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穿过这一片坟地,偶尔跳出一只被惊扰的猫咪,绿幽幽的眼睛反­射­月光,对着她这个浑身湿淋淋的闯入者龇牙咧嘴。

袁宝和猫儿一道惊慌失措,对视数秒,再一道转身便跑。

果然,再假装勇敢,也不过是个半吊子的傻丫头。

这段路其实不长,一会就过去了。走出坟地,袁宝的鞋底黏糊糊的,此刻又沾了泥巴,踩在地上的时候,偶尔还会挤压出“叽叽”的奇怪声音,听了颇有些好笑。

周围的人家都睡了,夜深似水,平静异常。后面袁府的喧闹、前边颜府的惊诧,都在这片坟地幽幽气氛的震慑下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袁宝走在静谧街道上,心情是回洛城以来,前所未有的宁和。

她听到颜雅筑的解释的时候,心中亦是忐忑的。她早就知道颜雅筑是有苦衷的,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会做这些事情,或许换一种情况、换一个人,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可她并没有心思通透到了那般地步,她不能原谅颜雅筑也不能原谅自己。爹爹的死是一个深深刻在她心头的疤痕,无论处于何种的安排打算,错误都已经铸成。

她断然不能因为“你是为了留下我的命,而做这一切”,这样的缘由,就原谅了杀父凶手。

每个人的底线不同。

爹爹的命,就是这样一种形式的底线。

所以当颜雅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甚至默认了同柳云烟的床 弟之事,她心中甚至是卑劣地感到松了口气。她的底线让她对颜雅筑失望,但毕竟就算欢喜不再,那么多年如亲人般的情谊到底不是所散就散,忽然便化作恨意和厌恶。

她看得到颜雅筑的难看、心酸,心里也是痛苦的。

只是,袁宝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用“欢喜”为出发点,却做出这么些伤害,又在将她的信任透支­精­光后,忽然地对她说这一切都是苦衷?都是无从选择?

她只是个丫头,为什么要背负这样沉重的、充满伤疤的情谊,被“救命恩人”期待着忘记自己丧父之恨,再大方地原谅他?

颜雅筑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她释然地说,“原来如此,我还是像过去一般欢喜你”么。

她做不到。

袁宝躲在门旁­阴­影下,听到两个侍卫在大门前聊天。

听他们的话,颜雅筑果然一脸惊慌地冲去袁府了,现在的颜府里没了男主人,就连守卫都被他带去不少,生怕错过了救她的时机。袁宝等了半日,却不见正门的守卫有离开的迹象,只好去偏门试试运气。

再次站在这东院的偏门前,数个月前,那场鹅毛大雪下,她跪求一夜,不过还是昨日的景象,今日再立在这院门前,心境却又是全然不同。

试着推了推,门居然未上闩。户枢保养得很好,就算在静寂异常的夜晚,推门亦没有一丝声音。袁宝闪身进了院子,看到东院唯一的屋子里头,灯火还亮着。她猫着腰,从院子里郁郁葱葱的绿­色­植被之间穿过,直向地牢而去。

地牢门前一个小院,坐了两个守卫,正喝酒打屁,嘴里聊着最近见闻。

袁宝隐在茂盛植被后头,蹲了许久,有些发晕,听了他们聊天许久,硬是没法同时引开两人。

她也试了扔一块石头去旁边,守卫确实被吸引了注意力,只可惜不知他们是太过谨慎、还是太过粗心,才看了一眼石头,便又回去原位,继续聊天。

袁宝实在蹲得有些久,身上衣服被冷风一吹,虽是半­干­,却不断地吸收她体温。她脑袋迷迷糊糊,一个不稳,便踩断了脚边树枝。发出极清脆的“啪”一声。

“谁?!”守卫这时候倒是伶俐得很,立马拿了刀向袁宝的方向搜查而来。

她心里一惊,心想绝对不能被捉到,回头便急忙的寻找躲藏的地方。

谁知这里是地牢附近,地方处在颜府最偏僻的位置,四处除了绿­色­植被,连个墙角、柴房都不见;眼看两个守卫越来越接近,袁宝心里不禁有些焦急,手里沿着墙一阵乱摸。居然真的无声无息地,被她摸出一道暗门。

身子一偏,她便跌入了暗门这边,薄薄一块门板,相隔不远处,两个守卫的对话清晰地传过来:“出了鬼了,今晚不太平。”

“鬼什么鬼,尽瞎说!回去喝酒去!”

袁宝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身处狭长小道的一端,看这走势,小道通向的地方,正是地牢附近。她索­性­沿着走去。

才走了没多久,果然面前豁然开朗,倒是一处还算­干­净的简陋院子。

难道季东篱被关的地方,居然是这里?

袁宝用手摸了摸屋子墙壁,虽然没有多余装饰,倒算得上简单牢靠,她正纳闷着,忽地屋门便开了。她心里一惊,忙藏身到墙边拐角。

“这贱人够劲啊,今天弄了几次,还这么­淫­ 荡!”一个男人粗着嗓子,一手拉着裤带,赤 ­祼­着上半身,从屋子里慢慢地走出来。

袁宝听到“贱 人”二字的时候,身子忽然僵住。

心底里污泥忽然被这粗噶的男人嗓音翻搅出来,让她瞬时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浑浊。

暴雨漫天,粗暴地将她死死摁在地上,那般恶心的、撕扯着她身上衣服的手,还有抵着她身子的粗 长­性­ 器。

……好脏。

袁宝呆呆地看着地上一洼潜水,身上湿漉漉的感觉,就和那个夜晚一般,就连寒风透体的冰凉,也是丝毫未变。

她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耳朵里嗡嗡直响。

忽地又听“吱呀”一声响,这才发觉这个院子留着另一个门,和方才她无意闯入的暗门不同,院门用的是粗糙木质,看上去也和这个院子给人的感觉一般:朴素简单。

“今天来晚了你,怎么了,昨天被榨­干­了?”刚从屋子里出来的男人粗着嗓子,对刚入院子的高状身影道。

“去你妈的,再­骚­的女人老子也顶着住!”

刚进来的人二话不说,几步经过袁宝躲藏的地方,走进了屋子里去。最先出来的男人也紧跟着回屋。

袁宝还未从那肮脏的回忆中恢复,头顶一扇窗忽然被大力推开,窗框撞在墙上,重重一响。

“今天喂过她吃药了没?”

方才那个男人嗓子粗重,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

“吃过了吃过了,快来看看我们的小贱 货,哟哟,你看看这身子水的!”

袁宝蹲在墙角,被方才头顶忽然打开的窗惊住,捣住耳朵,却赶不走屋子里零零落落传出来的声音,宛如魔障,萦绕不理。

“……唔……”女子有些沙哑的声音,一时之间难以辨认,但当她忽然开始高声地尖叫,便叫人觉得熟悉无比——

“你们有本事就杀了我!!”

袁宝环抱住自己,那一夜,站立着睨视她,满脸扭曲恨意的女子,她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屋子里的人,是慕容允。

“贱人,吃了药,你看看你身子那么­淫­ 荡,再过一会,让你再嘴硬!”男人“啪”地一巴掌扇上去,毫不怜惜地,“装什么装,昨天到后来是谁叫得那么不要脸?”

“……呜……杀了我……有本事……”慕容允的声音带了哭腔,颤抖而绝望,“唔……!”她的声音忽然消失,只听得另一个男人­淫­ 笑着,还有黏糊糊的液体声音,在夜里尤其明晰,“让你死?老子怎么舍得让你这样的尤物死?别跟我装贞洁!”

又是“啪”的一声。

液体捣动的声响,还有男人骂骂咧咧的粗重喘息。

其中交杂着的,奄奄一息的猫儿般轻声的呜咽。

袁宝腿脚发软,寸步难行,只觉这仿佛是个让时间倒回的噩梦,她咬着下­唇­,控制住自己浑身颤抖,缓慢挪到方才进来的暗门边,却发现方才的活动门板只是单向移动,能进来,却不能出去。

她慌乱地冲撞了半天,半身疼痛,却没法移动石门半分。

屋子的门大敞着,要是想从院门离开,必须毫无遮掩地经过那污秽不堪的屋子。

“啊……嗯……!啊……!!”

屋子里,刚开始还猫儿呜咽一般的呻 吟,到了此时,却忽然激烈起来。

“你个­骚­货,果然够­骚­!!”男人激烈地叫嚷着,配合了慕容允控制不住,夹杂了哭音的尖叫,仿佛是炼狱。

­淫­ 秽不堪。

偶尔还能听到慕容允支离破碎,诅咒一般的叫嚷,在喘息交杂的声息中,尤其突兀,“杀了我……嗯……!”

“少来了,你快活得很吧!”又是“啪”一声。

“你跟贱人废话什么,直接堵住她嘴!”

两个男人时不时逍遥的低吼,还有慕容允绝望的尖利声音。袁宝心里一点也不觉得痛快,如此近距离地知道曾经伤害过她的人,正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心里却一丝一毫的爽快也无,只觉劈头盖脸的都是叫人心惊的恐怖回忆。

她怎地就偏偏撞见了这场面。

袁宝捂住双耳,靠在墙角,想要尽快脱身,却又动弹不得。

【无翼而飞】

“公子又出去了?”柳云烟淡淡的问,眼睛却盯着手里书简。

“是。”丫鬟看了郡主这样,心里难过。虽然她看起来总是不经意的摸样,可手里久久未翻动一页的书,却透露了她纷乱心思。忍了半天,终究还是解释了一句,“是因为袁府走水……”

“走水?”柳云烟手里的动作一顿。

“是。”

不用问,若不是会危及了袁姑娘的安慰,颜雅筑又怎会如此焦急地赶去?

柳云烟沉默了一会,终究还是叹口气,放下手中书简。

慕容允的所作所为,她也有所耳闻,倒是没料到自己不过吩咐她将袁宝弄回来,竟然弄出了这样的篓子。回想那日颜雅筑从夜的口中听说这一路见闻,他浑身散发的杀气,简直让慕容允死上一百回,都难以平息。

就连自己也是被牵连其中,受了连坐的怨气,好几日地未再见过他一面。

颜雅筑分明是故意冷落自己,用这种方式,宣布着他对袁宝的欢喜。

柳云烟这个做娘子的,反倒只能偶尔地从下人口中,听说他几番地来回颜府与袁府之间,如何为袁宝下了几番功夫:他大张旗鼓地重修袁府,甚至将袁府修葺得如同过去一般,为的便是给她一个过去的念想和回忆,能全然地放松身心。

不过得来的回报,恐怕远不及他当初期待。

袁宝现在见了他,就算不到痛恨厌恶的地步,恐怕也丝毫地不见了过去情谊。

丫鬟为她倒茶。血红的洛神瓣融在杯盏之中,一片袅袅血红。

柳云烟偏着头,手指缓缓沿着杯缘勾画,“你觉得公子会不会娶袁姑娘?”

身边的丫鬟身子一抖。她恐怕还记得当初那顿抽在身上的鞭子,和颜雅筑对她的威胁。对于“袁宝”这个名字,丫鬟恐怕这一辈子都忘怀不了,“郡主,奴婢不敢妄言。”

“你倒是比过去懂规矩不少。”

柳云烟睨她一眼,手里的书简放上桌子,端起杯盏喝茶。

颜雅筑这么做,她心里固然不是一番滋味,但听闻父亲的口吻,她却知道袁宝并非一般寻常女子,指不定哪一天,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表面上她“云烟郡主”甚得皇后恩宠,家父又是当朝丞相,不过倘若袁宝真和父亲推断的一般,和公主有了血缘关系,那可就是个真正的郡主。

到了封赐那日,袁宝在地位上便是飞黄腾达,与此时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她是聪明人,该怎么做,父亲已然教导过许多次。

既然颜雅筑要娶袁宝的事实难以改变,她便索­性­做足了情分。毕竟再怎么恩赐,皇上始终不能堂堂正正地宣布袁宝的血脉,只会留于表面封赐,所以就算娶回家门,袁宝还是做小,她还是做大。

怎样做一个妻子,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袁宝却未必知道如何做一个“妾”,就算到时候有身份、相公宠着,该做到的规矩,还是一样也不能少。

今时今日,或许颜雅筑会为袁宝而看淡她,长此以往,却未必不会心生厌恶,对不懂事的袁宝渐渐丧失耐心。

父亲教会柳云烟最多的一个词,便是“忍”。

忍得了一时,她便能风光一世。

若还能适时地生一个孩子,延续血脉……过去袁宝人不知何处,她倒似面对了一个无形无实的敌人,不知何处下手;可如今对方回来了,还近在咫尺,自己冷静下来一想,孰优孰劣,倒当真难以断言。

这么思索一番,她忽然对自己生了不少信心,心里顿时轻松。

柳云烟将空了的杯盏放在桌上,敲击出脆生生的一响。

重拾书简,这一回,她倒是真的看进去了。

+++++++++++++++++++++++++++++++++++++++++++++++++++++++++++++++

袁宝的坚强和勇敢,在听到近在咫尺的­淫­声媚语的时候,被脑海里浮现出的回忆击得溃不成军。她再成熟,也抵不过这样心灵的折磨。不断地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

“你确定这条路能走?”

石板那头传来了说话声,袁宝能听见的时候,对方已经近在咫尺。

暗门刚打开,她便和里头出现的人大眼瞪小眼。

来人一身白衣,头发束得高高的,嚣张得过分,就连夜闯他人府邸,居然还感叮叮当当地穿戴了堆饰物,上到项链、下到香包,无一不足。

见袁宝蹲在地上,有些发愣,居然还相当闲情逸致地蹲下身与她平视,“……路边的萝莉?”

袁宝不懂“萝莉”是作和解,只觉得来人浑身打扮不伦不类,明明身着女装,却又偏偏梳了男子发髻,脖子上还挂了形状怪异的颈环,怎么看,都怪异到了极致。

她心中恐惧也被这天外来客忽地打断,顿时呆住,总觉得这般一样的出场腔调,有些眼熟。

“……师姐。”

来人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淡淡呼唤,袁宝才确认面前白衣怪人,确实是个女子。

被叫做“师姐”的人刚向前一步,还未开口,屋子里方才逍遥的两个男人就衣不蔽体地冲了出来,“哪个不要命的坏老子好事?!”

“砍死你个杀千刀的!”

袁宝刚开始考虑往哪里躲藏,却惊讶发现那白衣女子非但不惊慌,还反其道行之,主动朝了两个男子而去;就连见了陌生男子的­祼­身也丝毫不惊讶,面上不见吧表情,嘴里甚至还相当悠闲地吹着口哨,

“哟,左风犬快来看,两个­祼­男人!”

和女子的兴奋劲不同,被叫做“左风犬”的黑衣男子虽然身形高大,却显得异常沉默而平静,一身黑衣,淡漠如同这寂静夜­色­。他几步走到女子身边,很是无奈地轻轻叫了声,“……单莓。”

——原来这才是女子的名字。

女子清咳两声,全然不顾对面两个男人虎视眈眈,一副要扑上来杀之而后快的狠劲,悠然地开口,“好吧,你动作快点,我去看看师父死透了没。”

语毕,提气而起,动作轻巧灵活,躲过那两个男人的姿态好似舞蹈,悠然蹁跹,甚至还玩笑似地踩过了他们脑袋借力。只一步,就晃过那两人,穿过院子的正门出去了。

袁宝不明白,为何她轻功如此的好,为何还要学自己,方才摸着暗门而来?

只是这问题还没想透,却听了两声闷哼,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居然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一身黑衣的男子背对着袁宝,又进屋查看一番,袁宝只听到慕容允细弱地问了句“你是谁”,便也随着无声无息地失去了声音。

男子又出现在袁宝视线之中。

他这么一入一出,­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在场几人,前后不过数秒。

袁宝这才意识到,这个叫做左风的男人,还有那个叫做单莓的怪异女子,恐怕是来劫地牢的,他们口中的“师父”,又会是谁呢。

会不会……正是她想见的人?

可惜不待她想清,男子便几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

“我不是……!”袁宝慌忙地开口,句子还未说完,却见男子毫不犹豫地举手,敲上她后颈。

黑暗如同幕布落下,瞬间掩盖了她的意识。

【无虑无思】

火舌吞噬着所有能触及的物体。

看似温柔舒卷的橘­色­火苗,不过舒展着飘忽经过,便忽如恶鬼,粘附在所有能触碰的物体上,即便刚开始只是星点焰火,必也要不断壮大,直到蔓延了整间屋子。

屋子的房门紧闭着,被热气顶开的几扇小窗里,肆意向外舒展的火苗,看得人惊心动魄。冲击面颊的巨热甚至突破了屋子的限制,向外头不自量力的人们展示着它的强大。

一盆盆的水被泼进屋子,但杯水车薪的救援,碰上天­干­物燥的气候,还有两扇紧绷的屋门,显得如此渺小。

袁府所有的下人都倾巢而出,排成一列传递手里的水桶,向屋子里泼水。站在最前面的,便是袁宝的贴身侍女。

这个姑娘刚惊醒的时候,屋子里的火势还没这么大,她慌慌张张地想要推门而入,却发现门怎么也推不开;她只好慌张地敲打着房门,期望能得到里头袁姑娘的回应。

等到身强体壮的侍卫也来到现场,火苗已经逐渐蹿高,他们只好一边向大门泼水,一边不断地撞击着门板,希望能撞开这一条通路,进去救人。

这些动作都机械地进行着,甚至没有人敢去想,里头那个袁姑娘,现在是否还活着。

颜雅筑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他只听说了袁府走水,却未曾料到走水的地方居然就是袁宝的屋子,而且看着面前几人泼上去两桶水,又撞击下,再循环往复的磨蹭劲儿,顿时觉得婚纱呢的血液都冲上了脑袋。

“都给我滚开!!!”

他一下厉声大吼,某口那几个壮汉被吓得身子一抖,纷纷顿住手里动作。

颜雅筑“蹭”一声,抽出随身侍卫刀鞘里的刀,疾步走过去,又劈手夺过一个正目瞪口呆的仆人手里的水瓢,兜头兜脑地往自己身上浇下。他动作很急,甚至不待水浸湿衣服滴落地上,就朝着那火焰熊熊的屋子而去。

“公子!”

这时候才有人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刚惊呼了一声,便见得他一刀狠狠披上那木门,落手虽重,木门却闷声不响,如同打进了棉花里去。

这侍卫的刀本就刀刃浅,刀身薄,虽说木门被火炙烤得相当脆弱,到底还是有些年头的古物,这一刀砍上去,门是否能开先不说,光是看颜雅筑的手,那虎口必定就被震得生疼。

他丝毫不停顿,又是一刀下去。

这回木门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咔”一声脆响,听在颜雅筑的耳朵里,却如同天籁之音。他疯了似地朝着门板最薄处一刀刀砍下去,偶尔从缝隙中蹿出的高温和烟雾,将他的面颊烘烤得发红。

背后的侍卫愣了一秒,瞬间醒悟,纷纷地也跟着上前来砍门,有人则在背后不断地朝着门前几人泼水,生怕他们灼伤了。

直到门板终究承受不住几个男子一起使力,从中间生生断了条口子,颜雅筑一脚踹上去,这才把里头也被火烤脆了的抵门物也踢开。

“公子!!”

他顾不上背后惊叫,猫着腰躲过蹿出屋来的大火,进了屋子。

若说外头只是炎热,屋子里面则是变本加厉地炙烤。无处可跑的滚滚浓烟聚集在房梁周围,不断地翻滚着堆积在高高蹿起的火苗周围,屋子里虽然烈火熊熊,却因为这些浓烟,叫人几乎不能视物。

“小宝——!!!”

颜雅筑臂膀挡着右方直扑脸颊的热气,用力大吼。

这一声呼唤,在周围“劈啪”作响的木头爆裂声中,显得声嘶力竭,尤其可怖。

颜雅筑叫得太过用力,一吸气,便呛入大口烟尘,叫他咳得双目通红,弯下腰去。

他推开原本疑似是桌子的物体,跨进屋子更深处,只见到那原本该睡着袁宝的床上,已是滔天火焰,早已把床帐烧光的火,现在正吞噬着漆木床架,留下床板中央一团黑糊糊的玩意,蜷缩在那里。

一动不动。

他觉得心跳骤然停止了。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已止歇。

无论是外头人惶恐的呼吼、被破进来的水瞬间蒸发的“嘶嘶”声响、被高温炙烤后的轻微爆裂、还是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缓缓地伸出手,朝着那个被火焰吞噬的、孤零零的床而去,张了嘴,却没听到自己声音:“……小……宝?”

一阵巨大的爆裂,右侧倒伏下来的某条横木,朝他劈头盖脸倒下来。

火焰的接近,甚至点燃了他飞扬的发,可是颜雅筑连伸手抵挡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只觉得滔天的恐惧,还有疲惫。——

若连遵守承诺的对方都已不再,又要向谁去解释自己心意?

又要向谁去明说,自己究竟是如何地珍视着她每一次笑颜,如何在她说出那番决绝话语的时候,心如刀绞?

现在心也没有了,倒是……不用再在乎什么。

“公子小心!”

夜低沉的呼喝从天而降,将那横木一脚踢偏了位置,强硬地架着他离开这地方。

湿润而冰镇的巾帕很快贴上他额角,那里被火焰灼烧到的地方,和上回去寨子留下的伤疤是在同一处,此刻皮­肉­迅速地发红肿胀,若不迅速治疗,恐怕要留下不小的伤疤。

大夫急匆匆地赶过来,想要给他额角上药,却被颜雅筑不耐地挥开了。

“公子,”夜在一边浅浅地喘气,显然冲进火海,对他也是消耗不少,“季东篱被救走了。”

颜雅筑缓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

“慕容允和那两个男人被发现不省人事,倒在院子里,还有……”

说到这里,夜也有些疑虑,倒是颜雅筑看出了他面上怪异表情,便开口问,“怎么了。”

“……还有袁姑娘也在那儿……公子!!”

不等夜说完,颜雅筑就像身上又添了无穷的力气,一下子站起身,旁边守着的大夫被推得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他,直线朝颜府而去。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