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丫头一进们看见值日表挂在堂屋,心里就明白过来,方才听见姑娘的话,已是吓得一后背的冷汗,此时听见点名忙都上前答应了。
廷珑见这三个丫头,两个跟自己差不多大,一个只十来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心就先软了软,却不肯露在脸上,只问道:“你们三个可知道今日当的什么差?”
三人见问愈发的害怕,只是不肯张嘴,廷珑见她们迟迟不肯出声便开口道:“珠兰,你先说,今日当的什么值。”
那珠兰见点名在自己身上,只得颤声道:“今天是我洒扫,因为姑娘在书房里头,我不敢进去,落下了那一处,请姑娘宽宥一回,往后必不敢了。”说着就开始掉泪。
廷珑听了也不多说,只问下一个,道:“豆蔻呢?”
那豆蔻年纪最小,还是个孩子,想到若被赶出去,老子娘必是一顿好打,一听见问话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边哭便道:“今天轮到我看茶房,我见没人要水,一时贪玩跑出去玩了。”
廷珑见她哭的可怜,倒是诚心认错,便不肯再发落她,又让她哭的自己没法往下说,便对紫薇道:“你带她下去。”
紫薇便上来提架着将人搀扶下去,那豆蔻哭的一边打嗝一边低声讨饶,廷珑不忍再听,只想赶快完事,又叫了下一个:“玉兰,你说。”
那玉兰在三个人里头年纪最大,想着今日该当自己看屋子却跑了出去,只是人人都是这样的,偏自己背运,赶上姑娘今天发作,见豆蔻认了错给架了下去,想了想便跪在地上,道:“姑娘恕罪,我不识字,也没人跟我说今儿当的什么值,就捡着没人干的活计做了两样,先收拾了院子,又提水浇了后园的地。”她边说后面的丫头听了便有撇嘴的,知她把捡了两片枯叶也算做是收拾了院子,下午去后院池塘玩儿水又算是浇了地,只拿眼睛去看姑娘怎么说。
廷珑听她说不识字,才知道自己疏忽了,却也不全怪她们,只是见她扯出这样一篇话来,却厌恶她狡辩,有些生气,想了想,笑道:“紫薇、紫藤两个都识几个字,你不知道原该问问的,旁人怎么都知道问,可见还是不经心。”
那丫头就磕了个头道:“才当完值没几天,不想轮的这么快,才疏忽了的,下次一定勤问着些姐姐们。”
廷珑听她顺竿爬了下来,倒气的笑了,今日她本来只是要吓唬吓唬丫头们,叫她们有个惧怕,往后不敢把她的话当耳边风,此时见这玉兰遇事镇定自若,瞬间便寻出别人的错处,又给自己找出像样的理由来,句句话都留了地步,实在是聪明机变,大有才干。
廷珑端茶饮了一口,知道这回选进来的丫头是母亲特意挑出来为着以后给自己陪嫁的,若说这丫头的机敏,好好教教,往后就是做个管事的娘子也未尝不可,只是怕她把聪明伶俐用到别的地方去,她知道陪嫁的丫头本多是要给姑爷做通房的,只是自己却最害怕这样的事,这么伶俐的人长的也不差,若有什么念头,自己还和她怄气不成?想了想,自己又懒,又爱清静,小庙实在容不下大神,还是留几个笨笨的使唤也就罢了。想着,将茶放下,对着玉兰笑了笑。
那丫头看着姑娘笑了,也在下面勉强陪了个笑出来,却不由得心惊起来。
廷珑等她笑完了才道:“正经差事记不得,倒抢着去浇地,看来你倒是个真正喜欢农桑的,既如此,便遂了你的心愿,调你去外院专门做这个吧。”又喊了声紫藤,道:“你带着她去回了太太,交给外院管事。”
那玉兰听见这样发落,一张脸吓的煞白,始知道姑娘不是个好唬弄的,不住的说自己确实不知道今日该当值,往后一定勤问着些旁人,不肯跟着紫藤走,廷珑先前还是因为她犟嘴生气,此时却是为了别的不能留她,也不欲和她对口,只挥挥手,紫藤又唤了个长的结实高大的丫头,将她拽了起来送了出去。
廷珑见她去了,屋子里顿时静的只闻自己杯盖相撞的声音,底下丫头都低着头缩肩拱背的,知道物伤其类也是难免的,便不再说什么,只罚了另外那两个丫头当一旬的值便叫她们散了。
等紫藤回来,问了她送了人出去太太怎么说,紫藤回到:“太太说,姑娘不喜欢,外院也不能留的,下回再有这样的,叫老子娘领取去就是了。”
廷珑知道是母亲给自己做脸,便点点头,又连紫薇一同叫了进来,斟酌道:“莲翘去了,我身边得用的就剩下你们两个,屋里进来这么一群丫头,你们也要拿出老人的体面管教着些,我为了叫她们知道上下,从来不肯越过你们直接去找小丫头说话,免得她们觉出抬举来,你们不好压服,叫她们拿捏住了,我的用心你们也要知道些才好呀。”
紫薇听了忙笑着道:“以前都是莲翘姐姐管事,她出去了,我们俩个还没别过劲来,竟忘了如今我们也是管事的了,往后知道了,一定勤说着她们些。”
廷珑听她说话点了点头,想着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便起身洗漱,临上床才又吩咐道:“明日你们带人把西边那间空屋收拾出来,跟芍药说开库房搬十来张案几摆在里面,收拾完了,我教丫头们认两个字。”
寿宴(上)
次日,廷珑一早去母亲房里请安,用过饭怕母亲还有话说,便没有随廷媛一道回后宅,果然廷媛一走,姚氏就将屋里伺候的人遣了出去,问廷珑道:“昨晚打发出去那个叫玉兰的小丫头是怎么一回事?
廷珑早知有此一问,却不肯将九曲八弯的心思说出来,只拿明面上的话回到:“那丫头是新选进来的,有些不服管束,前些日子我立下规矩叫屋里人按章程当值,谁知竟全当做耳边风一般,昨儿房里一个答应的也没有,我见不管束起来只怕不行了,便发落了她,给旁人做个警示。”
姚氏听了点点头道:“当日我瞧她很有些眉高眼低,应对也伶俐,因看你素来柔弱,想着给你留做臂膀,才把她放到你屋里,你若不喜欢,打发了也罢了。”说完喝了口茶,又问廷珑道:“既是丫头们都跑了出去,你怎就罚了她一个?”
廷珑这话是事先准备好的,听见问便道:“昨日当值的有三个,那两个老实认错的便没有重罚,单她能言善辩不担责任,连我也叫她攀扯了进去,女儿不耐烦和她打官司,就直接撵了出来。”
姚氏听见说攀扯,细细的问了缘故,廷珑也一五一十的同母亲说了,姚氏听了不置可否,只道:“你自己看来,处置的怎样?”
廷珑听母亲的话,恐怕是不满意自己的做法,想着觉得需要解释一下,这三人虽犯了一样的错,另两个却肯老实认罪,单玉兰这丫头诡辩开脱,打发她出来也是因为这个。正待开口,忽然想到这里面也有自己的疏忽,那丫头推脱的话未尝就不占理,想了想,试试探探道:“女儿想的不周全了,这样处置可是严苛了?”说完,试试探探的去看母亲脸色,却见姚氏望着自己不动声色,廷珑顿时有些无措,只得道:“也不知女儿想的对不对,还请母亲教导。”
姚氏看着廷珑沉吟半晌,道:“小丫头不管因为什么惹你不喜,打发她都没有错,只是无论什么缘故,总要拿出个叫人信服的道理,堵旁人的嘴。这一回,一同犯错的有三个丫头,你只将她重罚了,另两个轻轻饶过,这样处置,底下人看了怎么想?”廷珑听到母亲质问,想了想,只能闭口不答。
姚氏见她不言语又接着往下道:“你的本意是要警示别的丫头,可一同犯错,那两个放过的又算是什么规矩?下头人察言观色,知道好坏对错全凭姑娘的意思,往后也不必用心办差以职守为要,单把心思用在看主子的脸色,揣摩主子的脾气秉性上头,事事只求讨你的喜欢就是了,岂还会把规矩看在眼里?你立下的那个章程还有什么用处?”
廷珑听到这里已经是汗透重衫,深恨自己昨日随性而为,脸上就带出悔意来。姚氏却还不肯放过,又道:“为上位者,面上一定要做到公允,玉兰的错并不比另两个大些,你虽然厌恶她,也该忍下性子,待往后单揪住她一个人的错处再整治她,此次,跟她一起的丫头一同发落了也就罢了,偏只她一个受了重惩,能不心存怨恨?你若等不得日后再慢慢的处置她,也该这回就把她远远的打发了才是,留在外院,让她败坏你的名声吗?”
廷珑听到这也只得点头称是,姚氏叹了口气,道:“这些事你都该留心起来,如今你在家里,凡事有娘给你担着,像玉兰这样的不服处置,我便帮你打发了。日后你出了门子,再这样含混着做事,传到长辈的耳朵里,岂不是要怪你办事糊涂?”
廷珑见姚氏想的深远,又句句都是为了自己打算,反观自身,倒是从没往这些地方用过心,不禁羞愧,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着母亲教导:“我见你厨下管的不错,房里头也安静,就大意了些,这回选人进来也不曾帮你管教,想着你自己□出来的能更得用些,不成想……”
廷珑见自己叫母亲失望了,已经不只是羞愧而已,垂了头,面上烧的通红。
姚氏见廷珑这样却不免心疼,想着自己担心了一宿,此时怕是心急说的深了,见她已经知错,便勉强笑道:“你还小,也是我太过着急了些,此次处置的虽有不当处,你能从中吸取些教训也算得了益处,总好过往后出了门子再跌跟头。”
廷珑垂了脖颈吸着鼻子点了点头,姚氏见了,笑道:“好了,好了,下回再有这样的事,考虑的周全些也就是了。”
廷珑怕母亲忧心,点点头答应了,又努力定下心神陪母亲说了会儿闲话,才辞了出去。姚氏见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就随她去了。
回到院中,见人人都在,个个噤若寒蝉的在一旁无事忙。廷珑也不理会,径自回了卧房,躺在床上先是将母亲的话想了一遍,又想了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如何处置,及至想到昨儿发落了玉兰,她心里还怕母亲怪罪她待下人严苛,不成想,母亲却是因她处置不够利落而生气,想着其中的不同,发了一回呆,思绪漫开到她记忆中的那个小小的副研究员身上,不禁叹了口气,几乎是和书本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呢,虽然过去有学业压力,后来在单位也面临评职称什么的,生活上却傻得天经地义,现在看来那些年纪还真是白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紫藤进来回道:“西边屋收拾好了,按人数摆了桌椅,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廷珑正神思昏昏的想些乱七八糟的,此时叫紫藤打断,便将那些漫无天际的想头收了起来,随她去西屋看了看,见别处都好,只纱窗不够透亮,显得屋里头阴凉凉的,便吩咐了重新糊一层透明的蝉翼纱,又走到东墙处指着正中偏上一点儿的位置叫在那平着钉两颗钉子,弄好了把小丫头们都唤到这里集合,自己就转身到书房去拣择纸张和笔墨去了。
紫藤找芍药领了东西回来,按姑娘吩咐的布置好了,又将小丫头都叫了进去,这才去请姑娘。廷珑指着案上摞着的纸笔叫她搬了过去,又唤紫薇带上值日表,自己拿了画轴往西边屋去了。
一屋子丫头正聚在一堆儿窃窃私语,各自疑惑不知今日又要怎地,就见姑娘带着两位姐姐进了来,又见了昨日挂在中堂的值日表,忙垂手噤声原地站好。
廷珑看了一眼,见人都到齐了,就把画轴递给紫藤,叫她挂在墙上钉的钉子上,展开,里面的画已换成一叠白纸,廷珑看着她弄好了,才叫丫头们随意坐了,道:“咱们家里跟太太的丫头都识得几个字,你们跟着我,虽做不得管家娘子,却也该认得些壹贰叁肆,学会记几笔账,再不济也能认识认识自己的名字。从今日起,每天捡辰时一个时辰,我就在这西屋里当个半瓶醋的先生,自这值日表上的字教起,先让大家学上面的规矩,各人每日里职责任事,做错了如何惩处,再将一本千字文教给大家,我想着,学会这些,写个书信也足够了。只不知道你们愿意学还是不愿意学?”
这几个丫头从看见紫薇拿着值日表进来心里头就是一紧,怕是昨儿的事还没完,不知姑娘又要发落哪个,此时听说原来是要教她们读书识字心里就是一松,听见姑娘问道愿不愿意,忙忙纷纷答应了。
廷珑本也没想过有不愿意的,问一问不过也是走个过场,此时便叫紫薇紫藤给小丫头们发了纸币,自己将那值日表上的字,逐个抄到立轴的白纸上,挨个教了起来。
接下来几日,日日如此,就像姚氏当初教她时一样,每日辰时教十个大字,那几个丫头一来因姑娘说屋里人多,恐怕不好好学,下一个出去的就是自己;二来,也想着若是能识几个字,往后跟着姑娘未必没有芍药那样的造化。于是,教书的本就好为人师,很能从“毁”人不倦中得到点乐趣,此时又是有目的的要以此教给她们规矩;学的人年龄也都大了,为着饭碗前程计更是十分用心,进度倒是飞快,廷珑对此深感满意。
这么着过了几天,直到大伯父寿诞,丫头们已经认得百十来个字,廷珑临走吩咐了她们每日辰时仍旧不用干活,只将学过的字温习一遍,等她回来查看,便兴冲冲的随家人下山去看铺子,哦,不是,是下山去给大伯父做寿去了。
张英一家连廷瑗提前两日进城,廷珑下了轿扶着母亲进门就见院子里头张灯结彩,竟像是过年一般,小声问了母亲,才知道大伯今年是个整寿,要大大的操办一番。
走到二门,大伯母方氏已经扶着丫头,带着女眷们接了出来,廷瑗瞧见立刻窜上前去撒娇,方氏含笑瞪了她一眼,口中说了句没规矩,就亲亲热热的拉过姚氏寒暄起来,又笑眯眯的问廷珑话,廷珑忙行了礼一一回答了。起身时看了一圈,见姊妹里缺了三姐姐廷琦,大嫂子吴氏也不曾接出来,连从来一步不离大伯母的二嫂子桂姐儿也不在,就有些奇怪,又想着办酒席待客,忙那些去了也是有的,便没往心里头去。
一行人进了后宅堂屋坐下,方氏一边和姚氏说话,一边就有丫头仆妇们来来往往的回事,一会儿领对牌一会儿领银钱,姚氏冷眼看了半天,问道:“怎不见她大嫂子跟二嫂子?”
方氏听见问,道:“廷瑞媳妇儿的身子才出了三个月,我怕她累着,叫她在房里歇着了。廷理媳妇儿……”说着叹了口气,现出愁容来,看了看一屋子的女孩儿,回头对廷瑛道:“你带着妹妹们去你房里玩去,没的在这拘束着。”
廷瑛答应了一声,含笑对坐在姚氏下首的廷珑招了招手,领着她当先出去,余下几位姑娘也识趣随后出来,只廷瑗还没亲够母亲,坐在那里不肯动,方氏使了两个眼色见她全没个眉高眼低,正要发作,廷碧已反身回来拉着廷瑗的手,道:“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了,走,我留了好东西给你。”
廷瑗听说有好东西便舍了母亲,欢欢喜喜的跟着廷碧去了。方氏看着女儿背影,脸上早先做出的愁容更是愁到了十分。姚氏在一旁喝茶,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为女儿操心,如今跟大嫂比起来自己倒算是省心的了,便不大厚道的痛快了些。
廷珑跟着大姐姐廷瑛去了她房里,姊妹们落座谈笑,廷瑛唤丫头送茶点来,廷瑗催着廷碧去取那个好东西,自己坐下将这些日子在山上的见闻加油添醋的讲给众人听,又十分得意的将尚宽送的阿福描述了一番,只说如何可爱,乖巧,众人听了都有些眼馋,只廷瑶在一旁撇嘴。
廷珑端茶慢饮,不时附和廷瑗一声,给她做旁证,眼睛则不经意的在屋里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丫头方才送进来的点心上就挪不开了,越看越觉得其中一只荷叶盘里装的点心十分眼熟,不仅眼熟……简直一见如故。便扯着廷瑛姐姐的袖子激动的问道:“大姐姐,这点心是哪来的?”
廷瑛见她问的蹊跷,看了眼她指的那盘点心,笑着道:“这点心是城里新开的一家丰年斋里卖的,因那家作坊一做点心半条街都跟着喷香,才开了十来日,就落得好大的名气,咱们家办事也叫人去买了些回来待客,你尝尝怎么样?”说着拿过盘子,递到廷珑眼前。
廷珑听大姐姐解说心里快活的不行,伸手捡了一块儿咬了下去,只觉得满口的奶香浓郁,酥脆可口,真是甜到心里去了,脸上就笑眯眯的起来。
廷瑗听了她两个说话,却起身上前,冷不防伸出手来一把掐住廷珑的脸蛋,口中恨恨说道:“好你个九丫头,真真钻到钱眼里去了,自己家要吃点东西,你还敢收银子。”
廷珑叫她掐住半边脸,只能告饶道:“姐姐冤枉我了,我同你一样待在山上,又哪里知道山下的事。”说完见廷瑗还不松手,又道:“不信姐姐稍等,才进城太太就打发人去铺子送信,叫将新出炉的点心送过来,只怕就要到了。”
廷瑗听她前一句在理,又信誓旦旦说就要送来,才松了手,笑问道:“可有那种酥皮的奶冻的?”
廷珑此时惧她辣手,哪里敢说不知道,只一味点头先应下来罢了。
廷瑛听她两个说话,将信将疑,笑问道:“这是怎么话说?那丰年斋是九丫头开的不成?”
廷珑见问,笑着道:“那铺子是我二哥哥开着玩的,上回上梁,来的客人都道我们家的点心别有风味,我说给他听,便在城里开了店铺。”
廷瑛想想廷玉才十五六,倒是十分能干,口中说道:“那敢情好,往后倒不缺点心吃了。”
廷珑忙答应下,道:“原先是咱们没想到,这回吩咐伙计一声,往后几位姐姐要吃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取来。”
几人正说得热闹,廷碧打发回去取东西的丫头就捧了个挺精致的木盒子过来,廷碧接过来打开盒子,里面露出一对赤金点翠的蝴蝶来,任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那蝴蝶的翅膀还不住的抖动震颤,仿佛要振翅起飞一般,十分灵动。
廷碧将那里面的东西亮了亮,就笑呵呵托着盒子放到廷媛跟前,道:“我舅母前几日过来,送了我和廷琰一人一对,说是从海上过来的,翅膀里面有机括,一动就是一摇,有些像咱们这边的步摇,我知道你惯爱这些个,就一直没舍得戴,给你留着呢。”
廷媛听说是送自己的,拿着那盒子先是十分开心,半晌却又将那盒子推回到廷碧跟前,笑着道,这么金贵的玩意儿,又是你舅母特意送你的,我还是不要了,你戴着我看见就喜欢了。
廷碧却执意要送她,又把盒子推了回去,道:“收下吧,你知道我一向不爱这些,放我这也是白搁着。”
廷媛却难得通些世情,一定不肯收,二房庶出的廷玥一直坐在廷珑身侧,方才见打开盒子,露出一对金光闪闪,点翠生辉的大蝴蝶来,翅膀又一动一动的,就十分羡慕,此时见两人推拒,便笑着伸手从盒里拿出那对蝴蝶来,道:“姐姐们都不喜欢,就给了我吧。”又从头上摘下朵纱堆的六瓣梅花来扔到地上,道:“我娘怕我丢东西心疼,竟捡这些破烂东西给我戴。”说着自己摸索着将赤金蝴蝶Сhā到发间。
廷碧叫廷玥突然举动弄的愣了,等反应过来,那对蝴蝶已经在她头上抖着翅膀动了起来,不由冷笑一声,上前去一手抓住廷玥的发髻,不顾她尖叫,另一只手上去就将两支蝴蝶摘了下来,口中道:“我娘的东西都叫你娘偷个干净,我这点东西你就别惦记了!”
廷玥先是尖叫,等到听了这话,就喊道:“你敢又骂我娘,看我不告诉爹,明天就把你嫁给开当铺的胡瘸子。”
廷碧听这话好没来由,刚要反唇相讥,忽然心里一动,想着自己过年就十五了,难不成父亲已经打算给她议亲了不成,不然廷玥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说起这个话来,又想着她说的什么开当铺的胡瘸子,就气得发抖,口中兀自刚强到:“那开当铺的财主我可不要,还是留给你吧。你姐姐嫁给黑了心的狗官当填房,你嫁给瘸腿的剥皮财主才遂了你娘的心意呢。”
廷瑛先还只当是小孩子玩闹恼了,不曾管,此时便出言打断,道:“好了,一人少说一句吧。”
正不可开交时,前面派了个小丫头进来回道:“舅太太带着表少爷跟何家的太太姑娘们来了,叫请姑娘们过去见见。”
廷瑛听见就答应一声,见廷玥的头发抓的乱糟糟的又哭得气都喘不匀,便单留下二房的廷瑶照看她,自带着妹妹们往前面去了。廷瑶不敢不答应,只等她们一下楼便将一盘子点心都扣到低下去,那盘子掉在地上跌的粉碎。
廷瑛听哐啷一声,停了停步,想了想,又迈步往外走去。张家姊妹一行鱼贯进了堂屋,廷珑跟在最后头,进门时抬眼往厅里扫了一下,就见一屋子人都是认识的,却想不到以然也在,正站在玉清舅妈身侧和尚宽说话,眼睛却盯着门口,廷珑和他目光一碰就低了头,心下却是一甜。
心下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原来舅太太带的表少爷指的是他!
寿宴(中)
廷珑随姊妹们上前一一给在座长辈见礼,很受了一番夸赞后才一脸腼腆的走到母亲身侧垂首侍立了,姚氏含笑看了她一眼,便接着同几位太太闲话。廷珑耳听着众人家长里短,眼睛却忍不住要往以然所立处看去,却不知怎么害羞起来,不似往常那样心底光明……只借着玉清舅妈说话时,将眼睛往那边一溜,也不敢稍停就又转了回来,快的几乎看不清以然的面貌,却凭感觉知道,方才,以然也是看着她的,为此,一直噙在嘴角的笑意就弥漫到了眼底,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此时,就听见大伯母正留几位本家的近亲多住上几日,三日后一起去慈兴寺吃斋饭,说是已经定了十五日在那里打醮,一则要为大伯祈福,二则要请神佛保佑廷瑞媳妇儿能一举得男。
众人听说做这样的好事自然没有不应的,就连玉清虽比不得旁人清闲,也十分热心,只道以然就要出门,要为他求个平安,如此正好,云云。
廷瑗这些日子在山上委实憋闷的狠了,听说要去慈兴寺吃斋饭就兴头的不行,和廷碧两个在一旁窃窃私语,商议到时如何玩耍,渐渐高声嬉笑起来。大太太听了,抬头看了她几眼她都没察觉,偏廷碧今日眼色竟也不够用,只在一旁垂首静立,不曾拦一拦廷瑗的话头。
大太太在上首冷眼看着,当着亲戚的面又不好怎样,只脸上慢慢的黑了起来。
何家太太扫了一眼,端茶慢饮,半晌笑微微的回头看了一眼尚宽,出声道:“亲家母,你们廷珑过年就十三了吧?说了人家不曾?”
廷珑耳听见提到自己,习惯性的就想抬眼去看说话的人,却又极力忍住,将头更低了低,就听姚氏答道:“可不是,过年就是大姑娘了。”
何家太太见她没接后面的话,又道:“尚宽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弄了只小巴狗来,巴巴的就送到你府上去,不知廷珑喜欢不喜欢?”
她话音一落,满屋子的眼睛就都落在廷珑身上,廷珑先是吓了一跳,想着那小狗虽是送到她家去了,却不是给她的。担这个名声真是何其冤枉!不及细想,只忙忙抬头去找廷瑗,见廷瑗果然也听见了何夫人的话,脸上已是红的染了色一般,正杏眼圆睁的瞪着尚宽。廷珑随她目光往尚宽那边看去,只见尚宽面上无波,眉棱骨却一跳一跳的,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又偷空去看了以然一眼,见以然也正看着尚宽,不曾留意自己。
姚氏听了何家太太的话也含笑向尚宽看去,半晌道:“我们龙哥儿胆子小,连兔子都怕咬了手,从来不亲近那些个东西,廷瑗倒是喜欢的紧,才几日就将那玩意儿喂胖了一圈。”
那何夫人听了姚氏的话笑着点点头,不再往下说。
却有二房的刘姨娘在一边领着丫头服侍添茶的,听了众人说话,谄笑着Сhā嘴道:“小巴狗?可是那长不大,在房里养着满屋子乱跑的玩意儿?要说我们廷瑶是最最喜欢这些东西的了,那孩子自小就心善的一汪水似的,鼓词里的话都能叫她掉猫仔儿,我从来就说她……”正说着,大太太已是听的不耐,咳嗽了一声道:“看着些,叫丫头给客人添茶。”
那刘姨娘眼中凌厉,脸上带笑答应一声:“看大夫人说的,我有眼色着呢,哪个杯里剩了一半我早早的就看见了。”说完又回头对着何家太太道:“说起来,廷瑶那孩子样样都随她爹,单脾气好、懂事、心善这几样随了我了,平常是最有眼色的!家里头哪个孩子没叫她爹教训过,就是……”说着眼睛往廷碧那边转了一圈,又接着道:“单就我们廷瑶,她爹从来没拐过一个指头。”说着自笑了。
笑过见众人仿佛都没听见一般,或低头喝茶,或与左右谈笑,刘姨娘就有些讷讷的,半晌站在原处下死力瞪了一眼旁边的丫头,道:“大太太的话也不放在眼里?叫看茶呢。”
那丫头知姨娘对着自己撒气,只翻了个白眼,理也不理,刘姨娘更是气的肺都要炸了,又因当着亲戚自矜身份不能上去抽她两巴掌出气,兀自憋闷。
大太太见亲戚们没有给刘姨娘添柴的面上就松了松,又见廷瑗垂首安静立在一旁,心里复又疼痛起来。
抬头去看自家外甥,见他一双眼只盯在三房的廷珑身上……又转眼去看尚宽,见他厚厚实实的好身板,又能干,心里倒是十分喜欢,却不想何家太太刚才问了三房那样的话。
心里头转着念头,一边叹息廷瑗不如廷珑老子是做官的,一家有女百家求;一边又疑惑玉清是怎么想的,老爷子喜欢廷珑她不是不知道,怎么她娘家嫂子还打廷珑的主意?心里想着,再拿眼睛去看玉清,见她正安坐着和一旁立着的妍儿说话,心念电转之间不由心里冷笑,她们姑嫂倒是打得好算盘,好事要全占了呢。
想了想,嘴角就含了笑,拿杯盖推着茶叶,笑问道:“尚宽和以然过几日出门,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玉清听了笑道:“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收粮自有伙计,挑几个好人儿跟着就是了。”
大太太点点头,慢慢的嘱咐了尚宽和以然两句,就道:“你们大小伙子陪着一屋子的娘们说笑只怕早就厌了,去外头书房找兄弟们玩去吧。”
尚宽和以然答应了上前给几位太太施礼告退,廷珑站在姚氏身侧,待以然过来行礼时才真正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竹布青袍清俊挺拔,嘴角就忍不住上挑。
以然不能抬头,出门后只在帘笼外站定,远远的往屋里看了一眼才出去了。
他两个一走,大太太忽然道:“尚宽过年十七了,还不曾说亲吗?”
何家太太听大太太问话,看了姚氏一眼,才笑道:“他一向在外头,怕耽误了人家孩子,就耽搁了下来,这回漕运的事以然接过去了,他也能清闲些,就想着定下来呢。”
大太太听见就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也是时候了,不知想寻个什么样的?”说着不等她答话又道:“尚宽年龄也等不得了,只怕岁数上一定是要相当吧?”
何家太太听了就道:“娶妻求淑女,性子好是顶要紧的,其他的……年龄相当自然是好,就是不相当,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大了,又怕什么的?”
大太太叫她说的一笑,正要再开口,那边刘姨娘却已接起话来道:“要说何家太太是最有见识的了,说出的话来也在理,娶媳妇儿可不是第一要看姑娘的性子嘛,那些自以为身份高的,平日里娇惯的不行,一点儿事也不懂,娶回家有得管教呢!要说我们……”
大太太不等她说完,手中的杯子已经重重的顿在案几上,道:“住口,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刘姨娘眼中恨恨的,脸上却笑眯眯的一丝也不恼,口中道:“我这不是见何家太太急着寻媳妇儿,替她出出主意嘛。要说,我这人最是热心热肠的了。”说着也不看大太太,转过头道:“她何家婶子,我跟你提个人,你看看好不好?”说着冷冷扫了大太太一眼,也不等人问,就道:“说起来,咱们家姑娘里头性子好的,莫过于我们叔叔家的廷珑侄女,那才是真正的大家小姐,教养的没的说……”
大太太已是气的站了起来,喝道:“哪个是你的侄女,这么口无遮拦的,还不下去。”
那刘姨娘听大太太抢白仍旧脾气好的很,笑嘻嘻拿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抽了一下,道:“你们看,我真真是老糊涂了,在这屋里头熬了二十年就当自己是长辈了,竟敢管咱们金枝玉叶似的九姑娘叫声侄女,九姑娘可别恼我,人老了脑子就不好使,你只当我放了个屁就是了。”
廷珑见她冲着自己来了,知旁人可以不拿她当回事,单自己是小辈,到底要叫一声姨娘,何况母亲交待了要看二叔的面子,却不能不理,想到这,也不做声,只在姚氏身侧对刘姨娘福了福身。
那刘姨娘见廷珑给她行了礼,就高声笑道:“到底是大家小姐的涵养,不比那起小家子气,眼里没人的东西。”说着就要上前去扶她,谁知廷珑早就起来,并不等她去搀扶,她也不恼,上前去捏着廷珑的衣角,上上下下的打量,语带钦羡喃喃道:“真真是大家小姐,瞧这尊贵,这体面……”说着又要伸手去摸廷珑的发髻。
姚氏见廷珑闪了开,就道:“丫头傻站着做什么,姨娘服侍了这么长时间也累了,还不扶回去歇息。”
门口捧茶的丫头听见就回头去看大太太的脸色,见大太太一抬下巴,忙走出两个来,上前口称请刘姨娘回去,就伸手上来架。
这刘姨娘却一把将那两个丫头搡开,喝道:“什么下贱蹄子,就敢伸手来捉我。”
那两个丫头见刘姨娘一脸凶相吓了一跳,立在一边去看大太太。
刘姨娘理了理裙子,左右看了一圈,扬声道:“我身份虽低,我们廷瑶可是跟九姑娘一样的身份,怎么亲戚来了,就不叫她出来见见?这是哪里的规矩?我倒要问问我们二爷,我们廷瑶一样是入了排行的姑娘,嫁妆也是一样的?难道就见不得人了?凭什么这么作践人?”她越说声音越高,说到最后嗓子都劈了,话音一落就是一串的咳嗽,好容易把咳出的肺塞了回去,又接着喘起大气来。
姚氏不等她喘完,就对旁边的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丫头这回不再看大太太,上前一边护住脸,一边架着刘姨娘往外头去。
廷珑叫刘姨娘借着自己撒了一顿泼,别的也还罢了,只怕她说的那些疯话叫廷瑗姐姐当了真,恼了自己,只频频往大伯母那边看去。只见廷瑗蔫蔫的,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就有些担心。
却说大太太本来是要借着说话,叫何家莫再惦记三房,却叫刘姨娘将盖子揭了开,此时虽把她架了下去,到底捂不住了,怕何家太太借势提起,忙忙将众人引到堂屋饭厅去开饭,提也不提刘姨娘一句。
吃了饭,廷珑就趁无人主意,满眼祈求的看着姚氏。姚氏对她微微点了点头,她才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姚氏就笑着对大嫂道:“一早上就叫送点心来,这时候竟还没到,我亲自去催催。”说着起身离席。
玉清听见了,想到那铺子一大半倒是他家以然张罗的,就也想要过去看看弄成了什么样子,便笑道:“我正要去茶楼看看,咱们一道吧。”
大太太见她两个都要走,正好单剩下何家太太,可以找机会往深里头问问,便乐呵呵的送了她们出门。以然和廷玉在书房里,听小厮进来回报母亲出门,也忙忙的跟来了出去。
以然,以然
大太太看着两位弟妹起轿往东市去了,才打发了一同送出来姑娘们,单扶着廷瑛往堂屋去,边走还边在心里头思量廷瑗的事,及至想到方才二房姨娘当着何家的面撒泼不由有些头疼,就在檐下立住脚问廷瑛道:“才刚廷瑶和廷玥怎不出来见客?”
廷瑛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将缘故告诉给母亲。
大太太听着两道眉毛就拧在一处——二房的孙姨娘因为廷琦的事刚闹了一场,老爷做寿,二弟特特叫刘姨娘过来服侍,她想着二弟此举一来是亲近的意思,二来,也未尝没有叫刘姨娘在亲戚们面前露个脸的意思。她想着这一层,不好不用,只得留她在堂屋伺候茶水,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叫她逮着空子生事,今日叫人架了她出去,必要回房添油加醋的拨弄是非,二弟岂有不心疼闺女的?老爷又素来友爱兄弟,知道当着亲戚的面给他二弟没脸,大日子里头不免又要生气。
大太太揉揉眉心,此时却也顾不得这些了,还是先计议廷瑗的归宿要紧,想着又抬步往堂屋去了,将进屋,面上已是一片春意融融。
何家太太正端着茶,坐着和一旁服侍的丫头说话,大太太一打眼见那丫头是个一贯多嘴多舌的,心里就有些不喜,脸上却一丝不露,只笑着上前拉了妍儿的手,道:“刚才人多也没顾上好好说句话,我们妍儿可好些日子没来了,听说这一向都在我们老爷子跟前读书,可是累着了?怎么瞧着清减的厉害?”
这话正问到了妍儿的痛处,妍儿听了就有些不自在,笑的也勉强。何家太太在一旁接过话头来,笑道:“许是在她姑姑那里日夜想家的缘故,我才接了她回去。”
大太太看着妍儿神色,心下生疑,也只“哦”了一声,笑道:“年轻姑娘里头再没比妍儿更规矩的了,这样的性子在外头哪能不受拘束,倒是在家里头还能随意些。”
何家太太听了只含笑不言语。
大太太见她惜字如金的样,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可为着廷瑗的大事又不得不忍下这口气,仍旧拉着妍儿笑问道:“好容易下山一回,方才怎么没跟着珑儿一起逛去?”
妍儿还不及开口,何家太太又道:“她说坐了半日的轿,身上有些乏呢。”
大太太正愁妍儿在这不好说话,此时闻弦歌而知雅意,忙张罗着使人送她去客房歇息,谁知何家太太却也起身理了理裙,道:“大日子你分不开身,我在这闹的你理不了事,大嫂忙着,我也去歇歇。”
大太太苦留不住,只好叫人送了她娘俩过去客房歇息,心里却憋气的紧,叫过方才在一旁服侍的丫头,冷声问道:“刚才客人都问什么了?”
那丫头见主母虽未动怒却也颜色不善,又是害怕又是委屈道:“问我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进的府,还有咱们姑娘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活计。”
大太太听了,盯着丫头问:“你怎么答的?”
那丫头战战兢兢道:“我就说我今年十三了,是府里头家生的,姑娘这些日子不在家,去了山上三老爷那里念书呢。”
大太太又问道:“光问咱们姑娘了,就没问问九姑娘?”
那丫头想了想,道:“不曾嘞。”
大太太听了略一沉吟,挥挥手叫她退下,自己端了茶也不喝,只在屋里头静坐。
妍儿回屋叫丫鬟伺候着净了面,一时想着母亲今日无缘无故的打听廷珑,就颇为疑惑,坐了半日只觉得心神不宁,到底起身去了母亲屋里,推门见母亲正合目歪在床上叫芸香在一旁捶腿,就轻轻走上前去,给芸香使了个眼色,换了自己慢慢捶着。
好半天听母亲道:“你怎不去歇着?”
妍儿笑道:“今早才下了雨,轿不稳呢,我来给娘捏捏。”话音刚落就听母亲道:“孝心不在这上头,若不是你上回在方家……哎……我也能少操些心。如今你哥哥眼看就十七、八了,提一个不成,提两个不成,本想你还听话,能顺遂些,谁知又出了这样的事!”
妍儿听母亲提起这事来只好垂下眼睛一声不吭,等母亲数落完了,才喃喃道:“都是女儿不争气,娘看开……。”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道:“瞧你那点出息!总要争一争,当初可是你姑姑亲自把你接去的,住了那么些时候,末了又给送了回来,算是怎么一回事?若不是她,说不定我早把你定出去了。”
这些话,妍儿这段日子已经听的不少,也只能在心里头苦笑,若是其他的缘故,争一争也不妨,只是一想到表哥看廷珑的眼神,以及那日对自己说心里再装不下旁人的话,就觉得气馁,很没有意思,也再生不出什么竞争之意来。想着自己本是干干净净的女儿家,都因为姑姑和娘一厢情愿,无端在亲戚家里受了那么些日子的苦楚,原先她不知道,受了也就受了,如今已经明白过来,还要再去受罪就冤枉死了,只得苦劝母亲道:“事已至此,娘就消消气吧,如此姑姑也是为难。”
就听母亲冷哼一声道:“她一句话也没说,为难个什么?她两家又未曾下定宣扬给亲戚知道,怎么就不许我看上张家的闺女了?咱们这边若是成了,她才乐不得的呢!就你不争气!”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就是不成,也叫廷瑗听了死心,快些聘出去,省得你哥哥惦记,我们尚宽可是长房长孙,瞧她那疯疯癫癫妄言妄动的样子,怎么当得了家?”
妍儿听见说廷瑗,倒也不赞成哥哥聘她,就不做声了。
姚氏带着廷珑共乘一顶凉轿,轿帘处搭着翠绿的薄纱,下坠重物,廷珑隔纱向外张望,见廷玉骑马赶上前来伴在轿侧,却始终不见以然,正欲揭开纱帘往后看,忽然想起母亲就在身侧,忙消停下来。转头看去,果然就见母亲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忙敛身坐正了,姚氏却并不移开目光,廷珑被这样盯着,久了不免就有些心虚,暗暗将今日言谈举止回想了一遍,自觉还算得体,稍稍放下心来,却更加担心母亲,半晌,柔声问道:“太太怎么啦?”
姚氏听着廷珑把短短几个字的一句话说的跌宕起伏,一派撒娇的口吻,不由就露出点儿笑模样来,心里却想着方才在堂屋里,玉清娘家嫂子当着玉清的面开口问讯,不知道是谁的主意。
当日老太爷出言试探,她因怕以然性子太过实诚,叫玉清抓在手里当不得家,便不曾把话说死,只讲好过一两年,等孩子们大些再定,想着留出时间来勘察以然的本领才干,再也要看看玉清的意思,却不想当日留的余地倒成了今日的祸根。只是无论如何都有些想不透玉清嫂子此番作为跟玉清到底有多大的关系。
不过有没有关系也无需深究,姚氏噙着点笑意在心里评估了一番,玉清是早晚要上京的,只要以然能担起责任来,廷珑管家也没有差错,将来就是她回来,也不过是在正房里摆摆太夫人的谱罢了,想到这,姚氏伸手把廷珑鬓角的散发掖到了她耳后去,柔声道:“丫头们的字识的怎样了?”
廷珑见母亲回神,察言观色道:“刚把值日表上的字认全,女儿打算再教一本千字文。”
姚氏就惊讶一声,道:“认那么些字做什么?当心一个一个的都嫁不出去。”
廷珑听见母亲这样说,歪着头奇道:“我把她们教的像芍药姐姐不好吗?”
姚氏听了这话却笑了,道:“看来娘白操心了,刚想着回去正正经经的教你管家,哪知道我闺女已经自己忙着□管家娘子了。”
廷珑听母亲打趣,顺着竿故作惊讶道:“娘给我挑的这些丫头不就是要做管家娘子的?”
姚氏见她说的理直气壮,也不脸红,又是欣慰,又是掌不住要笑,到底忍住了道:“正是这样呢。”末了将廷珑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道:“娘就想别人家闺女会的本事你都学会了,虽不见得就能比旁人快活,却至少不会因为这个受人褒贬。”
廷珑靠在姚氏肩窝上,侧头对母亲露出一个微笑,道:“娘,女儿明白。”
姚氏见廷珑笑的了无心事,眼底却有些晶莹闪烁,抚着她额头道:“明白就好,一回去咱们就学起来,总不叫你吃亏。”廷珑就在姚氏肩窝处点了点头,答应了。
张家祖宅离东市甚近,母女两个说话工夫就已行至繁华处,廷珑才扒着纱窗看了一会儿市井风物,轿夫已经喊着号子落了轿,不多时,廷玉就上前来撩起轿帘请母亲和妹妹下轿。
廷珑人还没迈出轿子,先探出头来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才像个麻雀似地轻轻巧巧的跳了出来,又反身去扶姚氏下轿。
老鼎盛的东家钱贵俭正在自家铺子里头袖着手往对门新开的丰年斋看,就见一群家丁护卫了几乘凉轿打街面上过,旁边还簇拥着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正看着,就见这一行人不偏不倚的在丰年斋门口落了轿。
钱东家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袖着手从里面踱步出来,靠在门垛处不错眼珠的看。只见轿帘一掀开,第一乘轿里先下来了个翠带黄衫的小姑娘,白生生的脸上笑微微的,目光流转之间就把街面扫了一圈,瞧见自家的招牌,略顿了顿,就转过身去又扶出个行止端庄的妇人来,这东家还未来得及细细看这妇人面貌,忽然见后面那乘轿里搀下的竟是旁边方家茶楼的当家太太。
钱东家因自家的铺子要仰赖那茶楼揽客,特意上门拜会过,样子是记得的,此时见她到对门的铺子去就有些犯寻思。正思量,就见丰年斋里出来了两个伙计和个管事的年轻妇人,上来就对着那方家太太一行施了奴仆礼,口中一叠声的叫着太太、少爷、姑娘什么的,躬身迎了这一行人进去铺子里头。
钱东家此时不禁有些目瞪口呆!这些日子他就纳闷了,这丰年斋就跟平地里冒出来的似的,也不知是哪家的本钱,一下子就抢走他铺子里三成的生意,眼看着还要往大发了去,却想不到竟是方家的。
钱东家紧盯着对面转了半天心思,又伸出一只手来对着店里招了招,叫出个小伙计吩咐道:“在这看着,对面的轿马去了方家茶楼就喊我一声。”
玉清扶着儿子下了轿,撇了一眼丰年斋的招牌,又往下看,见这铺面开窗极大,镶着玻璃窗格,先在心里头盘算了一番本钱才含笑走向前面等着的姚氏,随着引路的伙计一同进了铺面。
进门一看,见这铺面甚为整洁,四壁里刷着粉白的墙,靠墙两边打着玻璃的柜台,透过玻璃,只见各色点心分类盛在篮子里头,上面搁着个竹夹,方才接出来的那两个伙计穿着一式的蓝布褂子又站回到柜台后面招呼客人。
另一个接出来的年轻妇人正笑着跟姚氏回话,谈吐喜人,说起话来嘎嘣溜脆的,只道:“太太叫送的点心正做着,太急了些,从一早上就开始拌料,还没供上早定下的。”
玉清听声看人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定睛一看,像是贴身服侍廷珑的那个丫头,已改做妇人的打扮,想是配人后放出来管铺子了。
此时就有客人上门,莲翘忙忙请众人去后堂回避,廷珑从进来看见这铺子窗明几净,内里格局规整、伙计举止规矩就十分高兴,此时见了上门送钱的更是喜不自禁,临进屋又回头看了好几眼,见那人指着几样点心一样来了一点,伙计不厌其烦的添称给他称了才乐呵呵的转去后堂。
那后堂和前面铺子隔着个天井,正面的屋子住了莲翘两口子,西边临街的厢房搭着炉子做了后厨,东边厢房就住了伙计们。
莲翘忙忙将众人请到她房里坐下,就招呼人烧开水沏茶,又叫人去前面捡几盘子点心送过来,自己也急火火的转身出了去,再回来,手上端了个刚清洗的茶盘,腋下还夹一本账册。一放下茶盘就直奔了廷珑过去,口中道:“姑娘,这是这几日的流水,我照姑娘的吩咐记了三份地。”
廷珑接过来笑道:“前几日的二少爷带回去我看见了,还不错,都没出什么废料。”
那丫头笑着回道:“炉火我亲自看了几日,又教给他们,这两日见都熟了才放手哩。”又道:“今天我光顾着拌料,也没去厨下,都是他们自己看着火做的,姑娘尝尝好不好。”说着递上一盘点心。
玉清先前见这铺子的管事是廷珑的丫头就心里一动,此时又听她事事只回报给廷珑知道更是惊讶到了十分,联系前后,不禁恍然大悟,看廷珑的眼神就深沉起来。
廷珑从莲翘手里连盘子一起接了过来,起身先走到玉清跟前用油纸包了一个承给她尝。玉清眼睛随她转到自己身边,含笑接过,见她又捧了盘子给她母亲送去,才低头尝了一口。
廷珑招呼过母亲和玉清舅妈刚要转头回去,就见以然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待要不理,又想起他马上要出门去,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狠不下心来转头就走,到底硬着头皮红着脸垂目上前,把盘子递了过去,低声道:“以然哥哥也尝尝。”
以然从搬家那日将漆盒递给廷珑就再没逮着机会和她说上句话,不仅如此,连面都见得少了,就算见着了,也是远远的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一般,心里早就煎熬的寝食难安,却好歹因祖父过了话,有了盼头。
可还是觉得不托底,总想要亲口问问廷珑,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这话在心底转来转去,时至今日,眼看着廷珑一步一步的来到自己面前,忽然就觉得问与不问已不如何重要了……只要她肯理一理自己,就够了……想着,见她走到跟前了,猛然就立起身来,把个旁边人都吓了一跳。
就是姚氏和玉清,本来正尝着点心也叫他惊动了,双双抬头看了一眼又都视而不见的低了头继续研究起那点心来。
廷珑也吓了一跳,险些没端住盘子,忙稳了稳手上,见以然起身来接,便低着头将那盘子往前递了递,等了半晌却不见他伸手,就觉出尴尬来,红着脸只把那盘子往他怀里一塞,就要撒手,幸亏以然身手了得,才没将一盘子的点心都倾覆在青砖地上。
以然翻覆之间将那盘子稳稳当当的接了下来,脸上就带出些讪讪的,捧着盘子也不坐下。
廷珑又是好笑,又是心里发甜,见他接住了就要反身回去,就见廷玉正坐在以然身畔盯着那点心盘子脸色发黑,廷珑忙又取了一盘过来,恭恭敬敬的双手托了盘底送到廷玉跟前,嗲声道:“二哥哥也尝尝,是我做得好,还是伙计做的好。”
廷玉脸色这才回转过来,拿腔拿调的“嗯”了一声,接了过去。
廷珑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走回去坐下,听姚氏问莲翘生意上的事,莲翘一一作答,玉清就在一旁边听边在心里算帐,末了堪堪掩住面上惊讶之色。不想这铺子才开了这十余日就已经打开局面,而且本钱不大,收益却颇丰。半晌,想着这里面倒有自家以然一半的功劳才真心实意的欢喜起来,眼含欣慰的看了以然一眼,就见他端着个点心盘子,笑的像个傻瓜,忍了半天,才压下一个白眼。
众人在后堂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姚氏吩咐莲翘正日子那天还要再送一次点心,叫提前准备出来,就不肯再坐,对玉清道:“我知道你忙,咱们早些到茶楼那边去吧。”
廷珑临出门又看了眼铺面,见没什么可挑剔的,跟莲翘说了几句话便随众人出门,才走几步又落了轿,下来一看,正前方一栋上下两层飞檐斗角的门面,高挂着“茶禅一味”的匾额,那匾额上的字跟方家书房里以然父亲的字一个体例,飘逸潇洒,就只道这定是方家的茶楼了。
果然,众人还不曾迈步进门,就有茶博士接了出来,站在门口高声传报:“东家到~”。掌柜的听了吆喝,忙忙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一边一叠声的问候,一边亲自上前引路,将此一行人直接送到了楼上雅间,楼下伙计也不待人吩咐就送了几壶茶上来,掌柜的上前执壶逐一给玉清等人斟了茶。
廷珑见杯中茶汤新碧,十分鲜亮可爱,尝了一口正自回味间,就听玉清舅妈对那掌柜说:“吴掌柜别忙了,我就是路过来看看。”紧接着又听她问道:“外头客人倒不少,往常也这么些人吗?”
那吴掌柜虾仁似的躬着背,答道:“也就这几日开始的,新来了个说书的,鼓词还算新鲜,这两日传开了,客人就多些。”说完就说要去取本月的账本来。
玉清舅妈听了也不说不用,只安坐了不言语,那掌柜的就忙忙打了个千,道一声失陪,退着出去取账本去了。
廷珑眼见这掌柜的态度如此谨慎,不由多看了玉清舅妈几眼,以往虽然不只一次听说她管着家里的生意,却从来只见她面上淡淡的,一团和气,没见她发过威,今日见这掌柜的奉承她的态度,倒也能从中窥探些眉目出来。看着就想起母亲说过怕自己在她眼皮底下受苦的话,今日一看倒还真是可虑之事。
廷珑正想着,就见那掌柜的回了来,不光拿了账本,连算盘也一起带了上来,放在玉清跟前的案上。
玉清接过,翻了头两页看了看,便淡淡的吩咐了一声叫他下去等,才唤了以然过来,命他算账。
以然走上前,清了清算盘,也不坐,就一手翻页,一手噼里啪啦的拨起算盘珠来。廷珑虽然知道他能帮着方老爷子盘账,却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他摆弄这个,只见他指法干脆利落,那算盘珠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开始时她眼睛还能跟上趟,及至后来,已是眼花缭乱起来,心里却添了几分佩服,正看得入迷,就听姚氏笑着开腔道:“以然好本事,这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磨出来的。”
玉清就笑道:“这些死功夫也就罢了,别的却也难说,出去历练两年才见分晓。”这也是姚氏的念头,叫玉清道破,也只能但笑不语。
以然盘完帐,又核对了一遍,回说账面上的数都对的上,便立到一边去站着。玉清又把账本拿了过来从中间挑了几页细细的看了半晌,才又合上,笑着问道:“咱们还上哪逛去?”
姚氏就道:“没什么好逛的,时候也不早了,你若无事了咱们不如就回去吧。”
玉清点点头,一行人纷纷起身,那掌柜正候在门外,此时接了账本一直送到门口去,才出门,一个矮瘦子就抢步上前对着玉清躬身问好道:“方大奶奶好,我见门口的像是方大轿,忙过来请您的安。”
送出来的吴掌柜见是老鼎盛的钱东家,疾步走出来一边对他使眼色一边赶人道:“我们东家太太正忙着要回去呢,你有事回头再来。”
钱东家笑着道:“我就是来问个好,一两句话的事,不耽误什么工夫。”
玉清听了这话,再细看眼前这五短的身材倒有些眼熟,想了想道:“这不是老鼎盛的钱东家?这是客气什么呀?”
那钱东家就笑道:“我们老鼎盛还指望着贵茶楼生财,见了大奶奶怎敢不客气。”
玉清知道他家在茶楼里揽生意,笑道:“有空你多来喝几杯茶就有了,客气就不必了。”
那钱东家就叹了口气,道:“大奶奶,明人不打暗语,我就直说了吧。我们老鼎盛的点心在你们茶楼代卖,一年交二百两银子的抽成,我可是一天也没晚送来过。可现如今你们却紧着丰年斋的点心卖,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玉清听说一年二百两的抽成就挑了挑眉,及至听说紧着丰年斋的点心卖,心里已经有了数,只问以然道:“有这样的事?”
以然倒是确实交待过但凡有客人要点心,就将丰年斋的荐给他们,便点了点头:“不错,不过儿子不知道收过老鼎盛的抽成。”
廷珑方才听见说紧着丰年斋的点心卖就知道是以然偏帮的缘故,此时听他亲口认了,耳朵都臊的热了起来,可也顾不上害羞,只怕玉清舅妈要发落他,忙抬头去看玉清舅妈的脸色,却见以然在旁边正对着自己轻轻摇头,咧嘴一笑,示意稍安勿躁。
廷珑见他一脸坦然,毫不知错,知道自己白担心了,便把目光往旁边一滑,又听玉清舅妈问吴掌柜的道:“二百两的抽成呢,可也是真的?”
那吴掌柜知道这位东家太太的性子比好些男人还刚强些,只怕事败要遭殃,当着人证却不敢抵赖,只能应了。
玉清听他也应了,正要说话,又看了一眼以然,道:“这事儿因你而起,你看此事怎么办吧?”
廷珑听说“因你而起“,脸上顿时红了红。”
以然却浑不在意,听母亲询问自己,想了想,问老鼎盛的钱掌柜道:“你也见了,二百两银子原是掌柜的私下收的,我们方家并不知情,不过,一则,他是我家的伙计,二则,咱们两家门挨着门,不好叫你吃亏,不如这样,现在已是八月,一年过了一大半,就叫他将收你的银子,赔出一百两来怎么样?”
钱东家听方家的少东家痛痛快快的就答应发还一半的银子,却不提往后仍替老鼎盛揽客的话,就知道只怕银子要了回来,这方家茶楼的生意就做不得了,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方家已是开了丰年斋,却哪里还用买他家的点心,这一百两银子不要也打水漂了,想到这便点了点头,道:“少东家是爽快人,这么办可以。”
以然听他答应了,转身唤人从柜上取一百两银子,当面称给钱东家。那钱东家也不再说别的,接过装银子的褡裢一抱拳径自走了。
以然等他走了才转向吴掌柜,又先看了眼母亲,玉清只点点头,任他处置,以然沉吟半晌道:“吴掌柜拿着方家的月钱给自己谋私利,送你去官府听判你可服气?”
那吴掌柜的听少东家要送他去官府,顿时吓得浑身筛糠,那地方可是好去的?若是不打点门路,只怕半条命就搭进去了,若是打点,自己那点身家还不够衙役盘剥的,待要讨饶,又是在铺子门口,多少双眼睛看着外头,犹豫权衡再三,悔不当初,却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一闭眼正要舍下自己这张老脸求饶,却又听少东家道:“你在茶楼管事的时候也不短了,伙计们大半都要叫你一声师傅,我不愿当着他们伤了你的体面,今日给钱东家的一百两银子是柜上出的,你赔了出来,然后自己请辞吧,过去的帐看在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不追究了。”
那吴掌柜的先前听说要送他去官府,真是害怕到了极处,此刻听说只要赔了银子便保全他的脸面不再追究,顿时缓过一口气来,又感激到了极处,通红着老脸上前拉着以然的袖子,讷讷了半晌,方长声叹息,道:“我这就家去取银子,少东家宅心仁厚,可惜我老头子没福,往后不能伺候了。”说完撒开手拱了两拱,自去了。
以然望着他走远了,回头去看母亲,玉清也不评判他做的怎样,只对姚氏笑道:“你瞧他,也不派个人跟着去,我这儿子果然是个傻的。”姚氏听了就微微一笑。
以然也笑道:“吴掌柜是老人儿了,又是本乡本土的,这点信任总得给他。”
廷珑方才也觉得以然憨到不防人,真是傻得可以,此时听他说话,不知怎的倒觉得他傻得十分让人喜欢,一双眼睛已经笑得眯了起来。
玉清听了以然这话也不知是该认同以然宅心仁厚好,还是该责怪他不谙人心的好,只是好在他年纪还轻,出去历练历练,吃上两回亏也就有了记性,懂得分辨人心了,如此也不认真责备,只笑道:“说你傻,你还傻出道理来了。”又看了看天色,道:“你惹出来的事就自己留在这善后吧,我们先回去了,省得你大姑担心。”
以然含笑答应了,送了众人起轿上马,在原地目送一行人离开。
廷珑坐在轿里,一时想起以然吩咐茶楼只许卖丰年斋的点心,一时想起他方才厚道不防人的样子,脸上就忍不住的要微笑,虽然理智上也知道,那家伙第一点算是犯了《反不正当竞争法》,第二点几乎要让人担心他出门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可是心里却偏偏不肯去听理智的声音,越想他的心地就越是觉得喜欢。自己又忍不住的问自己,这算是什么呢?难道这是女人天生就有母性的说明吗?廷珑想到这扑哧一笑,接着就头脑发热的掀开轿壁的纱窗,伸头往后看去,只见夕阳下,以然像颗松树似地立在远处。廷珑逆光,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面貌,心里也不知他看不看得见自己,微微笑了笑,把头收了回来。
却不知以然已被她头上的银梳晃花了眼睛,正翘着嘴角笑的开怀。
廷珑含笑放下纱窗,回头就见姚氏正看着自己,才发现方才竟然忘情至斯,顿时吓得手脚冰凉,脑子却还灵便,指着轿帘外,道:“夕……夕阳。”
姚氏却不肯理她,自顾自的合了目养神。廷珑偶尔叫自由主义在思想上钻了一回空子,就被捉了个现行,真是沮丧的无以复加,顿时就耷拉了耳朵,一路上都察言观色的陪着小心。
好在路不算长,挺挺也就过去了……
回到大伯母家吃了晚饭,廷珑回去客房时还惦记着以然,也不知吴掌柜的有没有送还那一百两银子,虽然她知道那掌柜的怕见官,又怕失了面子,是不敢不送回来的。只是,仍旧怕有个万一,以然信任落空会让他伤心失望。
接下来的两天,前院开始操办酒席,搭戏台,大肆热闹起来,廷珑只在后宅和姊妹们一处闲坐,来了新客时便有小丫头来请她们出去行礼,大概是吸取了前一日的教训,二房的姨娘们都没在屋里服侍,到底算是一床锦被遮盖住,寿辰办的还算体面喜庆,没有失了颜面。
正日子第二天就是张家打醮的日子,一大早,天色将明未明,满宅男女便骑马乘轿坐车往城外去了。廷珑身在轿中时还几乎没睁开眼睛,只靠着姚氏随着轿子颠簸晃晃悠悠的昏昏欲睡,一直摇晃到天色大亮了,才到了城外三里的慈兴寺。山门处,几名小沙弥早已规规矩矩的在槛外候着,见张家车马浩浩荡荡的到了,就有一个高些的飞奔进去通报给主持知道。张家一行人正乱纷纷的落轿下车,那院里的主持已经披着袈裟手持□,宝相庄严的接了出来。
张英兄弟三人忙上前去问了礼,口称大师,那主持微微颔首,转身引他们进了山门,张英等人不敢走正门,只在左边偏门进了,廷瑞、廷玉、以然等几位哥儿也都随了进去,众女眷才在后面跟了,由右边偏门进入寺中,只廷瑛因嫂嫂不能掌事,留在外头派人布置寺门,免得内外有人乱闯。幸亏她也是个能干的,张罗了好一会儿,将内外门禁都使人看守了,连念经的和尚也打过了招呼,都归置在一间院子里,这才进山门去赶上众人,所幸那一干人边走边拜并没有走出多远去。
廷瑛因青春不幸,又没有可怪罪处,便以神佛为寄托,礼佛甚恭。
其余姊妹待字闺中,烦恼甚少,就不如何上心了,只当来游玩的,对着四壁的佛陀指指点点。
偏偏廷瑗今日一反常态,也跟在廷瑛后面一一跪拜祝祷,面带虔诚。廷珑见了,不禁心有所感,若说原来,这些未知的存在她是统统不信的,只是来到这以后深觉天命难测,倒不那么武断了,却也知道所谓求人不如求己,人力可以改变的事情宁愿多下些功夫,也不肯仰赖未知的力量和不定的因果。而现在,她发现此处的人能控制和解释的事情是那么的少,让人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这神秘的因果之上。
呆呆看了半晌,廷珑也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对着大殿的菩萨三叩首,抬起头来,只见佛菩萨在袅袅升腾的香烟中微翘着嘴角笑的宽容而悲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众生。廷珑在脑中搜寻了半天,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祈祷的——父母双全,呵护疼爱自不必说,兄长也对她深为爱护,而廷瑗所祈祷的那些离她也已经不远,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廷珑对着菩萨微笑起来,心中说不出的感激,想着,就从裙带上解下一只金貔貅来,这还是早些年在京里时二舅母送她辟邪的,说是请高僧开过光,她拿来做压裙,这些年倒真的十分康泰,虽然她还是那个无药可救的宅女习性,并没有闻鸡起舞,奋起健身,这身体幼年时胎里带的弱症却不药而愈了。廷珑双手捧着那貔貅至眉心处,心中祝祷了一番,然后心思澄净的立起身来。
一扫大殿却见殿中人都走得光了,想来是刚才沉于心事没有察觉,心知她们走不远,也不急着追赶,只慢慢的把玩着那貔貅往殿外走去,才迈出阴冷的大殿,忽然就见以然正远远的立在阶下,阳光照在他身上,整个人挺拔、清爽、明亮。廷珑先是叫阳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继而眼前所见就使她从里到外的暖和了起来,脸上晕出一朵淡淡的微笑来,慢慢的加深,直到笑的自己都害羞起来,才低了头,向着以然站立的方向走去。
以然方才见众人都出来了,只不见廷珑一个,不由担心,趁人不备反身回来寻找,就见廷珑正跪在大殿中间捧着个金光闪闪的物件口中念念有词,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知她面皮薄,恐怕看见自己要不好意思,又轻轻的退回到殿外等着。半晌,只见廷珑一身月白衣衫,灵秀的像是书里说的妖精,从幽深的大殿款款走了出来,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都透明起来。
而几乎是迈步出来的那一刻,她一看见了自己,嘴角酿出个微笑来,慢慢的眼睛都弯的像是月牙一样,他立在阶下,看得入迷,却又时刻战战兢兢的准备着廷珑又一次收起笑容,垂下眼帘,钻进她那恬静无波的厚壳中,然后跟过去每一次一样转身离去。
果然,在笑意从眼底漾出时,她又垂下了浓密厚重的眼睫挡住了所有的眼波,以然心中一痛,简直不忍看她离去的瞬间,正待合目,却见她忽然从阶上一步步的走了下来——向着自己,裙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步步生莲花。
以然仰视着,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却不肯稍眨一眨眼,只怕那是一个幻影,眨眼就要落空。直到她终于站在了自己面前,才伸出发抖的手指在她发顶银梳衔着的翠珠上轻轻碰了一下,那翠珠就立刻前后荡了起来。
原来这是真的,以然终于合了合目,再睁开,她仍旧还在,虽然脸上绒绒的在阳光里几乎有些透明,但毕竟还是在的。
然后他听见廷珑用小的听不清的声音说:“你出门带上这个,护佑你……”
以然低头,只见那薄薄手掌中托着个小小的貔貅,金光闪闪的,他没有听清后面的话,不过这已经足够让他感觉一切都得到回报了。伸手接了过来这个在幽暗的大殿中唯一闪光的东西,紧紧的握在手里。
廷珑见以然接了过去,半晌没有说话,怕给人看见了,就要转身往前去寻母亲,刚迈步,就叫以然捉着手腕转了半圈。廷珑受惊抬起眼睛,一眼就看见以然眼中少有的热烈,像是有一簇火苗在烧,慢慢的,火苗淡了下去,隐在深沉的眸子后面。
呵……刚才她还以为会发生些什么呢,到底……以然还是那个敦厚老实的以然啊。
正要再次离开,忽然听他轻声说:“你别怕,再过一年,我就去跟老爷、太太说……你不用怕,都有我呢。”
廷珑听他许下承诺,虽然知道少年的心最是多变,此时却宁愿不计代价的相信他,慢慢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告别
以然觉得廷珑似乎是点了点头,因为他看见那鸦发间低垂的翠珠轻摆了两下,正活泼泼的在她耳侧荡漾,心跳不由一滞,只是仍旧不敢十分确定,直到看见廷珑微微仰起头,一双黑阗阗的眼睛直直的望过来,眼底深处是毋庸置疑的信赖和欢喜,以然这才深深的呼了一口气,顿时,浑身的血液顷刻涌进了胸膛里,一颗心重新鼓动着跳跃起来,整个人都踏实了。
半晌,他感觉手中那只细滑的腕子轻轻挣动了一下,黑阗阗的眸子也再一次遮掩在浓密厚重的睫毛后面。他知道,她要走了,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松手,可又舍不得捉的太紧,那绵软的腕子经受不起他的一握。到底也只能眼看着她慢慢的抽出手腕,手掌,最后指尖也滑过他的手心,完完全全的脱出掌握。
廷珑低着头望着胭脂灰的鞋尖,慢慢抽回手,终于一狠心,转身往后面的院落去了。她不能不走,等人看见她不见了,一定会回过头来寻她,她是这世上最胆小的心,她不敢冒险。
以然目送廷珑越走越远,眼看要转过这一重殿宇,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心里不禁就涌出酸涩来。却在那一刹那,只见廷珑忽然停步侧身回望,眼睛看见自己后,面上渐渐的绽开一朵微笑,太阳底下,她脸上幼细的绒毛生成一圈透明的光晕,以然伸出手来,呆呆的描绘着那光晕下柔和的轮廓。
廷珑一连穿过两重大殿,终于看见前面一行人的背景,忙立住脚双手握住脸颊,觉得微微有些发烫,也只得轻拍了两下,快步跟了上去走到姊妹们中间。见无人发觉她方才走失了,才松了一口气,渐渐自若起来,还一边随着众人游走观玩,一边时时回头去看以然可回来了不曾。
一行人顺着左边殿宇向右挨个大殿焚香祝祷了一遍,方丈亲自引了张英兄弟和几位哥儿去了前边款待,又有知客上前来引着一干女眷到斋堂去小坐。廷珑拿出眼色来,先跟着廷瑛、妍儿几个一起上前去服侍了几位太太净面,等母亲洗完后,也就着那水沾了沾手,用揩面手巾擦净了,等着开斋。
这慈兴寺的罗汉斋是本地一绝,用三菇六耳做料,考究非常,出名的素净清香,廷珑就着她面前的八味瓤笋,佛手三丝,很吃了一碗白饭。妍儿挨着她坐,见她胃口大开,吃的香甜,不由就想起当日在姑姑房里初见时,廷珑也是这样,将一碗米饭吃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自己当时还觉得她只认的吃,做客也不知收敛,并没有大家闺秀的涵养。如今,因在姑姑家里的一场经历,才知道这样的自在才是难得,而且旁人明白她的性子,但有小错也不苛责她。而自己处处小心谨慎,却是有一处疏忽了,就要惹人责怪。想到这不由微微一笑,也放开怀抱,频频动筷,不顾母亲在对面咳嗽,就着眼前的素什锦将碗里的饭吃净了。
用过午饭,众人吃了茶略歇了歇,又都随了大太太去前面楼上听戏,廷珑随母亲在东边楼上坐着,先前还对戏文有些期待,等翻了翻戏折,见几出戏讲的都是些因果报应,今生修来世的应景套路,便有些提不起劲儿,耳听着楼下咿咿呀呀的唱腔,神思已经飘过几重院落去,想着早上那一幕,连母亲回头叫她也没有听见。
太阳偏西,大太太各处都封赏了,张家一行人才出了山门,打马上轿返回城里。廷珑的耳朵被或敲锣打鼓或呜呜咽咽的动静折磨了一个下午,此时仿若逃出生天,倒比早上出门时精神多了,一上轿就跟姚氏啧啧咯咯的说个不停,姚氏也不恼,随她去话痨。
第二日,众人吃了早饭,就要各自告辞回府,大太太再三挽留了,却因来客都是当家主母,哪一个都是满身的事儿,耽搁这几日已是难得,再留是实在不能够了,故而都含笑谢过款待,坚辞了。
其实别人走不走的大太太也无甚在意,单单何家太太也立时要走,叫她十分着急,这几日,她千方百计的借引子跟何家太太攀谈,可惜但有提到廷瑗处,那何家太太要么不接话,要么就将话头引到别处去,竟是一丝话缝也没叫她寻着。此时眼看她就要回去,便十分不甘心,想了半日,当着众人,却实在有些不好说话,踌躇再三又思量了半晌才笑着道:“对了,她嫂子,你们妍儿请的是哪位大姑教的规矩来着?我正想请一位严厉些的好好教导一下我们廷瑗,这回见了你们妍儿行规矩步着实不错,就想着请你荐一个来。”
何家太太听见大太太夸自家闺女,半是得意半是欣慰的回头看了一眼旁边垂首侍立的妍儿,却仍旧不肯接大太太的话头,反倒看了一眼对面就座的姚氏,笑道:“我们妍儿也就罢了,蓬门荜户的哪里懂得些什么!要说起规矩来,还是廷珑侄女不错,更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我听小姑说,前些日子上梁,都是咱们珑儿操办下的。”
姚氏听了笑了笑,正要说话,何家太太却不等她张口就又道:“人家说的宜室宜家也不过如此,这要是哪家有幸求到,那可真是烧了高香了。”说着笑了起来。
廷珑从下山就听妍儿的娘不时夸自己两句,开始时还当她跟旁人一样是客气,听了这两日却渐渐听出点儿意思来,于是一边做出个害羞的样子来,一边偷空看了玉清舅妈一眼,只见她端着茶盏,正示意一旁的丫头添汤,全没在意一般,就低了头心下琢磨起来。
大太太在座上耳听何家太太说话,却气的脸都黑了,往旁边看了一眼廷瑗,见她蔫头搭脑的全没平日里的生气,又叫心疼压过了气恼。
正此时就听三弟妹笑着说:“可别抬举那丫头了,也是叫我娇惯的不成样子,你见她现在这个样儿,是因为出门在外当着旁人不好没规矩,回到家里可就不是她了,我跟大嫂其实是一样的想头,想要寻个人教她些规矩呢。”说着笑看了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这两日一直觉得三房挡路,虽知道是迁怒,却比承认自己没教好自家闺女容易些,此时听弟妹维护,那迁怒的心倒也熄下了一些,只拿眼睛去看何家太太。
却见何家太太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对姚氏道:“何苦让咱们孩子遭那个罪,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可见越是出息的孩子,当娘的就越是费心思了。”
姚氏听了这话,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微微一笑。
玉清却忽然笑着Сhā了一句,道:“圆山崔大姑教闺阁里的规矩倒是有名的,我们姑娘出阁前都是请她来教。”
她话音刚落,姚氏和她娘家嫂子都抬起头来看了过去,却见她低头端着茶,那话也不知是跟大太太说的还是跟姚氏说的。
半晌没人搭腔,姚氏才笑道:“既是教你们家姑娘的,那自然是好的了,崔家我却不熟,不如你帮着问问,先请来教教廷瑗,再去指点指点我们廷珑。”
玉清就抬起头来,笑道:“也好。”
大太太也笑道:“那我可等着了。”
几位太太又说笑了几句,玉清和她娘家嫂子就先行告辞回去。姚氏多留了一会儿,要帮大嫂收拾整理宅院。大太太因长房住着祖宅,张家又不曾明白分家,二房也没有正头太太,平日里都是她一个人做主惯了,此时便不愿叫姚氏掺和着收纳东西,唯恐她看见什么,只笑呵呵的留她坐着,道:“哪有什么好收拾的,你好容易来一回就别沾手了。”
姚氏话说到了,大嫂不肯用她倒正合心意,只道:“大嫂既然舍不得用我,我就不留了,省得还要叫你陪着,多耽误工夫。”又笑道:“大嫂正忙,不如叫廷瑗仍旧跟我回去吧,等崔大姑来了,我再把她送回来。”
大太太就道:“光说我忙,你又岂有不忙的,就不叫她去闹你了,这一阵子玩野了,圈在家里收收心要紧。”
姚氏听了也不勉强,点点头便使人去外面传话给自家老爷,准备回府。
大太太又留了留,才亲自带着人送出去,看着三房离去才回来,又把廷瑗叫到自己房里关上门说了半日的话,时近中午廷瑗才眼泪汪汪的从母亲房里出来,自此除了晨昏定省,每日只在自己房里消闲,并不和姊妹们一处混闹。
却说廷珑这两日在山下要么守着长辈立规矩,要么跟姊妹们一处听她们斗嘴,着实憋闷的狠了,一回山上,只觉得天也蓝了,水也绿了,整个人都自在起来,看着稻田里头焦黄的穗子也觉得快活,看着田间地头果树上累累的果实也觉得快活,看着清溜溜的小溪淙淙漫过洼塘又往山下流去也觉得快活,乘着兴,一把掀开轿帘笑呵呵对廷玉道:“二哥哥,等下回去取了竿过来钓鱼呀。”
廷玉正骑马伴在轿旁,叫太阳晒的脸上汗津津的,听了妹妹的提议只“哼”了一声。廷珑立刻抬出高帽子来,道:“晚上给老爷和太太加菜。”
廷玉这才懒洋洋的答应一声,眯着眼睛望了望八月里的高旷的晴空。
姚氏只笑看着两个孩子,无尽的欢喜。
轿一进门,廷珑就跳了下去,给廷玉打了个眼色叫他在这等,自己先扶了姚氏回房,伺候着母亲换了衣裳就开始酝酿着撒娇。姚氏早在轿上就听见她兄妹两个商量着淘气,此时也不为难她,看她笑嘻嘻的拧了面巾凑过来,伸手接过,就笑道:“别装了,跟你哥哥添菜去吧。”廷珑就巴不得一声,颠颠的跑了。姚氏还在后头嘱咐道:“小心些,别湿了脚,多带两个人。”
廷珑只在前面答应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心说母亲说她当着外人还像回事,回到家就不是她了,倒也不算是诽谤,想着脸上就笑了起来。回房去换了身家常衣裳,带了帏帽,叫紫薇和紫藤一个提着鱼篓,一个拿着鱼竿,就出门去会合了廷玉向溪边进发。
快到小溪的时候,廷珑留了紫薇和紫藤在看庄人草舍的葡萄架下乘凉,自己走到溪边在离廷玉三丈远的地方找了个水深而静的地方下钩,然后就好脾气的端着钓竿等着愿者上钩。
此时抬眼向远处看去,只见农庄一片金黄翠绿,鸭鹅成群的在水塘中游来游去,游累了,吃饱了,就跑到岸上扑腾着羽毛亮翅,将水珠抖落的四处飞溅,折射着太阳的金光,廷珑觉得在这样一个温暖的秋日里,这一切简直应该定格在国家地理中,立刻就心情大好起来,不肯再安安静静的老实的钓鱼,有一句没一句的骚扰廷玉。
廷玉正值收获颇丰,于是耐性也颇好,一边眯着眼睛晒太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挑有营养的话答上几句,冷不防听妹妹问道:“二哥哥,你想过以后找个什么样的二嫂吗?”
廷玉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转过头去看,见廷珑正一脸好奇的望着自己,然后又大大方方的重复了一遍:“嗯?二哥哥,想没想过呀?”
廷玉简直佩服起妹妹的厚颜无耻来,看了她半天,见她仍没有害羞的意思,不由恨声道:“这也是闺女问出来的话?我听着都不好意思了。”
廷珑听见训斥,脸上不红不白的,认真看了廷玉一眼,好奇的问道:“真没想过?”
廷玉脸上一红,道:“没想过。”
廷珑却又不肯死心,接着问道:“就没有一见哪家的姑娘,就觉得我要是娶媳妇儿就娶这样的?”
廷玉听了,瞪她一眼,道:“你没事就想这些个?”
廷珑撅嘴道:“不是,我想的是,二哥哥这样的年纪,怎么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姑娘?又能喜欢多久。”
廷玉听见“不是”的时候多少还松了一口气,觉得妹妹不管怎样还懂些羞耻,不算无药可救,等听见后面的话已经不抱希望了,紧紧的闭了嘴。可那丫头还不肯放过,明目张胆的刨根问底道:“二哥哥,给点意见嘛。”
廷玉听她这么没羞没臊的,没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喜欢过。”
廷珑听了廷玉的话一边提竿钓起一条青鱼,一边用掺杂着兴奋和兴趣的口气嘟嘟囔囔道:“究竟是你晚熟还是他们早熟呢?”说着将那青鱼摘到鱼篓里,换了饵料,再次甩竿将钓鱼钩抛到溪水中央,这才接着用一种探讨学问的训诂的口气继续讨论起这个问题。
廷玉叫她缠的受不了,道:“什么早熟晚熟的,他们又是哪个?”
廷珑也不防备,答道:“就是有喜欢的人呗,尚宽和……”说了一半才知道说错了话,好在“以然”这两个字在她嘴里像是有些不同,平日很难说出来,如今却因为这个救了自己一回。一边压惊一边筹谋着万一哥哥问起尚宽喜欢谁来怎么办?自然是不能提起廷瑗的,看来也只能耍赖了!
廷玉果然一脸怀疑的转头盯着妹妹的脸,廷珑知道他盯着自己,却只装作专心致志的钓鱼,坚决不肯脸红露怯。幸亏廷玉不是那种爱打听,或者爱揪住别人小辫子就不撒手的人,半晌,终于把目光转了回去,一言未发。
廷珑躲过一劫,安静了一会儿,对“这个年纪的正太怎么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样的人,又能喜欢多久?”这个问题的兴趣也转化到另一个更让人关心也更重要的事情上,半晌,就听溪边有个战战兢兢的声音,问道:“真没喜欢过?”
话音刚落,立刻招来一声怒喝:“张廷珑!”
那个战战兢兢的动静立刻就销声匿迹了。不过,廷珑后来总结,这一下午还是有收获的,起码晚餐真的添了两道河鲜……
第二天,廷珑去姚氏房里请安,等吃了早饭,姚氏单独将她留下,正色道:“前些日子我就说,叫你学规矩,先从厨房的活计学起,如今既然廷瑗已经回家去了,那就从今日开始吧。”
廷珑自然没有反驳的理由,虽然她从学校食堂吃到单位食堂,对自己开火的兴趣基本不存在,又从未见母亲上过灶,有点搞不明白“厨房的活计”对于管家的用处。
不知道是不是她脸上不经意带出的疑惑,叫姚氏看了出来,就听母亲解释道:“咱们老家的规矩,出阁第三日,新媳妇儿要下厨显手艺,给公婆做几道可口的菜,不光为这个,就是平常过日子管家,一家人一月要费几升米,几斤油,自己做过也能心里有数些,省得下人欺瞒你。”
廷珑知道母亲的决定是很难改变的,所以解释不解释的其实也不重要,等母亲说完,便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姚氏满意的点了点头,母女两个就商议着定下不拘京菜还是徽菜,一个月需学会八样冷盘,八样热菜外加四个压桌的大菜,每月底姚氏亲自试炼一番,合格了便罢,不合格下个月便要翻倍,廷珑想着一天半学一样,怎么也学会了,便点头答应了。
姚氏见她答应了,才使人去厨下传了吴有训媳妇儿和朱大媳妇儿两个过来,当着廷珑的面,道:“你们俩个一个是咱们家的老人儿,一个是从京里千里迢迢跟着过来的,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又有一把好手艺。如今咱们姑娘大了,我想叫她学点儿灶上的本事,你们俩个愿意不愿意教?”
那吴有训家的是府里的老人,不甚拘束,听见太太问,忙忙笑道:“不敢当呀,太太信得过咱们,咱们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姑娘又不会抢咱们的饭碗。”
姚氏听了就一笑,道:“那好,从今日起姑娘每日到厨下去跟你们两个学做京菜和徽菜,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你们只管说,我只有感激的。”
那两人一起回说不敢,姚氏笑了笑,对芍药说:“从这个月起,给她两个加一倍月钱。”
那两人听了这意外之喜,忙上前去给太太行礼,姚氏只笑道:“姑娘有做错的地方,你们肯告诉给她,我还给你们涨月钱。”这才叫她两个去了。
廷珑又在母亲这边坐了一会儿,听姚氏嘱咐了两句才辞了出来,站在门口想了想,也不急着去厨房,倒是因为太太给她下任务,叫她想起来下山前,她也给房里的丫头们下过任务来着,想着就决定先回房欺负小丫头们去。
于是,兴冲冲的转回去,吩咐了紫薇将小丫头们都叫到做课堂的西边屋里,开始听写。一番考校下来,小丫头们倒十分争气,只有个别字有错的,全对的还真有几个,廷珑看着眼前的听写纸,作为老师,顿时生出了崇高的神圣感和巨大的成就感……为了能将成就感延续下去,她决定学习母亲刚才的举动,奖励那几个全答对的小丫头一人一串钱。
而当奖励方案下发以后,廷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当然也可能是廷珑的货币……不过,前些日子因为撵玉兰出去,院里一直十分压抑的气氛倒是实实在在的缓解了。得了赏的自不必说,就是那几个没得着钱的小丫头也敢故作委屈的跟她抱怨道:“姑娘不早说,早说我也能答对哩。”
廷珑这次不准备跟她们没大没小的了,于是只笑了笑,看着要到晌午了,便带着紫薇去厨下,开始她的中餐晋级之路。
追求进步
方家的生意以船运一块出息最大,按例一年转运四次,除运粮外也兼带商货,借交通南北的便利,沿途贩了各地特产用以供应自家南北十三省的铺面,此次以然出门也不例外,在本地收完秋粮又置办下丝绸布匹等一应南货,便定下九月初三日出门。
临行前一日,方老爷子一早先打发了以然到各府辞行,以然第一个去了张家,先寻了廷玉问他可要捎带东西,又一同到外书房去见老爷。
张英听说以然翌日就要跟船进京先是勉励了几句叫他用心办事,又提笔给在漕运总督署和工部相熟的同僚写了两封信叫他收起,只说若有不通的关节可以凭书信打点。
以然怎会不知这两封书信的分量,仔细的收在袖囊里,谢过老爷。张英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又知他临行事多,也不多留,稍用了一盏茶便叫廷玉送他回去。
以然却忽然脸红起来,执意当面去辞太太,只说他这一行凡运河所过之处都要停留,杭州府更是必经之处,需问问太太可有书信包裹捎带。
张英见这孩子想的周到,点头一笑叫廷玉陪了他进去。以然松了口气,满心期待的随廷玉到了后宅,等丫头回禀过,姚氏传他进去,进门却见屋里就只有太太一人独坐在南窗交椅上,笑吟吟的喝茶,心下便泛起些不可言说的失望来,却也只能压下情绪,规规矩矩的上前行了礼,将来意说明。
姚氏听说,唤了以然在身边坐下,慢慢的问他车马行囊怎样安排,以然恭恭敬敬的一一回禀了,眼睛往下一搭,却见靠东窗的案几上搁着一盏青瓷的盖碗茶,碗盖斜碰在碗沿上,里头剩着大半盏的茶汤,还在袅袅的冒着热气,以然看着看着心中忽然一动,又见姚氏穿的家常衣裳,不是待客的样子,就知那茶是廷珑的,既然还冒着热气,想必是自己进来,她才回避出去,也不知是躲去了卧房还是书房,想着,眼睛就往两边帘子扫了一眼,正神思不属的时候,又听姚氏温言道:“旁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想来那些话你祖父和你娘必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只是有一样:出门在外的,然哥儿千万顾惜些自个儿的身子,衣裳添减,跟的人有想不到的,你不要嘴懒,冻着自个。也要知道行船走马三分险,要处处当心,须时时想着家里老少牵挂,万事都要格外谨慎、珍重。”
姚氏说一句,以然就应一句,一时想起当初他投奔到京里,太太待他和廷玉一般无二,且不说衣裳份例这些面上的从来都是一样,就是阖府的下人也从没轻慢过他一丁点儿,都当他正头少爷一般,尊重非常。此时听了姚氏殷殷嘱咐的话,不禁打心底里感动,一时倒羞愧起自己从进门就只一味的惦记廷珑来,顿时讷讷不能言。
姚氏知道他不擅说那些漂亮话,也不为难他,转头叫小丫头去卧房取了本要用官驿捎给廷瓒一家的东西,那小丫头答应一声掀帘子进了东边屋,半晌从里面拿出个团花蓝缎的包袱出来,搁在以然手边,又递上一只木匣,脆声道:“这个是给方少爷的,里头装的是常用的散剂、丸药,用法里面都写着了。”
以然接过匣子忙跟太太道了谢,又再三问过没什么要从京里捎带回来的,才起身告辞,临走还是忍不住往两边屋门处扫了一眼,却只见风动帘笼,虽心有不甘也只能带着东西转身去了。
以然一走,姚氏便喊了廷珑出来,廷珑因方才当着母亲的面传递药匣给以然,心里既怕姚氏责备,又有些不好意思,从卧房里出来,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坐了一会儿,不见母亲问起,如蒙大赦一般,忙忙托辞要去厨房学手艺,就辞了出去。
以然却哪里知道那匣子丸药是廷珑预备下的,只叫跟的人拿了,看也不曾看一眼。从张家出来,便沿路去了外祖何家,又同尚宽一道下山去张家大房辞行,各处转了一圈已经过了晌午,因知道方老爷子今日在庄里摆宴请跟着出门的伙计,也不在外面耽搁,办完事就回庄里去了。
到家,先将各家要捎带的东西送去母亲房里上册装箱,才去听涛院换了衣裳见过祖父。方老爷子正在书房独坐,见以然进来,叫他到身边坐下,以然就先从袖中取了张英写的两封书信给祖父瞧,方老爷子接过看了,点点头道:“你收好了,路上有不太平的地方,兴许用的着。”
以然答应了,方老爷子又沉吟半晌道:“在外的规矩,这些日子我说的也不少了,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去见识体味,不过与人打交道不外乎两样事,临事让人一步,给人留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日久自有情分,来日也好相见。你这孩子从来实诚宽厚,连你娘都怕你这个性子在外头吃亏,独我最看重你这份厚道,想来那些个处事奸猾的,只叫旁人吃亏,自己一点亏也不肯吃,人家和他打过一次交道,第二次还肯吃那个亏不成?咱们方家是百年老号,讲究的是以信立身,这块招牌从你曾祖起传到如今,人人都服气,如今轮到你了。”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以然。
以然虽早知道此次出门,方家的担子就开始落在了自己肩上,心里却始终有些含含糊糊的,此时听祖父说“轮到你了”,始觉责任重大,顿时胸中涌上一腔热血,掀了袍脚跪在祖父膝下,端端正正的磕了个头,才道:“孙儿定不负厚望。”
方老爷子见跪在眼前的孙儿身量高大,一脸坚毅,眼中就有些发烫,拭了拭眼角,才开口叫以然起来,道:“我早盼着有这么一天,前些年亲自简拔了一批几代帮咱们家做事的伙计,放在外头历练了几年,剩下的都是老实本分、勤于任事的,此次就叫他们跟你出门,走,跟我一块去见见。”
以然耳听祖父事事替他打点的周全,用力眨了眨眼,逼开眼中泪光,将祖父抱到楼下换了轮椅,往摆宴的堂屋去了。
受邀的伙计们一早就到了,正在堂屋热火朝天的吃茶说话,见两位东家进门,忙忙起身行礼。以然一打眼就见屋里散坐着十来个年轻汉子,另有四五个须发斑白的老人,都是总管一滩的老掌柜,知道这些人都是方家的柱石,不等祖父吩咐便一一还礼,又逐个询问了姓名职务。
方老爷子只在一旁捻须笑看,一言不发,待以然还完礼,便吩咐上菜。开宴时才对以然道:“在座各位都是我方家的臂膀,深可倚重,日后你有不懂的,多跟大家伙请教。”
以然忙起身答应一声,在座众人不敢托大,也忙忙起身应和。方老爷子点点头,吩咐以然道:“我年老不能饮酒,你就替我给在座各位敬一杯酒吧。”
以然听了祖父吩咐,一手执壶,一手举杯,从右往左逐个敬了一圈,他少年人记性本就不错,方才又特意用心去记,这一圈走下来,态度谦和,称呼一个不错,方老爷子见了也不住点头。等以然回来,竟也端了杯,对众人道:“我这孙儿便交给诸位了。”说着一饮而尽,对众人亮亮杯底。
众人早些时候听说少东家这回亲自压船,就知道方家这是要开始换人当家了。今日来庄里赴宴,蒙东家看重辅佐少东家,都知道往后少东家掌事,少不了自己的前程,又有哪个不愿意,一时间只恨不能肝脑涂地表示忠心,都齐齐将面前酒盏一口饮尽了。
方老爷子见了,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动筷,又叫以然陪大家伙喝酒,以然年少慷慨,众人也不拘束,不一会儿就推杯换盏起来,吃饱喝足,以然遣小厮将众人挨个送下山去。才送了祖父回去歇息,就有母亲房里的丫头来请去说话,方老爷子就道:“你出远门,想是你母亲有话嘱咐,去吧。”
以然答应一声,到母亲房里,才进门就见母亲端坐在椅上,若有所思,忙上前行了礼,问道:“母亲有什么吩咐?”
玉清正因为以然出门心中伤感,见儿子在自己面前也这样拘泥于礼数,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却也不说什么,只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上午你带回来的那只匣子,没听你说是捎给哪家的,还没往起收。”
以然想了想,道:“那匣子装的丸药,是太太叫我带着防备路上用的着。”
玉清听说愣了愣,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伸手拿过那匣子,拨开消息,见里面躺着七八个青瓷葫芦瓶,瓶上贴着红,用小楷方方正正的抄着药名,用法,都是平日里常用到的。她这些日子,每日里教给以然看帐上的花头,教他防着粮食霉烂之类的事,却忘记给他准备这些,边想边将匣子扣上,道:“既是给你的,就带着吧。”又问道:“入秋了,越往北走越冷,怕年底才能回来,厚衣裳都预备了吗?”
以然在京里待过两三年,知道那边十月底就天寒地冻了,此去连大毛衣裳也带了两件,听见母亲问起,将带的东西细细回禀了。玉清见他自己都想到,既放心,又有些失落,强笑了笑,半晌才道:“我们以然一转眼就大了,都不用**心了。”说着到底苦笑了一下。
以然见母亲笑的勉强,心里有些难受,只道:“儿子一定用心做事,替母亲分忧。”
玉清收了苦笑,看着以然点了点头,道:“你有这个志气很好,此番出门见世面艰难是不必说的,只是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你要替我分忧,辛苦几年是一定的。”
以然听了点点头,道:“儿子知道。”
玉清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别的温言抚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道:“既然东西都全了,就早些歇息去吧,明儿还得起早。”
以然答应一声回了祖父处,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以然叩辞了祖父和母亲,便带着随从扬鞭上马往码头去了,人还未到,远远的就看见廷玉同尚宽正立在一处说话,脸上不禁就浮起笑意,廷玉自然是来送他的,疾步上前说了几句话,又忙着同尚宽一起点齐管事,挨个船只检视。廷玉只在一旁看着,也不往前凑,等码头上诸事妥当,看着以然拔锚开船才上马回山上去。
船行至水中央,以然站在甲板上看着廷玉离去,不禁有些怅然,等往深处想了想,不禁又有些好笑,廷玉的脾气,自己不是也不敢叫他传话吗?廷珑那样胆小,就更不敢了,想着嘴角噙了一丝笑意,回头看去,远山如黛,堤岸离自己越来越远,宽阔的江面上方家船队一字排开,一眼看不到头,以然一边思念,一边深觉肩上担子沉重——若是挑不起这担子,一年后他又凭什么开口呢?
廷珑自然知道以然今日出门,吃了早饭,廷玉去码头送别,她想了想转身去了厨下——有正经事占了心思,总好过闲坐胡思乱想。
当初和母亲定每月里学几道菜的时候,廷珑想着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想要快点儿学完,早日脱离苦海,就执意定下每月学二十道菜,在她想象中和印象里,学烧菜就是把材料放到锅里去,关键在于放的步骤正确和火候控制的精确,谁知,印象中和想象里的东西和现实总是有出入的……
要说事情开始的时候还是不错的,廷珑进了厨房,吴有训家的带着她辨认各种食材,廷珑并不真的是五谷不分的小姑娘,所以表现出的悟性和记性都颇可自得,完成十七八种蘑菇和二十多种杂粮的辨认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在厨下众人一片“再没有比咱们姑娘更聪明的了!”赞叹声中,吴有训家的一边谄笑着道“知道姑娘要过来,特意留着叫姑娘亲眼看看的”,一边把她引到了后院的生鲜部门……然后……廷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一头整个的猪被凌迟了……
吴有训家的一边胁迫廷珑参观一边指着猪身上的个个部位解说道:“姑娘,看,这里就是五花三层了,有肥有瘦,连皮一共五层,做红烧肉是最好的啦!”廷珑憋住呼吸忍着血腥气,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吴有训家的又指向下一处,道:“姑娘,看,这里是臀尖,做回锅肉最地道了,一头猪统共就出那么三五盘菜。”廷珑此时脸色已经憋的发青,点头示意知道了的时候脑子都晕乎乎的,吴有训家的还不放过,扒开猪肚子,拎出一条热乎乎的肠子道:“姑娘,认得吧?溜肥肠用这段最好啦。”
红烧肉,回锅肉,溜肥肠在她心里的美好印象终于破灭了……
廷珑憋气已至极限,几步走到前院扶着墙大口呼吸,喘匀了气一边鄙视自己资产阶级大小姐的做派——吃得看不得,一边在鄙视中果断的决定再不去受那个罪了!
吴有训家的见姑娘跑了,也不追赶,半天才端了一盆生肉回来,见了廷珑试试探探的笑道:“那里腌臜些,我忘了姑娘眼睛干净,看不得那些了。”
廷珑也不辩白,只笑道:“若是定要认识,便洗拨干净才叫我认吧。再闻那血腥气,我怕以后要忌口了呢。”
吴有训家的就笑道:“使得。”
两人回了厨房,吴有训家的指着盆里的肉对廷珑说道:“这块五花实在好,今儿就教姑娘烧东坡肉吧。”
廷珑笑道:“我初学,还是从简单的入手吧,炒个青菜什么的?”
吴有训家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姑娘才真正说反了呢,青菜没滋没味,想要烧的好吃是最见功夫的,倒是烧肉,有一句话说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说的是只要材料放全了,慢慢的收汁,就没有不好吃的。”
廷珑不懂,听吴有训家的这么说,便只在一边看着,见她将那条五花肉分成四方大块,连皮放进沸水里滚了两滚,就取了个大大的砂锅过来,里面放了葱、姜、酱油、冰糖,这才将那几块肉皮朝下码进砂锅里,又从墙角酒缸里打了几角黄酒将肉没过去,之后就用皮纸封了锅沿,架到灶上烧了起来。
廷珑就有些惊讶,道:“这就完了?”
吴有训家的点点头,笑道:“可不就完了,等酒煮开了,压上灶,用小火咕嘟一个时辰,再放到大灶上蒸半个时辰就美了。
廷珑听说,看着锅掐着点煮了一个时辰,忙提醒吴有训家的换锅蒸,等蒸半个小时出锅以后,廷珑眼巴巴的掀开砂锅,就见里面的肉皮色红亮,汤汁粘稠,香气扑鼻,刚才因为见了凌迟全猪而产生的心理障碍就拍着翅膀飞走了……
吴有训家的见状,忙递了一副筷子过来,道:“姑娘尝一尝呀,看看进没进去滋味。”廷珑正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心头暗乐,不动声色的将筷子伸向酥烂油亮的肉皮,夹了一块送到嘴里,真是又香又糯,还微微有些弹牙……
至此,廷珑终于生出做菜的兴趣来,每日里吃过早饭就去厨房报到,先练会儿刀工,之后就挑自己想吃的东西学两样,在兴趣和口腹之欲的双重鞭策下,廷珑进步的飞快,第一个月的检查,除了需要别人事先帮着备料,灶下专门有人烧火以外,滋味上真是没得挑剔,姚氏尝过也不得不承认廷珑在吃喝玩乐上那是相当的有天分!
酿酒
廷玉和廷珑自打从方家回来就一直不曾正经上学,却双双忙得陀螺一般,先是山下点心铺子开张,两人一里一外的事事亲力亲为,终于把个门面像模像样的支了起来。
接着,廷珑上灶学厨,廷玉则因为张英要教导他如何经营恒产,从秋收起就一身短打布衣,头顶着箬笠每日里跟着父亲穿行垄亩之间看视土地。
廷珑这边虽然忙碌,过的却十分充实,每日清早起来先去正房请安,用过早饭后陪母亲说说话,小坐一会儿,就回去自己院里教小丫头们识字,巳时起,到厨下练习刀工,学习两样新菜,在众人齐齐夸赞声中虚荣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连汗蒸油腻和烟熏火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尽管每日里光是洗澡换衣裳就得费不少工夫,还是怡然自得。
这日,廷珑满身烟气的从厨下回来,一进院,台矶上就蹦下来个毛茸茸的肉球,撒着欢的扭着肥嘟嘟的ρi股连跑带颠的凑了上来,一边拼命的摇着尾巴献媚,一边抽着狗鼻子欢快的围着廷珑嗅来嗅去,等找到目标后,更是急得哼哼唧唧的,不断用粉红的长舌头舔着鼻头,后腿着地的往上蹦——正是被廷瑗遗弃的狮子狗阿福。
丫头们见阿福方才还懒洋洋的趴在台矶上晒太阳,谁叫也不肯理,姑娘才带着油烟味回来,它就垂涎三尺的贴了上去,都捂着嘴巴笑,紫薇也端着一簸箩才阴干的□花坐在芭蕉下的石凳上笑道:“这回姑娘亲眼瞧见了吧,我们今儿可没敢偷着给它吃的。”
廷珑笑眯眯的蹲下身,把从厨房带回来的红烧蹄髈喂给阿福,才起身道:“就这么着,一天喂三顿,谁也不许没时没晌的偷着喂它,我们阿福是小姑娘呢,这才几天,就叫你们把它撑成这样了!到时候给五姐姐送回去,怕她都不敢认了。”
小丫头们看着姑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行为敢怒不敢言,廷珑也视而不见,只把刚才笑的最欢的那几个丫头打发去提洗澡水,自己十分满足的走到紫薇身边坐下,看她细细的拣择掬花——《本草》里头说,霜降前采掬花阴干,装枕可清肝明目,一夜好眠。
原来,廷珑这些日子学厨,见灶上有时会把些相克相忌的吃食配在一起,比如用小葱、菠菜这些绿叶蔬菜拌豆腐,廷珑见了忙忙止住,却说不出草酸和钙结合会引起结石这样的话来,只推说不爱吃,又想着自己知道的有限,怕还有不能放在一块吃的东西,便将架上书籍凡与入口之物搭边的都抽了下来,拿出研究学问的劲头来细细翻看。
结果,翻看过程中不仅在《本草》中查阅到了一些相生相克的食材,还在诸多杂书中看到好些有趣的东西,获益良多,比如说“掬花枕”,还有《齐民要术》。
廷珑以前只笼统的知道《齐民要术》是一部北魏时期编订的综合性农书,讲的是农业生产相关的知识,而细读之下,她才发现这本书连酿酒,晒酱,酿醋,制糖,造纸这些很有技术含量的加工工艺都囊括了,而且步骤记录的十分详细,可操作性极强,廷珑一见之下如获至宝,时常利用午后闲暇翻看。
此时待丫头将洗澡水提满,廷珑一洗去满身的烟火气,就趁着等头发晾干的工夫到书房坐下,翻到上回夹书签的地方接着读了起来,读的入迷,连头发何时干透的也不知道,一直将酿酒篇读完,才若有所思的合上书页。
廷珑一直以为酿酒是很复杂的工艺,看到《齐民要术》中的葡萄酒方只寥寥几笔的写着“取汁一斗,用曲四两,搅匀,入瓮中封口,置阴凉处,春秋五日,夏三日,冬七日自然成酒,用蜜勾兑,更有异香。”
太简单了吧!廷珑看了就有些将信将疑的,及至想起自家厨下用来烧菜的黄酒也是自酿的,又有些信服,开始跃跃欲试起来。想着庄内庄外都栽着好些葡萄,正是成熟的时候,材料都是现成的也不费什么,再买些酒曲亲手试上一试就知味道如何,更是心动起来,又想着试一个做不得准,想要再找一个发酵时间短,材料易得的一起去试。
正此时却忽然看见一个掬花酒的方子,乃是每年九月专为第二年重阳节酿的,采初开的掬花和少量枝叶加粮食酿造,放至第二年九月九日再开坛饮用。不知怎么的,看到这就想起以然那日在庙里说的再过一年的话来,心底忽然泛起丝丝缕缕的甜味……
一年啊——正是明天九月呢,不知这掬花酒熟了的时候,你来不来?
廷珑将葡萄酒和掬花酒的方子抄下来,去卧房挽了头发,就叫丫头们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紫薇去摘葡萄和初开的掬花。
紫薇听了姑娘吩咐笑道:“这些日子做的掬花枕芯连给大少爷那边的也尽够了,明年再采吧。”
廷珑就道:“这回不做枕头,姑娘我要酿酒,葡萄捡熟的有多少摘多少,掬花照着二斤采好的来。”
紫薇听了倒吓了一跳,仍旧笑着道:“好姑娘,有这个工夫咱们做胭脂也好,做香粉也好,都是闺阁里头应有的事,姑娘可好,偏要淘弄着鲜花酿酒,太太若是知道我们把姑娘挑唆成了酒鬼,怕是不饶我们呢。”
廷珑听她说话的口气和莲翘原先一模一样,就憋不住的要笑,却板着脸道:“太太问起,我自然不供出你们来,只是光听太太的话不听我的话,现在我就把你送去给太太。”
紫薇连忙求饶,招呼一声,丫头们拿笸箩的拿笸箩拿竹筐的拿竹筐,叽叽喳喳的去了,廷珑又使唤紫藤去找采买上人进城买酒曲,当归,枸杞和生地黄,正要再叫人去谷仓量白米蒸饭,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人都叫自己支使光了,只剩下一只闭着眼睛趴在台矶上晒太阳的阿福和自己为伴,廷珑看了那狗东西一样,恨声道:“除了吃就是睡,明天就把你送回去。”迁怒完也只能怏怏的自己打了帘子回去看屋,然后看着看着就倒到床上去了。
傍下午,采摘的都回了来,廷珑朦朦胧胧的听到说笑声才醒了过来,出门见采得都不少,又指挥着人去后头五亩园的活水那洗干净葡萄和掬花,另叫人去厨下要了干净坛子回来,还有石臼石杵,这边杵掬花汁,那边就按比例量米开始蒸饭。
廷珑自己带着剩下的丫头们洗干净手,将成串的葡萄用手挤碎拧汁,这个活大家都抢着做,半个时辰就将十来个坛子装满了,葡萄也用的精光。
廷珑按照一斗汁四两酒曲的比例将酒曲碾碎了,直接用手去搅匀了,便封了坛口,用泥抹了边缝,安置到厨下用来贮藏冬菜的地窖里。
掬花酒稍微麻烦些,廷珑依着方子,等蒸的半熟的白米晾凉,将捣出的掬花汁、枸杞、当归和生地黄兑进去,才封了起来,就搁在自己房里发酵。
将作案现场收拾妥当,廷珑去母亲房里用晚饭,姚氏已经神通广大的知道了她折腾了一下午,笑道:“咱们姑娘下午派人把远近的葡萄摘的精光,我还当你光吃那个就饱了,就没叫做你的饭。”
廷珑听母亲逗趣,只摇着尾巴凑上去道:“好太太,我摘了葡萄酿酒,等五七六日葡萄酒成了来孝敬太太。”
姚氏听了就一挑眉,愁道:“这可怎么得了?娘的小闺女长本事了,如今不光会变着法的弄吃食,连喝酒都学会了。”说完就叹了口气。
廷玉在一旁听了,也笑道:“偏她那脑袋就只钻研这个,别的事都稀里糊涂。”
孰料,这话姚氏说得,廷玉却说不得,话音一落廷珑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就听张英在一旁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廷玉一百年才活泼凑趣一回,立刻就被掐灭在萌芽里,廷珑见有人替她报了仇,便端起淑女架子,闭了口端坐着,只幸灾乐祸的瞄着廷玉,吐舌头。廷玉气鼓鼓的看着妹妹小人得志的样子,只能远远的翻白眼。
两人眉眼官司正打的热闹,就听张英道:“酿酒,倒是个办法。”
廷珑平白听见这么一句话,虽不解其意,倒也不至于厚着脸皮误会爹爹这是夸自己呢,只老实等着下文。
原来,桐城此地今年气候温和,雨水充沛,张家种的两季稻长势都十分不错,第一季的占城白日黄产量颇为可观,已经收割入库,因张家是官身,不必纳粮缴税,谷仓里满满的屯了一下子粮食,眼看第二季稻也要开镰,粮食便无处可放了。
张英本是打算先将仓里的早稻卖了,好腾出地方放第二季的好粳稻,谁知今年因为天时作美,很有点谷贱伤农的意思,卖粮是不合算的,到第二年青黄不接时再卖,却又无处放新稻,张英正自发愁,忽然听见女儿提起酿酒来,便有些意动。
当晚和姚氏商量了一番,姚氏因自家老爷是官身,生意都在大房名下,怕将来分家摘不清楚,心里虽有这样的顾虑,却只道:“老爷不如问问大哥可愿意,当初廷玉开铺子,小孩子的玩意儿也就算了,开酒厂这么大的事,咱们抛了大哥二哥做这些,怕不好呢。”
张英点头称是,第二日一早,便遣了人去叫了廷瑞来,将想法说了。
廷瑞听三叔说,也觉得是个机会,下山同父亲商量妥当又知会了一声二伯,便认真打听起窖口来,谁想还真就碰上了一个正经不错的。
卖的那家靠一口老窖积下些金银,捐了个七品的官,才穿戴上衣冠便觉得沽酒的身份不配这身行头,想要卖了酒窖置办土地,从此耕读传家,做个富家翁。只是因仗着那窖口出产好酒,要的价未免偏高了些,这些日子来询价的不少,肯费钞的却没有。
廷瑞打听了价钱,粗略算了算,想着今年谷贱,酒窖价钱高些也能平回来,就不肯犹豫,只加了一个条件,叫把原先的工匠都留下来,那家也痛快的同意了。
张家大房便出面把酒厂顶了下来,张英用几仓稻米折成三房的本钱,酒窖一定下来,便将稻米悉数搬运了过去,因有熟练的小工,粮食一到便开始酿酒,廷瑞又立了招牌接着收粮,这酒厂就顺顺当当的办了起来。
这几日廷珑的葡萄酒也到了时候,到地窖去启开泥封一闻,酒香扑鼻,只是尝在嘴里有些酸涩,廷珑将准备好的蜂蜜兑了进去再尝,味道就调和了些,知道方向没错,顿时就有些欢喜,一边使唤人用细纱布过滤酒浆,一边就开始畅想明年大规模种植葡萄发财致富的场景了。
等将过滤出来的酒都兑了蜜,廷珑叫人抬出一坛子来送去给母亲尝,臭美兮兮的把想法说了出来,姚氏尝了一口,道:“蜜水似地,还不错。”又问道:“你今年酿了多少坛?”
廷珑听见,道:“十坛。”
姚氏便道:“留下一坛别动,看看能存住多长时间,你再琢磨那些主意也不晚。”
廷珑听见母亲提醒恍然大悟,想到这酒蜜水似的,度数甚低,也没蒸馏提纯过,想来保存肯定是个问题,若是酿的多了,怕还没卖光就酸了,想到这,顿时没了珍惜的舍不得喝的感觉,连忙叫人去再取一坛来,晚上喝。
姚氏见她明白过来也不说别的,只问道:“吴知府夫人寿辰,特意送了帖子来,明日我下山去贺,你同不同我一块去?”
廷珑还是头一回听见母亲问自己愿不愿意出席某个社交活动,就有些弄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只试试探探的道:“我跟太太下山,然后在廷瑗那玩,不去吴知府家好不好?”
姚氏本就觉得廷珑去不去都无所谓才问她的,听她如此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便点头答应了,道:“把狮子狗给你五姐姐送回去,省得她惦记。”
廷珑点了点头,第二日带着阿福跟着母亲下了山。姚氏将她送去张家,自己只略坐了坐便去了吴知府府上赴宴。
廷珑进屋行过礼见廷瑗不在堂屋,就说要去找五姐姐玩,带着阿福去了廷瑗院子。谁知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十分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错。
原来廷瑗正头上顶着个小碗轻摇慢曵在院中学步,身后站着个三十多岁的长脸体瘦的妇人,那妇人手里还拿着一把戒尺。
阿福却不如廷珑有眼色,骤然看见什么都给它吃的姐姐,仿佛见了亲人似地,委屈的呜呜的叫着就一颠一颠的跑了过去,廷瑗浑身只眼珠是灵巧的,此时转着眼珠,见是阿福,也瞬间就把头顶的小碗忘到了九霄云外,随着清脆的碎裂声,一人一狗就紧紧的抱在了一起,而身后的戒尺也瞬间传来了破空声,接着就抽到了廷瑗的小臂上。
廷珑站在远处都让那戒尺敲击骨头的声音吓得头皮发麻,天呀,这不是容嬷嬷吗?
过年(上)
廷珑下意识的抚了抚小臂,心下大惊,就要上前去看视廷瑗伤势,却叫那位打人的容嬷嬷拿戒尺拦了一拦,道:“五姑娘正学规矩,姑娘有事晌午再来吧。”
廷珑顺着戒尺细细的看了看这妇人,只见她容长脸,修饰得当,皮肤白的蜡一样,就连表情也像凝固的蜡——想必,就是玉清舅妈荐来教规矩的崔大姑了,只是,凭她是谁,怎么就敢下这么狠的手教训人家的小姐?
心下正自起疑,就听廷瑗在一旁道:“九妹妹,你先到屋里坐坐,我一会儿再去找你说话。”
廷珑听廷瑗语带哽咽,抬头去看,见她眼里噙着泪,脸上还强笑着——从上回分开到现在也不过才两个月时间,向来直来直去的廷瑗如何就会做这样的表面功夫了?压下疑惑,廷珑点了点头,果真迈步进了五姐姐房里。
阿福方才在廷瑗怀里被挟着风雷之势落下的戒尺吓了一跳,此时也夹着尾巴跟在廷珑身后进了房里,老实的告诉众人,它平时不乖就是欠揍。
廷瑗的丫头翠袖正在房里做针线,见九姑娘进来忙放下活计上前服侍,廷珑摆了摆手叫她自去忙,只在窗下站了向外看去。
廷瑗头上顶着碗,裙上两根飘带直垂到膝下,飘带下头系着一对铜铃。廷瑗走步时为防止头顶的碗掉下来,必须双眼平视前方,上身端正直立,不能像平时似地听着点儿动静就左顾右盼,下身则要时刻注意那一对铜铃,只能用小腿迈步,膝盖以上不能摇晃一点。
崔大姑端着戒尺走在廷瑗身侧,不时用戒尺在廷瑗身上点一下。每到此时,廷瑗浑身就是一抖,然后才将她点出的地方调整一下,脚下步伐却一步不停。
廷珑在窗前站的腿酸,外头的两个人还从东到西不厌其烦的踩着相同的节奏来来回回,廷瑗也居然没有一点不耐烦,头顶的碗也一次都没有掉下来过。
廷珑不由就想起那日在庙里,廷瑗也是用这样专注的神态一步一叩的遍拜了所有的佛陀,此时看她眼里噙着泪,坚定的一步一步走下去,忽然就有些感动,更有些羡慕,羡慕她的热情,执着和踏实的努力。
终于,天光近午时,廷瑗结束了她院子里的长征,在崔大姑一刻不离的视线中压抑了喜色,将碗从头上拿下,慢慢的上身直立,蹲身屈膝,标准的给崔大姑福身行礼后,才迈着和刚才一样的碎步走回房里。
才进屋,廷媛就原形毕露的冲着廷珑扑了过来,边揉搓她边哼哼唧唧的道:“我可不能活了……”廷珑听她半真半假的抱怨,又气她乱说话,又是忍不住想笑,半晌才想起来她胳膊上的伤来。
廷珑轻轻的挽起廷瑗的袖子,就见她手臂上一道道的青紫相见,都肿了起来,竟是皮肤本色的地方最少,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半晌才点着廷瑗的脑门道:“你是傻的?叫她这么打你?告诉大伯母送了她回去,多少比她教的好的请不来?”
廷瑗少见廷珑这么刚强的时候,还敢教训自己,也点着她的鼻子道:“恐怕真请不来呢,圆山崔家的人,几代都是在宫里做教引姑姑的。”半晌,又看着窗外道:“况且,何家巴不得我把她赶回去呢。”说完苦笑了下。
廷珑把廷瑗的话在心里转了一圈也就明白了,何家荐来的教习叫廷瑗赶跑了,自然就捏住了廷瑗没有规矩又不肯学习的把柄,而规矩这个东西似乎是女孩子的命门,大意不得。想到这,不禁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触来。
中午的时候,廷珑跟廷瑗去堂屋用饭,崔大姑则自己在廷瑗院中另开了一席,廷瑗像是飞出笼子的小鸟似地,生动了诠释了什么叫欢心雀跃,边走边拉着廷珑转圈道:“你多住几天吧,来了客我才能吃顿饱饭。”
廷珑听她说的可怜,不过今天亲眼目睹了那戒尺落下的声威,廷瑗就是说那崔大姑其实是巫婆变的,每到晚上就长出一对漆黑的翅膀来,她都会信以为真,并且心有戚戚然。想了想就问道:“那崔大姑要留多久?”
廷瑗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谁知道她打算留多久。”
廷珑听说,知道是不限时候,单看什么时候学成了才走,便道:“耽误一天工夫,她就多待一天,五姐姐好歹委屈几日装上一装,把她哄走了再痛痛快快的自在吧。”
廷瑗听了就一把扯着廷珑的耳朵,笑道:“我就知道你最滑头,偏人人都说你年小稳重,可恨,怎么就没人揭你这层皮呢?”
廷珑听了满不在乎,做世外高人俯视众生状道:“阿弥陀佛,自然是人人都把滑头当老成稳重,偏你这种傻呆呆的不明白。”
廷瑗听见说倒愣住了,半晌道:“以前可不是我傻。”
廷珑本是随口一说,见廷瑗认真倒后悔起来,生怕她被这样消极的话影响,换了本心。人在长大的过程中,大多数人天性中闪光的棱角被生生磨掉,在血肉模糊中逐渐变得圆滑世故,泯然众人,她觉得这一点也不好,可她自己是不敢独树一帜的,也不敢鼓励廷瑗永远保持这样的率真。到底只能一句话也不说,默默的走到堂屋去。
堂屋已摆好了饭,大太太和几个姊妹正坐着等她们,廷珑忙含笑上前去逐个行了礼,大太太笑眯眯的叫她们入座,刚要动筷,廷碧就问廷珑道:“三婶说,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头学厨,我也想学呢,不知道辛苦不辛苦?”
廷珑刚想说不辛苦,忽然想到廷瑗在家受的这个罪,便加油添醋的将自己那一分辛苦说成了五分,五分辛苦说成十二分,果然,人不止需要榜样,更需要垫背的,廷瑗因为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人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听过廷珑的事迹大受鼓舞,增强了面对容嬷嬷的勇气,后来吃饭的时候更是胃口大开,还比在山上时多了半碗饭。
廷碧因为自己没有母亲,眼看着大伯母给廷瑗请了高明的教引姑姑来家教规矩,廷珑也自有母亲为她打算,只有她和妹妹无人费心教导,就有些自怜自伤。
方才一问,本是说给大伯母听的,只待廷珑说不辛苦,她也好趁势提了要学手艺,谁知廷珑平日里万事都不说为难,今日忽然就诉起苦来。廷碧开不了口,大太太也只当没这回事,一个字也不提。
廷珑不知她们转的什么心思,吃了饭等廷瑗依依不舍的回去受罪,便随了廷瑛大姐姐去她房里午睡,廷瑛的房间在张府所有院落的最深处,安静的近乎幽闭,廷珑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安静中安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才知道母亲早回来的,就等她回家。
上山时,廷珑就把崔大姑如何打廷瑗的话学给母亲听,边说还边在一旁察言观色,谁知姚氏听了却只是一笑,道:“廷瑗那孩子受苦了。”
廷珑旁敲侧击没有奏效,只好拱进母亲怀里开门见山的撒娇道:“娘,我愿意学,可是我怕打,别叫她来教我好不好?”
姚氏将廷珑上身揽在怀里,道:“娘的小闺女谁敢碰一下。”
廷珑听了这话还以为母亲准备将崔大姑拒之门外了,顿时放下心来。
谁知,又过了一个月,廷珑刚准备完当天考试用的二十道大菜,兴高采烈的带着厨下众人端去堂屋摆饭,趁着暖和气,连斗篷都不披就光着脑瓜跑到姚氏房里请父亲母亲用饭。姚氏去堂屋一看,见二十道菜里连她跟着厨下腌来过年用的火腿、腊肉、风鸡、风鱼都凑上了,就瞪了廷珑一眼,道:“崔大姑从你大伯家辞了去,过了年就来咱们家呢。”
廷珑果然立刻吓了一跳,张了半天嘴,只道:“啊?”
姚氏看她吓得这样,才笑道:“放心,她若要打你,我就送她回去。”
廷珑听了母亲保证心里才有些底,继续热火朝天的忙活过年,而过年,意味着以然就要回来了。
廷珑先前是不知道思念的,因为早知他要出门,心里有准备,可是明明说三个月就回来,如今已经过了三个半月还没有动静就格外让人担心了,往常日子也就算了,偏偏是过年,只有着急往回赶的,若不是让什么事绊住了,哪里就会迟迟不归呢?眼看就是小年了。
以然站在甲板上,身上的大氅落了一层细雪,眼睛看着南边白了头的远山,越是近了,就越是想家。尚宽掀开帘子一角往外张望,见外头暮色四合,什么看头都没有,以然还傻站着,就道:“我说,你也风雅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冻透?”
以然从来说不过尚宽,更羞于承认才离开三个多月他就这样急切的想念家里了,便不肯答话。
尚宽见以然一声不吭,探了探头,又道:“我说,姿势都不换换,别是在那冻住了吧?回去我可怎么和三姑交待呀。”说着就披了件大衣裳提着灯笼从舱里走了出来,门帘没掩严实,一个白毛球奋力的从下面乱拱一气,终于冲破了棉门帘的阻碍,卷着尾巴从里面挤了出来,刚接触到冷空气就打了个喷嚏。
尚宽说了那么半天的话以然都不肯理,这白毛球才打了个喷嚏以然就连忙回头,看它奔着自己跑了过来,赶快弯腰捉住,也不顾那东西四蹄的雪水就捧到掌心里。
尚宽见惯了只挑了挑眉,也不去嘲笑他,半晌,就听以然问道:“小年能到家吗?”
尚宽看了看风向,道:“悬。”又笑着问道:“想家啦?”
以然低头摸了摸白毛球,不肯搭话。
尚宽叹了口气,道:“这几天真是要让你闷死了,想家就说想家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以然就笑道:“你怎么不想家?”
尚宽看了看远处的渔火,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以然笑着揭短,道:“前年你一整年都没回家。”
尚宽看了看远处,长叹了一口气道:“前年我要是回家,现在孩子都两岁了。”
以然回想起那时候舅妈选妃似的各家去相看姑娘,就笑了起来,道:“舅妈让你气坏了。”
尚宽笑了笑,道:“我是她儿子,哄哄就好了。”又看着以然笑道:“你舅妈如今倒是更生你的气呢。”
以然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江船一路向南,终于在腊月二十五那天到了桐城,方家和何家早一个月就天天派了人在码头候着,此时一见船队回来,立刻飞马去报给主家知道。
以然在船里换了洁净衣裳正要上岸去点货,就见白毛球叼着他换下来的衣裳甩来甩去的打滚撒欢,叹了口气,为免它祸害东西,只得夹着它出了舱。
以然年少,唯恐叫人说一声轻狂,不能服众,言行举止一再检点,力图老成镇定,伙计们也见惯少东家谈吐斯文,处事沉毅的样子,此时忽然见他抱着只小狗从舱里出来就有来往搬货的伙计站在那嘿嘿的乐了起来。
以然虽知道伙计们没有恶意,却还是有些脸红,转身叫过跟他的小厮,把白毛球塞到他怀里,让他带着行李先回山上去报平安,自己留下同尚宽在码头看着卸了货再回去。
那小厮抱着四蹄乱蹬的狮子狗,一脸的为难,见少爷转身走了,只得招呼了几个人连挑带扛的将行李运上岸,正要换马驮上山去,却见少爷去而复返,匆匆走过来交待道:“顺路去张家送个信,告诉……张家二少爷,就说我明天去看他。”
过年(中)
以然同尚宽两个在码头上看着伙计卸货,又将货物尽数搬去库房,掌灯时分才终于忙活利索,打发了伙计船工,急匆匆的回山上去。
玉清因以然是头一次跟船,此番又晚了近一个月,这些日子早惦记的不行,晌午接了信,知儿子已经上岸就一直在家盼着,直等到天黑,闻得回报说少爷进庄了,忙遣人去禀报老爷子,就扶着丫头迎了出来。
以然见了母亲,抢步上前叫了声“娘”,又要行礼,玉清含笑止住,站在原地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番,半晌才道:“怎么才回来?”不等以然答话,又道:“还不快去听涛院,晚回来这么些日子,叫你祖父惦记!”
以然眼中亮亮的,笑的拘谨,听了母亲的话,道:“儿子不孝,让娘担心了。”说着上前去搀了玉清,道:“娘也来,爹带了信回来。”
以然扶着母亲上楼,见祖父正披衣坐在书房里等自己,忙快步上前去跪在祖父膝下见礼。方老爷子见了孙儿,高兴的红光满面,先是细细的端详了以然半天,不住的笑说:“黑了,瘦了。”接着就开始询问一路上的事体,以然细细的事无大小全跟祖父报备了一番,又将父亲的信拿出来读了。祖孙两个说的兴起,玉清屡次想打断了好叫以然吃饭,都Сhā不进话去,只得叫人做了碗面送了上来。
以然其实连午饭还不曾吃,闻到香味,端了碗就往嘴里送,忽然又想起在京里给祖父和母亲买的东西,忙叫人将行李送过来。
跟他的那个小厮肖似主人,也是个实心的,等东西送过来,就见一个白毛球夹带在箱笼间钻来钻去。以然有些脸红,偷眼看了看祖父和母亲神色,见一个在翻他购来的新书,一个正对着火烛查看衣料,这才松了口气,借着给祖父拿补品的空,偷偷将它塞到空箱笼里。那毛球想是新换了环境,有些认生,竟十分老实的叫他装了进去,一声也没吭,等以然回去开箱,见它已经睡得肚皮向上,四脚朝天了。
第二日,以然一早起来陪祖父吃了饭,商量着定下了腊月二十七各处铺子封店盘货,发了年例喝过年酒就叫伙计们回家过年,管事们的红利当日也一并发了,因以然现今已经开始办事,今天发年例,招待年酒就叫他来主持。
以然和祖父商量完,又去母亲那里听了安排,就说要去张家送信。玉清见他年关才到家,不想着先去外祖那边打个招呼,只一味的惦记着张家,就有些不悦,又想起昨天那只满地乱爬的白毛畜生,看他偷偷摸摸的揣进箱子里,必是给廷珑的无疑了,想着就叹了口气,道:“早些回来,也好去各家走走。”以然答应下,自去了。
从母亲房里出来,先回屋去把从京里给老爷、太太和廷玉带回来的东西交小厮捧着,最后才小心翼翼的把正在椅子上趴着睡觉的白毛球抓到柳条编的箱笼里,自己提着。
白毛球昨天晚饭没吃就睡着了,后半夜饿的眼睛直冒绿光,半宿没睡着觉,今天早上吃饱喝足正睡的香,安身之所摇晃起来,也只当是又回到了船上,神经十分粗大的甩了甩尾巴继续心满意足的呼噜了起来。
以然到了张家,廷玉将他迎到书房,这两人一别近四个月,平日虽都是少言寡语的人,此时却滔滔不绝起来,叙了一番别情,以然才想起来特意从京里给廷玉带的几部新刻善本,忙叫小厮送过来。
此举果然投廷玉所好,拿到书立刻就翻看起来。以然见他快钻进书里去了,便不肯再坐,起身到前面去见过老爷,将大哥廷瓒捎来的信交接了,又去后宅见太太。
姚氏正带着廷珑收拾除夕下山祭祖的物件,听见禀报,先看了廷珑一眼,才叫快请进来。
廷珑虽知道母亲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奈何她是昨儿听见以然今儿要来,才特意在母亲房里等着的,到底几月不见,心里着实有些惦记他,所以虽然看见母亲示意,却料想母亲不至于给自己难堪,就只假痴作呆的装作不懂。
以然进门前还思量着不知廷珑在是不在,掀开帘子,暖香扑面而来,只见她正亭亭的侍立在太太身侧,微微颔着首,眉眼带笑的望着自己。以然看着那黑阗阗的眼睛,眼底就泛起笑意来,却还知道收敛自己,忙忙的收回目光,走到姚氏跟前行礼。
姚氏见他几个月不见就有些大人样了,笑微微的伸手将以然扶了起来,笑道:“这一趟出去可真没少长进,然哥儿平日在家的时候还不大觉得,这冷不丁的出去小半年,回来就成小伙子了。”说着让他坐了。
以然落座,听见太太夸奖心里就十分欢喜,又想起方才进门的时候,看见廷珑身量似乎也高了些,又好像还胖了些,就咧嘴笑了起来,回道:“原先的袍子都短了,想是长了些,却没量过。”说着趁太太唤丫头上茶,迅速拿眼睛往廷珑那边一扫,一看之下,断定她确实是丰盈了些,只是莲青小袄裹着的腰身却仍是窄窄的,脸上也看不出端倪来,心里就有些奇怪,不过,真好看……
回家过年(下)
以然眼底带笑,心里已是叫那一袭莲青占满了,却还得收敛神色,恭恭敬敬的回太太的话,又特意捡途经杭州府,在大哥廷瓒处逗留时几个侄儿的趣事说了给太太听。
姚氏虽常由信件得知长子的消息,只是那几页纸却没的把家事说的这样细致,此番听以然道来,历历如在眼前,便将廷瓒一家在杭州的房舍怎样,吃用如何,天赐可请了先生启蒙之类的闲话细细的同以然一样一样的问过。
以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挑些宽人心的话说了给太太知道,又出门去唤了小厮过来,将自己从京里带回来的新奇物件和廷瓒交他捎回来的一干事物都捧给太太过目。
姚氏听见以然说廷瓒一家在杭州过的宽裕就十分安慰,此时,又见捎回这么些玩意儿来,更是欢喜,一边怪以然破费,一边笑着逐样的翻看。
以然见廷珑也侧着头笑微微的看那一堆东西,就想上前去把装着白毛球的箱笼给她,却又忌讳太太在跟前,怕羞着她,便左右为难起来。
自从祖父和张家过了话,廷珑在他跟前就多有回避,方才进门前本不奢望她能在,掀开帘子见了,实属意外之喜,惊喜之下,倒有些拘谨起来,竟不曾借着给太太行礼的机会同她见礼,唯恐自己造次了,就再没下回可期。
想来想去,那笼子就是不特意交给廷珑,谁见了也都知道那是给小姐解闷的东西,便忍住了,不肯上前去招惹廷珑,叫太太不快。
廷珑却也因为心里有病,只肯躲在母亲身后不时的拿眼睛打量以然,听他说话说到有趣处时抿嘴一笑,并不肯上前去借着给他添茶送水说上一两句话。
这两个小人儿各怀心思,只把一肚子的绮思都压在背人处辗转反侧,以至于面对面见了,倒像是比原来生分了似地。他两个还满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什么来了,却不知欲盖弥彰更是不打自招。
姚氏给廷珑使眼色叫她回避,却被她装傻充愣的混了过去,就知道这丫头是动了情了,在心里叹了口气,等到以然进门时,便格外留心看他神情,只见他进门一眼定在自己身后,整张脸就亮了起来,才稍稍放下心,痛快了些。
及至看见这两个小人儿见了面却仿佛不认得了似地,原先日日在一块儿读书,如今倒连句话也不说,礼都不见。姚氏看着心里头好笑,却也一句话不说,只作不知,心下添了计议。
等看完以然带回来的新样表里妆花锻,抬头笑道:“你这孩子,真是的,大老远的何必带这么些个东西,你能平平安安的早些回来不比什么都强?”
以然知道自己回来晚了,叫众人担心,听太太一说,忙将路上漕船争道,在闸口耽搁了一个月的事解释了。
姚氏听了就笑了笑,道:“知道你不是爱在外头流连的孩子,迟迟不归才更叫人惦记,生怕有什么不好,下回走叫你老爷给漕运总督写封信带着,再遇着这样的事,也好请托了先给咱们放行。”
以然笑着应了,姚氏喝了口茶,又将他这一路上所经历之事详细的问了一遍,都遇见了什么磕绊,怎样解决的,和人如何打交道,事无巨细,不厌其烦的一一询问。以然见太太兴头极好,便揣度着,将这一路上的事从头讲了一遍。姚氏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又问道:“你爹在京里还好?”
以然见问,恭恭敬敬的回道:“我爹好,回来时还特意嘱咐了我,叫替他给老爷跟太太带好。”
姚氏听了就含笑点头,道:“都好就好。”又皱了皱眉关心道:“只不知那《乐律》编的如何了,什么时候你爹才能办完差事回家来,这大过年的孤身在京里,你娘在家怎么放心的下。”说着叹了口气。
以然听了这话,脸上也是一暗,见太太叹气,勉强笑道:“那《乐律》始编于前朝,一朝一夕恐怕修订不完,幸好二姑就在京里,能时时照顾着些。”
姚氏听了就笑道:“虽如此,哪赶得上家里……”说着,忽然听见两声哼唧。
廷珑也叫那动静引得往地下看去,听出那动静是从地当间以然方才拿进来的柳条箱笼里发出来的,先是一愣,定睛看去,忽然就见那箱笼自个儿就翻了个,把她吓了一跳。
以然这些日子听的熟了,闻得哼哼唧唧的动静知道是白毛球醒了,就想着此番只怕不特意去给廷珑都不行了,刚起身要去把它放出来,那毛球已经在箱笼里大闹起天宫来。
以然有些脸红,当初之所以抱白毛球是因为一窝小狗中,数它最胖,吃奶的时候最有劲儿,他想着路途遥远,这样的才好养活,就挑了这只。谁知它最是个淘气的,只要醒着,一刻也不肯安静,闹人的很。以然两步走到箱边,打开上盖,就从里面抱出一只哼哼唧唧的叫着,四蹄乱蹬的白毛畜生出来。
廷珑看见是只小狗就忍不住噗嗤一笑,以然听见了,捧着那小狗转过头来,见她抿着嘴,眉眼都弯弯的,正看着自己,就也跟着笑了起来,道:“给妹妹看家。”
廷珑听了更是发笑,那小东西还能看家?想着,偷眼看了看母亲,见她正笑微微的看着小东西,没有不悦的意思,这才上前去从以然手里接了过来。
那小狗团团的像个棉花包,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神情总像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有些呆,耳朵还一抖一抖的,廷珑看了就觉得有趣,喜欢的不得了,抱着小狗对以然福身道谢。
以然看她弯着眼睛微笑,像是十分喜欢的样子,心里暗暗高兴,见她福身下去,就慌忙伸出手去扶,手伸到半截,又想起不合时宜来,忙收了手,讷讷道:“妹妹别客气。”
廷珑也确实不客气,笑看着以然,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以然因是要送廷珑的,从没想过要给它起名,只是因为它长的白,又毛茸茸的,就一直管它叫“白毛球”,听见问,就道:“没起名,妹妹给它起一个吧。”
廷珑点点头,想了想,忽然就一笑,道:“我给它找些吃的去。”以然正不错眼珠的看了廷珑,听见就道:“它在船上久了,最爱吃鱼。”
廷珑稀奇的看看这只猫属性的小狗,才要答话,就听姚氏笑道:“胡闹,还不去厨下预备家宴留然哥儿吃晌午饭,不分轻重,倒先伺候起那东西来。”
廷珑听见母亲吩咐忙答应一声,放下小狗就要去厨下,以然却想到还要去外祖家转转,恐吃了饭去不恭敬,就止住了,将缘故说给太太听。姚氏听说他还不曾去过何家,才罢了,放他自去,又叫廷珑替她送送。
廷珑听了压住喜色,挑了帘子送以然出来,以然跟在她后面,看她穿的单薄就不肯让她再往外走,却又舍不得就叫她回去,于是只在檐下立住,笑微微的看着她。
廷珑见他站住,也立住脚,感觉到以然的目光,先是微垂着眼帘,半晌才慢慢抬了眼睛,浓密厚重的睫毛颤巍巍的扑闪了两下,对上了以然的目光。
以然看着廷珑的眼睛,在那幽深的看不见底的柔波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莫名的就快活起来,觉得真好,她的眼中也有我呢……半晌,柔声道:“白毛球陪着你,日子就过的快了。”
廷珑听了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暗笑以然这家伙不是一般的自大,不说是他思念自己,倒像是认定了自己整日在家思念他似的。想着,目光流转,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倒把以然惹得笑了起来。
廷珑叫他笑的心虚,慢慢的,自己也微笑了。
其实以然这么想真不是出于自大,他早年因离家避祸,舍了母亲和祖父在家里,等回来的时候,就见母亲形容枯槁,祖父也因为想他想的满头白发,苍老了不止十岁,至此,以然方知思念磨人,更是宁可自己去思念别人,也不肯叫人因想念自己受煎熬。这回出门误了期,一路上就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家里,想着他们还不知要怎么担心呢,又不像自己在外头,知道家人安稳,光是思念而已,还不用担心,又能找些事情做排遣心思。
而今,他心里除了祖父和母亲又多了个廷珑,推己及人,自然就觉得廷珑同自己是一样的心情,可是对于廷珑,和祖父、母亲的那种思念还不一样,他是一点也不愿让祖父和母亲惦记的,而廷珑,想到她同自己一样受思念的苦楚,既觉得心疼,又隐约有些快活,怕她因想念伤神,可是最怕的,还是她不肯思念……
这种心情,他想遍读过的书也找不到注解,不知如何是好。只在此刻,在她明灭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时,才觉得放下心来,慢慢的加深了笑容。
这两个小人儿像傻瓜一样在门口相对微笑,也不知多久,就听姚氏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去看看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又道:“带件压风的衣裳。”
廷珑慢慢收了笑,低声道:“我送你出去。”说着就往前迈步。以然却从后头扯住她袖子,道:“冷,你回屋。”
廷珑听他说,才觉出身上已经叫风吹透了,低头笑笑,想了想,答应一声。
以然却仍不肯走,道:“你进屋去,我再走。”
廷珑抿着嘴笑看了他一眼,掀帘子转身进了屋。以然又站了一会儿,听见丫头道:“刚要去寻姑娘,看姑娘冻得,脸都青了。”这才转身顺着抄手游廊往外走去。
廷珑进了屋,见母亲不在堂屋,就笑着道:“是有些冷呢,你去拿杯热茶来给我,要烧的滚烫的。”那丫头答应一声去了。
廷珑在门首站了半晌,又挑了帘子向外看去,就见以然正一步一步的走的稳当,背影似乎真的比原先高大了不少,目送着以然一直往外走,临出后宅,却不想他又回头望了过来,廷珑顿时吓了一跳,慌忙松手,叫帘子落下遮住自己,心还扑通扑通的跳的厉害。
以然站在游廊尽头处,看着墨绿的软缎帘子放下,将那张惊慌的小脸挡在后头,心下一暖,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余下三日,先是盘账,招待大小管事们喝年酒,谢他们一年劳碌,接着开祠堂祭祖,就是大年了。方家祖孙三口虽有些冷清,方老爷子却因孙儿出门办事很有些长进,而从心里往外高兴,三口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顿年夜饭,第二日以然便到各家去拜年。
出门,脚下自然而然的就往山下张府走去,眼看就要到了,才想起张家去城里祖宅过年去了,以然摇摇头,想了想转头往外祖家去,想着拜了年,约着尚宽一块儿进城去张家走动。
敢纳妾?
廷珑年前跟母亲在家很是忙碌了几日,她管着厨房,过年的吃食、祭品样样都要治办,姚氏又命她跟在身边,学着收拾亲戚间来往的年礼,预备各房子侄压岁的金银锞子,封赏下人的红包等诸多年节事宜,更间或有亲戚女眷亲自上门来走动,廷珑又要随母亲陪坐,又要管带厨房备饭,一时间,整个家里倒显得她最忙似的,除了有客在的时候下人不敢来打搅,余下时间不是婆子来寻就是丫头来请,直累的她晚上回屋去两条腿都站不住了,却还不能歇下——山下点心铺子这小半年的账目也正等着她盘点呢。
那点心铺子交莲翘和乔木经营,自八月份开张起,一月比一月的生意好,开始主要靠供应左近的茶楼、饭庄和一小部分零售,慢慢传出了名声,零售这一块占得分量就高了起来,渐渐也有大户人家做席面时来订成匣的点心,等到年前这半个月,一两银子一匣的那种招牌点心因送礼好看,一下子买的也多了起来,廷珑趴在床上看着账册上的数字,心花怒放,白日里身上的疲累一扫而空。
第二日用过早饭喝茶时,廷珑给廷玉使眼色叫他留下,待父亲一出门便将账册拿给他看,廷玉接过来见了最后一页上的数字就有些惊讶,半晌问道:“多算几遍了没有?可是准的?”
廷珑见他信不过自己,眯着眼睛道:“你当我是谁?数银子还能数错?”
廷玉听了这话,想想自己房里的器物,但凡还值几两银子的只要经过她的眼就再拔不出来了,诚心诚意赞同道:“妹妹说的是。”
廷珑不解其意,还兴高采烈的跟廷玉商量着分赃,廷玉却不是个贪财的,只道:“你自个儿留着买脂粉吧,我无处用银子去。”
廷珑虽鄙视他这副不把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里的大少爷嘴脸,却深爱他这个代表了人民群众最根本利益的提案,立刻用甜的腻人的声音扭扭捏捏的道:“嗯,那也行,我就受点累先帮二哥哥收着,等你用的时候跟我拿啊。”
廷玉还没说什么,姚氏早在一旁听他兄妹两个唧唧咕咕了半天,此时见她这小闺女又要欺负儿子,便咳了一声,凉凉的Сhā言道:“这样倒也省事,当初为娘借你们两个的本钱,往后就朝你一个要了。”
廷珑得了便宜正卖乖,忽然听母亲提起旧债,忽闪了两下眼睛想了想缘故,待明白过来母亲嫌她贪财,忙急急辩白道:“才不呢,我就帮哥哥收着,等他娶媳妇儿的时候再还他,又不是不给了。”
廷玉听妹妹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娶媳妇儿的话,脸上就有些发红,回头瞪了她一眼。姚氏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这丫头,打算的倒长远,只不知你二哥哥娶媳妇儿的时候,你在哪呢!”
廷珑听出母亲意思来也不害羞,厚着脸皮凑上前去,一边给母亲揉肩,一边谄媚道:“女儿哪都不去呀,就在家里陪着娘。”
姚氏叫她伺候的舒服,心里想着以然来家时她那个样儿,抿了抿嘴,也不点破,任她狗腿。
廷珑见母亲不提了,忙转移话题道:“二哥哥跟我平日里都不得空,山下铺子这小半年全赖莲翘和乔木照应,大过年的,她两口子还带着伙计看店不得回家团圆,娘说怎么赏他们好?”
姚氏听说这话,就知道她心里有了主意,想着倒要看看她临财的心胸,便笑道:“铺子既然是你们两个开的,这章程自然是你们自己拿。”
此言正合廷珑心意,于是和母亲商量道:“我想着把店里一成的纯利赏乔木两口子,往后年底也照这个规矩,店里生意好,他们得的就多些,好叫他们用心经营,下头的伙计们也多发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过个年,好不好?”
姚氏听说略一思索,又笑看着儿子问道:“廷玉说呢?”
廷玉见问,想了想道:“妹妹这法子不错,只是不知咱们家别处店面的管事是怎么赏的?乔木两口子是我和妹妹的人,给的少了怕叫人寒心,给的多了未免让旁人不服。”
姚氏听完就笑了,道:“既如此,等晚上你爹回来问过他再定吧。”
张英晚上回后宅来,姚氏伺候他宽衣净面时就笑着将两个孩子说的话讲给他听,张英听完不住点头,道:“珑儿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最会省事,更难为她想到与人分利。”说着又笑道:“不过,若说老成谋国,却赶不上廷玉思谋周虑想的深远,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可见是书读得通的。”边说边笑得安慰。
姚氏见他高兴,也陪着笑了一回,又趁势将从廷珑那要来的账册递给他看,张英接过慢慢翻着,半晌“哟”了一声,道:“数目还不小,廷玉倒也能干。”
姚氏听了含笑道:“全赖老爷平日里言传身教,给孩子们做出样子来,他们才有这样的见识才干。”
张英听夫人夸赞面上颇为自得,还谦虚道:“珑儿这么伶俐懂事也多亏夫人贤德。”又道:“今儿吴知府还又跟我提起他家少爷来,我没言语,前些日子他进京述职,好一番活动,岳父大人写信来说还拿了我的荐书上门去拜望,岳父收了荐书才好生打发了他。此番回来,我见他颇为志得意满,只怕是挖到门路,要升迁了。”
姚氏听说就笑道:“升去别处最好,他在此地经营日久,珑儿不许他家许给别人,还怕有什么不好呢。”
张英就摇摇头笑道:“怕什么的,他差的远呢。就是方家的根基,他也奈何不了什么。”
姚氏听说就一笑,道:“然哥儿出门回来,倒像个大人样了。”
张英也点头道:“咱们这样几代读书的人家,子侄从小如兰芝玉树一般看待,性情、才能、志向、气量无一不用心引导培植,但有过错立时矫正克服,只要孩子不是块榆木,就没有不成材的。然哥儿自小是咱们看着长大,知根知底,从来的处事厚道,处心诚实,如今出去一回我看他越发凝重干练了,难得老爷子又喜欢珑儿,若是方家再提起,我看,就应了吧?”
姚氏听老爷长篇大论的说了这么些话,就为商量自己答应下来,又想了想那两个孩子……笑道:“我还不是听老爷的,老爷说应就应吧。”
张英见夫人点头,乐呵道:“你放心,凭咱们两家的交情,委屈不着咱们孩子。”
姚氏如今倒不大担心这个,只笑了笑,又跟老爷商量了半日回城里过年的事体,等廷玉和廷珑过来,才一齐到堂屋去。
吃了饭一家人坐着喝茶,张英提起店面的事,夸了廷玉几句,又将家中其他铺面给管事们分红的法子告诉给他知道,叫他裁度着定下便是,赶着年前发下去。
廷玉一一答应了,第二日和廷珑商量着定下成例,进城过年时亲去铺子将红利发下,又连着给伙计们补了两个月的月钱,告知三十、初一放两日假。
乔木带着一干伙计谢了少爷的赏,人人喜气洋洋,廷玉又叫装几匣点心去大伯家预备过年待客。
张家往年在京里,因人口少,过年不过是略备些年事,除夕夜一家人安安静静的吃了年饭,围桌守岁到凌晨,看着仆童放过鞭炮便回房歇下。廷珑以往总嫌年味淡,每每盼着初三日去外祖家玩上一日才觉得像是过年,而今回了老家,张家几房人凑在一处,过年时礼数众多,亲戚来往又杂,一大群姊妹们凑在一块儿没完没了的拌嘴,她才觉出原先在家时安宁和乐的好处来。
先是腊月二十九,大太太给姑娘们发过节的年例。各人的丫头才去领东西,廷琦便风言风语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等着这点子东西就真不用过年了。”
她这话是明着埋怨大太太,廷瑗听了十分不快,正要开口,就听廷碧嗤笑了一声,慢悠悠道:“别急,等过了年,当上诰命就不用等这点子东西过年了。”
廷琦虽要嫁到官家,却是填房,心里一时觉得荣耀,一时又觉得委屈,最怕旁人提起,叫她这话噎了一下,脸刷的就红透了,呆立半晌却含笑上下打量了廷碧两眼,柔声道:“看我这张嘴,没瞧见妹妹一身的旧衣裳就乱说,我是无心,妹妹可千万别见怪。”
廷珑姊妹几个听见廷琦的话,都拿眼睛去扫廷碧的衣裳,就见她一身银红织锦的衣裙,领口袖口的暗纹全褪色了,显见是磨的狠了,心里都有些疑惑。
廷碧听了廷琦的话,一则恨她张口闭口的称自己妹妹,二则也有些窘,她却不是短了衣裳,只因为她名字里嵌着颜色,不知怎的,每回做衣裳都有一两身绿的,她不愿和她爹那两个屋里人穿一样的颜色,所以,从来只挑别的穿,比旁人少两件换的,自然洗得勤些,才显得旧。
正此时丫头们领了东西回来,廷瑗因见廷碧窘迫,忙忙打圆场叫把东西拿过来看视。廷珑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一份,好奇之下也当即展开来看,见是一袭浅紫折枝花卉镶灰鼠一口钟的斗篷,一绯红,一雪青的两身新衣裳,另有一块红布包着三样金头面——一根八宝衔珠单股钗,一对一点油的金丁香和一只镂空缠丝赤金镯。
廷珑挨个拿起来看了看,又走到廷瑗身边看她的那份,见头面都是一样的,只衣裳颜色不同,廷瑗的斗篷是绯红的,镶雪貂,两身衣裳,一件桃红,一件月白。就笑道:“我只说过年累的慌,要是知道有这些好东西,真巴不得天天过年呢。”
廷瑗听见说,笑着道:“瞧这丫头眼皮子浅的,什么好东西。”
廷珑不以为意,叫紫薇把自己的那份收起来,谁知廷玥却上前笑央道:“这紫的最配我,九妹妹衣裳多,这件就给我吧。”
廷珑平日里给就给了,怎奈才刚知道廷碧少衣裳穿,就叫廷玥扣了个衣裳多的帽子,生怕廷碧恨上她,只打量了下廷玥的身高,笑到:“既然七姐姐穿紫的好看,那咱们两个换换吧。”
谁知廷玥却立刻道:“我穿湖蓝的也好看,你那么多衣裳也不差这一件。”
廷珑还不及惊讶大家闺秀如此的死乞白赖,就听廷碧哈哈笑了起来,道:“你不等着这点子东西过年,你那嫡亲的妹妹可等着呢,赶快也给她找个填房做做,省得要人家的东西。”
廷琦听妹妹理直气壮的跟人家要东西并不脸红,她娘和刘姨娘平日里每样东西都要争一争,看得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错,你若不争,那东西不会自己跑到你手里来,只是叫廷碧一口一个填房说的脸色大变,又恨她从小跟自己对着干,气愤之下也不要了众人交口称赞的“好性”,摇身一变,大发雌威起来。
廷碧虽有口舌之利,却不比廷琦能文能武,冷不防叫她扑过来一把抓在脸上,疼痛非常,只害怕的惊叫。
廷瑗和廷琰见廷碧吃了亏,脸上刮了好长一道血廪子,忙上前去护着她,谁知廷琦偶尔露峥嵘,非要个耍痛快不可,又知道自己出了正月就要嫁人,没得把她怎么着,更是有恃无恐,豁出去养的几管好指甲,谁挡着抓谁,专往人头脸上下功夫。廷瑗、廷碧几个的丫头本要去助拳,此时都叫三姑娘的疯劲儿吓住了,不敢往前靠。
廷珑见闹的不可开交,急的团团转,一边催促丫头上前去拦着,一边叫紫薇道:“快去,快去找大姐姐来,就说三姑娘和五姑娘、六姑娘打起来了。”
紫薇从没见过这场面,呆愣愣的看着,此时听了姑娘吩咐,答应一声就往外跑,廷珑又追上去道:“别找大姐姐了,去堂屋请大伯母过来,就说三姑娘把五姑娘六姑娘抓伤了。”
紫薇脚下不停,应声去了。廷珑转回身来,见廷碧几个叫廷琦叠罗汉似地压在身下,都双手护着头脸,一点儿还手之力也无,廷琦坐在她们身上呼呼喘气,倒是歇了手了。丫头们见三姑娘停手,刚要去拉,廷琦把眼睛一横,就吓得她们束手束脚的不敢过去。
廷珑摇了摇头,果然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她也怕。想着就拿眼睛去找廷玥,想叫她来劝劝,却一眼先看见廷瑶,只见她正远远的靠墙站着,咬着手帕一角,满脸的兴奋。廷珑只当没看见,又转过头去继续找廷玥,这一眼却差点笑出声来——要说最有涵养的还是她呀,小小年纪真是淡定非常,屋里的人闹成一锅粥了,她只围着桌子,将各人新得的东西翻来翻去,挨着个的往身上比量。
廷珑咬咬牙也只得走过来道:“七姐姐,你去把三姐姐请下来吧,大伯母眼看就要到了。”
廷玥一抬眼睛,见她大姐还占着上风,便道:“我小,只有姐姐说我的,哪有我去管教姐姐的?”
廷珑听她这话真是明理非常,对她的佩服又添一层,只得点了点头,自己走上前去,对廷琦道:“丫头们已经去请大伯母了,三姐姐还不起来。”
廷琦此时骑虎难下,方才她能以一敌三全凭一时勇气,如今累的够呛,只怕一起来这几个丫头就要反扑,在她脸上也来几道,而大伯母来顶多再把她关上一个月,总不能叫她不嫁人,想到这,竟是理也不理廷珑。廷珑见她不理,只好伸手去拽她,却叫她奋力一推,一ρi股坐到后面,额角也碰在圆凳上。丫头们见又有姑娘受了伤,惊呼一声上前来扶。
廷珑叫圆凳磕了一下,忙伸手去摸,见没有血迹只是疼,便放下心来,丫头们来扶也不肯起来。此时起来做什么?连廷瑗都叫廷琦坐在ρi股底下,她还站着,大伯母进来定当自己在一旁看热闹,少不得要寒心,幸好冬天穿的厚,地上还不凉。
大太太听见廷珑的丫头来报信,慌忙起身就要往廷瑗房里去,姚氏也忙站起来跟上,又叫过两个丫头嘱咐道:“去请孙姨娘和刘姨娘,就说姑娘们打起来了。”
那两个丫头去了,姚氏才扶着紫薇跟上大太太往廷瑗屋里去。她们两个才走到楼下,孙、刘二位姨娘生怕姑娘吃亏,就已经撒丫子跑到了,跟着一同进廷瑗屋里,才上楼就见好几个姑娘倒在地上,廷琦压着廷瑗、廷碧、廷琰三个,廷珑歪在桌边,廷玥正往头上横七竖八的Сhā钗,廷瑶绞着手帕,吓得哆哆嗦嗦的站的远远的。
大太太扫了一眼屋里,大怒,喝道:“三丫头还不快起来,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廷珑听见大伯母的动静,抚着额角站了起来,走到母亲身边,姚氏拨开她的手,见额角挨着头发的地方青了一块,就心疼的不行。
廷琦听见大太太的话,又见她母亲也来了,便拍拍一直没沾地的裙子怏怏的站了起来,廷瑗几个身上一轻,也都放开头脸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惩戒
却说孙姨娘正在屋里放下帘子数私房,忽然来人报说姑娘们打起来了,她一听这话就知道必是廷琦同人打架,要不万万轮不着告诉给她知道,顿时唬了一跳,匆忙将装私房的匣子锁了,慌慌张张的鞋都顾不上提,就趿拉着脚带了个身强体壮的丫头一溜烟的朝打架的院子跑,半路和刘姨娘碰上,两人就以为是廷琦和廷瑶打到外头去了,隔空交换了个白眼,便你争我赶的急着去给自家闺女压场子,一前一后的进院,见大房太太和三房太太也到了,才止步徐行随在后头上了楼。
刘姨娘走在前面,一进屋先拿眼睛去寻闺女,见廷瑶正好端端的站在一边看热闹,不曾吃亏,立时放下心来端起胳膊眉飞色舞的看向屋当间叠罗汉的几个。就见不光廷碧和廷琰,就连大房和三房的丫头都叫廷琦掀翻在地上,顿时幸灾乐祸的嘴都合不上了,仿佛自己有的赚似的,只盼她们狗咬狗一嘴毛,打的头破血流才好。
等大房太太厉声喝斥,廷琦拿乔拿样的爬将起来,刘姨娘见她竟毫发无伤,就有些失望,口里念念有词的拨火道:“呦……瞧瞧咱们“好性”的三姑娘,往日里说给人听就跟扯谎一样,如今可现眼了……”
话还没说完,忽然又看见才起身的廷碧脸上浮着通红的三道指甲印,淤着血高出一块儿来,顿时兴奋的把前面话头忘了,只“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六姑娘破了相啦,这是谁下的手呀!”
众人也都看见了廷碧脸上的伤,齐齐吸了口凉气,大太太忙拿眼睛细瞧廷瑗的头脸,见她虽蓬头散发,脸上却还不碍的,才放下心来,也顾不上别的,又忙忙走上前去携了廷碧的手到窗边对着光细看她脸上的伤势。
廷碧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听说破相就害怕起来,想要伸手去摸,大太太忙拦住了,搬着她的头脸细看,半晌,见没有破皮的地方,知道不会落疤,连连哄劝道:“哪里就破了相了,你别摸,沾上脏东西才要坏事。”又一叠声的吩咐丫头去取消肿化瘀的伤药来给她敷上。廷瑗也凑上去安慰廷碧,又气愤愤的跟母亲告状,这其间,廷琰就一直拉着姐姐的手低低哽咽。
姚氏揽着廷珑坐在一边,扫了一眼乱糟糟的屋子,见大嫂无暇他顾,便召唤了她身边的胡婆子过来,交待道:“胡姐姐,你到下面看着些,没有大嫂吩咐,屋里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
胡婆子正在大太太跟前递水递药,此时听了吩咐,晓得姑娘们的名声要紧,忙答应了一声,将东西交了,就要下楼。
孙姨娘进门就一直在门口站着,此时在后头听见姚氏如此布置,心里咯噔一下,她方才进屋见自家闺女骑在她几个姊妹身上,寒毛也没少一根,便松了口气,后来见廷碧的脸叫廷琦抓的花猫一样才有些害怕起来,却想着自家闺女是娇客,眼看出了门子就是官家命妇,这节骨眼上,谁敢得罪镶金边的姑奶奶,才胆气壮了些。
此时听见姚氏叫封住门,想起来她家九丫头方才也摔在地上,恐怕惹她震怒,仗着身份发落廷琦,就着急起来,又偷偷的往后缩了缩,推了一把她带来的丫头,悄声说:“快去寻二爷来。”
那丫头是她的贴心人,听了吩咐悄没声的退了两步,不等胡婆子交完东西,先行下楼搬救兵去了。
大太太给廷碧脸颊上药,见那几道抓痕从眼角一直到鼻下,长而贯通,心里暗恨廷琦心肠歹毒,又看了一眼廷瑗和廷琰的狼狈样子,更添了两分生气。等给廷碧收拾完头脸,便坐定了抬眼看向廷琦。
方才廷瑗告状,廷琦一直不曾出声辩解,大太太还以为是她知错,害怕的不敢做声,谁知一看之下,竟见她正袅袅娜娜的立到那边,一手掖着鬓角,一手理裙,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大太太怒火更盛,瞧了半天她那轻狂样子,才冷笑了一声,喝道:“三丫头跪下。”
廷琦正查看自己的新裙子污了不曾,听见大太太说话抬起头,仍旧斜斜站着,双眼圆睁面带不解道:“大伯母好没道理,廷碧跟我吵架,就连廷瑗也帮着她打我,为什么只叫我一个人跪?”
大太太见她还敢还口,气的头上青筋一跳,道:“你把六丫头的脸抓成这样,还说她们打你?”
廷琦理了理鬓发,认真道:“大伯母可不要冤枉我,她们好几个欺负我一个,我不叫她们把脸抓的稀烂就是好的,哪还得空去抓她们。人多手杂的,谁知道哪个不小心刮了她一下,怎知就是我?”
廷瑗听到这,上前去指着廷琦的鼻子道:“人人都看见的,你还不承认。”
廷琦一把将她的手拨到一边,挑着眉毛道:“你们都是一伙,就是自己失手,岂有不赖在我身上的。”
大太太听她一句赶一句,振振有辞的对口,气的不行,也不再听她再胡搅蛮缠下去,只扬声叫请家法来。
廷琦一听要请家才法慌了神,忙忙回头去看母亲,孙姨娘也不成想一上来就要打,只盼能拖住一时是一时,忙从后面挤了出来,护在廷琦身上高声叫道:“三姑娘说的有理,她姊妹几个吵架,连五姑娘都有份的,廷碧脸上叫人刮了那么一下子,怎么就认定是我们三姑娘干的?单要罚她一个?”
大太太听她口口生生的攀扯着廷瑗,更不肯饶她,抬眼去看廷珑,就要叫她作证,好打她个心服口服,免得回去跟二弟胡乱编排。却忽然廷碧从后面刷的站了起来上前就扬手给了孙姨娘一巴掌,打完又恨声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叫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这一掌,既夹着多年旧恨,又带着方才的恶气,真是一点儿力气也没留。
孙姨娘当即叫她打的身子一歪,耳中轰鸣,立时就要跳将起来同她撕掳,却晕头转向的有些站不稳,没找到准头,廷琦见了,忙从地上爬起来扶了母亲一把,就要往廷碧身上扑。
大太太见乱了套,赶忙扶了椅背站起来道:“还不快摁住她!”
几个丫头方才没护住姑娘,此时听见大太太吩咐再不敢不卖力,忙都抢步上前,仗着人多一扑,将孙姨娘和三姑娘一起摁住。
孙姨娘眼看就要任人宰割,想着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便忙放开嗓子干嚎,道:“二爷呀,你看看吧,她们一伙儿欺负我和琦儿两个……”
姚氏在旁边看了半晌,因有大嫂在上主持局面,便一直不曾说话,此时见闹的开了锅,才扬声把廷瑶叫了过来,道:“你是好孩子,姊妹们吵架,就你在一旁没伸手,不像她们没有规矩。你给三婶讲讲,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说起廷瑶和哪个姊妹最不对付,那必然是廷琦无疑了,她两个比肩,又都是妾生的,从母亲那里传下来世敌,哪个月不因为针头线脑的事争吵两回,此时听见问,看了眼摁在地上的廷琦,只觉得痛快极了,便伶伶俐俐的答应一声,不光绘声绘色还另加三分染料的将方才屋里廷琦是怎么动的手,如何抓伤廷碧,又是怎样将几人打倒在地的讲了一遍。
她这边说,廷琦就在底下叫嚣着要撕她的嘴,廷瑶安安生生的讲完,才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站定了委屈道:“三婶,我不敢说了,三姐姐的指甲好厉害呢。”
姚氏已经听完,安抚廷瑶道:“好孩子不用怕,有你大伯母呢。”
大太太也已听完廷瑶的话,此时笑看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孙姨娘,又问廷琦道:“廷瑶没动手,也不是我的闺女,总不会冤枉了你,这回罚你可服气?”
廷琦怎会服气,立刻接口道:“廷玥也没伸手,再问问她才知道。”孙姨娘听了也连声说对。
大太太此时有了二房廷瑶的证词,来龙去脉已经坐实,不怕二弟多想,哪里还肯再听她废话,只道:“廷琦逞性撒泼,全没个规矩,你们太太没的早,少不得我多操些心,替她管教管教了。”说着便吩咐了抽她的手板。
下头人答应一声抓手的抓手,摁着的摁着,那板子便劈里啪啦的落了下来。廷琦不肯就范,一面哭叫一边攥了手往回缩,那举板子的知道自家姑娘吃了亏,太太动了真气,也不留力,也不停手,她握住掌心便直接敲在骨头上,廷琦疼的刺骨剜心,又挣不开,末了倒把手心送出去叫人打。
孙姨娘听女儿哭叫的凄楚,下死力强挣出来,一把夺过戒尺护住廷琦,劈头盖脸的四处挥舞,不叫人靠前,口中还叫着:“不叫我们活,谁都别活。”
正闹得凶,忽听张家二老爷张杰怒喝了一声:“放肆。”
孙姨娘闻言手里的戒尺啪的掉到地上,自己也委顿下去悲悲切切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二爷,你可来了,她们要治死琦儿呢……”
一屋子女眷见二老爷来了忙忙行礼,只大太太端坐着看了眼二弟,叫丫头搬把椅子放在上首。
张杰也不坐,看了一眼委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的廷琦母女,走到大嫂跟前道:“不知她们怎么冲撞了大嫂,我这就带她们回去教训。”
大太太见二弟一进门就明目张胆的护着孙姨娘,叹了口气,叫过廷碧,道:“去,把脸上的伤给你爹看看。”
廷碧抽泣着走到父亲跟前,张杰一看她半边脸上红了几道,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廷碧只噙着一泡眼泪眼巴巴的看着父亲,一句话不说。
张杰见此已明白个大概,又问道:“请了大夫没有?”
廷碧听了这句话,眼里含着的泪就再忍不住,骨碌碌掉下一串来。
大太太见了忙将廷碧叫到身边,抽了帕子给她擦拭,口中道:“别哭,有你爹给你做主呢,这脸面上的伤可不能叫脏东西泡了,只怕要落疤。”又抬起头对二弟道:“才上了药,等会儿二弟悄悄的把保和堂的赵大夫请来看看吧。”
张杰答应着,大太太这才看了一眼廷琦和孙姨娘,见她两个伏在地上,都是一脸的委屈哀怨,不由心里冷笑,扬声叫了廷瑶过来,道:“四丫头,你爹问廷碧脸上的伤时怎么弄的,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吧。”
廷瑶只盼廷琦越倒霉越好,巴不得再捅她一刀,只是对着父亲有些畏惧,不敢再多润色,平铺直叙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末了,还把廷碧方才甩了孙姨娘一耳光的话也加了上。
张杰听来听去都是他二房的几个姑娘不安生,还带累了大哥和三弟家的丫头,越听脸上就越是挂不住,等廷瑶讲完,已经黑的锅底似的了。
孙姨娘伏在地上一直偷眼看张杰神色,一见老爷变了颜色,忙不住叩头道:“老爷,大太太打也打过了,琦儿这就要出阁,还请老爷看在妾身的份上饶她一回。”说着嘤嘤的哭了起来。
廷琦见状也忙跪在原地,哽咽道:“女儿并不是有意,大伯母也已经教训过了,爹爹饶我一回吧。”说着将手伸出去给父亲看。
张杰心中气恼,但见她母女两个跪在地上哭得幽幽咽咽,孙姨娘半边脸肿了起来,廷琦手心手背也打的通红,不禁又有些心疼,这孙姨娘从年少起就在他房里服侍,与他情分实在不一般,廷琦又是过了正月就要出门子的,左右权衡,叹了口气,回身对大嫂道:“孩子没规矩,连两个侄女都带累了,大嫂教训的对,回去我也不能轻饶了她。”又斥责孙姨娘道:“看你教的好闺女,还不把琦儿带回去,关回房里思过。”
孙姨娘听老爷这样说,抹了把泪爬将起来,一把扯过廷琦,道:“妾身这就带她回去。”说着两人一阵风似地就下了楼。
廷碧本以为自己伤的这样,父亲无论如何也要教训廷琦两句,却不想竟是这样轻轻放过,目瞪口呆的看着廷琦跟着孙姨娘溜走了,便把目光转到自己父亲身上。
张杰放走廷琦母女,又想教训廷碧挑起事端、出手伤人,刚转过头要说她两句,就见廷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里面全是恨意,恍然有些似曾相识,冷不丁的就叫她刺了一下,张杰顿时大为光火,就要发怒。
却听大嫂轻飘飘道:“二弟,孩子们都懂事了,做父母的心可不能偏成这样呀。”张杰听见长嫂说话不敢反驳,只憋着气坐下。
却又听见楼下吵嚷,原来是姚氏安排了胡二家的在楼下看门,不肯放她两个出去。廷玥此时左看看,右看看,见人人都不出声,就偷偷往后退了几步,一闪身跑了下去。
她刚出去,一旁服侍的丫头就慌慌张张的回大太太道:“七姑娘把姑娘们的年例都戴走了。”
大太太听说,才想起进门时她那一头的钗,看了一眼小叔,对丫头道:“那是给姑娘们预备过年戴的,可别叫七姑娘玩丢了,你去追回来吧。”
那丫头答应一声忙跑出去,半天,用衣襟兜了一下子金钗和镯子回来。廷碧本来一肚子酸苦委屈,此时看见这些赃物也嗤笑出声。
张杰听见一张脸胀的紫红,就要迁怒,碍着大嫂强忍着辞了出去。刘姨娘见了,也赶忙叫过廷瑶跟在后头一道走了。
大太太见二弟出去,满屋子看了一圈,沉声道:“扶你们姑娘回去歇歇吧,今儿的事谁也不许再提。”
等人都去了,大太太才对姚氏苦笑道:“你瞧瞧,这些事我管吧,又都是二房的家务,到底隔了一层,不管吧,闹的也忒不像样了。”
姚氏明白她的苦衷,因不曾分家,两房搅和在一起,不免生些闲气。
姚氏就道:“大嫂的为难,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是怎不想想办法,远着些?”
大太太听弟妹这样说,苦笑道:“我岂有不想的,只是你大哥那脾气你也知道……二弟身子不好,自小就是读书也怕累着,何况是料理产业。”
姚氏听了点点头,道:“长兄如父,只是苦了大嫂。”
妯娌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便从廷瑗房里出了来,姚氏带着廷珑自回房去。
因廷珑皮肤薄,又是磕在硬木上,此时再看,眉毛到额角已是淤青了一片,煞是吓人,姚氏心疼不已,叫人拿膏药来细细给她涂上,口中不住埋怨她不分轻重的往前凑。
廷珑见没破皮,不碰也不如何疼,便不以为意,宽慰母亲说几日就好。
姚氏皱着眉道:“平日里也就罢了,大过年的,亲戚们走动看见了,无事也要生非。”
廷珑闻言便对着镜子端详起来,看来看去,觉得剪个童花式的留海就遮住了,于是乎打散头发一顿比量,最后不顾异议,在母亲的惋惜声中自己操刀沿着眉下剪了道厚厚的门帘,还臭美兮兮的问母亲看不好看。
姚氏看了看,倒也不丑,只是显的小了些,笑道:“人家过年都长大一岁,你倒往回缩了。”
廷珑正美滋滋的端着镜子自我陶醉,听了这话立刻蔫了下来,因为有所期待——她其实很想长大
定亲
张杰怪罪廷琦和廷玥不给他长脸,让他失了面子,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回自己院里也不去理会孙姨娘,径自迈步去了刘姨娘屋里歇下。
刘姨娘这里张杰难得来上一回,直乐得亲自跑前跑后的侍奉着张杰宽衣洗漱,等吹了灯,便揉进张杰怀里。
张杰却没有这个兴致,又问她白日里的事。
刘姨娘正待把廷瑶的话再润上三分颜色,却想到老爷最恨她架桥拨火和孙姨娘争风,又恰好有事要请老爷成全,便转了念头,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们还算个人啊?”
张杰听这话里有话,一径追问不休。
刘姨娘却不是要给孙姨娘翻案,只道:“姑娘们打成一团,除了咱们廷瑶,人人都有错,大太太别个不提,单罚廷琦一个,还不是专拣我们这些软柿子捏?亏得廷瑶温顺乖巧不曾伸手,要是吃了亏还要再罚一遍呢。”
张杰听了这话再联系前后,便有些信了,默默寻思了半天。
刘姨娘见老爷不说话,知道他这是把自己的话听进了两分,又往他怀里拱了拱,接着道:“好在三姑娘熬出了头,寻着那么一门好亲,出了阁,再不用看那边的脸色,只是苦了廷瑶,她两个不差几个月,亲事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张杰听了就安抚道:“不急,等廷琦出阁就给她相看。”
刘姨娘听了这话就一只手撑着床,半坐起来道:“还不急?再不急好瓜都让人摘走了,剩下个歪瓜裂枣的我们廷瑶才不要。”
张杰伸手将她揽回怀里,道:“我心里有数,你急什么。”
刘姨娘一听大感兴趣,一再追问,张杰便随口提了几个相熟人家的后生说给她听。
刘姨娘越听越急,全没有一个中意的,心眼乱转,慢慢把一只手伸到张杰中衣里抚着他前胸,柔声道:“老爷说的这些我都没见过,不知好歹,我可不能把闺女许给他们。倒是老爷觉得方家的少爷如何?我瞧他跟咱们廷瑶年纪相当,相貌也正是一对呢。”
张杰听了一笑,拍拍她到处乱钻的手,道:“方家,只怕不好说。”
刘姨娘一听这话,探起身嗔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廷瑶论长相出挑,家里哪个姑娘及的上?那么好的脾气,还识文断字的,天下哪里去找,虽是我生的,不照样是张家的小姐?难不成老爷也觉得自家姑娘矮人一头?”
张杰一贯的耳朵软,叫刘姨娘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便在心里过了过。
刘姨娘见他有些松动了,又靠上去,枕着在张杰身上,道:“过年老爷不是要上山去瞧方老爷子吗?到时候提上一提,咱们大老爷是他女婿,总有些情面吧。”
张杰有些犹豫,奈何刘姨娘挨挨蹭蹭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的吹着枕头风,柔声道:“我就廷瑶这一根独苗,她要是没个好归宿,我夜里都睡不着觉,还请老爷多想着妾身些。”
张杰叫她撩拨的不行,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刘姨娘且笑且推拒,到底叫张杰答应下来去跟方老爷子说。
张杰虽是叫刘姨娘钳制着答应下来,第二日再一思量却觉得果然是门好亲——两家世交,儿女年纪又相当,方家家大业大就以然一根独苗——越想越觉得不错,等到初一以然来家拜年,便格外留心起来,特意问他定亲了没有。
以然一经问起就红了脸,只憨笑不答。张杰见他腼腆至此,又问他有房里人了没有,几经追问,那孩子才摇了摇头,把张杰逗得哈哈大笑,不过见他少年人面皮薄,倒也喜欢。
初二日,张家这边惯例是去方家走动的,姚氏便一并收拾了跟着上山,准备去过方家便直接家去,廷珑也乐得赶快回家,又有些悄悄的盼着能见着以然。
到了白鹿山庄,张家三兄弟带着子侄去听涛院拜望方老爷子,廷珑跟廷瑗便随着母亲跟大太太一行去了后宅。
玉清闻讯迎了出来,接了众人在堂屋坐定,廷瑗跟廷珑两个上前拜年,双双得了一个玉色荷包,廷珑因那套镶金刚石的首饰,对玉清舅妈的大方深有印象,此时接过荷包,就笑眯了眼睛。
玉清似乎兴致也极好,拉她两个在身边坐下,其间不住的打量廷珑,末了,笑着问姚氏道:“廷珑过了年虚岁十四了吧?”
姚氏笑看着廷珑点头:“可不是嘛。”
玉清就笑道:“一下就看出大姑娘的样来了。”
姚氏笑看着玉清还不曾说话,就听大太太接口道:“小姑娘一过了十三四长的就快了,出阁也是一晃眼的事。”
姚氏听了笑道:“还没学规矩呢,这孩子又笨,又不及廷瑗肯吃苦,我真怕她学不下来。”
玉清听见就问廷瑗道:“学的怎样?可有进益?”
廷瑗见舅妈问,笑回道:“获益良多,只是装久了就要露馅。”她这话一说,除了大太太,人人都笑了起来。
玉清也笑着点点头,口中道:“能装一时,这规矩也不白学。”又笑看着廷珑道:“这学规矩都是因人而异,用得着哪样就学哪样,那崔大姑做过宫中的教引姑姑,要求自然高些,不过咱们一般人家,却不必那般苛刻,出门去不叫人挑出毛病就是了。”
玉清舅妈待人接物总是淡淡的,原先在方家读书日日见着,廷珑也不见她无事闲话,只当她性子清冷,如今忽然说这么些有人情味的话,倒叫她有些不习惯,只笑微微的答应了,想了想又道:“能跟宫里的教引姑姑学些本事也是福分。”
玉清听了这话竟伸出手来替她整了整衣褶,夸道:“真是懂事的孩子。”
廷珑此时已经有些找不着北了,忙看向母亲,见母亲眼里带笑,才放下心来享受这个待遇。
晌午,玉清在内宅招待众人用过饭,就有下人来回报说听涛院老爷子那边也已经撤席,大太太听了便要去看看父亲,姚氏也准备看过方老爷子好告辞回家去,一行人就都起身随着玉清去了听涛院。
廷珑跟在最后头,一进门,目光流转之间就看见以然正站在方老爷子身后,眼睛闪亮直视过来,廷珑一打眼,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眼中的喜悦,虽不明所以,却觉得自己也快活起来。
收回目光,面带微笑随廷瑗上前给方老爷子行礼拜了年,一旁伺候的就托了一对荷包过来,两人接过双双谢了赏,廷珑正要退到母亲处,忽听方老爷子道:“廷珑过来。”
听见叫自己,廷珑忙答应一声走上前去,就见方老爷子递过一只打开的盒子,道:“这是爷爷给你的。”
廷珑看了一眼那盒子里的东西,却是一方鸡血大红袍的小印,印纽处趴着一头鹿,十分熟悉,和以然给她刻得那块廷珑阁印是一样的。
廷珑已经得了荷包,此时便有些懵懂,不敢接,回头去看母亲,却听方老爷子笑道:“收着吧,你爹都应了。”
廷珑听见又看向父亲,张英才出声道:“爷爷给的,你就收下吧。”
廷珑此时有些明白过来,却生怕自己会错了意思,是以,虽心中激荡却不敢露出一点来,只低头接过,口中称谢。
方老爷子眼中含笑,道:“这是方家的印鉴,凡钱粮货物可凭此提调,丫头收好,不要拿去换糖吃。”
廷珑听了这话忍不住一笑,又忙忙端住,一时间,只觉得世上最难的事,大概就是忍住喜悦不外溢了。
少年心事
以然站在祖父身后,看着廷珑双手接过印鉴,笑意就从眼底慢慢爬到脸上,整个人都飞扬起来,双眼直直的望向她——细细的瞧她神色,急不可耐的想要知道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欢喜。
只见廷珑初时懵懂,及至明白过来,面上就晕染了一层绯红,抿着的嘴角弯弯的,笑靥初初绽开又急忙敛了回去——以然不觉笑意更深,心中大定。
真好。
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此时倒感激起张家二伯来。
原来,前一日以然同尚宽去张家拜年,才在外书房见了礼,下人就来请了姑丈和老爷去前厅会客,以然想着内宅正招待堂客,母亲不曾同来不好贸贸然闯去,便压住心思,就要告辞。
谁知刚起身就被张家二伯拦住,叙了半日的话,先是问他祖父好,家里生意如何,渐渐就问起他的生辰,定了亲没有,还有些房中的事。
以然因他是长辈不敢怠慢,直让他问的窘迫不已,几番岔开话去都叫他又转了回来,末了还是尚宽看够了热闹,拉了他一把方得以脱身。
回去路上自然叫尚宽取笑了个底掉,一双贼眼直往他下三路招呼,以然叫他捉弄的急了,扬手抽了他□枣红马一鞭,那枣红马奋蹄狂奔,远远的带着尚宽跑的不见踪影了他才落个耳边清净,皱着眉寻思起来,他如今到了年纪,这话也听的多了,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只是张家二伯问这话却叫人为难,不知如何应对,祖父虽同老爷太太过了话,可两家还不曾正式下定告诸亲友,此时说出去只怕太太怪罪;不说,却又怕横生枝节,叫人时刻悬着心。
他这边犹能应付,廷珑那边却是鞭长莫及,吴知府家不说,就是舅母话里话外也有给尚宽求亲的意思,他虽知尚宽无意,但一听说送了只小狗去张府,心里还是一紧一紧的牵着疼,深恨不能光明正大的告诉旁人,廷珑已说好要定给他了。
思量了一路,变换了几多主意,到家便趁着祖父和母亲在一处时,将白日去张府拜年,二伯问他生辰八字,可曾定亲的话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祖父问了两句旁边还有谁,他又是怎么答的,便想了想,笑说要找个日子需跟张家商量了先过下定礼,不然二房提起来不好说,不应他,以后再定下三房的姑娘,方家倒没什么,只怕张家二房和三房要生嫌隙。
以然因祖父成全欣喜不已,却不想才过一日,竟然成真,还亏得方才二伯又提起昨日的话来,祖父借势问起老爷的意思,一举拟定出了正月两家就把定礼过了。
以然此时心心念念的事有了着落,就不肯再遮遮掩掩,看着廷珑怎么都看不够似的……一路追随她去太太身边站定,见她微垂着颈,可怜可爱,浓密厚重的睫毛铺开来遮住眸光,那几不可差的颤动在他眼里也觉惊心动魄……
廷珑在母亲身侧站定,好半天才收拾好面上神色抬起头,就见以然正不闪不避的直直看过来,一脸的喜意,满目光辉,像个傻瓜似的咧着嘴笑。廷珑见他当着人这样,极想瞪他一眼,却怕眉眼间泄露了心事叫人看了去笑话,忙又低了头掩饰。
耳听着方老爷子跟父亲商量何时来家换帖,昭告亲友,过定礼等种种细节,廷珑手抚着那印盒上凹凸的刻痕,才慢慢觉得此事真了些。
不由想起那日在庙里以然拉着她说的话,现在,还不到一年呢,她的掬花酒还没酿熟……
说到定礼,就听父亲道:“老爷子已给了那丫头东西,定礼就不免了吧。”
方老爷子却不肯随意,道:“礼不可废,这个还是听我的老头子的。”
张英还要说话,张载一旁听了笑着Сhā言道:“老爷子都发话了,你就听着吧,终归是要添到嫁妆里。”又道:“当着孩子咱们不说这个了,倒是换帖还不曾找媒人吧?”
方老爷子就看了看玉清,玉清忙道:“还不曾寻,当初提起只说孩子还小,再等两年,如今既然定下日子,要找也容易。”
大太太听了笑道:“不消再寻,现放着给我们办过事的,到日子我荐她来。”
玉清就道:“那就多谢大姐了,相熟的最好。”
因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当日说定,便坐在一块儿将事情商量下来,廷珑当面听众人议她的婚事,一直低垂着头颈不曾抬起。
以然盯着她黑鸦鸦的发顶,只当她含羞,心头酸软,却哪里想到廷珑非但不是因为害羞——反倒是怕人瞧见了她眉间喜悦,要笑话她不知羞。
两家商量妥当了,张家兄弟便要告辞回去,姚氏临走又开口提说婚期需定在廷珑及笄之后,方老爷子也点头应允。只以然听说,呆愣了一下,目光就顺着廷珑脸上往下一滑,这一滑立时就红了脸,复又傻笑起来。
廷珑却着实松了口气,母亲还是疼她呀。
张家一行离了白鹿山庄,张载、张杰两房仍旧回城里,张英一家直接家去,廷珑临上轿又瞧瞧看了一眼送出来的以然,见他正倚马同廷玉两个说话,无暇他顾,便放下了轿帘,慢慢微笑起来,半晌,又将老爷子送的印鉴托在手里把玩,想起说凭此可提调钱粮的话,就细细的查看了一番,只见这印底正中是一个小篆的“方”字,四角刻着繁复的花纹,形状不规则。
她对印章研究不多,不明白其中有什么消息,可以让它和胡萝卜雕刻的作品区分开来,只这份用意却有些让人难猜,直托着印章寻思了一路。
等到了家,双脚才一沾地,看着轩敞的庭院就觉自在起来,姚氏在前面对她一伸手,廷珑就摇着尾巴上前,伴着母亲往后宅去。
走了半程,见丫头们往她身后看,便也转过头去,就见廷玉还站在落轿的地方向这边看着,待她回头就笑了笑,廷珑扶着母亲立住,等了半晌仍不见他说话,就嗔道:“干嘛……”
廷玉仍旧只是笑,好半天,才对她扬扬下颌,转身朝外去了,廷珑就撅了嘴转向母亲,道:“真是的,也不说话。”却见母亲也正笑微微的看着自己,温柔慈爱,廷珑望着这目光,慢慢的,自己也笑了。
跟母亲回房,姚氏一直笑微微的看着她,廷珑在这微笑中无所遁形,早忘了要遮掩本心,也眯了眼睛一味的笑。
好半天,就听母亲叹道:“这丫头,可见是白养活了。”
廷珑听见这话心虚,红着脸拱进母亲怀里,不依不饶的扭着身子撒娇,直把姚氏揉搓的气道:“眼看定了亲就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总觉得自个没长大,我可怎么放心的下。”
廷珑头脸埋在姚氏颈间,闷声闷气的答道:“我只跟娘这样。”
姚氏任女儿撒娇,想着姑娘在家时捧在手心如珠如宝,出了门子就不知是何境遇,又要夫妇和顺,又要侍奉长辈,又要管理家务,更要时时留心肃清内宅,少有闲散逍遥的时候。有心叫她在家这两年无忧无虑过活,十指不沾阳春水,诸事不扰,一点闲心不操,却又担心等她到了别人家里,跌了跤才将那些补上,到时,从眼泪里得出教训岂不是更叫人心疼……
想着,将廷珑抓下来揽在怀里,道:“你可知你六姐姐和八姐姐为什么养在你大伯母身边?”
廷珑见母亲提起这事,也牵动心思,她从那日看二伯袒护廷琦就有些奇怪,不明白都是一样的儿女,怎么就偏心至此,此时听母亲提起,便道:“想是二伯的妾厉害,容不得六姐姐和八姐姐?”
姚氏听了摇头道:“廷碧和廷琰两个是正经的嫡生小姐,哪个敢明着赶出她们来。”
廷珑听了这话,想了想,隐约有些明白过来,问道:“那是二伯?这却是为什么?”
姚氏要说的就是这个,听廷珑问,便道:“这事得从你过世的二伯母身上说起,我说给你听,你也长些心眼儿。”
廷珑点点头,姚氏便道:“你二伯从小七灾八难的,请了多少大夫都医不好,你祖母怕他身后断了香火,早早的便搁了屋里人在他身边,就是现在的孙姨娘——这孙姨娘倒也有些运气,开脸三四年就生下廷瑾和廷琦两个,连你二伯身上也一年好过一年,等二十多岁更是大好起来。你祖母自然是喜欢的不行,便张罗着给他娶妻,就是你六姐姐廷碧的娘焦氏。那孙姨娘在二房做了几年正头太太,又有了长子,你二伯母过门,地位顿时,就百般的使手段与她为难,又在你二伯面前小意温柔做出种种委屈的样子,背地里挑拨,无事生非。你二伯母气她放肆,便要将她打发了,你二伯却只当她容不下人,不仅不肯答应还怪她不贤,两人又常为些小事吵闹,时候久了,你二伯便不耐烦她,更觉那孙姨娘处处都好,总不在她跟前照面。如此你二伯母自然不甘,为分你二伯的心,竟买了个好颜色的侍妾回来,就是廷瑶的娘,这廷瑶的娘在外头买来,连老子、娘都没有的人,你二伯母哪里能抓在手上?不过是再多生一份闲气罢了,竟慢慢添了病症,好好的人不上三十就没了。你廷碧姐姐从小看母亲和姨娘争吵,母亲去了,哪有不恨的?小小年纪又不懂得藏心机,当着你二伯的面就对姨娘口出恶言,你二伯自然心里不喜,常常出手教训,我回来听你大伯母说,后来孙姨娘占了她母亲的正房,她倒也有些气性,带着她娘的陪房和丫头去正房将屋内砸的稀烂,又打了孙姨娘一顿,惹你二伯动怒,关了她在房里思过,两三天水米都不叫送,你大伯母出面讲情放了出来,廷碧不肯认错,你二伯又要关起她来,你大伯母可怜廷碧,不得已只得将她两个带回来养在身边。”
廷珑听完才知道为什么廷碧和廷琦针锋相对成那样,却也不知说什么好,窝在母亲怀里不语,只庆幸好在自己没生在二伯家里,不然,就算她懂得韬光养晦人在矮檐下的道理,怕也免不了的要性格扭曲。
正想着,却听母亲道:“你只看廷碧和廷琰今日受这样的委屈,且不说你二伯如何不好,却要以你二伯母为戒,她当初若非软弱,只需拿住孙姨娘的错处,或卖或撵或是打死,一回就要见分晓,哪容她兴风作浪,挑唆她们夫妇失和?夫妇失和,就要想法子花心思将你二伯笼络回来,女人这辈子,一等大事不过是相夫教子,怎可连捋顺夫妇之道都不经心?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自己走了,却叫两个孩子失了依靠,受这样的罪。”
廷珑听母亲说这些,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这些手段,她衷心希望自己一辈子都用不着。她不想让自己的心变的狠厉,也不想用计谋去笼络相伴一辈子的人。只是,一看见就欢喜,不说话也觉得满足的心,有一天会不会在时间的风化里改变了初衷呢?
廷珑发现自己多愁善感起来,整整一天走路像踩在棉花上,飘飘然如在云端,不可抑制的要微笑的心情也变淡了,真是的……以然,你可不要叫我失望呀,你看我妈妈多厉害,如果你犯错,我会有很多办法的。
廷珑窝在母亲怀里,忽然抬头对母亲一笑,含泪道:“娘,你可要一辈子陪着我呀。”
姚氏眼睛一酸,却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口中道:“好没出息,娘要老了,往后,是你要陪着娘了。”
廷珑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道:“二哥哥长大了要去做官,女儿一辈子都陪着爹爹跟娘。”
姚氏按了按眼角,笑道:“你自己好好的就是了。”
张英从外头进来,就见妻女窝在一处抹泪,便假作生气,道:“这丫头,无事又招惹你娘生气,可见是找打。”
廷珑见父亲回来,从母亲怀里滑到地上,含笑撅嘴道:“哪是我惹娘生气了,爹爹可真偏心眼。”
一句话说的姚氏扑哧一乐,张英红了脸,廷珑心里暗笑,撅着嘴从袖中摸出方家给的印鉴交给母亲,道:“冤枉好人,我回屋生气去了。”说完,就一阵风的躲了出去。
张英眼看着闺女跑走了,坐到姚氏身边,口中犹嘟囔道:“瞧这孩子惯的!”
姚氏也不戳破他前两日还夸她将儿女教的伶俐懂事,只将那印章递给张英。
张英接过看了看,道:“才定亲就送了这个来,可见老爷子是真看重咱们珑儿。”
姚氏听了,似笑非笑,道:“还不是要带过去,早晚都是以然的,早给咱们也不过是帮忙看两天,这脸面可是做的足足的。老爷子的心思,咱们还差得远呢。”
张英听了一笑,姚氏却问道:“今儿倒吓了我一跳,怎么这么急着定下来呢。”
张英就道:“二哥今日忽然夸了然哥儿半日,又说起孩子们的亲事,老爷子听了就提起咱们两家做亲的话来,我便应了。”
姚氏听了这话就想了想,道:“二哥这是要提给廷碧?六丫头过了年,可不也十六了嘛!”想着又想起她脸上的伤来,就跟张英把当日打架的事讲了一遍,因是过年,怕听了生气,这几日连大老爷也都没告诉。
张英听过只皱眉不语,姚氏知他要为尊长讳,不肯评说自己二哥,便也不再多说。唤了芍药进屋,叫她开柜将内府的伤药找出一瓶来,还有给廷瑞媳妇儿坐月子枕的药枕一并交婆子下山去送给大太太。
却说张杰今日去方家本来打算借机将廷瑶提给以然,却不想叫三弟家提前了一步,话就堵在嘴里没说出来,听他们众人说的热闹,就气以然看着是个腼腆的,其实最不老实!
这也罢了,等到见老爷子竟将方家调钱粮的印鉴当做定礼给了九丫头才满心不自在起来,越想越亏,一路上郁郁不乐的从山上下来,因怕刘姨娘吵闹,也不去她房里告诉。
想着几天没搭理孙姨娘,也教训的够了,便举步去了她屋里,刚进门就见孙姨娘眼里含泪看着他,不等他走近,那泪珠就扑簌扑簌的落了下来,口中委屈叫:“二爷。”
张杰叫她一声二爷叫的心里酥软又得意——这女人不听话就得冷上几天,包管多大的脾气都叫她收回去。
那孙姨娘叫完老爷,抽出帕子来拭了拭泪,便挽了袖子上前服侍张杰洗漱,等张杰发话叫她坐,才去那边柜上取了个折子过来,道:“老爷,这是公中给咱们琦儿办的嫁妆单子,我不认得字,老爷说给我听听,都有些什么。”
张杰听说是嫁妆单子,便展开自己先看了一遍,见床、桌、日常使用、箱笼、器具、被褥都齐全,就点了点头,又读给孙姨娘听。
等读完半晌,孙姨娘却睁大眼睛,道:“二爷把下头的也念给我听听。”
张杰翻翻后页,见再无其他,便道:“没了。”
孙姨娘刷的站了起来,问道:“果真没了?”
张杰看她脸都青了,不知何意,便抬眼看着她,半晌,孙姨娘才滚着泪珠跌坐下来,哀道:“二爷,这是公中减了咱们琦儿的嫁妆呢。”
张杰听了就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孙姨娘就睁大眼睛,道:“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头怎么没有店铺和田地,床也是榉木的。”
张杰不明所以,等着她往外说,孙姨娘见二爷不问,只得自己道:“我虽没看见别个姑娘的嫁妆单子,大房二姑娘出嫁我可是经着的,光良田就百亩,铺子也陪送了三间,屋内一水的花梨木家具,一个镜台就得三个人抬动,咱们琦儿有吗?我听着是对螺钿菱花镜,连个镜台都没的。”说着看了一眼老爷,又拭了拭泪,哽咽道:“六姑娘脸上的伤还不知道是谁刮的呢,就把屎盆子扣在咱们琦儿身上,如今打也打了,罚也罚了,竟还扣了她的嫁妆。”
张杰还不大信,道:“这嫁妆办了有些日子了,琦儿年二十九才犯的错,哪里就因为这个扣下了。”
孙姨娘听了哭的梨花带雨,哀哀看了一眼张杰,道:“二爷的心也太实了,怪道人家当咱们是傻的,任人欺负呢,办来了不给咱们不也是一样。”又道:“二爷可是不相信我,如今有现成的鉴证,廷瑛大姑娘当年出阁的嫁妆守寡又都带了回来,现就在她房里,不信二爷带我去她屋里看看,我说的真不真。”
张杰听说就有些信了,却哪里能去守寡的侄女房里看嫁妆,只道:“我瞧着给廷琦的也不算薄,她嫁过去是做夫人的,还能短了她的东西不成?”
孙姨娘听了,柳眉倒竖,道:“老爷,咱们姑爷可是五品的官,咱们廷琦的嫁妆这么寒酸,去了还不得叫人笑话?前头又有人比着,我可听说原先那位夫人陪嫁的东西摆了一条街长,咱们姑娘去了,就这么几抬东西,她凭什么压服那一屋子的妖精?就是咱们姑爷看了,恐怕也瞧不起呢,往后咱们张家万一有个什么事相求,也不好去张嘴。”
这孙姨娘摇唇鼓舌,一番拨弄,张杰越听越是这么回事,便沉吟起来。孙姨娘又趁势道:“怕是当日二爷放了琦儿回来,大太太不快活呢,不如二爷带着她去跟大太太陪个礼,先把东西要回来。”
过定
孙姨娘只惦着廷琦的嫁妆,张杰却要顾着自己的面子,听要叫他带着闺女去跟嫂子认错,断然摇头,耳根子也不软了,立时端出老爷的架子来,叫吹灯睡觉。
孙姨娘自小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最会看人眉高眼低,见老爷好容易叫自己哄得意动,却又幡然变脸,就知道是说错了话惹他不快,转着心思一琢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有些不屑——她自己是不要面子的,舍了面子换来实惠,不比那不当吃不当喝的面子强百套?偏偏这话跟老爷却讲不得,也讲不通,少不得另换一番说辞。
想着,故意走去墙角将个长夜玻璃灯托在手里架在床栏上,开始慢慢解衣。
张杰已经朝里边睡下,忽然大放光明,翻过身来便要发怒,却见孙姨娘脱去小袄,空身系着紫红的肚兜,一双眼斜斜吊着,灯下看去平添了三分风情,减了几岁年纪,一腔怒火顿时全无踪影。
这孙姨娘退了袄,又去解裙,偏那裙带难解,张杰咽了无数唾沫也不曾松脱,心知孙姨娘有事相求,故意拿乔,也不肯出言催促,只歪在床上支着肘耐心看她又待如何。
孙姨娘一根裙带解了好半天也不见老爷召唤,光身子站在地上,鸡皮疙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得脸上堆笑自己摇摇摆摆的凑上前去俯就,张杰这才伸手将孙姨娘一把拉进被窝。
事毕,张杰倒头就睡,孙姨娘要紧话还没说出口,怎肯叫他歇下,只在一旁使水磨工夫软语相求,又道:“自家人有什么抹不开脸的,总好过嫁妆抬到街上叫外人看了笑话。”
张杰也不愿委屈了闺女,只是不想去大嫂跟前领教训,此时困累难当,便敷衍道:“你唠叨什么?老爷我自有主张,必不叫廷琦吃亏就是了。”
孙姨娘见他应了,才消停下来,放心睡下。
次日晨起,亲手服侍了张杰茶饭,又将嫁妆单子交跟他的人带了才送他出去。
张杰出门先会了几个常在一处取乐的朋友,又做东到院子里吃酒,闹至傍晚方散了回家。
正要回房,想起答应孙姨娘的话,止步不前,偏刘姨娘处也去不得,想了想,只好返身去大房院里,准备绕过大嫂,直接说与大哥知道。
张载正在房里和方氏说话,听说二弟找,忙披了褂子出来,见张杰喝的醉醺醺,有心要说他两句,到底忍住,问他来意。
张杰便取过嫁妆单子递给大哥,道:“廷琦的嫁妆好像薄了些,我拿来给大哥看看。”
张载看了一遍不明所以,只回头道:“去请太太过来。”
张杰一听忙拦住,吞吞吐吐道:“廷琦前几日惹大嫂不快,八成就是大嫂减下的。”
他这边话音才落,就听大嫂出声道:“二弟来了?”
张杰闻声一窘,知道方才的话已叫嫂子听见,只得起身笑着叫道:“大嫂。”
大太太不理会他,径自在张载旁边坐了,道:“姑娘们的嫁妆都有定例,也不必二弟猜疑,把账房叫进来问问就清楚了。”
张杰听了忙道:“大嫂误会了,都是廷琦的娘说看着略薄些,非要叫我来问问,我叫她烦的不行,就想着问了也好叫她死心,绝没有疑大嫂的意思。”
大太太微微一笑,道:“二弟虽不疑心我,我却疑心账房做了手脚,还是问问的明白。”说着,命丫头去叫。张杰稍感尴尬,见大哥不言语,便也坐了下来。
等账房来了,大太太就道:“把给姑娘们办嫁妆的成例找出来,叫二老爷看看。”
那账房来前已问过是什么事,早带了张家嫁娶的账册,闻言便翻开那页呈了上去。
张杰接过,将带来的嫁妆单子和账上的对了一遍,见不差一两样,就疑道:“我怎么听说别的姑娘还有店铺田地?”
那账房听见二老爷问,笑着回道:“公中给姑娘们出的嫁妆就只这些,私下再陪送什么就不干公中的事了。”
张杰一听这话,明白田地店铺都是大嫂的私房,脸上就是一红,幸亏他有了酒,也看不大出来,只道:“原来如此。”又干笑了两声。
大太太让账房去了,才笑道:“二弟可是以为廷琦伤了廷碧,我扣下了她的嫁妆?”
张杰忙起身道:“看大嫂说的,哪有这样的事?我不过是白问问,大嫂要是不高兴,我往后不问就是了。”
大太太就笑道:“问问怕什么的,这也不是瞒人的事,二弟以前不理这些,你大哥可能就没跟你说过,正好,现在说开了,彼此都明白明白。”说着呷了口茶,又道:“说起来你们廷瑾娶妻按的还是我们廷瑞的例办的,只因为你大哥说,廷瑾虽是庶出,你们二房却只他一个男丁,也分不得嫡庶了,这回轮到廷琦,我想着也不差下面这几个孩子,便仍旧按着廷瑛的例办的,只是,现在看来,长幼嫡庶是一点儿也错不得的,不然,难免不生出别的想头,就是廷碧受伤这事,往前推算不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杰听到这,知道大嫂是影射他当初不喜焦氏,抬举孙姨娘的事来,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沉了面孔。
张载看出二弟不自在来,咳嗽了一声,道:“翻那些老黄历做什么?”
大太太闻言一笑,便将年前姑娘们打架,廷琦伤了廷碧的事学了一遍,道:“我怕大节下的招老爷生气,便瞒了下来。过去的就算了,只是往后再出这样没规矩的事,传了出去,岂不是我治家不严的罪过?为着姑娘们的名声,这却不能不谨慎了。”
说着叹了口气,道:“从今往后,凡事都不能越过家庭礼数长幼尊卑这些规矩,二弟把廷琦的嫁妆单子放下,明儿我叫账房重新按着庶女的例给她置办一份送去。”
张杰听大嫂教训了半天,酒早就散了,末了听见大嫂又把廷琦的嫁妆收了回去,脸色就是一变,抬头望向大哥。
张载刚听了二弟裁处内宅纷争不公的事,正气他荒唐,恨不能再申斥他两句,见他望过来,只作不理。
张杰求助无门,别无他法,只得起身放下单子去了。
大太太等他出去,才看着自家老爷道:“二弟如今也太不像样了,我若不是亲自出来看看,恐怕连我都编派上了。”
张载无可否认,又不肯说兄弟的不是,唯有叹气。
大太太心里也自叹气,上前拿过廷琦的嫁妆单子扫了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张杰气哼哼的回了二房院子,孙姨娘早叫丫头在外头候着,不等他进院,就欢天喜地的迎了出来。张杰昨日把话说得太满,此时无处放脸,又恨她不打听清楚了就叫自己去大嫂跟前碰钉子,恼羞之下,一照面抬脚便踹。
孙姨娘莫名其妙受了这一记窝心脚,痛呼一声跌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正犹豫哭还是不哭,就一眼看见对门刘姨娘正倚着门看热闹,因不肯叫她得意,忙故作无事咬牙爬了起来,追上自家老爷。
她本是察言观色的行家,见二爷脸色不善,忍着疼陪着殷勤伺候了他洗漱,等收拾完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挨上前去问廷琦的事如何了。
张杰一肚子的气,正要说出来消散,也不瞒她,孙姨娘听了,便轮到她一肚子的气,听说嫁妆还要再减,更觉刚才挨踢的地方要死要活的疼了起来。
过两天,等嫁妆送到,孙姨娘跟廷琦上前翻检,见各色家具都减了一等,压箱银也比原来少了一半,廷琦因是填房本就委屈,此时又添失望,扑在床上哭个不休,孙姨娘见不得闺女这个样子,细细哄劝道:“这算什么,你嫁那样的大官做正房,往后什么不从你手里过?穿金戴银也容易。”
廷琦听了这句才慢慢收了悲音,又端过镜子来若有所思的打量自己的容貌。
孙姨娘见她好些了,才回去自己屋里想了一番说辞,等张杰晚上回来,就将女儿的委屈说到十分,商量老爷给廷琦添妆。
张杰听了拿过账本翻看,见账面并无余钱,为难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公中办的也颇体面了,再多也是抬到别人家去。”
孙姨娘因身份低微,最羡慕嫁妆丰厚,如论如何不肯如此草率,便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张杰的好,盼他回心转意,末了才知道是因为账上无钱,不由大惊失色,连连询问,怎么就落得这个境地。
张杰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道:“年底分了五千红利,还上年的饥荒就去了一半,再陪送廷琦,今年怎么过?”说着,又想起方家才说定亲事就把调钱粮的印鉴给了三房,不由眼热,总觉得若是早些开口,方家那半副身家就落在自己手里,越想越是可惜。
孙姨娘却不理二房如何欠下的饥荒,只疑惑大房日日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三房一回来就起屋置地,怎就偏偏他们不够花。
思量半晌,故作不解道:“三老爷做官,家里有金山银山不稀奇,老爷说,大房怎就那样阔绰?五姑娘才多大,头上就Сhā的金凤镶着拇指大的珍珠,也不怕跑跳失了?”
张杰听了只道:“她失她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孙姨娘就撇嘴道:“只怕她戴的是别人的东西才不心疼呢。”
张杰却听出她的意思来,道:“莫胡说,账上明明白白的。”
孙姨娘就反问道:“那怎么就咱们银子不够花?”
提起这个张杰就有气,恨声道:“还不是你生的好儿子?”
孙姨娘知道廷瑾在外头吃喝嫖赌无所不至,又才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了个妾,就不做声了,半晌才揭过此事,又撇撇嘴,道:“账还不是人写的?老爷又不曾管事,哪里知道真假,只怕是专写给老爷看的呢。老爷想,老太爷过世,咱们三房又不曾分家,如何大房有钱,咱们就要打饥荒,显见是老爷吃了暗亏。”
张杰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便不言语。孙姨娘一直拿眼角觑着张杰脸色,见火候差不多了,又道:“不如分家,叫廷瑾帮老爷经管,总好过人家偷去。廷瑾有了营生也好收心正经做一番事业。”
张杰听了这话只默默不语,孙姨娘见他往心里去了,自以为得计,扭身去后头开了私房,取了几样好东西偷偷给廷琦压箱,掂量掂量自觉还是不够给五品官夫人装面子,只得又添钱到外头买了两副金包铜头面,出阁那日看着黄灿灿的倒也体面。
廷琦回门那日恰是方家和张家三房定亲,两家亲戚得了信不免都要去山上道喜,廷琦的新女婿上门见女家冷冷清清,也没个亲眷,得知礼部侍郎的小姐今日定亲,竟连回门宴也不曾吃,就把新媳妇儿撂在一边,忙忙催促岳父代为引见。
廷琦看着父亲带着相公去了,气的脸色煞白,孙姨娘却不以为意,劝女儿道:“你这丫头好没眼力,肯巴结上官,这才是有出息呢,况且他既肯巴结你三叔,还怕他对你不好?”
廷琦本来大失面子,听了这话又大为得意起来。
却说以然定亲这日,拳也不曾走,穿戴整齐便去了母亲房里等吩咐,何氏才刚起,洗漱了扶着丫头出来,见儿子急的这样,颇看不下眼,慢慢的用了饭,才道:“媒人还不曾到呢,你急得什么。”
以然听说只在一旁憨笑,也不动弹,好容易大太太带着媒人上山来,玉清将老爷子亲自定下的定礼交家人抬了,以然也忙将祖父亲笔写下“敬求金诺”的红封交给媒人。
这媒人是官媒,很见过一点世面,带着定礼说声敬候佳音便喜气洋洋的去了,走至半途,见旁边一直跟着的小伙子一表人才,就笑着开言道:“呦……真好人物!这是哪家的少爷?可定亲了没有?有看中的小姐我替你说合说合?”
以然听了就笑着点点头。
那媒人当他是主家跟来压定礼的小子,不过是逗逗他,见他点头,拿着手帕掩了口笑,又问道:“那你跟我说,你是哪家的后生?”
以然就咧开嘴一笑,道:“就是这家的。”
那媒人起初没听明白,等明白过来,知道这方家再没别的少爷,就一拍大腿,怪道:“哎呀我的少爷,你跟着做什么来了?下定可不作兴后生跟着。”
以然听了就呆呆的,腼腆的不成样子。
那媒人笑得不行,又奚落道:“快回去吧,等迎亲才用得着你呢。”
以然只得停步,看着那媒人和抬定礼的小厮一路笑着去了。
媒人到了张家,廷珑在屏风后头,见前几日来合过八字的那个媒人将一纸红封交给母亲,母亲看了又交给父亲,父亲接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交还给媒人。
廷珑知道那上面大概写的仰遵台命之类的表示同意的话,心里就是一喜。
之后,方家来人又将礼单呈了上来,芍药接过,将张家事先准备好的回礼单子递了过去,廷珑想着那里面还有自己的绣活,因她平时做得少,也没个可甄选的余地,母亲不分良莠一股脑都拿了去还不够,不知玉清舅妈看了作何态度。
媒人见草贴和定礼都交换过了,道了喜,便不肯磨蹭,带着人一径回方家去喝谢媒酒,张家的亲眷也跟着一同过去吃酒,算是认亲。
张杰带着新科女婿和送定的队伍正好走了个对头碰,一问,说张家那边事情已完,只得跟着原路返回到方家吃酒。
定礼(上)
廷珑等人都散了,又躲在屏风后头酝酿了好半天,勉强调整出一个不那么喜形于色的表情才磨磨蹭蹭的出了来。
芍药正带着芭蕉、丹桂两个小丫头收拾地上的礼盒,见姑娘出来就福身笑道:“给姑娘道喜了。”
廷珑听见,好容易压下的喜意又溢了出来,不由展眉一笑,偏偏这一笑就落在姚氏眼里,想要收敛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一任眼角眉梢自行其是,心里却生怕再落下口实,又叫母亲嘲弄说白养活了自己,焉知那里头不真带着两分失望?便讪讪的,挪到母亲身边赶着递茶递水,但有吩咐,小猫似的随声应和。
姚氏憋着笑,冷眼看女儿这一番做作,心里纳闷自己这是什么时候把她吓成这样!却又想着她以后到了玉清跟前,总不比在家里头随心所欲,谨小慎微些总好过没有眼色不懂规矩,便不肯理她,任她在跟前献媚。
廷珑一边卖力气的摇尾巴,一边忍不住好奇,探头探脑的去看母亲手中的礼单,见前头是小礼三十六样,有茶、酒、果、饼、三牲、鲍翅等等,接着的四十八样中礼是些绸缎尺头、金银首饰之类,头一样就是一对龙凤金钗,姚氏看见就叫芍药拿过来瞧瞧。
芍药听见忙开了箱翻找,半晌,双手托着一对金钗呈了上来,口中道:“方家给姑娘Сhā钗了。”
姚氏笑着接了过去,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转头递给廷珑,道:“Сhā了人家的钗,就是人家的人了。”
廷珑见母亲不似取笑,抿着嘴接了过来,再抬眼,恍惚见母亲神色有些黯然,廷珑心惊,一双眼睛忙忙在姚氏脸上打转,却见母亲展颜一笑,眼中只剩慈爱,廷珑看了,也在母亲的目光中微笑起来。
晌午,廷珑在母亲房里用过饭出来,正要回自己院里,忽然想起廷玉今早那般样子望着她,心下一暖,亲自到厨房收拾了几样果子点心,端着去了东厢。
廷玉刚从方家回来还不曾换衣裳,正在书房坐着握了一卷书出神,见妹妹掀帘子探头进来,便笑着搁下书,靠在椅背上。
廷珑见廷玉笑了,不等他招呼就捧着果盘侧身进来,口中道:“没耽误二哥哥用功吧?”说着已经走到书案对面的墩子上坐了下来。
廷玉见没等自己答话,她已经安坐了,含笑摇了摇头,收了案上摆样子的书卷。
廷珑就把果盘放在原先搁书的地方,自顾自的捏着蜜饯大嚼起来,又挑了几种不大甜的瓜条放在廷玉跟前,叫他吃。廷玉见妹妹吃的自在,只靠在椅背上放出目光含笑看着,只见廷珑面上平和满足,与平日无异,似乎定亲跟她无关,亦或是理所当然,想着,不由一笑。
廷珑一时兴起要来看看廷玉,却并没有一定的话要说——于是,一盘果子吃净就抽出帕子来抹了抹嘴,留下空碟子自去了。
廷玉见了先是笑,既而摇了摇头,又为她这无药可救的疏懒性子担心起来。
廷珑在廷玉跟前是不知道掩饰本性的,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并不知道自己行事古怪。
定礼(下)
廷玉一早随送定的队伍去方家认亲,就同以然一起站在门首迎两家来贺的亲朋故旧,只见宾客如云而至,倒有一半是见都没见过的,问及以然,他竟也不认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世人都趋炎附势,最喜锦上添花,见方张两家势大,得信的自然要来,就是没得着信的,只要过往有些交接,也有备些礼物过来混个脸熟的。幸好客至都会自报台甫,称呼倒不至于让宾客尴尬。
只可怜以然和廷玉两个需一一见礼、寒暄再送入席中,着实累的不轻,以然倒也罢了,他夙愿得偿,正是喜的无可无不可,笑的见牙不见眼,浑身骨头一起发飘的时候,就是告诉他直接去洞房也不觉辛苦。
廷玉性子却肖似张英,待人接物面上固然随和有礼,其实最不耐耗费心力同生人交游应酬,开始他还以为以然也是一样,颇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见以然连笑了两个时辰,没人的时候对着空荡荡的门廊还合不上嘴就知道误会他了,亏他还琢磨那家伙的涵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不过如此最好,廷玉决定留他一个人在这笑,一点也不内疚的独自溜了。
到家才觉出腹中饥饿,只是一向过了饭时便没有用饭的习惯,正犹豫,就见妹妹托着一碟子点心进门来,不由一笑。
谁知她全没个谦让的意思,自己把那点心吃了个精光就捏着帕子走了,廷玉此时一边摇头,一边可怜以然,简直不知道他今天到底高兴个什么!
廷珑不知自己在二哥哥那里的形象已经进一步升级,优哉游哉的回了自己院子,刚进门就见白毛球颠颠的跑出来迎接,狗腿的十分形象。
廷珑此时看天也蓝,看花也绿,连看这个不事生产专门祸害东西的家伙都爱屋及乌起来,笑微微的俯身将它一把抄起,搂在怀里抱着进了卧室。这白毛球生性淘气,十分抗折腾,虽然一断奶就离开故土亲娘,又一路漂泊由北到南,经历了从母|乳到各色杂鱼的菜单变化,生活方式也从水上转移到陆地,可是一点儿也没影响它长膘,由此判断,它的适应能力和蟑螂应该不相上下,祸害人的功力更是和体型成正比增长。
毕竟,一窝蟑螂想要咬坏一只鞋子需要很多天,而它一天就可以干掉好几双,弄得廷珑晚上不敢把鞋放在地上,偏偏打又打不得,骂又听不懂,真是让它欺负到家了。
这白毛球来到这院子一个多月,受着一屋子丫头的奉承,好吃的好玩的都任它挑拣,真是惬意的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不过是按惯例去巡视一下又有谁进了自己的领土,不想竟被一把捉住,限制了人身自由,睁开狗眼看了看,离地太高,于是决定暂时妥协,反正这个小窝也还算软和……
廷珑美滋滋的抱着白毛球,把它放到床上,自己也趴了上去和它脸对着脸,心里想着以然千里迢迢带了它回来送给自己的心情,嘴角就翘了起来,小女孩儿似的细声细气的唧唧咕咕道:“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只要你不乱藏东西,还有乱咬鞋子。”
白毛球被放到床上,正伺机要溜,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股甜香,像是昨天晚餐吃的那个酥酥的东西,于是抽着鼻子嗅了嗅,确定味道传来的方向,原来是前面正一张一合的红红的什么东西,匍匐着小心的往前蹭了蹭,快速的伸出舌头……舔了舔。
然后,只听“啊”的一声,把它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扔了出去,一点儿也不温柔,真是的,还没尝到那个甜香味呢!
廷珑气鼓鼓的把那只破狗扫地出门就一叠声的要水洗……脸,等洗完了,对着镜子却又莫名其妙的笑了。
以然和廷珑的亲事说定,当事人自不必说,旁人里头最高兴的倒要算是大太太。
廷瑗过了年也十六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且刻不容缓,从前她有亲上做亲的打算,就没大着急,后来瞧出老爷子的心思才开始着意留心起别家子弟来。
结果,满手里扒拉了一遍,论及门当户对,年纪相当,人物出色这几样,倒是首推何家的尚宽,难得的务实有才干,比那些光在读书上有些聪明的更入她的眼。只可惜何家太太却有些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言语试探了两回,都叫她不轻不重的挡了回来,上次更是摆明了看中三房的九丫头。
大太太见何家无意,心里也知道是什么缘故,暗道可惜,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另寻良配。谁知,这节骨眼偏偏审出廷瑗的心意来,大太太乍听之下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立时狠骂了廷瑗一顿,拘她在家里收心,只是打虽打,骂虽骂,到底是亲生骨肉,哪能不心疼,心里就为难到了极处——有心成全女儿吧,又想着纵然拉下脸来挑明,何家却不过情面点了头,这么上赶着进的门,廷瑗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权衡再三,只得一面请了在何家教规矩的崔大姑来家调理廷瑗,一面频频带了她去各家走动,多做打算。
廷瑗这一向倒也争气,跟着崔大姑学了许多稳重的举止,出门做客又轻易不肯开言,倒显出几分文静端庄的样子来,人人都道女大十八变,颇为刮目相看,还真有几家有心的,趁着过年走动来家试探口风——大太太终于在小女儿身上体会到有女百家求的滋味,心中大乐。
廷瑗却深为苦恼,出门做客百般推脱,大太太哪有不明白她的心的,恼她死心眼,叫到跟前申斥,将其中利害讲给她听,只道年纪不等人,她这么一味傻等,保不准尚宽哪一日娶了妻成了家,到时候她两头没有着落,误了终身。
廷瑗开头还老实听着,听到这就挑着眉辩道:“尚宽不会,我一日不嫁他就等我一日。”
大太太听了这句,嘴好半天才合上,忙问:“这话是尚宽亲口跟你说的?”
廷瑗这才知道一着急把私密话说了出去,红着脸不答腔。
大太太了然,始知这两人竟已经海誓山盟至此了,脸上不由变了颜色。
廷瑗站在一边本来已经为接下来的责骂做好了准备,却见母亲脸色凝重默默不语,不由惴惴不安。
大太太脸色变了几变,廷瑗跟尚宽自小相识,竟不知什么时候生出这样的心来,倒要怪自己把她扔在外祖家里管教不到,刚要开口斥责,又忍了下来,念头转到尚宽的话上,他本就是不错的孩子,若真是个有心的,倒可以试试他,也瞧瞧他有多大的担当。
思及此,慢慢缓过神来,道:“你做出这么没规矩的事来,我只当你从前小,不懂事,也怪我顾不上管教,只是往后可不能这么由着你胡来,去换衣裳,跟我去朱家。”
廷瑗见母亲轻轻放过,还来不及庆幸,就听说又要出门去给人家挑拣,真是满肚子的不适意,晃着身子推说头疼脚疼全身疼,却叫大太太照着身上拍了一巴掌,道:“快去,娘还能害你?”
廷瑗无法,只得不情不愿的跟着母亲挨家逛去,却不言不笑,到哪都像截木头似地戳在母亲身后,不想,这副柔顺贞静的样子偏能哄人,最讨那些想把儿媳妇儿攥在手里的婆婆们的欢心,歪打正着,一两个月就传出行事大方,品格端庄的名声来。
大太太却只看不定,全都含糊着,一个都不曾点头,想着尚宽年纪到底不小了,不信何太太不急,那孩子若真能立定脚跟非廷瑗不娶,难道何家眼看着他打一辈子光棍不成?如今九丫头又定出去了,正可以绝了何太太攀高枝的念头。
定亲这日,玉清忙着前后照看迎来送出,大太太因跟两边都是至亲,就在堂屋安坐了帮衬着玉清招待女客,廷瑗站在母亲身后不时听了母亲的吩咐跟人见礼,不意外见了何家众女眷,连妍儿都来了,想着尚宽只怕就在前院,心都要飞出去了,可惜半步也离不得,就有些恹恹的,开始还寒暄两句,后来也不知道客人怎么就越来越多,烦的嘴唇都不愿张一下,任谁过来都垂着头,爱拉她的手就叫她们拉去,只当不是自己的,眉毛都不抬一下,直到教她规矩的崔大姑进来才心有余悸的一个激灵,一边疑惑她来做什么,一边按着她教的规矩上前去见礼。崔大姑见她举止大方,竟带出点笑意来。
廷瑗晕晕乎乎的返回母亲身后,并没有放松警惕——真是叫她打的怕了,见了她就觉着后面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自己,那戒尺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倒是站的格外挺拔起来。
何太太是玉清娘家人,这样的日子自然缺不得,虽一下子落空了两个她心心念念的人,也得若无其事来助兴。在堂屋和众家夫人围坐,听人把廷瑗那丫头和她家妍儿相提并论就有些气恼,回头去看了眼自家女儿,心里想着那毛丫头哪赶得上她们妍儿一分柔顺,一双眼睛便定在廷瑗身上挑刺。
妍儿今日本不欲随母亲过来,看着表哥定亲,心里到底不好受,见了面颇不知如何自处,偏母亲不许,迁怒道:“你若是争气些,今日就是你的喜事,如今可好,倒叫我去贺别人,我还没说什么,你倒矜持起来了,往后还不见面了不成?这边既没了指望,就该寻别的出路才是,你姑姑和张家三房连上亲,今日宾客必然不少,你好好打扮打扮去露个脸,哭什么哭!”
妍儿叫母亲夹枪带棒的说了一顿,并无一句可答,只得盛装敷粉,掩了脸上泪痕跟着一道前来,到了地方见过姑姑,听说表哥在外院招待男客不在内院心里才放下些,站在一边听母亲和姑姑说话,见白鹿山庄到处张灯结彩,收拾的喜气洋洋,再加上宾客纷纭,竟比一般成婚还要热闹些,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等跟母亲进去堂屋,一眼看见廷瑗,只见她无精打采老实的可怜,全无平日飞扬的样子,心里就有些疑惑,若不是知道她喜欢缠着哥哥,倒要以为她跟自己是一样的心肠,想着,一笑,其实也差不多,只是自己更惨些,至少哥哥是真心喜欢她的。
何太太放眼在廷瑗身上打量了半日,见她今日倒也像模像样,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不似平日疯癫无状,就略一撇嘴,笑着转头跟坐在她旁边的崔大姑道:“说起来还是崔大姑有些手段,不拘什么样的材料,在手里一调理就能见人了。”
崔大姑听说看了一眼廷瑗,才道:“也要肯听教导,愿意下功夫的。”
何太太眼睛跟过去一笑,正要说话,大太太却也听见,笑道:“可惜崔大姑事忙,不能再多留些日子,好好给这孩子长长规矩。”语气中似带遗憾。
崔大姑就是一笑,忽然问道:“令千金这一向许了人家不曾?”
大太太听了这句眼睛就是一亮,瞟了一眼何太太才笑道:“还不曾,大姑有合适的只管帮我们留意留意。”
崔大姑就笑着点点头,道:“我正要去你们三房教九姑娘,到时细说。”
大太太知道她这是有成算了,笑着点点头应了,也不往下问。
何太太听她两人说话却上了心,先是怨崔大姑有这样的好事不先想着自家妍儿,等想到廷瑗聘出去尚宽才好死心,才平了气。又惦着崔大姑出入的人家非富即贵,都是上上之选,她又在内宅走动,对方人品性情知之甚多,肯提的也都是掐尖的,就有些意动,妍儿叫她姑妈耽误了工夫,却不能不抓紧了,可惜边上人多,此时不好开口。
大太太眼见何太太皱眉深思,虽不知她作何想法,却觉得十分痛快。
待女客吃了酒,渐渐散了,玉清迎送完才忙的好些,得了工夫回堂屋歇歇脚,何家太太见了就笑道:“瞧把姑奶奶累的,这么一屋子的客,大半竟是我不认识的。”
玉清就笑看了一眼大太太,道:“老爷子有心热闹热闹,家下管事都派了帖子,许是传扬开了,好些闻讯的都过来贺,人家好心总不能不招待,却没准备,竟手忙脚乱起来。”
何太太听了一撇嘴,心想可算是找了靠山,恨不能张扬的众人皆知。
大太太听说是老爷子张罗的,只笑道:“现在是累些,等往后媳妇儿娶到了家,你就受用了。”
玉清听了表情一窒,才又接着笑道:“可不是嘛。”
又一眼看见一旁就坐的崔大姑,道:“姑姑来了,瞧我忙的,都没顾上说话,今儿就住下吧,明儿再去。”
崔大姑驾到
玉清留了崔大姑在方府住下,何太太见是个空子便不肯告辞,至晚,到底将大太太耗走了才得着机会同崔大姑闲话,问些最近都去了哪家做客之类的,又慢慢说到各府里后生小辈,才道:“大姑常在各府里走动,见识多些,若是有那门第相当,有些根基的人家,也帮我们提上一提,成与不成的,我都好好谢你。”
妍儿在一旁听母亲说起这些,忙借着给姑姑续茶走去一边避了。
崔大姑看着妍儿去了才笑道:“你们府上公子的亲事还没说定吗?寻了也有两三年了吧?”
何太太听了这话头,想起从前也是托过她的,只是看了好些个都没成,忙笑道:“尚宽的事先放一放,他总也不着家,没的耽误了人家孩子,倒是我们妍儿的亲事要紧些,但有差不多的,大姑好歹想着她些。”
崔大姑从她家大公子说亲一事知道这何太太极难答对,此时见她请托便只一笑,不肯轻易点头。
何太太见她不应,又笑道:“我们妍儿是大姑教过的,性情人品也都知道,哪里是张家那几个姑娘可比的?”
崔大姑听她提这话,知道是方才问廷瑗亲事招惹的,只得笑道:“妍儿的脾气秉性自然是极好的,若有合适的我帮你留意就是,只是你也知道,我一向只在内宅出入,外头少爷怎样到底知道的却不多,很怕耽误了她。”
何太太不肯听她推脱,只当她应了,道:“大姑只管提,妍儿的事我就托在大姑身上了,到时候必有重谢。”说完便叫人到外头知会尚宽,要回府去。
玉清听了忙起身留客,何太太一边由妍儿伺候着系斗篷一边笑道:“客走主人安,姑奶奶忙的这样,就不叨扰了。”
玉清还要顺口留妍儿住上几日,又觉不妥,见大嫂已经迈步往外头走了,便不再多说,快走几步赶上前送了出去。
半晌归座,崔大姑笑问道:“你们娘家嫂子可是冯同知家的姑奶奶?”
玉清不解,只问道:“你说的冯同知可是现管着缉盗、河务的冯汝仁镇守?”
崔大姑点点头,道:“正是他家。”
玉清就摇摇头,笑道:“我大嫂的娘家在冀州,和他们并非同宗。”
崔大姑听了,道:“怪不得,我还想着那冯同知家里一对儿女极好,又正当年,若是亲,你娘家嫂子怎不提,冯家还托我提给张家。”
玉清听了感兴趣道:“提给张家?不知提的是哪一个?”
崔大姑就笑道:“不是你才定下的那位,这冯家极通情达理的,只说娶低嫁高,想把姑娘说给张家三房,儿子却不敢高攀,说是张家同族里的小姐也是极好的。”
她这话一出口便想起方家连个功名也没有,与张家定亲更是高攀,忙又道:“哪个像你们方家,万贯家财不说,老爷又在朝中随侍,然哥儿更是万里挑一的人物,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好亲。”边说就边看玉清的脸色。
这几句话一句也不入玉清的耳,不过总归是个奉承的意思,便微微一笑,算是揭过。
崔大姑见玉清笑了,自以为把话圆了回来,松了口气,紧接着问道:“你捎信叫我去张家之前先过来一趟,不知何事?”
玉清听她提起正事,皱眉道:“不为别的,就是跟姑姑通个气,我知你素来规矩严正,不讲情面,只是别人家也就罢了,偏她刚定给我们家,你又是我荐去的,若是严厉了,恐人说还没过门,当婆婆的就如何如何,总归不好听。”
崔大姑听了,不提这里头的束手束脚,只恭维道:“那张家的姑娘好造化,说起来使人去教养未过门的媳妇儿也是应当应分的,偏你是个慈悲人,舍不得媳妇儿吃苦。”
玉清受了这样的恭维,越发慈悲,道:“为人媳妇儿,传宗接代就是了,别的我也不指望她,何必还叫她受那个罪?”又道:“送姑姑的谢仪我已叫人封好了,此去张家清清闲闲的住上几个月回来便是。”
崔大姑已是听明白了,点头一笑,在方家留宿一晚,次日,玉清才随便叫个婆子送她去张家。
以然一大早下山去船坞监察修补漕船,刚巧回来时迎头碰上,忙立在一旁问好,得知崔大姑是去张家,便要亲自去送。方家的婆子贪张家的赏钱,笑道:“这点子小事儿哪用得着少爷?老婆子去就是了。”
以然听了脸上一红,道:“你送你的,我正要去看看张家少爷。”说着当先走了。
那婆子见少爷并没叫她回去,便依旧引着轿子跟在后头,到了方家,以然去书房见老爷,那婆子自去门房通传了带着崔大姑进去。
这崔大姑惯常出入富贵人家,亭台楼阁屋舍精致的也见的多了,并不往眼睛里去,径直跟着方家的婆子进了内院,才到廊下,就从正房出来两个打扮齐整的丫头接了她们到厅里坐下,又端了茶上来。
崔大姑接过饮了一口,拿眼睛扫了一圈屋子,见一应摆设都不如何华丽,也未见出奇,端看是个待客的地方,又看方才迎她进来的两个丫头,长的也都平常,只打扮的素净齐整,行动灵巧,上了茶便回去门口站了,静悄悄的一声不闻,倒是十分守规矩。
方家的婆子却有些着急,端着茶笑道:“烦姑娘给通传一声,就说教规矩的崔大姑到了。”
那丫头听了,笑语殷殷道:“二位请稍坐,已跟太太禀报过了。”
果然,不多时,一个年纪稍长,穿海棠色小袄,豆青素折裙的大丫头进来笑道:“太太叫请崔大姑进去。”
守门的丫头听了,回到:“知道了,芍药姐姐。”然后就回头一笑,方家婆子忙引着崔大姑随那大丫头出去,沿着台矶走了不多远,那叫芍药丫头便立住脚,打了帘子请客人进门。
崔大姑一进门只觉这屋里轩敞豁亮,比外头也不差什么,就见两边开窗上镶着大块的玻璃,心里一惊,顺着窗户四下看去,见满屋子的陈设摆件都是一水的黄花梨木,高大厚重,虽不见富丽堂皇,却让人不敢轻言轻动,忙定了定神,目不斜视的向正前边看去,就见中堂案西边椅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松枝织锦缎的短袄,十样锦的八幅裙,膝上搭着整皮的银狐手筒,下面一点鞋尖不露,脸庞白净,仪态端方,正在上首笑微微的望着她,崔大姑就知道这是张家夫人了,想着刚才进屋时的神色已经落到她眼睛里去,脸上倒有些不自在。
幸好那方家婆子赶上前来,笑道:“亲家太太,我们太太叫老婆子送崔大姑过来教姑娘规矩。”
崔大姑听她这话说的颠三倒四,又是亲家太太,又是她们太太叫来教规矩,就拿眼睛觑张家太太神色,但见她听了只一笑,问那婆子道:“你们太太好?”说着就让丫头设座,看茶。
崔大姑和那婆子一同坐了,那婆子就谄笑着回话道:“我们太太好,昨儿定亲来了好些人,别提多好了。”
姚氏听了又是一笑,道:“倒让你们跟着受累了。”
这方家的婆子进屋时还心怯,此时听亲家太太这样体恤人,不由大感知音,又惦记着巴结好了讨些赏钱,便拿捏着亲家太太爱听的话,连比划带说的将昨日庄上的热闹兴旺好生描述了一番。
姚氏只笑微微的听着,等她说完了才回头道:“嬷嬷说了这么些话,去给嬷嬷端碗汤来润润。”
带她们进来的那个叫芍药的丫头听了,忙上前去扶了方家婆子往外走,边走边说:“厨下刚熬的老鸭汤,我带嬷嬷去尝尝。”
那婆子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叫芍药领了出去,心里还糊涂着,不知哪句话没说对叫撵了出来,又有些可惜那赏银怕是没了。
那丫头带她去了厨下,安排她用饭便自去了,那婆子看着眼前的汤菜点心,想着赏银没了,在这找补回来也是一样,便放开肚皮吃了个碗干碟子净,又灌了三四碗汤下去,正琢磨着要走,那丫头却又回转过来,左手拿了两串钱,右手拎着个荷包,笑道:“这两串钱嬷嬷回去得时候雇轿吧,这果子蜜饯是我们府里自制的,嬷嬷别嫌弃,拿回去给孙子孙女尝尝。”
这老婆子见了这意外之喜,腆着肚子感激不尽的接了过来,喜笑颜开的安步当车回去了,到家还不忘四处里宣扬张家太太如何待人和气,出手大方。
姚氏见那老嬷嬷去了,才笑着问崔大姑道:“素闻大姑家学渊源,不知作《女子规》的崔姑姑可是贵亲?”
那崔大姑听张家太太提起这话,心中得意,脸上却纹丝不动,只道:“作《女子规》的正是家姑祖。”
姚氏听了就点点头,笑道:“女子著书立传名垂青史,贵亲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
那崔大姑听了这话,回道:“家姑祖不过是将女子应守的规矩,应有的德行重新编撰辑录一番罢了,本朝以礼治天下,幸蒙太后赏识,才有这样的脸面。”
姚氏笑了笑,问道:“我听说崔氏一门从贵姑祖起代代为女官,大姑也曾进过宫吧?”
崔大姑干笑了一声,道:“不曾。”
姚氏便不再问,只回头道:“去请姑娘来见见大姑。”
丫头领命去了,姚氏才又笑道:“我这个小闺女从小惯的不成样子,大姑正好帮我管教管教。只不知大姑都教些什么?”
崔大姑从进门就见这张家太太不笑不说话,偏偏她却有些放不开,此时听见问,便要卖弄本领,只道:“女子本分,修德、修容、言辞、女红都能指点一二。”
姚氏听了一笑,道:“到底是圆山崔家的姑姑,样样都十分了得。我这小闺女自小也读过贵姑祖的《女子规》,知道女子品德以贞为本、言语辞令但求恰当这两样,只行动之间有些毛躁,女红针黹也不大用心,姑姑不如抽空多教教她这两样吧。”
崔大姑听张家太太这话,已知这家闺女娇养到什么程度,倒是玉清正好也叫她清清闲闲的住几个月,便点头答应下来。
正此时,就听丫头传报道:“姑娘到了。”
崔大姑就见掀开帘子走进来个身量苗条,眉眼带笑的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水红的斗篷,衬着雪白的脸庞,花苞似的,倒比上回见还高了些。
廷珑进门,一眼便看见母亲下首坐的崔大姑,只见她一张脸无论是肤色还是表情都像是凝固的蜡,便垂了眼睫,走上前去见礼,道:“见过崔大姑。”
百转千回
廷珑上前行礼,崔大姑端坐着受了,就有丫头上前来替姑娘退去斗篷,露出里头簇新的象牙织锦暗纹对襟小袄,雪青的百叠月华裙——这一身正合小姑娘穿着,显得脸庞娇嫩,体格匀净,只是衣料金贵,小姑娘家长的快,又做的忒合身,只怕再过冬就穿不得了,崔大姑冷眼看着她走去张家太太身边立住,那裙上掐的密密的褶,行动之间流动舒展,走路姿势还算动静有法,步幅却大了些。
姚氏因她从外头进来,等走到跟前先拉了她的手摸了摸,见热乎乎的,才笑道:“崔大姑你见过了,原来竟是作《女子规》的贤女崔姑姑的族亲,从今日起来家教导你规矩,你需用心学习,不可偷懒。”
廷珑听母亲说这崔大姑是作《女子规》的那个什么贤女的族亲,脸上就生出两分探究来,一面含笑答应了,一面抬眼往对面看去——这《女子规》是本朝规范女子行为的一部合集,十分繁琐,对女子一举一动都做了细致入微的规定,诸如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之类的行为规范也属一般,更有教女子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友爱丈夫妾室的详细条款。
当初识字时,姚氏挑着教过她几页就扔到一边,廷珑后来作为知识储备又读了一遍,感触颇深,不禁对五四运动有了更高的评价,而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书竟然是女人写的……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这么苛刻?连睡个懒觉都明令禁止。
崔大姑见张家小姐笑眯眯的,一双眼睛只在自己身上打转,自觉系出名门,十分自得,开言道:“九姑娘正是好年纪,学东西最快,有三五个月也就成了。”
姚氏听了一笑,道:“这几个月还要请崔大姑多多费心了。”又拉着廷珑道:“我已跟崔大姑说好,请她指点你行止上的规矩和女红上的手艺,你每天单拿出两个时辰来听崔大姑的教导,看看什么时候合适。”
廷珑听了,想着自己上午要教丫头们识字,接着要去厨下学厨,中午要歇晌,只午睡起来到晚饭一段时间有闲,原先还可以自由支配,做些自己的事情,如今,少不得要耐着性子敷衍一番,好快快送了她回去。
想着,就笑道:“崔大姑看未时、申时两个时辰可好?”
崔大姑从前不论去哪家,教些什么,什么时候上课都是随她的意,如今才来,张家太太先是划定了教哪样,及至什么时候上课,竟然叫小姐自己安排,可见娇养太过,心里就有些不忿,不过既然连方家那边也是这么吩咐的,她也乐得省心,只道:“未时、申时两个时辰很好。”
姚氏听她答应了笑道:“既如此就这样定了,大姑先歇一日,明日起再受累。”又吩咐廷珑道:“在你院子里收拾一间正房来给崔大姑住下,近些,有事请教也便宜。”
廷珑含笑答应了,姚氏又问起崔大姑可带了使唤人,听说没有,又叫廷珑拨两个人去服侍,廷珑一一答应了,正此时,忽听外头回道:“方家少爷来请太太安。”
姚氏听了倒一愣,先对廷珑道:“你这就去安排吧,再吩咐厨下摆宴给崔大姑接风。”
廷珑听母亲支使她出去,知道是怕她当着崔大姑装呆,倒有些脸红,答应一声,让丫头伺候着披上斗篷便往外走,到门口才听母亲道:“请然哥儿进来吧。”
廷珑掀帘子出来,就见以然正迈步上阶,见了她出来,脚下就是一顿,脸上立时就烧了起来。
廷珑听说他来,因才过了定,心里本来有些羞意,看见他这样倒忍不住想笑,也不害羞了,只抿着嘴笑微微的站在原地。
以然见廷珑穿着水红的斗篷,喜气洋洋的站在台阶上,抿着嘴笑看着自己,一时血气上涌激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走到廷珑跟前,也不说话,只定定的看着眼前粉白的面孔,咧着嘴笑。
廷珑透过睫毛看他这副傻样,不觉可笑,倒像是心里浇了一勺蜜似地,甜透了,满心欢喜几乎能从汗毛孔里溢出来,为了不让自己也变成这副傻样,忙垂了颈。半晌,却忽然觉得耳上一酥,抬头就见以然的毛手还停在半空,廷珑顿时反应过来,从头到脚都冒了热气,这以然,平日只当他老实,不想他……竟这么坏。
廷珑又是害羞又是嗔怒,抬手便要往以然身上招呼,却见他兀自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耳畔,已是呆了。廷珑那手便有些下不去,又眼见芭蕉在远处东张西望,只恨不得把头埋在沙丘里,此处自然是没有沙丘的,左思右想,迈步就往外走,却叫以然从后头一把攥住手腕。
廷珑叫他一握,只觉满腔的的血都涌到脸上,心跳的厉害,挣了两下,不知是自己力气太小,还是以然力气太大,无论如何都甩不开,又怕动作大了,叫远处当班的芭蕉看了去,只得猫叫似的怯懦道:“干嘛……”
她自觉这话满是质询,听到以然耳朵里却仿佛撒娇,那手更是松不开,他刚才也不知怎么了,看着廷珑发顶金钗衔着的玉坠不时荡到她耳边,碰着那肉粉色半透明的耳垂,就鬼使神差的跟着伸出手去,摸了一下。
眼看廷珑要走,才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就搜肠刮肚的要道歉,却怎么都不觉自己错了,正犹豫要不要昧着良心哄她一哄,却听廷珑娇声婉转,几乎乐了出来。
他虽没乐出声,胸里闷笑却已叫廷珑听见,顿时羞得不行,手腕还拖在以然手里就要埋头往外走,以然不敢用力,只低低的说道:“乖些……”
廷珑听他这样说,莫名其妙的就红了脸,又好像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顿时杏眼圆睁瞪了过去。以然见廷珑含羞带怒,炸毛的猫似地,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半晌含笑道:“我过几日就要出门,你要什么,我带回来。”
廷珑听了这话,歪着头呆呆的,就要问他去哪,什么时候回来,却忽然听见门轴响,两人都是一惊,廷珑匆忙将腕子一甩,转头就往下走,边走还听见芍药笑道:“方少爷没听见太太传唤?怎么一个人站在台矶上?快进来,看冻着。”
以然回头看了一眼,见廷珑一步不停的往后头去了,才转身随芍药进了堂屋。上前去给太太请了安,一边回话,一边还想着方才她听说自己要走时的神色,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快活,细细分辨,似乎这隐隐的快活正是从廷珑的不舍中生出来的。
廷珑心里一边想着以然说要走的话,一边回去自己院子,穿着大衣裳呆坐了半晌,才起身走去书房亲自开了药箱,将常用的丸散丹剂拣择了连瓶一块儿取出,拿来纸笔将药名,症候,用法细细标明贴在瓶身上,又从八宝格上取出个匣子来装了,填了角料进去防着磕碰,收拾好了搭上暗扣,自己捧了出门。临走才吩咐紫薇带着人去把廷瑗从前住的屋子换了铺盖安顿崔大姑,又拨了米兰、铃兰两个丫头过去伺候。紫藤跟出来,半道也让她打发了去厨房知会开家宴给崔大姑接风。
进阶
廷珑捧着药匣走到前边,想寻个丫头将东西递进去给以然,可巧今日天冷,院子里头鸦没鹊静的一个走动的也无,廷珑在当院空等了半晌,又怕以然已经去了,想了想,只得拐去耳房。
芭蕉正在里头当值,早看见姑娘独自立在阶下,因方才落了她的眼,怕出去臊着姑娘,便只当没看见,此时见姑娘自己进了来,才起身迎道:“姑娘有什么吩咐,打发个人来告诉一声就是了,怎么亲自过来了?”
廷珑也知才刚和以然在台矶上拉扯都叫她看了去,脸上一红,却不肯露怯,兀自闲话了两句,才散淡着问道:“方少爷回去了不曾?”
芭蕉见姑娘兜了半天圈子,这才提起,心里早就笑的不行,脸上却还学着姑娘的样子装作不在意,淡淡答道:“还不曾出来,这早晚,太太怕要留饭。”
廷珑听了就道:“太太这边要给崔大姑接风,留饭也是摆在外头书房老爷那边,不如芭蕉姐姐去看看,好招呼厨房一声,顺手也替二哥哥把东西给方少爷送去。”说着就要把手里的匣子递与芭蕉。
芭蕉此时才知姑娘在院子里绕了那么半天的圈,是有东西要给方家少爷,心下窃笑,却哪里肯沾手,叫太太知道她私下里帮着姑娘传递东西可不是顽的,只笑道:“太太屋里有的是人伺候,若是留饭,早打发人去告诉厨房摆在老爷那边了,哪用的着我去。”
说完,又怕姑娘把东西留下,接着道:“就是我也该吃饭去了,可惜上房有客,人都在跟前伺候,总也没个人出来替换,我这饿的前心贴后背了都,不如,姑娘体恤体恤……”说着,试试探探道:“左右无事的话,就替我看会儿茶炉,容我吃个饭去吧。”
廷珑听了这个哪有不愿意的,压着喜色道:“既如此,我就替上一会儿,芭蕉姐姐快些吃了回来就是。”
芭蕉听了就巴不得一声,一边穿了厚衣裳,一边笑着道:“太太要是问起,姑娘可帮我兜着些。”廷珑点头答应了,她才笑嘻嘻的出了门,又哪里是去用饭,转过正房院子就回自己屋去了。
廷珑占了耳房,捧着药匣顺着玻璃往外看,足有两刻钟的工夫,以然才从上房出来,廷珑见他步履匆忙,怕他走远了,只一把推开门,弄出好大动静,惊动的他看过来。
以然回头就见廷珑立在耳房门口,远远的望着自己,心下一喜,四下里看了看,便咧着嘴快步走了过来。
廷珑见他走近,就把药匣往他怀里一塞。
以然接过,抓在手里笑道:“这是什么?”
廷珑上回已经给过他一只药匣了,此时见他还问,只当他是故意,就嗔怪着抬眼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见那脸上没有取笑的意思才罢了,却也不答话,仍旧垂了眼睫。
以然看着廷珑目光流转之间,自己的倒影便印在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只一瞬,浓密厚重的睫毛又铺洒开来,将目光遮掩的严严实实,以然从定了亲,心里就觉得廷珑是自己的了,此时一只手就蠢蠢欲动的想要去抬她的下巴,再看一看自己的倒影。
刚伸出手来,却听廷珑低低问道:“这回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以然听见问话心里一酸,伸出去的手慢慢放下,在自己袖口搓了搓,道:“先压船上京,之后去巡铺子,十三省走一遍快则九月,慢则年底怎么也回来了。”
廷珑听见要去那么长时间,便不言语,只低垂了眼睫。
以然虽看不见她眼底情绪,却也觉出她心中不舍来,心里又是快活又是心疼,安慰道:“就这一回,盘过这一遍账,算清楚了,往后就不用去了。”
说完见廷珑还是不言语,又道:“这回走的地方多,你说要什么,我都给你带回来。”
廷珑听了,扑哧一笑,道:“路远,捎东西怪沉的,你自己好生回来就是了。”说完脸上已经红透了。
以然看在眼里,心下一暖,好半天才道:“不怕的。”
廷珑抿嘴一笑,也就不说话,沉默半晌,又听以然道:“我还没跟太太说。”
廷珑不解其意,疑疑惑惑的抬头询问,就听以然道:“临走跟老爷太太辞行,还能再来一回。”
廷珑听了这句,本来怕芭蕉回来碰上,想要赶他走的话就说不出了,只抿着嘴羞红了脸紧张到了十分。以然看在眼里,两只手都攥成拳收在袖中,生怕一个情不自禁又唐突了。
这两人临别在即,心里俱是千言万语,可惜一个不善言辞,一个不惯蜜语,只你望过来,我望过去,扭捏的一塌糊涂,也不知相对呆立了多久,就听外头一阵忙乱,原来是姚氏吩咐传饭,廷珑心知必要寻她,狠了狠心,道:“你去吧,早些回来。”
以然也知人来人往不能再留,便点点头,却还不肯走,廷珑见了又催促一遍才拿着那匣子转身去了。
廷珑看着他走远了,方退回耳房坐下,只觉得头脸发烧,忙伸手握住两颊,轻轻拍了拍。正拍着,芭蕉就笑着迈步进了来,口中道:“劳姑娘替我看了这么半天屋子,我才得空吃了口饭。”
廷珑心里明镜,忍着脸红,道:“芭蕉姐姐吃了饭,那我去上房了。”
芭蕉就道:“姑娘快去吧,我打那边过来,听见太太叫请姑娘去呢。”
廷珑听说真着了急,快步去了上房。给崔大姑接了风,姚氏便叫廷珑领着她去后罩房歇下,那崔大姑见了给她安排的房间倒也满意,廷珑又挨样看了一遍陈设,嘱咐米兰两个尽心服侍。
第二日,廷珑一早先去母亲房里请安,用过饭又陪着说了会儿话才回去自己院子教小丫头们识字,这批新选进来的小丫头们每月都是五百钱,廷珑教她们识字,每月给她们考一回试,占先的三个每人赏一吊钱,是月钱的一倍,于是,以物质为导向培养起来的学习兴趣非常浓厚,廷珑教的进度很快,再有一个月,那千字文差不多就教完了。廷珑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将她们培养成才女,终日吟诗作对,不过是认两个字,使唤着顺手罢了,于是教到这个程度也就差不多了,再往后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教些算术,好让她们像莲翘一样能写会算——她从小是莲翘服侍的,总觉得她最合用,培养小丫头时不自觉的就爱以她为蓝本。
上完课,廷珑换了衣裳走去厨房,学了清蒸鲥鱼和素炒茭白一荤一素两道菜,尝过还算满意,午饭便端去母亲那里讨好,姚氏尝了,果然赞了声鲜美脆嫩,又问起崔大姑饭食怎生安排,廷珑回道已问过避忌,早饭午饭都拣她不忌口的单做了,送去她房里,姚氏便点点头。
吃过饭,喝茶时才又道:“这崔大姑一族多出女官,于规矩礼仪上甚有讲究,我昨日细看她举止倒也有些大家风范,你不妨用心学学,至于言辞德行,都是靠着日积月累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来的,哪能一蹴而就,就无须叫她费心了。”
廷珑听了,知道崔大姑只举止一样在母亲眼里还算可取,就撒娇道:“我一想起她打五姐姐心里就害怕,一样也不想跟她学呢。”
姚氏就笑道:“你放心,她这样常在门下走动的人最有眼色,必不会打你,我原打算叫她住上几个月,随便指点你些针黹女红就罢了,昨日看她举手投足倒也合宜,就想着叫她归拢你一下也好,技不压身,你就多学学吧。”
廷珑听了点头答应下来,喝过茶就在母亲房里歇了晌,也不敢像平时那样午觉睡到自然醒,略躺了三刻钟就起来洗漱了,回去自己院里。
那崔大姑一早起来收拾了,丫头就将早饭送了上来,吃过饭在房里闲坐了些时候,正要问九姑娘做什么呢,却连丫头也不见了,她自持身份,不肯四处走动,只憋在房里枯坐,终于熬到晌午,等丫头送午饭进来一问,却听说姑娘不在,她心下猜疑这不会是要给她个下马威吧,正忐忑怕叫个娇养太过的丫头削了面子,那丫头却在未时差一刻笑微微的进门来问下午学些什么。
崔大姑多少松了口气,却又不忿她逍遥了一上午,这会子才来应卯,便要磨磨她的性子,道:“令堂托我指点你女红上的手艺,只是还不知你功夫深浅,不知从何下手,下午你便不拘什么绣个来我瞧。”
廷珑本以为要像廷瑗一样头顶小碗,膝悬铜铃在院子里长征,中午还特意多吃了些,又穿的厚厚的,此时听说改室内活动了,倒也愿意,答应一声自回房去,准备绣块儿手帕交差。
进屋,先找出绷子来将手帕绷好,又选了个不难不易的蝶恋花样子描了,才配了线做起活来,廷珑于针线上的天赋十分有限,虽有名师指点,却一直学的不好不赖,也并无耐心长天白日的去做这些,往常见莲翘几个做针线时,一脸的迷离,也不知海阔天空的都想些什么,又寄托了什么样的心事在那一方绣活上,她却嫌一针一线的重复劳动十分枯燥,且心无所寄,有那个时间她更愿意翻翻书打发时间,就是绕着院子走几圈也是好的。
不过此时因关系到能不能快些打发崔大姑,也只得尽力做了,只当是修身养性吧。
药匣
却说以然半路遇见崔大姑,临时起意跟来张府,至大私心不过是盼着看廷珑一眼,谁知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此时捧着木匣,简直乐的不知如何是好,跟他的小厮从门房赶上来要接也不肯撒手,只自己端着,一路漫猜一路傻笑,脚下生风般急着到家好安安稳稳的打开来看。
一溜烟的回了庄,正要闷头闪身进屋,就听身后丫头笑道:“少爷可回来了,老爷子才刚问起,找到太太那边,听老婆子说去了张家,我正要去回话哩。”
以然一听,想起从船坞回来还不曾去见祖父,拍了下脑壳,忙整衣夹着匣子转身上楼去交差。
方老爷子听说船只已经修补了七八,几艘需要换甲板的再有三五日也能完工,就点了点头,又吩咐以然明日起接着到山下跟老掌柜的学盘账,道:“此行不比上次,只为出门长见识,又有尚宽跟着,这回却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到京以后,我叫尚宽仍旧跟船回来,你自带着人接着往北边去盘账,说到底,这还是咱们方家的生意,总不好一直麻烦你表哥。”
以然听了吩咐,也知道事关重大,他年前虽已带人盘过一次账,不过就是打个总,细处都是母亲和祖父每季核查过一遍的,这回单独出去办事就不同了,若没些真本事,叫下头人以为少东家是个花架子,难免不叫他们起了轻视之心,往后串通起来在账上做手脚,想到这,以然忙点头答应下来。
方老爷子见孙儿答应了,也不多说什么,笑着挥挥手让他自去,以然问过别无他事,这才夹着木匣抽身出来。及至到自己屋里坐定了,先将个匣子捧在手里翻转,却并不急于打开,想着廷珑不知送他些什么做表记,嘴角就翘了起来,仿佛在猜测中已获得绝大乐趣。半晌,快把那木匣上的花纹都背熟了才轻轻掀开搭扣——却见里头整整齐齐立着十来个素胎瓷瓶,以然先是一呆,随后伸手将那瓷瓶一个一个取了出来,只见那上头用一色工整小楷写着药名,对症,用法,不禁就是一笑,笑过,才起身走去八宝格那边取了上回出门太太给的那个药匣,打开挨个看过,可不就是廷珑的字迹嘛。
以然抚着药瓶,心里一时酸一时甜,他原先只当廷珑年纪小,能领会、接纳他的心意已经知足,并不敢再求其他,此时得知上次这药匣就是蒙她所赠,简直有些恨自己一贯身强体壮,健硕如牛了,若不是一路上喷嚏也不曾打一个,何至于现在才知晓廷珑的心意。
捧着药匣仰头倒在床上,以然心里咂摸个不住,细细品来,除了高兴之外更多的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一路上就想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一方丝帕?几页字纸?或是香囊扇套?才子佳人的话本他也听过几段,想着廷珑或许赠他这些,就有些脸红心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打开来竟是这个……让他生出些被照顾了的感觉来,这实在是有些新奇了——廷珑于他首先是妹妹,该当被他照顾和疼惜,而反过来……这滋味他从未尝过,不过实在不坏,像是一根羽毛轻轻的在他心尖上扫过……又隐隐有些期待。
安闲
以然正搂着药匣倒在床上慢慢咂摸为人所珍重的滋味,简直要觉着自己娇嫩的和奶娃娃一样了,正陶醉中,忽然一串脆生生的敲击冷冽的划开梦境,把他拉回现实。以然意犹未尽的叹了口气,半晌才“嗯”了一声,就听门外丫头唤道:“少爷,少爷,太太请你过去一趟呢。”
以然听说母亲召唤,忙翻身起来整衣出门,一路上还有些浑浑噩噩,临进母亲屋里险些跟个婆子撞上。那婆子也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看都没看她撞的是谁就匆忙拖曳着走远了。
以然也不在意,自己掀了帘子进屋,见母亲正若有所思的抱着手炉坐在窗边,忙上前行礼。
玉清将手炉搁在膝上,笑望着儿子道:“今儿回来的早,去过船坞了?船修补的怎样了,不耽搁月底出门吧?”
以然见问,忙将回祖父的话跟母亲再说了一遍,想了想,又道祖父叫明日起接着去老掌柜的那里学看帐。
玉清就点点头,指了指案上厚厚的一沓账本,道:“这些帐都是有些花头的,你拿回去看看,看出门道了,以后一眼就知道哪些是假账了。”
以然听说谢过母亲,走过去立在案边翻了起来,玉清见他看的认真,道:“坐下慢慢看吧。”
以然听了就收拾起账本道:“儿子还是拿回去看吧,在这看怕耽误娘做事。”
玉清见儿子才来这么会儿工夫就要走,微微皱了皱眉,心里发涩,想起以然小的时候是很爱缠着她的,只是她不得闲,每每叫奶娘抱开了他免得耽误了自己做事,现在儿子大了,只知道一趟一趟的往张家跑,却不肯和亲娘多待上一会儿,想到这不由叹息,眼见他已是收拾了账目就要出去,才出声道:“从船坞回来接着去张家了?”
以然见母亲问起,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一声。
玉清就叹了口气,道:“才定了亲就往那跑,像个什么样子。”
以然只在原地憨笑,不肯答话。
玉清抬眼见他傻呆呆的,又道:“你也该知道些谨慎,一则,是为了张家姑娘的名声,二则,也免得旁人说咱们巴着张家。”
以然听了一愣,站在原地默然不语,玉清等了半日见他桩子似地钉在那里,脸上越来越红,却不肯表态,只得挥挥手,道:“回去好好看看这本帐,不明白的就来问娘。”
以然这才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玉清从窗户看着以然走远了,苦笑了一下,才将手焐在手炉上。
廷珑为了尽早打发崔大姑,捧着绣花绷子窝在房里做活,丫头们都知道自家这位姑娘闲来是不拈针线的,往来回事看了未免觉着稀奇,不知姑娘这是动了哪根筋,及至凑近了细瞧,见那素底子天香绢上正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样,一番联想之下,纷纷掩了口偷笑。
廷珑开始还不觉怎样,后来见一个一个都笑的这样促狭就起了疑心,等紫薇再进来回事时探头看着绣活偷笑就假作沉了脸问道:“笑的什么,没个庄重的样子。”
紫薇伺候姑娘的时候不比莲翘短,熟知她的性子,再不会为这么针鼻大的事生气,也不害怕,只往前凑了凑,伶伶俐俐打岔道:“我笑姑娘这活计做的也太偷懒了些,那蝴蝶都是五彩斑斓的,姑娘绣的这个粉白的一团,可不成了扑棱蛾子了?”
廷珑听了这话立时噎的一顿,她为着交差,自然是怎么省事怎么来,此时低头细看,这粉蝶通体一色可不正像个灰扑扑的菜花蛾吗?心里就有些踌躇,这么送过去给崔大姑看是不是太过敷衍了。
这紫薇一片好心的怕姑娘的活计不入姑爷的眼,点评完蝴蝶,又指着那芍药花道:“花瓣也单薄了些,姑娘该多用两三种颜色配线,花心心儿用大红做底配鹅黄的花蕊,再往外渐次用桃红,粉红,粉白,慢慢淡出来才鲜活好看哩。”
其实,这些基本功廷珑跟路春儿家的都学过,品鉴好坏更是在行,只是于针黹一道,她始终不大感兴趣,并不耐烦细做。
她是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很善于抓主要矛盾,一直认为学好针黹女红乃是为了符合这个时代对淑女的要求,长大了好寻人家。那么,既然她已经顺利的通过了考试,成功的把自己定出去了,干嘛还要吃这个辛苦?有这个工夫,做些能叫自己开心的事,比如,让神思在书里自在畅游一番不是更好?
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廷珑偷懒耍滑之心顿起,又让紫薇这一通指教提了个醒,想起从前路春儿家的在内宅教针线时,这丫头就学的最好,心思一动,便把针绾在绣活上,连绷子一起递到紫薇跟前,甜蜜蜜的笑道:“既如此,紫薇姐姐先打个样子,绣几个花瓣帮我起个头吧。”
紫薇还不知此物沾手就甩不脱,一时技痒,不疑有他的接了过来,廷珑忙起身把座也让给她,自己立在边上瞧着,见这丫头飞针走线堪称神速,针脚却难得的细密匀净,就十分满意,想来这功课交上去,崔大姑眼界再高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又看了一会儿,廷珑就一边窃喜,一边蹑手蹑脚的转去书房逍遥去了。
紫薇先前还只当姑娘出去解手,谁知那九瓣芍药已经绣了一半多,又给那蝴蝶填了须尾,姑娘还没回来,左等右等,眼看要做完了,紫薇才有些明白过来,提着绣花绷子直奔书房而去,掀开帘子就见姑娘正撑着胳膊靠着亮格窗看书,果然是哄着自己做活,自己跑了出来……
廷珑见紫薇一脸的委屈的进来,颇有些心虚,忙做百忙之中状抬头道:“紫薇姐姐起完头了?我本想查个花样子就回去,不想一时叫书迷住了。”
紫薇哪里信这话,撅嘴道:“姑娘真是的,但凡说一声,多少活我们不赶着给姑娘做出来,偏要哄人。”
廷珑听这控诉有力,正要赔礼,又听紫薇道:“只是给姑爷的东西,怎么还哄我们做,姑娘也忒……”
廷珑听了这句,终于明白这些丫头一下午笑的什么,不由感叹这想象力还真是发达,嘴张了几张才道:“你这死丫头,一口一个姑爷的乱说什么,看太太听见了要打我可不拦着。”
紫薇平时最有分寸,话也少,今日见姑娘窝在房里绣帕子,一副小儿女态才有些放肆,此时听见呵斥,立刻就不再说话,抬着眼睛溜着姑娘脸色。
廷珑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自觉刚使唤了人就翻脸实在有些无耻,讪讪道:“别嚷嚷的外头听了去,这活计是现今五姑娘屋里住的崔大姑叫我绣给的,怕她瞧不上我的手艺,这才央你替我全了脸面,可是是委屈了你。”
紫薇听了就笑着嗔道:“看姑娘说的。”
廷珑见她笑了,道:“等下要交给她看呢,可都做完了?”
紫薇就走到姑娘跟前把绷子递过去,道:“还差两瓣芍药就做完了,姑娘看这样还成吗?”
廷珑打眼一看,粉白的芍药花间两只彩蝶翩跹,比自己做的是好多了,笑道:“不错,还是我们紫薇姑娘心灵手巧,这回可不是扑棱蛾子了。”
紫薇叫她说的一笑,拿回绣撑道:“我这就去把这两瓣补上,不叫耽误了姑娘的事。”说完就转身出了去。
等紫薇全做好了拿过来,廷珑看了看时辰,拖到近晚时分叫人去厨下催了遍崔大姑的晚饭,才捧着旁人的胜利果实去交差。
那崔大姑看了廷珑的手艺,见绣的花样虽简单,却胜在配色鲜亮,针法得当,细摸上去针脚也算平整光洁、匀和细密,就道:“谁家女子巧,要看针线好,女儿家贤德不贤德、勤快不勤快都要看这门手艺,这门手艺好才得夫家的喜欢,九姑娘做的这件东西稍小了些,看不出什么毛病,明日起做个大件的我瞧。”
廷珑听了无可无不可,她于偷懒耍滑方面的理论基础是很深厚的,据她看来,女子的才艺归根到底需要男人的捧场,掌握一手好针线并不是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关键性技术,穷人家兴许要靠娘子卖绣活填补家用甚至维持生计,富贵人家不过是用这个训练姑娘清净自守、恪行本分、磨时间、磨性子罢了。姚氏对她这方面的要求并不高,按部就班的教会她,约略能拿的出手就不再督促她,就是母亲自己也不过是无事消磨时才动动手,所以她并不当做一回事,崔大姑既然叫她做个大件,她正好待在房里继续做自己的事,省的还要过来做教学配合了。
笑微微的答应下来,崔大姑又问道:“九姑娘的嫁妆绣齐备了没有?”
廷珑听了这话一愣,随即摇摇头,她倒也知道出阁前女子一般要亲手绣婚房的床帐、被面、枕头、门帘之类的日常使用,只是她一直觉得嫁人离她还远着呢,就是母亲也不曾说过这事,所以,别说绣齐备了没有,一件也是没有的。
崔大姑见她摇头,道:“既如此,挑一样嫁妆绣吧。”
廷珑方才还在心里庆幸崔大姑不知道监工,想着管叫她绣什么,自有紫薇几个在,却不想这崔大姑也十分狡猾,竟叫她绣嫁妆,可见还是防着她叫丫头代劳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早晚的事,绣就绣吧。又陪着说了几句话,铃兰就进来回道崔大姑的晚饭送来了,廷珑帮着摆了桌,留崔大姑单独用饭,自带着人去了前面。
才进正房,就见姚氏一团喜气的正和张英在房里读信,廷玉也已经端端正正的坐到桌前,廷珑忙笑眯眯的上前去挨个行礼,然后走去姚氏下首坐在,看着母亲满脸笑容,凑趣道:“京里来信了,这是出了什么好事?把太太高兴的这样?”
姚氏笑看了廷珑一眼,道:“你三舅舅来信,清芷的婚事已说定了,许的是大理寺卿卫家的少爷,听说是个年少才高的,原先在京里我去他们府上也见过一回,样貌年纪正配清芷那丫头,这亲事做的极好。”
廷珑听说顾不上为清芷高兴,先拿眼睛去看父亲,见他脸上也笑吟吟的才放下心来,原来,清芷的婚事张罗了好些日子,因外祖现如今执掌九门,身份敏感,有几家来聘的,都因或是掌兵或是几个天潢贵胄的门下而不曾许,如今外祖既肯将清芷许给卫家,父亲也像是比较满意,看来这大理寺卿卫家立身还算中正。
廷珑放下心来又凑到姚氏跟前翻检信件,想要看清芷和清芳可单独给她寄信了不曾,姚氏见她乱翻,照着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才指了指后头博古架,廷珑过去一看,见果然有两封清芷和清芳写给自己的信,打开一看,竟通篇都是恭喜她定亲的话,不由就笑了,推算一下,可知是母亲过年时写信给京里说的,笑一回接着往下看,就见那清芷十分可恶,又提起当年莲翘说出去的那句“看见它时时想起我来,也记得咱们小时候的情分”。末了还道:“如今你们这情分可深了去了,再不用记起小时那点事来。”廷珑边看边笑,几乎可以透过信纸看见清芷那一脸的戏谑,只恨路途遥远,不能亲手去撕她的嘴,就想着等回信的,看她怎么笑话那丫头寻个人家寻半年,嫁的这般艰难。
因京里来信,张家这顿饭吃的喜气洋洋,廷玉和廷珑也觉出父母快活来,十分贪恋一家人在一处的滋味,用过茶还不肯散,姚氏就提起山下大房廷瑞媳妇儿快生了,大太太捎信过来给崔大姑说媳妇儿身子沉重,这些日子不敢离人,上回提的那事儿叫稍等等,姚氏随口说出来,叫廷珑回去告诉崔大姑一声。
廷珑答应了,还想跟母亲说崔大姑叫她绣嫁妆,见父亲和廷玉两个都在,到底不好意思开口,憋在肚里回了去,派了个小丫头去崔大姑房里将大伯母捎来的口信跟她说了一遍。
晚上挑灯写了两封回信给清芷和清芳两个,因没收到清芬的信,又在回信中打听了一番她的近况,才停笔歇息。
第二日,廷珑将信带去给母亲,偷空将崔大姑叫她绣嫁妆的事跟母亲讲了,姚氏听说,叫人去库房取了一匹大红的洋缎,道:“你针线动的少,早点儿做也好,旁的东西若是赶着用,叫针线上人替你做出来也不打紧,单百子帐、百子被两样需你自己亲手做的才见诚心,既然崔大姑叫你绣嫁妆,这就做起来吧。”说完,又使人去量床好让廷珑照着尺寸裁。
廷珑这才知道给自己陪嫁的床都已经备好了,惊讶的眨了眨眼睛,半晌道:“太太什么时候备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姚氏揽着廷珑,闻言笑道:“娘的小闺女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廷珑听了这话,心里真是百般滋味,想说一辈子都不离开家,又觉得太矫情,到底,只是往母亲怀里拱了拱。
中午,照旧在母亲房里歇了晌,睡醒后叫丫头捧着布匹回房,先照着床的尺寸裁开锁边,才去书房找了百子图的花样出来,挨排用炭条勾线,描花样子,配线,忙活到晚上才消停的开始动针线,绣了第一个男童上去。
如此,廷珑每日下午只在房里做活,因是必须要做的事,倒也心境平和,并不焦躁,也不抵触,时常看着大红床帐上粉白脸庞的小人心里还有些甜蜜。
崔大姑自打来了张府,除了头一日去过上房,往后一日三餐都是送到房里,竟是一步也没出过小姐的院落,此时已是憋闷的狠了,光憋闷也就罢了,更着急的是,她身上还有本府同知冯家托的两桩儿女亲事不曾了结,大太太那边因长媳生产脱不开身,张家太太虽日日有空,却一直不曾过来跟她闲话两句,她又不好不经主人召唤自己闯去,倒弄得无处下爪。
侍疾
却说姚氏这些日子总是懒懒的犯困,先还只当是刚开春,季候上不适,也没大留心,后来竟沉重起来,终日疲乏的不行,又添了夜间少眠、盗汗的症候,请了大夫来瞧,开的都是些滋阴降火的方子,说是阴虚,只要照方吃药,少劳少思,慢慢将养就还不碍的。
廷珑自从崔大姑给她安排下功课,一直在房里消消停停的做活,此时因母亲有恙,便撒开手去,连厨下也不去了,每日只一心一意的在正房伺候汤药,兼帮着母亲料理家务。
这一日晌午,姚氏才刚吃了药歇中觉,成贵家的就走过来回事说外头请的针线班子来了,廷珑问过芍药,知道是府里针线上人手不够,另请的人来做阖府上下春夏两季的衣裳,便点了点头,叫成贵家的把人先领去抱厦,等她过去见见。
她这边一吩咐,那边紫薇早轻手轻脚的去打了温水来安在外头脸盆架上,过来服侍了她净面,重新梳了头,才由着芍药相陪一同过去抱厦那边。
一行人才进屋,那针线班子领头的妇人就热切切的直奔过来,满脸带笑请安道:“姑娘好,有些日子没见,姑娘身量可见长了。”
廷珑见她认得自己,细看了两眼却有些眼生,成贵家的见了就在一旁提醒道:“姑娘许是不记得了,这是卢嫂子,去年秋天来过咱们府里做秋冬衣裳的。”
廷珑听说,方笑着让座,道:“我说怎么看着有些面善,原来是卢嫂子,这一向可好?”
那卢嫂子听见张家小姐温言问候,不及落座又忙忙笑道:“劳姑娘费心惦记,这一向都好,只是年前年后又是节又赶着换季,忒忙煞人,竟耽搁到这时节才腾出工夫过府来请太太、姑娘的安。”
廷珑听她殷勤,笑道:“那定然是卢嫂子好针线,要不怎就这么些人赶着去请。”
这卢嫂子经营好大一家绣坊,专门承接本地大户人家的针线,自觉了得,此时听张家小姐也肯夸赞一声好针线,脸上掩不住自得,欢喜道:“去年府上的活计就是我们接的,承蒙不弃,还能入太太跟姑娘的眼,今年又召唤我们过来,这就是天大的脸面了。”又笑道:“不是我夸嘴,满桐城的小娘子也没有几个比我们坊中绣娘手巧的,就是贵亲,有什么精细活也没少照拂我们,这不,前几日刚去了贵亲那边做阖府的衣裳,因有几件是做给大奶奶肚子里的小少爷的,大太太特意吩咐叫做的细致些,小孩子家娇嫩,怕边角有不服帖处再磨着小金孙,为这,咱们特特煮软了料子,又将那一般丝线分做两股,一针一线缝起来,一身小衣裳倒比件寻常见客衣裳还费工,这才耽搁了过这边来。”
廷珑知廷瑞嫂子有孕,听卢嫂子说已经给孩子准备好了衣裳,才知道已经快生了,就十分好奇,却不便细问,只支棱着耳朵听她往下说;那卢嫂子因张家小姐态度沉稳,说话讨喜,对答同大人一般,就忘了她是小姑娘,此时见她笑微微的不往下接话才明白过来,笑着打岔道:“看我,就知道鼓噪,说起来没完,倒把正事忘了。”说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抽出本厚厚的册子,递了过来,道:“姑娘,这里头都是今年京里时新的样式,姑娘选选可有中意的……”说完,忽然想起张府就是去年才从京里回来的,脸上一红,就住了嘴。
廷珑看出她尴尬来,只做不知,所谓时尚总在远方和进口的路上她是明白的,何必那样尖刻给人家没脸,显示自己见闻广博。从紫薇手里接过册子,廷珑低头翻了翻,见前面几页都是大妆礼服,乃是有品级的官员命妇穿戴,之后是吉服,成套的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再往后才是常服,真正的样式繁复,种类繁多,光裙子也不下二三十种,廷珑知道母亲一贯爱这些,不光自己爱打扮,也最爱打扮她,就不急着挑选,想着先定了下头人的份例,等姚氏醒了,正可以叫她亲自挑来解闷,于是合了手中册子问芍药道:“不知咱们家往年春夏衣裳是怎么做的?”
芍药见问,就道:“都是有定例的,各处管事每季是三套换洗、一匹尺头,大丫头和随身的小厮单减去尺头,余下的都是两套换洗,只在衣料上做区分,姑娘要看,我就去找出来。”
廷珑点点头,道:“芍药姐姐找出来吧。”
芍药答应了自去。
廷珑又回头对卢嫂子笑道:“你们人多,针线房地方狭小,我看这屋还算暖和阔大,卢嫂子就在这边先给丫头们量身吧。”又对成贵家的道:“叫内宅按房到这边量身,量完了,你带着去二少爷院里西边的空屋给外头人量,我把紫薇留下帮你。”
成贵家的也答应一声,廷珑就要往外走,卢嫂子起身相送,道:“姑娘自己还没挑,可是样子不中意?”
廷珑还拿着人家的图样册子,此时扬了扬手,笑道:“我拿回去慢慢看,等给下头人量完了,再叫嫂子费心。”
卢嫂子这才笑了,道:“姑娘看后头几幅,都是今年新加的样子,贵亲家里的几位姑娘一人都做了两身,姑娘也瞧瞧。”
廷珑答应着,自回正房去,进门先到卧房去看了眼母亲,见还睡着,就在堂屋玻璃窗下摊开花样子看了起来,等芍药翻箱倒柜的找出去年的例子,廷珑接过看了,提笔将春季衣裳减了一件加在夏衣里,递给芍药道:“南边比北边热的长远,多做件薄的,防着汗湿了换洗,若是天冷,春秋的衣裳可以混着穿,也不至于受冻,其他的衣料、花色仍旧按上年的例子就是了。”
芍药接过,拿去给卢嫂子。
廷珑看了看时辰,见姚氏睡了有大半个时辰,怕她白日里睡多了,晚上失了困熬心血,就捏着册子进了里间,趴在罗汉床上看母亲睡颜,看着看着就开始使坏。
半晌,就听姚氏闭着眼笑道:“你这孩子,就知道闹人,真是越大越厌恶了。”
廷珑就无辜到了极点,一拱一拱的往姚氏怀里撒娇,道:“哪有,娘睡娘的,我自喘气也不行?”
姚氏已睁开眼睛,伸手往廷珑额头上一点,道:“胡说八道,净往我脸上吹冷风,怪痒痒的。”
廷珑死不认账,转移话题道:“太太都睡半个时辰了,外头才来了个针线班子,我拿了衣裳样子来,等太太给我添新衣裳换季呢。”
姚氏听了支起胳膊来问道:“锦绣坊的来了?”
廷珑就答应了,道:“成贵家的说去年也是请的她们来家做衣裳,我想着是太太用过又请来的人,必定是妥当的,就没来请太太的示下,直接叫芍药姐姐取了咱们家去年裁春夏衣裳的旧例,叫她们照着给下头人量身呢;又因南边天热,就减了一件春衣添到夏衣里头,别的都照着旧例。”
姚氏点了点头,道:“这也罢了,还知道变通。”
廷珑就得意洋洋道:“也不看看我是谁家闺女。”
姚氏见她蹬着鼻子要上脸,也不睬她,扬声叫了丫头进来伺候洗漱,廷珑就像条尾巴似地围着姚氏,从镜子里面看着母亲,油嘴滑舌啧啧称赞道:“太太用的什么脂粉,怎么脸色那么好看?还香喷喷的!”又:“我一直就纳闷,太太平时用的什么头油,怎么比我的头发还乌浓些……”
直把姚氏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要撵了她出去,又委委屈屈道:“太太怎么这样凶,都不叫人说真话。”
姚氏满脸的笑,连眉梢都透着喜悦,还恨声道:“我这一病,倒成全了你,好容易动动针线又搁下了,越发闲的活猴一般,见天在这惹我生气。”
廷珑听母亲这样说,不依起来,正色道:“太太说的什么话,我可要生气了。”
姚氏不过随口一说,看廷珑一本正经的说生气,更是掌不住笑起来,道:“好大的气性,叫我道破了懒肉,就恼了。”
廷珑见母亲今日精神大好,也来了劲儿,鼻孔朝天的支使小丫头道:“去我院里,让紫藤拿我的活计过来。”
姚氏正想看看廷珑做嫁妆的针线,也不拦着,只问廷珑道:“这几日你守着我,也没过崔大姑那,可跟她报备了吗?”
廷珑不守着母亲时也是在自己屋里做活,所以压根就没提过,听母亲问,便不肯做声。
姚氏见了不免叹气,知道廷珑不喜崔大姑,又性子散漫最爱省事,恐她礼数上欠周全,开罪了人,就出言提醒道:“崔家原先也算大家,如今败落到这光景,靠在人门下走动支撑门面,最计较人家待她的礼数,你可不要怠慢了她,招她怨恨,不然别的也就罢了,只是这等人出入内宅,一张嘴最爱说长道短,叫人防不胜防。咱们请了人来家客,既然已经好吃好喝的供养着了,不妨再耐烦些用心敷衍了,和和气气的把她送走才好。”
廷珑听母亲的话,也觉得要么就不请客,请了来再得罪了就没意思了,于是点点头答应下来,姚氏见她应了,也不再多说。
等紫藤送了绣活过来,廷珑过去抓着两头展开,姚氏就见绣的是一幅尺宽的帐顶帷幕,宽幅洋红缎上绣着一排十来个抓髻的小童,有踢毽的,捉鱼的,放风筝的,活泼泼的千姿百态,及至细看,就见那一起小人儿个个都头大身子短,透着憨劲儿,不由笑道:“这是什么图样子,我怎么瞧着怪模怪样的。”
廷珑见自己的改良版卡通人物只得了个“怪模怪样”的考语,颇有些挫败,歪着头审视半晌,越看越可爱,遂趾高气昂道:“哪里怪模怪样了?太太看这胖头娃娃不像招财童子?我挂着他招财哩。”
姚氏听着廷珑胡扯,也不说话,只问道:“这么十来日就绣了这么一段?”
廷珑说起速度就蔫了,讨好着嗫嚅道:“我用它给太太做个迎枕呀?”
姚氏听了故意拿眼一扫,道:“快别,叫人看了针脚,知道是我闺女做的,可叫我把脸往哪放呀。”
廷珑从学了针线,数这回做活最精细,一排十个小人儿绣了整整五天,听见母亲奚落立刻跳了起来,合身扑进姚氏怀里撒娇,威逼着人承认她的绣活举世无双……正逞性揉搓,听芍药笑嘻嘻的进来回道:“内宅的量过身了,成贵家的带着锦绣坊的绣娘去了外头量体,卢嫂子过来请太太安。”
姚氏听了笑道:“请进来坐吧。”说着拉了廷珑的手去了堂屋。
那卢嫂子进门忙忙上前请安问好,姚氏也欠身问好,又命丫头看茶。卢嫂子满脸堆笑,一双眼只在姚氏身上打转,细细端详了半日才道:“三太太看着比去年秋天清减了些,气色倒更好了,我才听贵府管事媳妇儿说太太这一向身上不大爽利,正吃药,叫我惦心的不行,如今想是大安了吧?”
姚氏就笑道:“承卢嫂子惦记,却也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倦怠。”
卢嫂子听了道:“那不碍的,想是才开了春,春困也是有的。”
姚氏也点头笑道:“我也这么想,不过是叫大夫哄着,多喝两碗药罢了。”
卢嫂子笑道:“要不说太太是个有福气的人,这等毛病在我们身上还算个事?就是再倦些,也得挣扎着起来。”
姚氏见她说这些就不搭茬,笑问廷珑道:“才哄着我给你添新衣裳,样子弄哪去了?”
廷珑闻言亲自到里间去取,卢嫂子眼睛看着她进去,语带钦羡道:“太太养的好闺女,方才一见,小小年纪竟那么能干,又好性,见了我们这等人都好声好气的,真叫人打心里尊重。”
姚氏心里受用,口中道:“哪里,也淘气着呢。”
廷珑打屋里出来就听见这一句,撅着嘴将册子递给母亲,姚氏接过来揽着她在胸前,母女两个一边商量一边从头往后翻看,姚氏先给张英和廷玉挑了几身衣裳,叫丫头取来一件张英穿着舒服的旧衣给卢嫂子量尺寸,因廷玉这两年长的快,没有现成的尺寸,又打发丫头去请二少爷过来现量体裁衣。
廷珑自己挑了件绿萼梅花交领鹅黄无镶滚的纱衫,姚氏又给她挑了两身水粉和水红撒虞美人的褙子,两身窄袖高腰衫裙,一件白地红边用金线大镶的颜色,一件用鹅黄配竹青看着更素净些。
卢嫂子又说道今年最时新宽袖长身的样式,一力撺掇了姚氏和廷珑各做了两身,廷珑正长个的时候,入冬才做的衣裳,开春就紧了,便不肯再多做,只叫用夏布给她做几身家常窄袖的直衣,穿着舒服。
姚氏旧衣还有好些没穿过的,翻看一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样式,便只做了那两身。
卢嫂子收了册子,上前来给她们娘俩量体,姚氏忽然问廷珑道:“方才下头人量体,可请过崔大姑了没有?”
廷珑早把她忘的干净,闻言叫了紫薇来问,紫薇道:“她又不是咱们家的人,哪个赶着去请她。”
廷珑报给姚氏,姚氏只道:“幸好。”就支使丫头去后面传话说请崔大姑过来闲话。
男大当婚
姚氏打发了人去请崔大姑,接着同卢嫂子闲话些时兴的衣料、滚镶、配色之类,廷珑在一旁捧着针线匣子挑压领口的玉石扣子,正听的津津有味,就有丫头隔帘传报二少爷来了,话音刚落,廷玉已大步从外头进了来——他这一年十分贪长,竹子拔节似的一气长成个挺拔高大的身形,五官轮廓也渐渐分明起来,越发显得神清骨秀,体格颀长。
姚氏笑微微的看着儿子径直走到跟前,不等他请安先问道:“晌午去哪了?也不打个招呼,你妹妹去书房送点心,才知道你老爷跟你都出去了。”
廷玉闻言侧头笑看了廷珑一眼,道:“妹妹白跑一回,只怕还能多吃点儿,也省了有人抢她的。”
姚氏听了一乐,也扭过头去看自家闺女,廷珑见他两个串通一气笑话自己吃独食,正要回嘴,就听廷玉道:“太太今儿看着精神好多了。”
廷珑心知哥哥揶揄自己不过是为着逗母亲一乐,便决定大人大量,先不与他计较,又见他额上汗津津的,就从袖中抽出条帕子来递过去,问道:“二哥哥这是打哪来?怎么一脑门子的汗?”
廷玉接过帕子随意抹了抹汗,又还了给她,才道:“大伯一早就使人来接了老爷下山,我闲着无事,到方家寻以然说话去了,老爷子兴头好,留我用了晌午饭才回来;另有他们家园子里的好牡丹,也叫我移几株来家,过两个月正是花时。才刚以然跟我去选了几株,已挪到陶盆里去了,因他说叫请太太的示下,看还喜欢什么,他打总送过来,就没急着往回搬。”
廷珑听见说以然,也不知该不该害羞,却见母亲和二哥哥都一切如常,便收了她那全套的腼腆,只感兴趣道:“我记得他们家园子里还有一片栀子,我院里已经有芭蕉了,正缺几丛栀子配了好入诗呢。”
廷玉知廷珑甚深,晓得她捣鼓些下饭的还快当些,入诗的就欠奉的很的了,于是只记下她要栀子,别的就只当风过耳,又听姚氏接过来道:“去年老爷子就说要移些花木过来,我想着咱们家那会儿又是起屋又是请客的,人多手杂,经管不住叫人攀折坏了岂不糟蹋了,就说等些日子,如今刚开春倒正是时候,你就选开的长远的移几样过来吧,再有茉莉、石榴、秋葵、扶桑这些应时花卉也移几棵来,留着给你妹妹簪花。”
廷玉答应一声,道:“我这就跟他说去。”
姚氏拦下,道:“不忙,先量了尺寸再去。”说着将卢嫂子指给他道:“这是来咱们家裁衣裳的卢嫂子,一把好手艺,你只叫卢婶子吧。”
那卢嫂子早站了起来,一边行礼一边推辞:“不敢,不敢。”
廷玉照母亲吩咐的上前称呼了,卢嫂子一叠声的笑称:“当不得,当不得,哪有做少爷的跟我们论辈分的道理。”
姚氏听了笑道:“这有什么,别看他个子大,其实还是孩子,待人接物正该恭敬着些。”
这卢嫂子也是个妙人,听了这话,立时奉承道:“要说还是贵府上这样的人家,瞧这少爷、小姐教养的,多么知书识礼,比不得那些少根底的人家行事。”
姚氏摆手,正要说话,就听外头报说崔大姑到了,姚氏忙说了声“请”,就见丫头引着崔大姑走了进来。
这崔大姑才刚在房中困坐,正百无聊赖之际忽然丫头回说太太有请,便忙向镜中正了正发髻,随来人过正房这边。一路上因不知是什么事,很费了些猜疑,又想着这些日子也不曾教人家小姐什么,到底有些心虚,偏引路的丫头是个口风紧的,问不出什么来,此时到了正房,见常向大户人家兜揽绣活的卢嫂子也赫然在座,知道八成是请她来裁衣裳的,才稍稍放下心来,放出目光满屋子里打量了一遍,见除了卢嫂子,只个相貌清贵的少年人是眼生的,瞧面皮有两三分像张家太太的模样,想必是张家二少爷无疑了,便收了目光,更不理会卢嫂子,只径自上前去同姚氏见了礼,姚氏忙欠了欠身让座,又叫小丫头换了新茶,才笑道:“这些日子我身上不好,也没问问崔大姑住的还习惯吗?”
崔大姑看了看张家小姐,才道:“姑娘安排的很周全。”姚氏听了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有什么她一时想不到的,不齐全的,大姑只管提点她两句。”
崔大姑听了也是一笑,道:“太太身上有什么不好了?倒没听姑娘提起。”
姚氏笑道:“哪有什么要紧,不过是染了时气,如今已经见好了,只是这些日子一直拘了龙儿在跟前服侍,倒耽误了你授课。”
这些日子崔大姑见张家太太从不请她到前边来谈谈说说,连张家姑娘也无事不靠前,心里着实有些不痛快,以为是有意怠慢,此时听了姚氏的话,知她这段日子病着才舒服些,道:“侍奉汤药正是为人儿女的本分,课业耽误了再补就是了。”说完还对廷珑笑了笑。
廷珑正木头桩子般戳在母亲身后,老老实实做大家闺秀状,此时蒙崔大姑青眼赏识,忙用力再往后缩了缩,幸好她那目光并不曾长久停留,很快就转移到了廷玉身上,开始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
姚氏见了,笑微微的转向卢嫂子道:“卢嫂子也不知认不认得,这位是圆山崔大姑,正在我们家教姑娘的规矩,还请先给崔大姑量吧。”
卢嫂子就拿了尺子站了起来,道:“怎么不认得。”又转头向崔大姑笑道:“小半年没见着了,原来崔大姑在这发财。”
崔大姑最见不得人家将她那神圣的事业跟银钱联系到一块儿,顿时脸拉的老长,端坐着生闷气,卢嫂子见气着她了,心里倒有两分快意,很巴不得她就此不用自个儿伺候了——这两人都常在富贵人家走动,也不少打交道,偏一个鄙薄对方是走家串户兜揽生意的,身份低微,并不肯屈尊俯就;一个厌恶对方拿大、势力又刁钻,衣裳裁剪的再合身也非改个三两回才算完,又惯爱拿旧衣叫人改新衣,揽她的生意还不够工钱的。
崔大姑别扭了一会儿,见卢嫂子只笑呵呵的站着,并不上前来请她,末了只得自己站了起来,伸手过去给她量,卢嫂子捏着鼻子量了一遍,也不记尺寸,就转去张家少爷那边,一边量一边商量姚氏:“府上少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边角我都留出两寸富余来,若是短了,叫府上针线放出来,过年还能接着穿。”
姚氏含笑谢道:“亏卢嫂子心细。”
一时量完了,廷玉自去,卢嫂子取出册子来给崔大姑选样子,崔大姑听说张家太太只做了两身衣裳,就不好意思多选,也只挑了两身,又悄声道:“我还有两身上年才做的衣裳,一直没大狠穿,只样子旧了,等下拿来你瞧着怎么改好。”
卢嫂子见她又来了,有心不理,可到底也是主顾,便学她的样子悄声道:“你也忒仔细了,张府待下人也极仁义的,管事都是一季三身新衣裳,春夏加一块六身衣裳还外加两匹尺头,你崔大姑跟平常下人还不一样,就是再多做两身我看也使得。”
崔大姑听她一口一个下人叫着,心里极不受用,更添了两分气,却肯从谏如流的照她说的办,又精挑细选了几身见客衣裳才作罢。
姚氏等她们两个商量完了,才同卢嫂子拟定下工期、工价,及至外院的也都量过了,卢嫂子便不肯再坐,姚氏因有客在,就叫廷珑代她送送。
廷珑答应一声,带了卢嫂子出来,先将她一行安置到抱厦稍坐,就带着芍药先去库里择合用的衣料给卢嫂子验看,不够的开出单子来交采买上人去办,又将一半的工价银子当面称给她,才叫成贵家的送了她们下山。
打点完卢嫂子一行,廷珑想了想,不肯回正房跟崔大姑照面,只叫芍药自去交差,自己扭身躲回房去了。
其实,这倒正中崔大姑的下怀,她正有件大事要探张家太太的口风,因看出张家太太不是爱叫人在身边凑趣的,便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此时见人都出去了,正是个话缝,便开言道:“才刚是府上二少爷吧,真真是一表人才,不知举业了没有?”
姚氏道:“还不曾,他老爷恐他年纪小,根基不扎实,不许他下场呢。”
崔大姑就点了点头,道:“要说也不小了,这个年纪有家有室也属平常,府上少爷还没定过亲事吧?”
姚氏听她这话头似乎有提亲的意思,略一思量,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含笑等她往下说。
廷玉的亲事说来也算波折,早在京里时,姚氏心里便有了打算,因两边孩子年纪都还小,性情未定,二嫂又直言不愿叫孩子离开身边太远,眼看着离京在即也就没提起。等回了原籍,张英对外只说孩子已经定下了,一则是为避吴知府提亲,怕不好回绝;二则也是不肯叫廷玉早早成亲,怕耽误他用功上进,这在张家也是由来已久的,除却二房,各房子侄结亲都晚,张家长子廷瓒十八岁成的亲,还是因为岳家要放到外任才赶着办的。不过,现如今廷玉年纪也不算小了,吴知府又升迁去了别处,倒不必再有顾虑,若是有好的,先定下来也未为不可。
崔大姑见姚氏不肯搭茬,不知她心里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既然冯家托了她,成不成的好歹得回个话,就开言道:“咱们城里现管着缉盗、河务的冯汝仁镇守,太太不知听没听过?他家原本世居在西北为朝廷守边,南边打仗才调回来,因平叛有功升任到本地做同知有一年多了,官声很清。”说完看了看张家太太,见她似乎有些兴趣,又接着道:“他家里一对儿女都正当年,正在议亲,前些日子托了我,我思量着,想把你们大房的廷瑗说给他们家少爷。”
姚氏听她说要给廷瑗提亲,不由“哦”了一声。
崔大姑就笑道:“只你们大房儿媳妇儿要生产,这些日子一直不得空,还没来得及细说。”
姚氏点点头,心里暗自思量起来,又听崔大姑接着道:“冯家还有位小姐,今年一十六岁,生的粉雕玉琢一般,也是手心里擎着养大的,却难得知书识礼,性子又柔顺平和——要我说,女孩家相貌也还在其次,至要紧是性子要温驯,但有了这一样,旁的进门再教也不晚,就怕性子不好,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那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姚氏听了崔大姑这一番高论,知道她这是要把冯家的小姐说给廷玉,便仍旧不肯搭话,心说女孩子温柔顺从固然不错,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就失了天真活泼,却也过分老气横秋了,廷玉又是那样的性子,只怕不合适。
崔大姑见张家太太也没个态度,不由心急,又道:“这冯家小姐我是亲眼见过的,前面的话句句属实,若不是冯家立意要选个人品、才学、家世样样配的过的女婿也等不到今日,太太看怎样,不如就相看相看。”
姚氏闻言沉吟了下,道:“不是说给廷瑗提他们家少爷吗?还是一个一个来吧,别一个不成,倒结了仇,一个两个都不成才是。”
崔大姑听了,并无别的话可答,只得笑道:“若是都成了,倒是一段佳话。”
廷珑在房里躲了半晌,一直不见崔大姑回来,就很怕她罗唣母亲,累她劳神,忙又匆匆折回正房去,进门果然见姚氏正歪在绣墩上说话——若不是累的狠了,姚氏是不肯当着人这样做派的。
廷珑忙上前笑道:“厨下已送了饭过去,太太也别光顾着自个儿说的痛快,让姑姑移步过去用饭吧,改日再请来陪太太说笑也是一样。”
姚氏听了就笑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崔大姑快去吧,我这吃着药,正忌口,没什么好的,就不留你了。”
却听崔大姑道:“不忙,这几日没见姑娘,不知绣活做的怎么样了?”
廷珑听她提起功课,倒不好赶她了,只得笑道:“并没落下,得空就在这边做些。”
崔大姑听说就道:“拿给我瞧瞧。”
廷珑不大乐意,情知躲不过,也只好叫丫头取了来,交给崔大姑品评,心里已是为她那大头娃娃杜撰了好些说法,准备崔大姑一开口批评,就往远处栽赃说是京里的新鲜花样子,不信她肯去考证。
谁知崔大姑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只道:“也很能拿出手来了,平日里无事慢慢做吧,明日起我开始教你行止上的规矩。”
廷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先愣了一下,才有些明白崔大姑的意思,不过明白归明白,还是兀自不死心的挣扎道:“等太太身上好些了,再学新的吧。”
崔大姑却是铁了心的要早教完早走路,只道:“你有这个孝心就够了,太太屋里还少了伺候的人?”
姚氏听见也笑道:“说的是,你用心学规矩吧,少来闹我,只怕我好的还快些。”
廷珑无语,暗叹自己怎么就混成这样,连亲娘都倒戈了,可惜,她心里的小算盘实在算不上理由,也根本不能宣之于口。
及至崔大姑回去了,廷珑还像只蛤蟆似地,咕咕的生闷气,想着以然马上要押船去北边,只怕这两日就来家辞行,已是提前告诉过她的,自然是有所期待,到时若不见她,难免失望。
姚氏不知内情,见廷珑不大高兴,只当她躲懒,安慰道:“早晚的都是你的事,早学完了,好送了她走,清清静静的自在不好吗?”
廷珑不敢让母亲看出什么来,也不肯叫她操心,强自按捺住心绪,笑道:“知道了,娘。”
姚氏最喜廷珑心地疏朗,从不为什么事耿耿于怀,见她露出欢颜,就放下心来,逗她道:“今晚上又弄些什么吃的?”
廷珑也凑趣道:“太太猜?”
“左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汤汤水水,再没别的了。”
一时丫头捧了食盒进来放在桌上,廷珑上前一层层揭开,只见最上面是摆着梅花攒心样式的几个碟子,依次盛着雪菜冬笋,奶汁干丝,虫草花拌枸杞,桃仁鸡片几样清淡小菜,鲜红翠绿奶白,望之喜人;捡下这一层来,下头是一笼屉小包子,白胖胖的,端下来,最下边还有一只砂锅,煨着翻滚热的白粥,香气扑鼻。
廷珑摆了碗筷,笑道:“今儿吃荠菜馅的包子,配百合山药粥,又清淡又温补,可不是乱七八糟的汤汤水水。”
姚氏吃了这些日子的药,嘴里正发苦,见有鲜荠菜,也笑道:“三月三,荠菜赛灵丹,给你二哥哥送去了没有?”
廷珑道:“这是病号饭,二哥哥可吃不着,就咱俩吃。”才说完,就听张英从外头进来,笑呵呵问道:“什么好东西,就你们娘俩吃?”
廷珑见父亲回来了,忙笑着起身立在一边,姚氏上前服侍张英换衣裳,问道:“今儿大哥接老爷下山什么事?”
张英看了廷珑一眼,才道:“没什么大事。”就不肯再说。
廷珑见机,忙转到外间去张罗洗脸水,又吩咐丫头去厨下取老爷的饭菜来。等到忙完了,进去请老爷出来净脸时,才听了一耳朵,说什么“分家”。
廷珑打定主意,父母亲不想告诉她的,她就不问,果然,等用过饭喝茶时,张英再不提什么“分家”不“分家”的,转而说起替廷玉寻先生的事来,十分得意道:“那先生当年是名满江南的才子,更兼任侠使性,为人仗义,可惜屡试不第,半生潦倒,不过真才实学是有的,也不好请。”
姚氏听了,只道:“才子嘛,仕途多半是不太得意的。”
廷珑闻言几乎让那一口热茶呛着。
张英也顿时不言语了,半晌才又道:“这人听说脾气是有些古怪,虽有些才学,但若性情不好只怕……”
别亦难
翌日,廷珑一早起来就去姚氏房里请安,请了安用早饭,用过早饭喝茶,一壶茶喝没了颜色还赖在正房不肯走,姚氏催了又催,廷珑才百般不情愿的磨蹭着起了身,临出门又调过头来不死心的反复确认,确实不劳她随在身边伺候了,才颇不甘心的噙着两泡眼泪央求道:“那,太太好歹想着,晌午早些遣人去接我回来呀!”
姚氏不胜头疼的看她这一番做作,仿佛学规矩是上刑一般,真是可气又可笑,只安抚着点头答应下,就忙忙挥挥手赶了她出去。
其实,廷珑这满心的抵触跟学规矩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她担心的是离了正房,恐怕以然来家辞行时见不到她难过——这道理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借着不愿学规矩的名目争取一番,可惜,这貌似偷懒的举动在一向娇惯女儿的姚氏跟前也走不通——姚氏心里似乎有一条线,以她自己的生活经验为标准,哪些是廷珑必须掌握的,哪些可有可无,哪些又是大可不必的,泾渭分明,撒娇耍赖乃至胡搅蛮缠都不能使之挪动一两分。
廷珑此时眼见无望,也只得满腹哀怨的横下心去跟崔大姑的戒尺打交道。果然,才回转就见崔大姑已端坐在房中候着她了,一张蜡白的脸板的紧紧地,凝固的表情像是在跟谁置气。廷珑心里迁怒她坏自己的事,如今就懒得去贴她的冷脸,一干礼数一概都省了,只走上前去立在一旁静静等着她教诲。
崔大姑拉了半天的架子,做出威严肃穆的样子,只等张家小姐过来行礼时训诫她两句,敲打一番,籍此立起规矩来,谁知这丫头进了门就垂手敛目的站在一边,根本不来行礼。
崔大姑并不知廷珑有意怠慢,只当她娇惯的不懂规矩,正要出言教导,忽然转念一想,来张家之前方家太太特意打过招呼,不叫她勒掯了张家小姐,免得为人诟病;到张府后,张家太太也有言在先,只叫稍加指点下姑娘行止和女红两样就是,可见,两家都不是肯让这丫头吃辛苦的,至亲如此护短,她又何必枉做恶人,没的给自己找事。
想到这,崔大姑看了看一直立在旁边的张家小姐,清了清喉咙,开言道:“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礼法无以振纲常,府上请我来教导姑娘规矩礼法,照平常本应先从讲解家姑祖作的《女子规》开始,将那古时候的贤女都认全了,连她们的德行都烂熟在心里后,再扎扎实实的做上一两个月的针黹,然后才能学其他,不过,府上太太已同我说了,姑娘识文断字,自小就读过家姑祖的文章,绣活据我瞧也算过得去,这两样可跳过,今儿就从行礼开始学起吧。”
廷珑听到这儿抬了抬眼睛,不禁有些疑心崔大姑是不是因为她进门不曾行礼才有意这样布置的,正腹诽,又听崔大姑紧接着道:“先行个常礼我瞧瞧。”
廷珑心道果然,随后略侧了侧身,不肯正对着崔大姑,才将右手搭左手上,按在左腰侧,微微屈膝。
崔大姑也不叫她起身,自己从座位上走下来纠正道:“头低些……蹲身也要低些……要显得柔顺些……再卑弱些……”
一刻钟后,廷珑那一直屈着的腿开始麻了……两刻钟后,开始哆嗦……偏崔大姑还苍蝇似地围着她转圈,嘴里间歇性的念叨着:“对,就这么做……这行礼和别的事都是一样的,多练习,熟了以后不用想也不会出错……再低些……这就对了……好了,歇一刻钟,然后再来……”
廷珑欲哭无泪……
好容易熬到晌午,姚氏打发人来请她到前边去用饭,廷珑如蒙大赦,谁知还没高兴完就听崔大姑道:“用饭上的规矩也要学,把姑娘的饭送过这边来吧,吃完下午接着学走步。”
那丫头不应,只看着廷珑,等她吩咐。
廷珑此时对崔大姑的狠毒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知道她不用戒尺也能杀人于无形,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精神,决定向恶势力妥协,听话照做让她满意,好早日打发她上路。
结果午饭时,廷珑空着肚子,流着口水,反复学习如何像拈一片花瓣一样拿一个炊饼,等到终于可以开动了,又学习到如何用比鸟吃的还少来表现自己文雅……
下午,那曾经在廷瑗身上见过的绑着铜铃的飘带被系在了廷珑腰上,铜铃垂在膝下一寸的地方,步幅稍大些,就叮铃铃的显示自己的存在,廷珑专注与它搏斗,一时忘记头顶上的青花瓷碗,只听一声脆响,丫头就飞快的拿着扫帚出来清理战场,再换上个新的,廷珑看着那墙角的碎瓷心疼不已,咬咬牙立住脚问崔大姑:“我并没见过哪家姑娘成日家这么走路,也忒仔细了,不知学来做什么用?”
崔大姑不慌不忙道:“出嫁那日上轿下轿要用一回,多少双眼睛盯着,姑娘为着娘家、婆家的脸面,还是耐心些吧。”
廷珑恨恨咬牙,回头嘱咐丫头换铜碗来。
一天下来,廷珑终于明白当初廷瑗为什么说她不想活了,因为她也不想活了。晚上,扑在姚氏怀里就一边哼哼,一边控诉崔大姑虐待战俘。
姚氏听说崔大姑叫她屈着膝一个姿势摆半个时辰也自皱眉,想了想,哄到:“到底是玉清荐来的,你权且忍几日,我再封了谢仪送她回去,也好看些。”
廷珑见姚氏肯出面打发崔大姑,觉着有了盼头,才委委屈屈的点了头,等到第二天一早醒来,廷珑双腿酸疼,动一下如有千斤重,又觉得一刻也忍不了了……
所幸,这么着训练了几天后,此症状自动消失,廷珑走步也有了进展,姿态虽离弱柳扶风甚远,不慌不忙轻行缓步时倒也基本能做到动不摇裙了。
这一日,廷珑正在听凭崔大姑摆布如何坐的端庄,立的俊俏,紫薇忽然进来回到:“前边搬来几十盆花木,姑娘看栽在哪好?”
廷珑随口问道:“都什么花儿呀?”
紫薇往外看了一眼,道:“有茉莉,扶桑,还有几样不大认识,哦,还有好些栀子。”
廷珑此时已猛的站了起来,也不答话,也不顾崔大姑还上着课就提着裙子快步往外头走去,一径到了正房,见院里也摆着好些花木才停下步来缓了缓气,低头打量了眼身上穿的家常银红琵琶襟窄衣和下头的明霞八幅湘江裙,看完,不知是跑的急了还是怎么的,只觉脸上有些发烧,四下里看了遍,见静悄悄的没人暗暗舒了口气,又抬手扶了扶因跑跳险险欲坠的发簪,才移步往正房里去,心突突的跳,廷珑只强自按捺着,目不斜视的径直走到母亲座前请安。
姚氏笑微微的揽了她过去,廷珑才在姚氏怀里慢慢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心顿时沉到谷底,只见一旁客座上坐着两个婆子,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其中一个也是认识的,就是大伯母身边伺候的胡婆子——却哪里有以然的影子?难道那花是山下大伯母送来的?哪有那么巧的事!廷珑正神思纷扰的胡思乱想,忽然听胡婆子笑道:“九姑娘从过了年就没到城里去,在家闷着做什么?也没个伴当一同玩耍,后儿进城去多住些日子吧,你姊妹都盼着你呢。”
廷珑听人家好言相请,忙平定心绪,含笑谢了,又道:“我也极想五姐姐她们,只是这些日子正在家学规矩,一时也不得闲,怕是去不成了。”
胡婆子听了就笑道:“学规矩可是正经事,咱们九姑娘这是要出息了,可耽搁不得。”
姚氏听了忙接过话来:“自然是要去的,这丫头是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喜事,要不什么正经事也抛到脑后头去了。”说完笑着对廷珑道:“你大嫂子才给你添了侄儿、侄女,你大伯母送信来,后儿洗三摆酒,咱们去帮着忙活,你也去松散一天吧。”
廷珑听说廷瑞嫂子生了,也自是陪着高兴,只是没听明白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又开口询问。
胡婆子就掩了嘴笑道:“这才是意外之喜呐,竟一胎就凑成了儿女双全,说起来跟笑话似的,先是生了男胎,产婆才抱出来报喜,就听产房又喊疼,可真是把大太太吓得不轻,以为有什么不好,谁知不大会儿,又下生了个女娃,这下可把大太太给喜欢坏了,催着赶着叫煮红鸡蛋,挨家报喜呢。”
廷珑边听边笑,廷瑞嫂子还真是不生则已,一生惊人呀,这么多年没有孩子,这下可遂愿了。
胡婆子又谈笑了一会儿,因还赶着去别家报喜,不能再坐,只留下红鸡蛋就要告辞。姚氏封了赏,又叫芍药找了一包小指头粗细的全参来叫她捎回去给大侄媳妇儿养身子,才送了她们回去。
及至人都走了,姚氏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廷珑,问道:“今儿你回来的倒早?下课了?”
廷珑支吾着不肯答,转着眼睛胡言乱语的打岔道:“后儿洗三,那么小的孩子,不会吃不会玩的,送他们些什么好呀?”
姚氏定定看了她半晌,才道:“礼倒是早就预备下了,只是没承想得备个双份,长命锁、长命镯再加一副,项圈没有多的,现打来不及,减下来换几匹衣料吧,库里也不知还有没有软缎了,我恍惚记着年前裁中衣用光了。”
廷珑听说想了想,道:“昨儿我跟芍药姐姐去库里拿衣料给卢嫂子,隐约见着了,只是没大留心,我再跟芍药去找找吧。”
姚氏点点头,芍药便跟着一起出了来,走到半道,廷珑忽然问:“那院里的花木是谁送来的?”
芍药听了就笑道:“好啊,你拐了我出来,就为问这话是不是?”
廷珑红了脸不说话,芍药还不罢休,道:“我说今儿怎么这时候跑了回来,原来是见着了花儿,循着香味就找来了。”说完,笑着跑的老远。
廷珑被她揭穿心思,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又想芍药都能看出来,姚氏怕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真是无地自容极了,几乎恼羞成怒,一路追上去就要撕她的嘴,芍药笑的没有力气,跑不动,到底叫她在离库房不远处抓住,逮着一顿胳肢,芍药怕痒,上气不接下气的连连讨饶:“好姑娘,你放了我,让我喘口气好告诉你花儿是谁送来的呀。”
廷珑心里早有答案,又听她调笑还有什么不确定的,便不肯放,把芍药整治的几乎就要在青砖地上打滚。
芍药实在受不得了,边痛笑边抛出诱饵来:“方少爷,哈哈,来家,除了送花还有别的事,姑娘放了我,我才讲。”
廷珑听说别的事,恐怕就是要走了,顿时熄了欺负人的心思,饶过芍药,芍药缓了好半天的气,又是理裙又是拢发,做足全套才道:“方家少爷晌午来送花儿连同跟太太辞行,说后日启程去北边,年底才回来。”
廷珑听见果真如此,就轻叹了口气,半晌又问:“走多久了?”
芍药回道:“坐了好大工夫,后来听见说有客等着见太太才回去了。”廷珑听着心里就有些发酸。又听芍药道:“姑娘千万装作不知道,虽不是瞒人的事,只别人说得,我们跟姑娘说这些就很不妥当了。”
廷珑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笑着点点头,就带着芍药转去库里,翻找了一遍,软缎统共就鸭蛋青和月白两种颜色还剩了些,做贺礼显然不好,只得找了两匹松鹤团花织锦缎和云雁平纹厚缎捧了回去给姚氏挑选。
姚氏见了却摇头道:“平纹的也还凑合,织锦的就稍硬了些,给小娃娃做衣裳还得是软缎,明儿打发人去买吧,左右咱们家也得用。”
分家(上)
廷珑从崔大姑眼皮底下跑了出来,料想此时回去,必有一场盘问责难等着她,就不肯自投罗网,只赖在正房专心围在母亲膝下承欢,好将方才的事揭过去。
姚氏见她小猫小狗似地围着自己团团转,乖巧的不行,声气里都透着讨好,知她心里明白透亮的很,不肯老实守礼却是明知故犯了,有心敲打她两句,又想着以然同她自幼一起长大,亲厚非同一般,男女之大防不可一概而论;况且,看她在自己身边跑前跑后的捧茶、捶腿、说笑、逗乐也比教训她一顿让她噤若寒蝉来的享受……如此,就先不与她认真计较了。
廷珑殷勤服侍了一下午,见姚氏一句不提就慢慢放下心来,晚饭时水陆时鲜由着性子饱餐了一顿,告慰了这些日子亏欠了的胃口,饭后还捧着冰皮豆沙馅的点心不撒手,惹的廷玉讪笑,亲自倒了杯茶给她,叫她别噎着。
兄妹两个互相打趣,一直混到晚上,张英跟姚氏都要歇息了,还流连着不肯回去。
姚氏不免好笑,唤了芍药来,吩咐道:“送姑娘回去,再跟崔大姑说一声,山下大房添了嫡孙,后儿洗三,叫给姑娘放一日假,顺便也问问崔大姑,当日要不要下山去走走。”
廷珑有了护身符,才痛快答应一声,随芍药去了,及至到了自己院里,崔大姑果然还在房中等她,芍药上前将太太的话说了,崔大姑就笑道:“有这样的喜事,自然要去道贺。”
芍药得了回复笑着去了,廷珑紧随其后,也侥幸过关,等回到自己房里,由着丫头伺候着洗漱了,对着镜子卸钗环打散头发时,才见镜中那张脸,皱的苦瓜似的,失意的一目了然,想着这半日强忍着的失落,以己度人,竟有些鼻酸。
好在这张脸毕竟年轻,睡一觉,就重新焕发了光彩,毫无心事的样子。第二日,崔大姑也不来难为她,按部就班的练习一番,顺顺利利的过了一天。
隔日一早,廷玉先出门去码头送别以然,张英就说不如一同去送送,姚氏立刻笑道:“他们兄弟,去送送应该,龙儿去送像什么样子,难不成叫人讲究说没过门的媳妇儿去送姑爷出门?”
张英了听了一笑,便不再坚持,廷珑坐在姚氏身畔,心里很怪父亲耳根子软,却无可奈何,只能绝望的看着廷玉打马离去,渐行渐远,又眼巴巴的直看到廷玉没了影才收回目光,怕脸上带出失望来,便合身伏在姚氏腿上假寐。
姚氏也不说话,揽着廷珑头颈,沉默的用手梳理她鬓边碎发,廷珑在这样温柔的抚慰下,渐渐止住伤悲,随着轿马的节奏晃晃悠悠的瞌睡起来。好像走了很久,半梦半醒中终于听见到了,廷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姚氏拍着她后背,道:“快精神精神,别叫人看见这么懒洋洋的。”
廷珑就对着母亲一笑,等轿帘掀开,率先笑着踏到地上,又回过身来搭着母亲的手扶她下轿。胡嫂子早接在跟前,此时就堆着笑上前扶着姚氏另一边胳膊,道:“三太太可来了,我们太太才陪着几位本家亲戚去了大奶奶房里看小少爷跟小小姐,正盼着您呢。”
姚氏就笑道:“是我来晚了,都在哪呢?快领着我去看看。”
廷瑞正在门首和张英说话,也赶上前来,道:“请婶子安。”
廷珑不等姚氏叫起,先笑着福身,道:“请大哥哥安,给大哥哥道喜了。”
廷瑞听了一脸的笑,喜气洋洋的逗她道:“托妹妹的福。”
姚氏笑斥道:“她有什么福,净胡闹。”
廷珑不依道:“大哥哥生了双胞胎,大宴宾客,我自然跟着沾些口福,怎么就没福可托了。”
姚氏见她方才在轿里还软趴趴的一脸沮丧,一下地就上起疯来了,可见是小孩子脾气,记吃不记打,就放下心来,笑着白了她一眼,又对廷瑞说道:“你接着迎客吧,我到里边去看看孩子。”
胡婆子忙上前引路,带着姚氏一行往产妇院里去,及至到了院中,胡婆子也不传报,只快步上前去打了帘子,姚氏进门就见大太太正陪着几位没出五服的本家亲戚女眷在厅中静悄悄的说话,见姚氏进来了,众人纷纷起身,姚氏上前相见了,又叫廷珑挨个行了礼,才按辈分长幼坐了。大太太也已经见了崔大姑,拉着她的手寒暄了一番,请她坐了。
原来孩子还没醒,众人便坐在厅中说些闲话,大太太把手伸给姚氏道:“你可来了,给我们丫头扎个耳朵眼吧,也沾沾你的福气。”
姚氏拉着嫂子的手,听了这话就笑道:“这倒是我的体面了,往常还真没给别人家孩子扎过,只怕手不稳。”
大太太听她答应了,就忙吩咐了下人去冰窖子里取冰,才道:“不扎到脑门子上去就是了,有什么稳不稳的,正好,趁着她还睡着,一针下去连个动静也没有。”
姚氏听了笑着起身去净手,廷珑却吓得嘴都合不上了——给那么小的孩子扎耳朵眼?却见不大会儿工夫,冰就盛在盘子里端了上来,大太太又从里边拿了个酒盅出来,里面浸着一根穿着红丝线的绣花针,廷珑看着作案工具,想着如何实施,头皮都有点发麻,却禁不住好奇,跟着一同进了里边隔间。
廷瑞媳妇儿正侧身躺在床上,身边并排两个大红包被,见了婆婆和婶娘一同进来,就要起身,姚氏忙上前去摁住,道:“你是月子里的人,可别这么多礼数,咱们都是过来人,还能挑你的理不成?”
大太太也说:“你躺着吧,又没旁人,我请你婶娘给丫头扎个耳朵眼。”
廷瑞媳妇儿就笑道:“劳动婶子动手,我们丫头倒是个有福气的。”
姚氏侧身坐到床沿上,略松了松包被,看了看孩子,笑道:“你才是个有福气的,我们都说呢,一回就落得个儿女双全,比旁人少遭多少罪来。”
廷瑞媳妇儿成亲十多年才开怀,此时听了这话,想着这些年的委屈,倒是酸楚居多,就要落下泪来,姚氏见了,怕大太太看见,忙笑着叫廷珑遮掩道:“你不是吵着要看看侄儿、侄女儿吗?过来看看吧,只不许动手。”
廷珑就凑了上来,先给廷瑞嫂子见了礼,才小心翼翼的去看两个幼儿,但见一模一样的两个皱皱的宝宝,头发稀落落的,实在谈不上好看,只得昧着良心犹豫着道:“大嫂生的宝宝,真……真可爱,哪个是侄儿,哪个是侄女儿呀?”
廷瑞媳妇儿也不用扒光了验看,就指着其中一个头发茂盛些的道:“这个长的小的是丫头,正好睡着呢,婶子动手吧。”
姚氏就从冰盘里取了两小块冰捏住小宝宝的耳垂,过了一会儿,从大太太手里的酒盅取出穿着几股红丝线的绣花针,对着那薄薄的耳垂,相看了相看,刺绣似地刺了过去,拖出一节线来,用剪子咔嚓剪断,其间小宝宝一声也没吭,廷珑真是叹为观止。姚氏又对着另一只耳朵如此这般了一回,末了将拖长的丝线系了个结,那孩子只张嘴吐了个泡泡,就又接着睡了。
廷珑晕乎乎的跟着出来,想着自己恐怕也是三天时扎的,要不怎么没记住呢——娘的心也够狠的——正想着,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龙儿也来了?”
廷珑抬头,就见玉清舅妈正立在屋当间,和母亲拉着手说话,廷珑来前也想到玉清舅妈是一定要来的,只是定亲以后还是头一次遇见,到底有些紧张,忙笑了笑,低头走上前去,按着崔大姑教的规矩,认认真真的蹲身请安问好。
玉清见她规矩森严,倒也心里喜欢,双手扶了她起来,上上下下的细看了,才道:“龙儿这规矩越发像样了。”说着,又笑问崔大姑道:“不是你难为我们姑娘了吧?”
崔大姑听了忙摇头道:“岂敢,岂敢。”
玉清就笑道:“这样才好,不然我可不依你。”说完又拉着廷珑问她每日在家里做些什么消遣。
廷珑揣摩着她问话的意思,一一笑着谨慎作答。
姚氏坐在一边听着,眼睛盯着玉清和廷珑,并不Сhā言。
众人又在厅里坐了一会儿,廷瑛带着廷瑗、廷碧、廷琰姊妹四个也过了来,廷珑就借机离开玉清,走到门口去见礼,才给廷瑛大姐姐行了礼,轮到廷瑗,还不等屈下膝来,就让她一把捉了起来,嬉笑道:“让我看看,瘦了没有,我听说你在家里正受那老妖……哎呦……”
廷珑听廷瑗莽撞,要出口伤人,情急之下一脚踏了上去,廷瑗倒也精乖,立刻收声往她身后望去,就见那“老妖婆”正在一群女眷中间端坐着,廷珑也侧身偷眼去看崔大姑神色,见她正同玉清舅妈相谈甚欢,似乎是没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瞪了廷瑗一眼。廷瑛也伸出一根指头狠狠点了点她的额头,廷瑗伸了伸舌头,正了正容色,廷瑛才带着姊妹几个上前去给众位长辈行礼。
大约是人多闹腾的,不一时就听见大嫂在里间轻声说道:“娘,孩子睡醒了。”大太太听见忙带着奶娘进去忙活了一番,又打发人去外头请老爷们过来,就有人进进出出的抬洗身用的鱼龙盆,廷珑看过去,见里面盛着五谷杂粮,锁头,大葱之类的寓意吉祥的东西,大伯带着众位本家叔伯进来后又支了香案,供了送子娘娘、豆疹娘娘之类的神像,摆齐全了才把孩子抱了出来。
当日接生的稳婆就点了香烛,摆了贡品,先是祝祷了一番孩子聪明伶俐、不生灾病,接着接过孩子轮流抱到众人身边,早有下人捧了水盆过来,众人依次往鱼龙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将贺礼放到里面,廷珑不经意看着,见大多都是金银锞子之类,有多有少,不过是个意思,只玉清舅妈和母亲是至亲,给的金锁,金镯子,金项圈这些玩意儿,另崔大姑拿了一把葱出来,也不知她怎么带进来的。那稳婆也是一愣,半晌才喊了声“聪明伶俐”,又往后传,两个孩子都转了一圈,盆里就半满了。
廷珑一直盯着两个孩子,见这样的大阵仗也不曾哭闹,心说,大约他们也知道这是挣钱,所以乖乖的,真是聪明呀,正赞叹,就见那稳婆照着其中一个孩子的ρi股上拍了一巴掌,顿时惹得孩子哭的震天价响,另一个没挨揍的也高声应和,众人听了倒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才知这哭想必也是有讲究的。
一时礼毕,众男客由大伯领着去了外头吃“洗三面”,众女客就由大太太招待去了正房,廷珑几个也单设了一桌,跟着一同随喜。
吃着饭,廷珑才发现二房的廷瑶、廷玥都不曾现身,刚要寻问廷瑗因由,忽然想起,方才洗三礼时,二伯也没露面,就把话咽了下去。
等吃了饭,众女客又坐了一会儿,正要告辞,就听外头吵嚷了起来,大太太忙叫胡婆子出去查问出了什么事,胡婆子答应一声去了,不一时回了来凑到大太太耳边悄悄回话。
大太太听了神色一凛,扫了一眼满屋子的本家亲戚,又看了一眼崔大姑,坐正了,咳嗽一声才道:“厨房今儿过火,走了水,已叫人去扑救了,大家莫着急,且再坐一会儿,等扑灭了再去吧。”
众人先是慌张,见大太太并不急躁,言笑晏晏的唤人沏茶上果子也就放了心,慢慢又谈笑起来,又有人凑趣道:“咱们侄儿媳妇儿才生了小少爷,府上就走了水,想来小少爷是火德星君下凡也是有的,那造化可就大了。”
大太太听了也一径赔笑,道:“借老嫂子的吉言,若真有什么造化,也是托了您的福,长大让他孝敬您。”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又消磨了两盏茶的工夫,前边才渐渐没了声息,大太太又使唤胡婆子去看,这回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回到:“已经扑灭了,没什么大事。”
众人听了都念起佛来,大太太似乎也松了口气,道:“还好,所幸不曾烧到这边来。”一干人听了笑道:“这话说的,还有不怕事大的。”
大太太就笑道:“我可是揪着心呢,烧些家什却没什么,只是当着亲戚们的面丢人就忒打脸了。”
玉清听了却接道:“有什么打脸不打脸的,谁家还没有本难念的经呀,大姐也太多虑了。”说完起身又道:“我才送了以然出门,老爷子还在家等我回话呢,既然没什么事了,我就先回去了。”
众人听她要走,也纷纷起身告辞,大太太也不多留,亲自起身送了她们出门。等外头回来,就跟廷瑛使了个眼色,道:“带着你妹妹到你院里去玩吧。”又转向崔大姑道:“大姑也去歇歇,坐了一上午又担惊受怕的也乏了。”
崔大姑却道:“这有什么累的,我今儿来也为了你们廷瑗的亲事,上回,我跟你提要给她说个人家,说的就是咱们本府的同知,现管着缉盗、河务的冯镇守家的公子,不知你府上中意不中意。”
大太太有大事要同姚氏商量,正急着叫崔大姑回避,听到这顿了顿,见廷瑛还带着几个妹妹站在门口,就大声咳嗽了一下,见廷瑛几个走了,才慢慢寻思起来,问道:“冯镇守……可没大听过?不是本地人家吧?”
崔大姑就笑道:“这冯家原世居西北来着,还是这回南边平叛,靠军功升到咱们这做同知,这做着朝廷的官,自然是朝廷叫去哪上任就去哪上任,一丝也勉强不得。不过,他家虽不是本府人,听官声却是极清正的,我在他们府上教过他们小姐,和她府上太太也熟悉,是个极将规矩的人,教出来的儿女万万错不了的——真有什么不好,我也不敢说给贵府上呀。”
大太太听说就有些心动,道:“他们府上这位少爷不知是嫡出还是庶出?”
崔大姑道:“自然是嫡生的,且是独子,下头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妹妹。”
何太太听到这更是心动,又问道:“那少爷学问怎样?想必一定要出仕的吧?”
崔大姑就笑道:“那是自然,学问上极好的,只是时运不济,年前秋闱突然生了急病,这才科场失利,不过三年后大比想必是一定要高中的。”
大太太听到这,心下一坠,又问道:“不知生的什么急病?”
崔大姑知她担忧什么,只笑道:“不妨事的,不过是肠胃上不适罢了,早就好了的。”
大太太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问的,就低着头思量不做声,崔大姑急道:“冯家那样的人家,少爷又是这么个出色的人物,想来也不只托了我一个人说亲,太太已是托了这么久了,再犹豫,这大好的因缘恐怕就要错过去了。”
大太太听到这便立定主意,道:“既是崔大姑保的媒,我是信得过的,如此,就选个日子安排那冯家来相相我们廷瑗吧。”
崔大姑得了实信儿,才点了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吧,我这就去冯家说给她们知道,看定在什么时候好。”
大太太听见她要走,真是乐不得的,忙叫人备轿,送了她去,这才真正松了口气,瘫坐在椅上。
姚氏等她缓过起来,才问道:“才刚,二哥房里闹的什么?可是为着分家的事?”
大太太眼睛一亮,道:“怪道婆婆当日还在的时候就夸三媳妇儿是个伶俐人呢,猜的一点也不错。”说着,叫了胡婆子进来。
胡婆子就从袖中拿出张大纸来呈给大太太,大太太展开看了,冷哼一声,又叫她拿给三太太看。
姚氏接过,只见上面一条条的记着张家所有的田宅店铺明细,有些连她也不知道的,更稀奇的是连廷珑跟廷玉开到点心店铺,新收的酒坊都赫然列在上面。
姚氏心里大约有些明白了,却还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大太太喝了口茶,曼声道:“二弟从来不管事,竟有这个本事,将产业摸的清清楚楚,要平分了三份,分家呢。”
分家(中)
二房闹着要分家,姚氏早听张英说了,也并不如何惊讶,倒是冷不防听了这么个分法,颇有些诧异,不由疑惑道:“这是怎么话说的?一家子骨肉,平日里也还和气,怎么忽然就闹的这样了?”
大太太闻言叹了口气,道:“从过了年弟妹一直在山上,不知家里这些日子都闹翻天了,我正想趁着你这回过来,好好跟你商议下这事,谁想二房就赶着今日家里请客闹了起来。”说着,转头向胡婆子道:“你再去,看前边怎么说,议出什么章程来,赶快来回我跟三太太。”
胡婆子答应一声去了,大太太才接着道:“前些日子,咱们家银楼的管事辞了去,二弟说他们廷瑾没个正经营生,终日游手好闲的不成个体统,让你大哥安排他去管事。你大哥才说了两句廷瑾少经验,叫先跟着廷瑞学些日子,再放管事不迟,二弟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埋怨你大哥不肯栽培廷瑾。你大哥不愿伤了兄弟和气,只得答应下来,又安排了掌柜的教导他。谁知没过多久,账房就跑来含混着跟你大哥说银楼那边有三千多两银子的账对不上,你大哥叫了掌柜的来问,又叫廷瑞去查,才知道是廷瑾私挪了去花天酒地,这下可把你大哥气坏了,又恨他不长进,又恨他不学好,一怒之下就要撤他的差事。二弟跑来讲情,你大哥正在气头上,一定要让他把公中的银子赔补上,改过了,再回来做事,二弟脸上就不大痛快,怏怏的领着廷瑾去了。你大哥见他那个样气的晚上饭也没吃,我怕他犯了旧疾,劝了又劝,好容易稍微平了气,用了碗粥,正准备歇下,孙姨娘又带着廷瑾哭天抢地的跑了来,风言风语的说什么没有花自家的银子还要赔的理,欺负他们廷瑾是丫头养的,我见她满口的胡搅蛮缠,就要发作她,你大哥还不许,只叫人去请二弟过来,谁想二弟来了,她倒越发得了意,吵嚷着他们廷瑾不过是花自家几两银子,若是自家银子也做不得主还不如分家,二弟听着竟一言不发,任她撒泼。我在一边冷眼瞧着他那意思倒像是纵着孙姨娘闹,真个要分出去单过,如此,我也不管了,直闹到起更,你大哥也看出来了,问二弟是个什么主意,二弟才支支吾吾的说你大哥自家管账,再多银子支出去他们也不知道,只揪住廷瑾不放,他也不能服气,不如分家的好。”
大太太说到这苦笑了下,才接着道:“你大哥任劳任怨了一辈子,只当是大哥该做的,并没说过一句辛苦,不成想到头来人家不领这份情,还疑他至此,硬是叫这话刺的犯了痰症,又一宿没睡,隔日一早就叫了三弟来,当着面的让账房查账,并没有一笔中饱私囊的,二弟才不甘不愿的消停了,倒是你大哥病了这些日子,廷瑞媳妇儿生了小子,才喜得好些了。”说着就湿了眼角。
姚氏见状忙赶上前去,递了手帕给大嫂拭泪,大太太接过按了按眼角,掩了失态,轻咳了一声才道:“我这是替你大哥不值,为这份家业操碎了心,反倒落了不是。”
姚氏闻言忙道:“大嫂子快别这样,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什么不知道的,这些年我们在京里,家里的事全赖大哥、大嫂操持,我们反还要受家里补贴,心里只有感激敬重的,再没有别的话可说。至于二哥,他原就性子软些,叫他房里那起心术不正的挑唆的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大哥大嫂再不能为这个生气,不过是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倒叫她们得了意。”
大太太听了这话倒扑哧笑了,道:“二弟一时糊涂?他开了单子分家产时可一点儿也不糊涂呢。不光祖产,就是你们从京里回来置办的田亩、庄子也列了进去,还有我跟你大哥给廷理、廷瑧兄弟两个预备的一点家当也没放过,倒难为二房算的清楚。”
姚氏不过是随口说来聊做劝解的话,叫大嫂奚落了,也不由一笑。
大太太伸手将二房开的那明细拿了去,展开又细看了一遍,冷笑道:“二弟开了这么张单子出来,又特意捡洗三的日子,趁着本家几位掌事的叔伯都在闹起来,可见是思谋好了的,看来这家无论如何是分定了,只是怎么个分法却不能依着他。弟妹有什么主意没有?”
姚氏打心眼里没把二房开的单子当回事,他们从京里回来时原就做了日后分家的打算,已是在山上另置了房舍、田庄,文契直接立在自己一房名下,并不是谁想要就能拿去的,至于张家祖产,多是些商铺,需要人经营照管,张英向来无此志向,廷瓒跟廷玉兄弟两个也各有前程,要来无用,何况,当初老太爷过世时,张家还远不是如今的景况,大哥接手后才慢慢兴旺起来,后来张英入阁,张家又领了内府的银子行商才越发的富贵,渐渐有了今日,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大房打理经营的,她们一家一点儿心不操,干拿了这十几年的红利也可以了,若是分家,以张英的为人,是一定不会跟兄弟争这些的。所以,其实于三房来说,这家分与不分也无甚妨碍。
不过大嫂既然问了,姚氏也有些看不惯二房算计自家产业,略微沉吟了片刻,还是知无不言道:“既是大哥、大嫂当家,分与不分,怎么个分法,横竖全凭大哥大嫂做主就是,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倒是原先跟我们老爷在湖广任上时,听人家断过一个分家的案子,我听着很有些道理,说是一家子兄弟两个,爹娘不在了,老大就跟船出了海,多年后带着攒的身家回了来,老二烂赌成性已是将祖上留的一间草房、两亩薄地都买净了,见大哥发了注财回来,就要分去一半,老大自然不肯,老二就一纸诉状将大哥告到了衙门,说是当初未曾分家,正该一人一半,那断案的老爷听了,只道分家分家,分的既不是老大的家,也不是老二的家,分的是老太爷的家,只把你们老太爷过世时留下的房子地平分了罢。”
大太太听了,半日才反应过来,讪笑道:“那老二岂不是还要倒赔他大哥半间房子、一亩地?”
姚氏听了只笑而不语。
大太太思量了半晌,想着自家老太爷去世时,也不过是留下十数间铺子,百十倾土地,与今日张家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这样分,就是三房也是极吃亏的,三弟妹竟出这个主意,竟不知她打得什么算盘。
不过,转念一想,自家老爷又哪里是肯苛待兄弟的,二房那样撕破脸,也还维持着,倒像是欠了他们的,不由更是苦笑起来,呆坐半日,见前边迟迟不来信,又打发人去问,不大会儿工夫,胡婆子走来回报道:“族里几位家长都来了,二老爷一定要立时分家,大老爷不答应,亲戚们正帮着调停,现在也没个结果。”
大太太听了就叹息道:“依我说,既然人家已是铁了心,还调停什么,立时分了正好干净。”
胡婆子又赔笑道:“我听老爷说,叫亲戚们晚上都别走,留下用晚饭呢。”
大太太听了忙传人去厨下招呼待客,想了想又问姚氏道:“这么胡缠下去什么时候是个了局,弟妹跟我去走前边走一趟,帮着二弟劝劝你大哥吧。”
姚氏心说他们兄弟闹就让他们自己闹去,就是记恨了也跟旁人没有干系,若是咱们凑上去说两句,来日非套上离间兄弟的罪名不可,就要想法子推脱,正巧来人回报说崔大姑回来了,大太太忙忙跟姚氏打了个眼色,止住话头,就见崔大姑兴高采烈的进了来,大太太见状,知道十有**是说成了,起身含笑问道:“冯家怎么说?”
崔大姑就道:“冯家想三日后来相看,问府上方便不方便?”
大太太也想快着些,趁着家里闹分家的事还没传扬出去,赶快定下来,就道:“三日后很好,就三日后吧。”
崔大姑听了,又犹犹豫豫的看了眼姚氏,道:“冯家夫人还想带着她们府上小姐同来,顺便拜会三太太。”
姚氏闻言脸上不动声色,淡淡的瞥了一眼崔大姑,崔大姑叫这眼神一碰,心里忽然就咯噔一下,有些担心自己自作主张惹恼了这位张家太太,正想解释两句,却见她已转过头去笑眯眯的同大太太道:“正好,我看今日也回不去了,就多留几日吧,也帮大嫂相看想看廷瑗的婆家。”
大太太听说冯家要领了姑娘来见姚氏,多少也有些明白这冯家大约还有些别的心思,不过不管怎样,终究是张家的面子,当即道:“那敢情好。”
崔大姑得了答复,仍旧折回去给冯家报信。姚氏想了想,便将崔大姑把冯家姑娘提给廷玉的事说了给大太太听,道:“我听崔大姑说这冯家姑娘很是不错,就跟我们老爷商量了商量,谁知我们老爷说,廷玉正是该用功读书的时候,谈婚论嫁早了些,起码也要等到他进了学再说,恐怕要耽误了人家姑娘。”
大太太听了,一时知道原委,心里反倒踌躇起来,怕人家是冲着三房来提的亲,知道三房不准备许婚,连廷瑗的也不成,思量了半晌,不知人家到底冲的谁,一时拿不定主意还该不该叫那边过来相人,准备等崔大姑回来,再探探底细。
谁知,崔大姑当晚只打发了轿夫回来,传口信说冯家留下了,等三日后陪那边一同过来,省的不认得门。大太太听说不免焦急,却也着实松了口气——家里正乌烟瘴气的闹家务,崔大姑住着实在不容易瞒过,若是传到冯家的耳朵里就不好了。
大太太正忧心如焚的担心人家相不上廷瑗,廷瑗却是心惊胆战的深怕人家看上她,要聘了她去,从听见崔大姑说亲起就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回到自己房里就扑到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廷碧知道她的心思,只在床沿坐了抚着廷瑗的背,廷瑗哭个不休,她竟也落下泪来低低哀泣,廷珑坐在一旁看这两个泪人,声音一高一低此起彼伏,真是不知如何宽慰才好,好容易哭了半个多时辰,廷瑗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廷碧却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竟是越哭越凶,一条帕子都浸透了,直把廷瑗哭的坐了起来,反去安慰她,两人又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廷珑见哄不住,只在一旁候着给她两个换帕子,就听廷瑗抽咽着趴在廷碧耳边问:“尚宽为什么不来提亲呀,我快等不了。”
廷瑗却似比她还要伤心十倍,根本顾不上答,只专心哭泣。
廷珑倒是知道,尚宽才跟以然押船上京去了,不过,这恐怕也不是廷瑗想要知道的答案。
尚宽究竟为什么不来提亲呢,廷珑站在窗格向外看,院子里一丛丛的茶花正值怒放,碗型的花瓣有种蜡质的厚重感,富丽而灿烂,可是一旦花期将尽,也只能任雨打风吹去了吧。
廷珑相信没有孩子战胜不了的家长,那么尚宽在逃避什么呢?让他在母亲和自己的**之间做出选择就这么难吗?那么在可以预期的将来,当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之间出现交锋,他选择起来一定同样困难吧?所以他不来求亲,也不肯成亲,只是以非她不娶的意志同他母亲较劲,是希望他母亲看到他的决心吧?这样廷瑗过门或许能少些刁难。当然,也或许是让廷瑗明白,你看,我的处境,我不能为了争取你而不要我的母亲,将来,我也没办法在我的母亲面前偏袒你,这是你愿意的吗?
真自私呀,我给你退却的机会,如果不肯退却就要同我一起承担。可同样是这个人,他喜欢你,欣赏你,包容你的不通事务,任性,直白,种种于礼不合的小毛病,那么,其实这样一个人已经很难得了吧?总好过去面对一个陌生人,也许那也有一个恶婆婆在等着呢。
真复杂啊,廷珑回过头去看廷瑗,她才十六岁,还不到法定饮酒的年龄,你竟让她做这样的选择。
分家(下)
姚氏一早出门时并不知道今日要耽搁在城里,家务也没做安排,如今眼见一时是回不去了,只得打发芍药回去料理,再叫伺候的人收拾这几日的衣裳过来。大太太也忙使唤人去打扫三房惯住的院落,送新铺盖过去。一时安顿了,妯娌两个只在内宅枯坐,等前边拿出个章程来是分还是不分,直等到掌灯时候也没个消息,正要张罗着传饭,忽然胡婆子脚不沾地的跑来,慌慌张张的回道:“大老爷说着话犯了痰症,现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已是喘不上气来了。”
大太太骤然听了这话,唬的从头凉到脚,跌跌撞撞的就往前头去看。
姚氏也惊了一跳,一边回头吩咐:“大老爷平时吃的什么药,快找了来。”一边扶住大嫂同往前边去。
两人疾步走到前厅,众人见张家两位太太过了来,忙忙让开门口,大太太一眼看见自家老爷歪在平日里歇晌的罗汉床上,喘息急促,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就落下一串泪来,扑到床沿去看视,大老爷见老妻急的面无人色,满脸涕泪,忙趁着咳嗽间隙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无事,廷瑞正跪在床边给父亲揉胸捶背,此时也安慰母亲道:“娘莫急,才刚一口痰淤在嗓眼里,我对着口吸了出来,已是好些了。”
大太太不听这个还好,一听之下更觉凶险,伏在床沿上流泪埋怨:“老爷,你这是何苦来着,想要一气吓死我吗……”一时大哭起来。
众人苦劝不住,及至张英引着大夫上前来瞧,大太太才止了泪起来,给大夫让出空诊脉。
那大夫上前坐下,摸了脉又看过舌苔,只说是外有寒热燥气相侵,内有惊怒忧思之扰,火升于肺,则痰滞咽喉,咯之不出,咽之不下,才有今日之症,开了张清燥消散,保肺化痰的方子,叫先吃两天再看。
张英看了脉案,见都是些固本培元,清热去火的药材,并无犯冲之处,才叫人去抓了药按方煎制,又取了大哥平时吃的丸药给大夫看相宜不相宜。
那大夫见其中有一味新制的半夏丸,就叫用淡姜汤化开先灌下,正对症。临走又交代此症要格外将养,尤其不许生气,张英记下,让人付了诊金送了他回去。
一时姜汤煎好,化了丸药喂张载服下,没多久就咳的轻些了,大太太看果然对症方松了口气。张家本家的几位叔伯见好些了,也都放下心来,纷纷告辞,张英带着廷瑞亲送出门去,回来又用竹轿将张载抬去正房。
大太太服侍张载歇下,守着他睡着了才出来,见张英、姚氏同廷瑞兄弟几个还在外间等着,就点点头,道:“睡下了,想是那药对症,睡的还安稳。”又问廷瑞:“你爹这是怎么发的病?”廷瑞闻言皱眉不语。
大太太又看向张英。
张英只得含糊着道:“二哥说要分家,众人劝他不服,一时争执起来,大哥就气的厥了过去。”
大太太闻言拧了眉,慢慢走到中堂坐下,半晌道:“二弟这么两次三番的闹,显见是立定了主意,就不要拦着了,分,立时就分,明儿,廷瑞跟你三叔去办,要什么给他就是,只是要快,再拖,你爹的命都要没了。”
廷瑞听了这话不敢言语,张英也甚是为难,又不能顶撞长嫂,想了想道:“等大哥好些再说吧,如今大哥病着,不跟他商量,只怕……”
大太太不等张英说完:“到时我跟你大哥说,你就按我说的办就是了。”
张英见大嫂正在气头上,只得先答应下来。
大太太就道:“你大哥没事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晚了,也都累坏了。”
张英不放心,还要再看护一会儿,正要说话,见姚氏给他使了个眼色,就答应了一声,同姚氏出了来。
两人回了院,廷珑听见动静,抱着廷瑗的小巴狗从楼上跑下来,问道:“大伯怎么样了?”
姚氏见她还没睡,就道:“好些了,你小孩子就别跟着操心了,去睡觉。”
廷珑本是有话要跟母亲说,此时见母亲言语间不大和气,父亲也神色不虞就答应一声识趣转身走开,心下却有些担心不知大伯病的有多重。
姚氏目送廷珑回房去了,唤丫头打水来,服侍张英洗漱,张英净了面就问道:“才刚怎么不叫我说话?”
姚氏闻言一笑,将房里丫头都打发了出去,才道:“大嫂今儿问我分家怎么个分法,我把咱们原先商议的主意说给她听了。”
张英一愣:“什么主意?”
姚氏道:“不是你说的?如今咱们有房子、有田庄,若是分家,大哥赚下的产业咱们不能要。”
张英就道:“正是,田庄一年出息已是不少,够咱们用的了,大哥养活咱们这么些年,不能依仗他仁厚就没个餍足。”
姚氏见他还给自己讲道理,显见是没明白过来,扭头笑瞪了张英一眼,道:“真是榆木脑袋,还是当朝大员呢,朝堂上皇上问话也这么没个心术?”
张英也不恼:“夫人这等冰雪聪明,学识渊博,万幸生做女娇娥,只在家中乾纲独断,称王称霸,不然,为夫哪里是你的对手。”
姚氏听张英打趣自己,脸上一红,就不肯说话。
张英只得哄到:“跟大嫂说就说了,那又有什么的?”
姚氏道:“二哥开的那个明细,将祖宅跟咱们置下的田产都划到公中要一同分了呢,我就跟大嫂说,分的是爹的产业,没的把咱们的私产都算上,当初爹过世时,留下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分家分那些个就是了。结果,这才晚上,大嫂就把分家这差事派给了你,还要尽快,显见是叫你去得罪二哥,等大哥病好了,也分完了,木已成舟,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张英听了就不言语,半晌才道:“你也是的,给大嫂出什么主意?咱们不要是咱们的,算计二哥做什么?”
姚氏笑道:“怎么是算计?除了嫡长,下头兄弟自然该是一样的,有二哥的就有你的,你不要,单二哥拿着,旁人不说二哥贪得无厌,倒要说你当的是贪官,有的是银子,看不上兄弟那点东西。如此,除了这么分,还能怎么分?”
张英见夫人理直气壮,不禁苦笑道:“大哥不同意分家,二哥不同意这个分法,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那你自己想个分法。”
张英叹了口气,默然良久,才问:“大嫂的主意是非分不可了?”
姚氏一边卸钗环一边道:“不分家,两房混在一块儿,二房那两个姨娘都不是省事的,就连二哥,管多了要招他埋怨,顺着他又要闹出事来,管深管浅都不好,大嫂这个家当的实在不容易,自然是想要分的清净。就是我看,这家于情于理都该分了,一则,老太爷、老太太都不在了,上无高堂侍奉,没有兄弟一定要在一块儿过的道理,硬捏在一块儿,你跟大哥这一辈还好,亲兄弟,做什么都有商有量的,等到廷瑞跟廷玉他们那一辈,又隔了一层,一定要在一块儿的话更难处。二则,二哥也是主张要分家的,我思量着,毕竟人家廷瑾那么大了,也到了该顶门立户的时候,这些年,二哥靠着大哥,虽清闲无事,想来仰人鼻息的日子也不适意吧?如今儿子好容易能自立了,又寻了个好女婿,加之孙姨娘熬了这么些年,两房混着她诸事都做不得主,自然也是极愿意分的,这么撺掇着,这家若是不分,就等着往后日日闹吧。”
张英何尝不知,沉吟半晌叹气道:“廷瑾那孩子不像是个成才的。”
姚氏听了讪笑:“你教孩子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个个都养成个书呆子是你的事,人家孩子成不成才不一定是看这个,你别拿你那套标准要求人家。”
张英听这歪理哭笑不得,姚氏道:“我知道你说他私挪柜银楼的银子,——他动公中的款项,那是因为那东西不是他家的,等银楼成了他自己的,自然没什么好挪的了。”
张英不赞成的摇头,姚氏知道那个意思是,我虽然说不过你,但我知道你说的不对,姚氏也不理,自收拾了睡觉。张英又披衣独坐了一会儿,心知只怕除了大哥,人人都是想要分家的,到了这一步,这家还是分了的好,不然谁都不自在。
想着,上床去,同姚氏道:“怎么分好说,怎么让大哥答应下分家却难。”
姚氏一大早上坐轿下山,又在正房端坐了一天,浑身骨头都疼,困的够呛,不耐烦做张良,连捧带削道:“老爷是给圣上咨参谋、顾问的大学士,分个家的小事还能难为着,愚妻可不敢乱出主意。”
张英无奈,只得辗转反侧了半宿,想出个自认还算万全的策略才睡下不提。
第二日一早,同姚氏先去正房探病,廷瑞兄弟几个正过来请安。张载的痰症原是旧疾,年轻时四处走,身边没个人照顾,寒暖也不留心,坐下的病根,这次发的急了些,让痰堵了嗓子,咳出来也就好了,倒也不如何虚弱,张英看了放心,又为难要不要跟大哥说,大嫂叫他尽快把家分了,却听张载开口道:“三弟,你带着廷瑞辛苦几日,把下头铺子的账细细的盘一边,连货底都清一清有个数,过几日,把家分了吧。”
张英见大哥改了态度,有些惊讶,想着或许是大嫂说什么了也未可知,却见立在旁边的大嫂也一脸惊讶,才知是大哥自己想通了。
便问道:“大哥想怎样分法?”
张载想了想,回头向大太太道:“二弟开的那个单子拿来我看。”
一时递到手上,张载看了一遍,道:“这上头列的,你和弟妹从京里回来置下的产业,连酒坊,侄子开的点心店铺单划出去是你们的私产;另有这几处没上公中分红的产业,是我跟你大嫂给廷理、廷瑧兄弟两个预备的一点子家当——祖产早晚是廷瑞的,他那两个弟弟,廷理只知读书做学问,廷瑧倒是有些出息,中了举,往后你多提携着些,早晚能有个前程,只是你知道你这侄儿,性子跟你一样,一股子书生气,钻营贪墨是不会的,也要为他两个做些打算,都是些出息不大,也不容易亏蚀的恒产,不用费心照顾,算是有些补贴——也单划出来,还有祖宅,这宅子我跟你大嫂住惯了,就不分给你们了;至于二房,在衙门口西市那边有个五进的院落,原是人家给咱们家抵账的,空了几年,给你二哥吧,分了家让他们一家搬过去。除去这些,剩下的全入公中,平分了三份吧。”
张英听完也不去办,张载就问道:“三弟觉着这样分不好?”
“不太好。”
张载听了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张英赶忙上前抚胸顺气,张载缓过来,才道:“那你说怎么分好?”
张英道:“昨儿你弟妹跟大嫂子说话,原说过,分家只分爹娘走时留下的产业,大哥这些年辛苦挣下的不能算,我听着在理。”
张载闻言微微合目,默然半晌,才笑道:“当年爹过世的时候,南边正打仗,道路断绝,你在京里回不来。”
张英见大哥提起这事不禁有些鼻酸。
张载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又接着道:“对你,爹是极放心的,走时并没有什么放不下,就只二弟,从小七灾八难的,耽误了功课,读书不成,经商又受不得辛苦,实在放心不下他,临走前叫我们两个到床边嘱咐说不许分家,兄弟在一处有个照应,一时不得意了,也有个商量、周济的,免得一人厚富,一人饥寒。”
张英点头,道:“大哥这些年已是仁至义尽,如今二哥连孙子都有了,廷瑾也成了人,自该自立门户,爹也不能怪罪大哥现在分家的。”
“凡父子兄弟,积成嫌隙,终归要要担一半责任,如今闹的连兄弟都做不成,自然有我的错。原先我只当二弟生出这样的心思都是别人挑唆的,不愿想就算有人挑唆,自然也得是他自己有这份心,现在看来,是二弟的翅膀硬了,我非揽护着不叫他飞,其实是我的不是,该放手时要放手啊。不过,既然答应爹不使一人厚富,一人饥寒,这几两银子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分了吧,也省的他闹。”
张英想了想,道:“廷瑾那孩子做事不够妥当,现在分给他,只怕他一气败光了。我有个主意说给大哥听,看成不成,如今咱们子弟都是各入书院读书或是在家延师训课,书院那处地方生员良莠不齐,不管学生什么程度都是一个教法,在家延师训课的又没个同学切磋上进,我就想,不如咱们办个家学,祖产以外的产业我跟二房都不应得,就拿去供给家学使用罢。凡入学子弟,每月领一定银米,帮助他家生计,这样一则不管哪一房败落了,子弟总有个地方成才,又可变相赈济族人,总不至挨饿受冻。就是先生也是现成的,廷理那孩子如今在书院教书,离家也远,就叫他回来帮忙,一则教学,一则打理家学产业,再聘几位有才学的大儒坐馆,从此不愁张家没有出色后人。”
张载听了这番话,思量了半晌,道:“是个法子,二弟若守得住基业自然是好,若是守不住,往后正可靠这里周济;就是你我往后子孙若是有贫寒的,也有条退路。只是,家学产业还需置办土地为好,土地获利比经商出息小些,担的风险也小,正可做百年基业,不怕中途亏蚀以致半途而废。另还需附一条不许变卖,才稳妥。”
张英听大哥这是答应了,道:“如此,就这样定了,我们庄上的旧宅一直空着,就拿那处做学堂吧。”
张载道:“不好,既然学里自有一份产业,学堂自然也算,还是另找吧,或者用银子在你们邻近处连买土地带起学堂,山上清净,正好读书。”
兄弟两个商量好了,张英同廷瑞才起身要去查账,大太太忽然说:“二弟怕是不能同意吧。”
张英听了道:“只分祖业这事我来提,想来二哥不至说什么。至于办家学的事,先不必告诉也可以。”
李代桃僵
张家大老爷安排好分家事宜,众人随即领命散去,大太太见他说了这许多话精神又有些不济,忙张罗着叫人端四君子粥和梨清膏来,服侍他垫补了好吃药。
吃了药,安顿了大老爷躺下,大太太一边盘算着家里不知还有没有好川贝找出来炖梨,一边疲惫的拖着身子从卧房出来,才掩了门,就见廷瑗还盘桓在厅里,一双杏核眼已是哭成了两个大烂桃,目中犹自水光一片,随时要滴下泪来。大太太见她哭的这样,又是欣慰孩子长大懂事知道心疼人了,又是怕她把眼睛哭肿,冯家来相看时不喜,忙忙走过去细看,但见她这也不知是哭了多久,半张脸都已泡的膀肿了,不免有些心急,开口就斥道:“这么大了还不担事,就知道哭,你爹病着,我不得闲,你也不知道去帮你大姐姐理理家事,你大嫂子还在月子里,也不去照应照应,光站在这哭有个什么用,把眼睛哭坏了,过两天冯家来时可怎么见人。”说着,忙忙转身唤人去给她投凉帕子敷眼睛。
廷瑗因听见崔大姑给她做媒,唯恐母亲要将她定出去,直哭了一个下午,好容易立定主意,准备硬着头皮到母亲跟前讨情,偏巧父亲又犯了旧疾,一时只顾紧张父亲的病情,自己那点儿私意儿就先撂到了一边——此时忽然听母亲劈头盖脸这一顿骂,夹着冯家过两天就来人相看她的消息,立时就呆傻了,整个人木木怔怔的呆立着。
大太太却没工夫理会她,见廷瑛捧着痰盂进来,皱眉道:“这些粗活让丫头做就是了,你去库里头翻翻还有没有剩的好川贝跟三七,找出来给你爹炖梨,要是没有剩下的,就快着点儿打发人去生药铺买些回来;再去看看你弟妹下奶了没有,分家的事先别跟她说,本来就没有奶,再受惊更下不来了。”
廷瑛答应一声,将痰盂递给跟的人,正要转身出去,就见廷瑗站在一边垂泪,知她八成又挨母亲骂了,就招手道:“妹妹来,跟我一块儿看侄儿去。”
廷瑗听而未闻,只定定看着母亲,神色间哀恳至极,似有话要说,廷瑛见她这副样子大异于平常,倒有些心惊,大太太也注意到了,却只道:“还不快去,就知道在这杵着,叫我生气。”
廷瑛见母亲要发火,忙上前去拉了廷瑗一把,领着她往外走,才出了门廷瑗就噼里啪啦掉下一串眼泪来。廷瑛瞧她哭的委屈颇有些无奈:“快别委屈了,爹正在床上病着,二叔又闹着要分家,娘心里一时不舒坦,说你两句,你爱不爱听的,只当是让娘痛快痛快,权作尽孝了,可不许这样怄气的。”
廷瑗闻言摇摇头,她又哪里是怄气,听见冯家过两天就来时,她简直想跪下来求母亲别答应亲事,可是话到嘴边,一想父亲卧病,母亲两天之间仿佛憔悴了两年,满心的央求恳求哀求乞求就憋在了肚里——娘已够累的了,她不忍心让她再生气——如此也只能回去自己房里嚎啕大哭了。
廷瑛看着不发一言专心淌眼抹泪的妹妹转身跑开,有些不知所谓,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是小孩子,多大的事也值得一哭。
廷珑送小巴狗回来时,就见廷瑗正伏在花梨木书案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单薄的可怜,看着平日里皮猴子似的廷瑗哭的这样悲苦,不由让人心酸,十六岁的女孩子,相恋而不能相守,直惨过世界末日。
廷珑静静走上前一下一下的慢慢抚着她后背,廷瑗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转身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抽泣。廷珑轻轻搂住她,感觉着她的颤抖,眼望着院中天井一小方碧蓝的天空,希望自己可以帮上忙,但她不确定,自己帮忙的方向是否正确。
姚氏摊开酒坊送来的账本,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口老窖着实不错,去年江南谷贱,张家一粒粮食也没卖,尽数送去酒坊,转一圈就是五六倍的利,一时放下账本,姚氏想着将来荒年卖粮,丰年酿酒,正计议着只要不逢大灾便是稳稳当当的一份收益,就见廷珑抱着廷瑗的小巴狗挨挨蹭蹭的围着自己转圈,姚氏有心忽略不理,偏她隔一会儿工夫就凑过来问东问西,姚氏心知她在山下无事可做大概有些无聊,只道:“没事做到你五姐姐那玩去,别在这转的我眼晕。”
廷珑见母亲终于搭理她了,忙撅嘴道:“我不去。”
姚氏闻言抬头,好奇状:“吵架了?”
廷珑想翻白眼,心说娘看我跟谁吵过架?“不是,五姐姐白天哭,夜里哭,哭的我头晕。”
“好好的,哭的什么?莫不是因为你大伯生病?”
廷珑一脸无知:“不是吧,大伯不是好多了吗?”
姚氏不耐烦猜小姑娘心事,见廷珑不知也不再问,又低头接着看帐。
廷珑见姚氏不上钩,只得期期艾艾的自己说道:“前儿我听崔大姑说给五姐姐提亲,提的是哪家呀?
姚氏头也不抬,道:“你小姑娘家的,操心这个干什么?”
廷珑受了抢白,见姚氏显然不准备按她的思路走,颇有些受挫,安静半晌,又开始自娱自乐的和狗聊天:“阿福,你怎么这么乖呀。”“你弟弟那个坏东西要是有你一半乖就好了。”“尚宽是从哪把你抱回来的呀?”“啊?哪?我也去抱一个回来。”
一人一狗絮絮的说了半天,姚氏头也不抬,廷珑只好再接再厉;“娘。”
姚氏抬头,脸上的意思是你娘我的忍耐是有限度滴。
廷珑故作天真:“娘,你说尚宽是不是讨厌我呀?”
姚氏的目光在廷珑脸上流连半晌:“你再在我跟前转圈,我也怪厌恶你的。”
廷珑撅嘴:“人家是说真的,要不他怎么单给五姐姐阿福不给我啊?”
姚氏把她这话想了一圈,一会儿说廷瑗哭,一会儿问廷瑗许给谁家,一会儿又提起尚宽,哦,你在这等着我哪,我看你是想挨揍了,跟我打马虎眼,想着立时把眼睛立了起来。
廷珑见了有点儿害怕,不过她刚决定帮可怜的小姑娘两肋Сhā刀,就忍住了退缩,决定要拿出烈士的精神来勇往直前的争取一下,于是一脸纯真的回望过去。
姚氏开始头疼起来,发现一向乖巧伶俐的女儿一旦要多管闲事还真挺难缠的,在心里快速回忆了一下十五六岁女孩的心思,思忖着道:“你觉得你跟你大伯母两个谁更盼着廷瑗好?”
廷珑无语,当然没人比当娘的更盼着儿女好,既然她做出这样的选择,那就一定是因为她觉着这样对她的女儿更好,而别人没有资格来质疑当母亲的判断能力,除了母亲,谁又能为另一个人未来五十年的人生负责呢?
可是,可是廷瑗为尚宽哭泣,这就足够了吧:“也许大伯母不知道什么才是对廷瑗好呢。”
“那廷瑗自己知道吗?”
廷珑彻底哽住,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被母亲击败了,是啊,廷瑗才十六岁,在可以自由选择的时代,也没有几对十六岁相恋的爱人最终走到了一起,廷瑗此时的判断靠的住吗?尚宽真的是无可替代的良人吗?即使是,他的家庭又是适合她的吗?这个问题解答起来太复杂,需要用一个人的一生做实验,不是她能站在干岸上指点江山,然后等出了事再两手一摊推干净了事的,所以,她也只能旁观,也许送上安慰。
良久,廷珑抱起阿福给五姐姐送了回去。
为使廷瑗的眼睛及时消肿,大太太使人煎了收敛的汤药半个时辰给她冷敷一次,等到冯家来人当日,一早过来亲手为廷瑗挑选衣裳,上妆,梳头时又细细嘱咐给她:“待会儿见了人,务必要行止稳重些,我使人去打听了,这家人家是个本分的,家里少爷生的十分英武,学问也不差,这样的好姻缘打着灯笼也难找,千万不要出什么差子。”
廷瑗听了也不点头也不摇头,镜中的脸像是失了生命般面无表情;廷碧垂目在一旁给大太太递缀发的钗、钿、头绳、相生花儿,偶尔一抬头,眼中有盈盈泪光闪过;廷琰托腮看着廷瑗这样盛装之下好看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一时竟瞧的呆住了;廷珑本是来给廷瑗鼓励的,可不知怎么的,才一对上她的眼睛,就像坠进一口深井里,一时有些发冷。
大太太忙活了半个多时辰,好容易把廷瑗装扮了,脸上带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见廷瑗上身穿件新做的妃色宽袖春衫,下头系着一条蟹壳青的百褶月华裙,她身量本就高些,这样一打扮,格外的长身蜂腰,体格苗条,相貌因随舅家,跟姊妹几个站在一块儿,轮廓越发分明,略一施粉黛,在腮上匀些胭脂,就显得高鼻深目,容色非常。大太太左看右看只觉十分满意,又帮她理了理裙,再三嘱咐了要打起精神来,稳重些,等人来请,过一刻钟再过去,才匆匆回去正房等着迎冯家来人。
倒也没等多久,巳时刚过,就有婆子跑来回报说冯府的车马已到了街口,大太太听了赶忙叫人去请姚氏出门迎客。姚氏虽觉着这般隆重实在有些大题小做,却不肯叫侄女儿的姻缘耽搁在自己身上,闻信立时起身跟大嫂两个一起接出,才到二门,就见崔大姑引着一位气派俨然的夫人跟个年幼的小姐进了来,两相里引见了,通了称呼,冯小姐按例行过礼,大太太便同姚氏将冯家夫人母女迎进正房。
一时分宾主落座,略寒暄片刻,冯夫人谈笑间将张家两位夫人从头到脚的掂量了一遍,就给崔大姑使了个眼色,崔大姑立时开始将话题带到冯小姐身上,直把她夸得天上难找,地上难寻,仿佛仙女下凡一般。姚氏看那女孩子身量还小,未脱稚气,一双不大的眼睛虽不算明眸善睐却总像是含着笑意,十分灵动,倒也有几分喜欢,细细的拿话问了她两句。冯夫人见了,脸上不自觉就透出喜意来,一时等姚氏问过了,忙自谦了两句,才道:“还没见府上小姐了,请出来见见吧。”
大太太就打发丫头道:“去请五姑娘来见见。”丫头答应一声自去小姐院中传报,廷瑗听见,起身坐到镜前端详了半晌,众人只当她紧张也不理会,不多时,却见廷瑗伸手打开妆盒,先取了几根金钗横七竖八的Сhā到头上,接着又将胭脂水粉尽数取出往脸上涂抹起来。
廷珑见她匀起来没完,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上前去看视,就见她一张脸已是红红白白的仿佛预备登台一般,不是白日见客的打扮了,廷瑗却还不算完,在手心里化了点儿口脂,洇在了唇上,顿时红的惨烈,廷珑忙笑道:“五姐姐打扮的够齐整的了,再收拾,就把我们衬得都跟烧火丫头似的了。”说着硬将妆盒盖子关了上,又从袖中抽出手帕来,轻轻按在廷瑗唇上,道:“姐姐抿抿,不然多出来的都吃进肚了。”廷瑗却猛回头,眼睛里放箭一般看着廷珑,直把廷珑吓得一哆嗦,松了手。
廷瑗随即起身迈步往外头走,廷碧却忽然站了起来:“我陪你去。”说着上前去挽了廷瑗的胳膊。
廷瑗转头,一瞬不瞬的看着廷碧,廷珑也自心惊,直直看过去,却见她眼中放着奇异的光,激动中带着点儿孤注一掷。
廷瑗似是考虑良久,终于摇了摇头,抽出胳膊接着往外走,廷碧愣了一下,立刻从后头追了上去,再一次拉住廷瑗的手,这一回,廷瑗没有拒绝。
廷珑看着两人手牵着手越走越远,想起廷碧眼里闪烁着的奇异的光,不禁有些害冷。
大太太见廷瑗迟迟不来,因知道这冯家乃是南边平叛后,朝廷论功行赏才升到此处,任职不过半年,想来对本地了解有限,就将本地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说给她听了打发时间。这冯夫人果然喜欢,将本地的著姓望族同大太太一一问过,得知张家与他们或多或少都连着亲,神色间就有些惊讶,崔大姑面上也颇有得色。
正说着,就听丫头隔帘传报道:“姑娘们来了。”大太太正奇怪哪来的“们”,就见丫头打了帘子,廷瑗跟廷碧手牵着手进了来。
冯夫人从张家两位姑娘进门就留神细看,只见这两位张家小姐,一个身量高些的,脸盘方正,高鼻深目,一对剑眉斜飞入鬓,英气非常,却打扮的俗艳不堪,金钗Сhā了满头,脸上开了染坊一般,若是凭空吹来一股风,只怕就要簌簌的掉下粉末来,衬着妃色衣裳,让人不忍注目,神情间也颇不耐烦,从进门就鼓着腮撅着嘴,像是跟谁生气一般,冯夫人立时就吸了一口冷气,想着千万别是这个,婆家来相人都这样的,平日里不知得张狂到什么地步;再看另一个身量稍矮些的,见她穿一身淡紫的春衫,雪里青的纱裙,头上发髻整整齐齐,只斜錧着一支含珠金凤,眉目端正,不加点染,嘴角含笑,举止从容,让人不由就生出几分好感来。
大太太一见这两个丫头携手进来,嘴角就一直哆嗦,若不是有客在,桌上的供瓶只怕早砸到了她两个身上,此时却不得不按捺住,先盯着冯夫人神色,强笑道:“瑗儿还不快给冯夫人请安。”
冯夫人听见也立刻集中精神看去,想要分辨出哪个是今日相看的人物,却见那个开染坊的率先过了来草草屈膝行了个礼,不等她伸手扶,自己已经起了来,冯夫人心跳的都慢了半拍,却还得做出混不在意的样儿,趁着离得近往她脸上一溜,见长的倒也不丑,不知怎么就打扮成了这个模样,正心疑,另一个也走到跟前,恭恭敬敬的一个万福,等她伸手去搀才借势起身,又从睫毛下往上淡淡露出一个微笑。
冯夫人心里顿时又多爱了她两分,拉着手细问了名字,年齿,又问了平日里在家做什么消遣,都读些什么书,见她对答谈吐也十分爽快大方,那心里的喜爱更胜一层。
大太太看到此时,脸色已是灰了,等冯夫人一松手,立刻道:“你们下去吧,别扰了我们吃茶。”说着又叫人去取丰年斋的点心和玫瑰露来,只道自家做的点心,一力劝冯夫人尝尝。
廷瑗从正房里出来,一张脸立刻垮下来,甩开了廷碧的手,廷碧也不恼,笑嘻嘻赶上去又将她手臂挽住,廷瑗甩了甩,见实在甩不开,便由着她了,只不做声,大步回去自己房里。
冯夫人等人都走了,才发现带来的表礼还不及送出,直怪自己方才只顾瞧人,竟忘了这一层。晌午,张府留饭,冯夫人想着叫姚氏多看看自家闺女,便没认真推却,直等用过饭又喝了茶才又带着崔大姑告辞了去。
大太太却已是憋的坏了,送了客,铁青着脸就直奔廷瑗院里去,进门只见她早换了衣裳,脸也洗得干净透亮,见母亲来了,忙站了起来,缩肩垂首的老实等着挨骂。大太太喘了半天气才沉声道:“翠袖出去。”
廷瑗的丫头从没见大太太这般疾言厉色过,吓得忙将手中绣过搁下,垂着手出了去,又转身掩了房门,在阶下看着。
大太太等翠袖一出去,扬手便给了廷瑗一巴掌,廷瑗受了这一掌竟没站稳,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大太太见她摔倒,眼中已是滴下泪来,口中恨声道:“你是傻的吗?”
廷瑗只在地上呜呜哭泣,不肯答话。
大太太见她这个样,长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惦记何家那个尚宽吗?我实跟你说,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何家不来提亲,我就你送你当姑子去,也不能把脸伸给他们家打,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给人家作践的。”
廷瑗听了悲不可抑,伏在地上抽噎起来,大太太满眼是泪,颤颤巍巍的说:“如今可好,人家不来作践你,你自己倒作践上自己了,打扮成那个样,是你的主意还是廷碧那死丫头的主意?”
廷瑗听了,忙抽抽噎噎的撇清道:“是我自己个儿的主意,廷碧是我叫她跟我一块儿去的,我心里害怕,不敢一个人去。”
大太太含泪怒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呀?人家当你是个傻子,你还给人家摘清,当日她带着人把她爹屋里砸个稀巴烂,我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可怜她失了母亲,不忍看她叫孙姨娘作践,才领了她回来养,不想竟养出个白眼狼来。”
廷瑗听了,爬在地上跪了起来,道:“娘,除了尚宽,我谁也不嫁,他若是娶了别人,我不用娘赶,自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说着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又道:“冯家再好,也没有我想要的,廷碧喜欢,让给她就是了,娘,你别生气了,再气坏了身子,爹都那样了,我害怕。”
大太太听了她这一席话,心中五味具杂,呆了半晌才道:“她也配?你的东西,要不要是你的事,她伸手来抢就不行,以为她伸手就是她的,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等分家的事传出去,看有人上门没有。”
廷瑗听了低低饮泣:“我不稀罕,谁要谁拿去,娘,你只当为了我,别难为廷碧,她太可怜了。”
大太太见这丫头死心眼傻透了腔,人家算计她,她还可怜人家,真是气的肺都要炸了,却也知道她们姊妹从小一处长大,情分深厚,深呼吸了半日,才道:“你就稀罕尚宽?你才见过几个人?你知道个什么?他有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我跟你说,世上男人比他好的有的是,你就听我一回,冯家不成了,娘再给你找好的。这些日子你就别出门了,只在房里把陪嫁的针线活做了。剪了头发做姑子,除非我死了,你就等着出阁吧。”
说完,转身出门。
廷瑗伏在地上尤听母亲交代翠袖:“从今日起,你给我看着姑娘做活,三个月后赶不出嫁妆来,我先打死了你干净。”
廷碧的婚事
大太太立在中庭将廷瑗的丫头厉声申斥了一番,临走又往廷碧住的西边屋看了一眼,见正晌午头门窗关的紧紧的,不由冷笑,指着翠袖骂道:“往后再敢挑唆着姑娘胡闹,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卷了铺盖扔出去,没廉耻的东西,只当你们姑娘好性,就纵的上头上脸,作死呢!”
廷瑗的丫头听见吓的不住磕头,连声说冤枉、不敢,大太太也不理会她,抬步自往前边去了。
冯夫人从张家出来,一路上想着张家姑娘那副妖冶张狂的样子,不免失望,不过,瞧着张侍郎夫人看待自家丫头的态度倒是十分和气——她不知姚氏待人向来如此,举凡同她打交道没有不如沐春风的——心里就添了盼头,觉着有望,正盘算如何探探那边的口风,却猛然间想到若推了大房这门亲事不知会不会惹恼那边,连累这门亲事也不成,如此不禁咬牙暗恨起崔大姑来。
冯夫人心里有气,脸上就带出来两分来,等到了家也不招呼崔大姑,只径自往后头去寻自家老爷报备去了。
这冯汝仁冯镇守听夫人将今日去张家的情形和担忧说了一遍,也不免皱了眉,背了手在堂屋里来回踱步,一时踱够了才问道:“崔大姑当初提咱们丫头时,张侍郎家里是怎么说的?”
冯夫人想了想,道:“说是当日听见咱们还要聘张家大房的姑娘,张夫人就道一个一个来,别一个不成再结了仇,一个两个都不成。”
冯汝仁听了这句,不由长叹一声,道:“当初实怕张侍郎府上不肯许亲,也是为着不落空……”旋即又壮士断腕般道:“人家这话既然已经撂在了前头,要不就委屈委屈咱们毅儿吧,张家姑娘毕竟年岁还小,所谓妇教初来,娶过来再将她那些不好处改了就是了。”
冯夫人闻言大惊失色,道:“三岁看到老,老爷是没看见她那个样,打扮的妖精似的,眼里又没个上下,我是万万不能同意聘了那祖宗进门,况且张家也没说一准定了咱们丫头。”
冯大人也自是为难,道:“那又怎么办?总要试一试,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处境堪忧,必得有这么个靠山才好立足。”
冯夫人听了这话,知是实情,一时也言语不得。
原来,这冯家原籍西北,世代从军,他半生拼杀好容易做到从五品武将,不成想这回南边平叛西北军锋芒太露,惹得皇上忌惮,唯恐这股力量就此坐大再起边患之忧,待叛乱一平,立刻将西北军各头领打散编入各州府任职,冯汝仁也凭军功升任到安庆府镇守上,统管缉盗、河务诸事。
冯汝仁自负是见过大阵仗的正规军出身,自觉收拾区区几个江洋大盗还不在话下,初到安庆就放了一把火,将本地最大的贼巢端了个干净,余下的不待他动手,就将老巢搬去了别处,他正想着从此安庆辖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算是德政一件,谁知盗案又起——这回却麻烦了,这起贼寇已是将老巢搬去别处,却专门跑到安庆作案,掠了财物就跑,到别处去做良民。他无权跨府追剿,竟至上任后盗案频发只能听之任之,惹得上峰对此甚为不满,步步紧逼,他只得一边将这些年在军中吃空额攒下的家底拿去孝敬打点,一边苦思对策。
谁知这边还没有着落,一时河务上又出了差子,秋汛前朝廷下放修补河堤的银子,他不知其中关窍,只按原先在军中时例行吃三成空额的规矩,截留了三成银子入自己的腰包补这些日子的亏空,其余的都如实下放,征了民役挑土运石的修了起来,自己也偶尔到大堤走走,监察监察进度,谁知行将要完工,竟叫知府大人上表参了个滥征民役,耽误农时的罪名,年底考绩也只给他报了个末等。
他见知府大人明着给他穿小鞋不由大惊,心中惴惴,不知何事将其得罪了,连日里四下使钱疏通方从知府幕僚处打听到,却是那修河的银子惹祸——原来这一块好肥肉竟是人人都盯着的,历来朝廷放下来以后都是州府各位大人们论级别分润,知府独拿大头,最后能有个百中之一用到堤上就不错了,也不是发饷,不过一天发两个杂合面窝头罢了。冯汝仁哪里知道这些,他原先带兵,不发饷银,下头要闹兵变的,知道此事才恍然大悟,他不过新到任,也无甚建树,为何每回去堤上,都叫役工团团围住磕头,大呼青天大老爷——他发下去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国朝制钱呀。
知府大人不知他不懂规矩,见他一来就将这肥水截断了,独个去收买民心,不由大怒,细细查访了一番,知道他原来不过是个边防军头领,上头无甚背景就放手整治起来。
冯汝仁打听的清楚原委,忙将自己扣下的那三成河银亲自送去给知府大人查收,知府大人收下,他刚喘了口气,想着往后能顺遂些,那吴知府竟不声不响的调往别处发财去了。
冯汝仁平白孝敬出去一笔大财,气的吐血,又肉疼的紧,痛定思痛,方知朝里有人好做官是怎么个意思,心说自己就是吃亏在上头没人照应,消息又不灵通上,可惜西北军已是叫朝廷零碎肢解了,树倒猢狲散,靠他不上;他又不比那些科举出身的文官,有个同年,师承什么的可以互相带契,如此一来不禁十分气馁,却也不肯坐以待毙。抓耳挠在的盘算了几日,又冷眼看着一干同僚如何攀附同党,终于灵机一动,生出个主意来——立意要结一门有背景的儿女亲家做帮手。
如此,忙叫人寻了官媒来家,将本地有适龄儿女的高门大户扒拉了个底朝天,最后看中了回籍守制的礼部侍郎张英家里——这张家一族在本地是著姓望族,雄踞数世,深孚众望,等闲外来官员也要蓄意结交,不敢触犯,前几任的一位知府大人都把小姐许给了张侍郎那一支的长房为媳;这张侍郎本人丁忧前已在内阁行走,又是太子属官,冯汝仁想着若能攀上这门亲,在本地有张家撑腰,就是以后调任到别处还有张侍郎在朝中依托,况且风闻张英的岳家就是现任的九门提督姚孙森大人,这姚大人与他同为军伍,若是能说上句话,与日后前程大有好处,这么一想只觉非他不可,顿时心热的不行,立时就要遣媒去说。
谁知托了几位,竟都把头摇的风车一般,只道这张侍郎府上等闲不许三姑六婆进门,恐说不上话。他不死心,辗转又找到曾来家教姑娘的崔大姑处,知她过了年恰要去张侍郎府上,忙许下重金请她居中牵线,也不绕弯子,直言说打听得张家一双儿女同自家两个孩子年岁相当,有意要同张家结亲,请崔大姑帮着探探口风,撮合撮合。
不想那崔大姑也犹豫着不肯应,冯大人见此也明白这张侍郎府上门第显赫,怕高攀不上,心里掂量了掂量,只道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就是能沾上些亲也是好的,日后出了什么事,他说一句话,比旁人说一百句都好使些,于是又同崔大姑说,若是成了呢,还有重谢,若是不成,寻一位张家同族本支的小姐也使得。
崔大姑这才应了下来,没过两日说张家姑娘已是定了亲,荐了张家大房的一位嫡生幺女,只说性子爽利大方,模样也好,冯家就叫她放手去办了。
谁知今日一见,大房这位小姐却绝非良配,应了,只怕要委屈儿子,不禁懊悔起当初若不是为了怕落空,也不能平添了这许多事,只提三房就好了。
思之再三,不好取舍,忽然又想到夫人方才说的话来,问道:“你说今日在张家还见了个娴静些的是怎么回事?”
冯夫人就道:“没大看明白,是跟正主一块儿来的,我拉着手细问了问,中间行的也是个‘廷’字,想来是一家子的小姐,只是不见张夫人介绍,怕是个庶出的。”
冯老爷思量了思量,道:“明知道咱们去相媳妇儿,还安排了出来见客,莫不是想叫咱们捡好的挑一个?”
冯夫人就疑惑道:“不能吧?”
冯大人只道:“叫崔大姑来问问。”
一时崔大姑来了,冯夫人也不再提张家长房的姑娘如何不堪,只道:“今儿同来的那一位小姐是庶出的?”
崔大姑因今日打了嘴,脸上就有些讪讪的,此时听她不提那事,才放下心来,将功补过似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那一位却不是庶出,她乃是张家二房的嫡长女,族中排行第六,因母亲过世,无人教养,一直养在大房太太身边。”
冯大人听说这位小姐是位嫡出的,同为张侍郎兄长之女就有些心动,问道:“我听夫人说,这位姑娘十分娴静,比大房那位姑娘品貌还强些,崔大姑怎么不曾提过?”
崔大姑听这样问,心道明明是你们一味要趋炎附势,先盯上三房的少爷姑娘,不成又改说同族的小姐也使得,我衡量着给你们挑了个好的,如今倒来怨我。口中却道:“这位大房的姑娘平日里看着也还好,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我瞧着,保不准是怕府上看低了她去,特意打扮的,用心倒不坏。”
那冯大人不理这话茬,又问道:“这二房不大出来走动吧?我往常竟没听过?”
崔大姑已是有些听出这冯大人的意思,不便表态,就拿捏着回道:“张家兄弟尚未分家,家业都是大房打理。”
冯大人就‘哦’了一声,随即叫人送崔大姑回去歇息,等崔大姑走了,才喃喃道:“也是嫡生的呢,一样的亲侄女儿,聘二房的不聘大房的,总不至开罪了三房吧,咱们丫头的亲事也还可再提,若是像你说的,那张夫人看待咱们丫头十分不错,可不是一件大喜事吗?”
冯夫人比之正主也更喜欢这位举止娴静和婉的,见自家老爷见识高妙又善变通,十分服气,只道:“那我这就打发崔大姑去说?”
冯大人一挥手:“不忙,着人再去打听打听这二房是个什么情形。”
冯家新落户,也没有本地的三亲六眷可互通消息,不过是放出府里的老妈子去张家邻里打探打探。
老妈子能打探出什么来?晚上回禀,不过将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家长里短絮絮叨叨的报给自家老爷、夫人知道,冯大人用分析军情的法子将这些柴米油盐的芥子之事提炼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劣势是,张家三个房头大房有财,三房有势,二房却是个不济事的;好处是,其余两房倒似乎是十分肯看顾二房,二房两位没娘的嫡生姑娘也是自小养在大房身边照拂,况且又有一件意外之喜——二房庶出的长女嫁的原来就是本府的通判大人朱达醉。
冯老爷同夫人秉烛加减一番,只觉此事大有可为,翌日一早到官署点了卯,就转悠着去了南衙寻朱通判套话。
朱达醉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见他来访,知无事不登三宝殿,将他引到签押房就坐,恭维了两句便只端了茶喝,等他开口。
冯大人脾气有些直来直去,从西北调防回来以后,自己也深觉同本地官场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刻意按捺了许多,与一肚子弯弯绕的文人却没法比,只坐了一会儿就试探道:“听说朱大人今年新娶了张英张侍郎的侄女儿?我过后才得了信,也没来得及讨杯水酒喝。”
这朱达醉浑身的机窍,听他一提话头,知道今儿这话怕是就要着落在张侍郎三个字上头,左不过或是巴结或是请托,他倒要看看有什么好处,闻言就笑道:“哪里哪里,大人才刚赴任,小弟不过是续弦,便不曾冒昧下帖子。”
冯大人道:“原该知会我一声的,张英大人回籍丁忧,我一直想要前去拜会,只恨没人引荐,若当日知道,兴许能有幸见一见。”
朱达醉一听果然是这么回事,就端出一副张家至亲的面孔来,徐徐道:“族叔为人淡泊,从不在乎这些虚礼,况且又是丁忧,向来不大见外客,闲时只叫了我们这些亲近子侄过去,稍事教导两句罢了。”
这冯汝仁最想有人闲来教导提携一番,听了这话,心热的火炭一般,盘问个不住。
朱达醉倒也喜欢跟旁人亮一亮与张侍郎家有亲,如此也不嫌费口舌,直把自己说的不像是张侍郎的侄女婿,倒像是他亲儿一般。
冯汝仁一听张侍郎肯这么关照侄儿女婿,立时将最后一点犹疑也抛却了,又思量着这朱通判娶的那个不过是丫头养的,我们求的这个乃是二房嫡生,直觉比他还要高贵些,神魂颠倒的回了府,跟夫人商量了一番,就使人去请了崔大姑来,叫她去张家提亲,求昨日见的那个二房的姑娘。
崔大姑听了,虽有准备,一张嘴也是半晌没合上,心里暗暗叫苦怎么让她摊上这么个事,好半天支吾着推脱道:“那姑娘虽养在大房,说亲这么大的事,想来还是要跟她亲爹去说才作准,我跟张家二房却没什么交接,只怕人家不肯给这个脸儿,况且既是正经提亲,请官媒去才郑重吧。”
冯汝仁听了点了点头,心想也是这个理,何况,那张家二房只怕还不知道冯家是谁,头一回去以说合,还是得找个有份量的才好,最好是给他们家做过亲的。
崔大姑见冯大人点了点头不由松了口气,见无事了就要出去,走到门口,心想这样还是不行,又回头劝道:“我提的那位,贵府既然没相上,再寻别家也就是了,这么办,只怕不大好吧?”
冯汝仁听了心说都是张侍郎的侄女,娶哪一个,毅儿到时都是张侍郎的侄女婿,大房养的姑娘不成,总不能硬让我们委屈儿子吧,有什么不好的?也不同崔大姑废话,立时又把脑子用在选个什么样的媒人去说亲上头了,想着想着,还真叫他想到了个面子够大的媒人,立时一拍大腿,起身就往外走去。
崔大姑见这位老爷听了她的话风风火火的出了门,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一时只觉心里有些不托底。
朱达醉正在签押房里同清客闲话,一时见冯汝仁又回了来,忙迎了出去,心里奇怪这人想干什么,方才来了就事无巨细的盘问他同张家的关系,他只道这人要让他帮着牵线疏通关系,想着有一笔大财进账,就耐着性子陪他闲扯了半日,谁知他问完拍拍ρi股走人了,现在又投了来。
冯汝仁这回来,一坐定就开门见山道:“朱大人,今日愚兄前来,实不相瞒是有一事相求。”
朱达醉心说,来了,口中道:“冯大人不要见外,但凡有小弟能效劳之处,一定不会推辞。”
冯汝仁就清了清喉咙:“愚兄想为犬子求一门亲事,就是尊岳父大人家的爱女,族中排行第六的那位小姐,内人昨日去张家拜会,一见之下十分喜欢就要遣媒去说,我想着咱们本是同僚,就不必舍近求远了。”
朱通判听了这话,倒是意外之极,先前只当他有事请托,却原来是这事,心里盘算了盘算,他知这位去年秋天才升任过来的同僚向来有些冒失,不知精于养寇,一番打压之下反受其扰,又不大懂规矩,上来就拿草棍戳知府大人的鼻子眼,叫人痛整了一顿。如今看来倒是明白过来了,想给自己当长辈,靠在大树底下乘凉呢。朱达醉一番计较,最后想了想,觉着这人倒也心实,又没个派系,拉拢过来为自己所用也不错,就笑着拱手恭喜道:“这是喜事呀,小弟定当尽力居中撮合。不知令郎年庚多少?表字是哪个?我叫内人回去告知家岳。”
前车之鉴
冯汝仁一听他应承下了,不由大喜,立时叫人回去跟夫人要庚帖送来,晌午两人在一处吃了酒,朱通判也不回衙,直接拿着庚帖回府去叫廷琦回娘家说亲。
廷琦正看着小丫头绿波穿珠花,见老爷进了她这屋,喜得忙把小丫头赶了出去,亲自走上前去服侍着更衣,闻出他吃了酒,又忙忙传人去做醒酒汤来,通判大人一摆手,道:“别忙了,转的我眼花,有不长眼的冤大头相中你那妹妹了,喏,这是庚帖,你收拾收拾回去跟你爹说一声,让他写个八字回来。”
廷琦成婚几个月,如今浑身的呛毛呛刺都叫这位夫君的拳脚捋顺了,听了老爷言语奚落,恍若未闻,直把那家的庚帖接过来,那眼睛将个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的官职一一细看了看,见是本地镇守为嫡生儿子求亲,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吃味,心说廷玥这丫头倒好造化,竟有这样的人家来求,自己却掉进了火坑。
朱达醉见她看个不住,不耐烦道:“看什么看,快回家去跟你爹说,趁早定下来,过了这个村就赶不上这个店了。”
廷琦还想问那后生的品貌如何,听见老爷声音不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走到后面找了件陪嫁的光鲜衣裳换了上,又将打散了重新穿做时新花样的珠花Сhā了两朵,欢欢喜喜的走到前头来,见老爷已穿着鞋躺倒,像是发了酒困,怕他把床铺蹭脏了,忙凑过来替他脱鞋。
朱达醉烦的使力蹬了两脚,也不顾廷琦跌坐在一边,嚷嚷道:“快去,还在这磨蹭。”
廷琦听了撅着嘴拍了拍胳膊上的灰,站起来往外走,才走到门口,又听老爷吩咐:“说是你们族中排行第六的姑娘,别说错了。”
廷琦听了这句猛然转身,嗫嚅道:“不是说给廷玥的吗?怎么成了廷碧?”
朱达醉眼也不睁,道:“什么廷来廷去的,你就说第六个就行了,我知道你家什么廷不廷的?”
廷琦恨廷碧恨的就是刘姨娘跟廷瑶来了也要往后头排一排,登时老大的不愿意,虽怕极老爷的拳脚,也不肯往外迈一步。冯汝仁听出她没动弹,睁眼道:“还不快去,身上又痒了?”
廷琦想着那些拳脚,心里发怯,小声道:“我们廷玥过了年也15了,老爷不想着些,倒帮外人寻亲……”正说着,见朱达醉坐了起来,立时把胆子也吓破了,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朱达醉见她磨磨蹭蹭的可恶,起身就要打骂,一时想着还要叫她出门办事,就略降了降声调,好言道:“妹妹还小,等再大一大,我自给她寻好的,你急什么,赶快回去,下晚把庚帖带回来,我好给人家送回去,你妹妹寻个好人家,说出去也是你的脸面不是。”
廷琦听老爷说了软和话,就还要再劝,忽见他眉毛立了起来,顿时吓得噤声,别别扭扭的拿着庚帖出了来,走到门口让人备轿,却听下人回道轿已让赵姨娘出门坐了,老爷的还预备着等会儿去衙门。廷琦咬牙,只得吩咐家人出去雇一顶回来,又想着回去没什么给娘带的,转身走到厨下问有什么新做的点心没有。
那上灶的是赵姨娘的亲信,听见夫人问话,连出都不出来,只在屋里答应一声道:“就做了一屉金米枣泥馅的点心,还防着老爷一时饿了要吃。”
廷琦听了,朝里头瞪了一眼,心道看我当了家怎么收拾你。一路恨恨的坐了轿,边看那庚帖,边生气。等轿走到东市,想着到底不好袖着手回去,就叫抬去丰年斋那边,打发了跟轿的家人去买了两匣子细点。那家人见夫人一个大钱也不给,就知道让人去买,苦着脸皱着眉不情不愿的进去挑散点心,马马虎虎装了两下子出来交差。
廷琦到了家,回去孙姨娘屋里,见只个丫头看屋子,就问:“娘呢。”
那丫头就道:“去刘姨娘屋里坐了,我这就去请。”
廷琦知这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倒意外的紧,道:“我自己去吧,说着拎着点心走去刘姨娘屋里。”
孙姨娘见姑娘不早不晚的也不打个招呼就回来了,大为奇怪,又不敢当着刘姨娘的面发问,只接过那两盒子点心,啧啧道:“买这个做什么,这么点子东西,也吃不着个什么,贵的要死,白便宜了他们家。”
刘姨娘早拿眼睛把廷琦衣裳头面细细扫了一遍,心里计较一番,此时见孙姨娘不上台面,忍笑道:“你闺女孝敬你的,你吃就是了,管她贵贱。”
孙姨娘等的就是这话,道:“也轮着我享福了,我们姑娘回来了,我先回去,明儿再来坐。”说着携廷琦回了自己屋里,问道:“姑爷又打你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廷琦木然道:“没有,我回来看看,爹呢?”
孙姨娘道:“书房歇晌呢,到现在还没起。”又见廷琦不大兴头,叹气道:“姑爷说什么你多顺着他,哄的他高兴了,自然抬举你,到时候再整治那起狐媚子也不迟。你老跟着他吵,他岂能高兴?”
廷琦嫁过去三个月,那冯汝仁就新鲜够了,原想着靠她娘家走张英的门路,谁知拿着拜帖上门几次,那张大人只客客气气的留了顿饭,又推说吃斋,把他自己晾在那对着一桌饭菜大嚼,吃罢,又叫人客客气气的送了他下山,直把他那满口的奉承都憋在了肚皮里,好不气闷,回去就揍了廷琦一顿出气,这一打就打习惯了,稍有不如意就非打即骂,平日里说话也是呼来喝去,房里那七八个妾室看出这出身大家的正房夫人不得宠,渐渐不把她放在眼里,原先管家的赵姨娘也把账本库房钥匙抓在手里死活不交,廷琦在家里样样做不得主,事事不遂心,倒比出嫁前还瘦了些。孙姨娘看了也自心疼,又一点法子也没有,只能教她些哄汉子的主意,叫她回去好过些。
廷琦听孙姨娘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老爷又叫她下晚回去,怕耽搁时间,也没了心思问她怎么和刘姨娘混到一块儿去了,只道:“我去书房看看爹。”
孙姨娘就道:“什么事啊?看吵着他睡觉招他生气。”
廷琦心知让孙姨娘知道她给廷碧提亲定要吵闹,也不跟她说,迈步就去了书房,张杰正睡得香,忽然叫人推醒,睁眼见是大闺女倒也没发作,只打了个哈欠道:“你回来做什么?”
廷琦听了这话,心里冰凉,道:“我们老爷给廷碧寻了门亲事,叫我拿庚帖来给爹看看愿不愿意。”
张杰听了披衣起来,接过庚帖细看,见是本府的镇守大人为子求亲,不由惊喜交加:“这,这,竟有这样的事?我已是跟开当铺的胡家说要许给他了,这回更好,那胡家说给廷瑶或是廷玥也不错。”
廷琦忙道:“廷玥的亲事爹就别操心了,我叫我们老爷给她找个好的。”
张杰听说更是高兴,道:“好闺女,这么着两口子和和气气的多好,姑爷也能多看顾些咱们家。”
廷琦听了只得不笑强笑,忽又听父亲道:“我正有事要跟姑爷说,正好你来了,我就跟你说了吧。咱们家要分家,你大伯不许,你娘说实在不行就递状子到府衙去,姑爷做着通判,正好替咱们做主将家分个明白。我想着非到不得已不能走这步,叫姑爷来家帮衬着说两句话倒是可以,你回去跟姑爷说一声。”说完,又低头看了看那庚帖,笑道:“如今你妹妹又寻了这么一门好亲,让姑爷帮忙早些定下来,到时候闹起来也是个助力。”
廷琦嫁人以后世情通达了不少,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好好的分什么家,三叔做着官,旁人钻尖了脑袋靠都靠不上,爹怎么倒还往外推。”
张杰道:“小孩子懂什么,如今家里的银钱产业都是你大伯把着,我跟你三叔摸都摸不着,你三叔还好些,有田亩庄子,咱们家人口最多,每年就那两个红利,年年闹亏空,手里一个活钱没有,若是能不分,我岂有愿意操这个心的,这不是逼到份上了吗?你三叔想来也是愿意的,那日我说分家,他后来还帮着我劝你大伯来着,这下可把你大伯吓的不轻,再不能揩公中的油水,当即心疼的翻了白眼。哼,你娘早说他不干净,我还不信,如今一说分家才看出来,若不是他有赚头,为什么把的死紧,不许人分?想来你三叔也看出来了,这才帮着我说话,只是他手里有些产业,不像咱们家已是寅年吃了卯粮,等不得了,因此一时不便拉下脸来罢了。既如此,我这个做二哥的只好出这个头,等分了家,你三叔还得谢我呢。”
廷琦听了父亲的话将信将疑,又有些心惊等朱达醉知道了,怕是更不能把她放到眼睛里了。想了想又问:“爹问过三叔的意思没有?”
张杰就道:“他也有好处的事,问什么问!”
廷琦听了顿时白着脸不做声,张杰见了,只道:“你是嫁出去的人了,娘家的事少管,只回去求了你老爷就是了。”
廷琦气的发笑,道:“不是让我少管吗?怎么还叫我帮忙。”
张杰叫闺女说的哑口无言,末了喝道:“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廷琦心里烦乱,还要说话,到底记着自己所为何来,忍气道:“我还着急回去,你要看着给廷碧说的人家行,就把庚帖填了,那家合了八字好叫媒人来提亲。”
张杰听了也顺着梯子下了来,做张做势道:“廷碧的生辰,你去问问你娘,我哪里记得这些。”
廷琦转身去问,孙姨娘道:“我哪里知道她,你问这做什么?”廷琦恐节外生枝也不吭声,又去问刘姨娘,自然也是不知道的,末了只得回去告诉张杰,让他使人去大房那边问问。
张杰从张载厥过去以后一直没往那边去过,此时说什么也不肯,廷琦无法,推算着廷碧的年岁,大概有个影知道她是春天生人,就随口编了一个,叫张杰写了庚帖,拿着就走。
回到家,才走到自己屋门口就听里头有人调笑,廷琦连忙放轻脚步,闪到窗边竖起耳朵来,听了半晌,却是绿波那小蹄子跟老爷在里头胡作非为,廷琦气的伸手就要推窗,身体却反射性的回忆起了老爷的拳脚,只得忍着气,等他们闹完。
一顿饭工夫,绿波才面泛桃花钗横鬓松的捧着面盆从屋里出来,一开门见主子站在门口,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铜盆也脱了手,哐当砸在石板子地面上,就听朱达醉里面问道:“怎么了?”
那丫头吓的筛糠,说不出话来,廷琦也不出声,伸手抬了绿波的脸蛋来看,只见那丫头方才还一脸春色,现在已是吓的煞白,心里冷笑,抬手就是一巴掌,指甲过处立刻渗出血来,绿波伸手一抹,吓的大哭起来,朱达醉在里头听出动静不对,正疑惑,就见廷琦走了进来,心知是她教训那丫头,也不往心里去,任外头大哭,自顾自的系腰带。
廷琦见他这样气定神闲,一肚子委屈发不出来也不敢发,只把庚帖往他眼前一撂,就走去床边,把床上的被褥撕拽着往地下扔。朱达醉见了庚帖心情颇好,看她泛酸也不恼,还觉着有那么点儿意思,也不系腰带了,踱步过去揽着廷琦的细腰就往床上带。
磨蹭到晚上,朱达醉亲自去冯府去送庚帖,冯汝仁见这样痛快,只当他居中出了大力,连声的道谢。
朱达醉笑眯眯的道:“这门好亲可不易求啊,岳父大人因见是我作保才肯这么痛快答应下来。”
冯汝仁更是感激不尽,死命留下朱达醉又吃了顿晚饭,席间又不住盘问些张家的枝系亲眷。这些朱达醉结亲时也通盘考察过,答起来倒像是问他一顿吃几碗饭似地痛快,边喝边掰着手指头将张家堂表姻亲理了个遍。
冯汝仁听的心向往之,当晚送走了朱达醉忙吩咐自家夫人明日就寻官媒合八字、准备聘礼,好上门去提亲。
崔大姑翌日一见他府里这一番忙碌,就知道怕是已经定下了,问过冯夫人,果然如此,那冯夫人还道:“等这门亲做完了,还要请崔大姑把我们丫头提给张侍郎家的少爷,到时少不了谢你。”
崔大姑只觉头疼,心说张家托她做亲,正主没嫁出去,不相干的人倒出了阁,若传了出去,往后谁还敢找她做媒?这可真是要了命了,自己这点脸面怕是这一遭事就要砸个干净。什么谢仪,只求能立时把自己摘出去就谢天谢地了,想着,忙上前道:“说什么谢不谢的,夫人但有吩咐安敢不从命?只是家里忽然来了信,叫赶快回去一趟呢。”
冯夫人就道:“那你可快着些回来,我们毅儿娶亲,还要敬你的谢媒酒呢。”
崔大姑一听这谢媒酒,忙忙摆手,道:“可不敢当,可不敢当,是夫人慧眼,可跟我没关系。”
说完忙忙告退,出门雇了顶小轿就往张家去。一路上坐在轿中,思量着张家姑娘打扮的那个样出来见人,冯家瞧不上却怪不到自己身上,只是若等冯家换亲的事发了,大太太难免要迁怒她,再误会是她撺掇的就不好了。还是辞了这差事,躲出去干净,连三房也一起辞了去,反正在张家也待了两个月,算是不辜负玉清给的银子了,想到这,又有些可惜了前些日子在张家做的衣裳,原先本打算衣裳做出来再辞馆的,这下也顾不得了。这换亲的事,传出去她提的还了得。
一时到张家见了大太太,崔大姑一打眼见她脸上也有惭色,立时腰杆硬了不少,喝茶时就道:“当初保媒的时候,我跟冯家说起五姑娘,那真是秀外慧中,柔顺端庄啊,结果来了一见……那冯家把我叫了去,只道我花言巧语哄了他们,说的那个难听,羞臊的我这张脸都没地方搁了,这不是叫人家打嘴吗……”
大太太早知廷瑗那么一番做作,但凡是个好人家,都肯定不会要的了,心里很觉对不住崔大姑一番张罗,只是听崔大姑把廷瑗说的这样不堪,心里不免生气。
却听崔大姑又道:“冯家已是不叫我管这个事了,我倒是尽力说了令千金的好话,无奈人家信不过,这门亲事我是做不了了。”说着又叹了口气,道:“恰好,家里来信叫我回去一趟,我无事一身轻,等下见见三太太就回去了。”
大太太听完她抱怨,见她要走,只道:“叫崔大姑受累了,这事虽不成,也不能叫你白忙,我这有几两银子,崔大姑拿去润口吧。”说着抬头吩咐胡婆子:“去,给崔大姑拿一封谢仪来。”
崔大姑咽了咽唾沫,伸手接过,脸上就松动了些,道:“这门亲事不成了,以后再有好人家,我再帮令千金留意吧。”
大太太听了,笑道:“那多谢你。弟妹在前边院子住着呢,我叫人送你去。”
崔大姑告了辞,又走去见姚氏,一见面就道:“三太太,我有一事要回圆山去,一时半会儿只怕不能回来。”说着看了一眼立在姚氏身后的廷珑,笑道:“好在姑娘的规矩也学的很不错了。”
廷珑先听见她要走,又听了这样的考语,一张脸都要笑出花儿来了,只觉这么多天,崔大姑这一刻最可爱。
姚氏听了也笑道:“还要多谢崔大姑费心教她。”又关切道:“崔大姑家里有事,我也不好拦着,若是有什么我们帮的上的,可别客气,只管开口。”
崔大姑听见就道:“那是一定的。”说完又道:“这回下山没防备,山上还有些行李,我想着等会儿回去收拾一下。”
姚氏听了忙叫丫头传话备轿,又回头对廷珑道:“去给崔大姑拿些盘缠来。”
廷珑知道是要教学费的意思,却不大知道该交多少,回到里屋忙打发小丫头到前边去问大伯母。一时打听回来了,廷珑照着数包了,出来双手捧着送上,崔大姑一边伸出手来接,一边笑着道:“方夫人已是早给过的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姚氏笑道:“如今在这里做客,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些,姑姑拿去路上喝茶吧。”
崔大姑又谢了谢,然后也不知是因为从小丫头手里接银子有些影响师道尊严,还是觉着教廷珑的东西有点对不起这两份学费,忽然就板起脸来对廷珑道:“教了姑娘这些日子,我也知道姑娘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透,如今我要走了,有一句话要劝姑娘,也不知姑娘爱不爱听。”
廷珑听了这话,很想说不爱听,不过崔大姑没给她这个机会,问完接着就道:“家姑祖原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识文断字,写写画画,原该是男子该做的事情,女子稍认得几个女则上的字,明白些妇道,够主持中馈,管些家务就是了,识字多了,无事净耽搁在舞文弄墨上,就无益而有损了,倒不如守拙安分的好。姑娘说我说的是不是?”
廷珑听了这番道理,觉着自己犯不着对着这样的人说谎,所以无论如何不肯说受教了,只低了头笑不说话。
半晌却忽然听姚氏道:“读书也好,种花也好,操琴也好,针黹也好,没点喜好的事可干,这么长天白日的,怎么打发。”
廷珑听母亲这样说,憋着不敢笑,见崔大姑本来一脸沉重的殷殷教诲着,听了母亲这句话,一副失血过多的样子,好半天,才咳了咳,费力笑道:“还是三太太有见识。”说完就捧着银子忙忙辞了去。
廷珑眼见着她走了,再也憋不住,笑着萎倒在母亲怀里,姚氏见她忘形的没了骨头,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无奈道:“如今她走了,你可得了意了,立刻就没了正形,快起来,中午吃的什么?这么沉。”
廷珑越扶越醉,哼哼唧唧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窝着,才抬头笑道:“娘就再让我得意两天吧。”
姚氏听了就不言语了,半晌才道:“快赶上娘高了,还撒娇。”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