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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穿越之三从四德 > 第一步就是怎样管理家中的下人。

第一步就是怎样管理家中的下人。

廷珑对待从小伺候她的莲翘,紫薇,紫藤也从来不曾呵斥责难,是因为她心里一直当这几个小姑娘是在她家里打工,就如同原来的张涤清给考古所打工一样,做好自己的工作,收取报酬,天经地义。原来的张涤清自相信自由,平等的时代长大,打骂斥责别人这样的事情她也做不来。

而姚氏教导她宽以待人的­精­髓和目的却是驾驭!是如何驾驭下人的法门。

和廷珑不同的是,姚氏待下人的和善是一种包含着体恤怜悯的手段,她用这这种柔和的手段统治着张府,巩固着自己的地位。

廷珑想起小时候,天天跟在姚氏身边看她管家,只觉得家里人口少,事情也少,姚氏管家清闲的很,并不费力。在她眼里姚氏一直是个软弱和气人,从不见她发落过哪个。今日头一次听姚氏讲管家经,才知道原来她素日里小看了母亲的本事。细细思量姚氏一举一动,不由渐悟,只说今日姚氏说话,远远的将随身服侍的人打发出去,又为了防着有人听壁角,将大门四敞大开,单是这份心计,廷珑从前连看也看不出来的。想到这不由暗叹自己愚钝,姚氏若真是个软面团一样的人,家里那些仆­妇­婢女有几分姿­色­的,再有几分算计的,张英就是再本分,也难不为人引诱偷腥。

心思渐飘渐远,忽听姚氏笑呵呵的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出身的哥儿,姐儿,历来只有撒漫使钱的,谁知咱们家姑娘竟是个天生会当家的,还是个小小的守财奴。”

廷珑知道那是二十几年清贫日子铸就在张涤清身上的烙印,此时就十分不好意思,赶忙用上一贯的伎俩,撅着嘴拱进姚氏怀里撒娇道:“太太,珑儿知错,以后再不犯了。”

姚氏就笑道:“你能明白娘的苦心就好,娘的小闺女打小就聪明,清芳和你一般大,还一团孩子气。唉~~娘就是怕你太聪明了,所以处处盼你惜福,就是笨点也愿意的。”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姚氏亲自给廷珑放下床幔,走到门口去,扬声叫了莲翘回来上夜,自带着芍药等人回正房去了。

廷珑躺在床上,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想着姚氏教她的一番话,句句都是母亲的经验之谈,肺腑之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想起上午在街上,看见那些贫苦的人荷担沿街叫卖时,她全然不关心的态度,像在看一幅画,而她是画外人。

可是,她来这里已经八年了,早已不能置身事外,也早就成了画中人之一了……

廷珑折腾了半宿,终于朦朦胧胧的睡去,好像才闭了一会眼睛,就听莲翘叫她:“姑娘起吧,太太屋里掌灯了。”

廷珑只觉得前心后背出了一身的汗,心在腔子里砰砰的乱跳,勉强挣扎着让莲翘扶着坐起来,就晕的不行。

莲翘也看出她脸­色­不对,忙又将她放平,把手搭在廷珑头上半晌,轻手轻脚的去外间叫紫薇进来守着,自去禀报太太。

鱼传尺素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谢谢大家支持。

姚氏忙遣人去请太医,又扶着芍药亲自来瞧,见廷珑睡在床上,脸烧的通红,摸着浑身火炭一般,心知是昨晚上开着大门叫夜里邪风吹着了,心里就十分后悔,只瞧着廷珑这两年大好了,就忘了她幼时血气就弱。

一时来了大夫,诊了脉,只道是外感内滞,风邪入体,开了两剂汤药叫先吃着看。姚氏叫人依着方子调制了,把廷珑揽在怀里,慢慢喂下去。

廷珑见姚氏心焦,奋力咽了汤药,只觉得脑腔子里也是苦的,压下­干­呕勉强笑道:“太太莫急,我觉得好多了。”

姚氏见她难受还安慰自己,心疼她懂事,安慰着把廷珑放平,柔声道:“疼的好些了?趁着药­性­睡一觉,发散开就好了。”廷珑就点点头,合上眼睛真个迷糊起来。姚氏坐在炕沿上,用扇子在廷珑身上轻拍,看着她睡。

廷珑这一病来势汹汹,既是吹了风,又是思虑太过,直拖到以然回桐城之期还不能起床。只得看着莲翘开箱取出才跟姚氏讨的一对­鸡­血石,想了想,捡下来一块,又把那天在东市捏的面人加上。叫用填漆盒子装了,盖上一块大红绸,见打点整齐了,就吩咐莲翘送到以然那,又交代了如何说话。

莲翘托着盒子到西厢,廷玉和以然正在窗边下棋。莲翘一向陪着廷珑上学,与他们都熟不拘礼,也不避讳,给两人请了安道:“因我们姑娘病着,明儿出门就不能送了。姑娘说日后离得远,恐生分了,送块­鸡­血石给以然少爷治印,一时用着了,就想起小时候的情分来。”

以然听了走过来,揭开绸子一看,盘子里是一块­鸡­血大红袍,旁边还放着三个小人,拿起来细看,眉眼分明,正是那天在东市捏的他们三个的小像。想着那天从外面回来廷珑就病了,他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站着呆呆看了半晌,一句话也不说,径自转身去了内室。

莲翘见以然少爷平时那么温和的人,今日送了仪程来,竟一句谢也没有,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廷玉问:“妹妹今天可见好了?”

莲翘忙回道:“比前两日­精­神见长,吃了药略动了几针才睡下。”

廷玉就道:“有些­精­神了,一味躺着也腻歪。你等会去我屋里找乔木,就说我说的,叫他拿我给他放着的那两本书,你取了给廷珑解闷。回去跟姑娘说,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需得慢慢将养,叫她不要着急。”

莲翘答应着,正欲转身回去,就见以然从内室里出来,手里拿着块系着五彩璎珞的玉佩。

莲翘眼睛尖,一眼看去像自己姑娘那块,就道:“这玉怎么和我们姑娘的一模一样?”

以然吃了一惊,道:“你可看仔细了?”

莲翘接过来细看,半晌道:“怎么不仔细,这玉见天儿是我亲手摘下来掖在枕头下面。”

以然沉声问道:“我怎么没见廷珑妹妹带过?”

莲翘就道:“我们姑娘嫌带这个冷冰冰的,一向揣在荷包里。”

以然听了握着那玉半晌才道:“这玉本是我从小随身的,正要留给廷珑妹妹做个念想,既然她有,就不送她了。将这璎珞解下来,给她那块配着顽吧。”

莲翘就道:“正好,我们姑娘前两日去珍宝斋寻璎珞穗子,他家没有现成的,要给姑娘打个金项圈配,姑娘嫌那东西沉甸甸的,不乐意呢。”

以然听了,自己动手就去解那穗子,谁知这东西做的丝丝扣扣,他哪里懂得这个。还是莲翘接过去,一点一点的把勾连处打开,退了下来,也不肯再留,跟两位少爷告了退,自去二少爷屋里找乔木拿了书回去。

莲翘回房,见姑娘醒了,就把送东西时二少爷和以然少爷说的话学给廷珑听,边递过书和璎珞穗子,边在口内念着:“姑娘说稀奇不稀奇,这么金贵的东西,竟碰巧做的一模一样。”

廷珑听说,也只当那蟠龙图样是市面上常见的吉利样子,别人有个一样的也不甚往心里去。把那穗璎珞拿过来看,只见那攒珠璎珞上的几颗翠玉珠子水头十足,绿的醉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好珠,就道:“他这一挂璎珞怕不比那玉还值钱些,你怎么就大胆收下来了?”

莲翘回嘴说:“姑娘可没告诉我不准收回礼。”

廷珑叫她堵了嘴,也不肯多说,又拿起那几本书翻了翻,原来竟是几样辞藻清丽的鼓词唱本,讲的是穆桂英挂帅,缇萦救父之类的故事,难为二哥哥想着给她弄这些东西解闷,脸上一笑。

却不知以然那边听莲翘说廷珑有个一模一样的着实吓了一跳。这玉佩的来历,他稍微知道一些,原本是成对的,姚家单拿一个给他做百日,说定两家议亲,待结亲时再凑成一对。只是如今他家回了原籍,当时议亲的太公方至美和姚启圣业已过世,就不肯再提。因有这样的来历,以然来京以后从未示人,今日因离情甚重,一时想到这东西是他随身佩的,和印章一样的意思,就要回赠她。

他今年十四岁,因家中遭逢大变,倒比一般的孩子立事的早些。如今听了莲翘的话,一时喜,一时忧,竟患得患失起来。

到第二日,姚府二­奶­­奶­方氏早早的过来,和张府一起打发以然上路,以然在大门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回身上马扬鞭而去,廷玉骑马直送到城外才回来。

方氏送了侄儿,才发现不见廷珑,听说病了,就跟着姚氏一同到后罩房去探望,进了屋听小丫头说吃了药才刚睡下。

姑嫂两个就坐在廷珑屋外的暖阁里叙家常。方氏见侄儿已经回家,兄弟也脱了险,放下心来,就说道:“凭空招惹这样一场祸事,亏得妹夫奔走,否则,少不得是一场破家之难。”

原来这次南边大捷,圣心大悦之下大赦天下,方维信却因给**题序,涉嫌谋逆,不在大赦之内。还是张英联络乡梓极力营救,才令圣上在方维信案宗上批示“方维信学问天下莫不闻”,侥幸免死出狱。因是特赦,方维信按制亲入禁城谢恩,当今见他学问渊博,见解非凡,欲提拔他做翰林院侍讲。方维信却抵死不肯出仕,所幸当今惜其才,特准方维信以白衣入职上书房,编修《乐律》。

此番尘埃落定,姚氏就道:“因祸得福也是命里带的,只是维信兄弟也太过刚直了些,少不得敷衍几年,等事情做成了,圣上开恩,自然还回家去,这么直眉楞眼的忤逆圣上,过后我听着都心惊的不行。”

方氏听了也不住叹息,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家吗?老太公走的时候,立下家规,子弟不许出仕。我听说他坚辞,也怪他迂腐,万幸当今仁善。”

姚氏就笑道:“维信兄弟和你家老太公的­性­子一模一样,最是耿直不过了,我瞧着以然那孩子倒好,虽敦厚寡言,心里最是明白的,­性­子也柔和多了。”

方氏听了也笑道:“老太君顶喜欢那孩子呢,想起当年老太爷在的时候两家还商议着结亲,因我们家不出仕,都回了原籍,这事情也就放下了,连表记也随手给了龙哥儿。”

姚氏大奇,惊讶道:“还有这事,定的是几姑娘,什么表记给了珑儿?”

方氏就笑道:“就是当时没说定哪位姑娘这事才浑和过去的,表记就是你家龙哥儿的那块蟠龙佩,本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一对物件。我们家年龄相当的姑娘就清芳、清芷两个,清芳这么大了,心里还没个算计,我总想着留她在身边看顾才好;清芷是三房的,三弟妹那人你也知道,心气高着呢,那孩子长的又齐整,必不会与破落户结亲。”

姚氏还是头回听说有这样的事,道:“以然那孩子倒嘴严,从没见他说起过。”

方氏就道:“说了不怕你生气,姚家嫌我们方家如今破落了,不肯再提,到底方家管着南北十三省的生意,若论及富贵也占着一样,这回我兄弟有此一祸也是因为过满招损,那赵申乔贪方家富甲一方,想要做亲,我兄弟鄙薄赵家无根底,儿子又少德行,不肯委屈姑娘,才为他所恨,招致这场泼天灾祸。”

姚氏就道:“维信兄弟这两年不在家照管,不知家里生意怎样?”

方氏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我这个兄弟跟当年老太公行事一点不差,身上的虱子都沾着名士风度,只知道读书会友,一点实务也不沾的。家里生意原先是我爹管着,现今他老人家有了春秋,腿脚也不灵便,一大半倒是我嫂嫂何氏管着——就是你家瓒哥儿媳­妇­儿的嫡亲姑姑——最是刚强能­干­的,我兄弟在不在家却都不碍的。当初送以然出来是怕事情牵累过大,要砍头炒家,若是真有不测,也保住方家这一根独苗。”说着就又要掉下泪来。

姚氏在一旁安慰道:“这也是维信兄弟命中一劫,能遇难成祥,因祸得福,可见终究是个有福气的。”

方氏闻言收了悲容,连连点头,道:“这两年怕人家知道以然在京里,唬的连信也不敢通,我嫂嫂不知想成什么样呢,这回好歹家去了。”

姑嫂两个说个不住,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丫头来回姑娘醒了,两人就相携着去瞧,问及是风邪入体,方氏就从裙带上解下一个金貔貅,道:“这东西是高僧开过光的,最是辟邪,知道妹夫不信神道,我不管这个,给龙哥儿带着总没有坏处。”廷珑在炕上半坐起来谢了舅妈的赏。

方氏看了廷珑,也不再坐,自家去了。姚氏等张英回来,说了打发以然上路,都派了哪些人跟着,又说连年礼也随车一路送回老家去,到家就得十一月初,也是时候了。张英连说妥当,把廷瓒的来信拿给姚氏瞧。

信上说廷瓒在彭泽任上考绩全优,何氏妊娠又得男胎,写信来请张英起名。

姚氏大喜,想着转过年廷瓒三年任满回京,正好孩子也大些,稍抵路上颠簸。就亲自回信,在信里长篇大套的教给何氏,如何给孩子择|­乳­母,如何将养身体,连开春回京如何择轿马都细细的交待了,一封书信总有十来页才罢手。张英也细细想了,提笔起了若澄两个字,寄去不提。

及至秋末,廷珑大好了,仍旧每日里去书房跟廷玉一块读书,回了后宅就一心一意的跟着姚氏学管家。姚氏见她认真,便把厨房拨了给她管,廷珑就真个立了账册管了起来。因姚氏并不在一边指点,只好事无巨细叫了管厨房的吴有训家的和几个灶上婆子亲自来问,什么米什么时节是什么价钱,荤素时蔬在哪里供给,分别什么价钱,每日府里用多少分量,什么时气如何配菜不一而足,倒也管的像模像样,到过年的时候,待客也能料理的开。

只是转过年盘账的时候,算着每月比姚氏去年多费了三成银。和姚氏一起算过才知道,原来廷珑都是每日跟厨房一结算,都打的富余些,每日超过一点儿,一个月下来靡费就很不少。

姚氏看了就教导廷珑,每日结算太过细致,一方面耽误工夫,另一方面厨房里当日剩的材料第二日就不再用,私下里分了去,助长她们贪心,更或者采买时就直接密下银子,把下面人伙食克扣了。

廷珑听了皱眉,想了几日,跟姚氏商量改成按人头结算。将上房每餐是什么标准,几个菜,几样点心,哪种米定下例来。再将下人们每餐几个菜,荤素怎样搭配,几两油,用哪种米都定下成例。人人心里都有数,厨房仍旧打的富余些也不怕。

姚氏听了也说这样好,始定下成例,取木料打上表格,把每日里厨房供应条目,哪一等什么时辰取饭,当日吃食样数,菜­色­都填在里面,就钉在厨房外面的墙上。这一下,连紫薇紫藤都说好,只说她们近身服侍的,虽不敢克扣分量,却也没甚油水,如今厨房再不敢了。

廷珑才知道,家大业大管起来,事事皆学问。

宴客(上)

廷珑这一向管着厨房,从一应采买到每日里配菜都亲自过问,无所不至,除了家里来了客要与姚氏商量之外,其他都做得主。

姚氏将厨房教给廷珑管,为的就是要勘察她才­干­如何,因平日里瞧着她一贯恬淡平和,姚氏心里就有些怕她秉­性­过于软弱,将来离开父母膝下为人欺蒙藐视乃至挟制,此番就不肯事事给她拿主意,让她有了依靠,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谁知越看越喜欢,廷珑说话办事虽内敛些,行事却极有条理。凡事必先找来几个执事婆子逐个问了,查出许多旧例来,有了头绪不说,还从各人那听出许多利弊,这样做出事来就极公正妥当了。

虽头里用度上有些靡费,姚氏为着廷珑知道了体恤下人,唯恐苛刻了家人的心,倒比省出那几两银更觉得安慰些,何况稍微提点了她几句,就用心想出个兴利除弊的法子来。如今厨下叫她管的井井有条,却不耽误什么功夫,隔一日跟采买上人拟了荤素时蔬分量,再跟厨子定下上房和几等下人的配菜份例就是了。如此一来,灶上的跟采买上的领菜蔬,家人按照告示里从厨下取饭菜,一环套着一环,那起有贪念的竟没处下手了。

姚氏自此才对廷珑的­性­子放下心来,不以她­性­情和顺为心中可虑之事,但有出门赴宴应酬不暇,照顾不到的事情都叫人去回姑娘。

近日,因长子廷瓒开春就要回京述职,姚氏不等他们从彭泽那边动身,就先在家里头忙活上了。才出了正月就领着丫头仆­妇­开了东厢,将家具摆设彻底倒腾了一遍,捡暖和日子每到正午开着窗透气,又叫了针线上人将满屋的铺盖都重新做了,怕外面带回来的|­乳­娘水土不服,孩子吃了­奶­闹病,又叫牙婆寻了年轻结实­奶­水好的|­乳­娘,待何氏来家过来带孩子。

正忙乱的起劲儿,忽然姚家送信来说廷珑外祖姚孙森在龙泉任上因剿匪有功,考绩“治安行政第一”,已接了朝廷明旨,特擢升九门提督,即日就要回京赴任。

姚氏自嫁到张家,姚孙森就一直携眷外放州府,这些年就只老父回京述职得见一眼,如今骤然得了这个喜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姚氏一时欢喜不尽,整日喜气洋洋,收拾妥当东厢,打点姚家的贺礼,无事就数着手指头盼着至亲团圆。

终于进了三月,姚孙森竟和廷瓒一日进京,原来两拨人马都要经运河上京,廷瓒接了邸报,知道新任九门提督是他外祖,即日就要赴任,便在在驿站里头等了两日,果然叫他等到,祖孙并家人一路顺着运河来京,平添了许多照应。

这一日到京,廷瓒进了城门就遣了随从带着行李车马回家报讯,自己带着何氏随外祖先到姚家给老太君请安,姚老太君耄耋之年呣子相见,抱头大哭,众人恐哭坏了身子,慢慢劝解了,廷瓒才带着何氏给老太君磕了头。

老太君见他们小两口宛如一对璧人,又见了玄孙,这才转悲为喜,问了路上风尘,就赶忙打发他们回家去,道:“还不知你们老子娘怎么盼着呢,去见了你娘,明儿再来。”

廷瓒带着何氏刚进西安门内,就有家人来接,又有家人跑回去报姚氏知道。才进了二门,姚氏已带着廷玉、廷珑、天赐及一­干­家人接了出来。

廷瓒看见母亲,紧走几步跪在姚氏膝下,何氏忙也跟着跪下,只听廷瓒碰头有声,口中道:“儿子跟媳­妇­儿回来了。”

姚氏眼中含泪,脸上笑着将廷瓒扶起,又叫廷珑扶何氏起来,眼睛只在儿子身上打转,半晌口中说着:“我的儿……。”余下已是哽咽难言。

廷珑就牵着天赐到嫂子跟前,道:“嫂嫂,你瞧。”

何氏见天赐长得白胖胖,­肉­呼呼,两只眼睛黑亮亮的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就含着笑伸手去抱,却见天赐只一味往廷珑裙子后面躲,不禁掉下泪来,不敢叫人看见,忙低头用帕子揩了下去。

廷珑也假作没瞧见,蹲下身问天赐:“姑姑跟你说的你都忘了?见了你娘倒害羞上了?”天赐只抿嘴笑,不肯出来。

一行人接到堂屋,呣子兄弟姑嫂叙了别情,又叫­奶­娘抱着若澄看过,姚氏就催促:“老爷怎么还不回来,传信的去了不曾?”就有答应的:“已派了门房上人去了,一时忙碌脱不开身也是有的。”姚氏就道:“派人去衙门口接着,一出门就看见。”自有仆­妇­答应去了。

廷珑听见就叫莲翘去厨房传话,只说家宴等老爷回来就开。

姚氏见廷瓒外面褂子灰扑扑的,知道一路骑马过来,忙叫他们回房里去换衣裳歇歇吃饭。廷瓒带着廷玉自去,何氏因才到家,不肯失礼,就道:“媳­妇­儿不累,就是想太太和弟弟妹妹。”

姚氏就笑道:“澄哥儿可好带?你们从南边来,怕­奶­娘不服,我已是说定一个,明儿叫来家里你看。”

何氏忙谢了婆婆,道:“我按着太太信里说的,只捡那家里人口全和的,能生养的­奶­娘雇了一个,这回来京,她舍不下家,没跟着来,新雇的这个没家累,澄哥儿却不爱吃,正愁呢。”

姚氏就道:“正是这个理,有福气的人,心平气顺,孩子吃才养身体。”又问道:“你们这一向在外面清苦,我瞧着­精­神倒好,瓒哥儿俸禄可够用吗?”

何氏回道:“虽吃用不如家里­精­细,我们年纪轻轻的,正该懂些世情,看看人家一般门第是怎么过日子的。”又道:“大爷衙门里虽清,州府上司却人人都知道咱们老爷是朝中大员,还管着詹事府,没有哪个来为难,俸禄尽够花的,太太给的体己也没动过。”

姚氏就笑眯眯的道:“我在家里天天惦记着你们在外面可受了委屈,如今听你一说,知道你是明理的孩子,富贵原不在年少,老话讲的妻贤夫祸少……”正说着,门上就挑了帘子,原来是张英回来了。何氏忙忙福身请安,姚氏叫小丫头去请大少爷和二少爷,廷珑也叫身边服侍的去厨房催饭。

廷瓒见了父亲又是一番厮见,张英脸上也稍露激动之­色­,眼睛盯着儿子打量半晌,不住点头道:“好,好。”及至见了第二个孙儿,还抱了一会儿。吃了饭,又带着两个儿子去书房叙话,姚氏体恤何氏一路辛苦也不拘束她在身边,只留下澄哥玩耍,叫她回房自去洗漱了歇息。

第二日,张英上朝,廷瓒一早去吏部述职,姚氏就带着儿媳并一双儿女回姚府去拜见爹娘。进了府,便有人喜气洋洋的接进老太君房里,姚氏与母亲相见,也顾不得仪态,扑在一起一时哭一时笑,旁人都尽力劝解,慢慢止住了才让小辈一一磕了头,姚夫人尽皆赏了,叫了廷玉跟廷珑到她身边坐,拉着手细看。

方维仪见闹得够了,对姚氏笑道:“老太君跟太太刚才还说去请了你来,打量着老爷升迁,亲朋故旧多来贺喜,正张罗着请客呢。”

姚氏笑道:“请客就想着我,认准了我就是吃货?”说的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老太君也笑道:“这些日子送来的点心倒好,又酥软,又好克化,若不是吃货再想不出来了。”

姚氏听了就笑道:“老太君吃着好,等下把方子留下就是。没的我们费着力气,费着银子,大老远的巴巴送过来倒落下个吃货的名声。”

一屋子的女眷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老太君歇了笑,指着姚氏的鼻子道:“这丫头,如今孙儿都有了,还没个尊重,看瓒哥儿媳­妇­儿不笑话你。”何氏就笑盈盈的走上前道:“我们太太在老太君面前斑衣娱亲,正是给小辈做个榜样,书里说的至孝就是这样了,哪来的笑话。”

姚老太君就指着何氏笑骂道:“好个猴儿嘴,跟着你婆婆不学好。”又道:“我瞧着,你们家就我们廷玉跟廷珑还有个稳当劲,你们这起猢狲越大越油嘴儿。”又对方氏道:“送他们两个找兄弟姊妹顽去,叫婆子好生跟着。”

廷珑听说就下地跟众人告了退,带着婆子去后面罩房找清芬几个玩耍。到了后罩房,只见清芬带着清芳两个在炕上坐针线,清芷一个人在窗下打棋谱。站在门口叫声姐姐,三个人抬起头来。

清芷就说:“知道你今日来,我们请了安都没回房去。”

廷珑就笑眯眯的道:“就知道说嘴,这么想我,也不想个法子叫老太君接我来家住几日。”

清芷一本正经回道:“听送东西的婆子说,你在家越发的贤惠了,还学着做点心!咱们哪敢耽误你举业呀,要是耽搁了,寻不到好婆家,岂不是害了你?”

廷珑听了就扑过去要掐她的嘴,清芷侧过身去,不叫她碰着,还一边说:“瞧瞧,让我说中了吧,说到她心里去,就恼了。”

廷珑笑的不行又拿她没办法,只将她摆了半个棋盘的棋子全都抓乱了。

清芷慌忙伸手去护,骂道:“死丫头,我白费这半日的功夫了。”

清芬坐在炕上看了笑:“珑儿上炕坐着离她远些,你不来,正没人跟她贫嘴赛脸,把她寂寞的,如今你来了,她可得抓着你好好磨磨那口尖牙。”

廷珑脱了单鞋到炕上去,笑着道:“我瞧着她是姐姐让着她,不然,谁咬谁还不一定呢。”清芬听了就点着她脑门道:“你们俩个再不能到一处去,不然,一天打上八遍还不黑天。”廷珑只笑眯眯的凑过去看清芬的手上做的针线,见是件窄袖大襟绣着百蝶穿花的阔边大袄,就好奇问:“姐姐怎么这时节做这个?”

刚说完就见清芬红了脸,清芳在一旁捂着嘴偷乐,知道自己失了言,便不再说别的,只拿在家里日常做些什么事说笑。

清芷从窗下挪到炕上歪着跟她聊天,说及过几天家里要请客,说定在园子里摆席面,请了太白楼的席面师傅来家做。又问道:“二姑姑请的哪里的点心师傅,做的好细点。”

廷珑就得意洋洋的仰着鼻子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又道:“那个却没什么难的,我看都看会了。”

清芷笑道:“那些个手艺人的活计没有看会的,若是那么容易就叫你看会了,人家靠什么吃饭?”

廷珑就笑道:“咱们又不指望着卖那个糊口,就是教给咱们不过就是做一次两次的图个新鲜。”

清芷就道:“也是的,你说给我听,我去试来。”

廷珑就慢慢说道:“只用筛箩把面过的细细的,加□­鸡­蛋和着面引子跟蜜搅匀,一滴水不放,一点力不能用,用勺舀着面糊倒进咱们家做点心的模子里,发好了,搁在锅里­干­烧一刻钟焖一刻钟就得了。”

清芷道:“怪不得一股子的­奶­香,原来是用那个替了水和的面。”

清芬听两人说的热闹道:“你听她哄你,那锅­干­烧,不连底子都烧掉了才怪。”

廷珑笑道:“姐姐莫揭我的短,一次两次不碍事的。”

宴客(下)

却说自从姚老爷奉旨入京,连日来亲朋故旧、世交之家纷纷差家人持了名帖送贺礼来。老太君想着如今姚家三人在朝为官,更显她晚景荣寿,心里就十分喜欢。她本是最爱热闹的,此番就要大大的­操­办一场,姚夫人以下自然是勉力逢迎。

先选定了上巳日在园中开宴,取这一日朝中休沐,前边单请男客,一众女眷就在园里设宴,暮春三月园中景致正盛,正是又别致又风雅。

宴客前一日,老太君就派人来接廷玉跟廷珑过府去住,说是花园里已是陈设好了,赶明儿客人来了糟践的不像样子,叫他们提前去顽一日。

姚氏知廷珑虽稳重到底年小还是个调皮的,最喜欢去姚家和姊妹们上疯,就着人去书房跟卢先生说了歇两日课,把廷珑廷玉两个接出来。看廷珑穿着一件家常半新莲青锦上添花蜀锦短衫,下着青白六幅宫缎织锦裙,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站在那里像把水葱一样,只是太素了,就唤莲翘:“此去要住一日,去给姑娘带两身换的衣裳,挑喜兴些的。”又见她头上只斜簪了两朵时令鲜花,补道:“金凤也取来。”

廷珑听见忙说:“太太,那金凤坠的我头疼,别叫我带那个了。”姚氏就叹气道:“那个能有几两重,就你娇气,姊妹们都戴,就你不戴……”末了,还是叫芍药去自己妆盒里拿了对金镶翠蝴蝶振翅钗换下那两朵鲜花来。

等莲翘收拾了衣包来,又亲自展开过目,见是一套杏子红丹碧纱纹八幅裙,并同­色­窄袖窄腰短褂;又有一套鹅黄六幅湘江裙,配了葱绿的青金双环四合如意绦,觉得尚出得门,叫原样包了,又问了跟着的人带了赏钱没有,才叫婆子送过府去。

到了姚府,廷珑跟着廷玉先去老太君屋里请了安,又去梧桐院给祖母姚夫人请安,正赶上二舅妈方氏和三舅妈李氏都在,就一同行了礼。姚夫人放下账册,将两个小人揽在怀里心肝­肉­儿的稀罕了半晌,叫吃了饭去园里找姊妹们逛去。

廷珑听说清芬几个都在曲水回廊钓鱼,就等不得,扭着要去。二舅妈方氏就道:“难得来一回,太太就叫她们疯去吧,老太君那必留了饭,叫她们姊妹到那吃去,咱们忙咱们的。”姚夫人正和两个儿媳­妇­商量明日请客,在哪里迎客,哪里喝茶,设宴怎么排座,忙的不行。就点头道:“是这样,叫婆子送他兄妹两个顽去,好生跟着。”

方氏又道:“叫跟来的人把龙哥儿的东西送到清芳房里,廷玉的就送清扬那。”

廷玉廷珑就行了礼,跟着婆子出了正房,廷玉自去寻清扬,廷珑跟着婆子往园里去。路过梅林时,见今年时气早,梅瓣已是铺了一地,想起去年以然在梅林里睡觉,身上都叫花瓣盖住了,忍不住一笑。过了鹿苑,从荷塘东边绕过去,才见远处一个高高的亭子依着假山盖在寒潭上,亭子里有人围纱。廷珑走到近前一看,用的是浅碧的薄绢,就笑问:“两位妈妈可领对了料子?我瞧着用这个却不相宜,稍厚了些,不大透亮,去回你们­奶­­奶­换了轻纱来,又挡蚊蝇又不遮眼。”

这两个围纱的粗使婆子见是表小姐说话,忙谄笑着行了礼,道:“回大姑娘的话,原二­奶­­奶­就吩咐用轻纱蒙这个,谁知开了库房,东西摞着东西垒的老高,一时翻检不着,立时就要用,不能为这点子东西把库房全折腾一遍,这才将就着用绢糊呢。”

廷珑听说就问跟着的婆子:“跟我的人回去了没有?”

那婆子就笑道:“跟姑娘的人哪能就走了,都在茶房留了饭。”

廷珑就道:“劳妈妈去传个话,就说我说的,让家去回太太,把我们家库里收着的轻纱取几匹来做围幛,要浅碧的。”

跟着的婆子忙答应一声去了,那两个粗使婆子听见都住了手,等换了纱回来再糊。

廷珑拾阶而上,站在亭子里往四周看,只见远处梅林云蒸霞蔚,一片淡粉轻红,挨着梅林的半亩荷塘,好一片接天莲叶覆着水面,只是花时未到,还未抽莛,再往这边是一大块种着香草的敞院,四周靠墙支着架子,那香草就高高的爬上去,又低低的垂下来,中间地方十分阔大,但见人来人往的走动,就问:“明儿可是在挽香洲设宴?”

跟的人忙答:“正是呢,园里就那块地方阔大,又不挡眼。”廷珑看往前就是鹿苑和花蹊,再没有别处有水,问道:“二舅妈说姐姐们在这钓鱼了,可是已经回去了?”

一个原在亭子里糊纱的婆子回道:“不曾看见,想是在荷塘那边钓锦鲤,这寒潭是活水,鱼都是些杂苗,长得慢还鬼­精­鬼­精­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清芷从亭子后面的假山上冒出头来,倒把那婆子唬了一跳。

清芷穿着身湖­色­的春衣,头上戴着帷帽,只露了两只大眼睛,笑呵呵道:“早听见你说话,偷偷爬上来吓你一吓。”

廷珑问了她怎么过去的,就搭着莲翘的胳膊从亭子迈到那假山上,见那假山虽高,却坡度甚缓,又有下脚的踩踏,就拎着裙角,慢慢的侧身跟着爬了下去,清芬和清芳两个已在下面接着。

廷珑脚下沾了实地,见她们三个戴着一式的帏帽,手里倒提着鱼竿,就笑道:“真是失敬,不知几位姐姐是哪派的侠女来?”

清芬就从一个空的鱼篓上拿起个帽子来扣在廷珑头上:“我们几个自然是姚派的,独你一个是张派的,这回可要吃亏了。”

廷珑整理好帽子上垂的面纱,又见她们三个一人占了一块大石,石头上铺着狼皮褥子,又摆着几样点心,一个自斟壶,就挽着袖子道:“我的那份呢?给姑娘摆上,就和你们姚派的比一比谁钓的多。”

清芷指着自己旁边的一块大石道:“早摆上了。”又把自己鱼篓里原先钓的两条鱼放回潭里,道:“咱们钓到老太君传饭,看谁钓的最多,最少的叫她做个东道,咱们佛诞日约了寺里吃斋饭去。”

姊妹几个都说好,各回原处屏息敛气的钓了起来。清芬先上了一条鲫瓜儿,清芷也跟着得了一尾筷子长的草根,廷珑半晌不见咬钩,知道那鱼是野生的,不如家养的傻又贪吃,就到水边上去捡了两片苇子叶,顺着钩退到丝线上,又换了新饵,果然再沉钩不多时就起出个活蹦乱跳的大白鲢来,清芳看她们三个都有了就急得不行,谁知越急,鱼钩乱晃,那鱼儿­精­乖,越不肯靠前,钓到老太君使人来传饭,还一条也没得。姊妹几个检查鱼篓,都道清芬最多,清芳因没钓着,叫她做佛诞日的东道,几个又将篓子里的小鱼都放了,剩下大的叫送到厨房去晚饭加菜。

姐妹几个去老太君房里吃了中饭,又一径带着丫头去园里头逛,到挽香洲廷珑见二舅妈正看着婆子丫头们收拾庭院,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忙上前请了安,清芳走上前问道:“娘用了午饭没有?”方氏就笑道:“正用着,就有回事的说桌椅围屏不够使,又来看着他们搬家什,你们姊妹别在这玩,看搬东西的碰着。”姊妹几个听了就带着丫头顺着路去花蹊折鲜花Сhā瓶,晚上廷珑就歇在清芳房里。

第二日一大早姚氏先来,过了辰时就宾客如云而至,接了亲戚女眷在内堂招待,只见满室珠环翠绕,环佩叮当。廷珑姊妹几个在后堂下棋猜枚玩耍,但有本家亲戚要见就请出去行礼,一上午不知请了多少安。

等到园里开宴,她们姊妹几个就商量着仍去钓鱼,躲清净。于是只说去解手,也不叫人跟,悄悄的去了假山后面,拿出铺陈的东西,坐钓起来。廷珑昨晚上教给清芳如何下饵,怎样缀了苇叶哄鱼儿,清芳一试果然好用,十分兴头,圆溜溜的眼睛瞪得猫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水面,清芷就做手势叫廷珑和清芬看,三人都掩袖偷笑。

廷珑钓了一个时辰,坐的腿酸,正要招呼姊妹们回去,忽听后面假山上亭子有人对话,先是品评园中景致,慢慢说到姚家如今显赫。就有其中一个问道:“今儿出来请安的那几个姑娘,有个穿耦合­色­的身量高些的是几房的?”

廷珑几个在下面听就知道说的是清芬,清芬也红了脸,悄悄做手势给她们,廷珑几个就轻轻收起钓竿,蹑手蹑脚的躲在假山下面开的一个放东西的门洞里。

就听另有人笑道:“莫不是惦记你家权哥儿的婚事?那个却不行了,说是已经许了庆安侯家里。”问的就诧异道:“庆安侯家里几位公子不都结亲了吗?”

另一个就道:“还有个庶出的儿子,他家光嫡亲的就五六个,旁人多不大知道,听说是不大受家里宠爱的。”

廷珑见清芬脸上红的要滴下血来,伸出手去握她胳膊。

又听上面两个人说:“姚家这一辈还有两个姑娘没下定,一个十四岁和一个十一的,今天一见也都不错。那个身量未开的是二房的,现二房­奶­­奶­方维仪管着家,可惜二房没有功名,也不能袭爵,三房的那个大些,小小年纪已是通身的气派,她老子又做着粮道,怕是不易求。”

问的那个就叹道:“十四这个还罢了,十一的小了些,我们权哥如今十六,怕人家嫌大了些。”又问:“还有个身量小些的穿鹅黄的是谁家的孩子,我瞧着怪伶俐的。”

廷珑听说到自己更把耳朵立了起来。

就听那知情的说:“那个穿鹅黄的却是礼部侍郎张英府上的小姐,她娘就是姚提督的嫡亲闺女,家中现养着两位哥儿和这一位小姐。大公子已经成家,聘的就是前朝何阁老家的孙小姐——他们原是同乡,又是老亲。二公子今年才十四,听说极聪明勤奋,其他倒不清楚。这一位小姐我却很知道——现在我们家诊脉的太医就是常在他家走动的——长的虽好,可惜却是个娇弱的,从来把药当饭吃的主,这两年说是养好了,我心说到底还是胎里带的弱症怕有些不齐全。再有,他家还有一样好处,府里都不纳妾的,张老爷如此,他们家大公子也是一样,原先身边连丫头也没有一个,都是小厮服侍。说来你家香玉不是没说人家,要是能聘给这样的人家做媳­妇­儿正经是门好亲呢,省了多少闲气。他家老爷现做着礼部侍郎,又管着詹事府,将来太子继了位,那就是帝王师,再尊贵不过了,可若是聘他家的姑娘就不美了,到底独了些,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个眼前没有几个妾,落到她眼里怕是要家宅不宁……”

清芬几个在下面听他们说话都气的脸红,清芷就在地上捡了个拳头大的石块,奋力掷到潭水里,果然上面声音立刻住了,又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往远处走去。

三人又躲了一会儿,才从石洞子里出来,沿着寒潭走绕远过了荷塘才慢慢的往三房院子里去了。清芷进了屋就骂道:“听她们这起烂了舌头的胡吣呢。”

到底叫小丫头去打听刚才去寒潭上小亭坐的是谁。

身处险境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支持,亲亲

廷珑听见忙叫住那丫头:“去沏茶来,再取盘子点心。”那丫头就拿眼看着清芷不肯动身。廷珑见她为难,含笑看着清芷道:“清芷姐姐,今儿外面乱的很,咱们也安静些,莫惊动了人,给舅妈她们添事。”

清芷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丫头,喝道:“还不去端茶来。”待那丫头挑帘子出去就指着廷珑冷笑道:“就你贤惠,我打听了还不是给你出气,偏你拦着。”

廷珑忙走上前去施礼,笑着道:“姐姐的心,我岂有不知的?若是在我家里,这样轻狂人冲撞了姐姐,我也必要查实发落了给姐姐出气,可今时不同往日,那两人是客,好意来贺外祖升迁,又不是咱们家的奴才背地里嚼蛆,拉出去卖了省事。况且她们嚼舌头虽厌恶,也不过说些家长里短,我瞧倒没什么恶意。”说着抬眼笑看清芷道:“倒像是羡慕咱们家富贵,想要攀高枝呢。”

清芷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她们也配!”

廷珑就笑嘻嘻的:“她们这等不配的,咱们又何必当回事,气坏了自个儿可不值当的。”

清芬也说道:“这起贫嘴烂舌的背着人的话又能好听到哪去?若是大张旗鼓的去查,只怕惊动了她们,倒叫她们恨上了。珑儿这样明白事理才好,咱们只心里有数就是了。”

廷珑见清芷面上尤带寒霜,就扑哧轻笑了一声拉着清芷的袖子摇晃:“可见这才是正经的千金小姐呢,从来一句恶言不闻,针尖大的委屈也没受过的,才把那两句歪话当个大事。”

清芷见她笑得没心没肺,剜了她一眼:“这话我听着耳熟,老气横秋的,倒像是你嬷嬷常教导你的。”

廷珑就笑道:“姐姐也知我说的都是老成话,就别气了。”又道:“那丫头怎么还不送点心来,我胎里带的娇弱,饿着了可了不得。”

说的姊妹几个都笑了,清芷忙呸呸吐了两声上前扭着廷珑的耳朵骂道:“这死丫头,没的咒自己取乐的。”

又一叠声的唤人去传点心,姊妹几个为着躲清静,午饭也没好生吃,如今都饿了,各自略进了些。

正说笑,一群丫头婆子呼啦啦拥进院来慌慌张张的问看门的丫头可见着了几位姑娘,那丫头就回说几位姑娘并表小姐都在屋里进点心。

清芷的大丫头叫文莺的就率先挑了帘子进来,看几位姑娘都全须全尾的在屋里头坐着说话,先抚着胸口念了几声佛,又说:“姑娘们也疼我们一疼,一句不说就没了影,先前只当是有别的丫头跟着,老太君送饭过来才知道竟一个人也没带,唬得咱们出了一身的汗,又不敢告诉人去,一间一间的找,姑娘们倒好,在这消停喝茶,可知我们急的要上吊了。”

清芬听她说了一车的话,那语气跟清芷一点不差,心想什么主子教出什么丫头来,就歪着头看着她笑。

清芷也笑道:“这丫头,可见让我惯坏了,自己跟丢了人,反到排遣起我们来。”一句话说的文莺脸红起来,讷讷不敢言。

清芬就笑道:“快给我们莺儿姑娘道个乏,把这点子点心吃了吧。”文莺也不接点心匣子,恨恨扭身跑了出去。

想着她们忙着找人怕是午饭也没工夫吃,清芷到底叫把送点心送到耳房给跟她们几个的丫头婆子垫垫,又唤人去传了饭。

到申时,老太君屋里来人请几位姑娘到前面去送亲眷。送了外客,老太君也倦了,廷玉跟廷珑也不再住,跟着姚氏一道回家去。

车上,廷珑随意将亭上那两个­妇­人的话掐了说自己体弱那段讲给姚氏听,姚氏听了,也不问这话时谁说的,只讳莫如深的笑了笑,何氏也在一旁抿着嘴笑。

才到家张英就回来了,廷珑正在里间炕上带着天赐描帖子,只听见姚氏在外间伺候张英洗漱,把廷珑听见的什么张英现任着礼部侍郎,又管着詹事府的话说给张英听。

张英听了半晌没说话,换了衣服嘱咐姚氏明日弄几个家常菜,请了老泰山过来晚饭,说着转身进了里间。

廷珑见张英脸­色­凝重,赶忙在炕上跟张英行了礼,嗲声道:“老爷几日没见我,想坏了吧。”

张英见她撒娇也没个反应,只道:“顽了这几日,明儿起到书房好生读几日书,将这落下的功夫补回来。”

廷珑心里怪自己话多,嘴上忙答应着,又说明儿上学要起早,行了礼就回屋去早早歇息。姚氏见廷珑耷拉着脑袋牵着天赐赶不及的逃走,心里好笑,叹道:“老爷真是的,非把孩子们吓得一个个避猫鼠似的。”

张英就道:“自古只说严父慈母,可见有你一个慈爱的就够了,我焉能不督促他们上进。”姚氏见他上来就说道理,就不再辩驳。

第二日廷珑下了学回后宅不见姚氏,满屋子也不见伺候的人,正要出门去找,见何氏端着茶过来,问了才知外祖来了,在书房跟父亲和大哥哥说话,太太亲自下厨去了,只留了何氏在这看顾着。

廷珑心里好奇,昨天那两句话怎么让张英这么紧张,就假作回房,悄悄拐到内书房的东窗去,所幸一院子的人都打发出去了,也不用背人,窗户大开着,她便轻手轻脚贴着墙壁靠过去。

半天悄无声息,正以为里面没人,就听外祖压低声音道:“如此一来却是个烫手的山芋,我这一向心中困惑,想这九门提督,事关京师防卫,最是一等要紧之地,向来非宗室亲贵者不得出任,何故将我调回。这样说来,这却正经是个命悬一线之地,一不留神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事呀。”

廷珑听到这里心下大惊,人都道姚家一门正是显赫,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就听父亲宽慰道:“老泰山不必过忧,想来事情还不到那一步,咱们好生盘算,自然能化险为夷。”又道:“廷瓒这几日就能开出缺来,我与吏部主事已打好招呼,仍去外任,略升一格,任杭州府布政司经历。你外祖与我已是求抽身而不得,只能勉强把你摘出这是非窝。

廷珑听着大哥一一低声答应了,又听外祖道:“你爹这样安排很好,我在江浙一带经营二十年,你去那里可保无虞。”

廷珑知道姚氏是想将大哥留在京里任职的,没想到父亲又亲手把大哥哥送去外任,就为了避开什么是非窝。心中疑惑,大哥哥这样的低级官员,还有什么是父亲这样的一品大员罩不住的?

一时又听外祖道:“你掌管詹事府,当今又调我来任九门提督,安知不是圣上疑心太子,有意试探。我远离朝堂都听说太子背德,当今甚为不满,父子相忌已到了不能容得地步。狗急了还要跳墙,何况太子如今有了兵权?肯听天由命,束手就擒才是笑话。圣上这样安排,岂不是把咱们一家都挂在太子车上?若到了那鱼死网破之日,怎样结果都逃不了­干­系,听从了太子部署,事败就落得谋反大罪,若是不从,他捏死咱们不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半晌又叹气道:“不如我上表推说老迈,求当今开恩准我致休。”

张英缓缓道:“老泰山才过天命之年,当今岂有不知,此事必不能成。我想着此事只在太子一念之间,若他灵台还有一点清明必不至于铤而走险,想当今春秋鼎盛,他羽翼尚未丰满,靠着咱们这点兵,但凡不是背水一战,岂能生出那不测之心。”

姚孙森叹道:“别人不能,太子就说不得了,这个位置乃是天下第一可危可虑之地。进一步就是九五之尊,退一步欲做常人而不可得,当今又宠爱小韩妃所出幼子,屡屡有换储之意,难保太子不会先下手为强。”

廷珑听到这,心里不由一沉,想不到张姚两家竟牵涉进立储这样的大祸里,一时心乱如麻。

就听张英道:“老泰山这九门提督事关卫戍京城,在谁的手里都是一把利器,当今英明,必不会授柄于人。我揣测圣意,想来当今虽疑太子居心,有意叫他自投罗网,却也将后路堵得死死的。提督府副都统荣祥,原是圣上身边的三品带刀侍卫,最是忠诚不过,想是圣上怕九门生变,在老泰山那里加了双保险。何况还有丰台大营,西山锐健营拱卫京师,太子若是真有那样的心,只怕略一动弹,就叫圣上碾死了。老泰山只要但听圣上一人的谕旨,看好荣祥,他不动则我不动,就不会有大碍。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这太子属官,父子君臣相疑到这个地步,就算太子这次不反,也难保以后,与他一脉到底难逃其咎。”

廷珑听到这,知道父亲已同外祖想好对策,有意逃离这风暴中心,心下稍安。怕站久了有人瞧见她听壁角,悄没声的沿着来路回去自己房里。

进了屋子还听见自己心在腔子里跳的扑通扑通的,觉得口­干­,喊了声莲翘,却见紫薇走上前来答应,才想起莲翘昨儿着了凉刚送外院去休养了。便随口嘱咐紫薇吃了饭去看看莲翘那可缺什么东西,伺候的婆子经不经心。

喝了茶,廷珑心里仍旧是七上八下,她知道哪个社会都是居上位者掌管杀伐决断,封建社会则更加残酷,卷到这种天家事务中来,最是凶险不测。她信任父亲,信任他对局势的分析,也信任他一贯谨言慎行的那份沉稳睿智。但是天家无情,安危掌于别人之手的这份不安是没法消解的……而她,张廷珑,却不知自己能做点什么。

虽然父亲很清楚的表示要远离朝堂的这一潭深水,只是,在一局布好的棋里,一个棋子想要说不­干­就不­干­了,可能吗?

廷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对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在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易;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难。

年少始提亲

四月中旬,廷瓒接了朝廷的正式任命,赴任千里之外的江南。

姚氏对长子的远行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因为天赐也要跟到任上去,在姚氏心尖尖上养到这么大,这一走到底闪的慌。张英虽有不舍,面上却淡淡的,廷珑心知他为了儿子的前程审慎谋划,不可谓不慈,只是­性­格使然,含而不露罢了。

自从姚孙森升任九门提督,连带张家这段时间也门庭若市起来,那些个夫人、命­妇­有亲的,有旧的今儿你来明儿她来,姚氏每日里坐在家中待客,间或出门去还礼,倒也忙碌的热闹。

廷珑自从在东窗下偷听到外祖和父亲谈话,就添了块心病,时时压在她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故而每每张英在家的时候廷珑就盘桓在正房里,总想在张英的态度和他与姚氏的对话中听出点进展来,解解心疑。

晚间廷珑在炕几上翻着琴谱,偶尔拨弄两下琴弦,耳朵听着姚氏在外间跟张英说话。姚氏絮絮的把白日里去阁老于召之府上贺寿的事说给张英听:都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家夫人和哪家太太走得近,主人家开宴怎么排的座次。

廷珑听着爹娘两个在外面说的热闹,有问有答的,张英也不嫌这些家长里短琐碎,听到什么关心的还追根问底的,姚氏就细细的回忆了说给他听。

廷珑心知姚氏一向不大爱无事出门走动,这些日子这样行事必然有因,但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信息也许对张英有用,廷珑却捋不清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听了也推测不出什么来。

廷珑听着没味,就专心在那架古琴上,张英前些日子请了教习师傅到府里教授廷玉和廷珑,只说是位极知琴音的师傅,原是太学的­操­琴,­性­子有些狷介,又是世家出身,不图这几两束脩,很不容易请,张英不知怎么商议的答应下每隔一日来府里教一个时辰。

这教习师傅姓于,年纪不轻了,但是身形挺拔,举止从容,爱着淡­色­长衫,给人一种很清贵飘逸的印象,廷玉一见之下很为他的风度倾倒。

于先生来了也不问两个学生以前可有基础,先校正了廷玉和廷珑的指法,接着两个月只教了两段琴谱,然后就是翻来复去的演练。那两支曲子都是回环往复且平而少韵的,廷珑练习的多了只觉枯燥。偏偏课又设在下午,如今天气渐热,廷珑每每拄着胳膊歪在案上昏昏欲睡。

她这厢一边鄙视古代音乐缺乏节奏­性­,一边用两根手指头拨着琴弦弹两只老虎茉莉花之类,玩的有趣,把自己印象里比较深的歌曲,边在心里哼哼边弹。等到廷玉进来问安,才跟他一同出去各自回房里歇息去。

第二日下午,在书房里等于师傅来上课时,廷珑就用两根手指头演奏两只老虎,小星星给廷玉听,廷玉听她弹得诙谐,一边说她淘气的新样,一边和廷珑沉瀣一气开始改编创新于先生那两支曲子,见师傅进门才住手。

于师傅一上来先焚了香,仍旧是让两个学生分别把那两支曲子奏一遍给他听,曲毕又自己示范一番,问两个学生听出点什么来没有?

让廷玉先说,廷玉站起来道:“只觉得先生所奏之音清雅醇正使人平心静气。”于师傅听了微笑点头,道:“略得三份真意。”叫他坐下。

廷珑心说“平心静气”就是听着让人想睡觉呗,二哥哥先说了,等下我说什么呢?眼看到自己了,就开始处心积虑的搜索枯肠。

待先生问,起身答道:“闻先生琴音清微淡远如林下风过,只觉涤荡身心。”那先生就看着她微笑,道:“聪明之极。”也不叫她坐。

半晌,先生将焚香掐灭,才示意廷珑坐下。问道:“你们可知古时贤人为何多爱琴,视焚琴煮鹤为大煞风景?”

两人知先生训导,皆默不作声。于师傅方缓缓道:“盖因仙鹤虽是禽鸟,却与­鸡­鸭吃货不同,琴虽属乐器却是别样金石。丝竹管弦悦耳,皆为伶人之乐,可使听者如痴如醉,心事荡漾。而琴音悦心,使人物我两忘,恬淡自然,最讲究清淡、含蓄、镇定自若、宠辱不惊,琴音以古朴淡泊为宗旨,不在于好听,人心至灵至动,最宜以清雅醇正之乐相滋养。”

说完直视廷珑,问道:“可明白了?”

廷珑在他的目光压迫下,不自觉的点点头;又看廷玉,廷玉也点头称是。

于师傅才又焚了香,让两位学生再奏之前的曲子给他听。

廷珑经于先生点拨,才略知了两分琴意,在他面前不再追求悠扬,缠绵,慷慨激昂这些她所认为的“好听”。可是她也并不觉得于先生的音乐理论是完全正确的,更觉得悦耳和悦心没什么直接的矛盾。不过既然于先生这么坚持琴音的纯粹­性­,那也没必要和他作对,他要恬淡,那就恬淡好了。

廷珑却不知道,虽非出于她本心,这样的练习倒是实在的使她受益匪浅。她来到这张府之前已是长了二十多年,­性­格脾气已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虽强自按捺着­性­子使一举一动都合乎规矩,倒也像个闺阁千金的样子,不过都是刻意为之如同表演罢了。

如今能得古琴大家于长洲教导,渐为琴意所感,潜移默化之下竟从此进境了些,心中日渐安定厚重起来,娴静平和也渐渐由心而发了。

时光易逝,这一年转眼到了八月,张英仍旧做着礼部侍郎兼管詹事府,每日早晚出入禁廷;姚氏也多有交际,不比原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廷珑这一向察言观­色­,想从中窥得端倪,可惜张英本就是个极内敛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和姚氏说话也多是说些与各府上人情往来,家中收支如何之类的,很难根据他的态度来揣测目前的处境。但看姚氏一直温柔和悦,倒让廷珑稍稍放心些。

日子安稳悠长,忽然这一日家中来客,姚氏打发芍药到书房里请少爷和姑娘到后宅去见客。

廷珑看看身上穿的月白大袖圆领纱衫,三寸绣边百褶月华裙,又叫莲翘看了发髻,扶了扶险险欲坠的双鸾衔红宝寿果金簪,才跟着廷玉两个缓步往正房走,刚沿着抄手游廊走至台矶,姚氏房里的一个叫芭蕉的丫头就一边打了帘子,一边传报道:“二少爷和姑娘来了。”

廷珑随着廷玉跨进门去,就见母亲坐在东首正言笑晏晏的说话,对面坐了三个穿着华贵的­妇­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两人走上前去先给姚氏行了礼,姚氏就指着廷玉和廷珑,笑着道:“这两个就是我那一对冤家。”又笑看着他们兄妹,引见那个坐在首位,脸­色­白皙的四十多岁­妇­人道:“这位是赵夫人,你们长洲先生的嫡亲姐姐,你们两个快叫伯娘。”又指着坐在中间的肌肤微丰年纪略轻些的­妇­人说:“这是杜夫人,杜大人和你爹同朝为官,你们就叫一声婶婶也使得。”最后指着末座那个高颧骨单眼皮穿一身大红的道:“这是你们三舅母娘家嫂子,你们跟着清扬称呼,叫舅母吧。”

廷玉和廷珑一一行了礼,那个坐在末座的就一把将廷玉跟廷珑拉了过去,两只眼睛探照灯似的看着廷玉,又边笑边道:“好个体面孩子,怎么就生的这么好?就是文曲星下凡也没有这么端正斯文的。”说完一串长笑。

那两个­妇­人也各自夸赞,叫廷玉过去问些:“学名是哪两个字?多大了?读的什么书之类的话。”廷玉趁着回话,才从那舅妈手里逃出来。

那舅妈失了廷玉,就双手攥着廷珑的腕子,两只眼睛升级成激光束盯着廷珑一顿相看,嘴里啧啧称赞:“哎呦呦,怎么长的就跟那画里的妃子似的,瞧这眉眼,这脸庞,这身段……”廷珑叫她攥的手腕疼,又担心那三寸长的指甲划着自己,赶忙趁着坐在旁边的杜夫人问她话挣了出来。

杜夫人和和气气的拉着廷珑问了半晌话,退了个赤金的虾须镯子给她做表礼,又给了廷玉一对“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一对紫金"笔锭如意"锞子。

坐在首位的赵夫人给了廷玉一套上用的文房四宝,又拉着廷珑细瞧,夸了廷珑眉眼长的好:“灵透的水似地,定是个聪明的。”又把缠在腕子上的一串伽楠念珠解下来给她做表礼,只说是得高僧加持了的,必添福添寿。

那末座的舅妈见了,就从手指上撸下来一只金镶猫眼的戒指拉着廷珑就往手上套,一边说:“来的匆忙,太薄了些。”又解说这猫眼乃是上品如何如何难得。姚氏含笑看着,听见说这样珍贵,忙推辞。廷珑也赶忙退下那戒指来,坚辞,只这舅妈不许。廷珑见她虽看着瘦些,力气却不小,惧她撕扯,不敢不要。

姚氏吩咐了厨房留饭,仍旧让廷玉回书房去,留下廷珑作陪。廷珑不便就走,悄悄打发莲翘去厨房料理。谁知那舅妈耳聪目明,就惊异道:“哎呦呦,姐姐好福气,姑娘这样能­干­,小小年纪竟管着家。”

姚氏忙笑道:“她哪里管这些,不过在绣房跟着­奶­娘做针线罢了。”又把话引到她家几位少爷身上,这舅妈就把家里几个才总角的孩子说的活龙一般,暂时忘了惊叹。

于先生的姐姐赵夫人穿着身秋香­色­比甲,头面素净,是个安静人,面上也和气,只坐着喝茶,略问问廷珑都学些什么。廷珑看她气质到和于先生相象,都是书香浸染的斯文,也很喜欢她,就垂手答道:“每日里只跟着­奶­娘做针黹,得闲了略跟着先生识几个字,如今跟着于先生学琴养­性­。”

杜夫人听见廷珑竟跟着于长洲学琴,就笑道:“我们香玉也学琴呢,只是请不到长洲先生这样的大家,只请了琴娘教教指法。”廷珑听着香玉这名字耳熟,像是知道的,再看这杜夫人穿着十分华贵,一身耦合缠枝刻丝贡缎的衣裙,头上的金簪镶着拇指大的祖母绿,一端茶,腕上三四个赤金的镯子叮当作响,不笑不说话,只眼睛十分凌厉,心里想了半日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吃饭的时候,姚氏右边坐了赵夫人,左边坐了杜夫人,廷珑顺着她下首坐下,挨着那位舅妈。那舅妈似乎对姚家的饭菜十分满意,样样都要寻了方子,回家去试,又问那两位夫人“是不是比太白楼的味儿还好些?”谁知那两人理也不理她,只做没听见。连廷珑都觉出来那两位有意晾着这位穿大红的舅妈,而那舅妈却似乎不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有她接的上的话头必要抢上去把话引到自己身上,她一Сhā嘴那两个就闭了嘴,姚氏只得独个敷衍一二。

吃了饭,那舅妈端着茶还不断的夸赞姚府的菜­色­好,最后更牵扯到廷珑身上,先夸她贤惠,再从头发丝夸到脚后跟,每开场赞叹必以“哎呦呦”开头。一杯茶喝下来,廷珑一听“哎呦呦”,就心脏一紧,好容易等到姚氏开口叫她回房,廷珑就松了口气,起身给几位伯婶舅妈行了礼,转身出门脚下虽缓,心里恨不得扑棱着翅膀飞出那“哎呦呦”的声波之外。

到了晚间廷珑去姚氏房中定省,姚氏就笑着把这三人的来头说给廷珑听,说道今日那位舅妈,原来那人却是姚府三房李氏兄长的一个妾,原是外面买的,自从正头太太没了,一向都是她出来走动,因来路不正,反最喜穿大红,不过这京里头大多知道她的底细,夫人太太都不大和她交往。

廷珑听了好笑,又把她给的那个猫眼石的戒指用手帕包了给姚氏,道:“我不要她的东西,看见就觉得耳朵震的慌。”

姚氏点着廷珑的头骂她:“好利嘴,也不知像谁。”

廷珑就问姚氏那几个人来做什么,姚氏只抿着嘴笑,不肯告诉她。还是张英回来后,廷珑从那话里听出点端倪,倒像是来相看二哥哥的,只不知道是这三个哪家。突然又想起香玉,不就是那天在姚府寒潭的小亭上听见过,心知是杜家无疑了,就当笑话说给姚氏听。

谁知接着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隔三五日总有外客要见,幸好再没见着那位李舅妈那么聒噪人。陪客也不太难熬,还总有私房入库,廷珑从姚氏那寻了一套梅花攒心九重填漆套盒,把那些东西按品搁在里头,挨个显摆给廷玉看。

廷玉见她一脸的贪婪满足,笑得像只晒太阳的猫,眯着眼睛盯着自己流口水,简直不敢认这个妹妹。

却不知廷珑对着他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满意,只盼他一直定不下媳­妇­儿,给她敛财才好。

风吹草动

廷珑从入了冬就眼巴巴的盼着廷瑞大堂哥从桐城老家来京,好给她带常州制的梅木梳具,谁知盼来盼去,到了冬月,却是老家里张英的大哥张载亲自进京来了。

大伯已经五十多岁了,虽身体硬朗,到底一路风霜,这次押着车马亲自来部里销算旧账,路上走了十几天,染了时气,咳嗽不止,张英怕他有了年纪不抗劳碌,便执意劝他在家休养,一应事体都是张英亲办。又在孟端胡同的老宅设宴请了现管着内务府采买的内相王福深,厚厚的打点了礼物,总算没有刁难张家商号,顺顺利利的把事办了,又再计了新支。

张载养了几天,咳嗽的也好些了,想着自打廷瑞独个出门办事,倒有七八年没亲自进京来,如今既然亲来,自然要去各府里走动一番才是亲戚的情份,就打点了年礼带着廷玉去各府走动,又有方家捎来的礼物要交方维信的也捎了信进去。

方维信如今随侍南书房,和张英在朝里是常见的,只为着避嫌,从来不到张府走动。这回张英大哥亲来,也告假一日约了妹妹、妹夫一同来张府回拜。

这一日张英正在书房考查两个孩子功课,听得家人回话,忙叫去知会姚氏并带着廷玉廷珑两个去二门亲迎。张英比方维信略长几岁,叙了兄弟礼,又叫廷玉和廷珑行礼。方维信赶上来一把扶了起两个孩子,道:“寒天冻地的,咱们自家人不讲这等虚礼”。说着也不等张英几个,一手牵了廷玉一手牵着廷珑,自迈开大步往正房走,边走边说:“我带着侄儿们暖和去,你们接着还礼吧。”

廷珑还是第一次见着以然的父亲,没想到竟是这么洒脱不羁的一个人。以然同他除了长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竟再没有相像的地方,心中暗暗称奇。

方维信牵着两个孩子进了堂屋见了张载,叫了声姐夫。原来这几家都原籍桐城,亲连着亲,方维信两个姊妹大的嫁了张家长房张载为妻,妹妹方维仪嫁的就是姚府的二房姚华章。姐夫小舅子相见,叙起别情,张载报了家中平安,又将维信媳­妇­儿何氏托自己捎来的礼单过给他,那一众礼数周全的才鱼贯进了屋子,纷纷落座。

方维信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让坐在自己左右,含笑打量了半晌,笑着问廷珑:“龙哥儿可收着你以然哥的信了?”

廷珑点点头笑回:“收着啦。”

以然一向单与廷玉通信,只前些日子给廷珑寄了几十种花种菜籽,都用纸张包好,在上面写着名字。廷珑上年也收了一回,种在园里才知道好多都是南边的物种,北边天冷种不得,这回就打算过了年先在花盆里育种,等外面暖和了再移栽到半亩园里去。

以然回家后,廷珑才听姚氏说了以然在她家住这两年的缘由,至此就对以然的爹爹十分好奇,十分仰慕这个因才华而被皇上特赦的叔叔。只见他长着长方脸,一对剑眉,身材魁梧,风度翩翩,­性­格又这样潇洒不羁,顿时星星眼起来。又想起以然那么老实乖的­性­子,每每写给廷玉的信,偶尔问她几句,总是说些什么可长了个子没有,最近读了什么书之类,口吻老气横秋宛如张英,就觉得十分好笑。一时调皮道:“以然哥哥和叔叔长得像,­性­子却一点都不像。”

方维信瞧廷珑笑微微的十分可爱,笑着逗她:“你以然哥哥­性­子好,还是叔叔好?”廷珑就抿着嘴笑。方维信笑道:“你以然哥哥记挂着你呢,说龙哥儿最喜欢稼穑,就在龙眠山上圈了个大庄子,等回桐城,叫他带你去庄上玩去,他如今在家闭门读书,正想你们两个去给他做伴……”

廷珑听了方维信说“等回桐城”,心中一动,随即笑了起来道:“二哥哥也盼着以然哥哥和他一块读书做伴呢。”

方维信就揉着廷玉的脑瓜顶问道:“玉哥儿《四书》读到哪一本了?”

廷玉坐在椅上显得人小,突然叫人在脑瓜顶动了土,就有些脸红,听到问话就顺势站起来恭恭敬敬的答道:“已经讲完第三本了,先生让一气背熟了,再讲下一本。”

方维信见他一本正经,活脱脱又是个小张英,笑问道:“子集可读了?”

廷玉答:“先生每日讲一篇,刚讲了《过秦论》。”

方维信就正­色­道:“这才是做学问的教法,我见那等只热盼子弟登科的人家,诗经,古文,一概不读,只把四书囫囵着咽下,下场去糊弄功名,这等人就是登了科也是草包一个,学了一肚子的道貌岸然,其实面目可憎,言语无味,咱们万万不可学那蠢相。”

姚华章听见这话就指着方维信笑骂:“天下间就你读书是做学问,旁人都是糊弄功名的蠢相,可要笑死我了,莫在这吹大气教坏了孩子。”

又笑着对廷玉道:“他说的话,你尽可以一句也不要听,说句不合时宜还是轻的,只怕……”说到这嘿嘿一笑,看着方维信面带尴尬,再不往下说。

方氏看了一眼相公,笑道:“好好的说那些做什么。”又斜了一眼她嫡亲的哥哥:“偏你就这么多歪话,放言高论这些不合时宜的,岂会不招灾惹祸。”方维信只挑眉咧着嘴笑。

张英放下茶杯,看着廷玉肃然道:“你维信叔叔大才,天下清流莫不闻其名而动。你若能受教一二分,于学问一道大有益处。”廷玉忙躬身应了。

方氏忙道:“只许学文章,万万不可学那穷酸的名士风度。”

方维信听了就叹气,对姚华章说:“你这媳­妇­儿才真是掉进了钱眼里,我只是酸的,哪里就穷了。”说的一屋子人都大笑起来,就连张英也微微翘起嘴角。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饭,张英就叫廷玉和廷珑回房去歇息。两人告退,廷玉自回西厢去,廷珑就去了姚氏房里做活。

姚氏屋里的丫头芭蕉,丹桂两个正在暖阁里头缠线,见她来了,忙下地去服侍,廷珑叫她们取果子来,再泡壶茶,都挤在暖阁里暖和热闹。莲翘服侍了廷珑到炕上,又支使小丫头取了领半旧大氅盖在廷珑腿上,见包裹的严实了,自己也脱了鞋上炕去焐着,只说今儿没穿皮坎肩子,一路上冻得透了。

芭蕉就揭开她外面穿的青皮灰鼠褂子,道:“好个小蹄子,一身的皮袄皮裙也叫冷,看把你惯得好轻狂的样子。”莲翘就嘻嘻的笑。

她几个在暖阁里说话做活,不一会姚氏带着方氏也进了里间来,芭蕉丹桂忙从暖阁里出来答应,廷珑也要下地,叫二舅妈摁住,只说:“龙哥儿老实待着,没得折腾的走了热乎气。”廷珑见母亲没说什么,就笑应了,仍旧偎在褥子上做活。芭蕉丹桂连着芍药伺候了里间的茶点,也叫姚氏打发出来,都挤在暖阁里头吃茶笑闹。

廷珑从刚才听以然爹爹说什么“等回桐城如何如何”就心里一直犯嘀咕,不知他说那话是有心还是随口客气,或是家里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就在心里琢磨,按说往年都是廷瑞堂哥年底来京销算,今年却偏偏是大伯亲自来,何况今冬尤其的冷,听说南边几省都遭了灾,城外的大雪积到膝盖,一脚踏上去就陷进半条腿去,京里有什么非大伯来不可的事?

又想着往年来京,除了进上的东西,还有好些是给府里带的,总得几大车。今年她见除了给亲戚的节礼,车上东西就搬光了,自己家的不过就是些过年吃用的东西罢了。反倒是姚氏自从大伯来了也不再出门子,日日在家盘账,库房里好些东西都打了包,廷珑随口问,只说给大伯带回去。现在看来倒像是往老家倒腾家底似的。沉重的粗大的一­干­物件也全都上了档子,有点儿她们当初从孟端胡同往这里搬家时的做派。那些个东西现都归在书房边上的空屋里,不知是要往老家搬还是要送回孟端胡同去。又联系到以然爹爹说回家的话,若不是随口客气,那就真是有的放矢了。

廷珑心里边绕着这些个弯弯绕,边竖着耳朵听里间母亲和二舅妈说话,只是这暖阁里密封的严实,再加上几个丫头说笑,实在是什么都听不见。就掀了大氅,扶着莲翘下地来,也不叫丫头跟,只道去给舅妈请安去。出了暖阁也不往里间走,就站在空地下,听她两个说话。

侧耳听了半晌才知道两人轻声慢语的说的却是祭田的事。原来上秋的时候,张英突然想着给张老太爷迁坟,还定要找个周围阔大的地方建庄子,置田地做祭田,就写了信回去跟大哥商量。

张载请了堪舆先生在龙眠山觅得一块风水宝地,又去相看了山下的田庄,觉得还算阔大肥沃,就请中人去和原先的主人家商量买卖,因出的价钱略高,除了一家靠着一处好水源的大户不肯,周围的都写了契书,去县衙画了押。那个实在不肯卖的,张家不愿仗势压人,也就算了。

谁知这事叫方府知道了,方老爷就遣人去跟那家说:“我家老爷要在山上建池子,往后那道水就拦上坝,不叫再往山下流了,若是愿意卖地呢,用了高出地价三成的银钱把他那块水田买下来,若是不愿意便算了。”那家一听,知这水的源头在方家的白鹿山庄,若是拦上坝,那块地就没什么出息了,立刻答应下来。方老爷子等地契到手,便送到张载处,非要赠予张英。张载上京带了来,姚氏收了地契一定要按价还了方家,方氏就劝道:“既是我家老爷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就是了。一来,我们家里没别的本事,也就不缺这几两银,二来,也好让老爷还还你家的情。”

姚氏听了就敛容道:“维信兄弟这事也过去好久了,当初他能遇难成祥都是因为他自个是个有造化的,才学惊动了天听,才有如今的体面。再说,咱们两家是什么情谊?我们老爷说,本朝定鼎的时候,他家秉文老太公正在山东布政使任上,一门死战在济南,只遣家人将几个孩子送回桐城老家,若不是当初你们家方老太公收留教养,张家也没有今日。若说还情,我们张家倒要还几辈子的恩情?咱们都是本家,也太多心了些,何苦这样一报还一报。”

方氏就有些哽咽,面上还笑道:“我是知道你们的心的,只是老太爷年纪大了,又最信佛道,总想着些因果,若不能尽尽心,只怕天天在家里头害怕来世要变牛变马的。”

说的姚氏笑了起来,道:“我们买地总要花银子,原先就是有银子人家也不肯卖,如今能连成一片也十分感你家老爷子的情了,就照市价把银子兑了也是应当应分的,切不可再说,我若是真收了,我们老爷必要生气的。”

廷珑听了半晌,也只说些桐城的风土人情,并老家的一些亲戚至交的闲话,就重重走了几步,撩开帘子进到里间,笑着给方氏行了礼称呼舅妈,方氏就将她揽在怀里说话,又说过了年接她去姚家住几日,正月十五跟姊妹们一起看花灯,廷珑听了就喜欢的不行。

姚氏在一旁笑道:“你才夸她比清芳稳重,就瞧见这猴儿在家什么样了,才真叫现眼呢。”

廷珑就撅嘴揉进姚氏怀里头。姚氏搂她在怀里又跟方氏说了会话,前头伺候的人就来请方二­奶­­奶­,说道:“舅老爷说交了鼓,眼看要宵禁,请舅太太回去呢。”

方氏就肃了肃妆容,跟姚氏道了别,也不叫送,带着婆子到前边去了。

她一走,姚氏就揽着廷珑说:“我刚听暖阁开了门,风吹的帘子动,就不见人进来,不想是你这机灵鬼,站在那半天做什么?”

廷珑就道:“我出来请舅妈的安,听着舅妈和太太低低的说话,就不敢冒冒然进来,站在帘子后面听了会儿,听见没什么要紧的,才过了来。”

姚氏就揽着她摇晃,半晌道:“你还小呢,听得出什么来。”

张载因赶着回去过年,定了腊月初九往回返,于是廷珑就看姚氏更忙了些,每日带着丫头婆子,开了库点东西打包。

吃了腊八粥第二日,张载带着家人押着车马返程,临走从马车里拎出来一个匣子递给张英:“你廷瑞侄儿叫给丫头捎来的,差点忘了卸。”廷珑从父亲手里接了过来,拨开锁扣一看,原来是个妆盒,一边摆了十柄常州制的黄杨木梳一边摆了十柄梅木梳具,不禁眉开眼笑起来。

张载这次回家,把来时的车马全都装满了,车轮滚过厚雪留下两道尺深的车辙。张英一家站在宅子门口,看着车马相接一大溜儿都从街口拐出去,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府。

喜讯

转过年去眼见到了十五,姚府遣了婆子来接廷玉和廷珑过府赏灯。廷珑就把常州制黄杨木梳和梅木梳具包了起来,只给自己和姚氏留的一样两柄,又添了一匣子二十对拿纱堆的相生花,带去给姊妹们戴着玩。

出门之前先到姚氏那去,姚氏见了她穿戴,一味的嫌素,只说:“大节下的,谁不穿的亮亮堂堂的。”定叫回去换了才好出门。又看了她带的东西,叫芍药另取了三对银丝缠玛瑙的镯子添上,这才放了两兄妹出门。

到了姚家,和廷玉一起请了老太君和各房的安,廷玉自有婆子送他到兄弟们那里去玩,廷珑就跟着清芬几个去正房后面的抱厦聊天。因冬日里风大天寒,老太君心疼几位姑娘每日晨昏定省一日三餐来回的跑,防着冷风朔气的空着肚子走来,灌了一肚子的冷风再吃东西,姑娘们娇­嫩­受不得,就把几位姑娘都移到后面的五间抱厦来住。

这几间屋子原就是给小姐住的绣房,格局小巧些,又亮堂又暖和,廷珑几个在屋里头把大衣裳都脱了,只见一水的四件桃红小袄,不禁都笑了起来,清芳就压着嗓子绘声绘­色­的学老太君说话:“大年下的,给姑娘们都穿的喜兴些,我看的也高兴。”

廷珑听了就把姚氏的话也学了一遍,又把带来的礼物给她们分了,清芬、清芷、清芳两样木梳各一对,新样相生花两对,外加一人一对掐丝嵌玛瑙银镯子。又使清芷的丫头文莺带着莲翘去给老太君身边的如意,外婆身边的东珠,二舅妈身边的青鸾,三舅妈身边双喜各送去两柄木梳两支相生花。

不一会莲翘带着小丫头回来,如意和青鸾也跟过来道谢。青鸾就道:“难为姑娘还想着我们,好新样的花,正好大节里头带呢”。

如意也道:“这常州的木梳最难得,有名的作坊都只做进上的活计,我还是前几年得老太君赏了一柄黄杨木的,用桐油浸好了,每日里用它通头,从不掉头发,谁知竟失手跌落了,砸在青石板子地面上,段成两节,钜上了也不受不住力,正想这东西呢,姑娘就送了来,可见是心想事成了。”

廷珑就笑道:“我还当姐姐是来谢我的,原来倒是防着跌坏了,跟我来要个双份呢。”

如意就笑嘻嘻道:“怪不得都说姑娘长着七窍玲珑心,我们这些嘴笨心实的随口说两句话,姑娘就能想出这么多花头来,偏偏我们老实人,哪想的到那些个弯弯绕呀。”

廷珑只笑着讨饶:“好姐姐,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都怪我是个心眼小的,只当旁人都和我一样是个贪得无厌的呢。”

清芷听了就指着廷珑恨声道:“嘴巴这样刻薄,偏又能做低服小,怪不得人人都疼你。”廷珑见清芷凶巴巴的样子就一本正经的跟如意说:“瞧,这丫头嫉妒了呢,快去回老太君,汤圆可做好了,先盛一碗来糊她的嘴。”

说的清芷就要过来胳肢她,廷珑最怕这个,蜷的虾米一样在炕上呼救,幸而二舅妈方氏身边的小丫头雪娇来传话:“二­奶­­奶­刚才忘了跟青鸾姐姐说,又派我来知会姑娘们一声,只说寒潭亭子下面地龙里已生了火,等姑娘们用了午饭那边也烧的热了,就能过去赏雪。”

清芷听了忙叫丫头给雪娇包两块点心赏她,就忙忙的叫人去催饭,说道:“前几天我打那潭边过,见亭子都镶了玻璃,底下水面上还冒热气来着,想来还没结冻,等吃了饭咱们几个去看看能不能钓鱼。”又请如意和青鸾一块去。

如意就道:“再暖和也有限,何苦为了那两条鱼去那冷地方端坐着。”

青鸾也苦着脸道:“二­奶­­奶­正忙活着开家宴,得亏姑娘送我东西,我才偷空出来这么大工夫,可不敢再跟你们胡闹了。”

清芷就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们都是大忙人,只我们是吃白饭的,咱们几个自去闹去。”又对青鸾说:“前两日喝的那好绍兴酒还有没有剩的?给我们送点子去御寒。”

青鸾笑回道:“姑娘们要吃酒,说什么剩不剩的,我记着窖里还有两小坛,等回去叫人给你们抬到亭子里,只有一点,那东西虽甜丝丝的,却着实醉人,姑娘们别喝得多了,晚上耍酒疯,叫老太君发落我们哄着你们胡闹。”

清芷就笑着道谢,一时姐妹几个都穿了大毛衣裳,披了斗篷,一行人跟着如意说说笑笑的到正房等着吃午饭好去亭子里闹去。姚夫人、方氏并李氏几个正陪着老太君抹骨牌,听她们要早早吃了饭去顽,老太君就叫散了牌桌,一叠声的传饭,又叫人去看亭子烧的如何了。正吃着饭婆子就来回报说亭里暖和了,又熏了狼皮褥子,手筒,炭炉,手炉,脚炉都送了去。青鸾来给方维仪回事,也跟她们几个眨眨眼睛。

清芷就第一个坐不住,只用茶泡了饭几口吃净了就要漱口,她姊妹几个见清芷吃完了,也不肯再吃,撂了筷就要走。

老太太看她们这样着忙就道:“我知道你们要去调皮,忙的饭也顾不得吃。”又对方氏说:“将­奶­果子和几样好克化的点心给她们用匣子装了送过去,省的一会饿了。”

方氏忙回道:“都送去了,还有几个生栗子也给她们带去,叫小丫头们埋在炭里烤着吃。”

老太君这才罢了,见他们几个打扮的严实,只清芳光着脑袋,叫翻出一领孔雀毛的昭君套给她披了,才放了出来。

姊妹几个带着丫头婆子蜿蜒从园里往寒潭所在的西北角走去,远远的见那潭水袅袅升腾着白气,盘旋着把亭子罩在里头,潭边植的柳树都挂着一层白霜,琼林玉树似地,仿佛神仙住的地方。清芷见了就拍手笑道:“这可不是气蒸云梦泽吗?”几人呆呆的在远处看了半晌,才扶着丫头往近处走,原来那潭水之所以不结冻一来因为是活水,再则水下又是极深的,故而这时节还有鱼在里头活动。

几人沿着桥廊,小心翼翼的进了亭子,只见那八角亭夏天糊纱的窗子都镶了玻璃,封的严严实实,里面暖香拂面,虽在水上,炭盆烧的旺旺的也不觉得潮,于是只留下几人随身的大丫头,婆子们都打发回去取钓竿等物。

姊妹几个坐在琉璃屋子里说笑看丫头们烤栗子吃,等到钓竿取了来才发现没处架竿,清芷清芳两个就觉得扫兴,光吃栗子到底无聊。廷珑难得身边没人管着就悄悄跟清芬几个计较道:“不如要块生­肉­来,咱们慢慢烤着吃。”

清芷是最爱玩闹的,一听见就叫好,使唤了跟她的文莺和跟清芳的碧玉偷偷的去跟青鸾要两块­肉­来。

等了好大工夫,如意跟青鸾亲压着几个丫头过来,连厨房炙烤的铁炉,铁叉,铁签子也叫婆子抬着一并带了来。

青鸾就笑道:“我一听你们要­肉­就知道你们要调皮了,不敢不回二­奶­­奶­,到底打发我们两个来看着你们,省的作祸。”

清芷就笑道:“只说你们想来就是了,偏偏拿看着我们作祸当借口。”青鸾和如意就都笑了起来。

众人将炉子架上,­肉­已是吩咐厨房切成了小块,放了作料腌着,碧玉、文莺和碧云三个就用铁叉夹着­肉­往铁架子上摆,刚架在炭火上,那铁炉子里的火苗就吐的老高,­肉­里的油脂滴在炭火上只听滋啦声不绝于耳,满亭子里都是­肉­香。

青鸾和如意伺候了她们姊妹几个挽袖子,褪了镯子,就一人一把铁叉子各翻各的,边吃边顽起来。

清芷叫跟她们的丫头倒了酒,就叫她们拿两条狼皮褥子铺在地上一起吃才热闹。

玩闹了半下午,十来个女孩子把两块足有三四斤­肉­吃的­干­­干­净净。清芷还叫去取,如意怕她几个积了食闹病,再不敢给她们吃。就搬出老太君来,哄着她们几个喝了茶去腻,一块领回正房去。

老太君见她们一个个顽耍的脸上红扑扑的,笑道:“你们倒会乐,看等下子开宴又吃不下饭。”

清芳就脱了冷衣裳滚到老太君怀里直嚷着:“吃撑了,老太君快给揉揉肠子吧。”

老太君听她说话带着股子酒香,就拎着清芳的耳朵笑骂道:“又不少吃的,闺阁里的姑娘这样大吃大嚼,还好意思说撑着了,叫你娘去给你揉去,我不管。”

清芳忙打着滚爬起来,只在老太君身上揉搓,嘴里道:“老太君疼疼我罢,别告诉我娘,叫她大过年的生气。”

老太君听她嘴里冒出这么明理的话,倒扑哧笑了,对着坐在旁边的儿媳­妇­儿说:“说她不长心眼只会胡闹,上来一阵倒也明理,说她是个明理的,偏偏一味的贪玩,你说她到底像谁呢。”

姚夫人看着几个姑娘一溜坐在靠椅上,个个脸带嫣红,齐整的花骨朵似的,就笑道:“老太太是忘了,这几个丫头哪个也赶不上含章淘气,我记得她小时候用养荣丸喂鱼,把老爷缸里养的龙睛狮头也不知是撑着了还是药着了,要不是您老人家护着,就要打她呢。”

老太太想起来也笑了,道:“谁想她出了阁倒稳重起来了,”又指指廷珑道:“这丫头倒叫她教的老实巴交的。”

清芷在旁边听了就轻笑了一声,清芬也眼里含着笑意斜看着廷珑。廷珑就假作不知,仍旧一本正经的端了茶慢饮。

下了黑,慢慢掌起灯来,老太君屋子里头用的是玻璃罩子八角灯,外面院子里高高挂着的是大红绸子面的灯笼,照得满眼喜气洋洋,连地上积雪也红莹莹的,老人家爱热闹就扶着姚夫人和李氏出门来看。才在院子里头站了一会,方氏亲自来请到前厅开宴,一行人逶迤着随老太太到前院的敞厅去。敞厅三间都摆了席面,一应家下子侄都已经到了,只在外面两间坐,把最里间留给老太君,太太­奶­­奶­们和各位姑娘。廷珑边走边拿眼睛找廷玉,终于看见他坐在小辈那桌和清扬几个在一块,正看着她笑呢。

老太君进了里间落座,姚夫人吩咐开宴,自有方维仪张罗摆桌,一时间杯盘果菜流水价上来。清芬几个下午已是吃的顶着了,现下一口也吃不下,只略动动筷子,聊作个不扫兴的意思罢了,只在老太君身边凑趣说说笑笑。等到外间姚孙森带着子侄依次进来敬酒,问过老太君安,陆陆续续又是一个更次,才完了过场。老太君也乏了,仍旧扶着两个孙媳­妇­儿回去。

廷珑跟着清芬几个也一同回了抱厦,仍旧宿在清芳房里,两人叽叽喳喳说话,外面值宿的婆子催了又催才安静。

廷珑却睡不着,在心里想着清芳刚才跟她说清芬姐姐的婚期定在三月,出了正月就要送到舅舅任上去等着完婚。想着清芬姐姐和那个庆安侯庶子面也没见过,人品也不知怎样,这一去千里之遥,日后大舅舅离任回京,更是连个娘家也靠不着,又想到就要分开,愈发的睡不着了。

又在姚府住了两日,姚氏亲来接了兄妹两个回去。廷珑先回房里换了衣裳,又去正房,见张英和姚氏坐在窗下炕上,一个坐在东首,一个坐在西边,廷玉躬身站在屋当间行礼,廷珑也忙走过去问安行了礼。姚氏就道:“你们两个坐下,老爷有话和你们说。”

廷珑就抬眼看了看张英,见他穿着家常的长衫,很是闲适,脸上波澜不兴。看了看他们两个才道:“当年你们祖父过世,因南边打仗,交通断绝,我又在内廷近身参谋顾问,皇上体恤,特准不必回籍,只在家里戴孝。前些日子你大伯来京说已经寻好了墓地,开春就要为你祖父母改葬迁坟,我知本朝以孝治天下,故上表陈情回籍丁忧,圣上天恩浩荡已是准了,特旨追赠乃祖光禄大夫,保和殿大学士。明日开印,我就往部里去交接,出了正月咱们就回原籍守制丁忧。”

廷珑静听着张英说话,听着听着下巴都要掉了——这种主意张英竟也想得出来。

一团喜悦升上来,廷珑心里快乐的算计,反正家里也不指望张英这几两俸禄,这样一来竟是再好不过的主意,长此以来压在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登舟南下

事情既定,姚氏便打发了廷玉、廷珑各自回房歇息,又和张英两个慢慢的商议着定下章程,京里房舍家私怎样安排,留哪房家人看屋,又需置办些许土仪好回乡馈赠亲友。

末了,张英想着教授廷玉跟廷珑的卢先生有了春秋,怕是故土难离,未必肯跟他们同去,就道:“我打量着卢先生未必肯跟了咱们去,待我明日问了他,若是去便罢了,若是不去,便厚厚的赠些钱物给他养老,也全了两个孩子的师礼。”

姚氏点头道:“老爷说的是。”又道:“于先生那里不比寻常师傅,老爷还要亲去走一遭吧?”

张英就道:“长洲那里已得了消息,你找家里收的那对­鸡­血石,明日我亲自去见他——那人素来风雅,视钱财甚轻,况且也不缺这些,那对­鸡­血正合送他。”

姚氏想了半天,才道:“可是头两年墨林送来那对?使个青石雕的匣子装的?”张英点头称是。

姚氏就笑道:“早连匣子都给了你闺女,不想这里还惦记着。”

张英就抚膝叹道:“她倒有眼力,可别胡乱下刀,糟践了东西。”

姚氏笑道:“我听见她说送了以然一方,还有一方不知道哪去了,明儿我问她。”

张英就道:“给便给了,再寻别的东西也一样。”

姚氏却想起另一桩心事,蹙眉道:“有一事正要跟老爷商量,咱们这次举家回籍,老爷若是不谋起复,他日未必回来。我就想着咱们家中现使唤的,也有原先桐城带来的,也有来京里后买的,老家跟来的咱们自然还带回去,那起后买的却需问问老爷的意思。”

张英听了也不往心里去,随口道:“你做主就是,何必问我。”

姚氏听了含笑道:“我可拿这些琐碎事扰过你,原先你在朝里终日不着家,诸事不理也就罢了,如今咱们回南,又是一番光景,起头的事我岂不要和你商量商量。”又叹了口气道:“老爷不想想,咱们家去自然是随大哥住老屋,各房都在一块挤着,咱们带这么些人只怕不妥。何况那些老子娘都在京里的,也未必愿意跟了咱们回去,往后回来也还罢了,若是不回来,岂不是生生叫他们离了故土爹娘?”

张英听到前面尤可,后面却是个道理,就道:“我想着龙眠山下已是买了地,等起了庄子咱们就搬去,人多却不怕的。不如就问他们自己的意思,不愿去的就把身契赏给他们,若是愿意跟着咱们,都带了回去也没什么。”

姚氏心道,如今家里用着这么些人不过是为着老爷外头体面,等回籍乡居,那些长随跑腿儿不像原先“宰相门房七品官”有些体面收入,又不能踏实务农,怕是耐不住要生事,心里有了计较,也不和张英说,见时候不早,服侍了张英睡下不提。

第二日,张英上朝之前就亲去书房问了卢先生,卢师听了就道:“老朽年纪大了,若不是府上小公子良材美质,也不能在尊府坐了这五六年的馆,大人既然要回籍去,南边自古文盛,定能再寻那等有德大儒教导,我便留在京中享几年清福吧。”

张英听了也不多劝,遣人知会了姚氏,自去入内廷叩辞,今上为彰显教化,优抚大臣,特赐金五百,表里锻二十匹以为起坟祭祀,长途斧资之用。张英当廷叩谢圣恩,即入部办理封印交接事宜。

姚氏听人回报便遣人去卢先生府上知会,临走叫账房封了二百两银子相赠,又把盘库翻出来的皮料捡大毛的包了几张,叫冬天做几件皮袄穿,那来接他的内侄儿感激不尽的接了去。

廷珑既不上学,便天天跟着姚氏办事,几日就把府里收拾的雪洞一般,器物摆设,连博古架子上的花瓶清供全都上档装箱,送回到孟端胡同老宅。又新遣了两房老实本分的家人,去看守宅子。

及至行囊细软车船一应都打点妥当,姚氏便拿着名册将家人逐个传进来,说明了老爷有归隐之意,往后未必回来,愿意跟着的自然带走,不愿意离京的就返还身契,赏二十两银子安家,叫家人来领了去,果然就有愿意跟着的,也有不愿的。

因跟廷珑的莲翘也是京里买的,姚氏就吩咐廷珑自去问她的意思,并说:“我知道她是你身边第一等得意的人,只是她不是咱们家生子,老子娘都在京里,珑儿不愿意跟爹娘分开,人家骨­肉­想来也不愿意,若是她想出去,你不许拦着。”

廷珑忙答应了,心中虽不舍得,也知道莲翘到了岁数,说不定心里早有打算,而且,做人家奴仆到底是伺候人的活,若搁在自己身上,怕是巴不得的想出去。

如此等到晚上莲翘铺床,屋里再没旁人的时候,就把太太叫问的话说了一遍。莲翘听了只不做声,半晌铺好了床,扶着廷珑坐下才缓缓说道:“我七岁进府,先是在太太跟前学规矩,太太见我老实、心细又给了姑娘使唤,自从跟着姑娘到哪都是副小姐一样,吃的用的哪样不比外头一般人家的姑娘强,就是个再负心的,也断没有想过要出去,我是从苦水里泡大的,娘没的早,爹后娶的母大虫又容不下,”说着苦笑道:“姑娘可知道为的什么卖的我?”

廷珑知道这是她的伤心事,只攥着她的手不敢搭腔。莲翘流泪道:“说出来姑娘都不信,只因为她买的杏,叫我吃了一个,就说是家贼,绑着狠打,闹翻天的要卖了我,我爹被她降服住,狠着心……把我给卖了。”说到这已是哽咽难言。

廷珑拿了帕子给她擦泪,安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舍不得你呢,咱们回了太太就是了,犯不着为这个淌眼抹泪的。”

莲翘就哭这说:“谁是为这个。”却止不住的掉眼泪。

廷珑听了心里难过,细细的劝解了半晌,莲翘才略好些。廷珑怕她才哭过,一时睡觉不好,又捡些南边的风物引着她往远处想,直闹了半夜两人才睡下。

姚氏第二日问道,廷珑就把莲翘的话说了,姚氏听了也唏嘘不已。又道:“初三你二舅舅送你清芬姐姐往北边去,我想着送了她咱们再走,就叫老爷定了初六的船,明日送你过府去说说话,你们姊妹一向亲厚,如今这么东一个西一个的,也不知还能不能见面。”说着渐渐悲伤起来。

廷珑知道母亲因为外祖才回京一年,她又要去南边,勾起伤心事,不知如何劝解,勉强笑道:“那我把太太给我打的那对金项圈送二姐姐吧——那东西沉甸甸的,我又不耐烦带,给她做嫁妆倒相宜,到时候换了银子手头能宽裕些也是好的。”

姚氏听了也笑道:“你这鬼­精­灵,自己不要的东西才给你姐姐,还说这些话唬人。又想了想笑道:“却也是这个道理,她配的那个是庶出,怕手头上钳制多些,我正想她因路途遥远这边不备妆奁,送她些什么,不如直接给她银子压箱吧。”

第二日,姚氏便带着廷珑去姚家住,见了清芬,只见她行动如常,姚家忙着给她置办行装、奁事,她也全不过问,只说一切听凭老太君做主。老太君怜惜她远嫁没有娘家依托,只叫从厚置办,四季衣裳,金银器皿都是从有名的店铺作坊新制的。原还想着把家具也给她置办了,三舅舅那边来信说,北地现有好木材,已经叫打造了,比京里买的还强些,这才罢了。

姚氏留下说话,廷珑跟姊妹到清芬房里,清芬不提自己出门,只说廷珑要走,领她到窗前,指着书案上的紫檀带屉都承盘和几样包好的清供道:“我知道珑儿最喜欢这些物件,这回走了,也没什么给你的,这些便叫你拿去,只是我用旧了的,你当个念想别嫌弃才好。”

廷珑见清芬把她最喜欢的那套青花印泥缸,水洗,笔筒,小樽都给了自己,就不知说什么好,只拉着清芬的手喃喃的说不出话来。半晌喊了莲翘进来,拿出个扁圆的红绸子包,解开,露出一对沉甸甸黄澄澄的金项圈,廷珑就道:“我知道二姐姐也不爱打扮这些,以后拿它换银子吧。”

清芷在边上听了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倒像是拿银子买二姐姐的东西似的。我那里还有一套成窑的杯子,你打量着肯花多少银子?”

廷珑叫她说的不好意思,不住拿眼睛看清芬脸­色­。清芬看她这样倒笑了:“好妹妹,我知道你的心,也不拿它换银子。”又对姊妹几个说:“你们不知道,当姑娘在家里穿什么都使得,到了人家家里,妯娌处处都要比着,老太君为了这个还给我打了几副金玉头面,我看见也有这么一副项圈,只是瞧着光秃秃的,不如这个­精­细。”说着叫大丫头碧云收了起来。

廷珑见她真心喜欢才放下心来,姊妹几个也不说别情,倒跟她往常来住一样的说笑打闹。及至初三一早,清芬辞别众人随姚华章起身,出门前还含笑劝慰老太君,临上车轿时跟众人挥手已是满面泪痕,到底放下轿帘,哭泣而去。

清芳一向喜聚不喜散,就开始嘤嘤的抽泣,一下子惹得众女眷无不流泪。老太君年纪大了,最怕分离,扶着姚夫人痛哭,姚夫人想着再过两日女儿又要往南边去,更是止不住泪流。二房方氏见了忙拭净了泪,上前搀扶着老太君回了正房,才劝解道:“老太君和太太是有年纪的人了,这样悲伤,岂不是要她们在外面牵肠挂肚的惦记?”

姚夫人听了忙擦了眼泪,叫小丫头去打了温水服侍老太君洗漱了。方氏见老太君还面带不虞,就打趣道:“若说老太君从来是最明理的了,如今疼孩子疼的这样,倒看不明了。咱们姑娘大了总要聘出去,哪有留在家里守着老太君过一辈子的道理?老太君愿意留,咱们二姑娘还不定愿不愿意呢!”

老太君听了就笑道:“我岂是因为她出门子掉泪,可怜这孩子去的那么远,有个什么,咱们也伸不上手。”

方氏就笑道:“虽说远了些,咱们家的气候也是压得住的,不至于就让咱们孩子受委屈,老太君只说近了能伸的上手,若是咱们姑娘和姑爷房里头打架,就是住咱们隔壁,难不成还去帮着姑娘挠姑爷不成?”

说的姚夫人也笑了,道:“是这个理,那家也是做官的,说不上哪日就调的近便些了。何况庆安侯爷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哪能守一辈子的边,早晚有回来的那一天,老太君多保重身子骨,几年也就见着了。”老太君听了这话,心里才痛快些了。

姚氏送完了侄女,又去姚夫人房里坐,清芷就拉着廷珑到她房里去,叫文莺拿出一套梅花攒心式雕麻姑献寿漆填对盒来,揭了盖,里面躺着一对成窑五彩盅子,空白处都拿软缎塞了。

清芳就在一边道:“杯子是三姐姐给你的,盒子是我寻来的。”

廷珑接过来爱不释手,对着清芳福了福,又要给清芷行礼。

清芷就拽住她道:“我最不耐烦这样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你走我送不了你,只把这对杯子给你拿去,你莫砸了,看见它时时想起我来,也记得咱们小时候的情分。”

廷珑开头还鼻子酸酸的,听到后来又笑了:“少在这拿腔拿调的,我可再没有­鸡­血印给你。”原来这话是以然走的时候廷珑说的,叫莲翘傻乎乎的学给她们姊妹听,自此常拿这话来笑话她。

眼看到了晌午,姚夫人房里的丫头碧荷来请表小姐,说姑­奶­­奶­有请。廷珑拉着清芷清芳姊妹两个依依不舍的道别,才跟着碧荷去姚夫人房里,姚夫人嘱咐了半晌,便带着她去老太君房里辞行,免不了又是一番伤心。姚氏好言劝慰,等老太君止了悲才回府去。

家中琐事既定,等到初六日,张府便合家登舟南下。

抵达

张府一行乘官船走的是沿运河入江,至江苏地界再改道进菜子湖,可直达安庆府的水路。

一路上越走时气越暖,沿岸景致渐渐与北方不同,廷珑趴在窗边看熙熙攘攘的漕运船只,青砖黛瓦的民居,偶闻附近的寺庙道观传来钟磬之音,船行到无人处,绵绵的堤岸上芳草如茵,河边早开的花树把桃红粉白的枝条斜斜的伸至水面,哪一眼都可以入画。

等到入了长江,又自有一番雄奇壮丽,廷玉自打出壳还没有见过如此浩渺的水气,只觉涤荡心胸,倒是凭此写了几首好诗,很得张英夸赞,道:“略得两分唐人真意。”廷珑见廷玉虽面上不显,却每天都站在甲板上,对着汪洋水面和偶尔飞过的沙鸥冥思苦想。

廷珑暗暗在心里偷笑,默念阿弥陀佛,打心眼里感激张英助她摆脱那魔星。自打上船别无消遣,廷玉就拽着她下棋,那家伙算计非常,手里捻着棋子一时半刻也不肯落下,廷珑气闷,见等的要睡着了他还不落子,便气道:“反正也是你赢,还算计什么呀?”谁想这家伙一本正经道:“我算着一局比一局多赢你几个子。”廷珑听了气的吐血,强烈伤自尊。

又走了两日,官船终于改道菜子湖进了安庆府辖地,菜子湖群山环抱,水面如镜,廷珑伏在姚氏腿上,看着岸边牧童悠闲的骑在牛背上,围湖的圩田里劳作的庄户人家,橹声船歌在静谧处惊起水边踱步的禽鸟,廷珑对水鸟一窍不通,只觉得长腿并择水而居的就是仙鹤,每看见这样的大鸟就兴奋的指着给姚氏看,口里叫着:“太太,鹤,鹤。”

姚氏抚着她的头,也不纠正她的常识­性­错误。只慢慢说道:“等到你大伯家可不许像在家时那样随意,咱们虽是回家,你却好歹拿出做客的样子,凡事多想些,莫要给你大伯母添麻烦,等到咱们自己起了庄子搬了过去,尽着你胡闹。”

廷珑不依,只揉搓着姚氏道:“看太太把我说的,我哪有胡闹过。”

姚氏就笑道:“你这鬼灵­精­,当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肚肠,就爱撺掇着丫头们上疯。”

廷珑听姚氏说破,只笑嘻嘻的,也不回嘴,转了话题,细问大伯家的规矩人口。

姚氏就慢慢的一一说给她听,道:“年前来京的是你大伯,还有个二伯你没见过,他不管事,脾气是极好的,你二伯母前年没了,只留下两个姑娘,都比你略大些,一个叫廷琰一个叫廷碧,听说都是不错的,你见了她们只拿出做妹妹的礼数来,不要像原来跟清芬几个没大没小的厮混。”说着看着廷珑,廷珑见姚氏认真,忙点头答应。

姚氏又道:“二房里除了这两个姑娘,余下的你都不需理会。”廷珑有些没弄明白,余下还有什么人,半晌才恍然大悟,想是二伯身边还有服侍的,遂又点点头。

姚氏就接着道:“咱们回去自然是先跟着你大伯一家住着,你大伯母方氏最重规矩,你切不可莽撞,叫人家说不像个小姐的样子。”

廷珑听了就有些紧张,问母亲:“咱们只像往常那样,大伯母又能挑出什么错来?”

姚氏就道:“却不是挑错,咱家的事我原没跟你说过,如今既然长长远远的住下,这些事我也该让你知道知道,免得不知道轻重。”

廷珑忙点点头,姚氏见廷珑认真才慢慢说道:“咱们桐城的老亲有四家,别家也就罢了,唯独方家却与咱们家有大恩。当初你大爷爷和方家都做着前朝的官,两家相互扶持,十分亲热,只可惜生逢乱世……前朝末年的时候你大爷爷在山东任上,你祖父年纪还小,也随在任上读书,谁知突然起了兵患,城外大兵压境,城内守军却给调到德州守进京门户去了。城内空虚,你大爷爷为城中百姓计,誓要与城池共存亡,命你大­奶­­奶­带着孩子回桐城老家来,你大­奶­­奶­不肯,只叫家人把你祖父跟你克佑、克悼两位伯父送了回来。”

说着叹了口气,廷珑也不催促,等姚氏缓了缓神接着往下说道:“你大爷爷带着百姓守城十余日,到底城破,中箭身亡,你大­奶­­奶­听得报信,就殉了大明湖。”说着就落下泪来。

廷珑也不禁泪下,还连连追问:“然后呢?”姚氏揽着廷珑收泪道:“那老家人带着你祖父和两位伯父逃回桐城,家中只剩下几间老屋,方家老太公闻讯将你祖父并两位伯父接到白鹿山庄去教养抚育。你克佑、克悼两位伯父后来配的都是方家的小姐,你大伯母闺名方维任,就是你维信叔叔和你二舅妈方氏嫡亲的大姐。他们方家于咱们家有再造之恩,我在她跟前也要立立规矩,你更不可散漫不拘礼节,或是自许官家小姐就在姊妹们面前自视甚高。”

廷珑点点头,姚氏就揽着她说:“我知你不是那样的孩子,多说这几句话,却是给你提个醒,往后和姊妹们在一处玩耍,若是有个磕磕碰碰,你要尽让着些,才好相处。”廷珑一一答应了。

姚氏才点头,略带笑容道:“咱们权且住上三五个月,你也耐着­性­子忍忍,等咱们搬出去就好了。”

廷珑听母亲的话,心里暗道只怕母亲也是个怕拘束的,这么心心念念的提着要搬出去,忍不住暗笑。

姚氏接着跟她理着亲戚们乱麻似的牵扯,娘俩正说着,张英就带着廷玉进来,对姚氏道:“快靠岸了,已放了小舟叫成贵去报信。”

姚氏听了点头含笑答应,叫了个管事婆子进来,让芍药跟着她去点册子搬箱笼,又叫廷珑回舱去换见客的衣裳。

廷珑回去叫莲翘服侍着换了身鸭蛋青的春衫,对镜看了看,觉得还好,只是头上光秃秃的,首饰盒子压在大箱子里头一时也拿不出来,就去问姚氏要了一支镶珊瑚珠的银钗Сhā上。

刚打扮了,小丫头就折进来说:“靠岸了,老爷叫请太太跟姑娘出来,说大老爷和二老爷都在码头上迎呢。”

廷珑这才跟着姚氏出了舱,见码头上已经站了好些人,一眼看见芍药穿着葱绿的衣裳站在码头上对着册子点箱笼,煞是显眼。又用眼睛找了半天,才在聚堆的一群人里看见有些单薄的廷玉,知道必是自家人无疑。小丫头扶着姚氏在前面走,廷珑也跟在后面沿着踏板登上码头。

姚氏带着廷珑走到张英身边,见过大伯,二伯,又叫廷珑行了礼。廷珑大伯张载就对姚氏道:“你嫂子正在家等你们,你带着侄女先过去,我们看着搬就是了。”姚氏看看张英忙答应了。

前面早有来接的婆子,如今就指挥着把小轿抬的近些,又忙忙过来请安道:“三太太路上走了这么些日子,咱们太太在府里盼的不行,叫人黑天白夜的在码头上守了好几天,好容易才把三太太盼到了。

姚氏听了笑道:“这不是胡姐姐吗?倒叫你亲自来接。”

那婆子就一脸的受宠若惊道:“三太太好记­性­,还记得老婆子的名字,人都说贵人多忘事……”

姚氏不等她说完就道:“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老爷常年不在家,都是你在嫂嫂跟前伺候,我都承你的情呢。”

那婆子就忙道:“看三太太说的,我这老脸都没处搁了。”又眼看着廷珑道:“这是咱们九姑娘吧?长的就跟那画上的仙女似地,到底是三太太生的,看这通身的气派果真是大家的千金小姐。”

廷珑就抿着嘴笑微微的垂下眼皮,心里琢磨,我怎么就从大姑娘出溜到九姑娘那去了呢。

那婆子又啧啧称赞了两句,就搭了轿帘请了姚氏上轿,又引着廷珑走到后面那顶轿前,搭了轿帘。廷珑刚要弯腰上轿,不知怎么的心念电转,就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廷玉跟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望着自己微笑,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廷珑定了定神,不禁也笑了起来————那少年不是以然又是哪个。

廷珑只觉得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略低了低头,就要迈步往那边走,刚抬脚,那婆子就笑道:“九姑娘,咱们也赶紧着吧,三太太走的远了就追不上了。”

廷珑听了只得停步,含着笑向以然那边又看了一眼,才弯腰上了轿。

坐在轿里,廷珑想着以然刚才的样子,长高了,也壮了,脸上的线条硬朗起来,笑意自眼睛里发散,让人觉得温暖。虽然外貌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这个以然却比原来那个柔和了,好像有阳光正洒在他身上一样,不再是那个瘦高的,即使微笑也总像是身上背负着一座山似的沉重样子。

廷珑自以为在以第三方的冷静态度分析着幼年的伙伴,却不知道,旁人看她现在的样子——笑意在眼底闪烁,嘴角忍不住的向上翘,就像心里藏着一包蜜,时不时的流出来一点,就让她无缘无故的就甜甜的笑了起来。

轿落在宅院门口,掀开轿帘的是个陌生的脸孔,堆了一脸的笑。廷珑就搭在她胳膊上起身,对她微微笑了笑,撒手走到姚氏身后。

姚氏看了看女儿,才转身扶着婆子抬脚往宅里走去。廷珑抬头看了看,只见眼前这个两层的门楼白墙黑脊重檐斗角,青石砖砌的门框,大门上是一对寿星老的石雕,走进大门,是个正方的天井,四面围着两层的小楼,第二层楼上装饰着雕着各种花样的木栏杆,廷珑不及细看,对面已经走过来一群裙钗耀眼的女眷。

姚氏赶忙走上前几步,口里叫着:“大嫂。”

那群女眷中间搀着的一个五十多岁­妇­人忙伸手和姚氏握在一起,口里亲亲热热的说道:“可把你们盼到了,这路上怕不是走了二十多天,我紧着盼,如今见着你了,才觉得心回了肚子里去。”

又用眼睛往姚氏后头边看边问:“三弟和孩子们呢?”打眼看见廷珑,道:“这就是我大侄女吧?”站在那里笑眯眯对着廷珑的招手。

廷珑见了,脑子没转,双脚就屁颠屁颠的自己移了过来,叫了声:“大伯母”,想了想又蹲身福了下去,口中道:“给大伯母请安。”

大伯母身边的一个年轻­妇­人就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廷珑抬眼看母亲,见姚氏对着自己微微的笑,知道自己没出错,就舒了口气。

九姑娘

大太太拉着廷珑的手细看半晌,笑着说:“瞧这孩子俊的。”

廷珑揽镜自照,自觉镜子里的小脸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人,一个虚岁十二的孩子,大体也就是清秀可爱而已,所以每回听见这样的话都有点心虚,不知道怎么拿表情——显得太高兴了不行,人家会觉得,那傻丫头还当真了;显得不高兴又怕人家说这丫头也太不识抬举了。一瞬间,心理斗争了好几个来回,终于用上一贯的伎俩,垂下眼睛只作害羞。

大太太见这孩子腼腆可爱,心里倒多了两分喜欢,又问姚氏道:“三弟和你家玉儿呢?”

姚氏笑答:“跟大哥、二哥两个一块在码头看着搬行礼呢,我赶不及见嫂子没等他们就先来了。”

两人站着说话,一直站在大太太身边的年轻­妇­人就寻了个空笑呵呵道:“娘,三婶和妹妹远道来的,咱们进屋说话吧。”

大太太听了就笑道:“瞧我,高兴的,就忘了她们累得慌,还是我这儿媳­妇­跟婶子贴心。”又拍着那个年轻­妇­人的手对姚氏道:“这是你二侄儿媳­妇­,你只叫她桂姐儿,我这几个姑娘、媳­妇­没一个赶得上她伶俐。”

那年轻­妇­人听了婆母夸奖就只微笑着也不说话。

终于一行人进了堂屋,廷珑留心细看,只见这一群女眷里做­妇­人打扮的有四个,还有一溜五、六个年轻小姐规规矩矩的站在椅前,不时好奇的打量自己,廷珑心知这几个大概就是她的几位堂姐妹,看她们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就对着她们微微一笑,谁知这几个堂姐妹就像是烫着了似地,一瞬间都改去认真研究自家鞋面了。

廷珑初次统战不成功也不以为意,只站在姚氏身后听着大伯母和母亲亲亲热热的叙着别情,留神打量大伯母。

见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举止雍容,面带微笑,虽然不胖,却给人一种四平八稳的重量感。头上盘着结结实实的发髻,把所有头发一丝不落的全都包了起来,给人一种利落的感觉。

廷珑在心里暗道,瞧大伯母修眉细眼的透着慈祥,也不像姚氏敬畏如虎的样子呀。

那边就听大伯母就对姚氏道:“我叫人收拾了第二进院子给你们住,你们上京之前住的房子也小了些,我听廷瑞说你们家下人多,正好那进院子连着一溜下人房,你们用方便些,年前你大哥上京带回来的行李我已经叫人搬过去了。”

姚氏听了,忙谢了嫂子周到。

大太太就道:“一家人,不要这么客气。”又把地上立着的几个媳­妇­儿一一指给姚氏,道:“这个是廷瑞媳­妇­儿,那年她过门的时候你还在的。”站在边上的一个穿秋香­色­夹裙的三十来岁­妇­人就款款上前来给姚氏行礼。

姚氏受了礼回头对廷珑道:“这是你大嫂子。”廷珑就忙在姚氏身侧行了礼,开口叫道:“见过大嫂子”。廷瑞媳­妇­儿就对她微微笑了笑,从容退回原来站的地方。

大太太又脸上含着笑指着一直在她身边服侍的那个少­妇­说:“这是桂姐儿,廷理的媳­妇­儿。”站在老太太身侧的少­妇­就满脸带笑的走过来行礼,先叫了三婶,又看着廷珑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廷珑妹妹,怪道都说是个美人,原来跟三婶儿长的一模一样。”

姚氏听了微微一笑,廷珑就低下头,微微屈膝也给她行了礼。

大太太见她们见完了礼,指着边上一个穿粉红衣裳的道:“这是二房廷瑾媳­妇­儿。”

廷珑在路上听姚氏讲二房正室所出只有两个姑娘,心知廷瑾必是庶出的。只见那穿粉红的年轻­妇­人走上前来,也不抬头,只偷偷用眼睛瞄着姚氏,一声“三婶”叫的娇娇怯怯的。廷珑不知该怎么叫她,正踌躇,姚氏回头对她说:“这是你四嫂。”廷珑才行了礼称呼了。

大太太又指着最后一个上身穿着石青,下面系着一条黑裙的­妇­人道:“这是你侄女廷瑛。”

姚氏心中回忆,知道她成亲一年死了丈夫,也没个孩子,如今回娘家寡居。等她上前行礼,忙亲自扶了起来,道:“瑛姐儿快起来,可还记得婶子上京的时候,你扯着婶子的裙子不叫走,我就要把你一块带去,你舍不得你娘就舍了婶子?”

说的廷瑛笑了起来,道:“怎么不记得,小时候我娘管家忙,我总去婶子那玩。后来婶子上京,我哭闹个不休,我娘要打我,以后才不敢闹了。”姚氏就扯着她的手叫廷珑认人,廷珑忙称呼了“姐姐”。

廷瑛就走过来把一旁站着的姑娘逐个介绍给姚氏,让几个一起上前行了礼。廷珑也上前厮见过,叙了年齿,以二房庶出的廷琦最大,今年虚岁十六,往下依次是廷瑶、廷瑗、廷碧、廷玥、廷琰,廷珑虚岁十二,排行最末,便依次叫了姐姐。廷珑一边默记这一堆廷什么廷什么的,把名字和人对上号,一边在心里头梳理这几人的母系,知廷瑗是大房大太太亲生,廷碧和廷琰两个是过世的二伯母所出,剩下的是二房庶出,姚氏跟她说过不必理会的几个。心里暗暗咋舌,二伯父看着斯斯文文的,还真能生,光闺女就五个,怪不得自己沦落到九姑娘了。

这边叙了半晌话,那边张英几个还没回来,姚氏心想东西大半在大伯年前上京的时候就带了回来,这次打点的东西不过是些随身的行李、衣裳、器皿,怎么这么大工夫还不见回来?

一时就有下人进来回报,道:“老爷遣人回来报信,说知府吴大人知道三老爷回籍守制,赶到码头上将三位老爷都请到府里做客去了,叫家里照常开宴,不必等他们。还有,三老爷叫把行李和家人先带回来,现都在院子里候着呢。”

大太太听了就说:“知道了,你去把人和行李都送到第二进院子里候着吧。”又对姚氏说:“你也带着闺女去瞧瞧住处,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回头跟我说,我叫廷瑞媳­妇­儿去办。”

姚氏谢过便往外走,桂姐儿忙请示了大太太,跟大嫂要了钥匙,就忙忙走在前边引路,带着姚氏和廷珑去第二进。姚氏进京前就住在这宅子里,本就不陌生,奈何桂姐儿笑语殷勤,不能硬辞。

等到了第二进,廷珑就见这里跟大太太的院子是一样的格局,四面的二层小楼围着一个正方的天井。跟着姚氏进了楼里,一进门先是厅堂,左右各两件卧室,桂姐儿引着她们去了东边卧室,从袖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姚氏见房里堆着的是年前叫大伯带回来的东西,就点点头仍旧叫桂姐儿锁上,桂姐儿锁了门,就将钥匙递给了姚氏,姚氏身边的丫头伸手接过。

刚才开门的时候廷珑闻着房里一股潮味,鼻子做痒,打了个喷嚏,看姚氏扶着芍药上了楼,也蹬、蹬、蹬的跑上去,楼上似乎宽敞些,也是厅堂、卧室一明四暗的格局,廷珑进卧房去看,只见里面一架满顶床,沿天井那边窗下还设着竹木的“美人靠”,走过去坐下试了试。姚氏勘察了一遍屋子,见都是新打扫过的,一丝灰也没有,就指挥着家人搬箱笼,把不常用的都放到一楼最边上的两间。

接着分了住处,正房自然是张英和姚氏用,廷玉和廷珑住东、西两厢。又把家人安排在前面耳房里,到底地方不够,勉强两人一间屋才住下了。

忙完了大事,就叫芍药去取了册子,就地揭封开箱子领家伙——莲翘带着几个婆子小厮把廷珑的东西领了,小心的抬到西厢里。廷珑知道这里住不久,也不叫往楼上抬,学姚氏的办法,都搁在一楼南边的一间空屋里。

桂姐儿陀螺样跟着姚氏,见她把家事分配的井井有条,家人取东西也都是按册领取,没人去趁乱贪便宜,就不住声的夸姚氏擅长理家,请姚氏多多教她。姚氏坐在堂屋里,只喝茶,听她说话。

桂姐儿只当姚氏乏了,就说去帮着廷珑妹妹收拾屋子去,姚氏知拦她不住索­性­不拦,任她去了。

桂姐儿苦于姚氏密不透风,不能投其所好,就想着廷珑小姑娘心实嘴浅,扑奔而去,一进西厢,见堂屋里八仙桌上已摆了茶具,两侧扶手椅上围褡都套好了,一个小丫头专心致志的支使着小厮往中堂挂楹联,也没看见她,就自己走到二楼去。桂姐儿往卧房里一看,铺盖摆设都弄好了,两个小丫头正往满顶床上挂帐子,就问:“廷珑妹妹呢?”

丫头见是刚才跟着太太和姑娘过来的­奶­­奶­,就道:“回­奶­­奶­,我们姑娘去少爷那边收拾屋子去了,一会就回来,­奶­­奶­有事找我们姑娘,坐下喝杯茶等吧。”桂姐儿见这丫头说的一口官话,嘎嘣溜脆,长的也水灵灵的,就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答道:“奴婢叫莲翘。”

桂姐儿问了话,也不留,又去东厢寻廷珑,一进门见屋里跟西厢一样,堂屋里摆设都铺陈好了,问了丫头,回说姑娘在楼上,这才迈步上楼,就见廷珑正在厅堂里坐着不知想什么呢,顿时脸上含笑招呼廷珑。

廷珑见桂姐儿来了,忙起身行礼,把她让到东边坐。桂姐儿见廷珑年纪还小,脸上犹存稚气,就先捡些甜言蜜语给廷珑灌了下去,见廷珑腼腆,不时低头垂着眼睑,想是个面皮薄的,也就不再兜圈子,笑眯眯的问她在京里住什么样屋子,张英在朝里管什么衙门,她外祖家众人又是做什么的。廷珑听她问的不像话,有一种被人当肥羊的感觉。不知怎么回应,只好将腼腆进行到底,问什么只睁着一双大眼睛做懵懂状,实在避不过去的就只点头或是摇头。

桂姐儿见廷珑白生了个灵秀的皮囊,内里实是个闷葫芦,心里就有些不耐,实在打听不出什么,也没有再坐的兴致,笑眯眯的叫廷珑换身衣裳到正方吃饭就自去了。

廷珑见这位不怎么省油的二嫂子走了,就到里间看廷玉卧房收拾的怎么样了,又去书房看那几个丫头指挥着廷玉的两个小厮支书案、画案。见收拾的差不多了,就交待了跟廷玉的小厮乔木和桐木看屋,自带着丫头去正房寻姚氏。

等到天擦灰的时候,大太太就派了人来请去大房开家宴。大概是这一天实在累了,廷珑胃口大开,就着砂锅木炭煨炖的不知什么汤慢慢的吃了一大碗米饭。等吃完了,见几位堂姐的一碗饭都剩了小半碗,知道自己太豪爽了,不过也不往心里去。捧杯喝了茶,姚氏就跟大太太道乏,带着廷珑回了第二进院子歇息。

第二日起来去正房请安,廷玉已经在堂屋里坐着。见廷珑进来,起身笑着对廷珑拱拱手道:“多谢妹妹。”廷珑知道这是谢自己帮他收拾屋子,也拱拱手道:“大兄弟是知恩图报的好汉,哪会随口谢谢就算完了呢。不如……”说着拿眼睛在廷玉脸上打转,做出一副­色­狼的样子,廷玉脸上一红,嘴里骂道:“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这幅样子。”

张英和姚氏出来正听见这句话,见廷玉一脸激动,廷珑一脸无辜,就道:“好生跟你妹妹说话。”

廷珑怕自己笑出来,忙敛身给张英和姚氏请了安,廷玉也过来躬身问安。张英便道:“昨日我和你们大伯、二伯商议了,就定在下月初二清明日给乃祖迁坟改葬,廷玉这几日随我上山,顺便也看看庄子。”

又对姚氏说:“维信兄弟家的白鹿山庄离咱们庄子不远,他们那庄子建了几十年还十分坚固,我去问问当初起庄子的图纸还在不在,若是还在咱们就照着样子起一个,岂不省事?也能早点搬过去。”

姚氏听了就点头答应着,道:“还有些土仪要给他家送去,不如跟你们一发去,也省些事。”

廷珑听了心里雀跃,很想出去走动,听见张英答应,就欢心欢喜的想着穿什么鞋上山。

一家四口喝了杯茶,起身去大房请了安,张载就叫吃过饭让廷瑞陪着张英一行上龙眠山。

白鹿山庄

吃了饭,张英留在大房里说话,廷珑亦步亦趋的跟着姚氏回房,看她打点土仪,张口闭口的“太太长,太太短”。

姚氏见她乖顺的要把尾巴露出来摇一摇了,就笑着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回房去换衣裳,等着出门。”

廷珑巴不得一声,眉开眼笑的飞着下楼去,莲翘在后面跟着一叠声的:“姑娘慢些,看磕碰着。”

廷珑回房换了出门的衣裳,又叫莲翘开箱找了双跟脚的绣鞋,打扮妥当了,转回姚氏房里坐着。不一时想着外面老高的太阳,遂打发莲翘回去开箱子取帏帽来,安坐着等出门。

不一会儿,大房果然来人,只说轿已备好了,来请太太。姚氏叫丫头捧了盒子带着廷珑来到前院,张英在门首看见也没说什么。

因上山,一行人都坐轿,到了山脚下又换了四人抬的竹轿,张英、廷瑞跟廷玉都不坐,只沿着石阶走,叫竹轿在后头跟着。廷珑在轿上坐了会儿,见台阶两旁竹林遮天蔽日,也不甚热,便不肯再坐,跟在父兄后头踏阶。

廷珑边看风景边拾级而上,耳朵听廷瑞说些山上的情形,听来听去方知这龙眠山却不是什么巍峨险峻、穷山恶水之处。徽州以商贾名闻天下,城中多有富户,那些身家颇丰的都愿在这龙眠山上修屋建楼以作避暑之处,又因是有名的聚气之地,多有宝|­茓­,墓葬更盛,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个别墅区加八宝山呀。

走至半山,廷珑觉出累来,才又上了轿,只用眼睛看这茂林修竹,小桥流水。近午时,远远见竹林深处浓绿中有一片白墙黛瓦的屋宇参差起伏掩映其间,廷瑞就退到姚氏轿侧说道:“咱们先来这边,待婶子歇歇,过了晌午再去看庄子。”

姚氏就点点头,问道:“咱们买的那庄子离这还有多远?”

廷瑞答道:“那庄子在南麓朝东那边,从这过去,慢慢走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咱们那庄子赶着东南角,我爹说三叔三婶子都喜静,就连那一角山林,带着山下双溪村的一片农田一道买了下来。”

廷珑听见就侧头去问:“双溪?可是李清照说的那个双溪?”

廷瑞就笑笑:“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妹妹好学问,说的正是此处。这里原是宋画第一的李伯时别墅,原先叫龙眠山庄,那村子里还有些他家后人。”

廷珑就点点头,原来是这个地方。

正说着话,众人已行至一道白墙下,墙上开的月亮门里走出一个老翁,见了廷瑞只道:“瑞少爷来了,小老儿就不去通报了,主家和我们少爷都在听涛院里。”

廷瑞就道:“不敢劳烦。”径直带着张英等人进了白鹿山庄。

廷珑扶姚氏下轿,跟在后面进了月亮门,只见地上漫是青砖铺道,看的出来年代久远,雨浇风蚀有油光溢出,砖缝里一簇簇青草顽强的冒出来,踩在上面倒可防着滑了脚。偌大个院子极少人走动,偶见几个穿布衣的丫头晃过,看见来人也慌张避了,又过了几个月亮门,才看见一小片竹林背靠一进三面相围的院子,廷珑心想这里必是“听涛院”无疑了。

正想着就见一个荆钗布衣的丫头迎出来,见了廷瑞先施了一礼,道:“表少爷来啦。”又看看廷瑞身旁站着几人都衣着不俗,颇有雍容,便道:“我去报给老太爷知道,表少爷进来喝茶呀。”

廷瑞道:“你就说京里三叔来看他老人家,再遣人去报舅妈知道。”

那小丫头答应一声,引着他们坐了,又使人上茶,才上楼去。

廷珑做在廷玉下首,挨着西窗,只见这屋中摆设清雅,一应器具都是竹木雕成,她手里的茶碗也是上下一边粗,只底边略阔拟竹节横生,釉­色­浓绿,衬得茶汤碧绿绿的,倒显得内里的几芽新茶白绒绒的可爱,闻之有兰花香,知道是往年廷瑞哥哥上京带的当地桐城小兰花茶。

正四处看,就听见楼梯响,抬眼看去,见以然穿着一件竹布青袍,腰上勒着一根同­色­穗子,左右两边垂着一方小印和一块玉佩,径自走到张英面前行了礼,又跪倒在姚氏面前纳头便拜。姚氏还来不及扶,已磕了三个头,起身含笑道:“老爷和廷玉昨日在码头上见过了,今儿单给太太磕头。”

姚氏便一脸慈爱的拉着以然的手道:“你伯伯昨儿已跟我说了,偏你这样多礼。”又回过头去对张英道:“我们以然如今长开了,看着跟他爹爹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张英也含笑点头称是。

姚氏又指着廷珑道:“还不来见你以然哥哥。”

廷珑昨天在码头太阳底下见以然,只觉得他满身的阳光,如今再见就细细端详,想看清他究竟是什么地方变了。如今听姚氏说,便笑微微的起身站了起来,屈膝道:“见过以然哥哥”。

以然忙忙伸手去搀,却突然想到些什么,又把手缩了回去。廷珑见了忍不住一笑,这一笑却把以然笑的窘住了。

姚氏看了也笑道:“以然大了越发成了道学先生,你们兄妹从小长大的情分,怕什么的。”

以然听了脸却更红了起来,半晌才想起来似地,道:“祖父叫请老爷、太太们上楼去坐,他老人家腿脚不方便。”

张英听了就点点头,道:“这是应该的,本该我们小辈去见老爷子。”

以然就又吩咐了一个结着双环的小丫头,道:“去请我娘来。”又赶到前面引张英姚氏上楼。

廷珑跟在廷玉后面上楼,只见南窗下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清癯老人,身前的书案挡着下身,见张英几个进来道:“你们怎倒先来了,我本要亲去见见你们,媳­妇­儿和以然都拦着不许,说你们昨个下午才下船,远道而来,也叫你们歇一天再去叨扰……”

张英便带着姚氏走到近前去给老爷子行礼,道:“我们做小辈的,理当先来瞧老爷子,况且昨个我们才下船,然哥儿就候在码头接了。”

方老爷子就道:“维信寄信回来,我估摸着你们这几天要到,就打发以然去码头候着,果然昨儿就到了。”

姚氏听了就责备道:“我说哪有那么赶巧的,维信兄弟也是,偏劳您老人家惦记。”

这时就有丫头送坐墩上来,散放在屋地,方老爷子忙叫坐了。廷珑看这间是个书房,靠墙边立着几个大书架子,满满登登的全是书。大概平时只有方老爷子和以然两个用,所以屋里除了一个靠南,一个靠东摆着的两张书案座椅并没有别的桌椅茶几。她正慢慢打量这屋里的摆设,那边张英已叫廷玉给方老爷子磕了头,又叫她过去行礼,廷珑忙驱步而至,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

方老爷子受了礼,将两人叫至身边,先问了廷玉读的什么书,平时做什么消遣,廷玉恭敬答了,又问了廷珑几岁,可曾读书之类的话,廷珑也恭恭敬敬的一一回答了。

正说着,一个和姚氏年纪相当的中年­妇­人带着一群仆­妇­进了屋子。方老爷子就道:“玉清,你看谁来了?”

叫玉清的­妇­人就忙忙的跟张英姚氏见了礼,姚氏还了礼又叫了廷玉和廷珑两个过来行礼,笑道:“这却不知怎么称呼才好,若是从维仪跟廷瑞那边论,当叫舅妈,若是从维信兄弟这边论又当叫婶婶。”

玉清就道:“随孩子们叫,我只跟你当以然亲生的一样,也看做他们是我亲生的呢。”

姚氏便笑道:“可惜你家大姑娘出阁了,要不我可不要让廷玉管你叫声娘。”又笑着道:“就跟着你们廷瑞哥哥一发叫舅妈吧。”

廷玉跟廷珑称呼了,玉清拉着两个细细端详,又往身后侧了侧头,一个婆子就呈上来一对荷包,玉清捡了只石青的给了廷玉,廷玉忙接过道谢,又捡了水红的给廷珑,廷珑也双手接了,只觉得触手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也道了谢。

众人在书房里散座,张英陪在老爷子跟前说话,玉清和姚氏握着手低语。以然和廷玉两个伏在东边书案上不知做些什么。只廷珑一个­干­坐着,也不敢妄言妄动,就坐在姚氏身侧端了茶听众人说话,无非是叙了别后离情,姚氏又细细的跟玉清讲了维信在京里衣食住行,捡些让她放心的话说了,玉清也作出放心的样子。

廷珑见这位以然的妈妈,三十多岁,眉眼细长,一身衣裳都是没有颜­色­的,只在发髻上Сhā着根白玉扁方,耳上垂着一对亮闪闪黄豆大小的金刚石坠子,腕上带着一只碧绿的玉镯,别无其他装饰,若不是几样东西金贵,素的倒不像是个夫人的样子,又想起以然从来不佩香囊,扇子,荷包之类的东西,倒是随的她。

没多久,就上来个小丫头跟玉清回事,玉清就忙起身去问方老爷子道:“爹,清早上山,三哥三嫂他们也该饿了,媳­妇­儿叫人把桌子摆在这屋可好?”

方老爷子就道:“便在这里摆饭吧,也陪陪我老头子。”

玉清说了声摆饭,自有丫头婆子抬了桌子碗筷进来,玉清要了水,众人洗手围坐着吃了午饭。

张英等人知方老爷子喜静怕扰了他午休,又要去双溪看庄子,便要告辞,临走想起建宅子的图纸,方老爷子叫以然去最后面架子上拿出个紫檀匣子来,使钥匙开了铜锁,翻出几张泛着黄的故纸,给了张英,又叫以然陪着他们去。

一行人先去看了选好的墓|­茓­,又去了双溪看买的田庄。此处村落之所以叫双溪是因为发源于龙眠山的两道活水,缓缓流经此处,又汇到菜子湖去,正是靠山背水的好地方。张英置的田庄里水田旱田各一半,张载看过又拦溪截水而成了个亩余的水面散养着鸭,鹅。众人途径水田,廷瑞就道:“爹说等三叔回来就错过了时气,早发了种子给佃户先种上了。”张英听了就连连点头,见稻苗已长了一尺多高,高地还有几块旱田种了各­色­时蔬豆薯,心情大好。

廷玉和以然正并肩走着,突然一起回头含笑看着廷珑,廷珑不知他们搞的什么鬼,也不搭理。廷玉见妹妹不问,自己道:“以然说这回地方大,叫你种个够。”

廷珑听见了也笑了起来,知以然还记得那个半亩园呢。

看完了田庄,姚氏也累了,就叫廷珑陪着留在庄里歇脚,任他们几个去选址建屋。廷珑心里也想去,只是不放心母亲,到底留下,跟姚氏在上任庄主留下的屋子歇息。

一时无聊,想起玉清夫人给的那个荷包,从袖子里取出打开一看,是一套镶金刚石的首饰,一对步摇上垂着跟玉清耳上带着的那对一样大小的金刚石,对着光折­射­出七彩光晕,廷珑就拿去给姚氏看。

姚氏随意看了,只叫她收好,莫粗心大意的没到家就丢了。廷珑心想,您还真是看的起我,这么金贵的东西我上辈子摸都摸不着,哪有那么粗的心,就能把它丢了,我还要留着当嫁妆呢。

天擦黑的时候张英等人才回来,一行人趁着月亮地回城里去。因不放心以然走夜路回庄,已经遣了家人去白鹿山庄打了招呼,今日一同回城,明日上山再回去。

等到了家,大太太一边埋怨才回来也不歇歇再忙,一边着人传饭,吃着饭听廷瑞说及外公­精­神大好,又十分高兴。

忙了一天大家都累了,吃过饭都歇下,预备着明日再上山去。

张府

廷珑为免了换来换去的麻烦,第二天直接换了方便出行的衣裳去正房请安。姚氏见她一身短打扮不问也知这丫头想的什么,也不说破,只道:“吃了饭珑哥帮着我给你哥哥收拾收拾行李铺盖,我瞧着这么来回的跑,一天倒有半天耗在路上,不如让他陪着你爹在昨儿咱们歇脚的宅子住上两日,选了址等迁过坟再回来。”

廷珑听见这话就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好不沮丧的坐着生闷气。等廷玉和以然来请安的时候,两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萎靡的恨不能坐在椅子上就睡过去,就知道他们两个昨儿必是不好好睡觉,秉烛夜谈来着。

等张英出来,见三个孩子都没什么­精­神,就长篇大套的说了一遍什么“古人养生以早眠为要务,起居有常,春夏夜不可超过二更,古人有言:不觅仙方觅睡方,安寝,乃人生最乐,古人……”

好在不等廷珑睡着,张英就说痛快了,哦,是教导完了,率全家去大房吃饭,因以然是外客,想是为了回避,大太太安排几位姑娘在内室里另设了一桌,叫廷珑也跟了一道过去。

吃过饭廷珑就带着莲翘、紫薇、紫藤三个到东厢给廷玉收拾铺盖,边指着枕头铺陈叫丫头们打包,边心里愤愤不平的腹诽,哼……撇下我去游山玩水,哼……故意不给你带帐子。

姚氏想着山上那宅子甚是简陋,唯恐张英一行在山上缺东少西的不凑手,除了铺盖穿戴,又带着芍药翻箱倒柜的寻家什、器皿、蚊香、窗纱,亲点了厨房上人,浆洗上人,命小厮挑着柴米油盐,果菜时蔬浩浩荡荡的随张英、廷瑞、廷玉、以然几个上山。

廷珑艳羡的看着童子军们装备齐全的出去露营,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姚氏见廷珑眼巴巴的,不觉可怜,只觉好笑,便忍笑道:“珑哥既闲着没事,不如将落下的功课好好补补吧。”又道:“若是不愿意读书跟着莲翘做做针黹也是好的,好大的脚又拙的针都拿不动,娘时常想起来都愁得睡不着觉。”廷珑听了这话立刻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回西厢去了。

进了书房也提不起劲头来好生读书,只觉得怀里揣了只小猫仔儿,正用毛茸茸的小爪子时不时的在心里挠一下。自从过了年往南边来,每日里或流连山水或与廷玉嬉戏,在家里就有些坐不住。可惜坐不住也得硬坐,想了想,起身把墙上挂的琴摘下来,焚了香将长洲先生传授的那两曲清心正意的琴谱弹了几遍。

刚住了琴,想要临两篇大字,莲翘就进来回道:“二­奶­­奶­带着几位小姐来寻姑娘说话呢,”话音没落,那位将她当肥羊的二嫂就自己掀了帘子引着一串姐姐们走了进来,边走边笑语嫣然道:“原先不知道,咱们九姑娘竟是个才女,咱们几个刚在楼下走,听着琴声叫你引了过来。”

廷珑忙站起来屈膝行礼,口里叫:“二嫂子过奖了,妹妹哪里担的了什么才名,不过是弹棉花的指法罢了。二嫂子怎么有空带着几位姐姐来看我呢?”说完一一请她们坐下,又接着吩咐莲翘上茶。

桂姐儿便笑道:“姑娘们整日在家里憋闷,好不容易来了位妹妹,又是从京里回来的,都想来跟你说话呢。”又道:“咱们家大嫂子忙的很,一向都是我带着姑娘们一块读书做活,往后你就跟她们一样,有什么想玩的想要的,都只管来找我就是了。”

廷珑听了又忙起来道谢,桂姐儿一把将她摁下,道:“瞧瞧,这大家闺秀的礼数到底跟咱们不一样,我都叫你谢的不敢说话了。”

廷珑听了这话正想怎么敷衍,见莲翘捧着茶盘进来,就起身给客人一一亲自捧了茶,姊妹几个接过茶盅纷纷起身道谢,落座后廷瑗见那茶盅是雕着四季花朵的黄杨木制的,就道:“我外公家最爱用这些木器,原来你也喜欢,昨天你去我外公家可见着了?听涛院里从家具摆设杯盘碟碗都是用的木头呢。”廷珑含笑听这位大太太亲生的姐姐叽叽呱呱的说个没完,一点也Сhā不上嘴去,似乎廷珑和她外公家有了相同的品味一下子就亲近了许多,殊不知廷珑是心眼小,她的瓷器一向不给人用,唯恐失手跌碎了心疼,故一向用这一套十二只的黄杨雕四季花朵的杯子待客。

廷瑗十分善谈,只要随口附和两声,她就能顺着话头滔滔不绝得说下去,此时旁边又有桂姐儿一味的凑趣,二房里养在大太太处的廷碧、廷琰也肯助兴搭腔,简直说的眉飞­色­舞,把外祖方家从外到内的布置铺陈都讲了一遍,一边讲,一边夸。

二房庶出的四姑娘廷瑶就有些不耐,面露讥讽,一个人走到廷珑书案那边去摆弄几个案头清供,三姑娘廷琦跟七姑娘廷玥两个则自顾自的说话,嘻嘻的笑。

廷珑看几人这样就有些好笑,一边含笑听着廷瑗几个说话,一边暗暗留心这姊妹几个的样貌,­性­情,人品。见几个姐妹中属二房里几个庶出的姑娘长得拔尖,三姑娘廷琦今年十六,正是鲜花含苞的时候,发育良好,粉面桃腮,只是前面几颗牙不大工整,她自己似乎也知道,手里握着柄团扇,每到笑时就用它掩着嘴,七姑娘廷玥虚岁十三跟三姑娘长的连相,好似一款套娃里的中号和小号,心里猜测这两人是不是一母同胞。在一旁翻廷珑书架的四姑娘廷瑶长的不及三姑娘和七姑娘齐整,但身量苗条,眉目含情,胜在有一段风流的态度。二房嫡出的六姑娘廷碧、八姑娘廷琰比起她们三个来就少了两分娇俏妖娆,但眉目端正,举止从容又非庶出的几个姑娘可比。廷瑗则既不像大伯也不像大伯母,玲珑细细的看了,觉得生的有几分像她外祖家里人,只是长方脸配着剑眉生在维信叔叔脸上也就罢了,生在小姑娘脸上总少了两分秀气,幸亏那剑眉给她添了三分英气,倒也别有些眉目疏朗的气韵。

桂姐儿见廷珑一直眼睛围在几个姊妹身上打转,也不说话,以为冷落了她,就Сhā了个空道:“廷珑妹妹远道来的,给我们讲讲京里头的繁华,让咱们乡下人也长些见识。”她一说话,旁人就都住了口看着廷珑。

廷珑心里暗道这桂姐儿不知安得什么心,说什么都不像好话,只含笑道:“咱们女孩儿在哪不是关在家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又哪里能知道什么京里的繁华处。”说着看了眼廷瑗几个,道:“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儿,每日里孤零零的,不过是跟着­奶­娘做针线,倒不及姐姐们天天在一处热闹,如今这样和姐妹们一块说话,比在家闷坐着快活得多。”

说完见桂姐儿又要开口,连忙问道:“廷瑛姐姐呢?怎么没来坐坐?”

廷瑗就答道:“二姐姐今天吃斋,在房里念佛呢。”

廷珑听了就道:“二姐姐好虔诚……”

正说着,突然后面出声问道:“廷珑妹妹还念四书五经吗?”

廷珑见问忙回头去,见廷瑶坐在自己的书案后面,书案上垒着一堆她从书架上搬下来的书籍、笔记。廷珑见她这样放肆心里就有些不满,压下怒气道:“哪里读那些个,装门面罢了。”

廷瑶又指着书案上面的几本书说:“你这的书真有趣,这几本给我拿回去看看吧。”

廷珑心道:“大老远从京里带回来的,自然是我的珍爱之物,你倒是好意思张口就要。”虽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只一味忐忑,犹豫,扭捏半晌方道:“这架上的书是我哥哥寄放在我这的,平常都不叫我动。若不问一声就把他的心爱之物给了人,怕他要恼我。”又笑眯眯道:“架子边上的那几本《列女传》、《贤媛集》、《女诫》都是妹妹的书,这个我能做主叫姐姐拿回去读。”

廷瑶听了就撇撇嘴道:“谁读那些个东西。我不过是借去看看,又不吃了它,你哥哥又能怎地?”

廷珑笑道:“姐姐不知道,读书人都有些痴气,我哥哥爱别的都有限,唯独最爱书,莫说是姐姐,就是我不问而取,他也要生气的。好姐姐,等过两日哥哥回来,我问过他,亲自给你送去。”

廷瑶听了就皱皱眉,从座位上起来,只撅着嘴径自走到房门口,大声说:“我回去了。”也不知是跟谁说,说给谁听的。

她刚出去,就听屋里一声轻笑,廷珑目光一扫,见廷琦正拿着她那柄团扇掩着嘴,廷玥一脸懵懂,廷碧、廷琰虽端坐着,却也一脸的冷笑,廷瑗笑嘻嘻的正跟廷碧使眼­色­,桂姐儿则端着茶盅细细端详,似乎刚见着这么个东西似的。廷珑心知怕是给人当了枪使,不过就算再来一回,她也不肯给。

想开了,就也捧着个茶盅把玩,半晌屋里都没有人说话。想是房中气氛一变,几人都觉得不自在,桂姐儿就从腋下掏出一块西洋怀表来,看了看道:“咱们也都回去吧,我瞧着快到饭时了。”又道:“廷珑妹妹跟我们一块去吧。”

廷珑就答应着,叫莲翘去跟太太说一声。跟着她们一同去了大房饭厅,见大嫂子廷瑞媳­妇­儿带着丫头正张罗着摆饭,见着她们笑道:“刚派人去接姑娘们,来的倒快。”

桂姐儿就从鼻子里笑一声,道:“可没见着什么来接的人,咱们这起吃白饭的不自己过来怕连口剩的也没有。”

廷瑞媳­妇­儿一愣,随即正­色­道:“没碰见,想是派去的小丫头贪玩走岔道过去也是有的。”顿了顿又道:“妹妹说的你们这起吃白饭的指的是谁我倒想知道知道。”

桂姐儿说错了话叫嫂子逮着了,也不再说,对廷瑞媳­妇­儿的质问置若罔闻,袖着手走到靠墙摆着的一溜椅子处坐下,就跟摆饭的丫头要茶喝。

几位姑娘全是司空见惯的样子,各人找了各人的座坐下,只跟左右坐的说话。廷珑心知,只怕这在张家也是常有的场面了,只不知道二嫂子桂姐儿凭的什么这么嚣张,明目张胆的跟长房长媳对着­干­。不过,既然旁人都不理会,她也只端着茶碗,眼观鼻鼻观心的安坐。

不一会姚氏也扶着丫头进了来,廷珑立刻站了起来,还没等说话,桂姐儿就已经赶上前去,口里叫着:“三婶,还没开饭呢就把你请来了,我正想着什么时候摆上饭了,再去请你呢,也省得等着。”

姚氏用眼睛扫了一眼屋里,见廷瑞媳­妇­儿正站在一旁,先对她笑笑,才答桂姐儿道:“我这一天左不过一日三餐算是个大事,早来一会怕什么的。”

桂姐儿早从芍药手里接过姚氏的胳膊,把她扶到右手边第一把椅子坐下,廷珑姐妹们见姚氏坐了,也纷纷落座。又过了半晌,大太太也扶着丫头进来,姚氏忙站起来迎过去,桂姐儿早抢步过去架着大太太到主位坐下,等婆母坐定,自己就立在大太太身后,一家人见大太太坐下了就纷纷归座。

廷瑞媳­妇­儿见人齐了,就吩咐丫头传菜,自己走到大太太身后站在另一侧。菜上来了,因桂姐儿站在左边,不耽误大太太右手用箸,就忙忙碌碌的抄起筷子来给大太太布菜,姚氏见了只略搭一下眼皮。

吃过饭,大太太和姚氏说了两句闲话,姚氏只说要回去收拾箱笼,找出土仪来分送亲朋,带着廷珑回去了。

起屋

才吃了饭,暖洋洋的带着困意,可也不敢就睡,姚氏揽着廷珑歪在床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顺头发。

廷珑枕着母亲的腿,讲笑话似地将今日在书房里,二嫂子和几个姐妹都说了些什么话学给姚氏听。

姚氏听了就道:“你二伯那几个妾都是侍婢出身,惯于媚上,哪个都不是省事的,养的闺女也一副小家子气,眼皮子浅的很。你多避着她们些,若是避不过,能让就让些,多少顾着你二伯的脸面罢。”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你二伯母在的时候就没少跟那几个妖­精­生闲气,她没的早,留下两个孩子受这样的罪。”

廷珑听了姚氏的话,想着廷碧、廷琰两个今日在书房时耐着­性­子听廷瑗夸富,一唱一和的敷衍的密不透风,知道她们如今养在大伯母那里,虽不愁吃喝,却不如在母亲面前自在随意,小小年纪就学的极有眼­色­。这样的早慧,都是在苦水里泡出来的,到底要像廷瑗一样敢说敢笑,­性­情活泼,才是父母宠爱从没受过白眼的孩子。

正想着,就听姚氏道:“珑哥,你记住,《女诫》里头虽第一条说的是卑弱,却也不是叫女人­性­子一味的软弱,这一条原讲的是女子处事之道,­阴­以柔为用,以弱为美,但凡为人处世不可太过激烈、强硬,需徐徐图之,学会示弱用柔,你看那水,用什么盛着就是什么形状,没一点硬气,偏能把石头滴穿。”

廷珑听母亲讲这些,虽谈不上大受启发,不过,《女诫》那种疯子写的书也能解释的这么后现代,还是觉得不佩服俺娘都不行呀……廷珑决定以后遇事多多向母亲讨教,突然又想起刚刚吃饭的时候,姚氏没进饭厅之前大嫂子和二嫂子火花四溅的事情,就从头到尾给姚氏讲了一遍。

姚氏听了道:“桂姐儿是咱们桐城有名的胡百万家三姑娘,咱家与他们家合股做着生意,常来常往的,他家相中了你二堂哥廷理学问好,你大伯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桂姐儿过门带了十八间铺子,三百亩水田的陪嫁,和你二哥哥成亲第二年就生了个小子。”说着微微一笑,又道:“上年立逼着你二哥哥下场去博功名,廷理师从方家太公,不愿出仕,跑到白鹿书院去做了教习,为了清明迁坟的事才刚回来,到家连门都没进,只在你三堂哥厢房里住——所以我跟你说,女人不得过于刚硬,要懂得用柔——桂姐儿就可惜在不曾读书,不明白这些道理上了。”姚氏说完看看廷珑,见她留神在听才又接着说:“你大嫂闺名令仪,她爹吴知府在咱们桐城任上,最是清廉不过,过门时嫁妆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她­性­子贤良,自嫁过来夫唱­妇­随,和廷瑞投契又孝顺公婆,只是人却没有事事如意的,令仪过门十来年也不曾生个一男半女,早两年好容易怀上了,不出三个月就掉了,也是个苦命的。我这两日在旁边看着,这桂姐儿实在是咄咄逼人,也不知你大伯母存的什么想头,任由她胡来。”说着笑了笑,道:“她说什么你就当听不见,多留意你大嫂怎样待她,说起来,若论做事,你大嫂比一般男人还强些。”

廷珑听的头脑发胀,只觉得这张家的水真是深,大房、二房都这么一大摊子的破事。原先在京里,她家人口单纯,只觉得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回了张府一看,原来能摊上这样的人家却是十分难得。想到这,像条小鱼似地一拱一拱的从姚氏腿上爬上来,枕着姚氏的胳膊。

姚氏就嗔道:“那么沉的脑袋搁在我身上做什么。”廷珑也不起身,光对着姚氏傻笑,死不悔改。姚氏点着她的脑门道:“这丫头,这么大了还撒娇,什么时候能有个大人样呀。”

廷珑默然半晌问道:“太太吩咐了,咱们院里自己开火不行吗?非得去大伯母那吃饭去呀?”

姚氏道:“原是为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咱们小姐且将就将就吧。我知你清净惯了,看不得这些事,不过这样的事,哪家没有,什么样的人都能碰上。多听多看,别人有的毛病,你见了,自己身上就不许犯,见了别人身上的好处也要学一点来。”廷珑嘟着嘴答应了,其实那些个龌龊事她都看得明,给她点时间思考也知道怎么应对,只是她不是那种觉得与人斗争,其乐无穷的人,大好时光做什么不好,只在那里挖空了心思算计,真想立刻搬到山上去,还像原来那样安生的跟着父母、哥哥,自成一方天地。

又过几日,眼见到了清明,因需在阳气未升之前迁坟,姚氏便跟着大太太收拾好了祭拜之用,又另收拾了白衣麻布交仆从挑着上山。大房张载、二房张杰、长房长子廷瑞余下兄弟廷理、廷瑧、廷瑾及未出五服的众本家男丁到山上会齐三房张英、廷玉,半夜带着随从上山,赶在清明当日天­色­未明之时将大事办了,事既已了,起屋的地方也已经相看好了,张英和廷玉就随下山众人一起回了城。

回到家里将迁坟情形跟姚氏说了一遍,又道那看中的屋址,就选在芙蓉坡南向,只说那处地方地势颇缓,双溪环抱,在那建三进两层的屋宇,可以收揽群峰耸峙之势,背­阴­处有片竹林,推后窗可见竹尖松梢。又颇自得道:正是“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似乎觉得能住在陆放翁梦中所见之处是大可喜悦的事。姚氏笑微微的看着张英老夫聊发少年狂,鼓励道:“老爷既然已看中了,便去请营造匠人推敲推敲,也好置办材料,雇工筑基。”

张英听了正要去找大哥商量,忽然家人来报说:“知府大人来拜望老爷,现已迎到厅里。”

张英听了,整了整衣冠步出内宅去接待安庆知府。

姚氏又在房里细细问了廷玉这几天在山上的情形,廷玉一一答了。又说道:“以然说玉清舅妈叫咱们别买石料和木料,他家年前起阁楼剩的料大概够咱们用了,让先用着,万一不够再买。

姚氏就笑道:“起个阁楼总共能有多少料,何况还是剩下的,你爹爹要起两层三进的宅子呢。”

廷玉回到:“看着不少,老爷也看了说差不多够使的。”

姚氏听了就微微吃惊,凝神想了半晌,问道:“上回咱们上山,你玉清舅妈给你的荷包里装的什么。”

廷玉就道:“是一尊玉观音挂件。”

姚氏笑道:“带着呢没有,我看看。”廷玉说听了就道:“儿子还没带,连荷包都在房里放着。”姚氏也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傍晚张英回来,姚氏伺候他更衣,问道那知府来做什么。张英道:“听说咱们家迁坟,来贺。问我要了两封荐书,后来又提到咱们家两个孩子都定了亲没有,我怕他提他府上公子,姑娘,只说儿子已经定了,女儿咱们想多留她两年,不着急。”

姚氏就道:“怎么就推了,看看他们孩子什么样再说也罢了。

张英道:“他家少爷我已是见过了,就是上回在码头上叫他拽住去家里作客的时候见的,我瞧着样子笨了些,一副蛮愚样子,我瞧着配不上咱们廷珑。”

姚氏听见就有些犯愁。张英知道她的心思,只劝解道:“孩子们还都还小,现在想这个也早了些,到时候说不定就有合适的了。”

姚氏也便点点头,伺候张英洗漱了安歇。

第二日起,张英就叫廷瑞去请了相熟的营造工匠,一同上山去看了,又对照方家的图纸,很快定了形制。又请了石作、大木作、小木作、雕作、锯作、竹作、瓦作、泥作、彩画作、砖作等人,就呼啦啦的开上山去,吃住都在那里,几天时间就打好了地基,照这个速度,数伏就能完工。

张英也大多数时间都耗在山上,那边起屋,他就带着家人疏通池塘,在房前屋后规划菜垄瓜畦,又在四周围上篱笆,盖了连个房挡雨的茅亭草舍,房屋还没起来倒收拾的像个庄户大院的样了。

七美图(上)

这还是廷珑第一次在南边过夏,正要领略雨巷江南的神韵,每日里撺掇着姚氏带她去慈兴寺吃斋饭,谁知刚入了梅雨时节,就开始打蔫,热的吃不下睡不着,静坐时都汗出如浆,才洗了澡,换衣裳的工夫又折腾出一身的汗。

姚氏看着女儿这几日恹恹的,脸颊失了血­色­,原本粉嘟嘟的双腮也眼看着消瘦了下去,忙请了大夫来看,只说是天气不适,过了夏就好,又开了方子,姚氏听闻没有大碍稍稍放下心来,煎了药汁灌了下去,仍旧是苦夏的厉害,也没甚起­色­,一动一身的汗,眼见着瘦了下来。姚氏心疼之极,知她不耐暑热,有心去山上住几日。

第二日去大房用饭,与大太太拉家常时便提到:“山上的庄子起的差不多了,只等十五上梁,我想要上祭,不如嫂子跟我一块去山上住几日,等着祭梁。”

大太太知廷珑请大夫的事,说是不耐暑热,便知姚氏心思,想着山上凉快,也正要回娘家住上几日,便道:“也好,咱们俩个带着姑娘们到玉清那去顽上几日,廷珑不耐暑气,兴许在山上能好些。”两人便商量着何时走,姚氏想着白天暑热,便说傍晚起身,凉快些,叫了人去白鹿山庄传信,又叫跟几位姑娘说一声,哪个想去走走便收拾了,明儿跟着去山上住几日。

姚氏回房守着廷珑,看她吃了药,发际的细绒毛又汗湿了,一缕缕的蜷曲在额头上,慢慢的打着扇道:“明儿咱们去山上你以然哥哥家住几天,等你消了暑毒,咱们去看新屋。”廷珑听见果然就开心的不行,姚氏见她喜悦自己也便喜悦,将山上屋起的如何说给她听。

转过天一早,遣人去给老爷送信,半下午的时候廷玉回了来,先问了妹妹怎样,说是接了信来接母亲和妹妹上山。

及至傍晚趁着凉爽,张府大太太,三太太带着家中众位姑娘乘轿上山,后面跟着丫头仆­妇­及从铺子调来的众家丁,蜿蜿蜒蜒,拖得老长,前面轿子已到半山,后面的才到了山脚。台阶狭窄,只能并排走两台竹轿,大太太和廷瑗走在最前面,姚氏的轿跟在后面,一边和大太太叙话,一边注意看着廷珑,见她还没到半山就在竹轿上昏昏欲睡起来,想起上一回上山,野猴子似的从山下走到山上,又走下来也没说累,第二天仍旧兴致勃勃的要去。见她睡的安稳,不忍叫,着人拿了床薄被给她盖在身上。

一行人走到离白鹿山庄还有四五里路的时候,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也沉到龙眠山后头去了,几个家丁点了火把走在最前面给脚夫照明。又走了有一里多地,就见前边有几点火光从前边迎过来,等近的能看见脸了,却原来是以然带着家人和跟张英的成贵来接。

以然举着火把看见姑母和姚氏,忙走上前来见了礼,又极快的用眼睛扫了一圈,却没见到廷珑,心里疑惑,脸上也不带出来,只和廷玉并肩一块走,半晌,到底问道:“太太来了怎没带廷珑妹妹?”

廷玉便伸手往前面一指,道:“那个不是,上山就睡着了,太太说这些天热的一直不得好睡,上了山倒收了汗,如今盖着毯子睡呢。”

以然便顺着廷玉手指望望,见姚氏身侧先前以为放着衣裳的竹轿里廷珑蜷着在毯下,薄薄的,点点头,沉默着沿着石阶往白鹿山庄走。到了月亮门处,除了那看门的老翁,还有两个丫头,见少爷接了人来,疾步往里面报信去了。姚氏见进了庄子便徐徐唤醒廷珑,只说到了,叫她­精­神­精­神。廷珑醒来见正是上次来此时走的那条青砖路,等到了听涛院,远远的借着院里的光就看见张英正立在檐下。停了轿,张英跟姚氏说了几句话,又看了看廷珑没有大碍就叫她们自去玉清那里歇息。

一行人再往前走,穿过两道门,远远的就见了前边有星星点点的光辉,走近些,才发现秘道两边的竹架上不多远就挂着一盏玻璃八角气死风灯,照的秘道通明,玉清正率着仆­妇­在尽头处迎接。

落了轿,大太太跟姚氏在阶前跟玉清见了礼,说了半天的话,姑娘们上前一一行过礼便进屋用饭,大太太问过方老爷子已经睡下了,便免去前院请安,安排了住处安歇不提。

山上到底高些,长风万里吹过甚是凉爽,再加上白鹿山庄竹木茂盛,覆着一院子的­阴­凉,廷珑就像活鱼入水里一样,连缓苗的过程都略过了,只安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就摇头摆尾、活蹦乱跳的去给姚氏请安。姚氏见她上了山就好起来,果然是北地里待得久了,不耐江南湿热,也宽了心。

玉清安排了两位太太和张家众位姑娘吃了早饭,又带着客人去听涛院,方老爷子正带着以然跟廷玉念书,见女儿回来也只略问了几句,倒问了几句姚氏自回南边来可还习惯之类的话。大太太知父亲不爱热闹,便给姚氏使了眼­色­,带着姑娘们告退,老爷子挥挥手,单留下外孙女廷瑗和廷珑两个在书房里读书。

廷珑本想去芙蓉坡看新屋,谁知竟被留了下来,偷偷问了廷玉,原来这段时间他在山上也一直是跟着以然在这读书,下午老爷子歇晌,才能去新宅那边去。

知出门无望,只得端端正正坐了,听方老爷子讲了文章,无奈失学太久,又有新宅勾着,有些坐不住。廷瑗也是个淘气的,早就说好今日带姊妹们逛园子,却不想叫外公拘在房里不得出去,又怕姊妹们不等自己就去逛去,没她在一旁引导,看不出这白鹿园的院落­精­巧,草木珍奇,急的什么似的。

等到方老爷子讲了两段书,接着出了题目,叫他们作一篇文章来,才忘了替这园子担忧,专心致志的担心起文章来。

廷珑听了做文章也自是头疼,她自上学起一直是陪太子读书,功课不限多寡,进度也完全听凭她个人意愿,虽然与廷玉从小受的一样的教育,因为贯彻的程度不同,廷玉是熟读经书,文章娴熟,一样听课对廷珑来讲却是古代文学赏析,文章更是少做。

廷珑的理论是写八股文和现代写申论一样,你见谁当上公务员了还没事在家写申论玩,可见这东西除了科场进身别无他用,她既少长了一条腿,没有那个资格,便一点力气也不肯下在这些地方。

谁知方老爷子从来听孙子说起在京里的时候,姚家的姑娘跟着一同读书,年纪虽小却与他进度相当,十分聪颖之类的话。如今见了,又见她年龄尚小,稍显圆润,却灵秀可爱,气华天成。问话,也自对答如流,不急不躁,心里便存了十分喜爱,才把她跟外孙女一同留下。

廷珑硬着头皮取了题目,展开一看是《礼记•大学•第十章》中的题目——“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廷珑琢磨琢磨这话的意思,基本就是想要使财政盈余不闹金融危机是有规律有原则地,只要满足下列四个条件就行:第一,无业游民滴不要,统统去­干­活,既省了失业救济金,又能产生大量滴剩余价值;第二,不要用财政拨款招那么多光吃饭不­干­活的国家公务员,统统裁掉,叫他们也去创造剩余价值;第三,不要没事老去折腾种地的,打工的,做买卖的,不用官僚们指点他们自己­干­的更好,你们别拖后腿就善哉善哉了;第四,看着工资折花钱,不要老是贷款刷信用卡,欠别人的钱还不上,你看金融危机了吧(这最后一条简直是美国民生的写照呀呀呀)。

廷珑一边暗自佩服咱们至圣先师子曰大人两千年前看问题就这么透彻,这么深远,一边便秘似地好容易挤出一篇古代申论来,写完交廷玉一块交了上去,见廷瑗还在一边垂首伏案,牙疼似凑字,心下稍安,想着到时候丢脸也还有人相陪,又自信几笔字还看过去,大概不会叫人完全当做草包。

方老爷收了文章放在一旁,径自又开始讲书。忍到午饭,廷珑就回去跟姚氏撒娇,只说自己在书房里坐一会就浑身冒汗,需要再休养几日。姚氏看着她粉扑扑的脸颊,星光满溢的眼睛,一身的清爽,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便知着丫头必是不想去上学,便点头微笑从善如流道:“那你吃了饭就回房去歇歇,我跟你廷玉哥哥去新宅看看就回来照看你。”廷珑听了前半句还一脸欢喜,及至听到后面,呆呆的眨了眼睛。

廷珑深悔,一叠声的叫端药来,捏着鼻子灌下去,示意自己马上就能好。姚氏看着暗笑,只当看不见,端茶来慢慢饮着。

廷瑗担着一上午的心,如今知道姐妹们上午跟着太太们叙话,还不曾去逛,便张罗着开饭,下午去逛园子。

等到吃了饭,廷珑便絮絮叨叨的:“上午还觉得心里发慌,才吃了饭就好了,没准是饿的也说不定。”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半天,见姚氏也不搭腔。只好挑明了说道:“既然好了,不如女儿下午陪着太太一块去新宅吧。”

姚氏听了这话,笑看了廷珑一眼,道:“外头大太阳怪热的,你就不要去了,跟姊妹们在家逛逛园子也可以,累了休息也便当。”任廷珑怎么撒娇耍赖也不肯带她去。

廷珑闹了半晌见无望,就怏怏的,等送走了姚氏便要回房里去。

廷瑗见了,看她不快活,便请她在园子里逛逛。廷珑正气闷,便道:“热的慌,今儿便不去了,改日凉快些的罢。”

廷瑗却不依,她本是自夸于外祖一脉居大富又兼风雅,恨不能人人都来鉴证,就连二房几个庶出的姊妹们都肯好言相请。如今见廷珑不去,便过来拉着她的手,只道:“这园子里树多,最是冬暖夏凉,你来,咱们只在树荫下走。”

廷珑无奈,只得跟她们一同去了。

白鹿山庄占地极其阔大,房舍具散落在园中,乃是方家三代一点一点慢慢建了,才形成这样的规模。最初乃以然曾祖方家太公方至美所建,老太公因受恩于前朝,新朝定鼎之后便不肯做贰臣,再接印绶,从此悠游于龙眠山,修得此园,以为隐居。

廷珑听说方至美,便知是母亲南下路上所说,将廷珑祖父和大爷爷家的两位伯父接到家里抚养,并将女儿配给两位伯父的那位恩人。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得出结论,若是从大爷爷那一支论的话自己还比以然大一辈呢,心里偷偷暗笑,想着下回等以然再摆出故作老成的样子就拿来取笑他

廷瑗便带着姐妹们从她们住的霞飞院顺山势向下走,只说园子太大,一日走不完,今日只逛前四进院落,依山势向上的那几进明日再去逛。这霞飞院乃是玉清所居的正房,往下面走便是枕石阁,本是方老爷子正经住的地方,院落里多有怪石,房舍建在石基上,台阶甚高,不利方老爷子出入,自从患了腿疾,便离了这搬到听涛院去住,与书为伴。枕石阁以顽石姿态天然取胜,廷瑗便引着她们在院里观看各­色­石料,石雕,将来历一一讲了,廷珑和廷碧两个并排,对照耳中所听,看那些形态各异,或胜在逼真,或胜在气韵的造型,看的津津有味,十分入迷。奈何二房其余几位小姐们只爱珠玉,顽石是没有兴趣浪费时间一观的,不断的催促着要往前面那一片姹紫嫣红处去。廷碧看她们几个穿红着绿,打扮的妖妖娆娆,一心要去方家少爷所居的院落去,就冷笑着撇了撇嘴;廷瑗却恼在她们不识货,面上就有些不耐,待要发怒又勉强忍下,廷珑见这几个在台上唱戏,只差敲锣打鼓的扮上,先是装着没看见,后来见廷瑗要变脸,忙叫道:“廷瑗姐姐,这盘子里的是什么?我看了半天也认不出来。”

廷瑗听见问,立刻有了用武之地,过来把那架用各­色­石头堆的果盘挨个讲给她听,廷珑虽早看出来是都是些什么瓜果,听廷瑗说了一遍,却也大长见识,认识了好些石料。

从枕石阁出来,就是以然的院子,房舍高大,舍前舍后遍栽花树,各种树成片成片混种在一起,哪月开的花都有一两种,足不出园,便可一览二十四番花信。廷珑原就知道他家有梅林,今日才见到,只是如今梅花花期已过,只剩灰褐的树­干­并­干­­干­的绿叶。兀自往深处去,忽的听那边姐妹们声音渐高了起来,原来是廷琦和廷瑶两个刚才闹着要来看花,现在却都不进林中,只在舍前的空地上游荡,廷瑗要往前面去,叫了几声,都不肯过来。廷碧就冷笑道:“你问问她,刚才要看花,怎的又不进来?”廷瑗自以为得理,一字不差的学了去,廷琦柔声细语的笑道:“看花自然是站在这才好看,离得近了树上要掉虫子,离得远了,又看不见。”廷玥年纪小,一听有虫子,尖叫了一声就窜出林子去,险些没叫秘道旁的砖牙子绊了一跤。

廷瑗听了便不做声,廷碧则在一旁冷哼一声:“说的好听,打量别人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不要脸的主意?不看看你那样子,妖­精­似地卖俏,做梦去吧。”

廷琦听了,脸刷的就红了,偏偏还柔声细语道:“妹妹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明白,倒像知道我有什么主意,爹从小说我是个笨的,妹妹聪明,跟我说说,我打的是什么主意。”

廷碧听了,气的身子直颤,偏偏嘴里不好说那些婉转的心思,你,你的半天终于一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了去。廷琰见姐姐给廷琦气走了,忙提着裙子跟了上去,廷瑗平时也跟廷碧最好,刚又受了抢白,下死力瞪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廷琦忙也随了过去。廷珑见这几个都跑了,廷琦和廷瑶两个都直直瞪着她,忙换了脸­色­,一脸奇怪的问:“几位姐姐怎么走了?”

廷琦见她一脸不知事,就笑眯眯道:“她们走了,姐姐们带你看花。”

廷珑就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也怕虫子。”说完便带着莲翘从林中出来,沿着路慢慢走掉了。

回去也不去看廷瑗几个,直接回了自己房里。坐在床上还在心里头算计,以然那家伙似乎是二月过的生日,啧!啧!真是有前途,这才十六岁半,就有女生为了他掐架,很有少女偶像的潜质呀。

七美图(下)

廷珑回房细细思量打来南边这些日子所见,但凡这些姊妹们凑在一块,冷嘲热讽,旁敲侧击样样都来得,另有架桥拨火儿的,事不关己看笑话的,有长辈在时还好,若是没人管束着,总要闹的不欢而散,一群深宅大院里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斗的倒像乌眼­鸡­似的。廷珑心知闹的这样未必无因,便不肯去趟这滩浑水。

只和莲翘两个在屋里头一个靠着南窗捧着本书闲翻,一个坐在杌子上拿着绣花撑子做活,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莲翘一根针使的上下翻飞嘴里还不住啧啧称奇道:“看着那么娇气的三小姐,几句话轻轻巧巧的就将大太太养的小姐们给气跑了,人家还说三小姐最和气的,我瞧着哪个姑娘也比不上她厉害。”

廷珑别的话不关心,只奇道:“你日日跟着我,哪里来的工夫打听这些个?哪个说三小姐和气?”

莲翘笑道:“姑娘真是的,就是我们不打听,人家难道不教给我们,咱们新来的,哪位主子什么­性­情,不要犯了忌讳,这是人人都要告诉给知道的。何况,如今咱们不开火,跟大厨房里混在一块吃饭,不过是听一耳朵的事儿,哪里用的着特意抽出工夫来。”

廷珑听她辩解了一车的话,想着也是的,原先她在单位里除了做好本职工作以外,一样要摸清了领导的脾气、秉­性­、好恶,而且说领导闲话也算娱乐的一种了,就连研究所这种道貌岸然的地方想让员工闭口不谈也是不可能的,想来这一套到哪都是一样。便好奇道:“你说给我听听,都说姑娘们什么了?”

莲翘知自己刚说走了嘴,深悔不已,见姑娘书也不读了,正一脸好奇的等着下文,便道:“我可不敢跟姑娘混说,再说我也没当真,听听罢了。”

廷珑知姚氏最忌讳下人讲究主人家长短,莲翘也从不在自己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过人人都知道的事,单自己不知道就是信息落后,不妨听听,不管有用没用权当参考了。便笑道:“你说来听听,我不告诉太太就是了。”

莲翘为难半晌才道:“也没说什么别的,那一日听人提起二房里三姑娘正说亲,一连提了十七、八个都不成,不是嫌人家门子低根基浅,就是嫌弃人家是续弦的,或是庶出的。就有人说起三姑娘生的标致又最是和气,可惜没生在二太太肚子里,偏偏孙姨娘又名声不好,弄得现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

廷珑听见说,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又问道:“孙姨娘是哪个?可是三姑娘的生母?怎么就名声不好了?”

莲翘见越问越多,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便道:“姑娘别问了,哪有什么好听的呢?我过耳就忘了,姑娘是什么人,怎么倒赶着问这些事?”

廷珑才问她两句话,倒叫她数落了一顿,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喜欢她不肯搬弄是非,深可敬爱,便也不逼她。只笑说:“好,好,不问就是了,没的叫你排揎了一顿,我瞧着如今你倒比我像小姐呢。”

莲翘一听这话脸都红的透了,坐在杌子上头也不抬,廷珑见羞着她了,还不放过,笑嘻嘻道:“我又没提你们乔木,脸红的什么?”

莲翘一听这话,又羞又气,把手里的绣活掷在廷珑怀里,一掀帘子就跑了出去。

廷珑拿起绣活来,见绣的是一对野鸭子凫水,颜­色­配的十分鲜亮可爱,便拔下针来,接着莲翘绣的地方飞针走线起来。

过了好大工夫莲翘才又掀了帘子回来,刚要说话,见姑娘正捧着她鸳鸯戏水的枕套,怕又给她笑话,讷讷站了半晌,见姑娘没搭理自己才舒了口气,便道:“姑娘,我刚去厨房领冰,路过刚才看花那地方,三姑娘正坐在房舍前边的亭子里哭呢。”

廷珑听说吃了一惊,放下绣花撑子,问道:“她哭的什么?旁边可有人看见?”

莲翘就道:“四姑娘和七姑娘两个在边上劝,没别的人。我听哭着说什么,都是一个爹生的,何苦这么糟践人。我才说她厉害,就见哭的怪可怜的,姑娘可要去劝劝。”

廷珑就问:“你可让她们几个看见了?”

莲翘就道:“不曾,我听见哭,怕惊动了她们,冰也没取就折了回来。”

廷珑就道:“那便不用去,她不是哭给咱们听的,若去了才要坏她的事。”

莲翘听了点点头,仍坐杌子上做活计,半晌才恍然大悟了一声,道:“以然少爷不是随两位太太下山去了么?”

廷珑就作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朝她沉痛的点了点头。

莲翘就道:“我说刚才还牙尖嘴利的,怎么转过脸去又哭了起来。”半天又恨恨的说:“这么没廉耻的事,就是寒门小户家的闺女也做不出来,她怎么这么大的胆子?”

廷珑见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就道:“咱们只管过咱们的,理她做什么呢,倒叫你生这么大的气。”

莲翘听了就抬起头用眼睛在廷珑脸上细细扫描了一遍,见一脸的事不关己,不由摇了摇头,长声叹息。

廷珑也不去理她那些花样,心中忽然一动,又问道:“那宅院里可出来人看?”

莲翘就想了想,道:“没见有人出来,大门都关着。”

廷珑放下书思量了半晌,太太和大伯母都不在,她这么哭,玉清舅妈也不出来,只叫关紧了院门,想来一是要给亲戚留脸面,二来自己也要避嫌。三姑娘也不小了,好生生的坐在儿子院里哭,她出来劝,倒像是有什么似地,说不清楚了。

思来想去,终于还是起身往廷瑗处去。廷瑗房门口站着个小丫头守着门,见她来了,立时高声传报道:“九姑娘来了。”

廷珑到了门口站住,对小丫头笑笑,也不进屋,问道:“姐姐们都在屋里头吗?”

那小丫头忙回道:“六姑娘、八姑娘在里头和我们姑娘说话。”

廷珑便点点头,又站在原地问了她几句话,盘桓了一会儿,看差不多了,才推门进屋,三姊妹果然都闷闷坐着,廷碧脸上蹭的通红,怕是刚才拭泪弄的。她只当看不出来,也不说破,笑道:“姐姐们不说一声就把我扔下自己回来了,让我好找。”

廷瑗听了就颇不好意思道:“一时忘了你,你怎回来了,不接着看花?”

廷珑为免麻烦便直来直去道:“我见姐姐们走了,廷琦姐姐又哭起来,心里害怕就回了来。”

廷碧听了就冷哼道:“她哭的哪门子?好不要脸的东西。”廷瑗脸上也有忿忿之­色­,唯廷琰半知半解一脸疑惑。

廷珑也不绕弯子,只道:“她哭的那样,姐姐们去把她劝回来吧。”

廷碧冷笑道:“咱们为的什么去劝她,哭的好没来由,谁知是等着谁去劝呢,叫她哭,看能不能遂了心愿。”

廷珑见廷碧一心要看廷琦出乖露丑,便走过去,单拉着廷瑗的手道:“五姐姐,方家人来人往的,她坐在那里哭了这么半天,玉清舅妈岂有不知道的?怕亲戚不好意思,等咱们自己去遮掩了。如今太太和大伯母都不在,由着她闹,什么时候是个头?五姐姐就把她劝了回来吧,也免得亲戚笑话。”

廷瑗听了就有些犹豫,廷碧还在旁扇风点火,道:“她做了让人笑话的事,亲戚自去笑她,与咱们何­干­?便让她哭,等大伯母回来看她怎么说。”

廷珑也不理睬,只跟廷瑗道:“三姐姐是娇客,漫说是姊妹们斗嘴惹得在亲戚家里哭,就是犯了大错,也要遮掩了让她顺顺当当出门子。咱们若是不劝了她回来,方家看了岂不说咱们冷心冷肺,姐姐去劝劝,大伯母回来也只有夸姐姐懂事的。”

廷瑗听了廷珑的话,又想着母亲处事,心知她说的不错,便道:“妹妹跟我一起去吧,她未必肯听我的。”

廷珑只打算给廷瑗提个醒,解了围便罢,不想她非要拉着自己,刚要推辞,又想着廷瑗有些脾气,平常与廷琦几个又常常闹别扭,若是一言不合再吵起来,却更麻烦,便点点头,手拉着手一同去以然院子里寻廷琦。

廷琦哭一时歇一时,眼看哭了半个时辰,小猫小狗也没来一只,廷玥还一味拽着她袖子摇晃,将一件纱衫拽得七扭八歪,骨头都给她摇散了。廷瑶又在一旁不冷不热的劝着:“何苦又提这个,一个爹生的又怎样,你外公家可有这样的花园子?还是消停些,多说两句好话,往后还能少受两个白眼。”

廷琦开始时还记得那乔拿样的哭,及至后来却越哭越伤心,又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渐渐就有些喘不上气来。廷瑶只当她装假,手里拿过廷琦随身带着的那柄绢面的团扇,自顾自的扇风,眼睛四处溜来溜去。廷玥看着姐姐不好,气越喘越急,慌得不行,又想去叫丫头,又怕离了姐姐有个好歹,“啊呀”一声哭了出来。

廷瑗和廷珑离得老远就听见哭泣,声音凄厉透着惊慌,对视了一眼,忙快走两步赶到亭子跟前,见廷琦已经抽的喘不上气来,廷玥还揉搓着她一味哭泣,廷瑶吓得远远的站在亭子一角,一脸惶恐。两人忙上前去一个扶着廷琦的头颈,一个伸手去解她颈子上的盘扣。

以然院里的人本在窗后躲着看热闹,及至看到又哭了一个,另一个吓得躲在一边,就有些害怕她们在眼麽前出了什么好歹,刚打发了人从后门出去回太太,见张家终于来了人,才松了口气。

廷珑连解开三粒扣子,见廷玥还拽着廷琦的袖子,肩都叫她拽的斜堆在脖子那勒的喘不上气来,忙好言相劝道:“三姐姐不碍的,七姐姐撒开手,叫她顺顺气。”谁知廷玥却一边哭,一边上前推了她一把,道:“要你假好心,你们都欺负我姐姐,你们都不安好心……”

廷珑虽比廷玥小一岁,身量却比她还高些,叫她推一把也没怎么样,又听她嘴里说的糊涂话,便不去理她。跟廷瑗商量着使丫头回去抬个竹轿来,先回屋再说。

廷琦安置在床上,又用毛巾包了冰块敷在额上,用不多久就缓了过来,只是心知在妹妹们面前出了大丑,怕她们言语嘲讽,便不肯睁开眼睛,仍旧装昏。

廷珑见她气息趋于平稳,眼珠在眼皮下面骨碌碌乱转,睫毛也颤的要抽筋似地,便跟廷瑗使了个眼­色­,廷瑗会意,交代丫鬟好好看着,便带着廷珑去了。

廷珑跟着廷瑗回去她房里,廷碧问了经过,好不快意,冷笑道:“想是我爹给她找的女婿不满意,要自己寻了才好,姨娘真是教的好闺女!”

廷珑只作不闻,走到西窗去看漫天彩霞,心想,难怪这院子叫霞飞院,那彩霞自两座山搭界处透过来,偏上一点便看不见这样的美景。

廷瑗一边听着廷碧说话,一边拿眼睛盯着廷珑,见她站在窗边,霞光红彤彤的铺在脸上。心道自她来家,每日只在她自己院里消遣,并不肯和姐妹们一同玩耍,自己只当她自命清高,今日一看倒也是个心地纯良的,想个人­性­格不同,偏她话少安静也是有的。便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我外祖这庄子四季风景各有不同,咱们今日败了兴,不曾好好游玩,明日下了课我再带你好好看看。”

廷珑见廷媛姐姐示好,便忙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明天课也不用上,就要打包告辞了。

郊游

姚氏至晚方归,用过饭不久就使丫头唤了廷珑去她房里,细问今日之事。廷珑便将姊妹们游园,廷碧与廷琦口角和后来生出的是非一一对母亲讲了。姚氏听了经过,询问道:“我怎么听人说是你去领的三姑娘回来?”

廷珑想起姚氏在回南的路上原嘱咐过她,叫不要理会二房那几个,只怕姚氏怪她多事,老实道:“我见太太和大伯母都不在,玉清舅妈又不便出面,只得请廷瑗姐姐劝她回来,又怕三姐姐同她吵闹,才一路去的。”

姚氏听了便微笑道:“珑哥此事考虑的周详,你大伯母夸你呢。”

廷珑见母亲不加责怪先舒了口气,等听见称赞便笑眯眯问道:“哪个耳报神,信传的这样快?一顿饭的工夫太太就知道了。”略为思索,恍然大悟道:“可是廷碧姐姐告的状?”

姚氏见廷珑敏锐,伸手戳了她脑门一下,道:“你这鬼灵­精­,我说过你多少次,人都道大智若愚,偏你这样­精­明伶俐。”

廷珑听了忙分辨到:“女儿在太太跟前有什么不能说的,外人见我都当我傻气呢。”

姚氏见廷珑急了,知道平时教导她的话都记在了心里,便拉她坐在身边才道:“我知道你是个稳重孩子,只是如今姊妹们多,年岁相仿难免生出竞争之意,你又是自小长在京里的,日常姊妹们闲话,就是无心之语也难免不为人诟病,更需谨言慎行,要想着说话,不要抢着说话,机灵在心里头,不要怕人说你痴傻,最怕叫人说聪明外露。”

廷珑一一答应了,怕姚氏又生出新的教训来,忙问道:“太太下午去庄子那边,可见着老爷?咱们那房子起的如何了?”

姚氏想起下午去新宅见张英穿着件白夏布的长衫,行走垄亩,头颈肤­色­晒得与寻常老农无异,皱眉道:“你爹爹晒得黑瘦,我见了气他不知保养,劝他少­操­劳些,咱们又不等着那片瓦遮身。偏他说,如今看着农户耕作,种竹栽花,比起在朝里每日殚­精­竭虑,用意劳神不知快活多少,只觉安适,不觉辛苦。”说着又扑哧一笑,道:“我见他­精­神倒还健旺,原也怕他骤然离任太过清闲,心中失落,如今有个事情勾着,倒也是好事。”絮絮的说了半晌,才惊觉怎么跟女儿说这些个,见廷珑笑眯眯的等着听下文,状若未觉,忙咳了一声道:“天­色­不早,你便也回房去洗漱了,收拾好随身带的东西,你大伯母说家中有事,明儿一早就回去呢。”

廷珑听了这话,心道自己果然猜的不错,想着山下暑热,便不情愿的“唉”了一声,姚氏听见她哀声叹气便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廷珑这一天里叫姚氏训了两回才黑天,也不敢犟嘴,只得答应一声告退。

姚氏见她可怜,怕她晚上不得好睡,才呷了口茶慢慢道:“咱们明日便搬到庄上去住到十五也是一样的。”

廷珑只当要下山受那汗蒸之苦,就有些沮丧,听说仍旧是在山上,还是去自家庄上住,这却又比住在亲戚家里自在许多,不由大乐,几步上前搂住姚氏摇晃,口中谄媚道:“好太太,就知道太太最疼我,咱们就在那里一直住到新宅起来不成吗?”

姚氏见她膏药似的贴在身上,一味耍赖,哪有刚才说话识大体的样子,忙将她从身上撕下来,气急道:“还不睡觉去,看像个什么样子。”廷珑还欲往上贴,又怕姚氏翻脸再惹来一顿训导,才甜蜜蜜笑呵呵道:“那女儿去睡了,太太也安歇吧。”

见她装乖,姚氏又忍不住笑道:“老太君张口闭口的叫你们姊妹猢狲,可见她老人家看的明了。回去吧,莫在这惹我生气。”廷珑见母亲虽是斥责,却是一脸的笑意,才笑嘻嘻的告退,自回房去跟莲翘两个收拾东西预备明日去庄上住。

翌日吃了早饭,大太太和姚氏就随玉清去听涛院辞方老爷子,廷珑和姊妹们散座在堂屋,等着太太回来下山。廷珑见人人脸上都带着些怏怏然,唯廷碧一脸喜­色­,不时对廷瑗窃窃私语,廷瑗却不怎么­精­神,也不大理睬。满屋里扫了一圈,廷珑就只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心里想着怎样布置新宅。

不多时,只见个穿豆花绿的小丫头掀了帘子进来,正是玉清随身的丫头翠儿,那翠儿先施了一礼才道:“太太请表小姐和九姑娘去听涛院。”

廷珑听见单叫廷瑗和自己,也不多问,起身等廷瑗走在自己前头,才尾随而去,半路上廷瑗就问:“翠儿,舅妈为的什么叫我们俩个?”

那叫翠儿的丫头便咬着舌头笑回道:“老太爷最厌烦人多吵闹,咱们一直都在外面等着的,里头跟的人只叫传话请两位姑娘,并不知道为的什么。”

说着就到了地方,廷瑗也不再问,带着廷珑进了外祖的书房,两姊妹行了礼便肃立在一旁。

廷珑抬头见母亲和大伯母、玉清舅妈都坐在靠西边摆着的几个墩子上,具是脸上含笑。又看向方老爷子,见他老人家正面带微笑,慈爱的看着她和廷瑗所立之处,忙低下头去。

就听玉清舅妈道:“莫怪老爷子喜欢这两个孩子,这么­精­­精­神神的小树似地,任谁看见也要夸一声聪明、齐整。”话音刚落,大太太又接道:“媛儿,珑儿,老爷子要把你们两个留下读书,我想着家去也是整日跟姊妹们胡闹,不如安心住下长些学问吧。”

廷珑听见这话不斥噩耗,忙抬头去看姚氏,满眼的焦急,姚氏看见了用眼盯了她一下,廷珑见了忙垂下双目规矩站着,心里生怕母亲把她扔下。

就听方老爷子严肃道:“我看媛儿回去这两年无甚长进,更添了跳脱浮躁,正合该好好读两本圣贤书养­性­。珑儿这孩子虽基础不牢,起承转合不甚讲究,那策论的见解倒颇合经世济民之道,我瞧着有些见地。”

姚氏忙笑道:“看老爷子把她夸的,她一个女孩儿家每日里不过做做针黹罢了,哪里懂那些个。”

老爷子一挥手,道:“虽是女孩儿,于经济之道也不可不知。”又指指玉清,道:“便是像她舅妈一样管家,难道就不需有些才­干­?我看论管家业,我这媳­妇­儿倒比那不省事的儿子强些。”

玉清听了忙笑道:“爹怎么当着亲戚说这个,我做什么,还不是仰仗爹的提点”,又笑着对姚氏道:“老爷子的话也是正理,我原先在家的时候连当票也不认得,嫁过来便要看账,不知费了多少力气。”又像突然想起来似地,道:“老爷可记得,我娘家的三姑娘妍儿?今年十五岁,也不小了,我正想着接她来住两天,不如叫她也同媛儿两个一起跟着您老人家学学道理。”

方老爷子听了捋了捋胡须,慢慢道:“若是耐得住­性­子跟着来听也未尝不可。”

玉清听了忙笑着道:“那倒是那孩子的造化了。”又对姚氏道:“要说那妍儿,还是你家大儿媳­妇­的叔辈妹妹,­性­子最好的。”

姚氏听见便顺口答应道:“哦,原来是婉儿的妹妹,那想来­性­情是没的挑了。”

玉清就道:“可不是,何家教养女儿都是自七岁开蒙便读《女诫》、《女则》这些书养­性­,女孩们最是守规矩的……”说了这句便不往下说。

姚氏冷眼瞧着玉清,见她听见老爷子夸廷珑有管家的才­干­脸上就变了一变,急忙求了老爷子把她娘家的外甥女接来读书。想了想以然那孩子,心里暗叹一声,慢慢盖上茶碗,才笑道:“维信兄弟志不在此,满庄里的事全赖玉清­操­持,就是我见了也是极钦佩的。话说回来,有几个又有玉清这样福气,嫁到这样的人家,管着南北十三省的生意?想来寻常女孩儿嫁了人不过是在后宅里­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罢了。”又笑了笑道:“老爷子的话也是正理,我看不如叫珑儿跟着他兄弟每日清早来上课,下午仍旧回去做做针线,正好我们老爷自己在山上住也没个伺候的人,我正要铺陈了原先的小庄带孩子们过去陪着,如此倒也近便,半个时辰都用不了就打个来回。”

老爷子想了想,笑道:“如此也好,我如今­精­神头大不如前,便是以然也是一天里休半天,叫他自己温习罢了。”

廷珑听见众人说定,虽还要上课,万幸能回家里去住,便老实站在廷瑗身侧,不去跟姚氏眉来眼去。

几人又陪老爷子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廷珑和廷瑗一起送了出去。姚氏见廷珑像条尾巴似的跟出了院门还往外走,便笑着叫她留步,道:“这回不比原先咱们请的先生,由着你的­性­子来,可要拘起来好好用功了。”廷珑忙答应着。

等姚氏与大伯母都看不见了,廷珑才跟着廷瑗回了书房,就见屋里的坐墩已经搬出去了,以然正支使着仆人摆放新添的书案和座椅。见了廷瑗带着廷珑进来,先叫了声“妹妹”才看着廷珑含笑道:“我腾了东窗给你坐。”

廷珑听了,只微笑不语,原来她在家时总爱坐在东窗下,为的是远着些先生,支了胳膊打瞌睡也便宜,如今自然是不敢了,却难为以然这么久还记着,到底福身谢过。见廷瑗正转着眼珠看着自己,忙又让了廷瑗,廷瑗笑了笑,道:“我身量高些,就在你身后坐也一样的。”说着自去坐下。

廷珑见她坐下自己才坐了,见案上笔墨纸砚齐备,都是原先家里用惯了种类,心下不由起疑,借着回头跟廷瑗说话,检视她案上的四样,见也是一样的东西才放下心来,心里暗笑自己想的多了。

及至收拾妥当,廷珑、廷瑗坐在东首,以然和廷玉两个在西边分前后坐下,方老爷子便叫翻了书,开始讲文章,接着出了题目做策论。廷珑本不长于此,自然又是一番搜索枯肠——因着才听方老爷子夸她的文章有见地,为着好强的心,更不愿叫老爷子对她失望,不肯像上一回那样一味的凑字数去充文章,倒比昨日做的还费力些。四人都做完交上,老爷子仍旧放在一边不看,接着换了本庄子讲了起来。

课毕,玉清早遣了人候在外面,请她们姊妹两个下了学去霞飞院用饭,廷珑本想推辞,见廷玉也是在这用饭这才去了,才去了。饭毕,辞了玉清舅妈和廷瑗两个,就要带着莲翘寻廷玉回家,玉清忙打发了家仆抬着竹轿去送。

廷玉也吃过饭,正和以然在听涛院的石头亭子里下棋,那亭子四周搭的架子,葡萄藤顺着架子一直爬到亭子尖上,将那亭子围得严实,遮着一片浓荫。廷珑站在外面看,见这时节那藤上正挂着一串串粒粒都指头肚大小的葡萄,绿莹莹的可爱,瞧着就觉着嘴里酸酸的。廷珑看的牙都要倒了才进了亭子,下棋的两人抬头对她笑了笑又接着厮杀起来,廷珑嫌那桌旁的石墩凉冰冰的便不肯坐,只在一旁站着,看了半晌,心里偷笑,暗道这两人倒棋逢对手,是一对知音,下起棋来一个比一个慢,子捏在手里恨不能攥出水来才肯落下。

等到一局终了,才收了棋往家里去,以然无事,便去送他们两个。廷珑自然不肯坐轿,只在山路缓行,见到什么出奇的花草,便要停下来瞧瞧,廷玉见她看什么都稀奇,一边讥讽她没见过世面,一边不情愿的等着,以然倒是好脾气,慢慢的说着那些野地里的花草叫什么名字,哪些可以入药,廷珑就一一记在心里。转过溪涧,远远看见水边高地上生着一大丛的黄花,廷珑走进细看,只见花­色­­嫩­黄筒状,每朵六瓣,向外张开,以然站在她身后道:“这是萱草,也叫忘忧草。”

廷珑本就看着那花朵像黄花菜,听以然说是萱草,知是黄花菜的学名,也就没错了。乐呵呵的开始揪那些花骨朵,又招手叫莲翘把包衣裳的包袱皮拿来盛。以然见她兴高采烈的摘这个,也不问做什么,只帮她一起摘,气的廷玉在远处絮絮叨叨的说她暴殄天物,又埋怨以然跟着她凑热闹。

到底摘了一包袱皮的骨朵,廷珑将四角一系,拎在自己手里,以然见了伸手接了过去。廷玉下棋有耐心,等人却不耐烦,一等她回来便将她押解到轿上去,也不停留,直接回了庄上。

慈母心事

几人不再耽搁,一路沿石阶而下,途中还经过张家正起的新宅,远远的就见依山势而起的一片小楼,鳞次栉比散落在丛林之间,浓绿与黑白相映,恬淡的水墨画一般。

廷玉边走边指着房屋周围空地告诉廷珑哪里要设庭院花园,哪里要叠假山、造流泉,又要在哪里安石桌石凳……廷珑听了恨不能立时到近处去看上一看,却见那边工匠仆役往来不绝,到底怕姚氏知道了责备,只得压下热望,站在远处听廷玉讲了布局,便往双溪旧庄去了。

这旧庄在龙眠山东南隅半山处,就是上回姚氏带着廷珑歇脚的地方,张英上山督建新宅一直宿在这里,姚氏早已着人铺陈一新,连家人也遣了上山伺候。

这宅子虽叫旧庄其实并不旧,尤其修得坚固宽敞。徽州自古便是商贾兴旺之地,那些行商的在外面生了财便要回来置办产业,尤以能在龙眠山上置产的最为发达,上一任主人家连着房子带着山下的水田本是要做个子孙百年基业,若不是方家手段厉害,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卖了的。

几人边走边看这旧宅门廊的砖雕,刚进了院里,芍药就迎了出来,廷珑见家人搬着行礼铺盖穿梭来去,就问道:“怎么这么些人?太太不是说就住到十五吗?”

芍药笑回道:“太太没讲呀,今早才打发人回城去,除了留下看院子的都叫上山来住呢。山上好,山上凉快,地方又大,不用挤着住。”

廷珑听了芍药的话,知姚氏是准备在这住到新房起好便直接搬过去,虽不知母亲怎么改了主意,想到不用回城里去憋闷着,却十分愿意。

进了姚氏房里,先行了礼,姚氏便问道:“怎么这时候才到?可用过饭了?”

廷珑忙回道:“玉清舅妈留了饭,我等哥哥下完棋才回来,以然哥哥也跟来了,见院里头正忙着,怕添乱,去二哥哥房里头帮他收拾屋子去了。”

姚氏听说便埋怨道:“以然这孩子心也太实了,你哥哥也是,哪有叫客人帮着­干­活的理。”

廷珑就笑道:“太太管他们做什么,说是收拾屋子,哪里用得着他们伸一个指头?乔木和桐木是做什么的?”又道:“我在路上采了些黄花菜,都是才打苞的,等下送到厨房叫她们用水焯了,拌好入味,晚上给老爷太太下饭。”

姚氏听了就笑:“我就说回来这么晚再没别的事,定是在山上淘气耽搁了,才哄我就露了馅。”

廷珑见说破也不脸红,只笑眯眯拍马屁道:“太太这些日子都吃的少,如今随咱们的便了,我去吩咐厨房做两样可口的时鲜好不好?”

刚搬过来,姚氏也正忙着安排家务,没时间跟她磨牙,便笑道:“我看吩咐了你爱吃的是正经,再添两样花菇田­鸡­和莲蓬鱼,晚上留你以然哥哥用饭。”

廷珑答应了笑嘻嘻跑出去,先到厨房去看了有什么材料,定了晚饭的菜谱,又想起那一包袱皮的黄花,遍寻不找,才想起以然一直拿着的,便打发莲翘去二哥哥那取,莲翘刚答应了去,廷珑想了想又叫回来,觉得还是亲去的好。

进了廷玉院里,乔木和桐木两个正在外间摆放器具,莲翘瞧见了便不肯进,廷珑笑她倒装起小姐来了,就要羞臊她,又恐她恼了,到底忍在心里偷笑,独个提着裙摆上楼。

见以然跟廷玉两个正一个坐在窗下,一个伏在案上,一人抓着一本书,上来人了也不觉得,拿眼一扫,见以然身后的三足小几上放的正是那一包东西,便蹑手蹑脚的去取,见他两个读的入神,也不惊扰便要回去,到底以然警醒些,回头见是她,忙将书搁在案上起身道:“廷珑妹妹。”

廷珑笑着点了点头,道:“我见书虫钻到书里去了,便没惊动。”以然便笑道:“廷玉这书有趣的很,一时竟入了迷。”廷珑见那案上的宋人话本原还是自己在京时订的,被廷玉借去就­肉­包子打了狗,幸而他倒爱惜,竟也带回南边来,笑看了眼廷玉道:“这书原是六册一套,你见的这一册专收录志怪的,还有一册传奇也十分好看,其他杂录、丛谈、辨订、箴规仿的都是南朝临川王编《世说》的体例,也有些意思,以然哥哥喜欢等搬了箱笼来,我找给你,只是别像我二哥哥似的,拿去了就再不认得家了。”

说着便和以然一起笑看着廷玉,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凝神皱眉,手不释卷,似乎说的不是他一般,廷珑见了那副凝重的样子也不敢再取笑,只道:“哥哥们用功吧,太太吩咐了留以然哥哥用饭,我去钓两条鱼来加菜。”

以然听了却不坐下,含笑道:“既是为了我,却不能袖手旁观,走,和你一起去捉鱼去。”

若说加菜那里用的着廷珑去捕鱼,不过是借着由头去顽罢了,素知以然从来不淘气的,既然他也要去,便点头微笑道:“那我拿钓竿去,以然哥哥换身二哥哥的家常布衫就下来吧。”说了又笑嘻嘻的问廷玉去不去,廷玉刚刚端了半天的架子,一时不好兴高采烈的响应,只道:“你们自去,我念完这一段再说。”

廷珑便忍笑答应了自去,到楼下把包袱递给乔木才笑道:“把这个给莲翘,再去跟她取钓竿来,要三竿。”乔木答应了去,又补道:“跟她说,连我的帏帽也拿了来。”说了自坐在堂屋喝茶,品鉴廷玉的这一套紫砂茶具,见这宜兴紫砂型拙而质粗,光泽滋润,触手厚重,壶身镌刻的竹林七贤线条流畅,栩栩如生,便知是好东西,不住的流口水,边告诉自己这样的好东西在廷玉手里也不过是个盛器,可谓明珠暗投,如今既然遇见了伯乐,必不能再叫它埋没下去,好叫蒙尘珍珠重见天日,想着想着简直生出些大义凛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来,边佩服自己无耻,便大大方方的叫了桐木将壶装起来送去自己那里。

桐木见得惯了,一边手脚麻利的按小姐的吩咐包了起来,一边暗暗叫苦,小姐这一向在山下住就昏了头竟将这东西摆在明面上,等少爷知道了,又要吃排头。

廷珑吃了茶,等莲翘红着脸跟着乔木来送东西便不等以然,只叫桐木告诉一声去哪里寻她,便带着那两个别扭人往来路上经过的那条溪流去了。

不及以然和廷玉两个来,她已得了五六条银鱼,这鱼只巴掌长,体细无鳞,廷珑想着这时节用它做银鱼蒸蛋倒正好,便不肯换地方,只猫似的盯着苇叶专心看水面波纹。等廷玉一脸官司的同以然寻来,见她篓中只这么几条小鱼十分解气,拉着以然去了上游水深处下钩,果然不多时两人就陆续起竿,都得了筷子长的青鱼。待夕阳西下,几人才收了竿,以然沿溪水去廷珑那,将自己篓中的鱼捡大的倒了进去,自然而然的将鱼篓提在手里又接过竿来,也不递给跟的人,缓步往旧宅那边去了。廷珑手里空空的,只觉得空的慌,感觉少了些什么,又似乎空的不只是手,独立半晌摇了摇头才随在一行人后面回去了。

吃过饭,以然陪着张英稍坐了坐就要告辞,张英便挽留道:“天晚了,就在廷玉那住下,明儿你三个一起走罢。”以然是住惯得,便打发人回去报信,便随廷玉去了。

廷珑多日不在父亲身边服侍,等人都散了,亲去厨下洗了各­色­果子,又拼出花样来,找出水晶盆装了,遣莲翘给哥哥房里送了一盘,又自己端着一盘送去给父亲母亲尝。刚从厨下出来就见芍药领着两个丫头往后院去送铺盖,知姚氏房里无人,就在房门处略站站,听了两句原来正说以然,心想无事,正要掀帘子进去,就听见姚氏道:“人品,学问,家世,样貌在小辈里也算是出挑的了,我瞧着和咱们珑哥也般配,难得知根知底,他又自小跟珑哥亲厚。”廷珑听到这忙往楼下看了看,见无人走动才贴墙站了把自己隐到­阴­影里,就听里面说:“我原想着咱们离了京,再难碰着相当的人家,就是不入仕也罢了,难得孩子人品­性­情都好,珑哥也能一直在咱们跟前,省得好些惦记。”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是玉清她……以然这孩子就是再好也不成了。男人终归是在外面的,当媳­妇­儿的日日只在婆婆跟前立规矩,若是不合玉清的意,往后再难快活。”

张英也叹了口气,道:“这么说却是不成了?我看同辈里头数这孩子沉稳,最合我的意。”

就听姚氏一笑,道:“老爷明鉴,这半个桐城有姑娘的人家都看那孩子好呢,好大的家业,又没有兄弟来分,端的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乘龙快婿,我见大嫂也不是全没意思,媛儿十五了还不曾议亲,怕是也想着要亲上加亲呢,只是玉清一心要娶她娘家的姑娘过门,提也不肯提。”

张英又道:“哦,有这回事,这事方老爷子不点头也难。”

姚氏就笑道:“老爷子如今是再不管家的,再说,只听说过娶儿媳­妇­的,没听说过娶孙媳­妇­儿的,说到底不管定了谁,也得玉清点头才行。”又笑道:“玉清的意思我明白,若是我,这亲也做不得,老爷想,维信是老爷救下的,玉清聘了咱们姑娘在家里,到时候是把她当儿媳­妇­儿看待,还是当菩萨供着?反之珑哥也是一样,有一点不恭敬处看在眼里都难免添了心病,要陪多少小心?玉清过了门就当家,方家那么大的家业在她手里头一丝也不错,她这样的手段,珑哥在她眼皮底下我也不放心。”

张英就笑道:“夫人说不成便算了,我也只是一提,原想着咱们是几辈的老亲,孩子也少受委屈,却不如你考虑的周详了。”

姚氏也笑道:“老爷说的哪里话,我早也惦记过以然这孩子,试了玉清几回,今日又见她这等行事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说着扑哧一笑:“老爷细品,那山下的水田不肯收咱们的银子也就罢了,咱们盖庄子的石材、木材,她只说是剩的,做什么能剩下这么些材料?分明是单给咱们备下的。再有上回她给两个孩子的表礼,珑哥的是一幅全套的金刚石首饰,一水的黄豆大小,玉哥的是尊老坑玻璃种的翡翠观音,这两样东西就是在京里头也换的上两套宅子了。她是真怕欠了咱们的情,到时候硬要把姑娘抬到她家去呢。”

张英听了也笑了,道:“原来如此!也罢,只是这一向,我存着做亲的心,见珑哥同他亲近些也不妨,如今既是不成了,却不能那样了。姑娘到底大了,这样和外男日日在一处也不好,你得空的时候说说她,也叫她避着些。”

姚氏笑道:“这话怎么说?孩子还小,我瞧她待以然和廷玉一样,只当哥哥一般,并没有那个心,说透了,她再生出这个心来,当个心事,不如不说。只等咱们搬到新宅去,请了先生,便把他们兄妹两个接回来读书,倒时候拘起来见不着面就是了。”又道:“只是这一个也不行,那一个也不行,没的耽误了孩子。”

张英就道:“她过了年才十三呢,便是再晚两年也不碍的,等过两日上梁,亲朋都要来贺,你便仔细瞧瞧谁家还有年龄相当的。”

姚氏叹息道:“我不图几个孩子大富大贵,但凡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嫁过去夫唱­妇­随,不受那些闲气便罢了。”

廷珑靠墙站着听父母亲商量她的婚事,将亲朋故旧家里年龄相当的孩子扒拉个遍,真是­操­碎了的心,她一直当自己还小呢,从没想过这些,没想到姚氏已经提前考虑到这些了,一边心里酸酸的,只觉姚氏和张英同她前世的父母一样,恨不能样样都想在儿女的前面,让她安逸一生,一边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不及细想,见芍药已经带着两个小丫头回了来,她再没处躲,只得用力笑了笑,提起嘴角,一把掀开帘子端着果盆走了进去,微笑道:“老爷、太太尝尝,我亲去厨房捡大的洗了,一个还没舍得吃呢。”

姚氏用眼睛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见她一脸顽皮,小狗摇尾巴似的只顾邀功,才笑道:“什么好东西,巴巴的送过来。”

廷珑只笑嘻嘻的偎在姚氏身上,捡了个紫红的杨梅送到她嘴里,伺候着吃了几口才行了礼回去自己房里。

坐在床上,把刚才听见的话在心里头过了一遍,竟是百般的滋味都涌上来,想起那边的父母,更添伤心。莲翘见她发呆也不敢惊扰,实在晚了,才请了过去洗漱,见姑娘呆呆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竟害怕起来,伺候了姑娘上床,便把铺盖抱到廷珑床前的踏脚上,近近的守着她。

自省

廷珑这一觉睡的极不安稳,梦境破碎而真实,让人分不清是回忆还是在梦里,一时看见自己仍是那个终日在研究所里朝九晚五的小研究员张涤清,在离家一千里外的城市忙碌而平庸的生活,背负着父母的希望和牵挂努力上进,一时又看见自己成了幼儿,正扶着莲翘的手学步……一觉醒来,竟生出些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感觉。

伸手细看,见这双手薄的像一片叶子,皮肤细腻指尖红润,养尊处优之下,十指纤细的看不出骨节来,断然不是那个事事都要自己双手劳作的张涤清所有,简直要怀疑那个张涤清是不是她做的一个梦,或者廷珑本身才是一个梦。

脑子乱哄哄的再也睡不着,掀开幔帐一角,借着天光看时辰,却见莲翘就宿在踏脚上,一条松花绫的薄被从头裹到脚,脸蛋睡的红扑扑的,不知是冻得还是热的,忙伸出手探到被窝摸了摸,觉得还算暖和,才放下心来。又见外头天­色­微明,时候还早,怕起身弄出动静来,扰的莲翘不得好睡,便又放下幔帐,躺着熬时候。

昨天在姚氏门外听到的话又不禁在心里打了个转,想着姚氏为自己筹谋费心何其爱护,心里便酸酸的发紧。上一世,她就让父母­操­碎了心,谁知竟来不及报答,而这一世,她断不能再叫家人为自己担心。想来姚氏绝不会叫她受委屈,就算事事依从母命,也谈不上什么牺牲,不过是放弃选择权罢了,而这一点她从来到这里就有心理准备了。想到这,似乎心里也松快了些,半晌,竟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十分香甜,直听见莲翘说话才醒了过来,见她正撩着幔帐俯身叫起,幔帐外面已是天光大亮,顿时知道自己睡过了头,忙问:“什么时辰了?可是睡的晚了?”

莲翘一脸担心道:“寅正了,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廷珑一听寅时了,想着如今上学不比在家时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不碍的,若是上山晚了,只怕方老爷子不喜,不敢再耽搁,忙爬了起来,换了衣裳洗漱过,也不喝茶就去姚氏房里请安。

莲翘昨晚见姑娘呆呆的,就有些担心,等到早上又起的迟了,就怕她身上不好,正想着要不要去请太太来看,如今见姑娘这一番忙碌却又不像有事,想来贪睡也是有的,便放下心来,紧跟着出门去。

廷珑到了姚氏房里,就见张英坐在中堂东首正跟廷玉和以然两个说话,姚氏在一旁喝茶,见自己进来笑微微道:“我当咱们姑娘今日要逃学,正要打发了你两个哥哥上学去,谁知到底给饿出来了。”

廷珑只作没听见,笑眯眯的给父母亲请安,又见过二哥哥和以然哥哥,才走到姚氏下首坐下,撒娇道:“太太净是冤枉好人,哪里知道我今日为了来见太太费了多大劲儿。”

姚氏听了果然放下杯问道:“怎么?来时出了什么事?”

廷珑一脸的害怕,道:“昨天晚上,我从太太这儿回去,路上……”说了一句就抬眼去看姚氏,欲言又止的样子。

姚氏听她说了一半咽下去,紧着问:“路上怎样?”

廷珑见母亲要当真,才笑眯眯说:“路上呀,还算凉快。”

姚氏听见这句已经知道这丫头说笑,便端着茶也不再追问,等着她自己说。

廷珑见没有捧场的了,便不好再拿腔拿调的,只一本正经道:“昨天晚上,我从太太这儿一路走回去便睡下了,谁知夜里竟有一只斑斓猛虎追着我要吃­肉­,我见它大半夜饿的睡不着觉怪可怜的,又确实跑不过它,有心学佛祖割­肉­喂虎,偏又下不去手。”说着见姚氏早在一边掌不住笑,便做出深恐她误会自己胆小的样子,撅嘴道:“我却不是怕疼,只是圣贤书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恐太太说我白读了这么些年的书,不得已只得避它,偏它觉得我的­肉­好吃,穷追不舍……哎,从夜里一直跑到今天早上,可把我累坏了。”

她还一本正经的说着,廷玉已是笑了出来,指着廷珑笑骂道:“偏她起晚了就这么些歪话。”

廷珑决定鄙视他,做出一脸的孺子不可教也,道:“二哥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醒了自然知道是梦,梦中却是身临其境,吓得只知道一味的跑,哪敢松懈一丁点想这是不是梦呀。”

姚氏听她那歪理越说越理直气壮,倒像是真受了委屈似地,取笑道:“我儿倒险些喂了老虎,跑了这一夜可饿坏了吧,吃些东西压压惊是正经。”说着便一叠声的唤芍药去传饭。

廷珑既然混了过去,也不敢再卖乖,自去老实吃了饭,便跟着两个哥哥去方家上课。

方老爷子见几人来的晚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到了饭时还不肯下学,非补足了功课才叫散了。如此,别人还好,廷珑却是乖顺了好些日子,和廷玉两个上学路上并不敢东瞅瞅西看看,只下山的时候沿路尽情的玩耍一番。

又过了几日,廷珑同廷瑗下了学,一起去玉清那里吃午饭,就见堂屋里多了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堪堪才长成,身段窈窕,脸庞秀丽,见了她们忙起身敛容,等玉清开口道:“都不是外人,廷瑗你是认识的,那个是你廷珑妹妹,以后你们一道上学,去见个礼吧。”

廷珑听了这话就知道必是玉清要娶回家做儿媳­妇­儿的妍儿,等她跟廷媛见了礼,不等她来,就先福了一福,微笑道:“是妍儿姐姐吧,早听舅妈提过的。”

妍儿还了礼也笑了笑道:“廷珑妹妹我也知道的,表哥常常跟我提起当初在京里和你们兄妹一起上学,我听了十分羡慕,早就神交已久,盼着能见上一见,不曾想竟成了真。”说着回头羞涩的看了玉清一眼,道:“这还多亏姑姑接了我来住。”

廷珑那日在书房里听见玉清说何家家教十分严厉,又知道她是自己大嫂的堂妹,就以为这位妍儿大概和嫂子一样的温柔腼腆。一见之下先是看她举手投足都像极了玉清,待到她说话,更是有十分伶俐,当下不敢怠慢,笑道:“我一向只在后宅做做针黹,不过跟着哥哥们略认识几个字,也免得它们认识我,我不认得它们,只怕要叫妍儿姐姐失望了。”

何家教女原本就是以贤为要,都是略读几本《女诫》、《女四书》之类的认识几个前朝的贤女,从前听以然夸奖廷珑读书上十分聪明就有几分不以为意,如今听廷珑说这话倒有两三分说到她心里去了,笑道:“哪里会失望,谁家的姑娘倒拿那些东西做正经营生,妹妹这样最好。”

廷珑还要在客气两句,却瞥见玉清原本笑呵呵的看她们两个亲近,却突然皱了皱眉,忙在心里将自己进门行礼、说的话都过了一遍,不觉得什么地方错了,才放下心来。

想着在旁人家里何苦惹人厌,到底不再多说话,只微笑罢了。

角力

廷珑几个见了礼各自归座,玉清吩咐小丫头翠儿沏茶,等侄儿尚宽从方老爷子那里请安回来用饭。

妍儿一边陪玉清说笑,一边偷眼打量廷珑,见她只端坐着但笑不语,极有兴味似地弯着一双眼睛听她们说话。她素来听表哥提起在京里的事,但说到廷珑就闭口不言,脸上似笑非笑的若有所思,心里早存了好奇之意,此番见她脸庞稚­嫩­,身量还未长成,虽然端正秀丽,却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想来三年前表哥离京时她还是个孩子呢,不知到底有什么出奇之处,让表哥看重。

一边想一边转着眼珠上上下下的打量廷珑——还未及笄,头上挽着双环,Сhā了根如意头的蜜蜡簪,耳上一对小小的东珠,倒衬得脸上白皙柔­嫩­,五官都淡淡的,只两粒瞳仁黑的发沉,深不见底,见她坐在那里略抿着嘴笑微微的,年纪虽小,气度倒沉静大方,自有一番官宦人家小姐的做派。再看身上穿着却不如何华丽,一身细麻单夏裙,大概是到了南边才做的,今年新兴的窄腰广袖的样式,只是用麻料做衣裳多少有几分上不得台面,寻常乡绅富户人家的女儿也要绸缎纱帛出门作客才算体面,刚在心里暗笑,又见那细麻衣裙的袖口,领口,裙边都细细的用同­色­丝线绣着缠枝牡丹纹,举手投足间才见的斑斓华丽,却不如何辉煌耀眼,就有些拿不准是不是京里富贵人家如今正时兴用麻料的?又见她腰间只系着一对银红的荷包并打着同­色­宫绦,不比这边环佩叮当装饰隆重,倒显得身量苗条,更有些拿不准这是不是京里的新样打扮,上上下下的细细瞧了一遍,又暗暗将她来比自己,觉得论相貌穿戴自己也不差在哪里,才放下心事一味的奉承玉清。等丫头端了茶盘过来,亲迎过去托了一盏盖碗茶奉给姑母。

廷珑早觉出妍儿盯着自己发呆,怕目光交接让她尴尬,只能假作不知,压下好奇不去看她,心里却疑惑非常,不知这位妍儿何以对自己生出这么大兴趣。如今见她放过自己,转去侍奉玉清,又想起姚氏说玉清中意自家侄女的话来,便拿眼睛一扫,见她捧的那只茶碗正是玉清常用的建安窑兔毫盏,可见是对玉清喜好极熟的,等玉清含笑接了,也不肯归座,只在玉清身侧立着服侍,更觉出她殷勤小心来,心中暗道,怪不得玉清属意她做儿媳­妇­,想来换了自己,就是心里肯巴结,行动上却也没这么­精­细的。她疏懒惯了,这些年当惯了小姐从不用看人眼­色­,原先做助理研究员时练就的做小伏低也渐渐生疏起来,想到这又笑自己多虑,收敛了神­色­,双手捧茶只留心听她和玉清两个说话。

廷瑗也在一旁斜着眼睛见妍儿小意殷勤,边看边撇嘴,颇有些鄙夷,脸上不免带出些来,正想跟廷珑使个眼­色­,却见廷珑虽也看见,却一无所觉般低了头捧茶慢饮,心里转了转,想起母亲下山时吩咐的话,也收了下颌慢慢品茶。

妍儿和廷瑗自小都常在方家走动,极是相熟,可两人倒是天生的冤家,相看两相厌,再不能到一块的。廷瑗每每见妍儿在玉清面前恭敬近乎谄媚,转脸对旁人却是冷若冰霜,总忍不住要暗讽她两句,奈何妍儿词锋甚利,讨不到什么便宜;妍儿却也厌恶廷瑗霸道,明明都是客,偏她倒拿出主子的款来,当方家是她家的一样,不免心中冷笑,有意无意的气她,此时站在玉清身后便含笑放眼过来,但见廷瑗正端着茶出神,并不像往常牢牢盯着自己寻错处,颇觉诧异。

玉清端了茶略润了润,才看见妍儿立在身侧似地,笑道:“这孩子,接了你来为的是叫你松散几日,你倒当姑姑是外人,认真立起规矩来了。”

妍儿听了就撒娇道:“姑姑当我立规矩呢,我是想姑姑想得紧了,一步也不想离开。”

玉清听见笑了笑,并不说什么,一再叫她坐下,妍儿才在廷瑗下首处略搭了搭椅子,廷瑗见她坐在自己身旁就立刻转过身去,只用后脑勺对着她。

玉清眼角扫见神­色­却一丝不动,只吩咐小丫头去听涛院打听老爷子是不是留了表少爷用饭,怎么这么大工夫还不曾回来。

不多时,那丫头回来果然回禀老爷留了饭,已在那边吃了,玉清这才吩咐了摆饭。

廷珑的舌头闲了半晌,此时有了用武之地,就着眼前的酸笋鸭子和醉虾把一碗碧粳米饭吃的­干­­干­净净,住了筷,见妍儿又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瞧见她面前那一小碗米饭只动了浅浅一层,想来是自己豪爽过了头叫人瞧了新鲜。

妍儿也觉出自己失礼来,见廷珑脸上状若未觉忙低头掩饰着夹了一箸鱼肚,心中想着刚才见廷珑但笑不语,还以为她城府颇深,原来还是贪吃的年纪,只是讷于言罢了,心中大定。

玉清也住了筷,眼睛在三个姑娘身上转了一圈,见妍儿数着米粒吃饭,廷瑗只捡她爱吃的略动两下筷子,廷珑这些日子却是前面摆着什么便吃什么,瞧不出喜好来,想她小小的年纪,这样神闲气静,倒让人看不透了。又想起那日廷琦在以然院里哭,她的丫头见了才解的围,老爷子又常夸奖她懂得物情,局量宽大。再看一眼妍儿,明明大上三四岁,却不如她沉静从容,只有听话曲从一样好处,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正想着,小丫头翠儿打了帘子,以然,廷玉和尚宽鱼贯走了进来。

廷珑见了二哥哥和以然哥哥都是一笑,见后面还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就拿眼睛看廷瑗,不知用不用起身回避,见廷瑗只笑嘻嘻坐着,廷珑思量无妨,也随她安坐着。

几人进门,先给玉清请了安,又一一和姊妹们见礼,最后到廷珑,起身却不知如何称呼,玉清就笑道:“尚宽是我娘家侄儿,你大嫂婉儿的堂弟,跟以然一样叫哥哥吧。”

廷珑听见说忙微笑了福身行礼,口中称呼了。

尚宽进门就看见有个面生的妹妹,打扮与一般不同,早猜到是京里来的那个,也忙还了礼,笑问道:“婉儿姐姐可好?”

廷珑见问,想了想答道:“前日才捎了信过来,只说都好。”

尚宽听了便点点头,刚要说话,廷瑗就在一旁道:“你不是才跟着漕船回来,怎么倒问别人你姐姐好不好?”

尚宽也不答话,只同她笑嘻嘻道:“你猜我这回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廷瑗托腮笑道:“你爱的不过吃喝玩乐,想来总跑不出去这四样。”

尚宽还笑呵呵的听着,妍儿已经开始冷笑,边听廷瑗在玉清面前口无遮拦的放肆,边瞄着姑姑脸­色­,见玉清听而不闻稍有些失望,却知道姑姑最厌烦女孩儿叽叽喳喳的,只是不发作罢了,越发冷笑起来。

廷瑗还在同尚宽笑闹,连连猜了几样都没猜中,尚宽见她不耐烦起来,也不再逗她,笑道:“你去枕石阁瞧瞧就知道了。”

廷瑗听说,想着他路上打太湖走,便拍着手笑道:“我知道了,你可是贩了太湖石来卖?”

尚宽才一点头,廷瑗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刚要跑去看,又想起玉清来,笑问道:“舅妈,我吃饱了,去看看那石头去。”

玉清就含笑点头道:“带着丫头去就是了。”

廷瑗听了才踏出门去,又折回来对尚宽招手道:“尚宽,来。”

尚宽看了着玉清颇为难,道:“你先去,我等姑姑吩咐了再去。”

廷瑗听了吐了吐舌头,眼睛又在廷珑身上溜了一圈,见她坐在椅上,眼观鼻鼻观心的捧着茶,恐怕也不敢出来,便自己跑了出去。

廷瑗走了,玉清便把尚宽叫道自己身侧坐下,细细的问这次跑船的事体,尚宽一脸严肃的一一恭敬作答。

廷珑见人家自家人说体己话,便想要告辞,趁着玉清几个说的热闹,无暇注意她,偷偷跟廷玉使了个眼­色­,刚收了眼波,恰恰扫到以然正怔怔的看着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像是做坏事给人捉到一样。

廷玉会意,找了个话隙便要告辞,玉清再三挽留才叫丫头去传竹轿送他兄妹两个回去。廷珑等轿子到了,便起身行礼邀妍儿到双溪庄上去顽,妍儿答应了,廷玉也邀尚宽,尚宽也起身谢过,廷玉兄妹才告辞而去。

以然起身送他两个出去,玉清若有所思的看着以然的背影,连尚宽说话也没听见,及至以然回来,见他神­色­如常,不像刚才张家兄妹在的时候那样六神无主,微微叹了口气。

妍儿从表哥进门时就偷眼看他,早见了他一双眼睛只围着廷珑打转,嘴角含笑,面带和煦,和待自己的亲切大不相同,一时心中酸涩,一边觑着姑姑,一边不住偷看表哥,盼他看自己一眼。

尚宽正报回来船上运的货,不知就里,见玉清不语,以为怪罪自己运了一大船的太湖石回来,忙笑着解释道:“姑姑有所不知,外面正时兴用太湖石点缀园林庭院,喜它瘦、皱、漏、透又兼重峦叠嶂曲折圆润……”

玉清见他一味解释,笑了笑道:“正好,张府三日后上梁,我正不知送什么好,你抽时间去看看他家园子,挑相宜的送他们家几座点缀花园吧。”

以然听了就道:“下午我陪尚宽过去吧。”

玉清听说,深深的看了以然一眼,不置可否,只端了茶慢饮,以然仿若未见,只对尚宽笑了笑,问道:“如何?”

无题

廷珑回旧庄从来不肯坐轿,只叫在后面跟着,自己随廷玉一起沿阶慢行,路两旁古木垂萝,小径之上厚生苔藓,石畔有花丛,风过听竹海,漫步其中随意自在,更兼锻炼身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廷珑因刚才听见玉清与尚宽说的都是些生意上的事,就问道:“我瞧尚宽的年纪也不大,怎么倒不读书了?”

廷玉笑道:“我也是头回见他,听以然说尚宽从来不爱读书,最喜欢天南海北的四处闯荡,跟漕运出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现在方家跟何家合伙做船运生意,都是他跟着跑,又有用熟的伙计、管事,听说很能料理的开,我今日一见也觉十分羡慕。”

廷珑知廷玉自小读的是治世儒学,以家国为己任,如今听他说羡慕行商就歪头笑道:“咦,是哪个发宏愿说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见人家快意江湖就不想做名臣啦?”

廷玉听她打趣自己,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见历练,只在山上闭门读书到底缺了阅历。”

廷珑听了这话笑微微的看着眼前这个向来温文守礼的少年,想他虽然少年老成,也毕竟是个少年心­性­,心里向往海阔天空的闯荡一番,遂含笑道:“老爷不是不肯叫哥哥来年下场?既然不急着登科,就是出去走一遭也不耽误什么。”

廷玉听了忙道:“这话千万别叫老爷听见,只怕要当我不耐山居寂寞,又有一番话说。”说着笑道:“这些日子总要敲打我两句什么不能享山林隐逸之乐的是樵夫之流。”说着苦着脸叹气。

廷珑从未听过廷玉抱怨父亲管束,如今听他学舌腔调惟妙惟肖,就乐的不行,两兄妹一路谈笑往旧庄走,半路上遇见樟木带着两个小厮迎头赶过来,见了他两个忙上前作揖,只说城里大太太带着几位­奶­­奶­、姑娘来贺上梁,太太久等还不见回去,叫来接。

廷玉听见姚氏着急,就催促廷珑上轿,走的快点。廷珑也不上轿,只问樟木道:“太太只叫来接我们两个,还是连我五姐姐一块接了来?”

樟木头也不敢抬,俯身答:“说叫连五姑娘一块接来的。”廷珑就道:“五姐姐还在山上,你便去跑一趟吧。”又看他只带着两个小厮,没有婆子跟着,另指了莲翘和乔木一同跟去接。

待他们去了,跟廷玉眨眨眼:“咱们回去了也不过是坐着,急什么。”也不坐轿,仍旧慢慢走回去,刚进后宅就见院子里头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围在树荫下头,叽叽喳喳低声谈笑,有眼尖的看见他们兄妹两个一边打眼­色­扯袖子一边行礼,其余几个反应过来也纷纷跟着行了礼,偏都抬着头,笑模笑样的拿眼睛在廷玉和廷珑身上打转。

芭蕉守在门口,听见突然安静下来,回头一看,就见少爷和姑娘走进来,迎上去笑道:“可回来了,太太问了好几遍。”又忙回身去掀帘子回报。

廷珑立在门口等廷玉走到前头才随他迈步进了房门,就见姚氏和大伯母正坐在中堂,一东一西对坐着说话,底下两溜交椅上按年齿坐着众位姊妹,廷玉垂着手先请了大伯母安,又和众位姐妹见了礼,廷珑随在他身后笑微微的福身行礼。

姚氏等他们见完礼才问道:“媛儿呢,怎么没跟你们两个一起?”廷玉忙说了缘由,姚氏听了才点点头,又回头对大太太笑道:“新宅那边主梁前两日就上好了,只等后日吉时祭了大梁就算屋成,老爷才刚打发了人来,只说请大嫂去看看屋子,咱们等等廷瑗,她来了就瞧瞧去。”

大太太听了笑说:“这倒要看一看,三弟做事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最细致不过,他盖的屋子还不知­精­细成什么样子。”

姚氏就笑道:“我只劝他百工自有百用,这起屋盖房的事他又不懂得,不如叫工匠们自去弄,他偏不听,吃住都在那里,晒得黑炭似的,如今总算是盖好了,我一直悬着心,正要去看看可住不住得人,若是不能,我想着便把这里修葺了,倒也够住的。”

大太太听了这话笑道:“三弟这样的人,偏你还要挤兑他,人哪有无嗜好的?他用心在这些地方你也要说,若是像……”,说着顿了顿,扫了眼底下坐的一溜姑娘,呷了口茶道:“三弟叫寻的师傅,咱们放出话去,就有人家来荐的,只你大哥细细访了都不大合适,他说寻师傅若是不加拣择,岂不是要拿儿子做人情,故一个都没聘。”

姚氏听了点头道:“正是这样,若没有合适的倒不如我们老爷闲了亲自教导。”

廷珑低眉敛目的坐在廷玉下首,耳朵听着母亲和大伯母叙家常,想着刚才行礼时桂姐儿的娘家母亲带着嫂嫂都来了,盯着自己好一顿打量,看得她­鸡­皮疙瘩落了一层,不知是什么意思。又见连大姐姐廷瑛都来了,偏不见廷琦,不知是大伯母罚她不许出来,还是她上回丢了脸觉着不好意思才没有来。

枯坐半晌,才又听见芭蕉传报道:“方少爷和五姑娘来了。”

话音还没落就见廷瑗自己挑了帘子进了来,看见大太太便扑过去,随后以然、尚宽同妍儿才慢慢走进来,妍儿换了身葱绿的八幅裙,只在腰上结着鹅黄的宫绦并一对荷包,倒显得轻省了不少,行了礼就拿眼睛找了一圈,才在末座上看见廷珑。廷珑接着妍儿的目光,就对着她微微一笑,妍儿却电着了似地,立刻把眼睛调了过去。

姚氏见最后进来的两个孩子都是眼生的,细细看了,见那男孩儿长的头角峥嵘十分威风,那女孩子也长的修眉凤目颇为秀丽,就笑着对他们招招手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生的这样好。”

尚宽看叫,忙两步走了过去,跪在地上请了两位太太的安,大太太就笑着对姚氏道:“你原先都见过的,这两个孩子是玉清兄弟家的,大房的尚宽和妍儿,如今都长成大孩子了。”又问尚宽道:“你几时回来的?”

上梁(上)

以然进门依次行了礼,拿眼睛一扫,见廷珑正笑微微看着尚宽和姚氏说话,便走过去挨在她下首坐下,等廷珑转头一笑,就伸手从袖袋里取出几块石头来搁在座间矮几上,见廷珑果然喜欢,逐个捧在手里玩赏,又指着其中一块鹅卵石笑眯眯道:“我看这块有些像寿山石,油­性­也好,赶明儿我练好了手艺,拿它试刀,你瞧这形状是刻枚闲章还是做个摆件好?”

以然见她指的那块石头形作椭圆,|­乳­白晶莹,看着温润些,其实石质甚坚,想她才跟祖父学篆刻,远未达到力艰功深的境界,这石质又不易受力,含笑道:“你要试刀,我那里有两块好封门石,这个就给水仙压盆吧。”

廷珑自知半瓶醋还不够,哪里舍得拿封门开刀,只道刻着玩,以然就笑笑,跟她两个琢磨起那块石头来,商量着雕个什么玩意儿,哪里下刀,用冲还是用切……

妍儿站在尚宽身侧,看着表哥进来便挨着廷珑坐了,两人在那里交头接耳授受不亲的不知说些什么,心中气极,复又冷笑,亏姑妈还嘱咐自己说廷珑自小费心教养,举止有度,叫自己同她一处多学多看,莫叫人说何家姑娘不如……深憾她这副样子怎么就不叫姑妈看见——没羞没臊的和男人坐在一起自在谈笑,还说什么大家闺秀,哪里懂一点规矩。暗地里咬牙,想着怎么叫姑妈知道才好。

姚氏端着茶,看尚宽垂着手恭恭敬敬的回大太太话,但见他气质飞扬跳脱,却执礼甚恭,没有富户子弟骄盈之气,心里不由添了两分喜欢,又看向妍儿,知她是玉清看中的,不免细细的打量了一回——形貌和玉清未嫁时有几分肖似,从进门行了礼就安安静静立在一边,倒也十分贞静,只是神气不够舒展,眉目紧锁略带尖刻,不够圆缓——惟其这样更要热情相待,不能冷落了她,遂笑微微的招手叫了妍儿到自己身边坐下,又给芍药使了个眼­色­。

芍药本是第一等细心的,又一向跟在姚氏身边,人情往来都是看熟了的,早依着两人身份,按着亲近子侄的旧例打点了表礼,见姚氏授意,忙用乌木镶银的托盘呈上一对荷包。

姚氏看了,捡了蓝的给尚宽,又捡了绿的给妍儿,尚宽接过谢了赏,妍儿推拒一番,到底也收下道谢。姚氏极喜欢她似的,拉着她的手问她多大年纪,平时都做些什么消遣……

廷瑗站在大太太身后,见妍儿扭捏作态十分不屑,只转了脸跟尚宽说话。大太太一边听何妍态度温婉,轻声慢语,一边听女儿一派天真言语不忌,心里恼她没有心术,当着外人不好出言训斥,只微皱了皱眉。尚宽十分有眼­色­,况且不是头一回,当下不敢随意搭话,只含笑听着。廷瑗见他突然就斯文起来了,泥塑木雕一般,十分无趣,瞪了他一眼,走到姚氏身边打断妍儿说话,撒娇道:“三婶,不是去新宅吗?咱们走呀。”

姚氏便笑道:“正是呢,我一见了这两个孩子体面乖巧就给忘了。”说着遣人去传话备轿,又叫去新宅报信,好令闲杂工匠回避。不一时准备妥当了,一行人带着家人、仆从坐着竹轿前后护卫着往芙蓉坡走去。

一路上枝繁林密,阳光经高树过滤只剩斑驳的光影洒在众人身上,虽是午后却一点也不热。姚氏和大太太的竹轿在最前面引路,后面依次是桂姐儿娘家胡府的几位太太、­奶­­奶­,接着是廷瑞媳­妇­儿和桂姐儿,之后才是廷瑗、妍儿、廷珑等一­干­姐妹,廷玉、以然同尚宽在最后面押轿。

芙蓉坡距老宅只一刻钟的工夫,走不多久,远远就看见一片白墙黛瓦随山势高低向背,一面临山一面傍水,气派非常。廷珑每日里去方家上学都打这儿经过,外面楼阁起伏已是看的熟了,内里的格局规划也都在图纸上见过,又马上要住进来,此时也就不如何心热。

廷瑗跟妍儿前后并行,却偏要越过了她去跟廷珑说话,夸这房子建的漂亮,妍儿夹在中间蹙着眉,廷瑗见她不舒服更添痛快,有的没的寻些话来兴高采烈的说笑。

廷珑早看出妍儿神气不善,怕殃及池鱼,轻易不搭廷瑗的话头,听她称赞便笑道:“太太说祭了梁就搬过来,五姐姐和妍儿姐姐也来住几日呀,离白鹿山庄近便,也不耽误上学。”

廷瑗还未开口,妍儿已笑道:“我们家泻园就在姑姑家园子左近,建了几辈子的了——都说园子是越老越好,我不懂这个,哪天请你去看看。”

廷珑听这话来意不善,笑自己妄做好人引火烧身,到底叫她把这口气撒在身上——她一向只当妍儿跟廷瑗不和,不曾想其中还有自己一份功劳。忍着笑道:“早就听说白鹿山庄和姐姐家的泻园并称双绝,只是无缘得见,姐姐有工夫千万带我去见识见识。”

廷瑗听见妍儿说话,正等廷珑抢白她两句,谁知珑儿傻里傻气的也听不出个好赖话来,还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恨她不争气,远远瞪了她一眼,又对着妍儿冷哼一声。廷珑见了只当没看见,更取了蕉叶蒙在脸上避祸。

还未到庄前,张英带着廷瑞等人在外面台阶等候,待众人落轿厮见了,又迎进堂屋喝茶歇息,才由廷瑞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在后面且行且住观看新居。

廷珑来路上不停敷衍,着实难处,不愿夹在姊妹们中间,只上前去搀了姚氏随在母亲身边。廷玉早来过几次,此时也上前来给母亲和妹妹讲这新宅布局巧妙之处。

胡太太见张家一对儿女连方家、何家的少爷都随在姚氏身旁,忙扶着媳­妇­儿凑上来,但听廷玉一说话就称赞一句,廷珑忍着笑,见才走了两进院落,胡太太倒把天下的好话都在二哥哥身上招呼一遍,拍的廷玉板着脸耷拉着嘴角,更是想笑。耳听着胡太太那些花团锦簇不重样的伶俐话,心想怪不得桂姐儿那样伶牙俐齿,原来是家学渊源,笑吟吟的等着听她腹中还有多少私藏,一个不防,竟听着她把话头引在自己身上,正语带钦羡和姚氏叹了口气:“要说积德的人家生贵子,那是一点也不错的,难为府上姑娘也出落成这样!怕是上天见太太是个有福气的,把天上的仙女投生在府里享福呢。”

姚氏听了这话看了眼廷珑,仍旧微笑着和胡太太客气,胡太太又打蛇随棍上,边赞边打听:“姑娘几岁啦?许了人家没有?”廷珑刚还对廷玉处境幸灾乐祸,轮到自己才知道滋味,又不能跟廷玉一样板着脸,先是笑吟吟的听着,察觉桂姐儿那几个嫂子看自己有些异样,又忙换上娇羞表情,幸而知道姚氏不大待见胡家,权可作乐子听着,不多久却听以然在一旁笑着Сhā话道:“太太,叫廷玉带我们去他院子看看可好?”

姚氏回头看了看他,笑道:“你们自去吧,不必跟着我们磨蹭。”

廷珑见他几个逃脱,还扶着姚氏低垂脖颈一脸害羞状,就觉着袖子叫人拽了一把,四下瞧瞧除以然再没旁人,顿悟,也不说话,往后让了一步换了芍药上前,姚氏察觉回头看了眼,知他们几个捣鬼也不理会。

几人沿回廊,过了一重重藤茎挂落,远远的离了人廷珑就笑了出来,廷玉见她这样不知矜持,笑指着她道:“真该叫她们看看你这样子,人前装的乖猫似地!”说着也笑了出来。

尚宽笑嘻嘻看着他们兄妹说话,又跟廷珑借了莲翘去请五姑娘,道:“你只说九姑娘请。”莲翘便抬眼看了看廷珑,廷珑对她点了点头,才小步跑着去了。

以然只淡淡笑着,侧对着他们站在廊庑下看远山发呆。

廷瑗过来,大夸廷珑一顿,廷珑见尚宽只在一旁笑眯眯的听着,也不揭破,率先往前走去。此时再无需听风辨­色­终于可以放出眼睛细看,只见宽厚高大的白­色­山墙和青砖小瓦的四重马头墙黑白辉映下显得整个庄子庄重朴素,前庭四角遍植花木,中设天井,两侧为厢房,后面是堂屋,廷珑见那堂屋门楣上高悬着一块匾额,上面用颜体写着三个大字“佳梦轩”,两边悬着一副对联,上书“读不尽架上古书,却要时时努力;做不尽世间好事,必须刻刻存心。”正是京里内书房的匾额联对,想来必是张英十分喜欢,仍旧用它。

再往后走格局上都是一个样,屋套着屋,只是院中花木,门上楹联不同罢了,因室内空荡荡的,几人也不进去,只在院中略站便游下一处,过了后罩房,廷珑远远的就听见水声,廷瑗也十分好奇,拉着她转过影壁就见一座假山挡住去路,山不高,怪石嶙峋,中间的石头上刻着“五亩园”三个字,一道山泉源源不断从山上流下,溅玉一般坠下来汇入池塘中,塘中水清见底,无花无鱼,想来是还未来得及移栽。

廷珑细看那水的来处,也不见踪迹,问了廷玉才知是山上的一股山泉,经张英疏渠引泉流入院中,倒是一股活水。细看半晌,又给廷瑗拉着绕到假山后面,一转过去顿时一片豁然开朗,园中无高树,只一片菜垄瓜畦,已初具规划,旁边盖着三间草庐,周围植了几竿疏竹,上面也有一联,写着“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

廷珑极爱这意境,呆呆看了半晌回身对廷玉福身行礼:“难为二哥哥费心了。”原来这些都是她跟廷玉提过的

廷玉便笑着还礼,道:“妹妹既然搬不走,一文不费,何乐而不为?”

廷珑还没听明白,以然已笑了出来,廷珑虽不解,也知不是好话,便不肯问。半晌又听以然在她身后道:“照样搬走又有何难!”廷珑回头看去,见以然眼睛亮亮的看向自己,一双眼盛着她看不懂的执着和无所畏惧,不知怎么的,心跳的竟有些快,忙转过头来。想着自己身经百战也算有些定力了,刚才那一瞬看着那十六岁的少年,一身清爽的笔直立在那里,竟觉得……很有压迫感!也不敢问自己那压迫感从哪里来的,只强作镇定转身去了给她住的罩房。

和廷瑗两个人真丈量地步,商量着卧房书房怎样摆设,用什么器具来配,慢慢才平静下来,看着天­色­渐晚,姚氏一行怕是也转的差不多了,几人才往歇脚的堂屋去,姚氏等人果然已经回去,正坐着歇息,等着备轿回旧庄。

以然趁着辞姚氏的工夫,问了廷珑可带着私印,廷珑虽奇怪,也不问,只从荷包里拿出来递给他。妍儿见他几个一同回来,心里本就生疑,两只眼睛死盯在廷珑身上,如今见她拿出一方小印来,印钮分明是一只半卧着的白鹿,顿时脑子嗡的一下。

一路上坐轿乱纷纷的想着她这次来白鹿山庄,母亲一再嘱咐她讨方老爷子的喜欢,自是明白母亲的意思。如今这个地步却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拿不立定主意。

吃毕饭等玉清细细的问了她今日去方家园子的事,斟酌良久,笑着道:“张家到底是做大官的,什么好东西都有,姑姑那个白鹿的印章,廷珑妹妹也有一方呢。”

玉清顿了顿,笑着道:“什么好东西,一样的石头多了。”

妍儿便笑道:“光石料一样也不稀奇,我借来仔细看了,连上面趴着的白鹿,跟姑姑家庄前那块大石上的都一模一样呢。”

玉清深看了妍儿一眼,也不言语,自端茶慢饮。

妍儿本以为玉清会细细的问她可见得真了,却被她那一眼看的心惊,倒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

上梁(中)

廷珑管着厨房一向妥当,却没想到上梁宴客这么大的场面姚氏也肯叫她料理,心知母亲有意历练自己,不肯叫她失望,打点了十二分的­精­神细心筹备。

姚氏也悉心指点,细细的将其中规矩告诉给廷珑知道,帮她列出名册来统计宾客大概有多少,都是什么身份,怎样招待;匠人有多少,待匠席面怎样整治;并祭品、撒喜的点心糖果面食种类各有什么讲究。

廷珑耳朵听着,事无巨细都一一拿笔记下,自去按步骤排出计划来,凡事不论大小必要先跟姚氏商量请示了才定,唯恐这样大的日子里出一点差错。如此忙乱了几日,诸物都采买齐全,又跟姚氏细细推敲一遍,再想不到什么疏漏,心里才算有了些底。

隔日就是正日子,廷珑一早命家人将桌椅围褡并酒饭器皿送去新宅摆放,并每桌安排专人看管器皿,待明日客到了就专门伺候那一桌的茶水、点心、酒菜,别事一律不管。待分派妥当仍旧和廷玉并廷瑗一同去方老爷子处上学,只单留下莲翘,叫她在家督管着做明日待客的点心——她心里有个想头,不知行不行得通,想着明天试验一下。

上了一上午的课,下午从方家回来,先去正房行了礼,又和姊妹们说了会子话,便告退了,自去东边厢房坐着理事。领东西的、交差事的早等在那里,廷珑逐个打发了她们,又把最要紧的祭品、撒喜的糖果都盘点一遍,派了专人搬运去新宅并留在那边看管等待使用。

想着厨房上人已大半叫她派去新宅,预备明日在那边开宴,又使紫薇去厨下问吴有训家的晚饭忙不忙的过来。紫薇不大会工夫转回来道:“吴有训家的说只管叫姑娘放心,三顿五顿不重样的酒席她们几个手艺也够了,管不教亲戚们挑理。”廷珑听说吴有训家的显才,知她是个有本事的,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两件当头的事定了下来便叫周管事将抽调出来的丫头、小厮传齐了过来听差。正等着,想起莲翘的点心不知道做的怎么样,想着那东西有两处要紧的地方,一个是蛋清打泡怕发不起来,一个是烤炉用砖石搭成太过简易,温度极难控制,自己做也多有火大火小的时候,忙趁着这会儿工夫过去查看。

刚走到近处就闻见甜丝丝的香气飘出来,正是她熟悉的点心店味道,心里不由就高兴起来,深嗅了几口,才掀帘子进去。

莲翘正坐在小杌上拾柴,见姑娘来了忙起身推着她出去,口里说着:“姑娘可别进来,烤的难受。”到了门外,又回身指着这个小丫头叫看好火候,点着那个小丫头叫把各­色­点心每样捡两个端一盘出来。

廷珑笑眯眯的看莲翘火烧火燎的把自己轰出来,又把几个丫头支使的团团转,十分有派头,不由好笑,又瞧她热的一脑门的汗,头发一绺一绺的粘在额头和脖颈处,知道是烤点心的屋子太热,心疼道:“我不是跟你说,除了调配材料,别的不用你,怎么自己去当烧火丫头去了。”

莲翘边接了小丫头递出来的点心盘子呈给廷珑看,边道:“我这不是怕砸了锅误事嘛,姑娘尝尝看做的怎样?”

廷珑就着莲翘的手看那盘子里的糕点油亮蓬松,­干­点心焦黄酥散,热乎乎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伸手掰了一块放到嘴里尝,又香又甜,只是……甜的也太过了,怕是莲翘把那一大桶蜂蜜都调了进去,恨她不听话,却也不恼,只伸手指着她道:“牙都叫你腻坏了,看明儿要是没人吃,我就全拿回来叫你一日三餐吃个够。”莲翘嬉皮笑脸的:“那敢情好,巴不得的好事呢。”又笑嘻嘻道:“姑娘难得张罗着做一回,我们也跟着解馋,好歹多甜甜嘴,那些蜜剩下了也是白搁着,时候久了都成了蜡了。”

廷珑见她一套一套的还没完了,只问:“拌料的时候没旁人看见吧?”

莲翘便正了正­色­:“姑娘放心,我在后面的小屋里打蛋拌料,弄好了叫人端出来直接进炉子,再没旁人看见了。”

廷珑听了点头,就叫捡火候好的端两盘子送去给太太,大太太和姑娘们尝,仍带着紫薇回东厢去,进了院门,见丫头、小厮已经站了一院子,都屏声敛气,垂着手站着等。

周管事见正主来了,忙上前把名册递给姑娘身边的丫头,躬身回说人都齐了。

廷珑便不进屋,只站着中庭翻了翻名册,见男女各一册,每页登记十人,录得清楚­干­净,便对管事点点头,叫紫薇取笔来,勾着名字分派了差事,又递给紫薇还给周管事。

周管事接过来照着勾画的一一唱名,逐个分配了差事——有专管来宾接引带座的,专门招待随从们吃茶饭的,专去各处看守房屋,谨防人员冗杂有趁乱胡闯的,分去厨房跑堂的,剩下的全都明早过新宅那边单等着哪里忙不开补缺。

周管事照本念完了差事,将名册递给紫薇,恭恭敬敬的请示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廷珑就拿眼睛扫了一遍众人,先前还有抬头往前看的,给廷珑目光一带,立刻低下头去。廷珑心里其实有些奇怪,自问她在家里头从没发落过下人,更没有碰过身边人一个指头,怎么家人都有些怕自己似的。为了缓和气氛,微微一笑——笑过才发现大家都低着头根本没人看她。只好清了清嗓子,细细的把各人职责讲了一遍,讲完合上册子问道:“可还有哪个没听明白差使?不知道自己明儿做些什么的。”下面就静悄悄的一声不闻,廷珑看了一圈道:“有不明白的,趁早问了,若是都明白,明儿便仔细着莫出了纰漏,到时候可不能说是不知者不罪了。”停了半晌见仍旧没有人言语,才笑了笑道:“既然都明白了,还请大家明儿辛苦一天,体体面面的把大事办了,叫我在太太跟前挣个脸面,大家也都有赏。”

廷珑说完话,又叫周管事推举平日里稳重妥当办事老练的当领头,也不过问他选谁,转身自带着丫头回屋去了。

周管事待姑娘进了屋子,指了几个素来知道底细的分管几样差事,才带着众人往新宅去,一路上边走边在心里揣度姑娘行事,要说也奇怪,这位小姐从小也算是个好­性­子的,没听说她打骂哪个,和人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没见她疾言厉­色­过,却偏偏叫人不敢怠慢,他老周也算是老人了,太太跟前也有几分面子,却不敢在姑娘面前托大,边想着就到了地方,分配好住处又叮嘱了一遍:“咱们家姑娘最是个眼明心亮的,如今差事都指到各人头上,一人管着一滩事,偷懒耍滑推诿责任是不能的了。我劝你们谨慎些把明日混过去,有敢弄出事情来的就是打我的脸,别说姑娘,就是我也决不轻饶。”这么着吓唬了一通才放了他们回住处去。

大太太带着阖府女眷早两日上山,本是想着弟妹若有忙不过来处,也能帮她­操­持一番。不想桂姐儿母亲听说了非要跟来,因都是亲,倒没有拦着她的道理,就一并带来了。如今看她坐在那里长篇大套没完没了的讲古攀亲,却累的姚氏只在堂屋里坐着相陪,一步也离不得,倒怪自己考虑不周了,等胡亲家母将自家子侄逐个夸了一回,便笑着对姚氏道:“你有事只管去,我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倒累的你耽搁了多少事,若知道这样我就明儿再过来了。”

姚氏听了忙笑回道:“嫂子说的哪里话,若有事自然来人回了我知道,没人来,自然是不忙。”可巧,这一天竟没几个回事的,但有零星两个,也都和明日宴客无关,倒像是完全没有待客那回事似地,大太太心中疑惑不提。

第二日一早,­鸡­叫头遍,整个张府就忙碌了起来,廷珑叫人伺候穿戴了,便起身去姚氏房里,草草用了几块点心,就随姚氏往新宅那边去。

张英带着廷玉昨天就宿在这边,阳气未升之时就早早请了梁,陆陆续续的接待宾客,等待吉时。方家到的最早,方老爷子不顾腿疾,硬是坐了轿带着媳­妇­儿、孙子亲自下山来贺,张英忙请老人家进堂屋去坐,他却不肯,叫人扶他换到轮椅上就在中庭坐了和张英说话。

以然进门便去帮廷玉扶着大梁披红,一边时时注意着门口,不多时,就见张府女眷的轿子在门口落下,廷珑夹在众位姑娘中间下了轿便上前去搀了姚氏,以然但见她盛装打扮,巧笑倩兮,头上斜Сhā着金凤,凤嘴里衔的一颗红宝垂在鬓边荡来荡去的,映的她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吸人魂魄,慌忙把眼睛往下移,又见她穿的裙子腰身那么窄,窄的他情难自禁的盯着那腰肢目不转睛的瞧,却又带着些说不清的恼怒,唯恐叫旁人也看了去。

廷珑似有知觉,抬眼望向那边,眼光漫过廷玉和以然便展颜一笑,见廷玉一只手扶着梁,匀出另一只手懒懒的挥了挥,以然则立在他旁边呆呆的,一脸冰霜,不知是早上没睡醒还是跟谁怄气呢。眼睛转了一圈,见方家老爷子也来了,父亲正立在他身侧叙话,玉清舅妈在身后扶着轮椅,远远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个方向。廷珑忙微微福身,浅浅一笑,随在姚氏身边过去。

玉清见廷珑一进门儿子就神思不守的开始发傻,脸上一时喜一时恼,哪还有一点平时里温厚清隽的态度,不由对着以然皱了皱眉,又转脸去看廷珑,见她穿着一身鸭蛋青的月华裙,剪裁合身,勾勒着少女挺拔的姿态,广袖长舒又带着些妩媚,虽然身量尚小,远不如妍儿花骨朵一样含苞待放的年纪,却胜在气质高华,从容大方,不由又是叹了口气。

廷珑跟着姐妹们上前先给方老爷子见了礼,又福身给玉清请安,玉清便笑眯眯的双手扶了她起来,又给她理了理鬓发。

姚氏和玉清寒暄了几句,便忙着支使家人将祭品用红漆祭盘盛了,置于供桌之上。廷珑分神用眼睛数了一遍,见全猪,全鱼等利市,南北鲜­干­果品十二盆,菜肴廿四碗一样不差,才收回目光看着匠人往梁上贴吉祥对子挂铜钱,取富贵之意,接着又看那匠人不知从哪顺手拎出一只尾羽灿烂的大公­鸡­来,逮着翅膀扎着腿,一刀下去切开了脖子,那­鸡­猛的挣了挣,倒吓了廷珑一跳。姚氏忙把她揽在怀里,廷玉看着妹妹一缩,笑她倒装起娇弱来,就伸手指着给以然看,却见以然正害疼似地皱着一张脸,愣愣的看着前边,廷玉忙问道:“可是牙疼?等下去厨房要粒花椒含着就好些了。”话音才落,见他又面红耳赤起来,心里暗道以然这些日子真是莫名其妙!

廷珑倒是不怕杀­鸡­,只是她离得太近,怕它挣出来,溅自己一身血,藏在姚氏怀里,见那匠人牢牢的抓着­鸡­,将­鸡­血淋在梁上,又换了酒来浇,嘴里念念有词的,形似跳大神,倒比杀­鸡­还渗得慌。

一直念叨了一炷香时间,其间姚氏指挥着仆役摆放供桌,燃起红烛,请的堪舆师傅不住的看天光,终于似乎是到了吉时,唱和着请了张英一家焚香祭拜了。廷珑只跟着母亲,随在她身后跪拜,等到起身接了撒喜的面点糖果就算是祭梁礼成。

姚氏带着女眷到后院内室去坐了,张英又引着亲近子侄和男客到庄外大门处装门轴,谓之曰“开财门”,开了财门后又象征­性­的从旧庄搬了几口锅来,权作是已经搬家了。

原来张英想着他是朝廷在任的二品官,告假的因由乃是回籍守制,为父丁忧,起屋建房大肆宴客到底不合时宜,便跟姚氏商量,待房子建好,才将上梁,开财门和搬家凑在一日办了,亲戚也不挑理,也不算张扬还省了好些事。

廷珑随在姚氏身边招待近亲女眷,因大多是初见,多少都有表礼相赠,廷珑快活的像Сhā了电一样,满心欢喜的行礼问安,还得捏着鼻子不叫人看出来她眼皮子这么浅,时时提醒自己莫要两眼放光。

一时行礼毕,她还意犹未尽,姚氏却因别有怀抱,心里盘算了有几家年岁相当的,怕她在这里人家有所顾忌,不好意思提起话头来,又见总有仆­妇­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知道必是有事要回,便使了个眼­色­打发了她出去,廷珑正好也要检视一下战利品,只说去传点心便退了出去。

上梁(下)

却说廷珑刚一出来,外面等候的仆­妇­便围上来七嘴八舌争先回事,廷珑皱了皱眉也不停步,这些人都是极有眼­色­的,忙闭了嘴,一直跟着走到东厢去,待她坐定了才一个接一个的上前去回话,廷珑正听着,一眼看见专司迎送女眷的管事媳­妇­儿成贵家的脸­色­惶急,却隔着众人靠不上前,便止住正回事的管家媳­妇­儿,扬声问道:“成贵嫂子有什么话说?”

成贵家的听姑娘点名,忙高声回道:“几位州府老爷并府里堂客已到了庄外,老爷叫来禀报太太知道。”

姚氏一早已做了准备,廷珑听了也不十分吃惊,只差人传话给周管事,叫铺陈了正房堂屋,安排补缺的丫头进去伺候,等堂客们到了就在那里落座,又三言两语打发了一­干­仆­妇­,才叫丫头捧着点心、果子跟在后面进内室去禀报姚氏知道。

姚氏听了忙起身跟亲戚女眷告罪失陪,又央了大嫂代为款待,自领着廷珑去正房招待几位诰命。母女两个到了正房刚检视了一番铺陈,那边官轿已落在二门处,姚氏看了看廷珑衣饰没有不妥当处,才扶着她出门去迎会几位诰命。

一时见了面,只有吴知府夫人是认得的,便由她引荐着其余几位夫人和姚氏一一相见了,姚氏又叫廷珑给几位夫人请安问好。

那几位夫人受了礼,逐个拉着廷珑的手亲亲热热的细细看了模样,连声赞叹不绝,都有备好的礼物相赠。廷珑收了表礼又拜谢一番,姚氏便请几位诰命到正房去歇息喝茶。这几位夫人落座时又乱纷纷谦让了一回,共推了一位陆翰林夫人坐了客座首席,吴知府夫人紧挨着坐下,其余几位皆在下首相陪。

才坐定了,伺候的丫头们就端着茶点、果子鱼贯过来摆放了,又悄没声的退到围屏后面静等召唤。

陆翰林夫人落座看了一圈屋内陈设,见一应物品摆件尽是选了结实厚重的,并不如何奢华。桌上盛点心的器皿也是一般官用瓷器,果子、点心按梅花攒心的样式叠在中间,收拾的十分素净清爽。再看伺候的丫头,都是一样的白底蓝花布裙,走起路来一声不闻,轻手轻脚十分规矩,便知张夫人管家甚严。又细细打量张家小姐行止,见她只在张夫人身后侍立,脸上笑微微的,低眉敛目,下颌微收,态度甚是恭敬,心里便有几分喜欢。招了招手,叫她到身边来坐下,细细的问了她年齿几何,读的什么书,平日里做什么消遣。又听她对答从容宽缓,目光清澈灵动、不躲不闪,又添了两分喜欢,乃问张夫人道:“府上小姐可说了亲没有?”

姚氏方才见几人推举这位陆翰林夫人坐了首座,便对她多加瞩目了一番,脑中细想这陆翰林是老爷的同年或是做过同事?从不曾听老爷提起。如今听见她问话便笑道:“这丫头一向叫我娇惯的不像样子,只觉得她还小呢,况且也没有合适的,想在身边多留几年。”

吴知府夫人听了就接过话头,笑道:“凭府上这样的家世根基,小姐这样的人品样貌,什么样合适的寻不着,就看夫人要挑个什么样的女婿,只要说出个模样出来,只怕门槛都叫人踩烂了。”

廷珑听吴夫人边说变笑,引得旁人都看着自己,只得又低垂了颈项,做出娇羞腼腆的样子来。陆翰林夫人见张家姑娘态度虽然大方,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听不得这些话,遂解围道:“不是过了年才十三岁,还小呢,不急在这一时。”

吴知府夫人听了心里揣度个不停——她家大人是极愿意跟张府联姻的,若是成了,一个在朝里,一个在外任也有个照应。谁知她还没露意思,陆家那边就先提了起来,幸亏张夫人没松口风。如今自己待要再说,话头又叫她打断了,三番五次的提——太过着相。张夫人若是不应以后倒不好开口,思量着最好还是回去托个有分量的保媒才好。只是可恨陆家跟自己抢这一项巧宗!

正思量着,忽的心中一动,笑对姚氏道:“府上少爷今年也十五、六了吧?”说了也不等姚氏回答,不经意似地笑着对陆夫人说:“他们少爷去了我们府上一次,那学问,那人品!我们大人那个喜欢呀!倒恨不能是他亲生的——可惜我家芸儿早早定出去了,要不就是抢也要抢到我们家做女婿。”

陆夫人听了果然大感兴趣,道:“哦,你们老爷眼力是极好的,他看中的孩子那倒要请来看一看。”

姚氏听吴夫人这一番话来的莫名其妙,想起老爷曾提过吴知府打听家里两个孩子的亲事,因他厌恶吴知府喜好钻营,早推说廷玉已定了亲事,搪塞了过去——不知吴夫人此一番又提起是个什么意思——既然要见,那也只能叫来见一见。笑着道:“倒是吴大人错爱了,哪有那样好,也是个极调皮的。”说着,转头吩咐身边人道:“去请少爷来见客。”

又招呼几位夫人道:“都别­干­坐着说话,也尝尝我们府里秘制的细点,配茶吃是极好的。”示意廷珑上前伺候。

廷珑亲自执壶换了凉茶,又殷勤将点心分到小碟子里,端到几位夫人跟前,又退回到姚氏身侧站定。见只陆夫人略尝了尝就放下了,旁人都把那点心吃净了,心想这点心似乎还算对口味。

不一会廷玉便随传信的丫头过了来,身后还跟着以然。原来他一听说母亲叫他来见客人,便知道又要给人用眼睛翻来覆去的称斤两,便死拽着以然跟他来作伴。

以然无法,只得同他一块过来,刚进门就见廷珑在太太身侧亭亭玉立的站着,见他们进来,略弯了弯眼睛。以然看了心里便像要开出花来似的快活,弯着嘴角,跟着廷玉给太太行了礼。还未起身就听见人叫他:“然哥儿在这里?你娘可来了?”循声望去,见是知府吴大人的内眷,忙行礼道:“请夫人安,我娘也来了。”

姚氏听见她和玉清认识,忙对廷珑道:“去请你舅母过来。”

吴夫人笑道:“你去请她只说我在这里。”又笑着对姚氏道:“她听我来了还不快过来,倒要人去请她,看我不跟她算账。”

廷珑笑微微答应了,亲自去请。以然看她打自己身边过,目送着她出去。

陆夫人早见刚进来的两个后生都是稳重敦厚,眉目俊朗的少年,知道一个礼部侍郎张英家的公子,又听闻略高些的那个是白鹿山庄方家的少爷。便将他两个叫道自己身边细细打量了一遍,真是看哪个都好——都是良配,不由越看越爱。

却说廷珑去后宅请了方家舅妈,又一路陪到正房门口,眼看着到了开席的时候,便不肯再进来,只说去看着开席面。

玉清听说只当她小孩子爱去看热闹,还嘱咐道:“叫丫头跟着,人多别冲撞了。”

廷珑一一答应了,看着舅妈进了正房才带着莲翘去了厨下,先安排了人去扫席,将原先桌上摆的茶点、果子收了,才叫放了鞭炮上席面。眼看着跑堂的小厮两人一对抬着专门传菜的红漆木盘将冷拼、热菜流水价送了出去,先开前院男客的席面,再开后院女宾的席面,然后是待匠的席面,最后开宾客随从的茶饭,从头一拨开到最后一拨,光走菜就走了半个时辰。

终于看着上完了菜,才反身回了后院东厢稍事歇息,用了两块点心,还没咽下去,又有仆­妇­过来请示贺礼收在哪,器皿收在哪。

廷珑想了想,挑了挨着正房的西跨院当库房使用,差人去跟大堂哥廷瑞要了跨院的钥匙,着人把东西抬到那边去,自己亲自督管着分类上册。

这事就极费工夫了,要核对着门房的礼单,挨个拆封查看了,才能重新包好,再打上封条,分类收在库里。一耽搁就是一个多时辰,等到芍药忙忙找过来,传太太的话叫她过去送客,还剩下小半搁在外头没往册子上登——也顾不得了,先去送客要紧,这边留下莲翘和芍药两人一块督管。

径自去了堂屋,原来是几位诰命要告辞,陆夫人偏要请姑娘出来见了才走。廷珑便笑微微的上前去行了礼相送,陆夫人又夸了几句,从腕上除下来一只玉镯送她,廷珑想着见面的时候已经给过表礼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忙去看母亲脸­色­,见母亲微微摇头便不敢收,笑着推拒。

吴知府夫人看见了也转身回来从裙带上解下个挂件赠她,廷珑见两人热情的奇怪,更加疑惑,一边推拒一边不错眼的看姚氏脸­色­——那两位夫人却十分坚决,大有不收不行的意思,弄的她十分为难,最后见姚氏合了合目,才疑疑惑惑将两样东西收了下来。

玉清看在眼里,盯着姚氏,心想她一个姑娘许两家,不知怎么个分法。转念一想,扑哧笑了出来——许两家就是一家也不许,倒也公平,省得伤了脸面倒不好看。

送了几位诰命,姚氏便带着廷珑跟玉清一同回后宅去应卯,见大嫂已经陪着亲戚女眷用过饭,正散坐在堂屋里说话。亲眷们早等的不耐烦,此时见正主回来了,相见过,又说了会话,便三三两两的告辞而去。姚氏只道招待不周,请亲戚们有空再过来坐。

廷珑跟在姚氏身边送客行礼,又是大半个时辰,终于就剩下至亲——张府大太太带着阖府女眷,胡家的太太­奶­­奶­们并玉清。

管事的仆­妇­见姑娘陪着太太送客,一时也不敢过来,有要领东西的早等的急了,如今见外客都走了,便一拥而进,跟姑娘回事,廷珑听了,轻声细语的分派下差事,姚氏只在一旁喝茶,一言不Сhā,众人看了,别说张家众位姊妹,连大太太,玉清,并桂姐儿娘家太太都大为惊异。

姚氏见了,便笑着对廷珑说:“你自去外头忙去,别在这里吵闹我们。”

廷珑听见忙起身告退,仍旧回厢房去理事,等打发了仆­妇­们又去跨院看芍药和莲翘收东西,等到胡家太太下山,姚氏才又叫人来请她过去相送。

脸红什么

却说胡家太太当日听闻张家三房上梁,正苦于平日里无事不得亲近,得讯竟当做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寻了两样稀罕贵重的贺仪兴冲冲的跟着亲家去做客,想着巴结好了日后有所请托也可以拿出亲戚的脸面,又思量着三房虽乞休在家,到底是朝中二品大员,他家乔迁,地方上官吏家眷想必要来,此去自然也要结交结交——往后打着张家至亲的旗号走动也免得叫她们看轻。

及至到了山上见着张夫人姚氏,便卖力显出十二分的口齿来将她敷衍的密不透风——果然好话人人都爱听,这姚氏连张罗待客都顾不得,只陪在堂屋里谈笑。

胡太太见她虽贵为二品诰命,到底年轻些,又是个好­性­子,叫她三言两语的哄住了,竟陪着亲家母和她闲坐了半下午,心中就分外得意。又瞧见三房一双儿女都正是年纪,均系嫡出,就大大的心热起来,暗自盘算着他家在徽州人称“胡百万”,也算是数得上号的大富人家,再加上亲家的面子和她的手段未必就无望。便同女儿桂姐儿商量,桂姐儿听了却冷笑道:“娘害了我一个还不够?­干­什么一个两个的都往张家送?妆奁再厚又有什么用?我带着十八间铺子,三百亩水田的陪嫁,当我连穷家破落户出身的都不如呢,连个孩子也生不出来,还只叫她管着家。”说的自己委屈起来,正要大放悲声,却瞥见母亲仍旧一脸热切,收了委屈恨声道:“凭咱们家的家业想招什么样的女婿不能够?他家有什么好?一个穷官没甚本事,我们廷理是白丁,我求三婶给弄个官身,许了她一半铺子红利,还推搪了这些时候也没有信儿。”又冷哼一声道:“我嫁过来这些年,也没见他们从京里捎回来一文银钱,就是这新宅并田地也一半是公中掏的银子,要从下年红利里扣呢。”

胡太太听了大奇,不过也做不得准,知桂姐儿向来听风就是雨,道听途说也是有的。权衡半晌笑道:“都夸你­精­明厉害,到底年轻没有见识,花公中几两银子算什么?常言道朝里有人好办事,你道是平白说的吗?头三年南边打仗,满徽州的商贾要么关门歇业吃老本要么提着脑袋贩私货,只张家商号因领着内务府的差事,得了通行南北的路引,占了独一份的好处,连咱们家同方家也都得益,改挂张家商号才堪堪维持下去,要不哪来这两年的兴旺?”

这事桂姐儿一点不知道,还是头一次从母亲嘴里听见。胡太太见女儿张着嘴,才知她不晓得,倒也有些服气亲家厚道,帮了儿媳­妇­娘家却不曾夸嘴买好,想起女儿因女婿不做官上进日夜在后宅生事,头回劝解道:“我嫁你到张家,原是打量着廷理学问好,盼他得了功名,既是你的福气,又可帮衬着咱们家,没想到他是个呆的,只知道做学问,倒是委屈了你!只是他也有一样好处,这人要是有了一样正经的癖好便没工夫拈花惹草,省了你多少心?如今嫁都嫁了,你还待怎样?消停些吧,左右不少你的银子使。”

桂姐儿听了却一翻眼睛道:“宁为英雄妾,不做赖汉妻,想我胡桂姐儿跟着他窝在家里不出头,没门!”

胡太太听着这话只当她说着撒气,也不理会,一味跟她打听三房一双儿女。桂姐儿就道:“听说知府吴老爷家也提过的,可惜五少爷已经在京里定了,竟错失了这门好亲。我琢磨着三叔既然连知府老爷家都推了,京里的怕是来头更大。”

胡太太听说少爷无望了,又问起廷珑来。桂姐儿摇头冷笑道:“那九姑娘看着伶俐,其实是副画,笑眯眯的针锥都不出个声来!”

谁知她觉廷珑笨,以为不美,胡太太听了却十分喜欢——聘她本来就是高攀,若再是个聪明伶俐的,往后进了门子怎么压服她?是张画才好,找个地方挂起来就是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她倒长长远远的想开了。

存了这个心,这两日胡太太再看张家小姐少言寡语的,倒真的爱起她安静柔顺,老实本分来。谁知宴客那日堂客一散,就涌进一屋子的仆­妇­捧着她恭恭敬敬的回事。这廷珑连母亲都不问一句,就三言两语的处置了,倒叫她吓了一跳——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张家小姐不吱声不蔫语的好大本事,威重令行,说一不二,竟没有一个敢驳她的意思,听完差遣转身就去办。

她在一旁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的天爷!这哪是张画?才十二三就有这手段,连她母亲都退了一­射­之地——这要是哪家上了她的当,把她聘了去糊墙,那家别说墙,只怕连一块瓦也给她捏在手里!边想着似乎都看见她在自己家里作威作福,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浇灭了先前那一腔喜欢,那攀权附贵的想头也渐渐凉了下来。加之她本想着沾张府的光结交结交官眷,谁知张府竟在别处设宴令行招待,自己连诰命的衣角也没见着,只跟着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破落户远支亲戚­干­坐了一日,此时就十分失望,又惦记着自己在山上几日,家里那几个不安分的小妖­精­怕要挑唆着老爷作出什么幺蛾子来,更添不放心,竟是一时也待不住,就要快快的家去。

姚氏见她执意要走,大嫂也不甚挽留,自笑着虚留了两句,便使人去请姑娘出来送客。廷珑过来行礼相送,本屏息等着挨胡太太分泌过剩的唾沫星子洗礼,此时却见她面上怏怏然的,也不似前两日那样热切的恨不能活吞了她,只拉着手夸了两句能­干­,伶俐,便撂开手去力邀姚氏得闲的时候去她家里逛逛。

廷珑见她这么轻易放过了自己,倒诧异了一下,转而窃喜,立在一边只点头听着,不肯给她生出新的话头来,希图顺顺利利的送了胡家几位女眷出门。

胡太太刚去了,前院又传话来说方家老爷子要回庄,玉清听了忙忙告辞,姚氏便带着廷珑同大嫂一起送她去前院,服侍方老爷子出门。众人在前院说了会儿话,方老爷子见张家忙乱了一日,几个孩子都累坏了,便叫再休学一日,从后日起再去家里读书,说完就要走。

以然抱着方老爷子从轮椅移到竹轿上,就来辞太太和姑妈,到了廷珑身边,从袖囊里掏出厚厚的一个方胜给她:“我找的瓷器样子,妹妹瞧瞧哪套中意,后日告诉我。”

廷珑从未央他找过瓷器样子,也不知这话从何来,便抬着眼睛疑惑的看他,见以然弯着嘴角笑的坦然,眼中风光霁月,手捏着那大八卦的方胜递在前面。

廷珑本想问他是什么东西,见他定定的看着自己,那样执着专注,脑子一热,伸手接了过来,就见他眉宇间顿时神采飞扬,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望着自己,她都在那瞳孔里看见自己倒影了,顿时低了头不敢看。好半天才想起来母亲,大伯母和玉清舅妈和方老爷子都在旁边,脑子嗡的一下子,不知见他俩这么扭捏半晌要怎么想……此刻要细想他们怎么看的话,简直就要挖个洞钻进去了!又气以然怎么这么大大咧咧的,什么东西不能私下里给她?更可气的是,以然东西也给了还站在自己面前不走!她不抬头都能感觉到那几个当娘的眼睛探照灯似的打在自己身上。

以然见廷珑接了方胜,一直回望着自己的眼睛忽的躲闪了一下,就垂下头掩住目光,简直想伸手托起廷珑的下颌,仔细去那一双水波深沉的眼眸里寻找刚才那片刻躲闪,似乎是……羞涩。到底尚存理智,当着人不敢动手,却无论如何不能收回目光转身离去,只呆呆看着廷珑低垂的发顶——乌黑的一头鸦发挽着双鬟,在底下扎着红头绳,斜Сhā的金凤衔着一粒红宝,此刻就垂荡在她白皙的耳边微微的打晃,轻轻的碰了一下那柔­嫩­的耳轮,稍离开,又轻轻的碰一下,他鬼使神差的便想伸手去摸一摸那白皙的带着一点血­色­的粉红的微微透明的耳尖。

廷珑低着头,感觉血液撞击着她额角的动脉,以然在自己面前站了多长时间了?五秒?十秒?虽然她觉得足有一个季节那么长,以然递给自己东西之前她还站在春天里,柔风和悦,心无纤尘,而此刻她已经进了热的人喘不过起来的盛夏。

怎么办?觉得自己此刻犹如置身剧场中央,舞台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照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母亲正在看着自己——廷珑稳定了呼吸频率,把那方胜托在手里,硬着头皮抬起头来,作出一个十二岁的大家小闺秀不谙世事的样子看着以然,若无其事的把那方胜握在手里,一脸坦荡的笑道:“多谢以然哥哥,你要的那套宋人话本,等我得闲了翻出来再给你吧。”

以然正痒痒的手缩回身侧,看着廷珑在抬头的一瞬间看自己的眼神就像自己是她嫡亲的哥哥,几乎不敢确定刚才她眼里那一瞬间的躲闪是不是羞涩。廷珑的问话慢半拍的钻进耳朵,也可能早听见了,只是才反应过来,他听见自己出声:“不急,又不是跟你换,什么时候找出来什么时候给我就是了。”然后心想,宋人话本?什么宋人话本?正想着,眼神显出一丝玩味来……他看见廷珑出汗了,额角的绒发贴在额头上,突然心中大定,道:“你慢慢看,明儿选不出来,就后天,后天选不出来就大后天,左右长长远远的在一块儿。”说完见廷珑额角的汗出的更多些,十分满意,也不等她答话,就道:“我回庄了。”又重新跟太太和姑母告辞,才随在祖父和母亲的轿子离去。

玉清眼睛在儿子和廷珑脸上来回打转,见那傻小子呆愣愣的站着,一直把廷珑看的头都抬不起来,眼皮就是一抽,正要出言叫以然上路,却见廷珑笑微微的抬起头来,眼底清明,面上无波,只说以物易物,那傻小子就又呆愣愣的声音发飘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简直叫她没处放脸,偷眼看姚氏也正不错眼珠的看着那两个小人儿,更是失了脸面。心里琢磨怎么出言打断才不露痕迹,心念电转,抬头去看公公,只见老爷子脸­色­闲适的在竹轿上看着,似乎还带着些兴味似地,心瞬间就沉到了底,又看向姚氏,见她正死盯着廷珑面­色­,脸­色­不虞。忽的,觉得自己有点妄为恶人,想来,把十二岁的姑娘教养的能­操­办客分五类的流水宴,这期望可得多高,未必是谁攀便攀的上的。想到这再看那傻小子突然有些好笑……

终于等他告辞,人人都松了口气,廷珑如蒙大赦,姚氏收起雷达,玉清把掉到地下的面子捡了回来,大太太的目光从一个脸上滑到另一个脸上,又看向爹爹,见他一脸安然的坐在轿上,只差手里再有一杯茶,才真正享受……

等方家一行出了大门,姚氏把眼睛从廷珑身上收了回来,想着客人去的差不多了,厅堂里待客的家什物件,桌椅围褡都已经收了。到底要亲自检视了才放心,就请嫂子自坐了吃茶,带着廷珑去各处查点,一路上也不说话,廷珑心里惴惴的,陪着小心到处都走了一遍,见只厨房还忙着洗刷碗碟器皿,东西还没有收到库里,其余地方都已收拾完毕,姚氏便看了廷珑一眼,微微笑了笑。廷珑才放下心来,又陪着转去西跨院,芍药和莲翘两个正看着几个小厮往库里收贺礼,逐个拆封,用府里的防尘纱包了重打封条。

芍药见太太亲自过来,忙把门房收的礼单和入库的名册都呈了上来,姚氏就跟廷珑两个当场亲自合了一遍,廷珑本来心里还乱乱的,对着对着倒冷静了下来,和母亲对完册子,全合上了,姚氏便交待了两句小心轻放带着廷珑回了后宅,又在这边用了晚上饭,才仍旧回旧庄去歇息。

大太太今日才看见廷珑似地,回旧庄路上一双眼睛只在她身上打转,心中暗暗拿廷珑比廷瑗,见她年纪小着三四岁,竟早学着管家,且读书作文上连爹都称赞,举手投足端庄贵重,已有些大人的样子;又见廷瑗在自己身边养的­性­子憨直,纯真无伪,口无遮拦,心下倒有几分佩服弟妹。看爹今日的神­色­,似乎叫廷媛在娘家住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带回家去,又恐怕她仍旧和姊妹几个厮混,只学的惯会斗气,尖酸刻薄。思量半晌到底想叫她多多和廷珑相处,盼着她见了妹妹比自己还强些,能激起发奋,学些收敛的聪明来,弟妹教养女儿也能在一旁听着点,学些眼­色­。

一路上和姚氏说话,说道方老爷子留廷瑗在庄里读书养­性­,到底玉清家事十分忙碌,在那里住着有些打扰。

姚氏听了这话,忙接了过来笑道:“说的也是,我也寻思如今咱们家庄子起好了,就想叫他兄妹两个家来读书,老爷子­性­子爱静,如今倒成了哄孩子的了,到底年纪大了,受不得。”发现自己这话成了表白撇清了,又笑道:“不如叫媛儿到我这里住着,就在家读书或是上午仍旧去方府读书都是极便宜的。”

大夫人听了正合自己心意,便道:“既如此,我就叫她搬过来住,读书上,珑儿学什么就叫她学什么就是了,不必两头跑。”

姚氏听了便笑道:“既如此最好,她姊妹两个做伴也省得孤寂,嫂子不知道,珑儿若是没人闹着,在房里能半日不说一句话,等叫媛儿那活泼­性­子带带说不定就好了。”

大太太只点头微笑,心想你那闺女都快养活成|人­精­了,那么沉的心思坠着还活泼的起来?反又觉得廷媛天­性­纯真,终日快快活活的倒更好些。思及此又笑了笑,叹了口气,想这天下当母亲的心都一样,责备孩子,不过是怕她因为这项毛病受苦,又哪有真心觉得孩子不好的?

筹备

应酬一日众人都乏了,回庄各自歇下,廷珑便随姚氏去正房,将白日里宴客的一应事体说给母亲知道,姚氏边听边出言询问,末了点了点头笑道:“也还算妥当。”

廷珑听了母亲夸赞,笑嘻嘻道:“都是太太事先预料了,一样一样教给我的,不妥当也难。”

姚氏见廷珑抿着嘴笑的眼睛只剩一痕弯月,满脸顽皮却并无张扬得意之­色­,才笑了笑道:“你这个年纪能办成这样也算谨慎肯用心了,这回积下经验,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也有了头绪,免得日后你自己­操­持家务料理不清吓麻了爪。”说完到底怕她骄傲,又捡着几样不足之处指出来,只说叫她心里有个数,下回避过了。廷珑不必说自然是母亲说一句答应一句,也不辩白,暗暗记在心里。

姚氏见廷珑受教便不再多说,只若有所思的端茶慢饮,廷珑见母亲既不说话也不叫退下心里就惴惴的,只在一旁敛声屏气的侍立,因恐母亲还有别的吩咐,也不敢就要回房,察言观­色­暗暗将白日里言语行事在心里过了一遍——旁的也就罢了,单单以然走时与她在一处盘桓又兼传递东西这两样恐怕惹了母亲猜疑,想到这忍不住隔着袖子捏了捏放在袖袋里的那个方胜,厚厚的一叠,他既说是瓷器样子便一定是了,却恼他好好的纸张偏折成这样,又疑惑以然素来­性­子简淡,身上连缀饰也不肯多佩,怎会无端费事弄这些个,寻思到这便不敢深想,只觉得脸上发热,急着回房展开那方胜去瞧是些什么瓷器样子。

却说姚氏今日见以然待廷珑态度缠绵不比原先那样挚诚坦荡,倒似隐隐含情一般,心下大惊,她一向只当他们从小在一处长大,兄妹一般,廷珑又尚未及笄,处的亲厚些也未加约束,此时却放任不得了。

以然今年十六,已是略知人事的年纪,廷珑才十二岁,看着稳重些,其实养在深宅大院,除了以然一个外男也未曾见过,那孩子若真的生出大人心思来,廷珑哪里抵挡的住?若是叫他引得情窦早开,且不说他两个若是作出什么丑事来怎样收场,就算以然发乎情止乎礼此事也万万不可!

玉清早看中她娘家的内侄女,廷珑日后不能如意岂不是要为情所伤?须知自古情之一事最叫人心苦,她只盼廷珑一生也尝不到那样的酸苦滋味。何况就算玉清念着两家的情分,怜惜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点了头,廷珑私定终身也坏了名声,往后在玉清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想她今日叫女儿在众人面前显才为的就是叫那起有心的人知道女儿的本事,掂量掂量自家的心胸。她教养廷珑不比两个儿子少费一点心,岂肯叫她委委屈屈的在婆家唯唯诺诺?

她这边心思百转千回,从回来路上便一腔心思的要细审廷珑,如今回想方才两人相处,见廷珑对以然的好意还一脸懵懂,状若未察,若她心急点破了给廷珑添了心事反倒麻烦,况且就是要敲打敲打她,也待要好好想想怎么措辞才妥当,免得伤了她的脸面,想到这,初时的念头已如烟消云散去,只拿眼睛笑微微看着廷珑状若随意道:“昨儿你爹爹同我说,高明的先生一时访不到,你二哥哥和你的功课要紧,等搬到那边去他得了闲便要亲自教导你们两个。”边说边细细查看她神­色­,唯恐错过一点变化,却见廷珑听了只皱着眉吐了吐舌头道:“到时候爹爹若是嫌笨要打我,太太可千万救我。”

姚氏见她并不介怀回来读书,可见心地光明,心下顿时一松,笑眯眯道:“你只要功夫下到了,少偷些懒,便是做不了状元也不碍的。”

廷珑听出母亲同自己说笑,知道那件事八成是混过去了,心下也是一松,便要寻个话头将那事彻底模糊过去,正好心里正有一事要找机会说,便撒着娇问道:“太太说我那点心做的好不好吃?”姚氏以为女儿邀功,便顺着她说:“人人都道好吃,你不是听见了,怕我不知道是你的功劳?”

廷珑见是个话缝,一矮身坐到姚氏床边踏脚上,合身扑进母亲怀里,笑眯眯道:“既是我的功劳,太太打算赏我些什么?”

廷珑渐渐大了,少有这么装乖的时候,姚氏听了也不恼,将她搂在怀里顺着头发笑道:“弄那么一点子东西倒不知祸害了我多少牛|­乳­、­鸡­蛋去,我还没叫你赔,你倒要赏了,说说看,可是今儿收的礼又有你相中的东西了?”

廷珑见母亲这么上道,也不好意思不要,只作出十分扭捏来,抬着眼睛看着姚氏嗲声道:“女儿在礼单上见着一副九式的嬉猫图,翻出来瞧了一眼,那针脚细密极了,小猫身上的毛绒乎乎的拂飘风动,十分可爱飘逸,女儿就想跟太太借来常常看看也能有些长进。”

姚氏听她要个东西倒拐了八个弯就笑道:“你倒识货,那绣品是苏绣中有名的容绣,原是一位容姓的大家小姐创的针法,为了使翎毛畜生的毛发纤毫毕现,把一根丝线分成二十四股来施针,因畜生皮毛活灵活现传了出去,便都称这样绣法“容绣”,只是这一根丝线分成二十四股到底麻烦费工,一般人哪有这个功夫,所以出产是极少的,这么一副里绣了九只猫嬉戏的算是极难得的珍品了,你若喜欢就拿去,却要裱在玻璃框子里,别叫它招了灰,那绣活沾了灰、油洗不得,褪了­色­便糟践了。”

廷珑听了笑嘻嘻答应了,又道:“跟二哥哥的乔木和我屋里的莲翘搬去新庄就要办喜事,太太可还记得?”

姚氏点点头道:“怎么不记得,当初我只说不合适,你偏偏一力撺掇着我点头,我想着他两个是你和你二哥哥身边最得意的人,往后或是你出门子,或是你二哥哥进学,只怕要么叫他们两口子分作两处,要么你们两个因为争人要打架呢。”

廷珑听了笑道:“太太多虑了,若有那一天我自然让着二哥哥。”

姚氏被她说的一笑:“无端提他两个做什么?可是要叫我赏他们两副新铺盖?”

廷珑便笑道:“太太若赏新铺盖,他们两个自然高兴,我说的却不是这件事——我想着二哥哥学问那么好,往后必要进学出仕,他不比我,但凡丫头能端茶倒水的便可以凑合着使,我想着乔木和连翘都识字,往后跟了他去正好给他当内外管家,便想着历练历练他们两个。”

姚氏听廷珑一本正经的说大人话,憋着笑问道:“不知我儿想要怎么历练历练他两个?”

廷珑没听出母亲打趣她,仍旧一本正经的将这些日子的想头慢慢说了,道:“我瞧咱们家的点心比外头最­精­致的也强不少,桐城多富户,只要咱们的东西好,不愁卖不出去,就想着在城里开个点心铺子,叫乔木和莲翘经管。”说着笑道:“既历练了他两个,也给我赚几两碎银子买胭脂笔墨。”

姚氏听她的话十分明理,若拦她辜负了她的心,却知老爷一定知道了一定不肯,便道:“既是你要给你哥哥历练得手的人兼要赚胭脂笔墨,便只跟你哥哥商量去,我不管。”

提亲

姚氏想着她既不肯管,凭两个孩子又能折腾出什么来,也不往心里去,又说了两句话便打发了廷珑回房歇息。

廷珑虽知母亲不大赞同,但知会过母亲,又得令叫她和二哥哥商量着办,便决定做个实诚孩子听话照做,笑的像是刚偷了­鸡­似的,在心里算计着熟练工(莲翘)、原料(庄上免费供应)、技术(抬头挺胸)都有了,只差在城里寻个店面垒上炉灶就可以开张——店面还好说,选繁华热闹的集市或赁或买就是了,只炉灶有些麻烦,原先用石头垒的那种到底简易了些,火候极难控制,正经做起生意来这样恐怕不成,不能标准化生产全凭经验的东西是不适合大规模量产的,还是要想法子改进。

廷珑一边在心里合计,一边由着莲翘上前挽袖子卸钗环,服侍洗漱,换了亵衣裤上床见莲翘臂上搭着换下的衣裳就要出去,廷珑忽地想起那里面袖的东西来,情急之下,一把将罩衫扯过来,倒把莲翘吓了一跳,廷珑也有些讪讪的,却不愿解释给别人知道,故作镇定只说这衣裳自己想再穿一日,也不去看莲翘神­色­,忙忙的打发了她到外间去上夜。

待莲翘出去了,才把那方胜展开来瞧,却原来是七八张未裁的大纸,用墨线勾画了成套的两副瓷器图样,廷珑草草翻看,见日常使用、陈设一应俱全,大至花缸、画缸,小至酒盏、笔架皆有,旁边还用蝇头小楷注释此物器形,高矮,边沿薄厚,如何用釉等等,字写得整齐无锋,并不是以然的笔迹。细细翻看倒像是匠人烧窑前的图纸,廷珑惯爱这些,顿时按下疑惑,下地去将五更­鸡­边上的长夜玻璃灯取过来照亮,趴在上面细看,直看到丑时才上床安顿了,走了困一时睡不着,念头就转到以然身上,一时疑惑他做什么拿这个来给自己看,一时又想到白日里以然看自己时灼灼的目光,没来由的就心慌起来——在她印象里以然一直是个­性­子温柔秉­性­淳厚的腼腆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竟生出这样的压迫感来,她一直以来面对“小孩子”的心理优势忽然就不存在了,在他目光下只觉得紧张燥热——她无暇或者说是不敢细想这紧张和燥热的缘由,心里自动运转着的趋利避害程序已经警报大作,明确提醒她这种感觉是不合时宜,有害健康的,可隐隐还有一线甜丝丝的感觉在理智之下伸出绒乎乎的小猫爪子轻轻挠着她那颗防护罩严密的老心,搅得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已透出清光来,再不睡明天就不要见人了,廷珑勉强合上眼睛,心里默念前日功课,让心有所寄,果然不一时昏昏睡去,早上莲翘叫起时尤赖在黑甜梦里不愿出来。

洗漱了去母亲那里请安又陪着姊妹们闲坐,大姑娘廷瑛此时看廷珑便分外不同起来,不住口的夸赞她昨日料理家事大有才­干­,廷珑听了忙笑道:“大姐姐可别笑话我了,昨儿的事都是太太事先布置好的,”说着从袖里拿出几页装订整齐的册子来,道:“太太想着既要陪客又要理事,怕忙不过来,见家里就我一个闲人,便事先写出来交代给我,只叫一条一条的按着上面说的做,姐姐瞧,我这光照本宣科还不知出了多少纰漏,正怕太太要打我呢。”

廷瑛如何不知道她的本事是三婶教的,听了这话笑道:“你才多大点?能这样也十分难得了,三婶心里不知多高兴,怎么会打你。”

廷瑗昨晚上叫母亲关了房门说了几句,只叫她多看看妹妹说话行事,大上两三岁也要长进些,因母亲但凡不开口,开口就要教训她,廷瑗也不大往心里去,只暗自琢磨廷珑比自己还小,三婶怎么就能放心叫她张罗的?此时听廷珑说都是三婶一样一样的教给她,便不住拿眼睛去看母亲,盼她也听见。

廷碧听了廷珑的话心里又是酸苦又是羡慕,她母亲早早没了,她和妹妹两个跟着大房安分守己便罢了,哪里还能指望人来心疼,管教她们……越想越悲,等听见三婶留大姐姐和廷瑗两个住下时,心里一动,对廷瑗道:“我还以为你也回去呢,你不在家我都想你了。”廷瑗在山上住着,妍儿跟她犯相,廷珑年纪小又安静也不是玩伴,正有些寂寞,听廷碧一说便撺掇她一块住下,廷碧先是高兴随即一脸为难,廷瑗知道她的心事,转身开口道:“三婶,廷碧也住下好不好?”

姚氏笑微微听着,看大嫂刚才还一脸和悦,她闺女一开口就板了脸,便抿了口茶,笑道:“大嫂说呢?孩子们功课不忙就留下住几日可好?”大太太本就怕廷瑗整日在家里和姊妹们厮混玩闹没个拘束,才要隔开她们,听了这话就笑道:“你这忙着搬家,留她们在这闹你做什么?媛儿在这读书就够你­操­心了。”又笑微微对女儿道:“你也省些事,等你三婶搬完家再招呼姊妹们来玩。”

廷瑗听母亲发话蔫了下去,廷碧忍着失望心里冷笑,廷珑因昨晚睡的少,如今枯坐着早就困倦的不行,趁着婆子进来询问午饭开在哪,便起身要亲自去看看,出来转了一圈便回房去补眠。

第二日,廷媛留在府里送母亲下山,只廷珑自己去上学,早早穿戴了,先带上那几张图样子又叫莲翘开箱找了那套宋人话本出来,用褶绸包袱皮包了拿去给以然。

到了方家,刚进听涛院就见廷玉跟以然两个正在院里走拳,廷珑便不往里面走,笑微微站在花荫下,看着两人生龙活虎的起动跳跃,汗把上身都溻透了,外衫紧贴在前胸后背上,廷珑看着衣服下那层薄薄的肌­肉­,想不到这两个斯斯文文的单薄少年身上还挺有看头的。

要说方老爷子实在是个有十分趣味的人,似乎什么都会一点,年轻时还做过游方的大夫四处行医,以然也算幼承庭训,原先在京里只知道他会篆刻,如今回南边才发现他水墨山水画的十分出­色­,还是个练家子,会打拳,最擅使枪,方老爷子月底盘账他也能帮忙。廷玉本是除了学问万事都不留心的,跟着方老爷子读了月余的书也变了样子,现每日里早早过来和以然拉架子,以然也肯耐心一招一式的教他。廷珑虽然不懂,远远的看着两人演练的倒也像模像样,这才没几天二哥哥已经能和以然过招了,想着就算成不了大侠,再不济也有广播体­操­的作用。

廷玉按套路进招,以然轻巧闪避之余还有工夫想着廷珑也到时候该来了,刚回过头,就看见廷珑立在一架花藤下面笑微微的看着,眼睛寒星样,面庞像花藤上粉白的木芙蓉,粉­嫩­的,绒绒的,在晨光里像是半透明的。

以然咧着嘴呆呆的看着,一个不妨竟被廷玉一拳打在侧脸上,廷玉顿时吓了一跳,他初学乍练全是按套路演示,以然回回都能避开,还总嫌他太慢,谁知这下竟打中了,忙上前去看伤得怎样,却见他也不理会脸上的伤处,还脸带喜­色­望着别处,满心以为自己把他打傻了,及至顺着他目光扭头去看,见除了妹妹皱眉快步往这边走外别无其他,正奇怪有什么好看的,忽然心里一动,眼睛从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又落在以然脸上,见以然那迷迷瞪瞪的样,只觉得刚才揍得轻了,他妹妹才十二呀!

以然刚挨了那一下子,就看见廷珑在花架下睁大眼睛害疼似的吸气,蹙着眉快步的往自己身边走,见她看自己挨了打就急慌慌的过来真是快活到了极处,脸上忍不住要微笑,却不知因为牵动伤处,那脸上的表情真是——廷玉见他疼的直做鬼脸还不忘觊觎自己妹妹真不知是该可怜他还是该揍他了。

廷珑上前见他两个都一动不动的瞧着自己,心里疑惑也没工夫问,先叫以然蹲下一点,托着他的头对着太阳细细看了,只颧骨下面青了一块,又叫他说话,试试活动时哪里疼,却见以然一句话也不说,先还睁着眼睛,后来又一脸痛苦的把眼睛闭上,忙问他能不能听的见,见他只合着眼睛没有回应,忙叫二哥哥扶着先到书房去请方老爷子察看。

以然闭着眼睛让廷玉搀扶着,偷空摸了摸下巴刚才叫廷珑扶着的地方,放到鼻端嗅了嗅。回想方才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就在自己眼前,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把眼波放出来又敛回去……正看的入神,就见她嘴巴动了两下,似乎说了句什么,可他那会儿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血液都涌到脸上,正不停的撞击着耳膜,声音大的像是上山听风。心里清楚再这样下去就要失态了,忙闭上眼睛,却又闻见丝丝缕缕的暖香往他鼻子里钻,头脑晕乎乎的,听见廷珑问话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以为自己听不见了,却已经到了这一步,硬着头皮叫廷玉架着进屋去。

到底怕吓着祖父,才进屋就睁开眼睛,只说刚才觉得头晕,现在好多了,廷珑听他的症状像是脑震荡,放下心来,不禁十分佩服二哥哥的力气,又觉得以然应该补补钙。

妍儿早在书房坐了,见表哥脸上青了一块,忙起身过去询问,听说不碍的,还犹自不信,指给方老爷子看。方老爷子见孙儿脸上带伤,知道拳脚无眼,也不问,此时研儿指着便看了眼廷玉,笑笑道:“可要用功了,初出茅庐的毛小子也比划不过。”以然只在一边笑的敦厚。

方老爷子说完便开始讲书,又叫他们习作,一直到饭食才下学。下了课廷珑也不去玉清舅妈那边吃饭,先问以然好些了没有,头还晕不晕,待以然答说无事才笑了笑,将包袱皮包着的宋人话本递给他,最后又把那套瓷器样子的图纸拿出来铺在案上,细细的说那些样子里哪些她觉得好,又有哪些器形太过粗蠢或是纤巧的过分,两人说的热闹,那边廷玉只盯着以然看,见他态度清朗,言语如常,并没露出早上那一脸迷迷瞪瞪的样子来,就以为自己错怪了他,八成当时确实是被自己打傻了,想着,又生出些成就感来。

妍儿见廷珑不回后宅只拉着表哥在一处窃窃私语,心里恼怒,也不肯回去,在一旁竖着耳朵但听说些什么烧窑的事情,器形什么的,偏偏表哥却听得津津有味,又拿眼睛一扫刚才廷珑给表哥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正在案角上搁着,想了想走过去,作出感兴趣的样子一同看那图纸,见上面只画着一堆摆设再没有其他东西,才伸手轻轻一推将那包袱皮推在地上,忙告罪俯身去拾,谁知那东西系的紧,掉在地上也没跌散开,她费了半天劲儿才弄散了,露出几本书,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写着传奇,便笑嘻嘻的捡了起来,道:“廷珑妹妹,这些书你也读呀?”

廷珑见她在案下忙活了半天,冒出这么句话来,一时调皮,道:“那是什么?我竟不知道,原是以然哥哥的,叫我哥哥借了去,如今拿来还他。”以然见她说谎,一句话也不说,只看着她微笑。

妍儿听了,脸上带出尴尬来,忽又笑了,道:“廷珑妹妹还不知道吧?可要给你道喜了,吴知府夫人要跟你提亲呢。”

谈判(上)

原来吴知府夫人前日在张府见了玉清,得知方家和张家是世交,想着玉清同张家有亲又同自己交好,正是现成的大媒,倒也不必再舍近求远,叫陆翰林家占了先机。等到第二日也不像往常只叫仆­妇­去请了玉清来后衙说话,竟一大早就亲自上山去拜访。

玉清去庄门外亲迎了吴夫人,接进庄里更是十二分款待了,还叫了内侄女出来奉茶,又陪伴着在园中游览一番,及至饭毕闲话,吴夫人才将来意说了,只道她家大人想要同张家做亲,托玉清居中说合。

玉清早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心里影影绰绰的猜到她此来与张家有关,却不想是为了这宗事。笑微微的听着吴夫人说话,一边想着那位吴少爷专事吃喝玩乐的名声,跟银子过不去似的豪赌成­性­,一边将她家公子着实夸赞一番,又道是门当户对,只说到保媒一事却沉吟不语,末了只道吴张两家都是显宦,方家一介白丁身份上恐怕不大合适,唯恐耽误了好事,不敢从命。

吴知府夫人听了这话先是不喜,又想自家老爷是此处父母官,方家只有来不及巴结的,这不费一文的好大人情玉清既然推脱想必是和张家交情有限,不大说的上话,细细想了想也琢磨着方家没有功名,贸贸然去开口叫张家误会自家没有诚意却是好心办了坏事,也不十分勉强,待用了午饭便告辞下山,玉清忙叫人唤了以然来亲自将吴夫人护送回府。

妍儿在一旁奉茶听见两人说话却大为欢喜,心里想着知府大人家求亲,满州府里哪家不肯?张家定然也是愿意的。到时候就算廷珑心里想着表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量她也没什么可说的,等廷珑有了人家,表哥无处可恋自然也能收了心。那时,自己的终身凭姑妈做主,想来表哥也不敢违抗,等木已成舟,自己小意温柔总能叫表哥知道自己的心,不怕他铁石人不动情,思及此,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苦涩,翻来覆去一晚上都不曾好睡。

第二日上学,先是见表哥受了伤,廷珑围着他又是换汤又是换药的,勾的表哥一双眼睛不错眼珠的只随着她转圈,心里不由暗暗生气。等到下了学,又见她拉着表哥两个私相授受传递东西,旁若无人的挤在一处交头接耳,顿时心头火起,煎熬的受不住,又有心要瞧瞧廷珑怎么把表哥哄的团团转,耐着­性­子凑近了冷眼旁观,却听那两人专挑些别人不懂的话说,自顾自的兴致勃勃,针Сhā不进,水泼不进的样儿,越看心里越是气苦,一眼扫到案角放着的东西,见那包东西用褶绸裹的密密实实,上面还打着如意扣,想着好好的东西非包的这样严实必是有些古怪,便非要当着人撞破了拿住她的把柄不可,果然那里头包的竟是几部传奇——这种书上说的多是些什么公子落难,小姐搭救,后园相会,私定终身之类的混话,自己家里恐子弟移了­性­情,从来不肯叫读的,这张廷珑还自诩官家千金,竟然读这些个乌七八糟的,还拿它来勾着表哥污秽心田。

妍儿此刻拿住证据便想要大大的臊廷珑一回,叫她没脸,谁知这样逮住了她还不肯承认,只推到表哥身上,表哥叫她栽赃了还笑微微看她,一句也不肯辩白,妍儿眼睁睁看他两人眉来眼去的样子,便气的心里发昏,头脑一热将那八字没一撇的话说了出来。

话音刚一落地,满屋子里只剩风过翻书的声音,那风哗啦啦的撕扯着书页也没人理会,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盯在妍儿身上。妍儿是千金小姐,养在深闺从不曾叫外人这样无遮拦的盯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就羞的要低头,转念一想,还轮不到自己害臊,伸手扶案,勉力扯出笑意去看廷珑,却见廷珑脸上一丝羞恼也没有,眼睛亮闪闪的一脸的……一脸的——好奇?妍儿犹自不信,努力分辨半晌,脸上那一点笑模样就维持不下去了,不明白廷珑这是什么意思,又偷眼去看表哥,见他面无表情的直勾勾看过来像是要在自己身上盯出个洞来,不禁被他看的心虚,却又好强不肯露怯,扬着脸站的笔直。

以然盯着妍儿看了半晌,突然又回过头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廷珑。

廷珑方才听了妍儿的话先回忆了下吴知府夫人,想起前日她拉着自己不放,非要她收下表礼,却原来是这个意思,心里顿时豁然开朗!又好笑人家跟自己提亲怎么当事人不知道,不相­干­的人倒先知道了?看着妍儿不由好奇,但此时请她爆料一下似乎场合不太对,正琢磨该怎么回应,是该羞羞怯怯的回一句:“姐姐说的什么话,珑儿不依”,或是义正言辞回应道:“姐姐说的什么话,这话姐姐好意思说,我还不好意思听呢!”兀自费心取舍,眼睛一扫,却见妍儿早移开眼睛去看以然,以然则像是给人点了|­茓­似的一动不动的盯着妍儿,再看二哥哥也正皱着眉瞪着妍儿,合着倒没自己什么事了,正看着那几个人用眼睛练飞镖,冷不防以然突然回头看过来,廷珑条件反­射­的迎着他的目光,顿时只觉跟以然距离太近了,近的好像会被他的目光烧着似的,先是硬着头皮承受着,半晌看进他眼睛里,只见那双眼睛幽深专注,目光像是一只手,从她的发际拂过嘴­唇­,在她面上流连,饶廷珑脸皮十分的厚也受不了这样的扫描,一狠心一闭眼垂下头去,半晌袖子叫人扯了一下,才偷偷睁开眼睛往上看,却见坐在自己身侧的以然已经不见了,妍儿惊慌失措的望着门口,二哥哥则一脸严厉的盯着自己,门口送饭的小僮正犹犹疑疑的不敢进。

以然没打招呼就走似乎不适合现在提起,妍儿惊慌什么她没兴趣理会,唯二哥哥表情不善十分吓人,检视一圈不知哪里惹他不快了,但是聪明人是不会主动引火上身,给别人机会对自己发飙的。于是只笑微微道:“饭都凉了,咱们回家吃呀?”廷玉当着妍儿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廷珑见他脸都要憋青了,捏着鼻子收拾了案上的东西,又将书册用镇纸压住,下楼遣了婢女去回玉清舅妈,只道家中有事,今儿不过去吃饭了,说完便跟廷玉两人带着仆从家去。

妍儿见表哥大踏步出去,恐他去找姑妈询问,又是羞又是后悔,还有些后怕,无措之际,廷珑跟她哥哥两人竟是理也不理自己径自走了,顿时眼泪就漫了出来,忙低了头,从袖里抽出帕子来,按在泪窝处。半晌止了泪,妍儿对着玻璃灯罩掖了掖落发,才振衣出门往后宅去。走到了玉清房外,见服侍的人都在外面侍立就知道表哥在里面说话,也不靠前,自回房里去。

以然站在母亲身边看她盘查柜上的账目,先逐行对过才递给自己,以然忙探身接了算盘和账本,立在桌前,一手拨算珠一手计数,一炷香的工夫将一本帐计算清楚又核对了一遍,这才恭恭敬敬的将东西递还给母亲。

玉清见他双手各司其职,毫不拖泥带水,微微一笑,道:“当初娘学算账时带着你,没想到你学的比娘还快,这点倒像你爹爹。”

以然见提起爹来,眼睛先在母亲脸上转了一圈才斟酌道:“祖父从来都说我像娘多些。”

玉清见他这样谨慎,抬目笑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交椅道:“然儿坐下吧,咱们娘俩有些日子没好好说说话了?”

以然依言坐下,双手平放在膝上等着母亲说话。玉清见心里就有些发酸,笑道:“然儿这些日子瘦了,听你祖父说你这些日子读书十分用心,每每秉烛到深夜,可有此事?”

以然听了忙道:“也不是日日如此,有些功课一时弄不明白便费些功夫。”玉清点点头道:“也要注意保养身体,书哪有一天两天读完的,你祖父不是常说读书贵有恒,何必三更起五更眠的吗?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熬坏了身子,娘就你这一个盼头,你也要多想着娘些。”又问道:“最近都读的什么书?”

以然从进房门就想要问吴知府夫人提亲的事,却不知怎么开口,先是帮母亲盘了账,如今又说到学问上,眼见话头越来越远就想着怎么绕回来,逐一答了母亲的问题,心一横,道:“娘,表妹说吴夫人来咱们家给廷珑妹妹提亲,可是真的?”

玉清笑容一滞,叹了口气:“妍儿这丫头真是!”又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案上,直视儿子笑微微柔声说道:“廷珑自有爹有娘,她们家姓张,咱们家姓方,给她提亲哪里就提到咱们家来了。”

以然听了这话悬着的心立时一松,想着自己方才听妍儿一说心就抽成了一团,竟不曾好好想想这其中的关窍——原是这个道理,没听说提亲倒去不相­干­的人家去的,竟是虚惊一场,这才觉得心疼的轻些了。

玉清目不转睛的盯着以然的脸­色­,见他从才刚进来就一脸急迫焦虑,心绪不宁兼六神无主,对答之间心不在焉,如今问了这话便一脸释然,六神都归了位。玉清收回目光,慢慢转着腕上的碧玉镯,微微合了合目,再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平静,对着儿子笑了笑道:“昨日里,吴夫人来府虽不是来咱们家提亲,却是因咱们家和张家是世交,来跟我讨个主意,帮着说合说合。”说道这里一顿,抬眼看了下儿子,见他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才慢慢道:“我想着张英是朝中显宦,天子近臣,吴家是地方大员,抚镇一方,正是门当户对的好亲,她既求到我,我也不好推脱,况且若是成了,这也是积德的好事,正要去问问张家的意思。”

以然听到这,刚才放回去的心就一下子又吊了起来,心念电转之间,含笑看着母亲道:“吴季川是出名的纨绔子弟,胸无点墨,终日斗­鸡­走狗,只怕配不上廷珑妹妹。”说完见母亲只笑微微看着自己,并不说话,就觉得有些心虚,仿佛被窥破了心事,刚要端茶,却见杯已经空了,借着起身去拎茶壶,暂时躲开母亲视线。

玉清笑微微的看着儿子手足无措,慢慢开口道:“他配不上廷珑,你配得上?”

以然刚喝的一口茶顿时喷了出来,呛的连咳了几声,偷空抬眼看母亲脸上笑微微的只安坐着看自己。

以然见母亲神­色­,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却并没有生气,顿时大喜,急忙道:“娘同意了?”

玉清见儿子一脸欣喜,眼睛放着光,几乎从没见他这样高兴过,又是可笑又是可叹,半晌才答:“我同意不同意的,廷珑又不是我的闺女。”

以然听了这话以为母亲打趣,早就喜不自胜,恨不能立时就请母亲去张家提亲,只眼看着母亲一脸急迫喜悦,盼母亲能明白他的心思。

玉清见儿子这副样子,慢慢收了笑意,十分认真问以然道:“吴知府家跟张家提亲还占着门当户对,你让娘去给你提亲,总要让娘知道知道咱们占着哪一样吧?”

谈判(下)

以然耳听着母亲的话心下一沉,慢慢收了喜意,自悔方才头脑发热不辨情势,明知母亲属意妍儿表妹,还一厢情愿的以为自己这些日子刻意当着母亲袒露心怀终于叫母亲体恤怜悯,愿意成全他的苦心,答应去张家提亲——此刻不由暗笑自己昏了头。

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思量怎样应对母亲问话,一时脑中急转——他家与张家世交是一层,张家待他如子侄又是一层,这些母亲尽都知道却还要问他占着哪一样,这一问必有深意。

想着平日里他曲意表白母亲只作不知不肯理睬,今日既然肯主动提起若不是叫他绝了心思就是有心成全,想到这,顿时浑身紧绷起来……

他喜欢廷珑,在京里时就喜欢,喜欢她温柔愉悦的对待自己,喜欢她眼含欣赏的望着自己,喜欢她调皮时的娇憨,喜欢她独坐时的恬静,还喜欢她……漂亮。朝夕相处之下,他看得懂那微翘的嘴角后面的漫不经心,那双慧黠幽深的眼睛总爱跑神……还有规矩懂事之下隐藏着的任­性­调皮,想到这,不由就微笑起来——究竟占着哪一样呢?我能宠着她,惯着她,让她随心所欲的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把花园变成农庄也好,偶尔亮出尖利的爪子也好……可这话怎么说给母亲知道?

闭上眼睛将突然涌出的酸涩赶走,默默下着决心,母亲对他的疼爱是毋庸置疑的——也许只是因为自己不曾坦承,母亲才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到这以然抬起头,迎着母亲期待的目光认真道:“儿子喜欢廷珑,想要娶她为妻。”

玉清慢慢用碗盖抹着漂浮的茶叶,听了这话手上一顿,心中苦笑,抬头定定的看着一脸紧张仿佛背水一战的儿子——这傻孩子,何尝有一丁点儿像自己的地方?分明和他爹爹一样的率真热情——可是空负满腔热情又有什么用呢?半晌收回目光,柔声问道:“那廷珑呢?”

以然见母亲并未恼怒,心里生出希望来,忙答:“她还小呢,等她长大了……”

玉清听了合目沉思,这就是说廷珑无意了,一个十二岁的丫头一点意思没露就把他迷的这副样子,自己这儿子还真是有出息!睁开眼,不等以然再往下说就出声打断,一字一顿的问道:“我儿莫不是以为张家单为了你一句喜欢便肯将小姐许配给你?”

以然闻言脸上一红,只倔强的抿着嘴角。

玉清细细打量儿子脸­色­,知自己的话羞恼了他,却还不肯放过,狠了狠心一连串道:“你这是打量着咱们两家有通家之谊,但凡我允了就定准能成?或是心里想着咱家祖上对张家有恩,指望着挟恩求报?”

以然听了母亲这几句诛心之言,额头上骤然就泌出汗来,扪心自问,若不是心里隐隐有这些想法,又怎会笃定跟张家求亲一事除母亲以外别无其他阻碍。羞于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被母亲说破,不由颜­色­大变,一腔的热血全都涌到脸上去。

玉清紧盯着儿子神­色­又轻飘飘说道:“你别忘了,你爹能保住­性­命还要承张家的情,那些三代之恩的老皇历可再不要提起!”

以然叫母亲挤兑的满头冷汗,半晌才强撑着说道:“廷珑妹妹有玉佩——姚家把许婚的玉佩给了她了。”

玉清见一向高傲从不屑与人相争的儿子犹自苦苦挣扎,心里隐隐跳疼,温言道:“你曾祖和姚家老太爷都已谢世,结亲的事当初不过是顺口提了提,并没有文书下定,当不得真,如今他家仕途得意,声威赫赫,咱们也不去攀那高枝,至于表记——姚家或送或丢都不相­干­,没的那表记进了当铺,咱们就去求那当铺家的女孩儿做媳­妇­儿的。”

以然眼见最后一招落了空心里酸痛,微微合目,只脑子兀自在黑暗中急转,往前捋着母亲话头琢磨意思,心想母亲这一席话分明是不肯成全了,他一直不敢明言,就是怕一朝开口母亲不允,此事再难回转,可今日的话头是母亲主动提起,若是不肯成全,又何必说些配不配的话来叫他心生妄念?要待怎样才肯点头?

回过头重新细想开头的话——去张家提亲自己占着哪样?他是桐城方家的少爷,家里生意遍及十三行省,他爹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文坛领袖,他自己……想到这,顿时心中剧震,慌忙起身前驱跪倒在母亲膝下,以肘伏地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口中大声道:“儿子年纪渐长一事无成,听凭母亲责罚。”

玉清望着膝下的儿子也不去扶,半晌才曼声问道:“你从京里回来就一心铺在四书五经上,可是忘了方家子弟不许出仕的话了?”

以然听母亲斥责闭目答道:“儿子错了。”

“你错在哪了?”

“儿子忘了祖宗的教诲,舍了家业,叫母亲­操­劳。”

“你原先还小,心智未定,你祖父只道你多读些经书懂得些圣人的道理也是好的,不肯说你。如今你也不小了,有了大人的心思,正是该择定一条立业的根本来,往后就不能再当自己是孩子,一时一个念头了。”又道:“我也不问你为的什么移了­性­情,是为了一己私心也好,还是有为生民立命的胸怀也罢。我只问你愿意接手家里的生意还是想要建功立业,搏个出身。若是想要博个出身呢,我亲自去同你祖父说,给你聘了妍儿,传了宗接了代,你便自去吧,家里的生意我自然教给妍儿。”

以然听了这话心中酸楚眼前模糊,只不断的以头触地,玉清见他这样也忍不住掉泪,从襟侧抽出手帕来按了按眼角,接着道:“若是愿意接手咱们家的生意,便要开始留心实务了,三两年撑起这一滩家业,让张家知道女儿托给你将来不用像我一样,日日劳心,不得一日安闲。”说着就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以然听了母亲的话自责到了十分,涕泪糊的满脸,唯有连连叩头,心中想着祖父有疾,爹爹不通俗物,家中全赖母亲­操­持,因从不曾听她抱怨,自己竟未想过为她分忧,更没有正视过肩上的担子,只当万事都有母亲在,轮不到他Сhā手,此刻听母亲示弱,心里说不出的懊悔,恨自己不能体谅母亲,让她多有­操­劳,心里想着这些,几至嚎啕。

玉清见以然哭的气息不匀,知他纯孝,心生不忍,慢慢收了泪,伸手去扶儿子,道:“好大个人了还这样纵情使­性­的哭的像个孩子,起来吧,你也好好想想,拿定了主意跟娘说,不管怎样娘都依着你。”

以然也不起身,勉强止住眼泪,叩头道:“儿子愿帮着娘分忧,不单为了娶珑儿妹妹,过去儿子不懂事,叫娘伤心了。”

玉清眼里汪着泪,极力忍着,死盯着儿子的眼睛道:“你可想好了?往后可不许变了。”

以然迎着母亲泪光凛然道:“儿子想好了。”说着又叩头下去。

玉清听了又是安慰又是喜欢,双手扶了儿子起来,让他在自己身侧坐下,含着泪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这两年我见你一心在举业的学问上下功夫,只当你跟你爹爹一样……咱家人丁不旺,你又没个本家的兄弟襄助,我见尚宽那孩子通实务又肯吃苦,船务上多叫他跟着,如今你既肯管,便从这上头接过来,先跟着跑船吧。”

以然听母亲说一句便答应一句,玉清得了以然的话,知他是个实成孩子向来说到哪做到哪的也便放心,算是了却了一块心病,等他声气平复才道:“去洗把脸,说给你祖父知道,也宽慰宽慰他老人家。”

以然正不惯和母亲这样亲密相对,得令忙整衣束发辞了母亲到听涛院将母亲安排禀告祖父,方老爷子听说点了点头,只叫他去书房将积年的账册搬出来,从头看起。

廷玉带着妹妹回庄,一路上板着脸,不时回头瞪她一眼,廷珑忙缩成一团,脸上做出沉痛的样子来应景,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不是我胆小,这叫避其锋芒,等回家的,看我不告诉太太说你欺负我!心里又实在奇怪什么地方把二哥哥气的脸都黑了,皱着眉像个小老头,一副十分想要教训人的模样,自我检讨了半天还是觉得今天这事好像不怨她,跟在后面委委屈屈的腹诽这家伙窝里横!好容易到了家,正要去后宅躲避低气压,却被他拽着进了东厢,看来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还是受了吧,自顾自盘踞到椅子上去引颈就戮。

廷玉因为以然在书房里旁若无人盯着廷珑两两相望,就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教训妹妹,告诫她以后行事多加谨慎,可思前想后觉得今日之事也不十分怪她,早先何姑娘出言不逊,妹妹忍着没哭已属万幸,自己再没来由的教训她,想她年小脸皮薄,定然受不了,可是不说又觉得此事甚大,万万不可姑息,两难之间,只愁得他在地当间转圈,想着虽然不能深说,可也不能轻轻放过,又在心里打了半天的腹稿,终于想定言辞松开眉心,打算和妹妹谈谈天,一抬头却见廷珑圆睁着眼睛,一手端茶一手捻着话梅看戏似的望着自己,顿时泄气,恨声道:“就知道吃。”

廷珑见二哥哥老驴上磨似的在地上转了半天的圈,终于开了口,长舒了口气,又怯生生道:“我要去太太那用饭,哥哥偏偏拽着我过来,小气的连口吃的都不给。”

廷玉一路上光想着怎么教训妹妹,早忘了饿,此时听妹妹提起才想到没用饭,甩了甩袖子,决定既然不好说妹妹,那便只好去说兄弟了……拿定主意,带着她两个一起去后宅用饭。

姚氏正忙着检视物件好往新宅搬,听说他两个没吃晌午饭,忙停了手叫人给他兄妹传饭。吃了饭,呣子三人坐着喝茶,说了半日新宅那边怎样摆设,廷珑眼见二哥哥终于多云转晴,又趁机将点心铺子的事说了,一边跟母亲打眼­色­,一边假传圣旨道太太吩咐她有事便叫二哥哥拿主意。因母亲就在旁边坐着,廷玉心里虽然疑惑却也痛快答应了入一半的股,外加去城里给铺子寻址。姚氏见一双儿女一个活泼一个端凝心里就十分适意,见廷珑忽悠他二哥哥做苦力,也不做声,只在一旁端茶微笑。

出谋划策

待廷玉出去,姚氏便端着茶笑吟吟的看向廷珑,廷珑见母亲一味盯着自己但笑不语,心想着方才虽不算说谎,却不免有拿着­鸡­毛当令箭兼曲解母亲意思的嫌疑,便有些心虚,故作坦然的顾左右而言他了半天,母亲却不肯接她的话茬,再抬眼看见母亲笑颜,那满嘴的狡辩就化作了一声跌宕起伏的:“娘~~~”嗲声嗲气的合身扑到母亲怀里扭着身子撒娇。

姚氏见女儿一副做小伏低的乖巧样子就伸手在她额头上一点,笑道:“难道家里还短了你的吃用不成?怎么就财迷的这样?心心念念的要开什么铺子!”

廷珑过手的财物倒是不少,她屋里的陈设摆件,身上带的簪环佩饰,旁人赏的那些玩意儿也尽都是好东西,只是在很大程度上她对这些东西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支配权,真正落到实处能够动用的不过是每月公中支的二两月银另带二两银子的脂粉头油用项,这些对一般小姐也尽够用了,可偏偏她有两样颇费银子的喜好,爱藏书是一则,看见有些意思的东西便心痒难耐,想要据为己有是另一则,怎奈荷包不丰,每每不能如愿,穷则思变,这一变就打主意到了她最熟悉的行当——一间点心铺子供出两个大学生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画面,以至于现今早上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总是无意识的在空气中寻找伴着第一炉点心飘出的麦香,那是一种香甜的让人快乐的味道,途经店面的路人总要循着香味往这边看一眼,一笔生意就这样做成了。

只是这话却不能跟母亲说,见问起便借着方才撒娇笑嘻嘻道:“咱们家都爱吃那些个点心,只可惜做一回怪费事的,倒不如开个铺子,吃着也便宜。”

姚氏见她一时说大人话一时说孩子话,笑骂道:“为了吃口东西倒要费这么大的劲!看你爹知道了不教训你。”

廷珑脸上笑嘻嘻的,若不是怕爹爹知道了责备,哪用非拉着二哥哥下水,一个不好,自然拿他顶缸,心里想着脸上就笑的贼兮兮的,又怕母亲还有话说,也不敢在这话头上多打转,只张罗着要帮母亲收拾家什。

姚氏原本只当廷珑一时心血来潮,此时见她一心一意的惦记着十分上心,就有些后悔放纵了她,偏偏又是自己答应过的,再禁了她未免朝令夕改,往后教育子女,恐言语失了分量,权衡半日想着廷珑养在深闺,廷玉除了读书也没接触过生计,这铺子哪是想开便开得成的?只拘了廷珑在家里,廷玉倒不妨放手叫他试,做成了只当是历练,做不成自然老老实实收了心在家读书,只等歇息时,肃容对廷珑道:“铺子的事你出不得门,托了你哥哥便罢了,不然你爹爹知道了定要责备,连我也要受他埋怨。”廷珑知道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哪里还敢有其他要求,连忙答应了,又想着自己知道的都告诉给莲翘了,往后在家只管收银子就好,也没有什么可张罗的。

姚氏见廷珑答应了,便点点头,等张英晚上从新宅那边回来,一边伺候他更衣,一边笑盈盈的说给他知道,又不敢说是廷珑煽动,只道上回宴客时好些客人问起家里做的点心,便想着在城里开个铺子叫廷玉管着,好叫他知道些生计,免得读书都读呆了。张英在家事上一向随太太安排,听了这话却沉吟了片刻,姚氏便劝道:“世事洞明皆学问,固然玉儿要以读书为要,只这些生计一概不懂,待他举了业便要自立门户,我也不放心,不如趁着在身边时历练一下,只叫他不许太过分神就是了。”

张英听了才点头答应了,又将廷玉叫进来吩咐了一遍,叫他留心实务却也不许放松了课业,他可是要时时检查的云云。

廷玉下午得了差事心里还存着疑惑,想着父亲这一向带着他巡查山下田产时教导他说,置百年基业只以地产、房产这些恒产最为持久,买卖经营取财于他人还要防着子弟愚钝后世亏累,不若耕耘田亩取财于天地来的好,此时听父亲也这样说了,话里有叫他去历练一番的意思,这才大大的上心起来。

第二日去方家上课,下了学便叫以然跟他下山去寻铺面,以然好奇道:“寻的什么铺面?”廷玉只恐下山晚了误事,一边拉着他,一边道:“先走,慢慢告诉你。”

以然正有话想要趁便和廷珑说,廷玉这样忙忙的来拉他便不肯走,只坐定了笑道:“你只说寻店面,总得先说好经营些什么再去寻,所谓“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虽是诗里头的话,说的正是这做生意的门道,凡是经营一样东西多扎堆在一处,你不说要开什么买卖咱们怎么去寻?”

廷玉见不过是叫他陪自己去相门面,他倒从诗里寻出一堆道理来推搪,正要反­唇­相讥,廷珑却听出些意思来,想着商场里头化妆品名表多在一楼,男装、女装也分别陈列,更有家装城,电器行等等都是将同类产品放在一处卖,少有独树一帜的,心里隐隐绰绰的明白些,见哥哥正不服气,便笑眯眯道:“以然哥哥家学渊源,快说说怎么回事,就别逗着我们玩了。”

以然正拉开架子等着提点廷玉,突然听见廷珑说话,立时红了脸,掉过头去温言道:“廷珑妹妹不知道,但凡客商总要货比三家才肯费钞,所以一样的东西大都聚在一处等人挑拣,这样能维持下去的老号多少都有些独到之处,买家来此处买货也才放心。”一边说还一边去看廷珑脸­色­,唯恐她不信服。

廷珑听见正验证了心中所想,便笑着对哥哥说:“以然哥哥到底看的多些,比咱们两个明白,哥哥就先说清楚了,叫以然哥哥给咱们拿个主意吧?”廷玉咳了一声对着以然坐下了,廷珑才笑眯眯看着以然道:“我哥哥要开个点心铺子,以然哥哥看城里什么地方相宜?”

方老爷子下了学夹着几个学生的习作正要转了轮椅回后宅去歇息,听见几个孩子一本正经的商量着做生意便也不走,抖开一卷经书挡着脸,饶有兴趣的听着几个孩子论道。

只听经书后面的孙儿柔声问道:“点心?可是妹妹家厨子专擅的那种­奶­果子?不知那点心如何定价?咱们划定了价位才知道能有什么样的人来买,再寻地方吧。”

廷玉于此事是一点也没想到的,只妹妹叫盘铺面,他便去,此时听以然细细说了也认为有理,便把眼睛放在妹妹身上。廷珑虽想过定价的事,也只是想着先按市价卖着别赔了就好,等看看生意好不好,有没有人捧场再调价。

听了以然的话想了半晌才道:“我想着合计了成本再加三成利也就可以了。”又怯怯补充道:“成本还没合计呢。”

以然便红着脸拿过一张朱笺,在上面开列了格式,轻声道:“赁铺子的银钱咱们且放到一边,妹妹先跟我说说伙计一日的开支,一屉点心的料钱,每日里能做多少屉,我帮你合出来。”

廷珑忙凑近了,一边拿笔算一边一样一样的都告诉给以然,幸好她管着厨下,以往做点心用的材料虽都是自家庄上产的,市面上的价钱却也都知道。

算了出来以然先吃了一惊,想不到那点心十分美味,所需成本却不高,照这个价钱合上赁铺子所需的银子再加三成的利,还比街上一般点心店铺里的大卷酥、蝴蝶卷子、蝠儿酥、状元饼的价钱低些,顿时十分兴奋,只道:“若真能用这个价钱做下来,那廷玉的店一开,只怕街上挑担买糕的都开不了张了。”

廷珑听了却皱了皱眉,以然一直留心她神­色­,见她皱眉便三省吾身起来,只道是自己说“若真是能用这个价钱做下来”有疑心她的意思,连忙红着脸解释道:“我不是不信妹妹……妹妹说能做下来,我……”

廷珑听以然张口结舌才反应过来,笑眯眯道:“究竟能不能做下来现在也不知道呢,若哪一锅火大了,卖不得可不就糟践了。”又道:“我只是听以然哥哥的话,想着卖的太贱了倒和做小本生意的苦命人争利,不如卖的稍贵些。”说着歪头笑了笑,道:“以然哥哥看我们家的点心可能和他们一较长短?”

以然听了这话放下心来,想了想道:“街面上一般的铺子的跟咱们家的都比不了,老鼎盛的细八件连外头的食盒卖一两银子一套,咱们家的点心浓郁酥香,又容易克化,尝过的少有不喜欢的,只是不及他家百年老号名气大。”

妍儿本一直在后面坐着听他们说话,此时听表哥一口一个“咱们家”忙抬起头来看,见廷珑脸上不红不白的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方老爷子只捧着经书,听都没听见,廷媛一心在纸上给她那只灰蛐蛐添腿,那张少爷一味盯着表哥,竟也丝毫没把表哥一而再的成了他家的人当一回事,心里不忿,正想要冷笑,忽想起昨天晚饭姑母叫她闲时多抄抄佛经的话来,不情不愿的低了头。

廷珑却没吃过老鼎盛的点心,思量半晌问以然道:“那老鼎盛点心比京八样如何?”

以然便道:“一样的用料讲究,样式­精­致,徽州本地大户人家但有宴客、典礼,席上必不可少的,就是年节也多用这个做馈赠表礼。”

廷珑听了这话,知那老鼎盛必不凡,心下便有些踌躇,半晌又问以然道:“以然哥哥看呢?我怕价格定的太高,到时候高不成低不就。”

以然听廷珑的话,见她叫自己拿主意,可见是十分的信任自己,大为激动,思量半晌才道:“妹妹既不肯和小贩争利,那咱们就跟老鼎盛争上一争,就按着他们号里的价钱卖,免得折了身价倒像是不如他们似的。”

廷珑听以然这样说吓了一跳,道:“咱们这样行吗?他们家可是老号。”

以然便笑了笑道:“各花入各眼,咱们的点心我吃过,不比他们家的差什么,况且就是要借老鼎盛百年老号的势。”说着站了起来,对廷玉道:“走,咱们就去这老号一左一右处择铺子,就是正对面也使得。”

廷玉还愣愣的,就叫他带着出了门去,廷珑也愣愣的,心想,我只是想要赚点零花钱,没的要跟人家地头蛇抢生意的,不由满腹犹疑,皱着眉头,心里开始往最坏的地方打算,哎!折了本钱也还是小事,别到时候连着二哥哥也一起跟着受打击。

正唉声叹气,却见方老爷子从经书后面抬起头来含笑道:“不怕,若是折了本钱,便叫你以然哥哥赔你。”

廷珑心里吓了一跳,她几个刚才围在一处说的热闹,不想早该走了的方老爷子竟然还在,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笑了。

意动

廷珑笑眯眯的听着方老爷子开解,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以然因她说不肯和沿街负贩的小生意人争利,便另辟蹊径要走高端路线,同百年老号争上一争——也不知他哪来的信心?反正自己是不大托底,不过既然他把营销这个环节揽了过去,那自己还是花些心思琢磨琢磨自家点心的品种和样式,务必得当得起那一两银子一匣的身价,不然开头再生意兴隆也不过是一锤子的买卖,早晚要黄摊子的。

想到这,忽然记起方才没来得及请二哥哥买些老鼎盛的点心回来——还不知对手深浅就要同人家打擂台,也难怪她心里不安,忙叫莲翘指派个小厮去追他两个,另吩咐道:“但只要是老鼎盛号里卖的,不拘多少样,每样要一匣子,另有一种一两银子一套的细八件,有多少样式便买多少套回来,别忘了把银钱标在各自匣子上,快去吧。”

待莲翘领命出去,廷珑收回目光,只见方老爷子正含笑看着自己,忙低头一笑,眼角瞥见老爷子案上一字排开放着三提食盒,都还未揭盖,才想起二哥哥他们着急忙慌的就下山去了,连带老爷子也还未用饭,忙起身挽袖上前服侍,口中自责道:“都怪我们,闹的您老人家这时候还未用饭。”说着站在老爷子身侧慢慢将三个食盒打开,见其中两个装着一样的菜­色­,都是碧粳米饭并水陆时蔬各一道,外加一盅老鸭汤,再看余下那个食盒,里面用砂锅盛着参须莲子粥,配着清蒸鳜鱼、笋炒鸭、­鸡­汁­干­丝、素什锦四样清淡利口的菜肴。

廷珑便知这是单给老爷子的,一样一样捧了出来,放在老爷子跟前,见那粥还咕嘟咕嘟的翻滚热,又拿过布菜用的银箸散了散热气才另换了筷子放在老爷子手边,自己垂手在老爷子身后侍立了。

方老爷子笑吟吟的看着廷珑忙碌,见她布好了菜便退到身后去,转回头道:“你也别服侍着了,跟两个姐姐后头用饭去,你们小孩家饥火盛,看着旁人吃,自己吃不着,怕不连舌头都要吞到肚子里去。”

廷珑叫方老爷子逗的扑哧一笑,正欲说话,就听廷瑗道:“外公就把剩下的赏我们吧,我和珑儿在这里吃了就回庄去,三婶今早上说要搬家什去新宅,我们赶着回去看屋呢。”

方老爷子听了笑道:“这冷东西你受得,旁人可受不得。”又道:“你两个既然急着去淘气,便少用一点略垫垫吧,妍儿不要跟着她两个胡闹,还是去后头陪你姑姑正经吃饭去。”

妍儿忙含笑起身不紧不慢的答应一声,行了礼告退,过后宅去,廷瑗便上前伶手俐脚的将那两个食盒倒腾空了,全摆在方老爷子案上,又叫廷珑道:“妹妹来,这碗还烫手呢,一点都不凉,你也能吃。”说着先一筷子伸到她外祖的笋炒鸭碟子里夹了一块鸭皮吃了。

廷珑见方老爷子笑微微的看廷瑗吃的香甜,也侧身坐了,就着那盅老鸭汤将一碗碧粳米饭吃的­干­净,又挖了几勺茶碗蒸咽了等老爷子撂筷才停手。几人吃了饭,廷瑗将外祖推回内室去,叫了小厮进去服侍老人家歇中觉,便和廷珑两个一同回庄里去。

妍儿独自一人回了后宅,玉清也不奇怪——廷珑前两日早说因着搬家,这些日子便不留下用饭了,此回便也只当廷瑗和廷珑两个回张家去了,随口问了一句便要传饭,却听妍儿吞吞吐吐的说道:“廷珑妹妹要开什么铺子,叫表哥下山去相门面去了,饭也不曾吃……廷珑妹妹恐浪费了,便执意留在书房用饭。”

玉清听见也不传饭了,只若有所思的看着妍儿,半晌问道:“那廷瑗呢?”

妍儿就垂目答道:“张少爷同表哥一同去的,廷瑗也留在书房用饭了。”

玉清听了点点头,笑微微的看着妍儿,状若无心问道:“她小小年纪开什么铺子?”

妍儿见姑母笑了,也笑道:“可不是嘛,她才多大,说是要开点心铺子呢,方才在书房里头跟表哥商量的有鼻子有眼的。”

玉清眼睛在妍儿脸上转了一圈,笑微微道:“她还敢跟以然商量,一个大子也没经过的人能懂什么,闹着玩罢了。”

妍儿听了便觑了玉清脸­色­,笑着道:“表哥也是的,三言两语的就叫她撺掇的要去跟老鼎盛顶牛呢。”

玉清听了这话眼睛顿时一亮,随即又垂了眼皮,语带笑意道:“这可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不理他们,看看他们能闹出什么笑话来!”说着便笑微微的着人传饭,又含笑叫了妍儿入座。

妍儿这些日子只觉得姑姑每每长久审视自己,弄的她时刻战战兢兢的,今早又听见姑妈叫人去请尚宽来对账,心里就疑惑不是年终不是岁末的,无端对的什么帐,难道二哥帐上出了错?愈发的胆战心惊。此时见姑母脸上冰雪消融,顿时如沐春风,忙忙凑趣的将书房里表哥他们怎么商议的说笑话似地讲给姑母听,玉清便笑微微的听着,菜上齐了也不动筷,妍儿这才收了话头,含笑起身去给姑母布菜。

玉清吃了饭便遣了妍儿回房,略喝了杯茶便扶着个小丫头往听涛院去了。

廷珑同廷瑗两个带着家人一路也不嬉戏玩耍,直奔新庄而去,到了内院,见姚氏果然已经来了,正看着几个未留头的小厮小心搬抬,廷珑还未上前,廷瑗早凑了上去,拱进姚氏怀里道:“三婶,别把我安排到客房去住,我只跟九妹妹在一处挤着。”

姚氏便揽着她心肝儿­肉­的道:“你算的哪门子客,你娘若是舍得,我早拿你妹妹换了你来给我做亲闺女”又笑道:“媛儿喜欢那间屋,三婶只叫你先挑,等你挑剩下的再叫你妹妹挑。”

廷瑗听了便哈哈大笑起来,缩在姚氏怀里看着廷珑做鬼脸,廷珑便不依,上前去摇晃母亲手臂,用袖子掩着面委屈道:“我早就疑心的,今日才知,果然我是后捡来的!”说着就嘤嘤的哭起来。

廷瑗笑的愈发得意,一把将廷珑袖子扯下来,果然满脸的笑。姚氏一错眼的工夫,那边就把个螺钿高脚柜磕在门槛子上,忙抽了手臂赶她两个道:“你们两个还不去抢屋子,光在这给我添乱。”

廷珑见确实帮不上什么的忙,便挽着廷瑗辞了母亲一径走到后罩房去,两人也不进屋,先顺着水声绕去后面的五亩园,活水从假山上面溅玉似的落到下面的池塘里,那池塘已覆了半塘的荷叶,定睛细看,偶有锦鲤在其中穿梭来去,比上回她们来游园时生动了不知多少。两人满园子逛了一圈,才回到前面去,开始瓜分那八间坐北朝南的屋子,因格式一模一样,也没什么可挑的,­干­净利落的一人一半,接着就开始商量怎么布置屋里,廷珑是早早的就规划好了的,一间屋子足矣,其他的给丫头住。

没犹豫便选了靠着廷瑗那边的一间自住,进门先是堂屋,把东边那间房做卧室,西边那间做书房,堂屋到时只简单摆一张翘头案,两把圈椅,案上就高悬她藏的一幅盛唐的飞天图,卧房也没什么可费心的,只把原先屋子照搬过来就是了,只书房要细细布置一番,这回是常住了,东西尽都可以摆出来,想到这就兴高采烈起来,眼睛仿佛看见东西一样一样的添进来——先在紧挨着西墙处放一排多宝格,将她那些瓶瓶罐罐的宝贝都摆上,再挨着东墙摆两排书架,叫故纸们也出来吹吹风,北窗正对着五亩园的荷塘,正好将琴案摆在窗下,画案就竖放在南边的窗格下,靠窗那头设高低石几,高处架一盆吊兰,矮处置一盘水仙,画案另一头支上一架方几,搁笔墨颜料供桌,画缸放在案脚,好立画轴,又抬眼见旁边一面白墙,就美滋滋的想着,此处正可用来挂立轴,光线也好。

看完了自己那屋又去廷瑗屋里头添乱,廷瑗却想着单拿出最东边的那间做书房,取东窗雅意,两人就叽叽喳喳的一顿指点江山,各抒己见的将那屋里布置的妖­精­洞似的。

说的热闹也不知过了多久,莲翘进来回话,只道方少爷和二少爷回来了,叫姑娘出去商量。廷珑听了便牵着廷媛的手腕,笑道:“咱们走,老鼎盛的点心到了。”

真人不露相

廷玉跟着以然匆匆下山,进了城便由他带着直奔城东而去,一路上却不见以然张罗着寻铺子,只在市井喧闹处找了间茶楼歇脚。

那茶楼分上下两层,从外面看十分轩敞,门脸处悬着高匾,上书“茶禅一味”四个字,廷玉见那几个字写得飞扬洒脱,十分俊逸,总觉得体例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是哪位名家,细细看了半晌,正要往里头进却见以然正低声吩咐几个随从话,便站在一旁等他,待以然将几人都遣走了,才迈步跟他一块儿进门,早有搭着白手巾的茶博士满脸堆笑,十二分殷勤的上前迎客。

以然立在门口,先拿眼睛满堂看了一圈,见正晌午头还有不少客人打茶围,才指名要了楼上临街的雅室,就有跑堂的忙将手巾往肩上一搭,躬身上前领路,引着他两个上去,又快手快脚的用肩上的手巾抹了桌椅,请两人坐下,这才躬身向廷玉那边问道:“这位小爷,您用点儿什么茶点?”

廷玉见这跑堂的问的有趣,好像他这里什么都有似的!便道:“来壶武夷正岩大红袍。”谁知那跑堂的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哈腰答应了退着往外走。

廷玉却不信此处真有那一年才产几斤的贡茶,不肯上这个当,忙叫住道:“等等,怎么不问我兄弟喝什么茶?”

那跑堂的听见便站在原地躬身道:“我们少东家向来喝本地产的小兰花儿茶,有刚从椒子崖送过来的一芽二叶上好的尖儿,品相不减于龙井,想着正要给我们少东家试试。”说着又满脸堆笑的试探着问道:“要不小少爷也尝尝?”

廷玉听他一口一个少东家,云山雾罩的正要出言询问,就听以然对那跑堂的道:“话多!客人点什么便上什么就是了。”又道:“去斜对过要二斤好点心,叫他们家的伙计送上来。”

那跑堂的忙哈腰答应一声,退着出去了。

廷玉这才明白过来,笑看着以然道:“我说少东家,怪不得城里那么多的茶馆你不进,顶着太阳走半个时辰的路,非拉着我进你们家茶馆来花银子不可。”

以然听了脸上微窘,只道:“你不知是我家,就敢要武夷正岩的大红袍,也不怕走的时候叫人把衣裳扒了留下。”又笑着伸手往窗外一指,道:“你看,那是什么地方?”

廷玉便顺着以然指的方向一看,只见街对面商铺林立,有太白楼,云来客栈,老鼎盛,蟹黄居……恩?等下,眼睛忙从蟹黄居退了回来——没错,是老鼎盛!这茶楼竟然挨着老鼎盛的门脸,怪不得拉着他来这喝茶!

以然见廷玉一脸恍然大悟状,却知他不懂这些,只怕根本没明白什么意思呢,便笑微微问道:“廷玉可知我们家这禅茶一味一个月能帮老鼎盛揽多少银子的生意?”

廷玉便顺着话头问道:“多少?”

以然但笑不语,半日才慢声慢语道:“我也不知道。”

廷玉听的一愣,就要翻脸,以然看出来忙道:“就是不知道才要来问问嘛。你别急,先等对面的伙计过来再说。”廷玉见他这一套一套的,便也不问,只看他要­干­什么。

不大工夫听见叩门,就有茶博士带着个十五六岁穿一身粗麻布衣裤,眼珠乱转的小伙计进了来,那茶博士先上前烫了杯,再晾出茶叶给两人看了,廷玉一打眼见果真像大红袍的样子才吃了一惊,只等那茶博士将紫砂壶里的清茶注到杯里尝了才知道真假。

那小伙计一进门,以然见他抱着两个匣子,就知道他是老鼎盛的伙计,笑着将他叫过来,问道:“你是来送点心的?”那小伙计的眼睛就在以然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点了点头,以然便笑着道:“放桌上吧。”

那小伙计忙上前挤开茶博士,将两个匣子搁在桌上,伸手揭开盖,嘴里含含糊糊的报了一串名字,廷玉在一边听着,只分辨出一个“状元饼”,其他一概的没听清,不过也就是些吃的东西,取些吉利的名字罢了,便也不问。

以然笑着听了从袖袋里掏出两块银子来,都是五两一锭的小锞子,捡了其中一个道:“二两的点心钱,剩下的赏你。”说着将那银锞子放在桌子角上。

那伙计不过跟平常一样送点心过来,竟碰巧遇见这么个撒漫使钱的少年财主,一时骨碌碌乱转的眼睛都直了,一把将银子抓过,拿牙狠咬了一口,顿时满脸放出光来,对着以然不停的作揖,以然便笑呵呵的拿着另一块银子轻轻磕着桌面,叫他不必多礼。那小伙计却一边拿眼睛觑着这财主手里剩下的银锭,一边不变成罗锅誓不罢休,只忙着作揖。

以然便对那正往廷玉杯里注茶汤的茶博士使了个眼­色­,等他弯腰退了出去,才边用剩下的那锭银子磕着桌面,边问那小伙计道:“你在老鼎盛做学徒?”

廷玉此时已经鉴定过那大红袍的真伪,听以然跟小伙计闲说话,便抬头去看,见以然一脸的高深莫测不说,手里头的银锭还一定要弄出个响来,简直让人掩面。

又见那小伙计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以然手里的银子冒火,半躬着身陪着笑回话,咬字极清晰,简直和刚才唱名时不是一个人:“小的从小在这做学徒——家里头招了灾,揭不开锅了……”

以然就笑着打断道:“学会配料了?”

那小伙计愣了下才谄笑着摇摇头:“配料那是俺们东家的事,小的现在专管送点心。”

以然听了便慢慢收了笑,那小伙计见财主变了脸­色­,知道桌上那块银子八成要飞了,心里明白这个财主是专门来套老鼎盛的配料的,十分后悔刚才没撒个谎,凡花生、枣儿的随便说几样,先将那银子糊弄过来,正悔的肠子都青了的时候,又见那财主问道:“你们那有几个伙计专门管送点心的,一天能送出多少银子来?”

这伙计一听还有话说,立时打起­精­神回话道:“俺们号里总共两个专管送点心的,小的专往左近的茶楼、酒楼里头送,另一个是俺们东家的侄子,专管往大户人家里去送,那才是个好活计,常有像您这样好心的少爷打赏,要说一天送多少银子……寻常日子,小的这边能送个百十两,他那头得碰日子,赶上富贵人家做宴席,一回就能送出去一二百两。”边说边拿眼角去看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财主少爷。

以然也不看他,只拿着银子在桌面上轻磕,沉吟了下才道:“就你一个管着跑酒楼、茶楼,忙的过来吗?”

那伙计便笑道:“忙的过来,忙的过来,咱们城里的好酒楼、好茶楼都在这一块堆儿了,比如这方家的茶楼,前面的太白楼,蟹黄居……再没别处要的了。”又道:“俺们东家的侄子比小的还闲,从来都是开宴才叫送去,一天能往外跑一回就是生意好啦。”

以然听了就笑了笑又指着桌上那点心问道:“这么一匣子卖一两银子,你们店里一天能卖出去多少?”

那伙计立时就笑了:“一两银子能换两石白米了,够小的一个人吃上半年的大米­干­饭,除了两位少爷这么有福气的人不拿这点银子当回事,还哪有几个人舍得拿它当饭吃的,这不年不节的,小的这边一天能送出去三、五匣子就不少了。连号里头卖的也有数,寻常日子,东家一天就配二十套的料,这还净有剩下第二天再卖的时候。”

以然听了便点点头,道:“三、五匣子才值三、五两银子,其余的卖的最多的都是什么价钱的?”

那小伙计便想了想,压低声道:“这位爷,小的看您是个好人,偷偷告诉您,您可别告诉别人去。”说着也不等以然点头便径自说开了:“俺们号里头就指望着卖散点心赚钱,明码标价,一钱银一斤的也有,二钱银一斤的也有,都卖的好。这往外头送的嘛,里面装的也是一钱银一斤的散点心,不过这茶楼、酒楼里头请客的都讲究个面子,俺们就拿装一两银一套细点的匣子装了,卖五钱银子,买的、卖的心里头都有数。”说着眼睛溜到桌上他刚送来的点心盒子上,忙忙解释道:“给您送的这个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又怕以然不信,道:“不信您掰开一看便知,那一钱银的没多少馅,你的这个没多厚的皮。”

以然便笑了笑,将手里剩的那只银锭往桌边推了推,那小伙计一边看着以然,一边往前伸手,终于一把抓在手里,不住的鞠躬,以然便道:“行了,你去吧,别耽误了你发财。”

那伙计见这回真没有了,才千恩万谢的告辞了去。

廷玉在一旁听了半晌,好奇问道:“你就想知道这个?咱们去他店里问问不就知道了?再说他家卖什么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以然顿时苦笑了下,道:“你倒是问问我们家茶楼一日能卖出多少茶去,都卖的什么价钱的,看谁肯告诉你?”又心知他是不沾这些俗物的,慢慢解释道:“比方说你点的这大红袍,虽利大,可是半个月只能卖出一壶去,就不如龙井,碧螺春之类的,薄利多销,一天能卖出几百壶去,那利却比这大红袍大得多了。我问他这些也是一样,知道他们家什么价钱的点心最好卖,什么样的客爱买什么价的东西,便免了咱们自己走弯路了。”

廷玉想了想,便道:“那这一两银子一套的点心咱们不卖了?单买一钱、二钱的?”

以然听了摇摇头正要说话,外面又有人叩门,进来一看,是方才那个跑堂的引着方家的随从和一个三十多岁短圆脸笑眯眯的人进来,那跑堂的见少东家点了点头,才闪身关门出去了。

那随从便将那短圆脸的汉子引见给少爷,只说是管这一片的相熟牙行里交接过的中人,姓钱,以然便请他坐了,将寻铺子的事委托给他,告诉给他或赁或买都使得,只要这附近相邻地方的。

那中人一张脸十分面善,听了就立刻说出几个他知道要转手的铺子,以然一听现在就有,便一口喝­干­了茶,要起身同他立刻去看。

一行人转了一圈,除却一个只有门脸没有进深的,一个旁边挨着的铺子味道着实古怪的,剩下三个都不错,以然便和廷玉商量着,选了离老鼎盛最近的一间,想要买下,中人却道这房子只赁不卖。以然见那铺子正挨着街口,可两面开门,实在是个好地方,就是做别的买卖也使得,便做主要那中人跟屋主说,若是卖,肯多加一成银,赁便不要了。

那中人听了就忙辞了他们去找屋主说项,以然仍旧和廷玉回禅茶一味的雅间,先叫来掌柜的,细细的问了一个月里头从老鼎盛那买多少银子的点心,都哪些种类,见和刚才那个伙计说的都合上了,便点点头,让掌柜的去了。

又坐了不大会儿,他遣出去的随从便一个一个的回了来,逐一将打探的事体回给他知道,廷玉在一边听着,见有去打听屋价的,有专门去问街面上点心吃食价钱的,一样一样的记在纸上带了回来,竟然还有几个装作顾客进到老鼎盛里头,专去记两刻钟里总共卖了多少东西出去,都是什么价钱的,还有站在街面上数路过的人数的。

廷玉在一旁边喝茶边看着以然,只觉得平日里见他和自己差不多,此时却拿不太准了,一时觉得怎么好像是他开铺子似的,一时又想起他看廷珑时双眼放亮的样子,顿时如临大敌起来。

崭露头角

以然对照纸上抄来的事项,耳听着那几人回报,看到有记录不详明的地方就问上几句,自用炭笔在上面细细的添上附注,完了便只等那中人回来,好定下铺面。

谁知和廷玉两个下了两盘棋,过了足有半个时辰,那中人还不来,以然心里急火火的只想马上回去将打探来的这些说给廷珑知道,连输了两局,第三局眼看叫廷玉逼到墙角便不肯再下,一本正经道:“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来,廷珑妹妹还等着点心,咱们先回去吧?”

也不等廷玉说话,就喊了人进来,只将那个跟钱中人打过交道的随从留在城里等消息,吩咐道:“他来了,若说那家实在不肯卖,你就说我说的,那家肯卖便卖,仍旧加一成的银子,不卖再寻别的也一样。”

说完和廷玉下楼,唤来一个伶俐的伙计,叫他领着张家那个追他们来的小厮去老鼎盛买廷珑要的点心。廷玉想着妹妹要的东西多且杂,怕那伙计说不明白,到底亲自跟去买来,那店家又派了方才来送点心的小伙计帮他们送回茶楼,掌柜的叫人将点心盒子摞了两堆,使人用挑子挑了,一行人回山上去。

到家,廷玉打发了人到后院去请妹妹,便对着一桌子老鼎盛的点心发起愁来,他往常不大吃甜的,也未曾留心过这些东西,刚才进老鼎盛的铺子一看,才知道一个点心他们竟然就有这么些个种类,也不知家里做不做的出,不由开始担心起能不能与他家一较长短来。

以然端着茶立在月洞窗边,廷珑和廷瑗两个才顺着九曲回廊转出来,他便一眼看见那身月白的衫裙,腰身窄窄的,碧绿的宫绦系在上面,垂下来,随着步子微动,一下,一下,撞在他心里,那心就随之跳的越发的快了起来。等到近处,廷瑗不知说了句什么,她便微微侧过头去,神情专注,接着,瓷白的脸上就绽开一朵笑容来,嘴角上挑,鼻翼微张,眼睛眯起来,像一弯月牙……他看的入迷,脸上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忽然肩上被重重的一拍,以然忙忙收回目光,只见廷玉正脸­色­不善的盯着自己,不由心虚,立时转过身来挡住他的视线,眼睛一搭,看见桌上的点心,知他担心了一路,有心叫他分神,只道:“别的都妥当了,只不知咱们家的厨子做不做的出这些花样来?”说着又叹了口气。

廷玉方才喊了他几声,见他泥塑木雕般一声不闻,脚底生根似地纹丝不动,仿佛钉在窗下了。心里不由生疑,绕到他身后去看,只见满院子里除了楼阁花木,只有妹妹和廷瑗两个正一路拂柳往这边来,显见是为的这个,顿时恼了!一巴掌摆在他肩上,一分力气也没留。那家伙倒是好身板,只吓走了魂,晃也不曾晃一下,缓过神来还知道引他往别处用心,狡猾至极!可叹原先他竟没看出来,心里这样想着,也不接他那话头,只一味盯着以然看。以然本就心虚,叫他看的脸热,心里毛毛的,还不忘侧身去挡住外头。

廷玉这几日就存着疑心,有心要敲打敲打他,此时本想把话挑明了,见他急的这样,倒不忍揭人­阴­私,皱着眉,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廷珑进来就看见哥哥和以然两个站在西窗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皱着眉,一个红着脸,无语相对。看的她心里倒吓了一跳,心说他两个都是温厚人,从不犯口舌的,不知怎么这样僵持着,便忙忙轻笑了一声,道:“哥哥们回来的好快。”

以然先调开眼睛对她笑了笑,廷玉才转过身来,看了看廷珑,道:“怕你等的急了,铺子也不曾定下就先回来了。”

廷珑听了便笑着福了福身,眼睛在哥哥和以然身上打了个转,也不说谢。

廷玉笑微微的看着妹妹,刚要开口说她又来装乖,便听见以然抢着道:“妹妹不必多礼。”立刻侧头去瞪了他一眼,以然见他瞪自己,也只厚着脸皮对他笑。廷珑见两人不知因着什么一时不快活了,好在有一人肯低头,便放下心来,去看那一桌子的点心。

廷瑗早围了过去,正一个匣子、一个匣子的打开看,见她来了便指着其中几个道:“这几个都不好吃,硬的石头似的,只一味的甜,吃完了又嘴酸。”

廷珑顺着她的手看,捡出一个来先掰开看了看,见这点心是实心的,面里掺着芝麻,桂花,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倒也并不十分硬,一股子的甜香,确实腻人,便笑道:“五姐姐好刁的嘴,等咱们的点心出了锅,还要请你先尝上一尝。”

廷瑗想了想,道:“前些日子上梁时请客吃的不是?我都尝过了,有一种外面是个点心皮做的小碗,里面­嫩­­嫩­的那个最好吃。什么时候再叫厨子做呀?”

廷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笑道:“那个好吃是好吃,只是做起来麻烦。”又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莲翘,道:“用不了半个月,准再做一回。”那边莲翘早红了脸,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也不好意思嗔怪姑娘,只能低着头去看鞋尖。

廷珑自觉莽撞,便不敢再说,忍着笑低头翻检各­色­点心,却见用匣子装的都没写价钱,用油纸包着的那些,外面系着十字花的麻绳,花格中间倒是用炭笔写着名字,分量,价钱。便抬头去看廷玉,问道:“匣子上头怎么都没写价钱?”

廷玉便走过来,从匣子垫底处拿出一方油纸来给她看,道:“那盒子上头不着墨,单写了放在里头了。”廷珑才点点头。挨个匣子打开看过,查了数量,又掰开一个看了,尝过味道,用炭笔另在那纸上添了几个字。以然在窗下坐着,边看边微笑起来。

她这边正尝着,姚氏便使人来请,说是摆完了家什,要回旧庄去。廷珑忙住手,分了尝过和没尝过的装了,仍叫挑回去,又笑着请以然过去吃饭,以然因还有话要说,不顾廷玉怒视,笑微微的答应了。

回旧庄吃过饭,一家人坐着喝茶,廷珑便出去叫人拿了碟子来,将那些点心每样只留两个在匣子里,送去她房中,其余的都装了碟子端过来。姚氏见二、三十碟子的点心依次送了进来,笑道:“我闺女这是肚里生了馋虫不成?这样贪吃,看你以然哥哥不笑话你?”

廷珑正站在一旁捡自己吃了喜欢的装盘给母亲尝,听了便撅起嘴来,以然早起身笑道:“只怕廷珑妹妹不爱吃,她若喜欢,只管吃的胖些才好。”说着,眼睛就有些不听使唤,在廷珑腰身上一转,又怕人看见,一刻也不敢停留的移开,最后落在桌脚处,就要生生把那处盯一个洞出来。

姚氏听了看着廷珑道:“你以然哥哥给你说项了,只管吃吧,吃的圆了,可别说娘不管着你,单去找你以然哥哥算账才好。”

廷珑母亲打趣,当着外人也不好怎样撒娇,只笑微微的撅着嘴,以然听在耳里,却不知怎么对了心思,只笑的合不上嘴了。

姚氏吃了两块点心只说口­干­,便不叫廷珑服侍着,让她一边坐着去。

以然见廷珑得了空,这才从袖里拿出几张纸来,使丫头递过去,廷珑见他这样大方,虽不知是什么,到底疑疑惑惑的接过来,却有些说不明白的心虚,佯装随意的迅速看了一眼母亲脸­色­,只见母亲正端着茶盯着以然,脸上忽然就红了,强作镇定的展开纸一看,才放下心来,逐张瞧过,顿时收了一身的不自在。

又故意惊叹道:“哥哥们一下午竟弄回来这么些东西!”

廷玉却不肯居功,道:“以然把跟着的人放出去抄回来的,你看看可些有用处?”

廷珑便笑道:“怎么没有,正经有用的东西。”又看了眼母亲,见她脸上也带出好奇来,忙起身拿给母亲看。

姚氏接过来,见第一张纸上面记着街面上的点心种类,价钱,旁边还用炭笔分了等,详细说了这一等吃食多是什么样人买去,便有些意外以然这孩子想的周到,又翻到第二张纸,见上头写着城里东市最繁华处的店铺价钱,旁边还画着条街道,街边标了几处铺子,也标着价钱,此时便抬眼看了眼以然,笑问道:“你们相中的是哪一间?”

以然忙起身上前,看了看那图,边指给姚氏看边道:“这一面靠着街口,我瞧着好,已经使中人去说了卖下。”又问道:“太太看哪处屋子好,我和廷玉没经过事,怕看走了眼。”

姚氏只看着那图,道:“这里不错。”以然便松了口气,释然微笑起来,忽然又皱了皱眉,道:“只可惜那家说只赁不卖,我想着做生意图个久远,若他家看咱们生意好收回去用,岂不夺了咱们的老客?情愿多加一成银买下来,还不知那家肯不肯。”

姚氏听了一笑,又翻看后头两页纸张,见写的都是时辰,后面还记着数,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了。

以然忙一一解释道:“这样是老鼎盛什么时辰做了多少生意,那张是那店铺挨着的街口一个时辰经行的人数。”

姚氏点了点头,微笑着打量以然,道:“我本来还怕廷玉因这铺子耽搁了功课,现在看来正该跟着你学学。”不等以然谦虚,又对廷玉道:“你以然哥哥家里头生意上也从不­操­心的,却比你明白多了,看来凡事都在留心上头,这次你便多多的留心,也知道些世情。家里不指望你赚银子,便是折了本钱,也要得出些为什么亏空的经验来才好。”

廷玉忙答应了,姚氏又用眼睛在廷珑脸上转了一圈,廷珑也忙点了点头答应了。

以然见廷珑一脸审慎,便又回头对姚氏道:“太太放心,必不至于亏了,一来外头那些点心实在不如咱们家的,只要慢慢来,大家自然识得;二来,那铺子紧挨着我们家的茶楼,便是单做我家的生意也维持的下去。”

姚氏听了便微微一笑,对廷珑道:“这样一来,点心上头更要多多的用心,不然砸了咱们家的招牌事小,连累你以然哥哥事大。”

廷珑早在一边听了以然一条一条的娓娓道来,事事都想的十分周密,先是有些刮目相看,听到后来见他做了这样万全的准备,又如此尽心尽力,心下极为承他的情,先答应了母亲,又含笑屈膝对以然福了一福道:“往后还要以然哥哥多多照拂了。”

以然不等她说完便忙忙回拜,口中讷讷的,脸上一片通红。

陆夫人来访

以然又坐了半晌,见太太再没旁的话说就要告辞,姚氏眼见天时不早,便温言留他在这边歇下,明早和廷玉一发过去,以然正待答应,忽想起廷玉今日别别扭扭的正憋着火,留下恐要吃他的排头,便推脱回去还要温书。

姚氏听他这样说便不再留,只叫他稍等,不一时,芍药从后面拿着个扁方盒子出来交给姚氏,姚氏亲自拿钥匙开了锁,捡出三、四张银票给以然,说是买铺子的银钱,以然见了忙忙起身推辞,姚氏便笑道:“这八百两你先拿着,我是瞧着你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遇见合适的铺子也不必再商量,你看着定下来就是。”又道:“他们两个开铺子烦你出力也就罢了,若再带累你垫银子我可不能答应。”

以然这才上前接了过来,姚氏就安排了人送他回去。一路上,以然因不曾得空和廷珑说说话心里便有些失落。

原来,他将那几张纸递给廷珑,本是要等她遇见不明白的地方出言相询,自己便可上前去将那上面记的要紧处细细的说给她听,为此,默默在肚里攒了一车话,具是深入浅出、仔细推敲过的,只盼着廷珑到时弯着双目,眼带欣赏的望着他……

谁知那纸张刚递给廷珑,她便赞了一声转手呈给太太看了,那上面有些地方他故意不曾标明意思,太太看不明白,招了他过去问,他便只得上前去立在一旁将那上面记得都是什么,于自家生意有什么用处详细讲解了一遍,因是在肚子里滚熟了的,边说还边抽空去看廷珑神­色­,但见她果然脸上笑微微的,投注在他身上的眼神带着欣赏和感激……他本是早就想好了这时该说什么话,必不会像平时一样傻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想到这些都成了泡影便愈发失落起来,直走了二里地,摸到袖中那八百两银票,想着太太对自己这样放心,将大事交给他办,才又快活起来。

疾步走回家,先去听涛院见过祖父,将今日下山的事说了一遍,方老爷子听孙儿说到跟中人买铺子时,不等人家说话他倒自己先添了一成银,笑道:“到底还是缺些和人打交道的经验,正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你这孩子不等人家要价,便先急着添银子,若是那家也是个厚道的也就罢了,若是个见利眼开的,见你中意的紧了,便要将那价钱抬到十分去,那中人半日不回来就是要让你急上一急,好把价钱再往上抬一抬。”一席话说的以然头上冒出汗来。

方老爷子怕挫了他的兴头,又道:“你今日不在那边等,又留了话说再寻别的铺子也一样,倒是做的对了,若对家不是那等人心不足的也不碍的。”

以然因是给张家办事,恐那边狮子大张口,事情办的不美,忙问祖父怎样应对,方老爷子只道:“银子既然已经添了,便等着就是了,肯不肯都在他,若是不肯,咱们家茶楼边上还有一家卖北货的铺子,我早想挪出来,趁这回腾了给张家用也使得。”

以然听见总不至于叫张家吃亏才放下心来,又换了衣裳到后宅去见母亲,进门见尚宽和妍儿两个都在,便先给母亲行了礼,又同表哥、表妹见了礼。

何氏正和尚宽说船运的事,见儿子兴冲冲的进了来便笑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可见过你祖父了?”

以然回说见过了,又当着尚宽和妍儿的面道:“廷玉要开铺子,今儿下山帮他寻铺面,找了几处回来那边太太都十分满意,给了儿子八百两银子,叫儿子做主呢。”说着便将银票掏出来呈给母亲看。何氏拿眼睛扫了一下,也不伸手接,只道:“自家的事还没伸过手,倒先揽起别人家的事来了。”说完,见以然不答腔只在那憨笑,又笑道:“既是托给你,你便用些心,别到时候落了埋怨。”

以然忙答应了一声,将银票掖回袖里才问尚宽道:“表哥怎么来了?”

尚宽道:“姑妈叫我过来盘盘帐。”又笑道:“我听说你这回也要上了笼头,跟我一块去拉纤了?”

以然便点点头,拱拱手道:“往后还要表哥多多指教。”

尚宽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只道:“好说,好说。”

何氏等他两个说完话才看着以然,道:“再过一个月就要贩秋粮进京,我已和你祖父说过了,这趟你便跟着一块儿去吧,路上都听你尚宽哥的,不用你管事,只好好看着你尚宽哥怎么行事就行了。”

以然忙点头答应了,心里盘算趁着这一个来月要快些把张家的铺子开起来,他好放心上京去。当着母亲却不敢露出一点意思来,只跟尚宽问些行船在外要防备的事。

却说姚氏这边,等以然离开了便叫廷玉和廷瑗各自回去歇息,单留下廷珑伺候,先说了几句搬家的事,只说那边宅子收拾的差不多了,张英便选了三天后的吉日,搬了铺盖正式过去住。

廷珑想着莲翘和乔木两个的婚事早定了搬过家去就办,便和母亲商量了定下日子,又将莲翘的爹娘都不在府里头的话说给母亲听。

姚氏以为她又来揩油,便不肯上套,只笑道:“那丫头服侍你一回,既然她爹娘都不在府里头,你这个当姑娘的可要好好陪送了她。”

廷珑听了便认真的点点头,道:“只是我不知一般人家都是怎么嫁女孩儿的,想着跟太太商量商量,这些日子我也不使唤她,多少针线活计也叫她腾出功夫来做做。”

姚氏见女儿是真心给身边人送嫁倒十分高兴,果真帮她合计陪送些什么东西,末了凑了十二抬的嫁妆,把新房里的东西都置办齐了,姚氏又另赏了二十两银子压箱。又想着因为莲翘配了人便不能留在廷珑房里头服侍,她屋里的紫薇、紫藤也大了,这一两年该配人的配人,该放出去的也要放出去,便要再挑几个小丫头进来,先跟着紫薇、紫藤学规矩,廷珑听了只叫母亲做主。因张英宿在新宅那边,廷珑当晚也不回房,只在母亲房里住下。

第二日去方家上学,回来时以然不顾廷玉的脸­色­,自顾自的跟着一同过了来,廷玉眼刀放出,对象却浑然不觉,一路上脸­色­就怏怏的,先还坠在廷珑和廷媛后面走,见以然眼睛没工夫看路,又拉着他急急越过廷珑两个,走到前面去了。

几人刚进了旧庄就有仆­妇­迎出,只说上回上梁来贺喜的那位陆翰林夫人带着少爷、小姐过来做客,太太叫去接少爷和姑娘回来见客。几人听了便一同往后宅去了。

心急如焚

以然跟着他几个走到东厢便停步不前,只说去廷玉房里坐着等,奈何廷玉听说是陆翰林夫人上门,想起上次被她盯住翻来覆去的盘问,便不肯独自去受罪,立时又记起以然乃是他的兄弟,该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里容他独自逍遥,只一把抓住以然的腕子便迈开大步往前走。

以然任廷玉攀扯着,见他这好歹是不拿自己当贼了,也算是示好,又知太太当他是子侄一般,便是与廷玉同去也不为失礼,就不去挣扎,随廷玉一同去了。

几人到了后宅,廷瑗却无论如何不肯进堂屋去,只说穿的多了热得受不住,要回去换身衣裳,廷珑拿眼睛一扫,见她穿着葱绿的纱衫、纱裙,再没有能消减处,就知道她有意推脱,当着哥哥们的面不好问缘故,也不去强她,只点点头便要随哥哥进去,廷瑗却又上前扯住她袖子,一脸的促狭附在她耳边说话,廷玉和以然只袖手站在一旁等她俩捣鬼,却不知廷瑗说的什么,廷珑只听了两句就飞红了脸,以然见了便忍不住去看,却又不敢直勾勾的盯着,一双眼睛便躲躲闪闪起来,只觉廷珑粉面含嗔,气鼓鼓的十分可爱,费了好大劲才不叫眼睛给那张小脸粘住。

廷珑听了廷瑗的话一把将袖子扯回来,佯怒着瞪了她一眼,却见她笑嘻嘻的全不往心里去,只好扭头不理她,催着哥哥进去,快进门了还听见廷瑗在后面轻笑,脸上更红了起来。

三人进了门,见姚氏正捧着茶笑微微的同坐在她对面的陆翰林夫人说话,便上前去先给姚氏行礼,姚氏待他们行了礼便笑道:“来的倒快,见过你们陆伯母。”又指着几个孩子侧头对陆夫人说道:“上梁那日你都见过的,两个小的是我那一对魔星,大些的是白鹿山庄方家的少爷。”她这边说着,廷玉、廷珑、以然几个早在那边逐一施礼称呼了。

陆夫人见几个孩子礼数周全,举止稳重,含笑点了点头,叫他们不必多礼,用眼睛依次在几人身上扫了一遍,又着力看了以然一眼,想着她两次来都见着方家少爷与张府的公子同进同出,不知这两家有什么渊源,眼睛极快的在廷珑身上转了一圈,这才笑着唤过在东首落座的一双儿女引见了他们认识。几个孩子互相见了礼,姚氏便叫他们归座,又唤人送了点心果子来。

廷珑被安排坐在陆小姐下首,因她是主人,恐陆小姐拘束,一再的挑起话头来问她在家都读些什么书,做些什么消遣,却见那陆小姐只微笑着点头或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廷珑见她这样腼腆,又回想起方才见礼时,她也只是含笑福身而已,竟是从头到尾都未曾开过口,好笑之余又颇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招呼这样的客人,一时看见座间矮几上的点心,又再三的劝了几劝,那陆小姐只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却始终也不曾动那碟中的吃食,一直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

廷珑此时不由大为佩服,她一向只觉着自己够谨言慎行的了,想不到真正贤惠文静的在这呢,不敢扰她破功,只抬头去听母亲和陆夫人在上首说话。

两人先是说些桐城的气候、物产,陆夫人提起这桐城的鲥鱼是极有名的,还有个段子,当初前朝何阁老的夫人入宫去赴宴,想着宫里头巴巴的发帖子来不知吃些什么山珍海味,去了一看,原来竟是这东西,都是些没长够尺寸的,皇上妃子们便齐夸如何的鲜美。

廷珑知她说的那前朝的何阁老夫人就是大嫂何氏的族太夫人,与玉清舅妈具是一族,便抬眼看着以然笑了笑,以然看见也噙了笑意挑了挑嘴角。

那边陆少爷正挨着以然下首坐着,忽然见对面张小姐对自己嫣然微笑,心中便是一动,不由放出眼睛去细细的打量她一遍,只见她生着白净鹅蛋脸,一对瞳仁乌黑幽深十分灵动,脸上笑微微的,想起方才她对着自己笑时,微眯着双眼就像一弯月牙儿,又见她挽着双鬟,发间Сhā着一对油绿油绿的碧玉对头莲花簪,更显得一头鸦发衬着粉面,整个人坐在那里恬淡柔和,十分讨人喜欢,盯着她看了半晌,却见这张小姐只放出手段来引着自己去看她,便再也不瞧自己一眼了,转过头去在那边佯作专心听两位太太说话,更是添了兴味。

他今年逢着大比之年,本是一心要先取了功名,做个少年进士,到时候才凭自己的心意选个知情识趣的良配,此时叫母亲逼迫着出来相亲竟是一肚子的不愿意,先前张家小姐进门,他只瞧了一眼,见她年纪尚小,身量未足,便满心失望,及至方才她对着自己一笑,才觉出她­性­子活泼,和族中那些木头似的姐妹不同,又见她虽然年龄尚小容­色­未开,却已有了几分颜­色­,更添喜爱……

却说那陆夫人和姚氏说完了鲥鱼,不知怎么的便又说到这桐城另一样家喻户晓的物产,原来这陆家十分的好家教,族中女儿个个十分的贤德,针黹女红都是小事,光是朝廷表彰守节的牌坊就是桐城一景。

姚氏听了便做出大为钦佩的样子来含笑附和,又夸奖眼前的陆小姐十分的娴静,才把话头引到别处去。

廷珑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夸自己家的,只觉十分有趣,又忍不住看了眼旁边的陆小姐,见她垂着头,脸上涨得通红,知陆夫人的话倒也可信,复又觉的这陆小姐十分可怜。

那陆夫人说完了家里的牌坊,又提起儿子来,只道那孩子如何好学识,原先本是在京里跟着老爷读书的,老爷十分的器重,不等到时候就早早送回原籍来,只等今年开科便要下场一试身手。

姚氏听了便随口问他回籍在哪间书院读书,那陆夫人便道:“我们老爷说少年人­性­情未定,父母先生的训导多听不进去,只把一­干­狐朋狗友的话当做至理名言,恐他为人引诱,从小只在家里读书,并没有一日叫他出门去厮混过。”

姚氏听了便只点点头,端茶慢饮,一时终于来人询问饭摆在哪,姚氏便忙忙招呼了客人入座。

廷珑见有外男在座,便起身告退,姚氏还不待说什么,陆夫人早道:“我们大人和你爹是同僚,也不算是外人,不碍的,一起坐吧。”姚氏听了,想着陆家的闺女还在,却也不好就叫廷珑回去,便点了点头,廷珑只得坐下。

廷玉见妹妹碰了钉子,便伸手去拽以然衣袖,好叫他寻个由头告退,免得母亲不准,谁知以然从一进门见陆夫人带着一对儿女做客,就看出不对来,等听见她不住口的夸赞儿子学识如何如何的好,心里就咯噔一下,又见那陆少爷不肯老实坐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从上到下的盯着廷珑相看,心里早憋着火,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任廷玉着急,只安坐着等着上席。

陆夫人见方家少爷也留了下来,先是看了他几眼,见他毫不知趣,便笑问姚氏道:“方少爷和令公子倒是十分投契,我上回来就见过的,可是两家有亲?”

姚氏含笑看着以然道:“我们两家亲连着亲,他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亲厚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陆夫人听了便点了点头,又看着以然道:“这孩子也不小了,可定下亲事了没有?”

以然只顾着盯着陆少爷,叫她问的一愣,眼睛忍不住往廷珑那边一闪,才摇摇头道:“不曾定下。”那陆夫人便含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廷珑却是看见以然方才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顿,不知怎的就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那一眼大有深意,低头吃饭时还总觉得他在盯着自己,慢慢的脸上都烧红了。

以然却见那姓陆的端着饭碗不错眼珠的盯着廷珑,仿佛就着她下饭似的,吃的津津有味,真是气的要发抖,又掉头去看廷珑,见她低垂着颈项只拨着碗里的饭粒,就知道她胃口不好,细看之下,见她脖颈处都敷上一层粉红,心里忽然就酸软了,恨不得立时将她揣在怀里头藏起来。

好容易吃了这一顿饭,廷珑赶忙借着上茶,亲自出来传点心,站在风口吹了好一会儿凉风才觉得透亮些了,心里头又时不时的滚过以然落在她身上那一眼,想着方才吃饭时落在她身上似有还无的目光,也不知是不是出于自己臆测,彼时,当着一桌子的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抬起头来探寻这目光的真假的。

以然见廷珑方才出去时微颔着首,不似平日里抬着头笑微微的模样,便知道她羞着了,一时便想要跟出去,却又怕自己不在时太太说什么听不见,只一边在心里惦记着廷珑,一边听着太太和陆夫人说话,廷玉三番两次偷着拽他离席都置若罔闻。

开窍

廷珑在外面吹了半晌凉风,实在拖不得了才唤人取了果子来反身回堂屋去,一进门就见以然目光灼灼的望过来,顿时脚下发虚,忙立定身形借了吩咐丫头摆盘的工夫收敛了心神,一路目不斜视的走到姚氏身边侍立着。

姚氏一边笑微微同陆夫人说话,一边分了神出来留意女儿神­色­,只见她面上虽然清淡无波,一副低眉敛目的乖巧模样,可这般的屏声敛气却有些老实的过分了,又想起方才席间她也未曾动筷,全不复平日疏朗自在,落落大方的态度,心下不禁有些起疑,微微皱了皱眉,眼睛在陆家少爷身上打了个转,见那孩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倒也一表人才,一身素白纺绸的长衫嵌着金丝银线,腰间缀着些个玉佩、香囊、折扇、荷包之类的物件,年纪和以然仿佛,若说穿戴富丽、态度倜傥就远非一旁的以然、廷玉可比了,又见他目光频频往身后看去,心下了然,收了目光慢慢呷了口茶,仍旧同陆夫人敷衍。

陆夫人眼见姚氏打量自家儿子,只一边说笑,一边不动声­色­的察看她的态度,却见她问也不曾问一句,却是全无表示的样子,便只好自己寻了个话头来,笑呵呵道:“我们正泽眼看便要赶秋闱,正缺个有科场经验的先生指点,无奈从京里回来一直没寻着合适的,不知令郎如今在哪里附馆?先生学问怎样?”

姚氏听她这话里的意思,便不肯说如今在方家上学,只笑着道:“廷玉年纪还小,学问也浅,我们老爷倒不急着叫他下场,只带在身边读书养­性­罢了,并没有延名师训课。”

陆夫人正巴不得这一句,打蛇随棍上道:“令郎竟是你们老爷亲自教导的,这就怪不得了……谁不知道你们张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学问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们正泽若是能得张大人点拨点拨,倒是他的福气。”说着便直直盯着姚氏。

姚氏见她话说到这个地步倒不好不应,只能笑道:“点拨谈不上,有空就来坐坐吧,廷玉见了令郎这样好学识也好知道用心上进。”

陆夫人听了这话才笑了笑,又坐了一会儿讲些本地的闲话才携儿带女的起身告辞。姚氏略留了留就带着几个孩子一直送到二门,又寒暄了半晌才将陆夫人送入轿中,陆少爷等着母亲、妹妹起了轿,反身回来跟姚氏行了礼告辞,临上马又把眼睛在廷珑身上一转,见她微侧着头没有看自己,目光空濛濛的落在远处,轻笑了声才打马去了。

以然方才听太太邀姓陆的来家玩心里就开始发紧,及至听见他临走时那一声轻笑脸上又黑了黑,抬眼去看廷珑,见她正望着墙角出神,没有注意到那人的轻佻样子才略舒服了些,只是这一下午的煎熬到底心里不安至极,怔怔的看了半晌,眼见着廷珑随着太太往后院去了,竟不管不顾就朝廷珑奔去。

廷珑正随在姚氏身后,边走边在心里头想事儿,忽然叫人扯住衣袖,回头一看,见以然一脸焦急的扯住自己,脸上就有些发热,只得强作镇定,垂下眼帘等他说话。

以然见廷珑幽深的目光刚和自己的眼神一碰便随即掩在一排乌黑浓密的睫毛之下,那一排睫毛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抖动着,显出几分不安,看着看着周身的血液都汇聚起来,把一颗心涨的满满的,清了清嗓子,把满腔的勇气沉淀下来,柔声道:“廷珑妹妹,你,等我的消息。”

廷珑垂着眼帘等了半天,正莫名的心虚,听了这句话心里就一震,慢慢抬起眼睛来,见以然满头大汗,一脸的毅然决然,先是愣愣的望进他眼睛里去,看那里面似乎挟着钱塘潮那样的巨浪,随即害怕起来,下意识的就往前看去,见母亲已停了步面无表情的望着这边,忙低头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才又重新抬起头来疑疑惑惑的望着以然,道:“以然哥哥说的什么消息?”

以然脑中充血憋出这么一句,才觉得豁然开朗,就听见廷珑这么一问,顿时张口结舌起来,头脑霎时转为清醒,心中剧痛,用了好大力气才从声带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廷珑妹妹,你等我的消息,对,你等我的消息吧,铺面要是定下了,我马上来给你送信……”说完竟连去和姚氏行礼告辞都顾不得,只深一脚浅一脚的自去了。

廷珑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以然走远,心里忽然就针刺似的疼了一下,酸涩顿时在眼中弥漫开来,耳听着母亲叫:“珑儿过来。”

廷珑不敢抬头,只垂着眼睑过去母亲身边,又听姚氏道:“廷玉带两个人去送送然哥儿,看着他到家再回来。”廷玉听了忙也领命去了。

看着儿子去了,姚氏一言不发牵着廷珑回了后宅,打发了伺候的人,就在床沿坐了盯着女儿,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思量方才这两个孩子的情形,正寻思着怎么问话,就见廷珑低头站在那,眼泪正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的直往下掉,不由恨声道:“你哭的什么!”

廷珑本来还强忍着,听了母亲问话眼泪落的更急,一大滴一大滴的往外滚,落在胭脂灰的鞋面上,晕染开来。姚氏见了长叹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条手绢来,递给廷珑,廷珑伸手接过按在眼窝处,好半天才收了泪。

姚氏方才见以然和廷珑两个站在那边说话,一个红头胀脸一个羞羞答答,及至以然失魂落魄的走了,心里便存了疑惑,带了廷珑过来要细细审问,谁知还不及开口便惹得她哭泣,此时见她哭的鼻头通红,一肚子的话便不知如何开口,心里头再三的思量了,想着廷珑还小,又是走到哪都有丫头随从跟着,廷玉更是与她一步不离,怎么也不该生出那些不合礼数的事来,心里这样想着略觉安慰,可到底觉得廷珑这一哭好没来由,不由得她不担心。

心里头翻来覆去的掂量了半晌,末了只看着廷珑道:“以后就不要去方家上学了。”

廷珑听见母亲的话,以为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更是抬不起头来,默默点头答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姚氏见了她这样也不再去招惹她,只给她净了面,便放她回去歇息,自在心里头犯着嘀咕,一等廷玉回来叫了他进来细细盘问。

廷玉一贯谨慎,听着母亲问了两句话就琢磨出意思来,一时又怕妹妹挨骂,又怕母亲自此厌恶了以然,便只一问三不知。

姚氏见他这样倒气的笑了,道:“你天天和珑儿在一处,如今我问你你不说,若是害了你妹妹,仔细老爷剥你的皮。”

廷玉只老老实实听训,一个字也不忤逆母亲,心里恨以然恨的牙痒痒,怪他不老实带累了自己。

姚氏旁敲侧击了半晌,见他是一个字也不肯说,想着他不是分不出轻重的孩子,既然不说就是无事了,想了想,只道:“你妹妹也要及笄了,往后只在家里头用功吧。明儿你去方家,就说咱们家这几日搬家,我要她帮手,这些日子就不去上学了。”

廷玉忙答应了,先是松了口气,想着往后自己不用防贼似的看着以然了,继而又为妹妹难过起来。

廷珑回房去只在床沿呆坐着,想着以然拉着她说那句话时的神态和语气,越想越觉得酸涩和喜悦,这酸涩和喜悦从何而来却百般难解,及至想到方才自己那颗趋利避害的世故之心如何伤了那少年清风明月一般至真至诚的赤子之心就更加难过起来,心脏隐隐作痛,一时又想起曾经在母亲处听见说以然不是良配的话,更是连头都疼起来,不敢再往下想……晚上饭也不曾吃便囫囵着睡了过去。

姚氏遣人来问,听说睡下了,便只差人送了粥来,叫热在五更­鸡­上,等姑娘夜里醒来饿的时候吃。廷珑朦朦胧胧中听见,只觉得浑身疲惫,更存着逃避的念头,就不肯睁眼,睡睡醒醒的熬到天亮。

第二天起床便好些了,只要不去想就不觉如何心痛,叫丫头们服侍着洗漱了便去母亲房里请安,还习惯­性­的要带着课业,走到门口才想了起来不用去上学了,又叫莲翘送了回去。及至到正房用饭,见母亲脸­色­和悦,一句不提昨天之事,慢慢放下心来,吃了饭只跟着母亲收拾东西。

这些事体姚氏本也用不着她伸手,只因放心不下,一定要拘了她在身边查看,这么着过了两日,见廷珑神­色­如常,该吃便吃,该睡边睡,并没有一点神思不属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却多少放下心来了。

怀春

这一日,张家依着吉时将铺盖细软尽皆送到新宅那边,算是阖府正式搬了家,因悄没声的不曾张扬,只城里头大房、二房和方家这些知道的近亲备了礼物来贺。

姚氏正在后院督着家人分发箱笼,顺带着安排各屋上夜的差事,听见回禀,忙忙放下手头的事体就带着廷珑出门去迎客。

廷珑跟随母亲迎了山下大伯母,大姐姐廷瑛和二房廷瑾嫂子一行,又接了玉清舅妈进屋落座,行过礼就见母亲给她使个眼­色­,会意之下便偷了空告退,出了门略站了站,唤了紫薇去厨下吩咐预备家宴,又转身去了后院接着姚氏方才扔下的那一摊子,继续看着人分发起来,却又实在是心不在此处,开始时还一边听着芍药唱名,一边检视箱笼上的名签,渐渐的思绪就飘到别处,眼前的东西都化作玉清舅妈方才带来的那十来口楠木包铜箱,想着玉清舅妈说那是以然送给自己和二哥哥的贺仪,就忍不住欢喜,并不为那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而是释然于以然没有生她的气,还肯送东西过来。

这两天她一直惴惴的,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忍不住翻江倒海,一次次的想起当日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少年——紧张的满头大汗,眼中带着恳求,眼神却又那样炙热,带着一往无前的冲动,而最终因为自己的一句话,那双眼睛先是呆愣了一下,接着就闪过刺痛,再也不见清明。

这一切让她觉得心里有愧,在那少年掏心掏肺的表白时,她最先想到的是避嫌和自保,为此不惜伤害他的热情和真诚,而且如果再来一遍的话,她大概仍旧会毫不犹豫的那样做,她太爱自己,也太爱在这个时空里一直守护着她的母亲了——她不能让母亲蒙羞,甚至不能让她忧心,而自己,想到这,廷珑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深知自己在婚姻大事上是没有选择权的,所以她不能允许情不自禁这种意外发生,求仁得仁固然可喜,可若一旦落空,为情所苦的煎熬却不是她愿意付出的代价,何况她早已知道母亲意思,这就让她更加不敢稍微放纵任何不该有的情思,努力的拉紧手中这根叫做理智缰绳。

可那少年的目光却是无孔不入,稍微懈怠的时候就会忽然的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心中一震。是喜欢吗?她不知道,或许她内心深处实在是有些享受的吧?所以忍不住的一再回味。可是扪心自问,张廷珑,你值得吗?那样直率的热情,是这颗坚硬的包裹严密的心能够回报的吗?而且他还那样年少,几乎还是高中生呢,身边除了几个妹妹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年纪相当的女孩儿,那些活泼的,热情的,可爱的,妖娆的女孩子他还没有见过,所以这实在是有些盲目的感情——想到这,廷珑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剂灵药,不仅宽慰了自己心里因伤害那少年产生的不安,同时又像是一剂强力胶水,把心中那处被那少年的热情烤裂的地方粘了起来。

她这边心里东奔西突乱七八糟的想着,冷不防廷瑗好大的一张脸突然凑了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廷珑抚着刚粘好的心脏,嗔怪道:“五姐姐,你吓死我了。”

廷瑗见她吓得脸都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廷珑见她孩子­性­情也不和她打官司,只道:“这乱着呢,五姐姐来做什么?”

廷瑗就一撅嘴:“我半个月没见着我娘了,就想跟她说说话,才开口就把我训了一顿,又打发我出来给你帮手。”

廷珑听了便笑道:“五姐姐准是又自说自话了,上回大伯母叫你不许在人家说话的时候Сhā嘴,谁叫你记不住。”

廷瑗委屈道:“我不抢着说,我娘才没工夫听我说话呢,就知道怪我。哼!”

廷珑听她这样说倒有些可怜,也不再接话,又见她在这无聊,想着自己站在这也实在没什么大用,便仍旧将这边托付给芍药。对廷瑗道:“姐姐跟我去趟厨房,然后咱们回屋去把东西摆起来吧,也好叫大伯母看看姐姐的屋子。”廷瑗听了立时兴高采烈起来。

廷珑便带着廷瑗先到厨房转了一圈,见菜­色­都是头天晚上定下的那些,没甚错处,待客的碗碟也都领了出来,另有特意给大伯、二伯预备的女儿红,给女客备下的惠泉酒,到处看了一遍放下心来,便也不说什么,点点头举步带着廷瑗一块回后罩房去。

廷瑗因母亲这一向常在私下里夸赞廷珑,每每拿她来比,此时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廷珑管事,见她不过就是进去略转转罢了,大为惊讶,只道:“我当多难的事,原来一手也不用伸,不过是看着她们把饭做得了就行,等我回去跟母亲说,也叫她把厨房给我管,省得总是说我什么都不懂。”

廷珑叫她说的笑了,只道:“五姐姐别耍嘴,等你管管就知道了。”

廷瑗不服气道:“尚宽哥原就说过管家什么的一点都不难,难的是­精­打细算,但凡银子使得够了,但有酒席便请一班做席面的来家,一点心都不­操­什么场面都混过了,我便是不学这个也不要紧。”

廷珑听了廷媛的无心之语心里暗笑,却不敢露出来让她知道失了言,再不好意思,只憋着笑回了后罩房,先把丫头都叫到廷瑗房里,开了领回来的箱笼就铺床、挂帐的开始陈设,两人又亲自跑到书房去按着早先规划的样子布置了起来,正忙得热火朝天,前面突然来人相请,说是吴知府夫人来了,太太叫姑娘出去见见。

廷瑗听了就笑的一脸促狭,只道:“门槛都要叫人踩破啦。”廷珑忙伸手去捂她的嘴,环目四顾,见一屋子的丫头都抿着嘴偷笑,就恨廷瑗嘴上没有把门的,用力瞪了她一眼才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带着丫头出门。廷瑗见了就笑的愈发嚣张起来,廷珑无法,只做听不见,径自往堂屋去。

一进门就见吴知府夫人穿着一身枣红,正高踞在东首开怀大笑,廷珑看了眼母亲,就忙笑微微的走到吴知府夫人跟前去请安。吴知府夫人见了便一把将她扶了起来拉到自己身边,上上下下的含笑打量了一遍才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跟花枝儿似地,真是一时一个样,这才几天没见就出落的越发齐整了。”

廷珑只垂目听着,等她松了手便福了福身,转到母亲身侧去侍立着。

方才廷珑进门,那吴知府夫人正跟玉清说些本地士绅的闲话,刚刚说到陆翰林家就被廷珑进门打断了,此时不顾有未出阁的姑娘在屋里,又提起话头来接着说:“那陆翰林人老心不老,在京里头养着三、四房姨娘,一个个的又忒能生,光儿子就养下七、八个来,咱们这位陆夫人在家里气的要死,偏偏陆翰林聪明的紧,死活不肯接她到任上去收拾那些个狐媚子,鞭长莫及之下,你猜咱们这位贤德的陆夫人怎么着了?”

吴知府夫人一边吊着玉清的胃口,一边拿眼睛去瞄着姚氏,见两人都含笑不语,便又自己接着往下说道:“她们老爷做着积年的翰林,清贵固然是清贵,只是算上养廉银一年才三、五百两的进项,养那一大屋子的美人全靠老家的产业,这位陆夫人便撺掇着陆家分了家,将房契、地契全都攥到手里头,自此一两银子也不肯送到京里去补贴她家老爷的那些个小妖­精­们。”说到这就笑了起来,半晌见众人只是赔笑,并不搭话,只得仍旧自己顺着说下去:“按说这陆家也是大族,万没有叫女眷这么闹的,只是这陆夫人的娘家兄弟原先做着道台,无人敢去招惹,可巧,前两个月那位道台老爷因为贪酷太甚,叫朝廷革了职,说是永不叙用,这陆翰林终于得了机会就要回来收拾他这位贤德的太太。陆夫人顿时着了慌,忙忙的把在京里读书的儿子弄了回来,这些日子就带着一双儿女四处的攀高枝,要再寻个靠山和他们家老爷打擂台呢。前些日子还盯上我们家芸儿,一再的遣媒来说,我怕伤了她的脸面,只说我们芸儿定了人家,推了,其实我也想再留芸儿两年呢。”

说到这便拿眼睛去看姚氏,见姚氏笑微微的显然都听见了,这才抿了口茶润了润,问道:“令郎可在家?请过来见见吧。”

姚氏听了,笑着吩咐了人去叫,不大工夫廷玉便过来请安,廷珑却不成想以然也跟着一同进了来,这两日都没见着他,连铺子定下来了的消息也是廷玉带回来的,并没有像他那日说的那样亲自来送信,正因为如此,廷珑才会疑他生了自己的气,今日冷不防一照面,就忍不住偷偷抬了眼睛去看他,映入眼帘的先是一身青竹布的长衫,腰上垂着一方­鸡­血小印,一块玉佩,再往上是日渐厚实的胸膛,逐渐变宽的肩膀,然后是线条刚硬的下颌,紧抿的嘴角,挺直的鼻梁,之后她就瞬间栽进了一口幽深的寒潭里,那寒潭的主人正定定的直视着她,眸­色­深沉。廷珑不想偷看被以然抓住了,忙忙垂下眼帘。

以然进门一眼就看见廷珑,见她正笑微微的立在太太身侧,见到自己进来显然有些惊讶,目光散乱了一下,立刻就低垂了眉目,乌黑浓密的睫毛扑散开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以然看见,心里顿时就酸软起来,半晌,又见那片­阴­影像蝴蝶翅膀一样微微颤抖着慢慢的抬了起来,先从自己脚下扫过,一路滑过全身,慢慢的望进自己的眼睛里,就在那一瞬间又滑溜的像是一尾受了惊的小鱼一样摆着尾巴逃走了,忽的藏回到眼帘下那片­阴­影里。以然呆呆看着,方才心里的酸软就混杂进了一片欢喜,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跳的那么有力,几乎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廷珑,你若真听不懂,又躲闪什么呢?

玉清从以然一进门就直直望着他,见他行了礼便立在屋当间,一瞬不瞬的看向廷珑那边,引得姚氏侧目,他却还全然不知收敛,自顾自的一时皱眉,一时欢喜,想起前日他失魂落魄的闯到房里同自己说的话,不由叹息。收了目光又转眼去看廷珑,见她低眉敛目的微侧着身,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沉静如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那傻小子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一样,心里不由思量,这女孩子究竟是还小呢,还是太聪明了呢?

姚氏这两日心里一直犯着疑猜,今日见以然立在屋当间,目光坦荡的越过众人胶着在珑儿身上,光明磊落的把心思铺开来晾在太阳底下,不禁微微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粗心,大概就是这种光明磊落才让她一直没有去留心那眼里的意思吧。又看了半晌才清了清喉咙道:“珑儿,你去厨房看看,催她们摆饭。”

廷珑听了母亲的话如蒙大赦,施了礼转身便往外走,谁知才走到屋当间就听见以然道:“廷珑妹妹,这是妍儿表妹叫我带来,单赠你乔迁的。”

玉清见姚氏打发了廷珑出去,心下刚松了一松,却不想那傻小子就这么沉不住气,忙拿眼睛去看姚氏,却见她根本没看见儿子拦下廷珑似地,正指着中堂案供上的一对花瓶给吴知府夫人看,玉清心内暗笑,也捧了茶凑趣。

廷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装作没听见好继续往前走,就被一只漆盒挡住去路,别无选择之下,努力忽略芒刺在背的感觉,从喉中挤出一句细弱的声音道:“代我谢谢妍儿姐姐。”那声音颤抖的不成句子,她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红着脸伸手接了那漆盒过来,定了定心神,控制住脚下步伐,平稳的走出堂屋。

去厨房安排下开席,又回了堂屋服侍着用了饭,及至送走吴知府夫人,姚氏才吩咐她回去歇息。

廷珑回了房,挨着西窗坐下,又喝了一盏茶,感觉十分平静了才从袖里拿出那只漆盒,慢慢的打开,见偌大的漆盒里面只放了一块绢,放下漆盒,双手展开一看,却有些眼熟,这是一幅绢画,画的主体是墨染的几杆修竹,右下角提着以然两个字,那几杆修竹旁边抄着越人歌中的两句,廷珑看着不自觉的就微微的翘起了嘴角,那上面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纠结

用过午饭,姚氏陪坐在堂屋同大太太和玉清叙话,因有些话不好当着廷珑的面说,又见她不大­精­神,便打发了她去歇息。廷珑行礼告退,姚氏见玉清笑吟吟的一直目送着她出去,便也看着女儿的背影笑着道:“珑儿也大了,我正想着去跟老爷子说说,读书的事先放一放,叫她在家学学管家的要务是正经。”

玉清听了就笑着道:“我看珑儿样样都不差什么,何必还要特意回家来学这些个?对了,前两天我听以然说,她不是正张罗着开店铺。”

姚氏听了这话定睛看了玉清一会儿才笑着道:“那个不过是廷玉跟她两个闹着玩罢了,他们什么东西也不懂得,连铺面都是然哥儿帮着寻的,要说然哥儿这孩子倒是个心细的,我见他和廷玉一样只在家读书,竟不知道他还懂这些个。”

玉清听了就弯了弯嘴角,开怀道:“从前也没特意教过他,想是跟在老爷子身边看的多了。”又道:“方家这一辈就他这一根独苗,少不得指望着他接掌基业,他既然自己肯往这边用心,老爷子也有意栽培,下个月就要让他跟着漕船出去历练历练。”

姚氏听了稍有些惊讶,道:“然哥儿才多大呢,就让他出远门,你也舍得。”

玉清就叹了口气,笑道:“就是不舍得也得舍得,要成|人还能不摔打摔打,况且我也盼着叫他出去长些阅历,这孩子的心眼有些太实了,人家给个­棒­槌他就当了真,恨不能把心掏给人家。”

姚氏听了这话慢慢呷了口茶,换了个话头道:“以然既是要出门了,叫廷玉也回来吧,好让你们老爷子歇歇。”

玉清就笑道:“我们老爷子教这几个孩子正可以解颐,一个两个都走了,怕他老人家闷的慌呢,要我说廷珑也不必回来,老爷子很是喜欢她。”

姚氏微微一笑,道:“廷珑还是在家好好学学针黹女红吧,拙的针都拿不动,可怎么找婆家。”

大太太听了这话就含笑道:“你们珑儿还有什么可愁的?论门第、论模样、论才­干­哪样都没得挑,我瞧着吴知府家里三番五次的来说,倒是心热的很。”

姚氏只摇摇头,道:“常言说的好,嫁女择佳婿,不计门第,我琢磨着是这个道理,想着只要孩子是好孩子,人家也是忠厚的人家,嫁过去顺心也就罢了,别的倒不图什么。”

大太太就点点头,道:“你这么想也对,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廷珑坐在西窗下,看着画上的两句越人歌微微出神,想着那少年的心意,情思跌宕起伏——如果她真的只有十二岁,那么此刻手捧着这样一颗真纯的心,该有多么的欢喜?而现在,欢喜之外更多的是犹疑,是忐忑,几乎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了。脑中乱纷纷的急转了片刻,心中不由苦笑,笑自己庸人自扰,其实她又能如何回应呢?在她连自己都无法代表的时候。正垂头丧气的坐着发呆,忽然耳听得门上珠帘动,一时惊醒过来,忙将手里薄绢团了一团胡乱掖进袖中。

却原来是莲翘在内室里做活,恍惚听见屋里进来了人又半晌都没个动静才出来察看,只见姑娘一个人坐在窗下喝茶,忙走上前去先摸了摸茶盅子才道:“姑娘怎么得空回来的?大太太回城里去了?紫薇和紫藤呢?”

廷珑一颗心才拍着翅膀从远处飞回来,还带着一肚子的绮思,此时便有些心虚,听见莲翘问起,就话痨似地欲盖弥彰道:“不曾回去,大伯二伯吃了饭跟老爷到庄上看视田产去了,太太叫收拾了客房,今晚都在这边住下,我身上有些乏就先回来歇歇,紫薇跟紫藤在前面看着分箱笼呢。”

莲翘本是随口一问,见姑娘背书似的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大异于平时,脸上就疑惑起来,一双眼睛细细在姑娘脸上看了又看,见她面上有些潮红,便伸了手去探她额头。

廷珑也知道自己话多了些,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任莲翘试着温度,寻出话来岔开,道:“小丫头们都到五姐姐房里淘气去了,你怎么没去?”

莲翘就答:“五姑娘嘴上最不饶人,我才不去惹她取笑。”一边收回手来,覆在自己额头上比较,半晌觉着没有大碍,想着大概是立了一上午的规矩累着了,便道:“姑娘进屋躺躺吧,今儿起的也忒早了些,趁这会儿养养神吧。”

廷珑自己说出去的话不好打嘴,只能由着她搀了去里屋床上歪着,却哪里睡得着,又不敢去想那一肚子的心事,只侧身起来撑了手臂,一边扯着莲翘正绣着的大红百子帐看针脚,一边东拉西扯的和莲翘说话,说着说着说到在城里开点心店的事,倒把自己弄的兴头起来,盼着明儿家里清净了就用新搭的炉子试制点心,正好后日办酒席的时候用。

莲翘听见说办酒席,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姑娘说的正经便收了羞意,转而想到她就要出去了,这些日子正有几句话要跟姑娘说,便Сhā了个空道:“我眼看着就要出去了,只是不放心这屋里头,按说姑娘上面有老爷、太太跟少爷宠着,下头又有紫薇、紫藤和新选上来的小丫头们伺候,轮不着**这个心,可我自小跟着姑娘,情分不比旁人,少不得要唠叨几句。”

廷珑歪在床上听莲翘这开场白长篇大套的,就知道这丫头要开始教训自己了,往日里她不耐烦听时便寻个由头打个岔过去堵她的嘴,此时想着她再有两天就要出阁,又是一片拳拳之心,便笑着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莲翘听了便道:“姑娘让我说,我也不藏着掖着的,更不是递谁的小话,不过是说出来让姑娘心里有个计较罢了——这些日子姑娘体谅我,卸了我的差事,屋里的事都是紫薇、紫藤两个管着,只是她们两个都是老实人,做事是好的,不关己的事,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单说今日吧,五姑娘那边收拾箱笼,有去帮忙的丫头得了一对珠花儿,一屋子人就都跑去凑热闹,也不管屋里头留没留个当值的,若不是我在,外头人摸进来,失了东西都不知道,找都没处找去。”

廷珑听了就笑道:“也就是这一回,刚搬了家过来,难免有些兴头,又知道你在家里头才敢都跑出去的。”

莲翘听了就把针Сhā回绣花撑子上,搁到一边,看着廷珑正­色­道:“你看,我才说一句,你就护上了!”

廷珑瞧着她大有要和自己撸胳膊挽袖子分争之势,忙安抚道:“你说,你说,我不护着了还不成吗。”

莲翘见姑娘这副怎么捏怎么是的泥人­性­子,心里又是甜,又忍不住要皱眉,末了只道:“我说这话不是因为留下我当值才跟姑娘告状,只是要给姑娘提个醒,往后多留心些屋里的事,立起规矩来压服着些,别万事不往心里头去,让她们逞着­性­子胡闹,明知道今儿府里头搬家,前边又有客,到处人来人往的,还敢全都跑出去玩闹,焉知不是姑娘平时太放纵了她们,叫人眼里头没个害怕?”

莲翘这边说着,见她脸上笑嘻嘻的不以为然,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更加放心不下,想她年纪还小不知道轻重,现在有自己做恶人,仗着大丫头的脸面申斥着些,总不至于叫屋里乱了套,往后自己出去了,还有哪个肯管,想了想,便有意往深里头说好吓吓她,只道:“姑娘想,人都跑了出去,万一屋里失了东西,等查起来丫头们免不了要相互攀扯、推诿责任,到时候弄得人心惶惶,失了和气,往后再难相处,就是成了仇人也说不定,背人的时候乌眼­鸡­似的斗个不休,寻空就要下绊子使­阴­招,闹得­鸡­飞狗跳,姑娘难道成日家给她们断官司不成?再说,严着些也是为了她们自己好,出了什么事,传到外院岂不叫人笑话?又有哪个洗的脱­干­系?就是清白人的名声也带累了。倘若姑娘为着体面,瞒下来不肯彻查,又难免让那起有歪心的以为姑娘软弱,往后手伸的长了,还日日防着不成?”

说到这,莲翘见她慢慢收了嬉笑之­色­,渐渐的听了进去,又拿捏着深浅继续道:“姑娘也日渐大了,屋里头越发要门户森严起来,只想着太太是何等的为姑娘费心,不几日就要把我叫过去问上一遭,大事小事无所不至的想着,这回选进来的几个丫头个个都是素来老实本分的,哪知一进来就叫姑娘给纵坏了,岂不是辜负了太太的心?姑娘过了年眼看就十三了,这些人用不得了,再细细的去考察合适的教起来就晚了。”

廷珑听着莲翘的肺腑之言,既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又有保全一屋子人的意思,不由对她生出些敬服来。平日里自己一向以为外面的事都料理的开,就没想过那是靠着姚氏的恩威,其实真正算起来,她连自己屋里这点事都没看明白呢!竟不知防患于未然的道理,恐怕等生出祸端来还要一味的去责备小丫头们的错处,更想不到酿祸的根源就在自己身上,又笑以往夜里口­干­的时候自己亲自下地去倒茶,不肯把人从热被窝里折腾出来,就觉得是体恤了,凭空生出些善待旁人的高尚感来,现在想来这些小处的恩惠其实算不得什么,倒是远不及莲翘想的周全了,不由感激她过去尽心照管,这屋里才一直没有生出事来。

这么想着,又觉得那间点心铺子交给她和乔木照管倒真正是看对了人,这样的细心和才­干­比自己可还要强些,何愁做不好那买卖。

至此,赶忙凑上去拉着莲翘的衣角笑道:“好姐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过去是我糊涂,往后一定立起规矩来,免了这些祸患,保全这一屋子人的体面。”

莲翘见她明白自己的苦心倒不枉得罪一回人,就笑着道:“既如此,我去取了名册来,趁着屋里没人好好跟你说说。”说着就去靠墙的螺钿柜子里翻出名册来,将几个小丫头的脾气、秉­性­细细讲给廷珑知道。

廷珑见莲翘交待的这样仔细,仿佛托孤似的,更是十分感念她忠心耿耿,也不再说什么,只将她说的这些全都认真记下,心里暗暗盘算自己怎么着手管起这一屋子大事小情来。

及至见了莲翘以往分配差事并没有什么定规,不过是见哪个闲着了,便将活计派下去,想了想,觉得这样有些不妥,还是将差事落实到人头上的法子比较好些。责权划分明确,只教她们各司其职,又有了扑奔又可杜绝相互推脱,就不至于像今天似的,一个两个都跑出去玩,空着屋子没人管。这么想着,便跟莲翘商量了,根据她说的各人­性­情和专擅分配了差事,又跑去书房找了一张未裁的大纸,先纵横折出印来,才展开顶着头写了值日表三个大字,接着正要按工作日志的排法将各人差事写明,紫藤就掀了帘子进来请她去收检贺仪好入库。

廷珑只好匆匆把大概意思说给莲翘知道,叫她在家里先弄着,自己便随着紫藤往库房去,到了地方,第一眼先看见以然送的那十来口楠木包铜箱,及至打开一看不由愣住了,原来那里头装的是一套青花,一套粉彩的两副全套瓷器,从吃饭用的杯盘碗碟,到院里的花缸,书房用的笔洗都有,正是上次拿给她看的图纸中她称赞过的那两套。

看着看着,好像就被那明透的釉­色­折­射­的光线刺痛了眼睛,微微合了合目,廷珑深吸了一口气,想,我果然是很喜欢瓷器呀,所以见了它才会忍不住眼睛发酸。

茫茫然的站了一会儿,叫人把青花的那套抬到廷玉房里,把粉彩的那套送回自己屋里。廷珑便像是有狼在后面撵着似的快步往厨房走去,先查看了晚饭的菜单,又去客房看着丫头铺陈了给大伯二伯住的屋子,完事之后搜肠刮肚的想着还有什么事做,半天功夫终于想到廷玉也跟去了庄上,他屋里的小厮必然是笨手笨脚的收拾不好院子,忙忙的奔了过去,没事找事的折腾着人家把屋里重新规整了一遍。

折腾完廷玉的小厮,时候已经不早,便不旋踵的去堂屋请示了母亲开饭,等张英一行从庄上转回来,又另置了席面开饭,终于全忙完了被姚氏打发回屋去歇息。

到家一看,莲翘已按着她说的一项一项的将值日表做了出来,就十分欢喜。洗漱罢,命紫薇将屋里人全都召集到了一块儿宣布了新政,只道从此按章程办事。

这么着从下午忙到晚上,廷珑果然就没腾出工夫来想她似乎很喜欢那些瓷器的事,亦或是她心里知道想也没用。

转机

第二日用过早饭大太太就要下山,使人到前边催问了,回说三位老爷正在书房议事,还得些时候。

姚氏知道是老爷跟大伯商量今年佃租的事,一时半会只怕商议不完,因留大太太道:“大嫂好容易来一次,且不忙着走,上回来时屋里头都还空着,如今收拾了,好歹也转上一转。”廷瑗昨日刚收拾的屋子,十分得意,便也在一旁撺掇着母亲去瞧。

大太太听了倒有心去廷媛住处看看,遂含笑点头应允,由姚氏相陪着一行人往后面去逛,一路上行经之处不过略站站脚,夸赞两句便往下一处游览。姚氏知其意,也不如何耽搁,只引了众人顺着抄手游廊直奔后面罩房而去。

不多时,众人绕过一道影壁,步入一进方方正正的小院,但见目光所及处一片绿意盎然,除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秘道通着八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外,遍地栽的也不知是什么异草,碧青的叶子趴在地面上枝蔓着,将当院覆盖的严严实实,一点泥土也不露,更有顺着台矶爬到山墙上沿着屋脊垂檐而下的,衬着正房的青砖黛瓦一壁粉墙,真是好一个幽静的所在。

众人正站在院门处瞭望,冷不防自院角一丛油绿的芭蕉后面立起两个穿着白底蓝花布裙的丫头来,仔细一看,原来那芭蕉后头的荫凉处设着一张石桌一对石椅,想是那两个丫头刚才正坐着纳凉,忽见一群人进来,才慌忙起身。

廷珑见是自己屋里新选进来的两个叫米兰和铃兰小丫头,大约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都白了,便笑着道:“有客来,还不去倒茶。”

那两个小丫头听见姑娘发话,忙蹲身行礼,嘴里喃喃答应着,碎步疾行往屋里去了。

廷珑看着她两个进去了又邀众人道:“大伯母到我屋里坐坐,喝杯茶吧。”说着上前去引路,带着一行人进了自己房里。

大太太进门只见廷珑这屋是三开的敞间,当中一间是堂屋,中堂处高悬着一幅衣带飘飞的仕女像,画下摆着一张紫檀翘头案,案上清供了一只阔口青瓷花缸,里面养着一大捧亭亭玉立的白荷,都是含苞未放的骨朵儿,清雅非常,又见那案两旁只一左一右放置着两把圈椅,别无其他摆设,就知廷珑并不在此处起居。

廷珑等大伯母打量了一遍堂屋,才走到东边那间门首,亲自打起墨绿暗花软帘,请众人进去坐。姚氏只叫大嫂先行,自己反退后一步,大太太便扶了廷瑛进门,却见这屋里靠东设着卧榻,一架紫檀雕花的满顶床,床上垂着两重帐子,里面的是一挂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纱帐,外面另有一重墨绿厚缎的帷帐勾在两边的银钩里,因知道女孩子心里洁净,大都不喜叫人进卧房去闹,便在门口止步,笑着转身道:“你们女孩子的卧房尊贵的很,岂是随便进的。

廷珑听了就笑着往里让,道:“看大伯母说的,我只这间屋还­干­净些才敢请大伯母进来坐,别处都堆的乱七八糟的,怕大伯母笑话呢。”

姚氏也笑着说:“这丫头从来也不讲究那些,嫂子进去歇歇。”

大太太到底不肯进,廷珑只得将一行人让到书房里去坐了,小丫头们早端着茶等在一边,紫薇和紫藤两个上前去斟了,廷珑亲自捧了茶挨个给大伯母,母亲,四嫂并大姐姐廷瑛奉上,才在南窗下陪着坐下。

廷瑗因昨儿光忙活自己屋子了,也还是第一回进廷珑书房,便见了什么都觉得有趣,四处走来走去的看着,只见她这屋子十分旷朗,东西全都规规整整的四面靠边摆着,东边立着两座高高的书架,从上至下七八层隔断,满满的Сhā着书,书架边上还放着一架梯子,那梯子也与别处不同,三角的支架,两边都可上人,踏板也宽阔,看着就稳当。北边墙上挂着一张古琴,旁边窗下设着黄花梨木琴案,案上供着一只螭纹宣德炉,里面Сhā着三根燃了一半的檀香。西边立着一面墙宽的博古架,架上空空的,想是还没来得及往上面摆放玩器,便也不过去,只踱步到南窗下看书案上的东西,见了那上面除书籍笔墨外还放着个汝窑的青莲大盆,里面游弋着几尾金鱼,便道:“这盆用来养花是好的,养鱼却不好,我有一只透明的玻璃缸,用那个养鱼从四面都能看见鱼儿姿态蹁跹,等下回大哥上山,我叫他给你拿来。”

廷珑正答大姐姐问话,听见廷瑗说话,忙推辞道:“那东西金贵,我养这些个鱼,不过是为了养护眼睛,到用不着那么­精­细的器皿,恐怕失手打了,倒要心疼。”原来廷珑因见蜡烛,油灯再亮也有限,每晚都在这样的环境里,怕伤了眼睛,此地却没处配眼镜去,便想起梅兰芳先生练眼睛的“偏方”来,也养了几条金鱼,没事的时候就追着看一会儿,似乎倒真有些用处,连母亲都说她眼睛透亮有神,且形状漂亮。于是不光自己养,还分润给廷玉几尾,只不知道他有没有坚持着练。

廷瑗听了还以为她养这鱼来吃,便十分好奇,伏在缸上打量半晌道:“我怎么看着像锦鲤,难不成这鱼还有什么药效?”

廷珑见她会错了意,笑着解释道:“却不是为了吃它,不过是做活做的眼睛涩的时候,看着它游一会儿便能好些。”

廷瑗听说不是拿来吃便无甚兴趣,见廷珑屋里也看的差不多了,便去摇晃母亲到自己房里去。

大太太也不欲多坐,顺势起身跟她去了,进门但见她这屋子也是三间相连的敞间,屋里摆着满堂的紫檀家具,卧房里面是跟廷珑一样的满顶床,床帐、被褥、陈设具是簇新的,比廷珑屋里还要­精­致些,心里就十分满意,及至廷瑗要再带她去书房看时,便不肯去,只说在她卧房歇歇脚,叫她们自去。

姚氏见大嫂不去自然留下相陪,廷瑗只带着大姐,四嫂和廷珑去玩。等她们都去了,大太太便对姚氏道:“媛儿在这叫你费心了。”

姚氏听大嫂这样说,忙笑道:“嫂子说哪里的话,媛儿这孩子活泼可爱,­性­情天然,比珑儿那闷葫芦还让我喜欢,再没有一点叫人费心的地方了。”

大太太听了一笑,道:“这孩子心地倒是光明,从来有什么就说什么,心事全都摆在脸上,又最爱打抱不平,只是叫我惯得有些没眼­色­,讨人嫌也不知道。”

姚氏忙到:“小孩子童言无忌也是有的,怎么就讨人嫌了。”

大太太也不往下说,只拉着姚氏的手慢慢道:“若她有不好的地方,你好歹帮我管教着些,如今家里正乱着,我实在没工夫管她,又怕她跟姊妹们浑闹,这才不敢叫她回去,想着放在玉清那吧,又怕她多心,以为我想把媛儿硬塞给她当儿媳­妇­儿,你知道,她打算着把她娘家侄女儿叫妍儿的许给然哥儿,一来,中表亲,又是自己的内侄女,最是好相处;二来,妍儿的哥哥尚宽实在是个好样的,这两年玉清把漕运上的事都交给了他管,倒十分见才­干­,若能亲上加亲,往后生意上叫他帮扶着然哥儿些,等她上京去,也能放下心来。”

姚氏听大嫂说玉清要上京去就是一愣,正待细问,又听大嫂道:“只是我们老爷子未必就愿意把方家的生意都交到何家手上呢,然哥儿只是年纪小憨厚些,又不是傻的,怎知就一定要靠何家帮扶?况且我看老爷子的意思像是更中意你们珑儿呢。”

姚氏不顾后面一句,只问道:“大嫂说的什么上京去,玉清为的什么要上京去?”

大太太见她问,只道:“《淮南集》一案,牵扯进去的人几乎都蒙了抄家灭族之难,独维信幸得三弟营救,又因他是天下文士翘楚,深得人望,这才得以脱出牢笼,只是正因为如此,当今才将他拘在朝堂,不肯放他归野惑乱人心,他自己也说恐怕不到白头不能还乡了。维信回不来,身边总不能一直没个人伺候,老爷子如今健在,玉清自然在家中尽孝,等老爷子不在了,然哥儿要是能担起方家这一摊生意,她难道不上京去服侍,好夫妻团聚?”

姚氏听了心中一动,却不露在脸上,只转了话题道:“嫂子说家里头乱着是怎么话说?我见廷瑞媳­妇­儿和廷理媳­妇­儿都没来。”

大太太便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我本不欲叫你知道,知道了也不过是多­操­心罢了。桂姐儿闹着要去呢,连她娘家母亲都惊动了,亲自来劝都劝不住。她本就是心高气傲的人,总盼着廷理能有些出息,偏廷理是个呆的,从不想着那些。前些日子她自作主张偷偷的去走了吴知府夫人的门路,要给廷理捐个官,廷理不知怎么知道了,气的同她大闹了一场,就回了书院,再没回来过。原先我想着廷瑞媳­妇­儿不生养,桂姐儿虽和廷理不融洽,可少年夫妻,哪有不拌嘴的,日子长了就好了,好歹她还有个孩子,虽闹的廷理不着家,也容下了她。谁知前两天她和廷瑞媳­妇­儿犯口角,把廷瑞媳­妇­儿气的病了,请了大夫来家一看才知道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正是全家都欢喜的时候,她又闹了起来。从前她总跟我说要把孩子过继给长房,我想着廷瑞两个都年轻,也有进门几年都不开怀的,等等兴许能好呢,就没点头,可也没说不行,不想就让她有了盼头,如今廷瑞媳­妇­儿怀上了,她绝了念头,估计想着跟廷理也熬不出什么了局来,便闹着要和离。我可怜她一个女人家,和廷理毕竟做了几年的夫妻,又给咱们张家传了宗接了代,不忍心看她一时激愤害了自己,捎信给她娘家,谁知任凭哪个来说她也听不进,偏偏廷理又说随她去吧。”说着叹了口气。

姚氏听着大嫂的话,心想当初她在山下住的时候,大嫂可是事事有意偏袒着桂姐儿,叫桂姐儿以为得了势,处处与廷瑞媳­妇­儿过不去,恐怕大嫂那时候因廷瑞媳­妇­儿不生养又不肯给廷瑞纳妾,有休她的意思,才纵着桂姐儿跟她闹。如今廷瑞媳­妇­儿有了喜,大嫂自然看她顺眼起来,又轮到寻桂姐儿的不是了。想这桂姐儿闹的廷理不着家,她做娘的不知恨的什么样呢,先前不过是因她有个孩子才能容她,如今既然大房也能生,恐怕这耐心也就用到头了。

看了一眼大嫂脸­色­,见她面上正十分为桂姐儿不听劝难过,便不知怎么接茬,说让他两口子对付着过显然头一个就要得罪大嫂,拨火劝嫂子休了桂姐儿的话说不出,于是只点了点头,也不往下面问。

大太太想是平日里也没个说话的人,今日既然开了闸,又见姚氏听过即罢,并不曾置喙她的家务事,便有些收不住,又接着道:“二房廷琦,你在家住着的时候不是一直说亲吗?东挑西拣一直也没碰着个可心的,你大哥给说了几个,二房姨娘一个都看不上,总是嫌人家身份低,我一气之下也不叫你大哥再给寻。结果她姨娘倒自己相了一门亲,就是本府的通判,盘剥最是厉害,官声极差的一个,今年三十二岁,前三年正头太太没了,如今要纳个填房。我听得人说他府里头七、八个姨娘,前头的正房太太在世时,屋里人还没这么多,就常与她们斗气,恐怕年纪轻轻就没有,跟这个也不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想着廷琦再不好,也是咱们张家的姑娘,便劝她再考虑考虑,谁知就以为挡着她们攀高枝了,整日的大人、孩子一块儿的风言风语,背地里说是我也相中了要说给廷瑛呢,可恨,我们廷瑛是什么人,这不是坏她的名声嘛。”

姚氏听了大嫂的话楞了一下,却不是为廷琦怎样,只因她从京里回来见廷瑛年纪轻轻,竟心如槁木一般,脸上­干­枯的连一点­肉­也没有了,便存了心思一直留意有没有合适的,若是有,她又并没有一男半女可守,便是再醮也没什么,谁知大嫂说了这样一席话,她却不好再提了。便道:“大嫂还不知道二房那个姨­奶­­奶­是什么出身吗?也犯得着和她怄气?大嫂因知道这门亲事不妥,提醒她们一声是大嫂心慈,只是廷琦自有亲爹亲娘,说了不听也不必再劝,就是往后有什么不好的,也算不上凉薄了。”

大太太便拉着姚氏眼中含泪道:“还是你明白我的心。”

妯娌两个正在屋里说私房话,便有人来请,只说老爷们议完了事,请大太太家去。大太太忙使人去廷瑗书房叫了廷瑛和二房廷瑾媳­妇­儿,一行人往前面去了。

廷珑陪着母亲送了大伯母一行回城,便跟母亲告假要去后面­操­持莲翘成婚的事宜。

姚氏因想着廷珑也大了,正要为她培植几个心腹,思量着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后人的眼,有意要施恩给服侍她的人看,好叫她们知道用心伺候姑娘主人家必不薄待,不仅放了她去料理,又叫芍药开箱取了两匹好尺头,一副银头面,一对“百年好荷”花样的金镯子,加上先前许过的二十两压箱银,凑成四样礼,叫芍药带人送了过去。

送嫁

廷珑一向和莲翘要好,又感她多年尽心服侍的情分,立意要体体面面热热闹闹的将她的婚事­操­办了,不叫她因没个娘家人依靠,往后想起来心里头有缺憾。

好些日子前就先同母亲商量着,比照了芍药当初配人时的旧例把屋内一应被褥枕衾,箱笼家具之类的妆奁都给莲翘置备齐了,又早早把乔木的娘叫了进来商量好了两边分工,因那边一力应承下酒席,新房那些大头,所以尽管廷珑还是头一次办嫁娶的大事,事到临头倒也不如何忙乱,一早上送了大伯母回去就按部就班的派了几个小丫头去新房那边安床,挂帐,再就是预备下待客的点心。

莲翘待嫁,自然不能叫她伸手,廷珑便带着小丫头亲自在厨房忙碌,一并试验新炉子火候可好控制,这一试倒是十分的高兴,虽不能跟电烤箱比,却也强过原先用石头垒的那个许多,相信一般的伙计只要稍微经过训练,都可以掌握好火候。

正喜悦,莲翘又使小丫头来请,说是城里张家银楼叫人送东西来给姑娘。廷珑听说知道是她打的首饰送来了,忙指了个厨房的管事叫她照料炉灶,自己脱了罩袍带着小丫头回去。

原来,她自己是个掉进钱眼里的,有真金白银傍身心里方能安稳,就以为旁人都和她一样贪财,兼之想到往后乔木和莲翘若是跟着廷玉离家,恐怕沉重物件都不能带走,置办妆奁时便做主日常使用之一应物品都不曾选­精­细太过的,只求结实大方罢了,想要省下银子来,单与莲翘做个体己。又因太太答应赏二十两压箱银,她不好越过去,便想着在首饰上多多补贴她些,既可妆点门面,又可做个私房,还不比压箱银那样显眼,招婆家惦记。

这么想着,前半个月上便取了成­色­上好的金锞子叫管事拿去张家的丰祥银楼化开,打两副金头面,吩咐说不取做工,单讲用料。那银楼的伙计听说是东家叫打的,又能马虎到哪去?

果真,廷珑回房收了东西,见两副头面还配了一对柳木的妆盒,里面躺着的各­色­钗环都打的十分细巧,对着太阳分辨,成­色­也对的上,使人用戥子称了称,足斤足量,心里知道银楼不曾收手工钱,忙叫紫薇进屋去取了五两的锭子出来给管事,叫他拿去给送东西的人,免得叫银楼的伙计做白工。

打发了送东西的,廷珑便叫莲翘将这两只妆盒收好,旁边小丫头听了知是姑娘给的嫁妆,立时便炸开了锅,活也不做了,都聚在屋里头围着看那光灿灿、亮闪闪的两只匣子,又要给莲翘妆扮起来瞧新鲜。

莲翘也呆愣愣的,还不及谢姑娘的赏,便被围了起来,逃脱不得。

芍药正来送太太的赏,进了廷珑院子,见鸦没鹊静的连个守门的也没有,便疑惑着奔屋里去,撩开帘子一看,满屋子的丫头正把莲翘围在当中梳头打扮,外人都登堂入室了还浑不知道,便立在门口笑着道:“明儿才出门子,怎么今儿就急着扮上了?”

莲翘正红着脸任人在头上揉搓,听见打趣抬头一看,见是太太身边的芍药,便也不顾头发还在旁人手里,忙忙起身问好,含羞道:“姑娘给打的头面做得了,小丫头们瞧新鲜,非要Сhā戴上看看。”又问:“姐姐怎么有空来?”

芍药听说廷珑给她打了头面便笑着走上前去瞧,见桌上摆着一对柳木的妆盒,盒里各放着一套新样的首饰,取了一根四合如意头的金钗来拿在手里细看,只觉沉甸甸的坠手,倒像是实心的,又瞧了瞧做工才放回盒子里,笑道:“你这丫头也有些福气,虽不是咱们府里头家生的,却有姑娘给你撑腰,就是太太也格外看重你些,这不,赏下东西来给你添妆呢。”

廷珑在里屋听见芍药说话也走了出来,笑道:“太太给的什么好东西,我瞧瞧。”

芍药便笑着唤了婆子进来,将太太赏的东西一样一样的交割了,小丫头们见来了新玩意儿,呼啦一下又围了上去,看见一样就赞叹一声,更有大胆的见那两匹尺头染­色­鲜亮滑不留手,就拿了起来披在身上比量。

莲翘从芍药手里接过明细,转去递给姑娘看过,又端了茶留芍药稍坐,才去将头上Сhā的横七竖八的钗环卸了下来,重新挽了头发,随她去前面谢恩。

廷珑送莲翘去了,见小丫头们还光顾着围着东西看热闹,有差事的也不去做,心想,也确实该规矩规矩她们了,刚要出声,又想着大喜的日子里先放一放,便只叫紫薇替莲翘将东西收起来,及至见人人脸上似有不舍之­色­,便笑道:“赶明儿你们出嫁时,都比着莲翘的例送你们出门子,就别舍不得了,都去­干­活。”

小丫头们叫姑娘说的不好意思,笑嘻嘻的散去各人做各人的活计,廷珑才又转身去了厨下监工。

芍药带着莲翘回去,见老爷正和太太说话便先叫她在外间稍等,自己进去回禀过了,才领了她进来。

莲翘垂着头进了里屋,见太太坐在临窗的椅上,便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谢了太太的赏。姚氏等她磕了头,笑微微的嘱咐了两句往后好好过日子之类的话便仍旧叫她回去。

张英见进来谢赏的是跟廷珑的丫头,等她出去便随口问起配了哪家小子,姚氏回道:“配了成贵的大儿子,就是廷玉身边的乔木。”又叹息道:“我原本见她是个心细有担当的,打算以后留给龙哥儿陪房,偏龙哥儿要将她配给乔木,我打量着龙哥儿年纪小,万万想不到这些,保不齐是莲翘那丫头人大心大,撺掇着她主子来跟我讨情,这样看来,那孩子这一点上就不好,留下也难免在深闺里活动小姐的心思,她既然有心要去,龙哥儿也舍得,我就点了头,索­性­龙哥儿还小,再挑老实合用的也来得及。”

张英听了就点了点头,道:“成贵是跟我的老人儿了,他这大儿子我冷眼看着也是个心地老实的,这些年从未挑拨着廷玉淘气,我想着往后廷玉自立门户也可带了他在身边办差,他成亲,倒该厚厚的赏些银子给她办酒席。”

姚氏听了就笑道:“这些事还用老爷想着,我拨给新房时就早早的赏了银子给成贵家的办酒,就是莲翘,我虽疑心她撺掇主子,为了给后来的丫头看,也赏了嫁妆给她添妆。”说到这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乔木和莲翘两个成了亲就要去城里头管铺子呢,廷玉身边也该再添个跟着的人,老爷往后留心看哪家的孩子实成些,挑一个两个上来。”

张英答应了,又问道:“这些日子我忙,也不知那铺子准备的怎么样了?”

姚氏就笑道:“倒还顺利,也多亏以然那孩子,这些日子又是找铁匠打炉灶,又是寻店铺的,没少跟着­操­心,那铺面选的也好,就在东市方家的茶楼左近。”说着扑哧笑了出来,道:“那孩子还说,铺子开起来就是光做他家的生意也能维持。”

张英听了先是点头,及至听了后面一句,又道:“胡闹,开这铺子本是要叫廷玉历练历练的,如此倒像是专为赚方家的银子了,万万不可,跟廷玉说,若是存着这个想头,这铺子便不用开了。”

姚氏就笑着劝道:“老爷别急,这些道理他自然是知道的,哪能真靠着方家过活。我说这个,不过是喜欢以然这孩子的心。”

张英细想也笑着点点头,道:“难为他小小年纪就如此知道感恩图报。”

姚氏听了侧过脸去看了老爷一眼,见他果然一无所知的样子,就笑道:“我瞧以然那孩子对咱们龙哥儿十分上心呢,但有大事小情就鞍前马后的忙个不停。”

张英听了却疑惑道:“咱们龙哥儿有什么事要他费心的?”

姚氏见说走了嘴,店铺的事原跟老爷也只说是廷玉要开的,就随口揭过道:“就是说这么个意思。”

张英点点头道:“我当初就瞧着以然好,稳重踏实自不必说,­性­情也温厚,不会亏待了咱们孩子。只你说恐怕维信媳­妇­儿有别的打算,又怕孩子嫁过去吃苦,我觉得有些道理,才熄了念头,你如何又改了主意。”

姚氏自然不能实打实的跟老爷说,是知道了方家正准备叫以然当家,玉清又有上京的打算,才活动的心思,只笑道:“这些日子也没见着更合适的,我又知你素来喜欢那孩子,就思量着这孩子也有些好处,一来,到底是知根知底的;二来,他又是同龙哥儿一块长大的,自小的情分十分难得。”

说着又对张英一笑,道:“又兼大嫂昨儿跟我说起她们老爷子很是中意咱们龙哥儿呢!我想着她既然说这话就是定准的了,虽不知玉清如何打算,却到底漫不过老爷子去。玉清就是要强些,好歹咱们是世交,有老爷子在上头,又能难为咱们孩子到哪去?话说回来,姑娘嫁到哪家还能没个公婆管束呢?”

张英也点了点头,道:“谈婚论嫁最主要还是看孩子人品才­干­如何,以然若是个成器的,旁的都是末节。”又问道:“你说那孩子对龙哥儿的事十分上心,莫不是看出来他对咱们龙哥儿有意?”

姚氏听了摇摇头道:“少年人,情最难久,此事却做不得准。倒是老爷说的对,还要看看他成不成器再说。”又道:“前儿玉清过来,说老爷子叫以然下个月起跟漕船跑商,看来,这就是要叫他接管起生意来了,正可以好好勘察勘察这孩子可是个有本事,有担当的。”

张英听了一笑,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别光想着咱们孩子小,大可以再等几年,也要想着以然比廷玉还大一岁,却是不小了,别挑来挑去的再挑成了别人的女婿。”

姚氏眼前闪过以然看廷珑的眼神,想着若是这两年都等不得,那就是撩开手也没什么,却也不说出来,只跟张英笑道:“看老爷说的,以然那孩子就是千好万好,玉清不开口,咱们女家也不能去上赶着他们呀。”

张英听了便不再说什么,只道:“不管成与不成,孩子们都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不拘礼了,你也要管教着些。”

姚氏答应了一声,道:“老爷说的是,前日我跟玉清已是说过的,要叫龙哥儿回家将女孩子该会的本事学起来。这些日子我留她在家帮手,也没叫她去上学,老爷看哪天有空是不是也亲自去跟老爷子打个招呼?还有前儿搬家又送来那么老些东西,也该回些什么。”

张英听了便跟姚氏商量着过两日去方家走一遭,正说着,芍药又回说紫薇来了,姚氏以为廷珑有什么事,忙叫她进来。

紫薇进门笑盈盈的行了礼,回道:“姑娘在房里置了席面要请素来和莲翘要好的丫头们为她送嫁,请芍药姐姐也过去喝杯酒。”

姚氏听了便笑道:“你们原先都是我屋里的,情分不比寻常,也该去尽尽心意,就连明儿也不必当差了,都去送送她吧。”

芍药就忙行了个礼,笑道:“还是太太体恤下面人,我正想着连明天的假一块请了,谁想太太不等我厚着脸皮央求就肯了。”

姚氏叫她说的喜欢,只道:“好猴嘴,快些去吧,别忘了管着些姑娘,别叫她闹大发了,把新娘子醉倒了,明儿上不去轿。”

芍药听了笑呵呵答应一声便随紫薇去了,到廷珑屋子里一看,只见席面已经抬了进来,敞亮的在堂屋摆了两桌,一桌给芍药、芭蕉、紫薇、紫藤这些原先太太屋里的老人儿坐了,一桌坐的廷珑屋里新选进来的小丫头。

莲翘羞羞答答出来,众人便哄着她挨个敬酒,因她没有量,芍药又压着不叫她喝,便只以茶相待,末了敬了一圈,又执意换了酒盏,举杯走到廷珑面前,也不说话,只将那水酒一口饮尽了。

廷珑也忙站起来饮­干­了自己那杯,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伤感,竟觉得像是自己妹妹出嫁似的。

莲翘敬完了酒才坐下来和众姐妹同乐,因众人都知道莲翘和乔木有情,乔木的爹娘又在府里做着管事,对莲翘来说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一门好亲,于是满屋子人只有羡慕喜悦的,全没人露出一点悲伤,一直喧闹到上夜,巡夜的婆子三番两次的进来催了,加之芍药也在一边劝着,这才撤下席面,各自歇息。

第二日,众人早早起身帮着莲翘绞面上妆,等到催妆炮响了三遍,不等她掉眼泪便将她送入花轿,小丫头们一路溜达着跟到外院的新房,看着她拜了天地,吃过喜酒,又一路溜达着回来。

廷珑碍于身份不能去送亲,早上送了莲翘出门便有些怅然所失,到姚氏屋里头请了安便絮絮的说些无聊的话,半晌冒出一句:“她本不愿意出去,还是我见乔木用心良苦,硬是撮合了,现在怎么觉得有点后悔呢?”

姚氏坐在一旁理事,先前并不肯理她撒癔症,听了这一句却大为吃惊,抬了头仔细察看了廷珑神­色­,心道,我只当莲翘人大心大了,却不防着是她人小鬼大,竟还知道什么用心良苦了。细细看了半晌又低下头去思量起来,想着那回她哭的蹊跷,只怕……以然的用心她也不是全然不知道的……

拨云见日

莲翘出了门子,廷珑只觉得顺不过手来,每每叫人时还张口便叫“莲翘”,惹得紫薇几个不依,害她说了一车的好话,又凭空许了无数的好处,才安抚下来。

又过了两天,廷珑早上请了安,才吃过饭,姚氏便催着她回房去换出门的衣裳,只说全家去白鹿山庄拜望,还乔迁时的礼,顺便亲带着她去辞方老爷子,说往后不去上学的事。

廷珑虽早知道母亲的意思,却还是有些遗憾再没有机会领教方老爷子那一肚子的医药星卜的杂学了,还有那满书房里头经年积攒下的文章著述,也叫她十分的舍不得。

别别扭扭的踏上平日里走惯的路,守门的老叟见是熟客,只出来按例说一声老爷在听涛院,便任由他们进庄去了。

一行人到了听涛院,以然闻讯下楼来接,先给老爷太太见了礼,又吩咐丫头去后面请母亲过来,自己便忙引着张家一行上楼去祖父房里。等各自见了礼,接过张家带来的两棵老山参,便只在祖父身后立着,若有所思。

原来搬家那日他一时冲动将漆盒塞给廷珑,便不曾再见上一面,开始时还一门心思的盼着见了她,问她可明白自己的心意,及至后来却越想越多,竟一天比一天气馁起来,怕廷珑对他无心,见了那东西要生气,更怕她怪自己轻狂,从此恨上自己。

心里一旦生出这个念头,便像是身上生了跳蚤一般,说不出的煎熬和辗转反侧,只后悔当日里冲动,恐怕她对自己防备起来,再不肯像原来似的对他。

此时乍见了廷珑,便患得患失的跟自己赌起气来,又想去看她的脸­色­,又不敢去看,只怕看了自己就要伤心。

在座诸人先寒暄了半晌,方老爷子一味责怪张英破费,只说自己身子硬朗,不必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滋补,张英则是一再的谦虚不是什么好东西,只盼老爷子用了能老当益壮。

正说着,何氏过了来,又是一番见礼,各自归座后张英才将来意讲明,只道:“今日过来却是为了两件事,一个是龙哥儿,这孩子自小叫她娘娇惯坏了,也没怎么拘束过她,如今渐渐的大了,她娘怕往后寻了人家惹婆家不待见,想着叫她回去学些女孩儿家正用的东西,从此就不过来扰老爷子清净了。二来,就是廷玉也该叫他回去,从前然哥儿在家,老爷子一个两个便一起教了,如今我听说然哥儿就要跟漕船出去行商,想着叫廷玉回去,您老人家也能歇歇。”

此话一出,以然第一个抬起头来,这些日子廷珑没来,他只以为真是因为张家搬家,太太留廷珑在家帮手,此时听说再也不来了,立刻便想到是自己那只漆盒的关系,一时心就从腔子里直直坠了下去,却又不能完全死心,一味直眉楞眼的去看廷珑,想从她脸上看出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太太的想法来,虽结果都是一样的,这里的意思于他却是天差地别。谁知看了半天,却只见她端坐在那边,眉目恬淡的没有一丝波澜,竟叫他揣测不出半点端倪来。一时也不知是该为她不曾流露出怪罪他的意思而高兴还是该为她无动于衷而难过。

正愁肠百结之时又听祖父笑道:“廷玉这孩子聪明又极肯下功夫,我是很喜欢教他的,不过,我这里教的到底和出将入相的入世学问有所不同,有时也怕把他教的如廷理一般,再耽搁了这孩子的前程,若是你有空亲自教导他倒也强如我了,就是回去读书也未为不可,只是别忘了叫他一两日便来瞧瞧我这老头子,一来叫我热闹热闹;二来也让他松散松散,免得读书读的呆了。”

张英听了忙答应下来,廷玉也上前去躬身答应了。

方老爷子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叫他归座,又道:“廷珑这丫头灵秀懂事,含而不露,是个载福之器,你们不要为了往后寻婆家就太过拘束了她,反叫她迷了本心,姻缘一事乃是前生注定,一切都有缘法,最不可强求,那些不识得金玉之质的也绝非她的归宿。”说着又捻须笑道:“在我看来,这丫头现在就很好,若长在我家里头,绝不能叫她终日拘泥于闺阁末技埋没了她。”说完便笑看着张英和姚氏两个。

且不说张英和姚氏听了这一席话如何反应,单说以然,听了祖父最后一句,脸上的笑意就漫了开,看廷珑的眼睛亮了起来,慢慢的嘴咧的已经比瓢还大些。

何氏一边听老爷子说话,一边见儿子脸上已经要开出花来,面上就笑的越来越僵硬,终于在心里头叹了口气,只低了头端茶不语。

廷珑听方老爷子如此夸赞倒真真受宠若惊起来,只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一番话,脸上越来越红。等方老爷子说完又不知该不该上前去谢过他老人家夸奖,忙抬眼去看母亲,却只见她正笑微微的望着自己,就连父亲也看着她满面欣然之­色­,正有些糊涂,就听姚氏道:“这孩子哪有那么好?淘气着呢,能入老爷子的眼才真真是她的福气。”

方老爷子听了这话笑了笑,又放眼去看张英,见张英面上也一派融融,便大笑了起来,招手叫过廷珑道:“珑儿过来,爷爷问你,你是爱围着灶台转还是想要跟你玉清舅妈一样做个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廷珑此时就是再驽钝也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来,心中顿时涌过千头万绪,一时想起母亲的态度不明,一时想到以然用心颇深,最后又想到自己的本心,沉默中抬眼去瞧母亲脸­色­,却见一屋子人的眼睛仿佛手术灯一样全都聚在她身上,照的她心慌起来,根本看不清母亲脸­色­,半晌,自己转着念头道:“珑儿听爹娘的教诲。”

廷珑话一出口,就觉满身的压迫都卸了下去,再抬眼看,就见一屋子人的目光又都汇聚到张英和姚氏身上,她心里忐忑,从本心上讲她确实是想要假痴作呆的顺着老爷子的话应承下来,从理智上讲,却又知道这本就是两家相互探底,其实并不需她作答。虽这样想着,心里却又有些觉得对不起以然,半边脸更是要被身侧的目光烤糊了。

别人尤可,姚氏方才却是紧张的不行,听了廷珑作答面上才松了下来,端茶微笑。

此时见一屋子人都看过来,便放下茶,笑道:“孩子如今还小,看不出什么志向来,倒是再长个一两岁,显出些本事来才好因势利导,定下前程。”

方老爷子听了这话笑呵呵的点了点头,问了句:“听见了没有?”

廷珑刚要答应,却觉得这话不像是问自己的,忙闭了口。细细一想,面上就从里到外的透出红晕来。

张家又坐了一会儿,便推说家里还有事,不顾何氏留饭,带着一双儿女回家去了。

以然脸上泛光木呆呆的跟着母亲去送张家一行,出了庄门还要继续跟着,何氏见儿子七窍里迷了六窍,心里叹息,面上还得笑着,实不好去说他。

姚氏见了只好立住脚笑着叫以然留步,以然脸上笑着答应了,却听耳未闻的接着往前送,姚氏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玉清叹着气一个人去见老爷子,刚进门,老爷子就叫她坐下,半晌只道:“孩子们如今都各自回家去上学去了,就是妍儿你也早些送她回去吧,没的总留在咱们家里耽搁了。”

玉清听了这话,心里一片冰凉,却知公公主意已定,只得勉强答应下来。老爷子见她答应了,又问过以然哪里去了,便点点头叫她回去。

玉清下了楼先回了自己房里,思量再三又扶着丫头去了妍儿住的院子,进门见妍儿坐在窗下做活儿,便笑了笑走过去。妍儿不想姑姑亲自过来倒吓了一跳,忙让了座,又用自己惯用的茶杯亲自端了一盏茶呈了上来,待姑姑润了润,才战战兢兢的问道:“姑姑有什么吩咐妍儿的,使人叫妍儿过去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一边说一边觑着姑姑的脸­色­。

玉清平日里见她这样只觉得受用,此时却忍不住有些可怜,先叫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将她的手拉过来,这才发现她攥了一手的汗,不由心里更添愧疚,想了想才看着她道:“妍儿,姑姑这些日子忙,也没顾上好好照料你,过些日子你表哥要跟漕船出去,家里就越发的要忙起来,我想着上回尚宽来,说你娘在家想你呢,不如明儿我送你回去住上些日子,什么时候想姑姑了再来玩。可好?”

妍儿听了这话先还有些喜欢,及至看了姑姑神­色­,再回头将这一番话想了一遍,不由脑中嗡的一下,眼泪忽的就涌了上来。却因一向甚为畏惧这位姑姑,一句话也不敢问,只点了点头。

玉清见她眼里噙着泪,当着自己的面还不敢往下掉,心里也憋的难受,匆匆立起身来,只说不叫她送,便自己走了出去。

妍儿待姑妈出去,眼泪便开始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伏在枕上哭了半个下午,等到姑姑使人来叫她去用饭还收不住泪,只叫送过来放在外头。

只是这么一打断,倒也哭不下去了,心里头却仍旧难过的紧,又渐渐生出不甘来,起身去菱花镜前坐下,见镜中人正是花一般的年纪,肤白胜雪、明眸皓齿,这样的相貌怎么就不得表哥的喜欢呢?

思来想去心中一时酸,一时苦,叫小丫头打了水进来,便打发了她出去,只说自己洗漱了便要睡下,也不许外头留人吵着她。

自己将哭花的脸洗­干­净又对镜细细打扮起来,换了一身最得意的衣裳,趁着天黑轻手轻脚的走出院子,直奔听涛院而去,到了地方,踌躇了半晌,轻声唤了个出来提水的丫头,叫她喊表哥出来。那丫头见是表小姐,虽疑惑她晚上一个人过来,却也不愿揽事上身,只道:“少爷去送张老爷一家,还没回来呐,表小姐有事进去等吧。”

妍儿忙挤出点笑来,道:“无事,路过问问罢了,我这就回去了。”

那丫头听了便自顾自的拎了水进去,将这事抛到脑后去。

却说以然送客一直送到人家家里去,到了地方又赖着不走,只在廷玉房里盘桓,对着什么都傻笑一番,下着棋呢就跑神跑到老远去。廷玉见他这样气也不好,笑也不好,眼见晚饭也留过了,又去禀报母亲留他住下,姚氏却怕何氏在家里担心,命他亲带着人将以然送回去。

廷玉将他送进庄里,见问他什么都明白,只是脸上总是忍不住要露出快活来,知他不碍的,不过是欢喜的傻了,便将他扔在门口便带着人回去了。

以然看着廷玉走了才晃晃悠悠的要开门进去,忽然耳听得院子山石后头有人声,先是一惊,及至细细分辨,听出是妍儿的动静才走了过去,果然见妍儿站在山石后头,冻得瑟瑟发抖,便有些疑惑,只道:“妍儿妹妹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站着,丫头都哪去了?”

妍儿却不理他的话,只定定的看着他,悠悠问道:“表哥,妍儿到底哪里不好?”

以然听的一怔,半晌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目道:“妍儿妹妹说的什么话?可是哪个下人嚼舌给你气受了不成?跟表哥说,表哥与你出气。”

妍儿听了这话登时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将落未落的仍旧定定的盯着以然道:“明儿我就家去了,表哥还要敷衍我不成?”说到后面两字已是语带哽咽,叫人听不清楚,顿了顿,略拔高了些声音,道:“还有哪个敢给我气受,不正是表哥头一个嫌弃我吗?”说完这句,满眶的眼泪都开了闸,糊的满脸。

以然叫她哭的尴尬不已,实在不忍抬头去看她,就想要转身叫人送她回房去,却又听见妍儿咬着牙坚持着道:“我就是来问问表哥,妍儿到底哪里不好?”

以然听的心酸,抬头见妍儿一身白衣,满面凄楚之­色­,想着自打母亲接了她来家住,自己百般的不肯理她,只盼母亲能死了那条心,却不想竟伤了她,不由心中愧疚,想了想,道:“表妹,你是个好姑娘,知书识礼、贤惠温柔,我又怎会嫌弃你?我同尚宽对你的心是一样的,都盼着你快活,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定要给你出气的。”

妍儿听他这样说,心里尤有不甘,眼中流着泪,只不依不饶问道:“我既然很好,那表哥怎么不要我?”

以然知妍儿没有错,本不欲伤她,此时见她痴缠,怕自己含糊其辞倒叫她放不下,反害了她,沉吟半晌道:“你很好,只是我心里头早早住下了一个人,就再也看不见旁的人了。”

妍儿听了这话,脸上似悲似喜,只顺着山石慢慢滑了下来,心中还想要问,明明是我跟你从小一块长大,为何偏是她早早的住进你心里,只是事已至此,女儿家到底面皮薄,再也问不出口来。

以然见她委顿在地上,心里着急,此时已经入夜,她衣着单薄的坐在门前,又不曾带个丫头,这副样子叫人看见,岂不是坏了她的名声?自己却无论如何担不起这样的罪过。

左思右想,不得已还是自己走了过去将她搀扶起来,见她脚下好似无根一般,任人摆布,略一松手便要委顿下去,便只好用胳膊挟住她,搀扶着往内院走去,因她不利于行,这一路便分外长了起来,好半天才行至院门处,以然松开她,等她自己能立住了,又使袖子在她脸上也不分鼻子眼睛的一顿擦抹,替她拭­干­涕泪,好不叫丫头看出端倪来,见差不多了,才温言嘱咐她回房去睡觉。

妍儿一直呆呆的,及至以然使袖子在她脸上一通­干­蹭,犹如给小儿擦面,直将她面皮蹭的生疼才活泛过来,微微侧脸让了过去,心里忽然觉得好没意思,又听他嘱咐自己安生回房去睡觉,便迈步往楼内走去,进了门口顿了顿脚步,却又忍不住往回忘了一眼,却见表哥已迈步转身回去,只依着门框直到一点儿影子也看不见了,终于放轻脚步转身回房去。

未免惊动丫头到底不敢倒­干­净水洗脸,只用下晚用过的水净了净面,恹恹的躺在床上,慢慢回想这些日子在方府表哥待她温文有礼的样子,乃至今日对她的的说的那两句话,不知怎的心里却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慢慢睡下。

审视内心

廷珑随家人辞了方老爷子回家,路上一边顶着以然不时掠过的灼热眼神,一边小心应付母亲似有若无的探查目光,虽半边身子被烤的发烫,面上还要淡淡的只做没有察觉,自己都觉得不像了,到家便躲回房里不肯出来,唯恐装不下去,叫母亲看出什么来。

姚氏却因那日听了廷珑的话心里头存了疑惑,今日便处处留神细细察看女儿神­色­,只见一路上以然频频回望,廷珑只低垂了眉眼目不斜视,举止持重大方,心里就十分喜欢她态度尊重,没有显出一点轻狂样子,刚暗暗点了点头,欣慰的看了看廷珑,却见她面皮早已是烧的石榴花一般……心知她今日听见大人们说的话,就算以前没有这个心思,如今也生了出来……想到这,又觉得有些棘手,不禁暗暗思量起来。及至到家,廷珑道了声乏,姚氏便点点头任她缩回屋去了,晚饭因留了以然,更是只叫丫头将饭送到廷珑房里,不曾叫她出来。

廷珑回了院子便一头扎进书房,只吩咐不许丫头进来打搅,就自顾自的在南窗下坐着出神,思量着今日在方家时母亲和方老爷子说的话,心里一时有些茫然——似乎就在不久前,当她还不知道以然的心意的时候,这个少年在她心里还跟廷玉是一样的,虽口中称呼他哥哥,心内却着实只把他看做孩子。而知道他的心意以后,更多的也是感激他的这份情意,怕自己伤了他,不过,确实也是从那开始,她才正视起这个少年作为男人的身份来。只是那时,她心里因为知道母亲的不赞同,所以从来不敢多想,更不曾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而现在,母亲不知因为什么改了主意,似乎和方老爷子达成了一个口头的默契,这回却轮到她茫然起来。毫无疑问,她喜欢以然,作为自小长大的伙伴,­性­格温厚的兄弟,值得信任的朋友,她真的很喜欢以然。只是作为相伴终生的对象,她却反而踌躇起来。

从她来到这个时空,为了生活的更好些,就一直在很努力的适应这个时代,并且主动的规划自己的人生以迎合这个时代,对于婚姻大事,她毫无疑问的准备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既定的习俗,一来,她实在不是一个很热情的人,没有多少为了形而上的东西流血、抗争的革命激|情,二来,她信任姚氏,信任她的母亲会为她做出最好的选择。而且,她来到这里十年了,听的、看的,所受的教育,早已把对爱情,自由之类的追求磨光了,那些曾经的追求已经像清晨的露珠一样,在烈日下蒸发的­干­­干­净净。

事实上,她早已经做好了和陌生人相敬如宾的生活一辈子的心理准备。那个男人只要能够提供给她一份平静的生活,一个能够保护她的儿女幸福的顺利的成长的身份,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求。那人就算三妻四妾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都无所谓,除了爱情,生活中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而对于以然,她能这么宽容吗?

教导

这个想法让廷珑心里一苦,如果是陌生人的话,她完全可以拿出与合伙人共事的态度来跟他相处,冷静的,或者用一些小手段,以维护自身地位为导向来经营两人的关系,不用投入很多感情,单纯的投桃报李就可以了,那样的话,将来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她都可以平静的接受,起码不会特别的难以忍受。而如果对方是以然的话……她想,她可能做不到,因为以然不是别人。

这大概就是爱之深,责之切了吧?

想到这,廷珑愣了一下,接着就从心底弥漫出来一股淡淡的喜悦,原来竟是这样吗?她早已被那少年的热情打动,心动而不自知,所以才会这样患得患失……原来是这样呀,廷珑不禁微笑起来……

隔着轻薄透亮的窗纱向外望去,此时节气已经入秋,午后的阳光斜斜的铺洒进园中,园内的草庐,菜畦,池塘就都沐浴在这一片金光里,廷珑看着草庐顶上黄澄澄的稻草,仿佛深吸一口气就可以闻见那­干­燥的的草木香味,菜畦结着累累的果实,­色­彩鲜妍可爱,池塘中粼粼的水波荡漾着金屑,晃得人睁不开眼,廷珑微眯起眼睛,觉得此刻心中十分安逸宁静……还有什么可不安的呢?毕竟两情相悦已经十分难得。

以然如此的年少,未来当然无法保证,而未来,难道不应该是由她共同参与,努力争取来的吗?以然此刻所流露出的情意和追逐的目光那样真诚无伪,这已经十分值得喜悦和庆幸了。而漫长的生活中,光单方面的指望以然有超越时代的觉悟,像父亲一样的自律,永生不移的忠诚,而不去想自己能做些什么,怎样才能一直保有以然这样真纯的爱意,不是有些太过严于律人,宽于律己了吗?

她无法对以然单纯的信赖,更不肯去对自小的伙伴满心的防范,而一旦失望就放弃,怨恨,也绝不是她所希望的。具体该怎样做,虽然现在还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是她相信,母亲能做到的她同样也能。

窗外已是霞光漫天,是晚饭的时候了,廷珑不知道自己已经坐了这么久,怕家人等待,忙按下心思准备去正房吃饭,才回卧室换了家常衣裳,就有小丫头提了食盒送来,只说太太吩咐说姑娘乏了,叫把饭菜送到姑娘屋里,还说晚上也可以不必到前面去行礼了。

廷珑听了这话愣了愣,才问道:“今儿正房用饭的都有谁?”

那丫头就想了想,回道:“老爷,太太,二少爷,五姑娘跟以然少爷都在前面呢,并没有来别的客。”

廷珑听了,点点头叫她出去,心中有了计较,想来母亲这是叫她回避以然呢,大概是怕伤了她的脸面,不好直说,才这样暗示给她知道。想到这,廷珑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刚准备努力去回应的时候就被泼了一盆冷水,把她好不容易生出的热情给浇灭了。难道母亲竟这样了解她,知道她正在头脑发热不成?笑了笑,心里却又觉得一松,其实她固然有一个积极的筹谋未来的意愿,却还完全没有头绪,不知道该怎样做呢。

到处都是规矩礼仪,她的胆子只有针鼻那么大,是绝不敢跨越雷池一步的。也许,现在努力是早了点,等到真正定下,或者出嫁时再做这样的努力也不晚,而这中间以然能不能一直保有对她的心意,就要看他自己了。廷珑想到这,忽然有些开窍起来,想来母亲之所以不曾定死,大概也不无这样的原因,总要看看这疾风骤雨一般的热情能保持多久不是吗?

紫薇在一旁看姑娘盯着食盒,一时皱眉,一时微笑,想她今儿从外面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同寻常,如今又这样撒癔症,不知该不该去跟太太报备一声,心里犯着嘀咕,壮着胆子上前打开盒盖,把饭菜一碟一碟的捧了出来放在姑娘跟前,见她自己在桌边坐下,神­色­如常起来,才放下心去给她挽袖子,卸了镯子,退到一边去服侍,眼睛却还不敢稍离。

廷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重点观察对象了,吃过饭百无聊赖,便洗漱了歪在床上,在八角玻璃灯下读了一会儿书,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上,廷珑洗漱后先等了等,见没人送饭过来,才去廷瑗房里邀了她一块去正房请安用饭。及至到了正房,给父母亲问过安,姚氏只笑眯眯的问些寻常话,一句也不曾提起昨日之事。

吃着饭,廷珑就在心里算计着等下做些什么,原先日日不是去上学就是帮着母亲忙些搬家的事体,如今两样都闲下来,倒有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了,想了半晌,琢磨起山下铺子来,铺面已经定了下来,只是里面还是空的,正该收拾了,等到乔木和莲翘休完一旬的婚期,就可以开张。

等父亲吃过饭一出去,廷珑就跟廷玉嘀嘀咕咕的商量着山下铺子如何打柜台,搭炉灶,定招牌的开张事宜。廷玉也想着趁他刚从方家回来,父亲还没有安排下新功课这几日将铺子开起来。于是一拍即合,两人都心热的很,一条一条的极快当的就商量完了定下。廷瑗听见他们还要给伙计做一样的衣裳,觉得十分好玩也掺和着出谋划策。姚氏坐在上首,听着几个孩子像回事似的商量只笑微微的看着一言不Сhā。

廷珑和廷玉商量着定下章程,廷玉便辞了母亲自带着人下山去­干­活。廷珑又陪坐了一会儿,见母亲没有其他吩咐,正要辞了出来,姚氏这才开口道:“我本是想叫你从今日起将闺阁的规矩和手艺正正经经的学起来,只是你们既然着急开铺子的事,我就索­性­再叫你松散几日,等铺子开了起来,便要收拾起­精­神专心在这边了。”

廷珑听了这话,才知道母亲这些日子并不是说着玩的,倒像是真的要将她圈起来学手艺,顿时头皮一紧,却不敢有什么异议,只低低的答应了。

一出门,廷瑗就在一旁笑嘻嘻的拍手道:“叫你过的那样自在,如今也要上笼头了吧。”

廷珑见五姐姐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听廷瑗委委屈屈的道:“你不知道,当初我学那些事情的时候,手心都叫竹板打肿了,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手掌变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消肿。”说着还伸手来给她看。

廷珑见她那双手十指芊芊,柔­嫩­的白里透着粉,正是养尊处优,好吃懒做养出来的富贵样子,便不怀好意的拿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笑嘻嘻道:“原来五姐姐也学过规矩,那我倒是放心了。”

廷瑗不解道:“你放心什么?”

廷珑只一本正经道:“学过规矩的人原来就这样,看来那规矩也不过如此。”说完,不及廷瑗反应过来便分花拂柳的钻到后面去。等廷瑗明白过来意思,早连廷珑的影都看不见了。

廷珑怕回房去,廷瑗不肯饶她,便在后园转了一圈,跑到廷玉书房里寻了本书坐下读了起来,约莫着到了午饭的时候见避不过了才回正房去,果然叫廷瑗逮住,张牙舞爪的揉搓了她一番才算完事。

姚氏见她姊妹两个玩闹也并不理睬,只叫摆了饭,吃过饭单留下廷珑将京里来信递给她。

廷珑摸着厚厚的一叠,打开一看,除了清芷和清芳两个的,还夹着清芬的一封书信。当初清芬跟她们家前后相差三天离京,之后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她们一家到桐城时,清芬已经嫁入候府。因交通不畅,这几个月她只收到过两次清芬的来信,都是夹在京中送来的信里。

此时急急展开来看,清芬信里大段的介绍了北地的风光物情,只简单的说了两句她现在的生活,都是些宽慰人的话,说是一切都很好,只是侯府里规矩多,她是新­妇­,不敢偷懒,从早到晚都在婆母身边服侍,空闲时间很少,又提到三公子读书很刻苦,就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廷珑看到这才微笑起来,清芬姐姐配的这位三公子是庶出,前后有五个嫡出的兄弟,窝在侯府里别说爵位,就是将来分家也落不下什么东西,倒是考取功名、博个出身才是条出路,若真能成才清芬姐姐也好有个盼头,不比如今,终日在婆母跟前立规矩,想来妯娌几个都是人家嫡亲的儿媳­妇­儿,单她是隔着肚皮的,怎能好相处。

翻过一页,廷珑接着一目十行的往下看,看着看着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又觉得眼眶酸酸的。

原来,清芬前一封信上说三公子对她很好,廷珑回信的时候促狭心起,就问清芬,她的三公子对她怎么个好法。清芬是个实在人,此次回信里就写到“有时候晚饭吃不饱,夜里饿的睡不着,三公子就假托自己饿了,叫人去下碗素面送过来”。

廷珑看了信,又是为清芬高兴,又是心下酸楚,高兴之处在于清芬姐夫是个疼人的,知道清芬是年轻媳­妇­儿,行事唯恐落人褒贬,­性­子又腼腆,肯挺身为她出头,这样看来,她们小两口倒真是互相爱重,相处的不错。难过处在于,姚家养女儿多么尊贵­精­细她是知道的,因讲究惜福养身,每顿都不多吃,却不曾饿着过一星半点,两餐之间垫补之外,睡前或是一碗□或是一盏燕窝全凭个人喜好,母亲如今还有这个习惯,谁想清芬如今嫁了人竟饿的睡不着觉,要垫补一碗素面,可知那府里规矩有多么严,怕是清芬伺候了婆母吃过饭,都不得空自己用上一口,想着就替她难受。

姚氏见廷珑看了信又是喜欢又是愁的,好奇开口询问,廷珑忙将信递给母亲,姚氏看完信笑着点了点头,道:“清芬这丫头自小是个懂事的,如今看来实在不错,她那位是庶出,在婆母面前争什么都是白搭,她能和相公处的这样好,往后离了府便有了出头之日。”

又看着廷珑道:“不管嫁到哪家去,都不能免了和人相处,在长辈面前切忌行权,人在矮檐下,要知道屈伸。对待相公更要谨慎,那才是一起相依为命过一辈子的人,要敬重他,把他当成天一样,他在你面前才会像个男子汉,顶风遮雨的护着你,偶尔还要把他当成幼儿一样娇惯,小事上惯的越厉害越好,这样他才会依恋着你,离不开你,大事上头,却要拿出主张来,只是不能一味刚强,要柔顺的像他的女儿一样,让他宠着你,疼着你,不能不依着你。”

姚氏说一句,廷珑的眼睛就睁圆一圈,最后呆呆的眨了眨,死机了。姚氏见她呆呆的,知她年纪还小,恐怕说这些还太早了些,幸好她嫁的近,往后等她开窍了再说也不晚,终于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廷珑缓过来见母亲不往下说了,实在有些遗憾,只是不好意思追着往下问,不过刚才的话也足够她消化半天的了。一边想着母亲的话,一边心不在焉的拆开清芷的信,看着看着便把母亲的话给忘了,她两个原先就最能说到一块儿去,如今通信仍旧是长篇大论的,没什么主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廷珑展开信先仔细的看了看她用的那几页信纸,只见纸张韧­性­十足,­色­做桃花,闻着有幽香扑鼻,又不是一个味的,有的似月季有的又像是茉莉的香味。廷珑见这香味不像是熏上去的,又从没见市面上有卖的,十分稀奇,想着必是她自己染来玩的。说起来姊妹几个属清芷的­性­子最风雅,一向最有闲心做这些事。

廷珑看完信纸才从头细细的往下看,这个清芷自己的事一句没提,只将这些日子出入各府见识的几样新鲜事说给她听,还将人家府里有名的吃食细细的给她讲了一遍,后面还附着菜谱,廷珑笑嘻嘻的读给母亲听,姚氏听了就笑道:“只怕清芷这是要说人家了,要不怎么总带着她各府里逛去。”

廷珑听了才反应过来,想着等下回信去盘问一番。及至看到最后,果然有她新染制的这种桃花笺的方法,另有各种香味的调法。廷珑看了看用料和工序,真是麻烦的要死,做个十张八张的还不够手工钱的,就十分懒怠弄,不过忽然闻到有一股香味和她做的某个点心馅倒有些相似,心里就是一动,思量了片刻才取了清芳的信出来。

清芳这丫头先是将这些日子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说了一遍,连早上通头的时候掉了几根头发也不忘大惊小怪的报备一番,只是用词非常趣致逗乐,把廷珑看的哈哈大笑,边看便讲给母亲听,姚氏边听边笑眯眯的,末了道:“我瞧清芳­性­子活泼懂事和廷玉正是一对,只是听你二舅妈的意思像是不大愿意叫孩子离开身边呢。”

廷珑看信正看的十分快活,听到这一句,先是以为自己耳朵出错了,及至听母亲在一旁细细分析,廷玉­性­子如何的闷,正要有个活泼伶俐的来配他才好,清芳又知根知底的如何如何……

廷珑只觉得晴空霹雳,恨不能是耳朵真出错了才好,只能盼着二舅妈死活不愿意。她真的怕自己的侄儿、侄女有变成傻瓜的危险呀。

正托着下巴,就进来个丫头回道:“二少爷和以然少爷在前厅,请姑娘过去商量铺子的事。”

廷珑听了想着早上才商量过,又来商量,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刚要去,就见姚氏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压,又转头对回事的人说:“去跟二少爷说,姑娘现在不得空,有什么要商量的打发人打总进来说就是了。”那人听了吩咐,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廷珑只好蔫头搭尾的坐了下来。

开张

廷珑纵然心不甘情不愿,在母亲眼波压力之下,也不敢露出一点儿来,还要吊着嘴角做浑不在意状。姚氏见女儿如今也会在自己跟前装相了,心里头好笑,眼中只作看不见,自顾自的在临窗炕几上拨着算盘对账。

过了一会儿,去传话的丫头拿着张纸进了来,回道:“方家少爷叫送进来给太太过目,请太太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当的,他和二少爷好照着改,另外,去做铺面招牌得先有个名字才好照着打,也请太太和姑娘一并取了。”说着走上前双手将那页纸呈给姚氏。

姚氏听见以然这样识趣就十分满意,扫了一眼廷珑才笑呵呵的接过去,展开一看,见纸上­干­­干­净净的用正楷竖列着柜台,匾额,模具,匣子,伙计之类的一­干­事项,每样后面又用蝇头小楷标着一行小字,细细的讲了诸如规格,用料,花样和费银几何这些明细,姚氏大略看了一遍,知道这页纸必是以然早早开列出来的,不然凭丫头传话这点子工夫哪里就做得出这么周密的明细来,看完便抿着嘴一乐,将纸交丫头递给廷珑,口中笑道:“你们自个儿商量,我可不给你们乱拿主意,不然赚了是你们的本事,赔了倒要怪在我身上,至于店铺名号就等老爷回来请他定一个吧。”

廷珑笑着答应了,接过明细,见上面的楷书工整出锋就不由翘起了嘴角,噙着笑意一条一条的往下看,越看越是感激以然的用心,等看到匣子那处才愣了下,对丫头道:“你去问……”,说着抬头看了眼母亲,又接着道:“去问二少爷,那匣子的价钱可是写错了,怎么一个盒子倒要三钱银子的工本,也太贵了些。”

那丫头答应了去,不一会儿转回来回道:“方少爷说价钱没错,定这三钱银一个的匣子,是专为了装一两银子一匣的那种点心的,说是这种点心是店里的招牌,需得下些工本,而且,肯花银子买这个的大多不是为了自家吃,不过是为着请客送礼体面些罢了,如此,更要做的格外­精­致些,全了送礼的脸面才好。还说,那匣子用的是上好的柳木造的,里面打着活动的隔断,外头有搭扣,可上锁,买回去点心吃完了,还可以盛些别的东西,单买这个做妆盒,针线匣子的也有,都是卖五钱银子一个的,咱们要的多,才抹了二钱银。”

廷珑听她嘎嘣溜脆的说了这么一车的话,倒难为她记得住,回头看了眼母亲,见她也笑微微的看着那个丫头,便笑道:“太太□的好人儿,我瞧着有几分莲翘的才­干­呢。”

姚氏就笑道:“莲翘才出门几天,你就想了,看哪个丫头稍好些就瞧着像莲翘。”

廷珑叫母亲说的一笑,又看了那丫头一眼便低头思量以然说的这一番话,觉着确实有些道理,想来后世也是一样的,一点子东西配个偌大的礼盒,全为图个好看。只是自己也这么做就有些下不去手了,想着便起身到母亲对面坐下,拿过算盘来清了清,兀自拨了起来,将点心材料,伙计人工,房钱柴炭这些零七八碎的用项一并计入成本,又设了个多长时间赚回本钱的限额,一边累数,一边拿笔写在纸上。

姚氏见她一手打算盘一手计数,虽慢,倒也没甚错处,还以为她在方家新学的,哪知这还是她小学珠算课的底子。

廷珑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核了好几遍才计算出成本来,又参详着成本加上利润,最后对照了老鼎盛的价钱定了普通撒­干­果的点心一钱银一斤,带馅料的从二钱银至三钱银不等。

那种一两银一匣的点心也尽量叫它物有所值,想了半天,又打发丫头去问过以然那匣子内中大小。最终定下在里面打六层的隔断,三钱银子一斤的点心一样码上一层,最上头一层单放廷媛说好吃的那种外头是酥皮,里面是蛋­奶­的点心,而且除这一两银一匣的点心里头有这一样外不做单卖。

想好这些,将准备卖的点心种类算了算,写在以然送进来的那张纸上,叫丫头递出去,告诉打柜台时便按着样数做隔断,最好能用玻璃做,就是贵些也使得。

那丫头答应了又出去传话,不一会儿转回来说道:“方少爷说都记下了,问太太和姑娘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廷珑看了眼母亲,见她只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并不Сhā言,任自己施为,便逐样想了想,正要再说那匣子的花式如何如何,忽然低头一笑,其实以然想的已经十分周到细致了,比自己这个家里头开过店的也不差什么,难为他这样费心,自己还是歇歇,少挑三拣四的吧,现在考虑的再多,店开起来也保不齐能面面俱到,就是有什么考虑不到的,那时候再改也来得及。

想到这便对那丫头说:“你就说我说的,想的很是周到了,没什么其他要说的,往后再有什么事也不必特意进来商量,请他做主就是了。”

姚氏听廷珑满口他呀他的,全然的信赖,就笑着摇了摇头,心说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又见那丫头答应了转身就要出去,忙叫住了,笑着问廷珑道:“就这么将事情托付了别人就算完了?”

廷珑会错了意,只道母亲听出来什么笑话她,便红着脸道:“母亲不是说外头的事都交给二哥哥的吗?”

姚氏见她红着脸狡辩,也不理她这话头,只道:“上回我拿了八百两银子给以然买铺面,连给中人的一成谢银,总共用去六百六十两。如今收拾铺面自然另需银子,余下的那一百多两可够用?托人办事,银钱总要先支给人家,不然人家心里能痛快的了?我知道以然不是那样的孩子,不过,莫说不是一家人,就是亲兄弟,分了家也要明算账的。”

廷珑听别的话还犹可,单听说“一家人”就尴尬起来,假痴作呆的扑到姚氏身上,一边揉搓着母亲一边口里撒着娇道:“我刚嫁了丫头,如今寅年吃了卯粮,再拿不出来了,太太体恤些,再给支五百两吧。”

姚氏听她放赖,心里好笑,道:“上回我怕你们两个拿出一堆零碎银子来给以然,让人家为难,就帮你们垫上了,如今旧的还没还上,又添新贷,不知你们打算怎么还?”

廷珑想了想就眨着大眼睛一脸纯洁道:“太太从我们两个月银里头扣下吧,一个月扣下一两,早晚有还清的时候。”

姚氏一听,气的笑了,道:“你这丫头打的好算盘,也不想想还能在家呆上几年,一年还十二两,你还想赖我一辈子不成,去,去,我也不用你还了,早打发你这钱蝎子出门算计别人去是正经。”

廷珑一边抬着眼睛笑嘻嘻的听着母亲说话,一边摇着她的袖子,姚氏最见不得她这乖猫似的样子,喊了芍药出来,开箱拿了五百两的银票递给她,廷珑笑嘻嘻的接了又还给芍药,叫她带着那小丫头出去送一趟,自己围在母亲身边,一脸谄媚的一会儿端茶一会儿揉肩,只恨没有尾巴,不能伸出来摇一摇。

姚氏因廷珑自从上回在她屋里哭过,再到她跟前就有些讪讪的不大自在,如今见她又活泛起来倒十分开心,任她围着自己添乱。

晚上吃过饭,一家人坐着喝茶,姚氏便笑着跟张英道:“廷玉想趁这两日没安排下功课将铺子开起来,如今正着手准备,只等老爷给取了名字便要去做匾额。”

张英就道:“你帮着取一个就是了。”

姚氏脸带笑意:“老爷是一家之主,这么大的事我哪敢自作主张呀。”又道:“还要请老爷看看哪天纳财,定下吉日开张呢”

张英听了就唤人拿历书过来,又问廷玉筹备开张尚需几日,廷玉听了看看廷珑,廷珑明白他的意思,就道:“我放了莲翘一旬的假。”

廷玉便道:“离仲秋还有半个月,以然说要赶在大节前开门做生意,那就等乔木两个一下山就开张吧。”

张英听了就照着历书选了十日后的一个纳财吉日定下了开张的日子,又沉吟半晌,取了个“丰年斋”的名字,姚氏听了便笑眯眯的夸赞这名字取得意思又好,又让人一看即知是卖吃食的地方,忙使人去取笔墨,请老爷一并题字。

张英便笑着接过笔舔了墨,在宣纸上写下大大的“丰年斋”三个字,廷玉忙上前吹­干­了墨,谢过父亲,才收起来。第二日吃了早饭就去山下找做匾额的铺子嵌了,三日后去取。

铺子眼看要开张本是最忙的时候,廷珑却因一手也伸不上反倒无事可做起来,只好在家里用炉子将准备要卖的各种点心挨个做了一遍,把用料和火候­精­确下来,抄在纸上。

等到莲翘休完一旬的假回来谢恩的时候,廷珑见她肌光润滑,漂亮更胜当日,知她这个婚结的不错,说了会儿话,便把这几日记的笔记交给她叫她记牢后烧掉,又定下第二日派人去她新房搬家具到城里,安顿在店铺后宅,准备两日便正式开张。

莲翘一一答应了,因知道姑娘极重视这配料的工序,哪次做点心的时候,都只叫自己在一边帮忙,不曾有第二个人看见,因还要去各房见礼,谢姊妹们成亲时帮衬,怕拉扯掉了,便不肯取,等转了一圈回来才拿了家去。

第二日,廷珑叫管家挑壮硕的小伙子将莲翘的家当和做点心的材料挑进城去,连早定下的伙计也一并送了去。

莲翘到了城里,从二少爷和以然少爷手里接过铺子的大权,先将伙计们安顿在后宅,便按着姑娘吩咐的收拾打扫起来,又拌了料试了炉子,一试之下大喜过望,香味飘了出去,竟引得路人驻足在门口打听这家做的什么东西。

以然过来看见更是乐的不行,叫莲翘敞开门窗接着做,又把已经做好的送了一半去他家的茶楼,给喝茶的客人尝,又给左右食肆也送了些过去,剩下的就分发给那些好事儿上门来打听的,一律告诉说后日开张。

开张那日,廷珑极想去看看,吞吞吐吐的跟母亲商量,姚氏只道:“市井繁华处也是你这么大的姑娘能抛头露面的?要想去,只跟你爹说去。”

廷珑碰了一鼻子灰,也只能作罢,闷闷不乐的在姚氏房里枯坐,心里早飞到铺子那边去,一会儿担心莲翘她们忙不过来,一会儿担心门庭冷落,一会儿又担心料配错了,稀里糊涂的拿出去卖,砸了招牌,真是越想越忧心起来。

姚氏见她这样,只当是方才的话说狠了,想到这铺子从开始就是她一力主张,认真筹备,如今好容易开了起来想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便道:“开业这日,人来人往的你自然去不得,等再过几日赶你大伯生辰的时候我带你去看一看吧。”

廷珑本以为无望,正沮丧,如今听见母亲这样说,又有了盼头,忙问还有几日才到大伯生辰。

家事

廷珑软磨硬泡的得了母亲许诺,答应再过十多日,等大伯寿辰时带她进城去铺子看看,这才心里适意了,开始一门心思的追问寿宴的事情,算计着能在城里盘桓几日。

姚氏瞧她一副猴急的样子,恨不能立时扎了翅膀飞出去,便有意要收敛收敛她的­性­子,因道:“说起寿宴,我倒想起你学规矩的事来。我看,不如就从厨下的本事学起吧,一个月学会整治一桌酒席,有一年的功夫寻常菜­色­也就都学会了。”说着见廷珑垮了脸,又道:“别人家的女儿十岁起就依着“­妇­功”来教导,我想着你自小爱读书,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必从采桑养蚕、纺绩织作这几样学起,也能省些时间,便没急着叫你将规矩学起来,现在想想,我这样溺爱你,可别是害了你才好……”说着叹了口气。

廷珑听到这,从心底里呼喊:“溺爱我吧,溺爱我吧,我不怕被害。”可惜姚氏听不见来自基层的呼声,一径道:“谁叫你是女孩儿呢?到底没有在娘身边长一辈子的道理,眼看着你就要十三岁了,女孩儿越是大了,时间过的越快,到十五六岁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到时候出了门子,婆家考较你预备饭食酒浆,制衣裁剪,主持中馈,侍奉尊长这几样时,你若不会,岂不是抬不起头来?”

廷珑先前还以为不过是学个绣花烹饪罢了,此时听到要学这么多样顿时吓了一跳,正打算跟母亲讲讲价钱,商量商量裁衣服乃至做饭什么的都可以免了,不然裁缝和厨子岂不是没了用武之地,要失业了吗?就听姚氏又说道:“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学了可以一辈子不用,却万万不能不会,一想到你因为不会这些,到了婆家叫人轻视,我就睡不好觉,少不得狠狠心,让你学起来。”

廷珑听到母亲说到睡不好觉,就非常识时务的歇了讨价还价的心,含着一泡不知是感动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眼泪点了点头答应了。姚氏见她眼含热泪点了头,只当是自己怀柔的十分成功,更加了一把力气,拉着廷珑的手柔声道:“让你从厨房学起,一来,你一直管着这一块儿,又最喜欢自己鼓捣个吃食什么的,上手容易;二来,入了秋,厨房也不那样溽热了,你若学的快,用不了明年入夏该学的就学的差不多了,也能少遭些罪。”

听母亲说一句廷珑就应一句,姚氏见她老实,心下满意,想了想道:“廷瑗在咱们家做客,单叫你自己学,不带上她怕你大伯母挑理,叫她跟你一块学又怕那孩子不乐意,得罪了她,还是过几日下山问过你大伯母的意思为好,这两日你也跟着沾光松快松快吧。”

姚氏说完,廷珑便一一答应了,怕在母亲眼皮底下晃,再叫她生出什么新的“栽培”的念头来,忙忙寻了个由头就带着丫头辞了出来。

出了门沿着游廊信步往后面罩房走,刚行到门扉处就听见院里传出女孩子们嬉笑声,侧耳细听,数廷瑗动静最大,知道这是她又带着丫头们胡闹了。推门进去一看,果然见廷瑗正手拿点心,弯着腰逗弄前两日尚宽送过来的那只狮子狗,一群丫头在旁边围着凑趣,那小巴狗却着实不大肯给主人面子,自顾自的伏在台矶上打着哈欠晒太阳,并不肯屈尊去为一块点心折腰。

廷珑站在门口笑嘻嘻的瞧了一会儿,走到芭蕉丛边的秋千上坐了下来,一边慢慢的荡着,一边看得有趣。

此时时气临近仲秋,柔风和煦,碧空如扫,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廷珑看的累了,在女孩子们的嬉笑声中慢慢的合上眼睛,惬意的随着秋千轻轻摆动,只觉得身体像一片叶子,在微风中飘飘荡荡的,自在极了。

廷瑗逗弄了半天阿福,见给什么好吃的它都懒怠看一眼,知八成是真撑着了,才终于放过它,准备另寻别的乐子。转头见廷珑不知什么时候回了来,正窝着秋千里打瞌睡,便蹑手蹑脚的靠了过来,要吓她一吓。待走近了,见廷珑合目坐在秋千上,浓密厚重的睫毛在眼睑处铺开,一脸的恬静安然,就有些犹豫。

廷珑坐在秋千上并没有睡着,廷瑗身上带着一股茉莉花熏的香味,不等走近她就闻到了,知道她没安好心,八成是来吓唬自己的,便合着眼睛只作不知,要叫她失望。谁知好半天她还没动静,就偷偷的把眼睛睁开一道缝,只见她正望着自己,不知想什么呢,一时调皮,张牙舞爪的把头伸到廷瑗鼻子底下,倒吓的她一愣。

廷瑗叫她吓了一跳,知是着了她的道,便要上前去捉她。廷珑心知叫她逮住落不到好去,早提着裙子从秋千上跳下来,跑回自己屋里去,院里的丫头见两位姑娘打闹,忙笑呵呵的上前来拦着五姑娘,好言相劝不叫她往里头闯。

廷瑗叫那几个丫头缠住脱不开身,只在门外撂下狠话耀武扬威了一番,便又叫丫头们引着去后院捉鱼去了。

廷珑隔窗见她们将廷瑗哄走了,才拨开卧房门闩起身去书房闲坐,因晚饭时间尚早,就在书架上抽出一本游记来,坐在月洞窗下闲闲的翻看,终究因心里有别的惦记,入不了境,看的无甚趣味,恐怕糟蹋了一本好书,索­性­合上书页放回了原处。反身走到南窗下,想了想,取出一打裁好的信笺来,伏在案上提笔给清芬几个回信,开头先是问候一遍姊妹们各自境况,又将自己这些日子的衣食住行报备一番,絮絮的从最近都读了什么书说到点心铺子开张的事,事无巨细扬扬洒洒的写了好些。

因上回提到要搬新居,清芷特特写信来问起格局地步,廷珑不大擅长细细的一处一处的描景状物,只怕她看了不明所以,便直接问姚氏要来盖庄子时的图纸,花了几天的工夫照着临摹了一份,直接附在给她的信里,三封信写就,通读一遍正要封口,忽然听见咔嚓咔嚓的动静,声音疏密不一,廷珑以前从没听过的,此时就有些脊背发凉,试探着叫了两声人也没个答应的,知都跑到后园去玩了,只得自己循声过去,慢慢开开门往外张望了一下,却见一个人也没有,更添心惊。

刚要关门,一低头却见地上蹲着个雪白的狮子狗,廷珑见是它,想那声音正是这家伙挠门的动静,一颗心这才回到肚子里,抚了抚前胸,笑眯眯的蹲在它前面,道:“是阿福呀,来找姐姐玩是不是?不会说话,急坏了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摸狗头。

那狮子狗不等她的手落下,就扭着ρi股绕过她跑进屋去,O型腿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可爱让人想咬它一口。廷珑一向喜欢猫呀狗呀的这类小动物,觉得它们黏人又可爱,只是一直没机会养——原先家里开点心店,顾及到食品卫生不能养,后来在外地工作,因为独居,又常常出差,也不具备养宠物的条件。此时见尚宽送五姐姐的这只阿福憨头憨脑的,长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伸着粉红的舌头,就喜欢的不行,讨好的凑上去用­嫩­的出水的声音跟人家套近乎,可惜这狗东西十分矜持,吃饱后六亲不认,对妙龄少女的热情也视而不见。

廷珑热脸贴了人家半天的冷ρi股,仍不能叫它理自己一理,想了想跑到书案旁边的带屉都承盘里拿了一把­肉­­干­出来,锲而不舍的继续溜须了半天,那狗东西才摇摇摆摆的跑过来嗅了嗅,赏光大嚼。廷珑见它上钩,不等吃完就一脸得意的拎着脖子把人家揪了起来,要挟道:“哼,不理姐姐就不给吃。”

紫薇方才在院里隐约听见姑娘召唤,再听又没了动静,因知道屋里无人服侍,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搁下手里的活计进屋察看,推开门只见自家那个小大人似的姑娘正兴致勃勃的跟只小巴狗较真,那可怜的狗受制于人,正扭着肥嘟嘟的身子奋力反抗,紫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只当什么都没看见,扭身出去了。

廷珑带着极大的兴趣磋磨了半天阿福,眼看快吃晚饭了才放过它,交丫头送去给廷瑗,自带着下午写的书信去了母亲房里,进门就见廷玉已经回了来,忙忙上前去问今儿铺子生意如何。

廷玉面带和煦,笑看着廷珑道:“还好,临近几家馆子都来定了好些,单以然家的茶楼就卖了近五十两的散点心,还有路过的买的也不少。”说着将今日的流水拿给廷珑看。

廷珑接过来瞧,见临近馆子要的多是二钱、三钱的点心,一钱的大部分叫零散客人买了去,一两一匣的那种却是一盒也没卖出去,看着就有些沮丧,道:“一两银是不是太贵了些,一匣子点心倒要卖两石白米的价钱,难怪买的人有限,我算那点心有一半的赚头,其实一成利也不少了,不如卖六钱银吧。”

廷玉听了就摇摇头道:“以然说,非这样才显出咱们的点心好呢,如今没人买大约是咱们名气不够,若降了价钱,人家倒觉着咱们不如老鼎盛了,更不肯买了。”

廷珑知道他说的是个道理,就不再坚持,将今日开张和做买卖的事体细细的问了个清楚,稍解自己不能到场的遗憾。

吃了饭回房,见除紫薇跟着自己,紫藤看屋子以外,一屋子的丫头又都没了影了,问起,说是去了五姑娘那边串门,廷珑想起今儿下午的时候就是这样,喊人的时候一个当班的都没有,又想起莲翘出门前嘱咐她的话,径自走到值日表前看了看,当即叫紫藤去将丫头们都叫到堂屋,她有话说。

这一屋子的丫头大半都是新进的,从进来便如同当上了副小姐,吃穿用度比外面强了不知多少,活计又轻省,主子也是个省事的,从来无甚话说,上头两个大丫头又是面人一般,十分的好说话,并不寻人的晦气,日子久了,倒忘了进来时的训导,凡事散漫起来。此时见紫藤慌张进来传话,说是姑娘叫回去,也并不如何心惊,拖拖曳曳的进了堂屋,见已经有先来的立在里面,姑娘在中堂处端端正正的坐着喝茶,脸带薄霜,翘头案上挂美人图的地方换做了前些日子颁布的什么值日表,有机灵些的大概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因姑娘素来和气,并不如何害怕。

廷珑等紫藤说一声人都到齐了,才慢慢放下茶盅,拿眼睛在地上那一群丫头脸上扫了一遍,道:“你们进来也有两个月的光景了,我如今还叫不全名字,怨我太不经心,也是因为我看这回进来的人太多了些,想着我这两间屋子哪用得了十来个丫头,就准备先看看,捡好的留下,到时候再认识剩下的也不晚……”

廷珑此话一出,地下站着的立时就吓了一跳,纷纷抬头去看姑娘脸­色­,给廷珑拿眼睛在脸上一扫,想起这些日子的散漫便都有些心虚,忙忙低了头,廷珑见都垂下头去才道:“正好趁着今天点下名字,我也认识认识,平日里打眼瞧见,心里有数些。”说着对紫薇使了个眼­色­,那边就拿起名册来,挨个点了一遍名字,廷珑一一细看了,单叫出珠兰,豆蔻,玉兰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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