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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她跟别人说起自己的娘。

这些年了,她都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这世上原来还有“娘”这个称呼,不记得其实自己也是有娘的孩子。这些都太遥远了,遥远到让她忘记了原本该有的痛。而他还可以悲伤,还能有所追思,这于而言,何其难也。

李世民楞住了。

弦月下,两人没再说话,那望着天际的眼眸里流转的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慰藉。是否到了此时才会明了,纵使是骄阳繁花,灼灼其华,也终有落寂之时。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逝去的便是再也不复回了。

良久,辛衣举起酒坛,轻哼一声:“说这些做什么,喝酒。”

“对!喝酒!”他爽朗一笑。

两坛酒重重碰在一起,冰凉的酒水和着那淡淡的愁绪落入了各自的心底,沉淀,纠结,消散……

“这一次,我姑且不记。可是你不要忘记,你还欠我一次决斗。”

李世民笑了,“我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我们为何非要决斗不可呢?”

辛衣看他一眼,道:“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他眉一扬。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孰强孰弱么?”她眼里似有火花在跳动,“还是,你根本就已经认输了。”

“好!比就比。”究竟是少年气盛,那好胜心瞬时又被激起,李世民大声说道,“待你大破高句丽归来时,我定然与你一决胜负。”

“那么,说定了。这一次,你若再食言,就休怪本少爷无情。”

月光下,她仰起俊美的脸庞,对着他微微一笑,万千星光竟似融入其中,一刹那,他的呼吸竟凝滞了。

银河横亘天空,月光透过树梢,长夜漫漫。两人的酒坛,已是空了大半。酒喝得越多,他的眼睛就越明亮,简直连一点醉意都看不出。而她,却已是星眸半合,微熏半酣,半身如在云雾中间。

她半靠在大石上,吹着冷冷的晚风,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他的声音:

“那高句丽,虽为小国,但是占尽地利之便,又以少胜多,灭我大军,气势正盛,决不能掉以轻心。你此次出征有何打算?”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只要摸清其底细,出以奇招,要取之并非难事。”她皱皱眉答道,脑子里却好象钻进了一只野蜂,到处乱窜,嗡嗡作响。

李世民笑道:“话是不错。可我朝军队一向都有个弊端所在,惯用甲骑具装,这在对付装备简陋的步兵时具有明显的优势,但在对付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和装备­精­良的步兵时则往往力不从心,甚至处于不利地位。以往我朝在与突厥作战时每虑胡骑奔突,皆以戎车步骑相参,舆鹿角为方阵,骑在其内,甲骑具装的缺点暴露无遗。”

辛衣惊异地抬起头来,望向他。

只听这眉飞­色­舞的少年继续说道:“北方突厥在这方面却与我军相反,他们惯用轻骑兵取胜于敌,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卷,不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我隋军的步兵哪里追得上。这高句丽习­性­与突厥相似,我们何不仿之设立轻骑队,战时可作先锋也可作前哨,窥敌之弱,攻其不备,出奇制胜,何其快哉!”

辛衣昏昏的头里似有火光一闪,明明心底对他这番见解很是欣赏,嘴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道:“你怎会知道那么多突厥的事情?”

“我随父亲长驻太原,与突厥相抗多年,要知道这些有何难处?”李世民剑眉一扬,笑着的眼睛里,星河灿烂的璀璨,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们还吃过突厥的亏。可是后来我们改变策略,从军队中选出能骑­射­者二千多人,模仿突厥的方式加以训练,饮食居止与突厥人全无二样。以至于后来突厥人见这些士兵,竟还以为是自己部落中人。哈哈,再后来与突厥交战,这些轻骑兵就派上了大用处,平时他们可作探马,监测突厥动静,一旦有事,可以急召而来,来之能战,战胜能追。打了几次漂亮的胜战,这些突厥人就怕了……”

他正说得酣畅处,忽然感觉右肩一沉,一个软软的身体跟着倒了下来。

他错愕地望着那倒在自己臂弯中酣睡的少年,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醉了,明明没有酒量却硬撑着。”

真是个要强的家伙。

不过,这家伙为什么竟比女子还要秀美。李世民仔细打量着那张­精­致而俊美的脸庞,脸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发热。

他站起身来,将她背起,轻叹一声,“这家伙,还真沉!”

水光月­色­,牡丹花香,交织在一起,沁入心脾,直把人熏醉。

洛阳的街道宽阔而静谧,他背着她,踏上那清石子砌成的路面,脚步声清脆而有力,两人的背影落在地上,长长斜斜,却是分不清彼此,融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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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六,校场点兵。

棋幡招展,高角红牌,刀斧剑戟,森然如林。

“咚……咚……咚……”只听沉闷的鼓声划破天际,响撤整个校场。 二遍鼓刚过,三军已集结完毕。正中台上,一面帅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上写“宇文”两字。只听四下里号角齐鸣,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一骑从远出驰来,卷起阵阵尘烟。

只见那中间一位少年将军,黑袍银甲,英姿勃发,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落在她脸庞上,俊美非凡。

一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呼道:“末将钱士雄恭迎大将军!”

辛衣微微一颔首,登上高台,俯视众将,目光如炬,黑­色­的大氅迎风翻卷,道:“今日里大军已经集结多少人?”

钱士雄答道:“回将军,目前我大军已经集结十万人,各地征兵还在陆续赶来,请将军检阅。”

辛衣一抬手,传令台上四名兵士,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起令旗。

只听三声炮响横空而过,呜咆的号角声和低低如殷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只见士兵们迅速形成三个宽大的黑­色­方阵,中间是步兵方阵,左右两侧是整齐的骑兵方阵,刀林枪海,寒光烁烁,整齐肃静,人端马静,落针可闻,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阵型,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辛衣凝神屏气,仔细观看着士兵们的演练,面­色­肃穆,看不出喜怒,可身上那凌厉的气势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显了出来,那种老练与成熟,完全超越了她的年纪。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大军演练完毕,鼓声长鸣,将士集结于中央,又恢复了原本的阵型。

辛衣抬抬手,招来一旁的副将钱士雄。

“将军有何指示?”

辛衣蛾眉一挑,眼里的光芒坚定而又果断:“传令下去,从明日起,不必再做此全军演练,大军化整为零,由各自的校尉负责,每百人为一队,分开­操­练,每十日队内自行比试技艺,最后一名编入后备营,三次连续落后者,直接驱除出军队,第一名则分别选入轻骑营与神机营,由专门的将领负责训练。”

钱士雄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位少年将军,道:“将军,可这样一来,大军的人数势必会减少。”

“少?”辛衣钩­唇­一笑,朗声道:“兵者,贵乎­精­,不在乎多,纵使是百万大军,如一盘散沙,临阵溃乱,又有何用?”

“这……”钱士雄一时语塞,“可是我军自古只有重甲营,这轻骑营不知是做何功用?”

辛衣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高声说道:“这轻骑营不同于以往的重甲营,以轻便灵活见长,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卷,出奇制胜。我自当从众将领中选出合适人选来训练这一特殊营队。”

“末将遵命。”尽管心中有众多疑惑,可是钱士雄还是选择服从她的命令。这样一个少年,正是如骄阳夏花般的年纪,便已经手握千军万马,立于万人之上,自当是张狂不可一世的,可是,最令他称奇的还是那少年身上隐隐透出的王者之气,那样果断而沉稳,仿佛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

大隋朝此次出征高句丽是否会因为这少年,而有所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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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洛阳城北。

楚国公、当朝礼部尚书——杨玄感的府邸。

此时,夜已深,杨玄感却并没有象往常一般安寝,他在等人,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可直到此时也不见人影,他不禁有些焦躁不安起来,不由站起身来,在房间内缓慢地踱起步来。

这位贵族少年,有着显赫的家世,高贵的身份,却总是在眉宇间透出那中焦躁来,就好象那自幼时起便残留在身上的梦魇一般,怎样也无法摆脱。

窗外,有风吹过,轻轻拍打着窗弦。

杨玄感一回头,却见一个人影立在面前,不由地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正待喊人。却见那人手轻轻一挥,自己的身体竟怎样也无法动弹。

“你……是谁?”杨玄感又惊又怒。

那人微微一笑,竟如萧萧清风,俊爽明朗,玄­色­的衣在风中飘扬,眉间那点红,犹如黑暗中燃烧的火焰般,妖异而刺目。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玄衣男子立在窗前,宛如芝兰玉树,映月生辉。他的双眸是奇异的琥珀­色­,如同那天山之巅的池水,平静中却带有无穷的魔力。

只见这男子手轻轻一抬,宽大的玄­色­袍袖随风飘动,案几上跳动的烛火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时已不见了光亮,空中只余青烟袅袅。

刹那的黑暗过后,窗外银­色­的月­色­悄悄地泻了进来,映着他的侧脸,勾勒出那清晰明朗的轮廓,刀刻玉砌般的­精­致。

杨玄感想后退,身体却是软绵绵地使不出半分力气,想张嘴叫嚷,喉中却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一般,发不出高声,那说到嘴边的话语低沉细袅,宛如耳语。他又惊又怒,却只能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能做。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玄衣男子的声音清冷而醇厚,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杀父之仇,你难道就这样忘记了么?”

“杀父之仇?”杨玄感耳听得这四个字,心中一惊,如白杨一般笔直的身躯忽然颤抖了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家父乃是病逝,何来仇怨一说。”

“果真如此吗?”玄衣男子琥珀­色­的眼眸在黑夜里看来显得分外冰冷。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陌生人的注视下,杨玄感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就仿佛心里所有的秘密都无从藏匿。“杀父之仇,杀父之仇……”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双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渗出的汗珠。已经一年了,他逼迫自己忘记,忘记那埋藏于心底的恐惧,忘记那无处宣泄的痛苦。

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弦月。

父亲去宫中赴宴。这本是一次寻常的宴会。皇上于显阳宫宴请群臣,去的都是一些近臣显贵。所以,他没有在意,父亲也没有在意。可三更时分,父亲却被人抬了回来,一直吐血不止,奄奄一息。

他急急命人请来的大夫,却让父亲给挡在了门外,就连煎出的汤药,也不肯喝下半滴。他哭倒在父亲面前,苦苦相劝,父亲却长叹一声,苦笑道:“玄感,你可知道,若我死,兴许还能保全我家族富贵封爵,若违人所愿,硬要苟活于人世,我族必灭。”

那时候,他却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直到他承袭了楚国公的爵位,官拜礼部尚书,代替父亲维持起家族的荣耀与尊严,整日周旋于权贵众臣之中,他才渐渐明白,父亲绝医弃药,一心赴死究竟是为了什么。若非有人苦苦逼迫,若非是无可奈何,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你当然明白,你父亲因何而亡。”玄衣男子冰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原因只有一个——功高震主。”

杨玄感身躯一震,眼中的光芒从惊讶变成了­阴­鸷,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玄衣男子冷冷一笑,却并没有回答。

杨玄感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个男子,良久,忽然长叹一声,痛苦地垂下眸子,他如何能不懂,可就算明白他又能怎样?在朝为官已是如履薄冰,小心万分,若是稍有不甚,这引发的惊天骇浪,只怕是万劫不复。所以,他只有假装不明白,继续糊涂下去。

“你父亲虽有篡位之策和平杨谅之功,但权势过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早已为杨广所猜忌,外示殊礼,内情甚薄。象他这样聪明的人物,又怎会不明白,唯有死亡,才能暂时保全这富贵与荣华。”

玄衣男子用那样冷冷的嗓音说出的话语,一句句震入杨玄感的心中。

“你父亲没有选择,可是你有。你当然可以继续享受这富贵权势,为国效命,为皇上尽忠,当一个忠臣良将,忘却仇恨,无惊无险地过完一生。但是,你真以为你父亲之死便能平息一切吗?你以为,杨广真会就此放过你们?”

他不会,他不会……杨玄感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声回答着。这么久了,他心里的危机从未有所减轻,反而一次次地加深起来,每当他走上金銮殿面对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每当那双­阴­沉的眸子扫过自己的脸庞,他周身的血液就会瞬息冰冻。猜忌,乖戾,疑心……不知何时就会身首异处,正是他此刻的处境。以往父亲权势盛极,喜交当世豪杰,四海知名之士多趋其门,以至有盛名于天下,没想到这一切却都成了杨广对他家最大的忌惮。

“你,住口,我们杨家深浴圣恩,忠心耿耿,就算是君要臣死,臣只当就死,又怎会有所怨言。”杨玄感无力的辩驳瞬间便消失在沉沉暮霭中,没有留下半丝痕迹。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玄衣男子凝眸看向他,那琥珀­色­的瞳仁在黑夜中显出一种浓烈的妖异,“或者先发制人,或者坐以待毙,两者择其一,更无他路。”

杨玄感惊慌地抬起头来,视线却被玄衣男子截住,脑子里仿佛中了符咒般,思绪哪里还能浮动半分。

“如今正是最佳时机,杨广外举兴兵,内乱不止,各地盗贼纷起,民怨日重,渐失人心。若以为天下解倒悬之急为号召,必定从者如流。”

窗,被扑簌的风吹动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玄衣男子的声音似有无穷的魔力,在杨玄感耳边反复萦绕,一寸寸袭入他的心智。

“待明年开春,大军出征高句丽,腹地空虚,后方粮草大权又尽在你手,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此方,何愁大事不成?此良机若失,从今天下再无人能救杨家,唯剩亡而已。

一语一言,一针一刺,点点挤进这个年青人的心中。杨玄感原本混沌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坐拥天下,笑指江山,天下间,没有人能逃过这样的诱惑,他也不能。

“天子无道,能者可取而代之。杨玄感,不要让你父亲失望。”

玄衣男子在风中冷冷地笑。

权力,欲望,野心……

想要这天下吗?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西风飒飒,桐叶萧萧。洛阳城郊那间幽静的别院里,暗香浮动,满院一片香雪海。

扶风自外面走了进来,修长的身躯拢在宽大的袍里。风轻起,袍飘动,那翩翩风仪竟比秋月更加明亮。他刚在亭边坐定,便听得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你去哪里了?害我好等。”

俊俏的少年,立在他面前,明眸璀璨,笑靥盈盈。

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他眼中所有的冰雪忽然都消融不见。

“这么晚了,你怎还不回去?”

辛衣伸伸手臂,道:“今天训了一天的士兵,真累人。”

“这样就喊累,以后怎么统帅千军万马?”扶风微微一笑。

辛衣往那大石台阶上一坐,半倚着扶风,懒懒地笑道:“还是师父这里好,清净自在,无拘无束,再不用摆出什么将军威严的架势。”

一瞬间,扶风明亮的瞳仁中有温柔的火苗闪过,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的鬓发,轻喃道:“你这孩子。”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象个孩子。

“累也罢,苦也罢,上天入地,这一路,我都陪着你。”

这话,他当然说不出来。

可是,她该会明白吧。

即使他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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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了秋,桂花便开了。

黄灿灿的一树,细蕊的骨朵,活泼泼怒放,娇美而热烈,带出满城的浓郁的香气。

月缺月圆,日升日落,转眼间,竟又是一年中秋至。

辛衣忽然记起当日与杨玄感的约定,当下换了正装,往他府邸而来。

楚国公府,位于洛阳城北,诺大的宅子,影墙深厚,气势恢宏,比起宇文府之气派有过之而无不及。

辛衣报上名号,早有仆人忙不矢地引进门来。宽阔的内院走道宛如白玉砌成,光滑洁白,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芒。路两旁,衣饰华贵的仆人垂手站立,手中端着各式珍奇的玩意。路旁的石墩,扎有美丽的绸缎,间或站有一个传报人,眼见得辛衣入内,当即高声报上她的名号,只听得那声声好似洪钟,一声未灭,一声又起,连绵百米,不绝于耳。这楚国公府,好大的阵势与排场。

里面的一­干­宾客听得传报声,早就立起身来,纷纷侧目,各种各样的视线齐齐投向前方,聚在了辛衣的身上。

辛衣眉一皱,心里已有些不大耐烦起来,还没站定,那方杨玄感已迎了上来,只见他华服贵冠,神采飞扬,一派贵族公子的风范。

“原来是宇文将军,在下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辛衣微微一笑,抱拳回礼。

此时,前厅里已是聚满了宾客,黑压压的一片,辛衣粗粗望去,估约有上百人,心中却是暗自一惊。

杨玄感将众宾客一一引见于辛衣,这形形­色­­色­的人物中,有达官显贵,更间杂有不少草莽人士。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竟是都有知交。辛衣耳听得那些长长的名号,尽是些什么“神拳”“无敌”“霹雳”,不由地暗自好笑,表面上却只是敷衍客套,将“久仰”等词挂于嘴边。

“此乃蒲公李密,表字玄邃。”杨玄感引辛衣来到东首一席,指着席上一人高声说道。

辛衣与那人视线一接触,顿时浑身一震,原本懒洋洋的神­色­收敛了起来。只见面前那人,身若巨塔,肤­色­黝黑,眼神犀利,气势如虹,好生威武。

“原来是牛角挂书的李玄邃,久仰久仰。”这一次,辛衣却是诚心地说出这两个字。

“原来宇文将军也听闻过玄邃牛角挂书之事。”杨玄感抚掌笑道。

辛衣微微一笑,道:“这等佳话,朝野上下有几人不知?”

这李密乃西魏八大柱国之后,本是东宫千牛备身,但却为杨广所不喜,只好告病回家。某日,他骑牛出门去拜访当世大儒,随身携了一卷《汉书》,把书轴一端挂在牛角上,自己手执另一端展开,边骑行边默诵,这副用功模样恰好落入当时的宰相越国公杨素眼中。杨素自后蹑行,问他读的是什么,得知是《项羽传》后,对这个勤勉书生愈发另眼相看,不但引为座上宾客,而且让自己的儿子杨玄感与之深相结纳。这段“牛角挂书”的美谈从此传扬朝野。

听得辛衣此言,李密眼中光芒一闪,道:“宇文将军才是少年英俊,校场夺帅,力敌万人,何等的气魄。”

他虽然嘴上褒扬,姿态中却隐隐有一种傲踞,但这傲踞并不让人心生厌恶,而是恰倒好处的张扬。

辛衣并没将他的轻慢放在心上,她明白坊间对自己的传闻多有夸张,不实之处比比皆是,只怕这李密是听了那些华而不实的赞誉,心里多半不以为然。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旁边Сhā进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世人都说宇文将军如何了得,箭法如神,力拔千斤,我等今日不知有没有这荣幸,能见将军一显身手?”

谁家末座最少年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辛衣轻挑蛾眉,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望去,却见一个蓝衫汉子立在当儿,身长八尺,面如紫玉,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好生威风。

杨玄感面­色­微微一变,却仍是笑道:“徐兄,今日里众朋友难得聚首,自当开怀畅饮,其他事宜可留待日后再论。”听他这么一说,辛衣这才依稀记起,此人乃是什么号称神拳无敌的齐鲁豪士——徐大寿,道是此人有千均之力,一可当十。

徐大寿一抱拳,嗓门好似洪钟长撞:“还请楚公莫怪,我们兄弟都是粗人,不懂啥礼数,只因听闻宇文将军大名已久,却从未得一见,今日倒要趁机好好向宇文将军讨教一二,日后回到山东也好向众兄弟有个交代。”

徐大寿一语未了,下首却又有人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在下乃长白山吴白起,学箭已二十载有余,江湖人送‘落英神箭’之号,如宇文将军还看得起兄弟这点虚名,就请当面赐教。”

这两人一上来便是咄咄逼人,直奔辛衣而去,显然都是有备而来。

“这……”杨玄感为难地看着对峙的双方,说道:“宇文将军,你看……”

“恭敬不如从命,我自当奉陪。”辛衣手一伸,­唇­角边浮起一缕嘲讽的笑,看来今日这楚国公府设的却是鸿门宴。

“好!宇文将军果然是少年英雄,快人快语!”

杨玄感拊掌笑道,眼中不露声­色­地闪过一缕异­色­。

吴白起不等话音落尽,便忙不矢地走上前来,手一拱,叫声:“宇文将军,请了!”只见他一手拿下背上的黑雕玉长弓,一手自剑囊中取出四枝箭矢,先将一枝箭搭在弦上,大喝一声,攸地拉开弓弦,弦开如满月,“嗖”地一箭­射­了出去。

一箭未尽,吴白起右手一捻,又是一枝箭搭在弦上,手法快捷无比,只听弓弦“绷绷”连响,五枝箭如同流星赶月一般,一箭接着一箭­射­了出去,箭箭连环,一气呵成,令人目不瑕接。五箭­射­完,如暴雨骤停,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五枝箭几乎是同时落在丈开外的墙壁上,形成了一个圆弧形,煞是好看,不由地齐声喝彩道:

“好一个‘连珠箭’!妙啊!”

一片欢呼声中,吴白起斜睨一瞧辛衣,收弓回箭,好生得意。

“宇文将军,在下献丑了,还请将军赐教。”

辛衣微微一笑,道:“敢问阁下,用于束发之物,可是黄玉的发簪?”

众人此刻都静下声来,看她如何应对,却没料到此刻竟问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都楞住了。

吴白起摸摸发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答道:“正是。”

辛衣摇摇头,道:“不好看。”

“不好看?”吴白起一楞。

“我替你换了罢!”

话音未落,人已出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边呼呼风响,满室皆是辛衣飞舞的衣裳,游动的身形,只听得一声轻叱:“着!”

空中“嗖嗖嗖”连响五声,急风顿卷,快如闪电。

风过叶落,俊朗少年立在原地,言笑晏晏,抱起双臂,眸子里尽是顽皮。

“这样好看多了。”

众人定睛瞧去,只见那吴白起的发髻上兀自Сhā了六枝筷子,筷子头朝外,散成花状,每两只筷子的间距都是一般长短,齐齐Сhā入发中,衬着他那硕大的头颅,形成一种奇异的效果,一时间,满座皆是忍俊不禁,笑声一片。

吴白起自头上拔出筷子,狠狠往地上一摔,满脸通红,直直往门外奔去,任杨玄感如何呼唤,却是连头也不回。辛衣望着那散落在地上的筷子,神­色­忽然却是一变,抬起头来,向人群望去。

正在当儿,旁边的徐大寿已抢前一步,道:“宇文将军,我来向你讨教几招。”

辛衣手一抬,笑道:“请!”

只见那徐大寿衣摆一卷,走到厅前的一只黑­色­大鼎前,转了几圈,回头对杨玄感道:“敢问楚公,此鼎重几斤?”

杨玄感道:“此鼎力有800石,乃是沧山之石和九玉玄铁制成,沉重无比。”

徐大寿点点头,道:“就是它罢!”

只见他朝手里吐了两口唾沫,快步走到铜鼎前,紧了紧腰带,沉肩下腰,手执鼎足,大叫一声——“起”,喝声未尽,手臂已起,他竟然一下子就把这个千斤重的铜鼎举过了头顶。众人观之发出一阵惊呼,举座皆失颜­色­。

只见徐大寿举了大鼎,绕场一周,竟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毫不见疲。

“好哇!古有楚霸王举鼎之雄,今有徐豪士赶追前人之风,妙哉!”杨玄敢击节大喜。

徐大寿放下大鼎,环顾四周,听着那喝彩声声,面有得­色­。

“宇文将军,请吧!”

一时间,满室目光聚集到了那个弱冠少年身上。

她­唇­角仍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脸上的神情松弛而慵懒,就仿佛面前的巨鼎只是繁花流水,而她,只是坐于园中观花的游人。只有她那飞入鬓角的眉峰与明亮的瞳仁,无意中透出的那凌厉和张扬,一闪而过,却惊人心魄。

只见她走到大鼎面前,站定。

众人呼吸一屏,随着她移动的步子而心跳加速起来。

辛衣手一抬,按于鼎上,眼睛里火光一闪,一使力,只听“咯咯”几声大响,那巨鼎下方泥土不断涌出,鼎身缓缓下沉,最后竟是生生陷进了土里,入土两尺有余,方才止住。满座宾客见状,无不瞠目结舌。

辛衣转向徐大寿,道:“徐英雄可能将此鼎从土中拔出?”

徐大寿望着那下沉的巨鼎,鬓角淋淋已见汗水,冷不妨被辛衣发问,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有何难,看我拔来。”

当下摩拳擦掌,蹲下身去,抱住了鼎身,一使力。众人定睛望去,却见那大鼎只是摇晃了几下,却并无上升之意。徐大寿大喝一声,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生生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蹦出,滚大的汗珠子如溪水般从额上淌下,无奈巨鼎却仍是如扎根土中一般,任他怎样折腾,就是不动分毫。

辛衣嘻嘻一笑,道:“不如让我来助徐英雄一臂之力吧。”

说罢,右掌顿起,一声大喝。众人还未见她如何出手,只觉得脚下一震,便见那巨鼎连同徐大寿人一起以旱地拔葱之势,猛然冲上了天际,力未消时,只见一个人影蓦地一闪,腾空而起,轻轻接住那飞起的巨鼎,在空中转了个圈,稳稳落地。鼎定人现,少年俊美的脸庞,宛如绚目的朝霞,耀眼而夺目。

再看那徐大寿巨大身躯于空中急剧坠落,眼见便要落于庭院中,忽然一人飞身上前,猿臂一托,将他救了下来。

徐大寿一下子坐倒在地,脸­色­铁青,却是半响说不出话来。

众人眼见辛衣露了这一手,早已惊得忘记了喝彩,满室喧哗,就在这一瞬间静了下来。

出手相救徐大寿正是李密,此时他收住身形,抬头看向面前那神采飞扬的少年,原本轻慢的神情顿然一变。

“蒲公好身手!”辛衣一声喝彩。

“宇文将军技惊四座,在下佩服。”李密抱拳一笑。

杨玄感哈哈大笑:“好!众英雄好身手,徐英雄力可盖世,宇文将军英雄出少年,连玄邃身手也如此了得,我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几句话,说得众人如梦初醒,这才纷纷喝起彩来,一时间声如雷动,响彻云霄。

杨玄感命人温酒上菜,重开宴席,向辛衣等人敬酒相饮,一时间宾主皆乐。

酒过三巡,辛衣寻了个间隙,避过众人,却直直往末座而来。

“躲在这角落里逍遥,怎不叫我?”她手中酒杯重重往案上一放,挨着那人坐了下来。

那座上的锦衣少年抬起头来,目如秋阳,骄骄其灼,说不尽的英气傲意,却正是李世民。

只见他英眉一展,笑道:“我看你风头正劲,实在不忍扰你。”

辛衣白他一眼,手上已握了一物朝他掷去,李世民应势接住,低头看去那掌中之物却是一只玉筷。

“这可是你的?”

他笑道:“好象是我的。”

“我可不用你帮忙!”辛衣眉一皱。

“我可不是帮你,只不过,我觉得六只筷子Сhā在那人头上,可要比五只来得好看些。”李世民举起酒壶,将辛衣和自己的杯子斟满,端起来,递到她面前,黝黑的眸子里灿若明星。

辛衣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原本绷起的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意。

“你怎还在洛阳,不回太原么?”

“暂时是回不去了。”李世民微微一笑:“我父亲被封为‘征辽督运使’,再过一些时日便要同这杨玄感一起,前往涿郡就任。”

“征辽督运使?”辛衣抬头望他,惊道。

“我自是随于父亲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到时战事一起,说不定我还会督粮前往辽东。”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就象那东升的旭日露出万丈光芒,“所以,你千万可不要打败战!若不幸让我撞见,你还有何颜面?”

“我怎么会败?”辛衣一拍案,斜瞟他一眼。

两人正在说笑,忽然听得上方一阵喧哗,只见杨玄感命人拿出一卷画来,于众人面前展开,一边笑道:“此画乃是我一位故人所画,如此妙笔生花,当拿来与大家同赏。”

辛衣抬头望去,却见那幅画的上寥寥几笔,泼墨极重,画的是一只猛虎,俯于山崖之上,蓄逝待发,气势如虹,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直欲破纸飞出,不由点头道:“好画!”

“哦?好在何处?”李世民回头看她。

辛衣道:“好气势,好笔力!可见画此画之人定然心怀抱负,是个英雄。”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我自小习过些丹青之术,略知些品画之道。自古画为上品者不是以奇巧取胜,而是于丰实中见深厚,疏密中见洒脱,清纯雅正而气韵流走,锋芒内敛而光彩照人。这张画,用笔过甚,着墨过多,反而有失锋芒。就好比那犬类披皮,强做虎,终失风骨。”

辛衣听他侃侃而谈,不知不觉竟是入了神。

“终失风骨,终失风骨……”忽然上方传来一人的喃喃自语,两人抬起头来,却见李密立在他们面前,眸子里的光芒明暗不定。

“阁下是谁?”

“在下太原李世民。”

“李世民?”李密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视线定格在那个风神俊朗的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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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席散,满室的喧嚣化为了万籁无声。

诺大的楚国公府里只有西首的房间依然是烛高灯明,只见那跳动的火烛映在那屋内两人的脸上,分外明亮。

杨玄感轻叹一声,道:“玄邃,如今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一人了。举大事,是成是败,便系于此间。”

李密低下身来,诚­色­道:“当年若不是杨公,我仍是漂泊乡间的野人乡民,何能有如今的荣华富贵,此等知遇之恩,我永生不敢忘。”

杨玄感点点头,脸上大有宽慰之­色­:“这些年,也为难你了。”忽然又长叹道:“当今天子多忌,大隋历且不长,如果天下生变,公与我孰后先?”

李密答道:“决两阵之胜,我不如公。揽天下英雄驭之,公不如我。玄邃自当生死相托,为公尽忠。”

“好!”杨玄感眼睛里尽是兴奋的光芒,站起身来,喜道:“我父亲果然没有看错人。”他目光穿透那沉沉夜­色­,落在那悠悠苍穹,而后又转到了李密的脸上,“玄邃,今日里所到的众人当中,你可觅得何英才良木?”

李密抬起头来,那眸子里闪过的看不清是怎样的情绪,道:“满座英雄,玄邃却只见两人。”

“哦?”杨玄感一惊,“是哪两人?”

“那两个末座少年——宇文辛衣、李世民。”

原是相识遍春风

这日里,秋高气爽,金风徐来。

辛衣照例来到军营巡视,一过营前守关,便可见广阔无垠的校场,她脚一蹬,长鞭扬起,纵马疾驰,一下子便将随行的护卫远远甩在身后。

碧­色­的天空下,只见那玄­色­大氅迎风翻卷,遥望处,如雄鹰展翅,桀骜不羁,纵横翱翔于茫茫苍穹之中。

进入营区,她才渐渐放慢了马速,原本放松的神­色­也随之收紧,稚气即去,威严顿生。半响,才听身后马蹄急响,那一队随行的护军方才急匆匆赶了上来。

转过几个帐篷,­操­练的队列便赫然可见。

辛衣勒住缰绳,朝前望去,只见那沙场上尘烟滚滚,无数黑甲白羽的兵士手持兵刃,分成不同队列,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秋日金­色­的骄阳映在那些黑亮的铠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那气势,铺天盖地,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离她最近的是步兵营,营区前方的高台上立有一将领,迎风挥动着旗帜,­操­练的士兵随着旗语的变化演练出不同阵型,或一字长矛,或圆形结阵,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叫人心魄俱震。辛衣居高临下,纵揽全局,微微一颔首,拨转马身径自朝前而去。

过了步兵营,前方的营区阵势更加庞大,只见那一排一排箭靶,黑底红心,一字排开,手持箭弩士兵们,动作整齐划一,随口令声下,便见那万千羽箭,如急雨蜂涌,铺天盖地,直奔箭靶而去。这­操­练的正是神机营。

辛衣在旁凝神看了半日,忽然跳下马来,走到士兵中间,在一名黑甲小兵面前站定。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兵见这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将军突然站在他面前,向他问话,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半响才回过神来,答道:“回将军,小人名叫尧君素。”

“我见你箭法不错,但弱在重心不稳,极易­射­空,有失准心,你可知这是为何?”

尧君素涨红了脸,道:“请将军指点。”

“箭者,心也,以力御箭者为下,以心御箭者方为上乘。”辛衣拿过他手上的弓箭,认扣填弦,轻舒长臂,张开弓身。

神机营的将士们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齐齐望向这方,立时肃然,鸦雀无声,人群中只听见辛衣的声音有力地传来:“御箭者,在拉动弓弦那一刻起,除了目标外,眼中、心中再无他物。记住,箭一旦­射­出,便再无可留恋。窥敌之弱,电光火石,仅此一发!”

“发”字音还未尽,只听破空一声弦响,辛衣手中的箭应声而出,如飞火流星,划过一道直线,正中靶心。

“就是这样,懂了么?”辛衣挑眉一笑,将弓箭掷回给尧君素。寂静了片刻的校场瞬时响起了将士们的喝彩声。

尧君素明亮的眼睛里,尽是兴奋之­色­,他握紧弓箭,高声答道:“是!属下明白。”

辛衣飞身上马,马鞭一扬,头也不回,往前继续巡去。

再往远处,便是轻骑营,人还未靠近,便听见那数万匹战马一起嘶鸣的声音,和着那如声声春雷的马蹄声,敲击着大地,雄壮而威武,有如地动山摇,震耳欲聋。这些马匹皆是大隋各地万里挑一的千里良驹,此时马身长沉重的铠甲已经尽去,取而代之的是轻便的皮具。这些骑兵方队以千人为一队,在校军的带领下演练马上击杀。只见士兵们骑在马上,轻便灵活,时而突前撕杀,时而迅速撤后,动脱进退,井然有序。

辛衣注视着行进的行伍,眉峰如刀,半合的眼敛里却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属下参见将军。”副将钱士雄远远已看见辛衣的坐骑,赶紧迎了上来。

辛衣点点头,道:“现在负责统率这轻骑营的人是谁?”

“乃是属下。”

“是你?”辛衣眉轻轻一蹙,似笑非笑的眼睛往他身上一扫,凌厉而威严,却叫这个身经百站的将士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据我所知,钱将军的长处乃在于行军布阵,并不在骑­射­攻击。”

钱士雄心中一惊,忙道:“若论起骑­射­之技,全军上下又有谁能及得上将军?可是三军主帅又如何能亲自训练一只小小的分营,于是属下只好滥竽充数,临时顶替。”

辛衣沉吟片刻,道:“各地的大军可已到齐?”

“回将军,已经到齐。”

“传唤各地统军将领来校场会合,我要亲自挑选轻骑与神机二营的指挥使。”

“咚咚咚……”,只听大帅台前聚兵大鼓猛然敲响,轰隆的鼓声顿时响彻营地上空,悠远而激越。

点将台上,一面绲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黑袍银甲的少年将军坐在帅台上,眉目斜飞入鬓、英气勃发,而那如出尘青莲般的脸庞却透出一种寻常男子所没有的俊美与风采。

帅台下,黑甲林立,棋幡招展,刀斧剑戟,森然如林。众将士或剑走如风,或箭去如虹,矫健动脱,使出浑身解数,争先在这位天子娇子面前一显身手。

钱士雄一边大声报着将士的名号,一边回头看辛衣的脸­色­,眼见数百位将士已经一一展示过,她那紧锁的眉头却仍是没有展开。

“大兴骠骑府校尉高子岑,果毅都尉罗士信。”

耳听得这两个熟悉的名字,辛衣的脸­色­顿然一变,举目望去。

只见那校场之上,飞出两骑,一白一黑,快如闪电,动如脱兔,骑上两员小将,面冠如玉,英姿飒爽,一个弯弓,一个持锤,风驰电掣间,箭落靶心,锤中木桩。三箭相扣,弦弦相追,力透靶心,破空而出;锤巨如擎,呼呼生风,力可开山,木破如碎琼。

“高子岑?罗士信?”辛衣­唇­角钩出一个好看的弧线,露出欢欣的笑来:“将他二人传上来台来。”

即刻,两个年轻的将领便立在辛衣面前,行见军礼。

“你们,抬起头来。”

他们应声而起,抬头望着面前那位风神俊朗的少年将军,齐齐发出一声惊呼:“是你?”

同是两个字,说在两人嘴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一个是惊中带喜,一个分明却是怒火中烧。

“正是我,二位别来无恙啊?”辛衣微微一笑,立起身来。

罗士信黝黑的脸上略带点孩子气,说起话来虎虎有力,又透着男子汉的豪气:“原来是你,上次校场比试之后,我还一直惦记着,想和你结识,却没想到你那样快就去了洛阳,我还失望了好一阵子呢。”

辛衣很是喜欢他的天真直爽,伸手拍拍他肩,笑道:“你可愿在我旗下效力?”

“再好不过啦!”罗士信爽朗一笑。

“好!我就命你为神机营先锋。”

“谢宇文将军。”罗士信心里藏不住那欣喜之情,一时间全写在了脸上。

辛衣转过头,看向另外那人,只见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僵硬地立在那儿,心里不由暗自好笑,叫一声:“高子岑。”

高子岑抬起头来,瞳孔中仿佛有两团火在跳跃。

“你呢?你可愿意在我旗下效力?”辛衣慢悠悠地问道。

“我不愿意。”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了一惊,辛衣还未怎样,钱士雄先动了肝气:“大胆!你是什么品级,敢这样对将军说话。军营之中,容得你这样放肆吗?”

高子岑高昂着头,脸上满是倔强之­色­。

辛衣一笑,抬手制止了钱士雄,抬眼望向那别扭的少年:“莫非你是怕了?”

“怕?”高子岑对上她的视线,朗声道,“这天底下我还没有怕过谁。”

“好!”辛衣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那你敢不敢统率轻骑营,随我去高句丽。”

高子岑一惊,愕然望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何是我……”

“我只问你敢或不敢?”

“有何不敢!”高子岑怒道。

“好!”

辛衣哈哈大笑,眼底的光芒却是猛地一收,道:“轻骑营,我就交给你了!”

“将军,这如何使得……”钱士雄又惊又气,面前这两名将领,观其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怎能担得起如何大任?再加上这年轻气盛的将军,顿时把这威武之师变成了孩子军,这还成何体统?如此军队出征高句丽,还不生生叫人看了笑话去。

辛衣一摆手:“我自有分寸。”

她桀骜的微抬下巴,审视着面前的两位少年,道:“你们可不要让我失望。”

“将军,你就等着看吧!”罗士信英气勃勃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色­,笑得欢畅而爽朗。

高子岑却没有说话,他只是满怀敌意地盯着她的脸,黝黑的眼眶里尽是沉沉的­阴­云,阳光落在那仰起的脸上,却是冷冷的不见任何­色­泽与热度。

辛衣明白,面前的这个少年就如同一只凶猛的豹子,暂时的臣服便不代表他永远的隐忍,若要缚起他的利爪,收服他的野­性­,只怕,还要大费一番周折。

“等着瞧吧。”她蛾眉轻轻舒展开,望着他,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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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午后,凉风习习,辛衣正握着一本兵书坐在亭内翻看,忽听得前庭传来一阵喧哗,她眉头一皱,正待呵斥下人,忽见南阳如一阵风般冲了进来。

“辛衣!辛衣!”

“怎么了?”辛衣没提防她猛地扑过来,吓得将手中的书册失手掉进了花丛中。

只见南阳眼睛肿得老大,一张娟秀的脸上泪痕斑斑,好象刚刚才哭过,看起来甚是可怜。

“你哭什么?”

“气死我了,那个无耻的王世充。”

“王世充?”辛衣一楞,“他怎么了?”

“他竟然向父皇求婚,说要当驸马。”南阳气得浑身哆嗦。

“什么?”辛衣也惊得跳了起来。

“我早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原来竟对我存了这种龌龊的心思。想要当驸马?哼!他休想,本宫这就去他家把他给就地砍了,看他怎么痴心妄想!”

辛衣赶紧拉住那个激动的小公主,宽慰道:“你先别急,有话慢慢说。”

“还说什么啊?”南阳摔开她的手,气呼呼的说道:“难道就坐等着他来迎亲不成?我就是死也不进他的门。”

辛衣轻叹一口气,道:“我的好公主啊,现在只是那王世充求婚,那陛下可有应允啊?”

南阳一怔,翘起娇­唇­:“父皇怎么会答应?那个王世充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娶大隋金枝玉叶的公主?”

“那不就结了,你还担心什么?”辛衣嗤笑一声。

“可是,可是……”南阳狠狠一跺脚,嚷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非得好好教训那王世充一番不可,辛衣,你帮不帮我?”

辛衣白她一眼,说:“我堂堂大隋的将军,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你不帮我?”南阳眼珠子一转,道:“那好,我明天就去军营里面贴一张告示,告诉他们,那个统帅千军、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其实是个女子,看你怎么办!”说罢,拔腿欲走。

辛衣赶紧拉住她,长叹一声:“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南阳笑靥如花,一把抱住她,喜道:“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辛衣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受人威胁的一天,而威胁她的人竟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

“记住了哦,等那王世充的马行过此处,我便伸手一拉这个机关,届时,一张大网便会自天而降,你就当即从树上跳下,暴打那家伙一顿!”南阳贴着她的耳朵,重复着第三十遍的时候,辛衣终于忍耐不住了:“知道了,知道了!你再这样罗嗦下去,仔细我的耳朵起茧。”

南阳鼻头一皱,终于闭上了嘴。

她们两就躲在高高的榕树上,等着王世充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辛衣几乎就要昏昏入睡,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叫唤:“来了,来了!”

她睁开眼睛,果见前方远远地来了一骑,上首坐的正是王世充。

随着马蹄声近,南阳握着绳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与辛衣交换一下眼神,用力一拉手中的绳索。

只听风沙沙吹过,卷落树上的几片叶儿,悠然落在王世充肩头。

辛衣皱着眉看看南阳,南阳顿时煞白了脸,一边用力拉着绳子,一边小声地抱怨,眼见那王世充越行越远,慢慢不见了踪影,网却依然没有落下来。

“你这做的是什么机关?”辛衣终于扑哧一声,大笑出来。

“气死本宫了,居然连一根绳子也敢同本宫做对!”南阳愤愤地嚷道,将手中的绳头使劲一扯,忽然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南阳还没回过神来,便连人带网齐齐滚了下树去。

“哇!辛衣救我!”

忽然间,只听鸾铃声响,一骑快马自东方而来,行至树下,却正好与飞落下来的南阳撞在了一起。

马儿一惊,前踢高扬,长声撕叫,马上那人处惊而不乱,猿臂一伸,便将南阳劳劳揽在了怀中,一手勒紧缰绳,稳住受惊的马儿。

辛衣早已稳稳站在了树下,看着眼前这一幕,又好气又好笑。

她坐在他怀中,满脸晕红。

他惊讶地凝视着她的娇美的面颊,呼吸也似凝滞。

而那张细细的网如轻纱一般披在他们的身上,映着落日的余辉,竟如同夜幕中点点繁星,璀璨而晶莹。

“小三叔,南阳。”辛衣忍不住偷偷笑起来,“你们,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但见画舫水月寒

秋夜。落叶沙沙,秋虫啁啾,那种专属于秋天的气息,萧瑟中略带些清冷,虽没有春日明媚、夏日热烈,却是别有一番风味。而辛衣就喜欢这样的季节,因为那清爽冷寂,总能叫人的头脑格外清醒起来。

今晚照例又轮到她巡行,等几条大街巡完,已经是月挂中天,夜深人静。辛衣先解散了随行的士兵,自己却一人沿着那溪水潺潺的河渠,纵骑而行。

眼下虽已是秋末冬近,可那垂岸依依杨柳却不见凋去,依旧于风中舒展着枝条,柔软而轻逸,时不时拂动着水面,搅碎一江新月。

骑下的马儿,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夜的舒适与静谧,悠悠然放慢了步子,载着辛衣缓缓而行。只听那马蹄儿踏在青青石板上,发出“得、得、得”一连串轻响,好似一首美妙的乐曲。

辛衣放松地半偎在马身上,望着那水中来回荡漾的倒影,发起了呆。

这几日,不知道为什么三叔总是有意无意往她家跑,南阳也是。

开始她不明白,可是南阳面颊上如牡丹花般样的娇羞与宇文士及眼中那恍惚与温柔却是一天比一天浓烈,她再想糊涂下去,也是不可能了。

南阳,喜欢自己的小三叔?

或者说,他们相互喜欢?

其实,她还是不明白。

到底,什么是喜欢呢?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她也从来没想过。

这些个男女之情,拿来又有什么用?

她甩甩头,将心中那些烦人的东西抛在冷风中。

马儿不知不觉已经行过了西大街,拐过几个弯,前方顿时豁然开阔起来,几条城中的济渠汇流于此,江面辽阔,月­色­下,一片波光潋滟,凉风习习,好生叫人心旷神怡。辛衣下得马来,驻足江边,举目望去,稍显烦闷的心绪方才渐渐安下去。

忽然,江水轻晃,自前方划过一只画舫,舫慢慢靠了岸,一阵突兀的笑声从江面传了过来,瞬时搅碎了夜的宁静。

辛衣好奇地朝那画舫望去,只见画舫上灯火辉煌,隐隐传出笙歌莺啼,好一似脂粉盈河,绮艳随波,鳞次逐流去。

忽然舫上幕帘轻卷,几个满Сhā珠翠的女子伸出头来,脸上那嫣红的胭脂在晕黄的月­色­下透出妖艳的媚惑。只见她们眼波一转,望见了岸上的辛衣,都吃吃笑了起来,连连挥动手上的香帕,往这边招展,露出手上大红的丹蔻,娇艳欲滴。

辛衣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耳根一热,急忙转开头,待要离开。

忽然只听见船上一男子高声笑道:“美人儿,你们谁再喝下这杯,少爷我重重有赏。”

辛衣只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扭头望去,却见那画舫头上站了几个人,其中的一个年轻的男子,羽冠束发,锦衣贵气,左右各揽了一个娇娆的女子,温香软玉,纵声调笑。朗朗月­色­下,男子侧过脸来,英俊的脸上神情慵懒而傲慢,如剑的眉锋上挂满了不羁与拓荡。辛衣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高子岑!”她大喊一声。

高子岑微微一惊,转过头看,望见岸边的辛衣,先是一怔,既而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宇文大将军啊。”

辛衣皱眉瞪着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别忘了明天还要演练营队。”

“我在这里做什么?自然是喝酒寻欢,怀抱美人。宇文将军可要一起过来?”高子岑哈哈大笑,揽住怀中的女子,往她们脸上各亲了几口,惹出一阵阵肆无忌惮的娇笑声。

“你胆敢无视军纪,……”

“这可不是在军营,大将军。”高子岑懒洋洋地打断她的话,话中满是讽刺,满不在乎地说道:“在军营中,我自会服从你。可出了军营,我想要如何,与你无­干­。”

辛衣心里怒骂一声:这臭小子。

若非手中没有弓箭在手,以她的­性­子,早就一箭­射­去,给那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一些颜­色­看看,叫他胆敢如此嚣张。

“哼!既然如此,那你就躺在温柔乡里好好享受吧,如若明日练兵有任何失误,别怪我军法无情。”

她转身便要走,忽又听他高声说道:“宇文大将军,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不如我介绍几个漂亮姑娘给你,大家大家坐下来喝几杯再走,如何?”

“高子岑!”辛衣怒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话音未落,只见那船上突然飘下来几个莺莺燕燕,娇笑着涌向了这方。

辛衣还没回过神来便被这些穿红戴绿的女子给围住了,手臂与身子刹时都像是被水蛇缠上,软软地,使不上半分力,只闻得满鼻的胭脂水粉的香味,耳边萦绕的尽是她们娇媚入骨的笑。

“大将军,就上去喝一杯嘛,让小女子好好服侍您!”

“大将军,我们翠玉舫可是洛阳城里一等一的好地方,包您来过一次就忘不了。”

“大将军……”

辛衣哪里见过这样的红粉阵,眼看着她们缠住自己,轻佻而大胆,身体宛如被无数软绵绵的丝线困住,动弹不得,当下挣脱也不是,不挣也不是,心中不由得又气又急。

“你们!不要碰我!离我远点!”

高子岑哈哈大笑:“原来宇文将军也有害怕的东西,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高子岑!你若不叫她们走开,莫怪本少爷不客气!”

话音未落,辛衣忽然被一个女子抱住腰肢,往脸上亲了一口,顿时半身僵在那里,怎样也动弹不得了。

高子岑望着辛衣那涨红的脸,在月­色­下竟是说不出的艳丽,心微微一动,既而却大笑起来:“宇文将军,你不会是个雏儿吧。莫非,你从未到过勾栏妓馆?不如趁此机会,好好见识见识,哈哈哈哈——”

“我才不象你这么无耻!”辛衣这一怒非同小可,想她长这么大,那里受过这样的气。

“怎说是无耻?正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象宇文将军这样,见了女子就面红耳赤,摸也不敢摸,亲也不敢亲,那还叫男人吗?”

“你——”辛衣大怒,便要冲上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个无耻之徒,无奈那些女子竟怎样也不肯放手,正在尴尬之际,忽然只听有人轻笑道:“还是我来帮你吧。”

一刹那,辛衣只觉手臂被谁一拉,耳边风声呼呼起,身子一轻,人已在那胭脂阵外,旁边众女子惊呼一声,纷纷后退,娇笑着往画舫而去。

辛衣长出一口气,整整衣裳,抬起头,正好望见那双黑亮的眼睛,英气勃勃的双眉,星辰般灿烂的笑。

“是你?”她又惊又喜。

李世民点点头,斜瞟船上的高子岑一眼,转身对辛衣道:“我们走吧!”

“啊?”

辛衣一楞,忽然肩头吃了他狠狠一记,“走啦!”

清辉月光下,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往远处走去。

“高子岑!你给我记住!此仇不报,我就不叫宇文辛衣!”

远处传来一声高呼,惊起水面的一群鸟儿四下飞散。

望着那渐渐消失在黑夜的身影,高子岑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他有些恼怒地将倒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推开,生起了闷气。

明明好好的一个夜晚,却生生让那个家伙给搅乱了。

他应该生气。不是吗?

“你怎这样没用,居然被那些女子缠上?”走在沿江的小路上,李世民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辛衣闷闷地瞪他一眼,“你胆敢取笑我?”

“岂敢岂敢。”他嘴上虽这样说,笑得却更加大声。

辛衣脸上有些挂不住,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挥去,“你还笑!”

他躲开她的拳头,身体赶紧和她拉开一段距离,笑道:“我还真没见过你那样窘迫的模样,那些女子又不是老虎,你怕她们做甚?”

“你说得倒轻巧,几时换你去试试看!”辛衣想起刚刚那些女子的轻佻举止,脸上禁不住一阵臊热。

“我可不怕。”李世民怀抱双臂,道:“红粉佳人,温柔旖旎,又有什么可怕的?莫非……”忽然他眉斜斜一挑,盯着辛衣,笑得有点坏坏的。

“莫非什么?”辛衣心里忽然有点紧张起来。

“莫非你真如那男子所言,从未到过青楼歌馆?”

“我……我……”辛衣耳根一下子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难道你去过吗?”

她怒目瞪着他,他­唇­角钩起,忍俊不禁。

“其实,贵族子弟到成年之时都会去一次那样的地方,这是很正常的事。”

辛衣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事,楞在了当下。她是女子,自然不可能去那青楼之地,可是,这样的缘由她当然说不出来。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以陷于那种温柔乡中,不长志气。所以,你不去,自然是好的。”

他又伸手拍拍她的肩,挤眉一笑。

她一把拍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去。

“喂,你真生气了么?我开玩笑的。”

风中,是他爽朗的笑。

月下,有她晕红的脸。

花月交辉,银光泻地,空荡的巷子里,两条长长的影子铺满了石板路。

两人一路走来,转过几个弯,不知不觉已是入了玉仁坊,迎面一栋大宅子横在眼前,上挂一块金匾,书着“敕造楚国公府”几个大字,银钩铁划,气势恢弘。

眼下虽已是深夜,但是楚国公府里却仍是灯火辉煌,隐隐传出嘈杂的人声。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往里望去。

辛衣皱起眉,说道:“这个杨玄感,还真是喜欢交朋结友,都这样晚了这里还这么热闹。”

李世民盯着那漆红的大门,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对她说道:“那个蒲公李密后来可还找过你?”

辛衣想想,道:“见过几次,每次却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点奇怪。”

“你也觉得奇怪吗?”

辛衣望着他,奇道:“莫非他也找过你?”

“正是。”李世民点点头,道:“这个李密,乃是杨玄感的得力心腹,最近活动如此频繁,四处拉拢名士英雄,又挑在大军出征高句丽这要紧关头,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辛衣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道:“反正都到这里了,不如进府探个究竟。”

李世民惊讶地望着她,忽然拊掌笑道:“正合我意。”

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仗着一身的本事,当真天不怕地不怕,想到什么当即便付诸实践,片刻也不多想。

当下,二人施展开轻身功夫,借着沉沉夜幕的掩饰,自高墙跳入了楚国公府内。

两人俯在草丛中,秉住呼吸,抬眼望去,透过薄薄的窗纸,隐约可见正厅的辉煌灯火,不时从内传出杯碟之声,却是觥筹交错,料到此时宾主相饮甚欢。

正厅外,却不断有身带兵刃的一队队护卫巡行而过,竟是戒备深严。

辛衣心中暗暗一惊,暗想:“区区一个楚国公府竟布下如此多的守卫,其中定大有文章。”

李世民轻轻一扯她衣襟,朝前一指,她会意地点点头。

此时,一队巡兵刚过,另一队守卫还未靠近,说到迟,那时快,两人的身形快如闪电,瞬间窜上了走廊上的壁梁,远远的守卫只觉园中一阵疾风刮过,却没瞧见任何异端。

辛衣身体紧紧贴住顶梁,头慢慢贴近窗弦的方向,凝神听屋里的说话。

只听屋内传出杨玄感的笑声:“来来来,大家共饮此杯,愿马到功成,成就大事。”

顿时,屋里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声音:

“谢杨公!”

“有杨公与蒲公坐阵,何愁大事不成。”

“正是,正是。”

“此事还需劳众人之力,……”

辛衣还在想究竟他说的是何大事,忽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步伐声,却是有人急急往这边而来,心中暗自叫声不好。

“走!”李世民低喝一声。

辛衣当即向上一纵,一个鸽子翻身,顺着檐柱上了屋顶,匍匐在了瓦被上,再朝后看,李世民已跟了上来。

“那边走。”辛衣俯视了一下地面,用打了个手势。

李世民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跳下地来,落时无声,宛如落叶飘零。

落脚处,乃是后院的西南角。

辛衣与李世民机警地避开巡行的守卫,躲到了假山石后。

后院里守卫相对少些,但是人却不见少。

辛衣透过树丛望外看去,却见一队身穿黑衣的大汉排成长列,手上捧着一只大箱子,依次进入西首的一间大屋子。

“这么晚了,他们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辛衣奇道。

“你想不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李世民低声说。

辛衣忽然一笑,道:“看我的。”

只见她从自地上抓起一把石子,在手上一掂,用余光看了看远方,瞅准时机,手一扬,只听空中传来“嗖嗖”几声细响,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个汉子身子一歪,无声地倒了下来。

在他倒地的一刹那,草丛中伸出几只手臂,瞬间将那大汉与箱子齐齐拖进了黑暗中。这一系列的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以至于前方那一整队人竟无人发现,自己的一名同伴已经凭空消失。

“好!这一手使得漂亮!”李世民轻赞一声。

辛衣眉一挑,傲然道:“那是当然。”

两人将那箱子小心地打开,却是齐齐一惊。只见那箱子里赫然放的竟是几十副玄铁制成的铠甲和整套的护胸。

“这杨玄感要这么多铠甲来做什么?”辛衣望着这些闪闪发亮的铠甲,心中却是一跳。

李世民笑道:“莫非他要辞官,改行做买卖吗?”

“你开什么玩笑?”辛衣瞪他一眼。

两人正在轻声说话,忽然,旁边的树丛一响,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照面,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双方都大吃了一惊。

这家丁显然只是想在这掩蔽之处解衣小解,却不想正好撞上他们,当即吓得面无人­色­,刚叫了一个字:“有……”嘴里却被辛衣塞进了一大块土。

“有什么啊?”她嘻嘻一笑,跟着一掌击去,那人哼也没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李世民瞧见她顽皮的笑容,心中觉得好笑,一拉她的手,叫声:“快走罢!”

“这就走么?”

辛衣望着那箱子,意犹未尽。

“该看的,我们都看到了。走罢!”

夜风中,两个少年的身影一闪,骤然消失在墙头。

出了楚国公府,行出几里远,两人方才慢下步伐,抬手擦擦额上的汗珠,相视一笑。

“你说那杨玄感到底想做什么?”

“你以为呢?”

“也许,那铠甲只是他为出征高丽的军队准备的。”

“你真这样想吗?”辛衣一皱眉。

李世民笑道:“当然不是。”

“那……”

“你此刻心里想的,正是我所想的。”李世民道,“只是,现在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

“可是,大军马上就要出征了。”辛衣眉头紧锁,“如果他在此时举事,会影响到大局。”

“你安心领军出征吧,这里有我盯着呢。”他抬头望她,目光那样自信而坚定。

辛衣一怔,“你?”

“你不相信我吗?”

月光下,他的笑,竟带着丝丝阳光的气息,温暖而灼目。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她偏过头,避开那笑容。

“可是我相信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定然都能迎刃而解,不是吗?宇文将军?”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她终于莞尔一笑,昂起头大声说道:“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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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辛衣将今晚所闻所见告知宇文化及。

“杨玄感?”宇文化及­阴­沉的脸上透出一丝兴奋,道:“没想到,第一个按捺不住的人居然是他。”

“爹,此事可要禀报圣上?”

“此事可还有第二人知道?”宇文化及面­色­一沉,忽然问道。

辛衣一怔,低下头,道:“只我一人知道。”

“很好。“宇文化及直视着她,道:“从现在起,对谁也不要说起,就当你从未发现。”

辛衣望着父亲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眼,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辛衣!这是我们的机会。”宇文化及冷冷一笑,“一个绝佳的机会。”

黄沙百战穿金甲

大业九年,春。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似乎特别晚,冬雪未融,寒风仍凛,就连枝头的青芽也迟迟不愿露出羞容。

但大地解冻之时,冰霜也就慢慢随之融化了。

宇文府意外地等来了好消息,宫中传出圣旨,诏曰:“宇文述以兵粮不继,遂陷王师;乃军吏失于支料,非述之罪,宜复其官爵”。

杨广将宇文述官复原职,待之如初,不久又加开府仪同三司,权位更甚从前。

沉寂了许久的宇文述终得归复朝廷。这位饱经官场历练的两朝老臣,在接到圣旨时,脸上一片平静,就好象他早就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

当初的革职,如今的失而复得,这一起一落,来得突然,去得匆匆。其中的奥妙,他又怎会窥不破。

所谓荣华宠辱,无外乎一个“利”字。

他获罪,“利”于杨广。

他复职,同样也“利”于杨广。

因为此时杨广正需要他。

宇文述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出征高句丽这样的大事,多一个老将坐阵,自然也就多一分胜算。虽然杨广喜爱辛衣,委她以重任,但也没盲目到放任一个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新手来主持大局。这一次,他再输不起。

帝王的尊严,再也容不得他又一次的失败。所以,他走出了这谨慎而保守的一着棋。

“辛衣,这就是官场,浮浮沉沉,自有其规则与禁忌。”宇文述注视着自己的这个小孙儿,沧桑的眉宇间竟是说不出的萧索,喟然道:“今日里权倾朝野,明日便是阶下之囚,虽为残酷,但确是活生生的事实。(奇*书*网.整*理*提*供)要在这样的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要比任何人都强。哪怕仅仅是一人凌驾于你之上,都不能够。”

辛衣神­色­一黯,默然点头。自小长在宇文家,满目的争斗杀戮,她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惟有强者方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惟有强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爷爷老了,宇文家的富贵荣华,我已经扛了一辈子。”宇文述轻轻一声叹,金戈铁马数十载,疆场上威武来去,腥风血雨,他几时曾有过这样的感慨。缓缓地,他将手掌,落在辛衣瘦弱的肩头,说道:“辛衣,你可愿替爷爷担起这个重担?”

“爷爷。”辛衣心头一惊,身体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宇文述按住,动弹不得。

“答应我,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尽力保护宇文家,代替我,守护这个家族。”

宇文述的手掌,落在辛衣的肩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还有叔叔们,还有父亲,他们都比我有资格……”

宇文述打断她的话,道:“可是,他们都不是宇文辛衣。”

辛衣惊异地抬起头。

“他们都不是你。而爷爷,只相信你一个。”

辛衣的胸口一热,抬眼望着宇文述那苍老而威严的面容,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辛衣,不要叫我失望,更不要叫宇文家的祖先失望。”宇文述的手掌慢慢离开辛衣的肩,炯炯的目光却仍停留在她的身上。

辛衣眸子里浮起一层浅浅的水气,就如同春雨过后天空蒙上的薄薄烟云。

“是。”

她这样回答。

或许,她也只能如此回答。

春日的夜,空气是湿润而清新的。

雨水刚刚洗刷了大地,淡淡梅花的香气仿佛融进了每一寸泥土中,沁人心脾,幽然淡雅。

扶风立在梅树旁,身上也好似沾染了梅花的香气,风吹起他的玄衣,梅花瓣纷纷撒落,粉­色­的蕊铺在沉沉的玄衣上,竟如润开了的胭脂泪,点点惊心。

辛衣抱膝坐在他身旁,侧头望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扶风微微一笑。

“师父,我走了以后,你再不要整夜坐在院子里吹风,酒要温了再喝,不要再喝那些冰冰的青梅酒……”

静谧的荷花池旁,只有辛衣一个人的声音在飘荡。他只是静静地听,不发一言,冰冽的眼中慢慢透出暖暖的笑意来。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唯有在面对她时,他眼中的寒冰才会松动。

千里远行,担心的本该是他,此刻,情形却好象反了过来。

可是,这叫她如何放心呢?

自那年离家跟随扶风习艺,记不得多少次了,午夜梦回时,透过雕花的窗弦,她总能看见那个独伫在风中的身影,寂寥而冷清。她不懂得,为什么他眼中,总仿佛有解不开的千丝万缕,如沉沉暮霭,漠漠烟云。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自己离他竟是那样远。

他是她的师父,也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想靠近他,想让他展颜开怀,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辛衣,师父自会照料自己。”他端详着面前的她,琥珀­色­的瞳仁慢慢地沉了下去,轻声道:“可是你……”

“师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就等我得胜归来吧。”辛衣笑得那样欢畅,神采飞扬。

是啊,这个孩子,这个在他注视下慢慢长大的孩子,如今,也可以展翅高飞了,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他本该高兴。可是,为什么心里竟是这样不舍。

“或许,用不了很久……”

“什么?”辛衣没有听清他的话,问道。

扶风淡淡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个,你带在身上。”

“这是什么?”辛衣接过扶风手中那块用红­色­丝线系着的玉佩,好奇地问道。

“这是平安玉。”

“平安玉?”辛衣仔细打量着那玉佩,只见那透白光滑的玉面分外晶莹,在月光下折­射­出晕黄的光芒,模样煞是好看,却无甚特别之处。

“答应我,不要把它取下来。”扶风声音那样低沉,却有种无法忽视的力量。

辛衣一怔,既而笑道:“师父给我的东西,我自会好好珍藏的。”

她紧紧握着这块玉,手心的温度慢慢驱走玉石的冰冷。

月下的芙蓉池,是看不清那些美丽的花朵的,湖面上升起了一层青­色­的薄雾。她抬起头,嫣然一笑,那笑容,就好似一朵开到尽处的芙蓉。

大业九年,三月初四。

杨广从洛阳出发,再次御驾亲征高句丽。

誓师出征的那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正阳门外宽阔的大校场上,数十万甲士按分布排列。兵士们皆铠甲鲜亮,枪刀闪光,校场周围,白绛杂­色­的旌旗猎猎作响。远远望去,只见枪如林,刀如山,电闪旌旗,霜飞剑戟,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际,一股慑人心魄的威严与凛然之气自人海中升腾而起,直冲云霄。

高达十余丈的祭天台巍然耸立在正南方,一杆金黄|­色­的巨大旗帜立在前方,随着猎猎的秋风在半空之中高高的飘扬着,旗帜上那个大大的“隋”字随着旗帜的飘动,仿佛在熊熊燃烧。

长长的号角声吹起,悠远而雄壮。震荡着大地。

祭天台上立着当朝的天子——杨广,微寒的北风自空中袭来,吹起他龙袍的袍摆,在高空中飘摇不止。他抬起头,览视着下首那万千羽甲,顿生豪情。他虽已不再年青,但却有着一种更甚于当年的旺盛的­精­力与斗志。

开凿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算什么?

扬威边域,震慑四方又算什么?

他所要的远远不仅于此。

他要这天下都臣服于他,他要那沃野南北,四方疆土都拢于大隋朝的版图,他要这旷古的功勋,在他手上建起……

他想要的,太多。

杨广抑制住心底的兴奋,视线慢慢移到近处,一一滑过下首站立的领兵大将的面庞:老而弥坚的宇文述、骁勇果敢的来护儿、冷静多谋的杨义臣、机变善战的王仁恭……最后,停留在那个光彩四溢的少年身上。

那个黑甲戎装的英俊少年,就如一棵勃勃成长的挺拔白杨,傲气直冲云霄,眼神无畏而坚定,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所惧怕的,也没有什么阻碍能挡住她前行的步伐。这样的年轻,那样的盛气,怎不让人羡慕。就象他当年一般……

“当年?”杨广转过视线,­唇­边的笑却有些苦涩。想当年他率军出征南陈,势如破竹,几乎是不战而胜,瞬息统一南北,何等纵情恣意。想不到多年以后,出征一个小小的高句丽,竟会经受这样的惨败。而这一次,又能否挽住颓势,一举而下呢?

远远的,旗令官打出旗语,吉时已到。

杨广微微一颔首,右屯卫大将军来护儿出列,在三军面前高声宣读出征誓师之词,他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激荡着战士们的心胸。

辛衣耳听着台上的誓词,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在此刻沸腾了起来,阵阵北风吹过她的面颊,烈烈生痛,可她却完全感觉不到。

这是她第一次出征。

这第一次的感觉,是那样神奇,就就仿佛身处云之顶端,荡胸生层云,俯视着茫茫大地,激昂慷慨,壮志满胸。

明明如此兴奋,却又如此熟悉。

就好象自己已经站在这里守侯了千载,任白驹过隙,时光飞逝,就只为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骠骑将军——宇文辛衣。”

“在!”辛衣高声答道。

“点燃台上烽火,佑我大军出征。”

“得令。”

辛衣走到台中央,慢慢自身后取下弓箭,搭弓张弦,箭头早已抹上了松油,就着火把一点,便燃了起来。她轻舒手臂,目光定视前方,一瞬间,那火苗就好似在她眼睛里跳动。面前,骄阳似火,而那如满月弓弦上的羽箭,却似将漫满天的光芒都吸聚了过来。

她拇指一松,只听“嗖”的一声,那枝熊熊燃烧的箭弩,奔出弓弦的束缚,带着呼呼强风,自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那个小小的火球,越滚越大,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目,最后落在那高高的烽火台上,呼的一下点燃了中间的火把。只见那一点火球顿时淹没在了那腾空而起的火苗之中,化做了另一个烈日,如白虹贯日,灼目傲阳,照亮了所有将士们的眼睛。

“大隋必胜!”

“大隋必胜!”

所有的战士,神情激奋,热血沸腾,用尽全身力气高举武器,发出了地动山摇一般地怒吼,气震山河,豪气冲天。

高台之上尊贵的天子,缓缓站起身来,宛如立在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巨舫。

“出发!”

随着他的声音传遍誓师场,车辚辚,马嘨嘨,数十万装备­精­良的大隋­精­兵旌旗飘飘,铁甲洪流向北方开拔。

二征高句丽,就此拉开了序幕。

仰天剑指重九霄

半壁江山凌海潮,仰天剑指重九霄。

万里江酹胡不归?谁羡我剑试天下。

更鼓不肖血岭舞,睥睨谁人不识吾?

策马将且啸西风,樽酒已尽慕枭雄。

誓师大会之后,隋朝的数十万大军,离开洛阳,经逐郡、渔阳郡、柳城郡一路开拨,往辽东前行。大军过处,但见那车帐如云,将士如雨,车马被野,兵甲辉天,远望烟火,连营万里。铁蹄声、脚步声、兵戈的碰撞声、士兵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宛如旱地惊雷,轰鸣震荡,气势如虹。

这是辛衣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随军出征。

这样的第一次,却是如此的惊心。

真正处于军队中,你才能知道,成为一个战士该是需要怎样的耐力与勇气。

天气晴朗时,火辣辣的太阳会将人的面颊都烤炙,整个人都好似要熔化起来,只觉那淋淋的汗水自头盔里淌下,如潺潺溪流,却往往还来不及伸手去擦拭,便被阳光给消融了,­干­裂的皮肤又痒又痛,连呼吸都是那样困难,更不用说铠甲内的中衣早就湿得可以渗出水来。可,这都还算是好受的,要是遇到­阴­雨连绵时,露在外面的手脚早就已经被冻得无法灵活自如,却还要死死地扣住缰绳,湿了的铠甲沉重如山,在人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成片的雨水不停地洗刷着盔甲与面庞,连前方的路也看不分明,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只有那间隙的睁眼,才能从那白哗哗的流水中看出依稀的轮廓来。

她自小锦衣玉食,长于富贵之地,养于繁华之中,几时曾经吃过这样的苦。然而这所有这一切,辛衣都咬牙挺下来了。

她怎么能够叫苦?

钱士雄没有,罗士信没有,连那个纨绔公子高子岑也没有。

她是全军的统帅,又怎么可以示弱。

耳听得车辚辚,马嘨嘨,日复一日,这位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也在慢慢适应着这戎马倥偬的开始。

对于她来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每天晨时,辛衣都在那长长的角号声中醒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渐渐喜欢上了那角号的声音,只觉得这号声苍凉悠远,却又气势如虹,能让人浮躁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每天清晨,她穿上铠甲,走出牙帐,望着那自地平线上渐渐升起的太阳,感受着清晨寒冷的空气,这一天,方才开始鲜活了起来。

大业九年四月,隋朝大军抵达辽水。

宽阔的辽水,波涛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浪花,浊流滚滚,卷着上流的杂枝枯叶,呼啸而下,奔腾跳跃,气势恢弘。

“原来,这就是辽水。”

辛衣站在岸边,凝望着江面,飒飒的北风和着水花,扑到她脸上,如刀割般疼痛。

“对啊,将军,待渡过这条大河,我们便可踏上高句丽的土地了。”罗士信笑着说道。他早就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孩子气的脸上,那兴奋与激动之情掩也掩不住。

辛衣点点头,她能理解罗士信的心情:兴奋、激动、奔腾的心跳仿佛要溢出胸腔,血管里的血液流淌得那样快,以至于浑身都热了起来。这是战争即将到来的前夕。

“高句丽。”她­唇­里吐出这个词,目光穿过那汹涌的河水,望着对岸那郁丛林,握住剑鞘的手顿时收紧了。

“这辽水,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嘛。”身后,传来一个人满不在乎的声音。

辛衣与回头望去,却是高子岑牵了马儿过来饮水。

“不过如此?”辛衣英眉一展,指着江面上那座浮桥,大声道:“你可知道,当初大军一征高句丽时,为了渡过这滚滚河水,我大隋的士兵们有多少丧身于此。你可又知道,为了搭建这一座江上的浮桥,我大军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辽水之广,何如长江?高丽之人,多少陈国?可又有谁能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过如此’,便耗去了我大隋的百万军魂。”

她的眼里,仿佛点起了一团火,直视着那个桀骜的少年。

高子岑一楞,脸上的漫不经心顿时消去,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但却并没有移开他的视线。呼呼的江风,不断地扑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可谁也没有移动分毫。旁边的罗士信,皱起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显然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而争执。

“那么你呢?”他冷哼一声。

“我?”

“你可能对付得了这‘不过如此’的高句丽?你可能替我大隋死去的百万将士讨回血债?”

辛衣昂起头,道:“我来,便是为了这个。”

“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啦。宇文将军。”高子岑笑了,脸上的不信任,却是那样明显。

辛衣没有再说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明白,要收服这只桀骜的豹子,唯一的方法,就是做给他看。所以,她并不多说。

二十七日,隋朝大军渡过辽水。

二十九日,杨广命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上大将军杨义臣率军由北路疾趋平壤,杨广亲率主力进围辽东城,并派辛衣领兵出扶余道,进攻新城,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领水军,出沧海道,由海路进攻。大军兵分四路,围攻高句丽。

辛衣率领十万兵马,自扶余道而行,往新城而去。

新城位于辽东北翼,南靠浑河,北依高尔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一路上,辛衣与众偏将对着新城的地图,商议布阵出兵之策,忽然营外飞步冲进一个士兵,跪地急报:

“禀将军,探子回报,前方发现高句丽大军,正朝我方急速行来。”

众将领闻言皆惊起,大军刚刚才出发,还未抵新城,却没想到敌人这么快就主动寻上门来。

辛衣眉一蹙,问:“敌军有多少人马?”

“禀将军,约莫近三万人马。”

“现距我方多远?”

“不过十里地。”

“不过十里?”辛衣­唇­边忽然慢慢升上一缕叫人难以琢磨的笑。

满室的人都秉住呼吸,望向这个年轻的主帅,等待她发出指令。

辛衣抬起头来,目光如矩,扫过众将领的面颊,高声道:“来得好。要比速度,比奇袭?我们就跟他们比。他们快,却不会想到我们更快。”

只见她手臂一扬,取下三只令箭,玄­色­的袍随势展开,在空中猎猎做响。

“罗士信!”

“在!”罗士信闻声出列,大声应道。

“立即集结神机营五百人马,轻骑以待,等我号令。”

“得令。”罗士信听得“五百”两字,脸上闪过一丝惊­色­,却没有提出异议,当即接了令牌,出帐整队。

“高子岑!”

辛衣拔出第二枝令箭,语气坚定而自信。

高子岑闪身而出,炯炯双眸,凝视着她,那目光中,更多的是审视。

“集结轻骑营­精­兵五百,帐外候命。”

他接过令箭,大声回了句:“得令。”大步朝营外而去。

“将军,这、这……”钱士雄眼见辛衣如此调兵谴将,宛如儿戏,一时之间又惊又急。

“钱士雄。”辛衣没等他说出话来,一只令箭已朝他甩了过来,“你带领大军,原地驻扎,严阵以待,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出兵。”

“将军!”他急急喊道。

“违令者,斩!”辛衣冷冷道。

只一句话,便将他定在了原地,没了言语。

这样的将军,这样的战术。钱士雄楞楞地望着那少年主帅,只觉得背心的冷汗飕飕直冒。对方可是三万人马,她却只点了一千士兵,无异螳臂挡车,以卵击石。他轻叹了一声,握着手中的令箭,哭笑不得。

辛衣大步迈出了营帐。帐外,罗士信、高子岑的一千兵士已经迅速集结完毕,轻骑­精­兵,整齐而威武,等待着她的指令。

辛衣一跃而上坐骑,拉紧马缰,马儿瞬间全身耸立而起,两只前腿弯屈在半空中,嘶叫声响彻平原。她抽出鞘中的战刀,迎风高呼:“随我去,踏平敌军!”

烈日下,刀刃折­射­出巨大的光芒,如火炬熊熊燃烧,瞬息点亮了士兵们的全部斗志。

听到了主帅的叫声,战士举起了各自的武器,高声吼了起来:

“踏平敌军!”

“踏平敌军!”

……

那喊声响彻云霄,震撼大地,地动山摇。

辛衣拨转马头,战刀前举,高呼一声:“走!”

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平原。

一千铁骑,瞬时卷起滚滚尘烟,夹带着雷霆万钧的无敌气势,如水银泻地一般,席卷大地,往敌军的方向直直而去。

新城来的三万敌军,领军的乃是高句丽的大将乙支文德,他是高丽王的妻弟,多年来浴血疆场,战功赫赫。此次的突袭,便是他的主意。

出奇兵,先发至人,他要给这支骄傲的天朝之师以迎头一击,让他们尝尝高句丽的“见面礼”。

军队正急速前行,忽然前方回奔一骑,直达乙支文德麾下,大声禀报道:“回元帅,前方发现隋兵。”

乙支文德一惊,勒住马骑,问道:“共有多少人马?”

“不过一千骑。”

“一千?”乙支文德一怔,既而哈哈大笑起来,“这只不过是敌人的来试探的小股分队,不足为惧。”

他早就已经派探子侦探到,隋朝的大军驻扎在浑河下游,以通常的速度来推论,根本不可能赶在他前面,抵御这次阻击。

“全军保持原速前进,如发现隋兵,当即灭之!”

听到主帅如此调度,高句丽的士兵们齐声发出一声高呼,继续前行。

全军行不过百米,忽然只听前方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

转瞬间,一队人马仿佛自地平线下跃出。

黑­色­的盔甲,银­色­的刀刃,嘶叫的战马,在一面写着“隋”字的火红的大旗带领下,象破堤的洪水一般,发出惊天动地的雷鸣声,一路咆哮着,向他们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

前方领队的那个黑袍黑甲的将军,高举手中的战刀,大声吼道:“加速前进!冲啊!”整队战马飞奔的速度突然加快,密集的马蹄声立即变成了轰鸣声,随即犹如奔雷一般,震撼着整个战场。

乙支文德惊住了,高句丽的士兵们也惊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只仅有千人的队伍,竟会以正面破敌之势攻上来,如此张狂迅捷,容不下他们一刻思考的时间。

急速前行中,只见那一千人的轻骑队忽然变阵,从四方矩阵变成了人字型,人字头随着速度的增加头越来越长,越来越犀利。远远望去,就象一把闪着杀气的利剑,随时要噬人而食。而厚重的底部却象一把铁锤的锤头,感觉只要有人拿起了锤把,他就会象下山猛虎一般呼啸着砸下,砸碎任何事物。

“结阵!结阵!”

乙支文德嘶力喊着,稳住惊慌的士兵们。

“长矛兵上前,准备截击。”

“中军铁骑,准备阻击。”

“左右两翼,以弓箭掩护中军。”

对方不过是一千人,而自己有三万人。根本不用慌乱!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大声对士兵们下达一条条指令。

可他却没有想到三万大军,要在瞬时之间整型结阵,谈何容易,就在喊话的间隙,对方的冲锋骑兵已经如鬼魅般越袭越近,那轰隆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几乎动荡了起来,人字型的箭头一步步扎入,直刺到高丽士兵的心中。

乙支文德的脸­色­有些不对了。他大声对号角兵叫道:“吹响冲锋号!”

他身边的一名副将惊呼道:“元帅,我们右翼的队伍还没有列队完成。”

“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惊异地发现对方的人马刹时已经近在眼前,他甚至已经看得清楚他们脸上的汗珠,眼睛中火一般的光亮,还有那个冲在最前面的黑甲小将,俊美无铸的脸上竟挂着死神一般冷酷的笑。

“上箭!”她手一抬,发出一声大喊。

“放!”

成千的羽箭发出一片尖利的刺耳啸叫,黑压压巨大的一片,带着死亡的气息,交织成一片欢叫的黑­色­箭云,­射­入敌人的纵深。

密集的箭雨几乎都­射­在手执长矛的前军士兵身上,措不及防的士兵们瞬间响起一片惨叫之声,仰马翻,惨叫声声,这叫声高速往云霄里钻去,随即又被马蹄声淹去。死去的和受伤落马的士兵统统被战马无情地践踏而过,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

隋军生生从高句丽大军中撕开了一道口之,生生从中间Сhā了进去,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寸寸撕割着敌人的血­肉­,打乱了他们所有的阵势。

“杀啊!”辛衣战刀一挥,早已经冲进了大军之中。

鲜血飞溅的声音,长矛入体的穿刺声,长箭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战刀相击的清脆碰撞声,刀刃剁在­肉­体上的碎骨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战马激烈撞击的沉闷声,士兵的怒吼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不停地钻入她耳中,呼呼的风声包裹着她的身躯,她蓝­色­的瞳,似乎被染成了血红­色­。

死亡,杀戮,举刀,下砍……

她早就已经杀过人了。在那个梦魇般的清晨,她亲手结果了一个无辜人的­性­命。

她的心,早该感觉不到战栗的恐惧。

对面猛然飞奔来一个高句丽士兵,举起长矛,便要刺向她的马,她身一低,马一跃而起,战刀随即而起,一刀划过那人的胸腹。只听他大喊一声,倒在马前,被无情的马蹄踏了过去,血­肉­模糊,顿时再无气息。

她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瞬息便被淹没在了激烈的战斗中。

她没有时间去哀叹,更没有时间去回忆。眼前的局面,根本就容不得她去分神。

高句丽的大军被已经轻骑队冲得四处分散,凌乱不堪,再不见任何阵型,士兵无法集结在一起,力量被一一分散,纵使是三万军队,也不过是无用之兵。隋军无论无何冲战,始终以圆形四结,同进同退,勇猛强悍,力可断金。

罗士信舍了弓箭,一杆长枪,使得呼呼生风,纵骑于大军之中,撕杀砍刺,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

“四……十……二十……”

“三十六!”只听他一声大嗬,银枪刺下,敌人发出一声惨叫,倒在骑下。他抢头一晃,忽然自怀中掏出匕首俯身一划,竟生生从那人脸上割下鼻子来。

“战利品!第三十六个!”他迎着辛衣的方向笑着一挥,竟宛如儿童嬉戏。

那一边,高子岑高大的身驱在战马上格外醒目,只见他手举大锤,锤起人亡,毫无落空,只一瞬间,便见他身上粘满了敌人的鲜血,发出阵阵腥气。

“着!”他发出一声巨喝,一锤生生将面前冲来的敌人的身躯砸入了泥土中,脑骨碎开,顿时毙命。旁边的士兵见状,无不心惊胆寒。

他调转马头,却发现前后两处皆围上了敌人,他举锤料理了前方那人,正转身,却听后方那士兵扑地一声倒在地上,他愕然抬头,却见辛衣收起战刀,抹了抹溅到脸上的鲜血。

高子岑冷冷道:“我不用你帮!”

“我偏要帮!你奈我何?”辛衣抿­唇­一笑,腿一夹,纵马走开。

隋军的圆弧越扩越大,外围的战线逐渐扩散开来。

辛衣退入圈中,收起战刀,取下身后的弓箭。

她在寻找。

寻找那敌军的领头之人。

“就是你了!”一抹笑容浮现于她的脸上。

搭弓上箭,锁定目标,眼神一敛,右手猛然一放。

只听破空“嗖”的一声长响。

远远的,那个红袍的将军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Сhā在自己胸口的长箭。箭尾白­色­的羽毛象雪一样刺眼,黑­色­的箭杆还在胸口震颤,剧烈的疼痛已象潮水一般侵袭了他整个大脑。

尔后,他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乙支文德,高句丽响当当的大将,便这样失去了生命。

“高句丽主帅死了!”

周围的士兵惊呆了,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隋军中间有人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随即那欢呼声传遍了整个战场,盘旋不止,动彻霄汉。

将死兵散。转瞬间高句丽的几万士兵人心涣散,人人自危,各自为阵,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攻,一时间兵败如山倒。

只见那漫山遍野,具是四处逃窜的战士。隋军趁胜追击,如狼似虎,手起刀落,砍杀逃亡的敌人。

夕阳西下,血红的光芒灼烧着茫茫大地。

血流如河的战场,欢呼的隋军,哀号的高丽人。

这样的胜利,惊心动魄。

“谁说一千不能敌三万?”

少年将军收起弯弓,一揽马身,冲着那万丈光芒,傲然一笑。

杀气三时作阵云

浑河之战,荡气回肠,宇文辛衣,一战成名。

杨广闻讯大喜,急忙命人传旨,犒赏参战的众将士,并为辛衣记下头功一件。

那一战,­干­脆利落,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第一个亮相,便震惊了所有人。谁能料到,大隋二征高句丽竟是以一场如此酣畅淋漓的胜利揭开了序幕。

五月初三,芒种。

辛衣率领的隋军经浑水抵达新城,高句丽军队退回城内,闭城固守,再不肯轻易出兵。

这新城乃高句丽的重镇,城高池深,城外有“品”字形坑,内Сhā尖桩,上覆薥秸,以土虚掩。内侧还有一道战壕,竖着栅木。近城还有战壕两道,宽五丈、深二丈,皆有尖桩,内筑拦马墙一道,绕城部署,井然有备。

辛衣下令大军驻扎在城东七里的地方,用板栅为营,即不围城,也不攻城,每日里只带领几队骑兵绕城而巡,将领们纷纷主动请缨,要求攻城,却都被辛衣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Qī|shu|ωang|众人都看得好生纳闷,却无一人猜得透她心中所思。

这日,辛衣正在牙帐中与钱士豪等偏将议事,忽然听得帐外脚步声急匆匆,门幕忽地被人从外面掀起,一阵寒风和着几片枯叶径直卷扑了进来,辛衣抬头一看,却见两员小将立在门前,一个脸上隐隐有不平之气,一个则神­色­冷俊桀骜,却是罗士信与高子岑。

“你们有事吗?”辛衣象是早料到他们会闯进来一般,不惊不慌,悠悠问道。

罗士信­性­子急,心里那里憋得住话,见了辛衣便劈口问道:“将军,我们还在等什么,都到了城下,为何还不出兵?”

钱士豪闻言喝道:“军营之中,那容得你等如此放肆,还不退下!”他嘴里虽这样说,实则心里也对辛衣用兵之法颇有微词,眼见有人提出异议,却是正中下怀。

辛衣望着这个莽撞的少年,却是一笑:“你这就忍耐不住了么?”

罗士信脸上一红,大声道:“这样待着,气闷的慌,那里及得上上阵杀敌,淋漓痛快。”

“我明白,但是眼下还不是时机。”辛衣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道:“待时机成熟,我自然会让你战个痛快!”

罗士信一楞,还没答话,却听得那首的高子岑冷笑道:“咱们大军十万有余,个个神勇无比,以一敌十,若一涌而上,还怕踏不破那小小的新城?”

辛衣迎着他挑衅的目光,昂然道:“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逞强出头,匹夫之勇,于战事有何益处?”

高子岑身体一僵,避开她的灼人视线,冷声道:“围城攻城虽为下策,但却最为实用。如今两军对峙,宇文将军既然推崇以谋取胜,不知又有何良策?”

“我问你,这新城之内共有多少高句丽士兵?”

高子岑没料到她突然如此发问,迟疑了片刻,却没有回答出来。

辛衣笑笑,道:“经过这几日的巡查得知,城内至少有七万余人,而我方有大军十万,说起来,双方实力也大体相当。但是,如今形势却是于他们有利,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牙帐之内,鸦雀无声。众人齐齐望着这神采飞扬的少年将军,听她侃侃而谈:

“第一,他有城,凭城坚守。第二,他可以以逸待劳,第三。他可以以静制动。第四,他准备充分。这城,若以硬打硬攻之法夺取,短期内是拿不下来的,而且,人员损失将会相当惨重。”一语罢,辛衣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她耳边似又响起洛阳城百姓哀伤凄凉的哭声。

“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如果胜利需要付出如此的代价,那又用什么意义?

“难道,我们就这样­干­等着,什么也不做吗?”罗士信有些急了。

辛衣一击案,抬起头来高声道:“当然不是,这城,我要定了!”

少年的眼中,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话音未落,只见她伸手取下一支令箭,叫道:

“高子岑听令!”

高子岑闻言,愕然上前。

“我命你带领五百兵马,前往新城下,以侦察为名,诱兵出城。”

高子岑接过令箭,正要出营,忽又听辛衣说了一句:“记住!只许战败,不许打胜。”

“什么?”高子岑脸­色­顿然一变,猛地抬起头来,却看见辛衣脸上自信而张扬的笑容,宛如朝霞般明艳,心里顿然收紧。

“得令!”他从舌齿间狠狠说出这句话,大步朝外走去。

暮春时分,空气中仿佛弥漫有层层润湿的水气,春花将谢,青草正盛,满天的云彩,映着新城的孤壁高墙,隐隐透出几分苍凉之气来。

新城上的高句丽士兵,刚刚自晨暮中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那地平线上由远而近的一片黑云。

那黑云越来越近,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压过草地上未­干­的露水,碾过清晨初开的野花,越来越近。

“隋军来了!隋军来了!”高句丽士兵高声呼叫起来。

那支骑兵队伍就象平地上刮起的一股飓风,呼啸着摧枯拉朽一般杀了过来。

城墙上顿时鼓声大作,号角齐鸣,军旗挥动,士兵们都严阵以待,做好迎战的准备,却惊讶地发现,城下的隋军居然只有几百人马,且身后并无大军压阵。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隋军不是要攻城吗?”

众人正在愕然间,忽听城下有人高呼:

“准备!”

只见那五百骑兵蓦地变阵,一字型的队伍仿佛被人用刀从中间整齐地剖开,马队成两排而行,行伍间参错错开,前排骑兵高举手中的长弓,箭瞄准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守军。

“放箭!”

随着中间一位手持大锤的小将一声大吼,只见满天的长箭同时冲上天空,发出了巨大的啸叫声。一队­射­毕,另一队马上补上空隙,连续发出羽箭,密集的攻击如急促的雨点劈面而下,高句丽士兵虽已有准备,竖起了盾牌防御,但无奈城下的箭雨竟没有一刻停息,连绵不断的攻势形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压得城墙边缘的守军几乎没有任何还手的时机,不时有受伤中箭的士兵惨叫着掉下城去,新城城墙上顿时一片混乱。

“弓箭手,准备!”

“盾牌手!掩护!”

片刻之后,骑兵箭雨慢了下来,高句历士兵终于得到了缓吸的机会,守城的将领当即稳住阵营,大声指挥调度起来。

城墙上的弓箭手借着女墙的掩护,拉弓挽箭,几千支黑压压的箭头齐齐对准城下,蓄势待发。可还没等他们的箭放出,隋军的轻骑队却迅速调头,飞驰而去,只一瞬间的功夫便已经奔出­射­程之外。

城墙下­射­出的羽箭,白白Сhā在了泥土中间,连隋军的影子都没挨上。

远远的只听见有大笑声传来:

“胆小鬼!”

“怕死的孬种!”

“原来你们高句丽人都是缩头乌龟!

“哈哈哈哈——”

高句丽人中也有不少听得懂汉语的,见隋军如此漫骂,大怒,不甘示弱,当即骂了回去。

一时间,城上城下,汉语、高句丽语交杂在一起,回荡四野,嗡嗡做响,谁都听不清对方在骂些什么,好不热闹。

终于,隋军的傲慢惹恼了高句丽人。

新城的大门迅速开合,一支骑兵队杀将出来。

高子岑望见那汹汹而来的高句丽军队,握住锤的手收紧了,耳边却响起了辛衣的话。

“记住!只许战败,不许打胜。”

他颓然放下刚想挥起的锤,怒骂一句:“可恶!”

他不喜欢看见她骄傲而自信的表情,不喜欢她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喜欢她总是笑着的眼睛……

可为什么,自己偏偏要听她的号令?

两队人马,迅速战在了一起。隋军只做势抵挡了一阵,便迅速后退,详做败走。高句丽士兵见隋军惶惶逃跑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也并不追赶。

清亮的号角声传遍隋军大营。

高子岑臭着一张脸,领着轻骑队回营了。

辛衣与众偏将立在小山头上观看,见他过来,当即抚掌笑道:“好啊!高子岑,这一战打得漂亮,当与你记上一功!”

高子岑见她笑得欢畅,脸­色­更加难看,一个翻身,跳下战马,话也不说,大步往营后走去。

“将军!”一旁的罗士信看得一头雾水,道:“这……这打得是什么战啊?”

辛衣重重一拍他的肩,望着他仍显孩子气的脸,扬眉一笑:“明天,换你去。”

“什么?”罗士信浑身一颤,眼睛睁大了。

“记住!许败不许胜!”

那一刻,辛衣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清晨时分,军营寂静而肃然。

东方的太阳慢慢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雄伟巍峨的关隘上,照在萧瑟荒凉的草原和绵延千里的群山之间,给寒气逼人的北方清晨驱走了雾霭,带来了丝丝温暖。辛衣独自登上山坡,望着远处那层层叠叠的山峦,心胸顿时开阔起来,不由轻舒手臂,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

她无意回头,却正好看见一人走上山来。

视线接触时,两人都是一楞。

“高子岑!”

辛衣见他掉头便要走,当即喊了一声。

高子岑有些不情愿地掉转头来。

“你不是要上来么?怎么一看见我便走得这样快?”辛衣抱起双臂,有些嘲弄的望着他。

高子岑别过头,冷冷道:“属下怎敢惊扰将军沉思,我另找别处便是。”

辛衣眉一扬:“莫非,你是怕我?”

“我怕你?”只这一句,高子岑当即便怒了。

“不然,怎么不敢与我独处呢?”辛衣微微一笑。

“谁说我不敢!”被触怒的少年径直走上山坡来,立在辛衣身边。

清晨微凉的山风扑面而来,即使隔了厚厚的铠甲,仍能觉出一丝丝的凉意来。

辛衣见高子岑僵直了身体,抿紧­唇­线,一言不发,心下觉得好笑。她抬手一指远处,道:“你可看见,那山坡后的那堵高墙。”

高子岑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却见那层层山峦间露出一截青­色­的垣壁来,孤零零地矗立着,几乎淹没在沉沉的青­色­之中。

辛衣默然道:“那就是京观。”

“京观?”高子岑一惊。

“对,那是高句丽人用我隋军阵亡百万将士的尸骨堆成的京观。”绚烂的阳光一瞬间从辛衣的脸上消失,剩下的竟是冷冷的寒意,“如若破城,我定当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也为他们立一座京观。”

她昂起头来,目光里满是桀骜与张扬。

高子岑的血液,忽然在瞬间沸腾起来。

他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为何会有这样的自信,仿佛言笑间便能轻易地夺取她想要的东西。

他更不明白,为何越是想移开自己的视线,就越是忍不住看向她,仿佛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将人牢牢牵引,动弹不得。

“可恶!”他又低声怒骂了一声。

这一次,他骂的却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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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辛衣仍是派小股兵力,到新城下挑衅,一遇反攻,便卷骑败走,不多逗留。高句丽的士兵们日日受其­骚­扰,具是烦躁不已,又见隋军一战即败,如此不堪一击,心中渐生轻敌之意。

且说那新城之内守军的主帅有两名,一为渊盖苏文,一为邹蒙,具是高句丽皇族出身的大将。渊盖苏文为人心思细密,沉稳多谋,邹蒙虽骁勇善战,却寡谋少智,­性­格粗犷。

邹蒙见隋大军迟迟不来攻城,早就已经按捺不住,日日嚷着要领了兵马出城杀敌,却每次都被渊盖苏文拦下。

“莫非你忘记了乙支文德之死了么?”渊盖苏文痛声叱道,“敌人兵强将良,岂可轻敌出城?”

邹蒙冷笑道:“我可看不出那些一战即败走的隋军有何可怕之处,只需要一万­精­兵,我就可以将他们收拾­干­净!”

“胡闹!”渊盖苏文怒了,“谁敢出城,军法处置!”

邹蒙心里只是不服,却只有强按下去。

一日,他乘渊盖苏文在后方巡视,当即点了一万亲兵,打开新城南门,一马冲出,有属下苦苦拦马劝柬,却被他一刀砍于马下。

“大家随我杀出城去!不杀尽隋军不返大营!”

邹蒙大吼一声,领着身后一万­精­骑,卷起滚滚狼烟,自东而去。

“好!来得好!”辛衣接到士兵的急报,喜上眉梢,蓦地站起身来,眼睛里满是兴奋之­色­,“我还怕他不敢出来,想不到竟自己送上门来!”

“罗士信!”

“在!”全身披挂的少将走上前来,英姿勃发。

“你速带一千人马,前去迎接这位大将军!”辛衣­唇­边挂上一缕笑,“记住,且战且退,将他引过来,只许败……”

“只许败,不许胜!”罗士信接过话头,双手拿下令牌,声音洪亮有力:“明白!”他大步奔出军营,帐外顿时响起集结的号角声。

战至今日,隋军上下俱已明了:避免城战,而用野战,诱敌出城,铁骑争锋,这就是宇文辛衣所采取的战术。

一旦这守城之军按捺不住,倾巢而出,便是最佳的时机。

“高子岑,钱士豪!”辛衣高声道。

大帐中的两人迅速出列:“在!”

“我令你二人各带五千人马埋伏在东西两侧,以鸣金为号,夹击敌人!不要叫他们,逃出一个!”

“得令!”

神采飞扬的黑甲将军大步走出营帐,一跃而上坐骑,目光扫过众将士的脸,­唇­角,露出一缕骄傲的笑。

挥刀不入迷梦天

潺潺的浑河水自广袤的原野上奔腾而过,两岸的杂草大半已然枯萎,偶尔也还能看到一小片淡绿,一点淡红点缀其中。时下已是晚春近夏,风微微尚有些寒意,但吹在人的身上却是异常舒爽。

河水浑浊而湍急,水流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原野中显得分外清晰。但是,很快地,静谧的大地震动了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急剧地敲打着,摇撼着,由远及近,由小到大……几乎是一 眨眼的功夫,河水声便已经淹没在了一片如雷的马蹄声中。

远远的,一面血红的大旗迎风招展,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刺目。

高句丽的万人骑兵队伍在邹蒙的率领下,成战斗冲锋队列一字横排,以排山倒海般的骇人气势汹涌扑来。

“让那些无耻的隋军,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邹蒙手舞着大刀,大声地呼喝着,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

这一边,罗士信已经严阵以待,他傲然览视自己的队伍,大喝一声:“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士兵们声如惊雷,响彻四野。

“走!随我来!”

罗士信一提缰绳,迎着耀眼的阳光,一骑而出,他身后的数百羽甲紧随其后,列阵而行,在地平线上划出一个优美的半弧形。

一边是凶猛的高句丽人,一边是勇武的隋军。

双方越来越近,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马速越来越快,两军的士兵们满耳都是呼呼的风声,密集的马蹄在草地上飞快的起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只听双方阵营中都有人大叫:“上箭!”

双方相距约一百步左右。

罗士信发出一声大吼,“放……!”

“咻咻咻……”箭簇撕破空气的啸叫声划空而去,一片密集的箭云在空中扬起一道漂亮的弧线,远远的向迎面而来的敌人­射­去,高速飞行的箭撕破空气的啸叫声,就象死神发出的冷笑。

箭簇入体的“噗嗤”声被轰鸣的马蹄声淹没了,只能看见人仰马翻的场景,掉下马背的战士瞬时便被后面的马蹄碾踏过去,面目全非,后面的人马则如潮水一般不停涌上,填补着空隙,继续搭弓开箭。

六十步。

两方人马都弃了弓箭,拔出兵刃,猛地撕杀在了一起,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声,连眼前大地都发出了轻微的颤栗。

战场上喊杀声惊天动地,到处都是捉对厮杀的士兵。马上的士兵往来飞奔,手执弓箭的士兵互相­射­击,各种各样的吼叫声,厮杀声,角号声夹杂在一起,充斥了整个战场。刀光剑影,盾甲长矛,哪里还分得清天上地下,白天黑日。

“杀啊!”邹蒙率先迎着敌人密集的地方冲了上去,手起刀落,杀得兴起。

罗士信佯败撤退,边打边退,邹蒙越战越勇,一路追赶,浑然不觉自己的军队已是离新城越来越远,进入山谷之中。

“呜————”

春日的黄昏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角号声。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扭头望向发出号角声的山丘上。

只见东西两侧的山丘上同时出现了两支骑兵队伍。密密麻麻的骑兵占据了整个山头。那高高飘扬的大旗上,赫然是一个火红­色­的“隋”字。

罗士信与士兵们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欢呼。

高句丽人这才醒悟到,他们已经落入了隋军的包围之中。

可是,已经迟了。

山丘上的骑兵开始驱马下山,在响彻满山的冲锋号声中,发起冲锋。马蹄身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震耳,终于发出了巨大得轰鸣声,连草地颤抖起来。

高子岑高举大锤,高声吼叫:“为我大隋,杀!”

周围的士兵紧跟着他,振臂高呼:“杀——”

更远的士兵听到了,所有的士兵都听到了,就连击鼓手都听见了,他们一个个神情激奋,举臂高呼:“杀……杀……”

一声声杀声直冲云霄,震憾天宇。

“杀啊!”

如潮水一般涌下的隋军,手举战刀,直冲下来,或左侧,或右侧,狂呼猛吼,任意砍杀,酣畅淋漓。

正在战场上厮杀的高句丽战士好象被人拦腰一棍击中,顿时站不住脚,连连倒退。

高子岑与罗士信憋了多日的气终于得已发泄出来,如吃人的猛虎一样,左右撕杀。杀进敌阵当中,一阵撕杀。罗士信手上的长枪就象一条喷吐着舌信的毒蛇,他上挑下刺,左挡右滑,却依旧能骑在马上高速奔跑,只见一个个高句丽士兵不是被砍死栽倒马下,就是被长矛洞穿。高子岑飞舞的铁锤更如催命的神器,迎风呼啸,锤起人亡,只听得左右一片惨叫声声,连绵不绝。

隋军踩着高句丽士兵的躯体,策马狂奔,风卷残云,所向披靡,就象决了堤的洪水,波涛汹涌,挟带着风雷,怒吼着一泻而下。

邹蒙眼见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了下去,他连声虎吼,右手战刀,左手长矛,交替进攻,翻飞如游龙,拼死挡住象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敌人。

“将军!快走,退回城中去。”

“撤,撤回新城去,撤……”

几个高句丽士兵拼命护住了邹蒙,嘶声高喊。

旁边的士兵们听见了呼叫声,立即三五成群,逐渐向后退去。

邹蒙咬牙切齿,一边奋力与敌人搏杀,只见他回手一刀劈死一个隋军,脸上瞬时被敌人的鲜血溅满,怒喝道:“敌未杀尽,有何颜面回城去?”

“将军!敌众我寡,先回城再做打算啊!”

邹蒙的一名亲卫大吼一声,奋力一刀戳进敌人胸膛,但随即只觉的自己背心剧痛,接着就看见一把血淋淋的战刀刀尖从胸口冲了出来,他撕心裂肺大喊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同一时刻,敌人的刀劈在另一名高句丽亲卫的胸口,只听一声沉闷的破骨声,瞬时头颅滚地,鲜血飞溅,叫声凄厉。

望着一个个被长矛洞穿的士兵或被摔落或被挑飞,耳边听着无数凄惨的叫声,一万人马已是所剩无几,邹蒙的愤怒就象飞溅的鲜血一样,不可遏制地喷发了出来,他抡着大刀,冲入敌群中,左砍右劈,只见那面前的隋军一个个倒下去,竟是勇猛异常,无人可挡,这时的他象是一头被围困在笼中的猛虎,更象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好一员猛将。”

辛衣在山冈上看得分明,不由低低称赞了一声。她从来都对骁勇的战士心存敬意,对方虽是敌人,却是一条血­性­的汉子。可是,她更加明白,这样的人一旦被他逃脱,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战场上,眼看邹蒙杀出了一条血路,慢慢往新城方向退去。

辛衣皱起了眉头,一纵马,自山冈上俯冲而下,握着长弓的手举了起来。如鹰隼般的目光锁定了目标。

她正待开弓,忽然见一员小将从人群中杀出,直奔邹蒙而去,她眉一皱,手上的弓又放了下来,“高子岑?”

高子岑冷笑一声,大锤一挥,喝道:“想走!你走得了吗?”

原野上,两骑人马,一前一后,远远将众人甩开,奔驰如电。

“吃我一锤!”

高子岑还没等马儿靠近邹蒙,便是一锤挥了过去,邹蒙头也不回,举刀往后一挡,只听空中“锵”的一声大响,邹蒙手臂大震,虎口顿时流出血来,他勃然大怒,身子一低,破空劈出一刀,自往高子岑面门而去。高子岑侧身躲过,瞬时间,又是一锤飞过。

马上两人,且战且行,不知不觉竟是离新城越来越近。

远远地传来了鸣金之声,那是隋军收兵的信号。

高子岑耳边听得分明,眼下却哪里肯放手。不杀掉眼前这个凶猛异常的高句丽人,他决不回去。

城上的高句丽士兵早已经看见两人的踪影,急忙回秉了城内的指挥——渊盖苏文。渊盖苏文知道邹蒙私自出城,早已急了大半日,眼下见他回到城下,又惊又喜,忙回头对身后叫道:“弓箭兵准备,接应邹将军进城。”

“得令!”

城墙上的高句丽士兵迅速行动起来,黑压压的箭头,对准了城下。

邹蒙已经看见了城门。

他不明白,明明如此之近的城门,却离他是那样遥远。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甩掉身后那个倔强的少年。

火红的太阳缓缓沉下了,只留下一片血­色­的天空,血红的云。映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竟是无比的惊心。

“呀——”他奋力挥出一刀,发出一声怒号。

高子岑冷冷一笑,看准这个空子,一低身,一纵马,双锤同时挥出。邹蒙的虎口巨震,大刀再也把持不住,当即弹向了空中。

“再吃我这一锤!”

又是一锤迎面砸来,失去兵刃的邹蒙再也无法接住这一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巨大的铁锤自空中落下,带着巨大的火光,刺目而耀眼,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这一锤,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鬼魅,狰狞的吐着长舌,张着血盆大口,瞬时便将人吞噬。

原来,死亡竟是如此简单的东西。

只需要这么一瞬。

他便失去了所有。

邹蒙从马上直直栽下,倒在了那片他所守护的土地之上,合上了眼睛。

城上的高句丽士兵都惊呆了,一个个脸­色­煞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将军竟然就这样死在了城下。

“给我放箭!放箭!­射­死他!”渊盖苏文大悲,嘶声高喊了起来。

几千支长箭在他的号令之下,呼的­射­出。高句丽将士,都将悲愤融在了羽箭之内,对准城下那人,狠狠­射­去。

高子岑急忙掉转了马头,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双手挥舞着大锤,呼呼生风,密不透风,将那不断呼啸而下的箭支挡落身下,可他一力难挡万均,在敌人的密集攻势之下,还是有三四支箭突破防线,­射­中了他的身体。他吃痛地哼了一声,却没有放松手上的抵抗,忽然身下的马儿发出一声长嘶,前腿猛地弯了下去,身体轰然倒地。

箭,­射­中了战马。高子岑也被这突然的一下重重抛到了地上。

“该死!”他低低骂了一句,一个滚地,迅速站起身来,面前的草地上瞬时Сhā满了箭。

“再放!”渊盖苏文手一挥,大声吼叫着。

城下的箭眼看又要­射­下来,而他已经没有了逃生的工具。高子岑心里一凉,握锤的手随之一紧。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骑快马已经立在他面前。

“笨蛋!你不要命了么?快点上马!”

高子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马上的那个黑甲的少年将军,向他伸出了手,西下的的残阳正好落在她脸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你?”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伸手握住了那只手,一用力,蹬上了马身。

紧跟在辛衣身后的,是隋军的一千骑兵。士兵们双腿牢牢的夹住马腹,身形微侧,箭上弦,右手拉开弓,瞄准城上,蓄势待发。

“放箭!”辛衣果断地下出了指令。

两千支长箭瞬时发­射­了出去,形成一片巨大的黑云向天空中激­射­而去,冲如狂风暴雨一般,接连不断的呼啸着,砸落到城墙顶上。

站在渊盖苏文身后的侍卫大惊失­色­,立即飞速跑上前,举起了盾牌。猛烈的长箭连续撞击在盾牌上,巨大的力量使得士兵们不得不双手握盾,退了一步。

借着这一阵箭雨的威力,隋军早已退出几百米远。高句丽士兵不敢出城追赶,只能在城上愤怒的叫骂。

轻骑队一路急行,眼看已靠进隋军大营,辛衣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这家伙,不要命了么?”她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怒气,“竟然一个人追上去,你当这战争是儿戏吗?”

高子岑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吭声。第一次,他竟没有反驳她的责备。

马儿一路奔驰,他还从来没有与她靠得那样近,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听见她的心跳声。这感觉,生涩而微妙。

“你为什么来救我?”良久,他问出这样一句。

“笨蛋!”她又骂了一句,“不来救你,难道看着你死吗?”

天边不知道何时已经挂满了片片红霞,绚烂燃烧,映红了两人的脸膛。

“这一次,看在你杀敌有功的份上,我暂且不论你无视军纪之罪。再有下次,军法处置,绝不留情!”辛衣回过头,瞪他一眼,随即又道:“你受了伤,回营后,好生养伤去吧。”

“遵命!”高子岑答了一声。

辛衣大为意外。她本以为他会反驳,没料想得到这样一句回答,那语气里更听不出有何讥刺之意。她又惊又惑,一时竟楞在了当儿。

新城诱敌之战,隋军灭敌一万余人,更折损了对方一员大将,可谓是大获全胜。如果说浑河一战,还有偶然的成分在内,那么多日来辛衣一连串­精­心的战术布置,则完全显示了她的军事才能,众人无不对那个年轻的主帅心服口服。

“高大哥!你也真是厉害,居然一个人追到敌人的城下杀了他们的将军!哈哈!痛快!”罗士信坐在高子岑的伤塌前,笑得那样爽朗。

那边的钱子豪冷笑道:“这叫什么厉害,我说是匹夫之勇才是真的,两军对垒如此卤莽冒失,这那是战士所为。这一次要不是将军亲自出马救你,你这条小命恐怕早就没有了。”

高子岑眉头一皱,却没有说话。

罗士信却接口道:“说起来,将军这次也真是够意思,居然为了属下亲自冒险。”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钱子豪笑道,“这就叫做收揽人心之策。将军这一涉险救人,军营的兄弟们哪个不看在眼里,暖在心里。战场之上,要的就是这个。人心所向,众志成城啊!没想到将军年纪轻轻,居然还如此想念周全,难得啊,难得!”

钱子豪连说两个难得。帐篷里却是一片寂静。高子岑脸瞬时白了,罗士信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将军他这么做是为了收买人心?”罗士信急道。

钱子豪一笑,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学着点吧。这权谋之术,用兵之道尽有相通之处。你们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说罢,大笑着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罗士信朝他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道:“我可不相信,将军会对我们用什么权谋之术,我看这家伙纯粹就是在诬陷。高大哥,你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吧!”

他回过头,却惊讶地发现,只一瞬间,高子岑原本神采飞扬的眼里突然便不见了所有的光芒。

“原来……是这样吗?”

高子岑喃喃说道,手掌不自觉地紧紧收拢,身上的伤口也随着一痛。

本来,就该是这样吧。

他,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夜晚,朔外的风吹得营帐扑扑着响。

忽然营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门帘被人从外面掀了起来,那个黑甲的少年将军走了进来。高子岑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盔甲下那张俊秀如玉的脸庞,在灯火的映衬下,竟是说不出的动人。

辛衣抬头一笑,手一扬,朝他迎面掷去一个物事,高子岑愕然接住,摊开来一看,却是一个青瓷小瓶。

“这是上好的金创药。”她笑道:“早晚各用一次,伤口很快就会痊愈了。”

她的笑,明郎俊爽,宛如洛阳城内怒放的牡丹,灼目绚烂。

他的心,不知怎的,却突然加快了。

“不劳宇文将军费心了。”高子岑生硬地回答道,“我不过是一个小卒,哪里用得了这样珍贵的药。”

辛衣眉一皱,盯着他,说道:“我给你用,你就拿着,废话什么。”

“将军的收揽人心之策已经达到了效果,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死不了!”他的声音冷得象结了冰一般。

“你说什么?”辛衣脸­色­一变,“收揽人心之策?”

她直直望着他,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原来在你心目中,我竟是这样的人!”

“难道不是吗?”

“你以为呢?”她反问一句,怒了,掀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他手中紧紧握着那个青瓷小瓶,狠狠一拳砸在毡毯上,“该死的!”

他明明不是想说这些。

可是为什么,话到嘴边,便成了针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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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的军粮还是没有补充到位吗?”

辛衣合上粮草官呈上的单册,眉头紧锁。

“回将军,我们已经派人去催促了,可是却迟迟没有音信。”

“没有音信?”辛衣眉一挑。

粮草官惴惴道:“黎阳负责调运粮草的官吏说什么最近盗贼四起,专门抢劫军粮,故而不能按时发放……”

“胡说八道!”辛衣一掌击在案上,将那粮草官吓得退后三步。

黎阳负责调运粮草的官吏?辛衣脑子忽然闪出一个名字,她转过身,急声问道:“那粮草的官吏可是杨玄感?”

“正是杨大人。”

原来是他。辛衣心中顿然一惊。莫非,他已经要有所行动了吗?

“目前的存粮还可以支撑多少天?”

“最多二十天。”

“二十天?”辛衣重复着这个数字,低头陷入了沉思。如此一来,作战方略也要随之改变,诱敌之计再不可用,唯今只有以速战夺城,否则,时日一久,粮草不济,恐怕难以支撑。

她正在沉吟间,忽然,营外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天际。

“出什么事了?”辛衣大步走出营来,已有士兵来报。

“回将军,前方发现一人一骑,正往此处而来。”

“哦?”辛衣站上山坡,举目眺望,却见前方滚滚尘烟,一匹黑­色­的骏马急驰而来,马是那样快,以至于根本就看不清楚马上的人。

“前面的人,站住!”

站岗的哨兵已经大声喊了起来,却不见那人慢下来。

辛衣望着那由远及近的人影,心中却是一动。

哨兵见那马来得急,当即拿出弓箭对准前方,大喝道:“停下来!”

“等等!”辛衣的话音刚出,箭却已经离弦而去。

只见马上那人不躲不闪,右手一挥,马鞭一卷,羽箭顿时落地。这一手,宛如行云流水般,­干­脆利落。

那人勒住马儿,抬起头,傲然一笑,俊朗飞扬,宛如天边傲人的骄阳,绚烂耀眼,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

“李世民?”辛衣惊呼一声。

一寸还成千万缕

“你怎么来了?”辛衣往前行了几步,望着马上的少年,又惊又喜。

“杨玄感反了。”

这是李世民对辛衣说出的第一句话。他纵身跳下马来,还没顾得上擦一下额上的汗珠,缓和一下急促的呼吸,便迫不及待地对她说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辛衣身躯微微一震,吁出一口冷气:“他,果然反了。”

风,呼啸着吹过两人的耳梢、脸颊,那彻骨的寒意透过厚厚的铠甲传入了辛衣的身体。

“我替父亲押运军粮前往辽东,刚行得几日,便得到了这个消息,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丢下运粮队,一个人赶到了前线?”辛衣替他说出了下面的话,声音里竟不自觉地带上了怒气。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沾满尘土的衣、满是疲惫的脸、额上滚动的汗珠……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令她生气。

“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李世民微微一笑。

“什么?”辛衣楞住了。

“你领军出征,我负责盯住杨玄感,如今他有了行动,我自然要第一个通知你。”关外的寒风中,李世民的笑温暖而明亮,就如同冬日阳光,轻轻洒落在辛衣的心上。

她恼怒的瞪着他的眼睛,良久。笑意,最终还是慢慢在­唇­边浮现。忽然她重重一拳砸在李世民的肩头,嚷道:“你这小子!真是乱来!”

两人相视而望,笑得畅快而适意。

军营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中军牙帐内,诸将领俱已到齐。

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帐内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身上,诺大的营帐内,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回荡:

“当初,大军刚出征没多久,杨玄感就以水路多盗贼为借口,不断推迟粮草的发运时间,甚至扣下远征军的军粮,再过没多久,他又派人召回随出征的弟弟杨玄纵、杨石,从洛阳召回李密,并且在黎阳大事召集人马,造反之心,早已经昭然若揭,我劝父亲写了一封奏折,向皇上禀明这一切,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如今,杨玄感反旗一举,四方从者如轵,短短几日,军队的人数已达十万之众,如此下去,恐怕局势会难以控制。”

“可是,我大隋军制严明,除紧急情况外,任何人都无权征召兵马。杨玄感又是如何召集到这样多的人马?”钱子豪疑惑的问道。

“他的办法,就是诬人造反。”

李世民此言一出,众人具是一楞。

“他派出亲信,冒充远征军使者,声称来护儿将军造反,乘人心浮动之机,进入黎阳县城,大抓壮丁,同时飞报诸郡,以讨伐来护儿叛军为命要求调发军队,前往黎阳会合。他以此杀三牲誓师,起兵反隋。”

“荒唐!”罗士信听得此言,早已经按捺不住,一掌击在案上,怒道:“贼喊捉贼,这个杨玄感真是无耻之极!”

辛衣沉吟片刻,抬起头问道:“反军的策略如何?他们会先进攻什么地方?”

李世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却反问了一句:“如果是你,你会先进攻哪里?”

“如果是我?”辛衣一笑,走到地图前,目光盯住一处,缓缓道:“袭据涿郡,扼临榆关,断其退路。”

“不错!”李世民望着辛衣,眼中流露出欣赏之意,道:“如今大军出征,远在辽水之外,离幽州还有千里之遥。远征军南有大海,北有胡戎,只有一条归路,如果反军长驱直入蓟城,断其归路,高句丽又从后夹击,不出十天,我朝大军必然粮尽溃散。”

听着两人的分析,众人都背心都冒出了冷汗。这一计策,真是毒到极点,如果反军真的采用此计,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可惜,杨玄感不是你。所以,他没有选择这一计策。”李世民一笑,道:“我探听到,李密为杨玄感出了三策:上策是袭据涿郡,使隋军溃散在关外;中策是攻取大兴城,招揽豪杰,安抚士民,据关中为险,西向缓图天下;下策是突袭东都洛阳,号令四方。”

“那杨玄感最后选的是哪一策?”

“他选的是下策。杨玄感以为,朝廷文武百官的家属都在洛阳,如果能一举攻下,便足以动摇大隋的整个基业。”

“下策?”辛衣闻言,­唇­角露出了一缕嘲讽的笑来。

杨玄感,你以下策为上策,目光短浅之至。这一战,还没有开打,你却已经输了一半。

“将军,如今我们应该怎么办?”罗士信高声问道。

辛衣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说道:“大军即刻赶回东都,消灭反军。”

“可是,高句丽呢?这一战,我们还刚刚开始啊,将军!”

“对啊,我们眼看就要把新城给拿下了,这种时候怎么能走,而且皇上那边也没有旨意传来。”

一时之间,营帐内象炸开了锅一样,众将领都纷纷表示反对。

“你们都给我闭嘴!”忽听一个声音传来,如晴天响雷一般,瞬时将其他的声音都压了下去,“眼下已是十万火急,大军当然要赶回洛阳!要是洛阳被攻下,我们就算打下十个高句丽,又有何用?”

辛衣循声望去,却见高子岑腾地站了起来,桀骜的抬起了头颅,环顾四周。原本吵闹的大营,忽然之间静了下来。

辛衣没想到,高子岑此时竟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她,那家伙平素里不是一直看她不顺眼么?

高子岑接触到辛衣惊讶的眼神,却将头偏开了,轻哼了一声,又直直坐了下去。

“高大哥说的有道理,我也赞成回师!”罗士信胸膛一挺,高声说道。

“可是,我们私自回朝,如若皇上怪罪下来……”

“我一人承担!”辛衣大声道,炯炯双眸如烈火燃烧,“专擅在我,不关诸人。洛阳之围,刻不容缓,再有阻拦回师之事者,军法处置!

这一言,斩钉截铁,带着不容人置疑的权威。

营内,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众将领再没有提出异意,他们选择了服从,或许,眼前这个自信而果敢的少年将军从来都是值得他们去服从的。

“得令!”

震耳欲聋的声音,顿时响彻大营。

“呜————”

悠长的号角声,划破天际。整个大营内,瞬时已如涌动的潮水。

大军正在紧急的集合中。一时间只听四野见马蹄声、脚步声、口号声、整队声……各种声音杂糅在了一起,喧闹却不见混乱,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各营的将领们沉着地指挥着自己的分队,拔营、整装、归队……一批批战士,在各种旗号的指引下,有条不紊地进入各自的队列中去。

点了近一月的烽火也慢慢地熄灭了下去,一座座营房被拆除,渐渐露出地面大片的空地来,空旷而寂寥。只有那草地上稀疏的野花,星星点点,衬托着枯黄的草叶,方显出几分亮­色­来。

辛衣一个人站在高处,任呼呼的山风将她的面颊刮得生生做痛,她的视线穿过崇山峻岭,落在远处那班驳的城墙上,久久不去,一丝不甘划过她的眼底。

难道,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昔日自己对着洛水许下的誓言犹在耳边。可如今,她却要违背这誓言了。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啊!她的手掌一寸寸收紧,直到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别这样!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一个温暖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肩头,辛衣回过头来,却正好望见李世民那幽深而明亮的眼睛。

潺潺的辽河水自远处蜿蜒而过,浑浊的水流俯卧在大地上,如一条游动的巨龙。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静得仿佛能听见河水流淌的声音。

第一次的出征,第一次的归师,她在一瞬间仿佛明白了许多。或许,这世上,遗憾注定大过圆满。可是,要她就此认输,却是不可能。

“我明白,但我不甘心。”少年昂起倔强的头,一字一句,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我将士的血不会白流,今日我所未偿的,他日,我必十倍俸还!”她的眼中仿佛有火把在熊熊燃烧,那火光,是那样炽热,就好象要把一切都付之一炬。

“我相信你。”李世民望着她,说道:“因为,你是宇文辛衣。”

她抬起头,迎着他的视线,笑意,慢慢浮现。

不需要更多的话语,她知道,他能懂得。

山下的号角声更加响亮了,火红的大旗展开来,十万大军,整装待发,肃穆而深严。

她自身后取下长弓,一展臂,顿时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头,对准了山下的苍茫原野,风,将她的玄­色­大麾高高吹起,几缕发丝摩挲着她的耳轮,晚春的斜阳仿佛融进了她的瞳中,她轻叱一声,扬手一放。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长响,那只羽箭快若流星,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呼啸着,冲向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我会再回来的!”

那声音在山谷中久久地回旋着、飘荡着,从一座峰峦传到了另一座峰峦。仿佛整个辽东平原,都在这声音里微微颤动起来。

————————————————————————————————————

浩浩荡荡的东征军,度过辽水,一路向洛阳进发。

辛衣令人驰马传报上奏杨广,不日便得到回书,曰:“汝旋师之时,是朕敕公之日,君臣意合,远同符契。”原来,杨广早已经回到涿郡,他发出诏书,让诸将退军救助洛阳之日,却正是辛衣退兵回师之时。辛衣不仅没有因私自班师而获罪,反而因此得到嘉奖。回诏书中一句“君臣意合”,早已经将杨广心中的欣喜流露无遗。

继辛衣之后,宇文述、屈突通等东征将领也相继撤军,驰援东都。远在东莱的来护儿也停止进攻高句丽,还师西进。几股大军,以强弩之势,火速赶往洛阳。

一路上辛衣派出多股探军,并与前方取得了联系,军情不断传来:杨玄感大军一路进攻,眼下已经直抵太阳门,将东都层层包围。

“若要让他们攻下东都,情况就不妙了。”辛衣凝视着地图,蛾眉紧锁。

“洛阳城内早已经有防备,杨玄感短时之内,应该难以得手。”李世民沉吟道,“况且,周边定会有救兵赶到,只要他们能尽量拖住杨玄感,这样,我们就有了足够的时间。”

“不错。”辛衣点点头。他们如今所需要的,就是时间。几天来,大军没日没夜的行军,为的就是能够赶上杨玄感的队伍。只要反军不出洛阳,届时几路大军一会合,便可形成包围之势,到那时候,杨玄感就只能是瓮中之鳖了。

“报——”

帐外一卫兵高喊着急步行进,双手高举过头,道:“禀将军,收到信报!”

辛衣接过来,展开一看,面露喜­色­,“太好了,大兴城那边已经派出刑部尚书卫文升统兵四万,救援东都。”

猛然间,她的眼光落在一处,竟呆住了。

“怎么了?”李世民见她神­色­不对,急忙问道。

“没什么。”辛衣摇摇头,将信笺收了起来。

信笺上,分明写着这样一行字:“元德太子遣卫文升统兵四万,救援东都。”

“元德太子”,这个名字使她心微微一颤,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温润如玉的笑容,如细细春雨,温暖而湿润。那,是杨昭。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大兴的一切,都仿佛成了昨日之事。昭阳殿的那个拥抱,那声叹息,那秋日的落霞,满园的掬花,都似乎是那样遥远,又那样陌生。

那日一别。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辛衣抬起头来,却见李世民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有些慌乱地躲开他的视线,高声道:“你看什么?”

李世民斜睨她一眼,道:“你刚才那一瞬间,还真象个女人。”

“什么?”辛衣一惊,想也没想,挥起一拳向他击去,怒道:“胡说八道,我哪里象个女人了?”

李世民急忙一闪身,抬手接过她这一拳,苦笑着道:“现在不象了。”

辛衣的拳被他包在掌心里,他的温度,一阵阵传了过来。她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怒瞪他,大声道:“以后你若再敢说我象女人,别怪我不客气。”说罢,板起面孔脸,大步走出营帐。

谁知,罗士信正好莽莽撞撞地冲进来,差点与辛衣撞在一起。

“你这小子,跑什么跑?后面有老虎追吗?”辛衣怒火未消,说起话来自然也没什么好气。

罗士信气喘吁吁地说道:“将军,不好了。高大哥他和人打起来了!”

“什么?”

辛衣这一次是真的发了火。

这个高子岑,竟敢在军营内斗殴生事,吃了豹子胆了么?

当辛衣急匆匆赶到时,现场已经是一片狼迹,几个士兵抱成一团,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好不热闹,每个人的脸上早已经是青紫一片,面目不清。有好心上前劝驾的士兵,也被殃及池鱼,挨了好几拳,以至于看热闹的人众多,却再没人敢上前劝阻。

“都给我住手!”

辛衣一声高喝,众人俱是一惊,那群斗殴之人这才勉强停了下来。

“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堂堂大隋的士兵,竟然如地痞流氓一般聚众斗殴,目无军纪,放肆至此!”辛衣冷冷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那视线如同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在人们心头刮过。比起粗暴的训斥,那样不动神­色­的威严,却更加令人畏惧。

“高子岑!你说,你们为何事在此斗殴?”辛衣盯着人群中那个倔强的少年,厉声问道。

高子岑一擦嘴角的血迹,转开头去,却并不答话。

“王通,张大远,薛举!”辛衣一一点出那些人的名字,脸­色­越来越难看,怒道:“你们呢?也不说吗?”

被她叫到名字的人,都惭愧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时间,诺大的军营里竟是静得吓人,无人再敢去触怒那个少年将军。

“好!你们都不说,”辛衣点点头,叫道:“钱子豪!”

一旁的钱子豪冷不防被点到名字,赶紧走出来,答道:“末将在!”

“聚众闹事,无视军纪当如何处置。”

“回将军,当处以杖刑。”

“好!将他们都拖下去,统统杖责六十!”

“是!”

一旁的罗士信忽然急了,抢上前说道:“将军,这不关高大哥的事,是他们……”

“住嘴!”高子岑却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你休要多事!”说罢,看也没看辛衣一眼,大步随着众受罚士兵往营后走去。

辛衣望着他的背影,眉,轻轻地皱了起来。

入夜,西首的营帐内,烛火高燃。

高子岑脱了上衣,趴在羊毛的大毡上,背上布满了条条伤痕,血迹斑斑,好生叫人惊心。罗士信皱着眉,一边往他背上涂着药膏,一边嘟噜道:

“你这家伙还真会折腾,这身上旧伤未愈,就又添了新伤。你这身子是铁打的么?你今天为什么不告诉将军,你是为了维护她,才和人打起来的。”

“谁让你多嘴,我可不是为了维护她。”高子岑不耐烦地答道。

“不是吗?今日我们路过中军营,正好听到王通他们几个在背地里说将军模样长得好看,胜过女子,你才动了气,冲上去和他们打起来的。我可看得明明白白!”

“胡说,我只不过是看他们不顺眼才动手的,可不是为了那个家伙。”

罗士信正要答话,忽然斜眼瞟见那门边的身影,当即楞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辛衣已经走了进来,立在门边,脸­色­有点奇怪。

“将……”他待要叫,却被辛衣一个手势给拦下了。

她走到他身后,接过他手中的药膏,冲他使了个眼­色­。罗士信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她坐在高子岑的身边,轻轻将药膏抹在那一道道伤口上,昏黄的烛光随着她的手上动作,柔和地移动着。

“笨蛋!你难道非要弄得自己这样遍体鳞伤,心里才舒服吗?”

高子岑闻声,惊得几乎跳起来,却被她一手按住。

“不许动!躺下!”她命令道。

他扭过头,望着她,楞在了当儿。斑驳的灯影落在她的脸上,竟似拢上了一层薄纱般,看不分明,只有她的眼睛,仍是那样明亮动人。

“你不是讨厌我吗?”

“我是讨厌你。以前是,现在也是。”他躲开了她的目光,冷冷说道。

“是吗?”辛衣点点头,眉一挑,说道:“那好,你就继续讨厌我吧。但是记住,不要再做这样愚蠢的事。留着你的力气,去杀敌人,而不是对自己人动手!”

灯光下,他没有言语,她也不再说话。营帐内静悄悄的,只听见远处的敲更声一声声传来。

他闭上眼睛,只感觉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背脊轻柔来去,冰凉的药膏落在他身上,却有如火焰般炽热。他的心,也仿佛被这把火点燃,整个人都似烧了起来,呼吸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够了!”他猛地翻身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一楞。

他望着她,眼中的仿佛藏着一池深水,不断涌动着狂潮。辛衣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不敢再劳将军为我擦伤,这点小伤,我自己来就行了。”他冷冷地说完这番话,从她手中拿过药瓶,迅速转过身去,仿佛在害怕什么似的。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辛衣走出营帐,迎着初升的明月,舒了舒手臂,笑了出来。

惊涛遥起腥血雨

初夏的风凉爽而惬意,卷和着清新的青草味,扑面而来,将空气中那滞留已久的湿润与寒冷一扫而空,使人­精­神为之一振。春天带走的,仅仅是沥沥的细雨、料峭的寒意,留下的,却是大地的复苏。自辽东沿途而下,只见那青山绿水也慢慢深了­色­泽,茁了风姿,到处都是生气勃勃的景象。

风景虽美,可路上的人,却没有那份欣赏风景的心情。

自踏上归程之后,辛衣就领着大军一路急行,越过了无数崇山峻岭,淌过了条条急流溪水,片刻也不敢耽搁。没有了出征时的那份期待与兴奋,行军路上仅剩的乐趣也荡然无存。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早日回到洛阳,平复叛乱,与家人团聚。

路上,前方的军情急报一封接着一封,洛阳之围已经是十万火急。刑部尚书卫文升率领数万部众自关中赶来增援洛阳,与杨玄感军队交战数次,却是寡不敌众,屡次被击败,眼下其部下已是死伤大半,军力将近耗竭。

卫文升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征辽的大军归师。所以,他并没有放弃对杨玄感的拖延战。他明白,只要自己能多拖住反军一天,就能为援军的到来多争取一点时间。

辛衣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连日来,她不断加快军队的行军速度。而为了研究出稳妥的战术,她更是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了。

这个少年身上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量,好象战争愈临近,她就会越兴奋,斗志也会越旺盛。所有人在经历了白天激烈的行军后,都疲惫不堪,走进帐篷合上眼睛便进入了梦乡。只有她,从不知道困倦为何物。

巡夜的士兵不止一次的看见,他们的将军整晚都坐在牙帐里研究地形图与战术,直至晨曦至,繁星落……

如此数日下来,辛衣自己还没怎样,李世民却先忍不住了。

“你这家伙,都三天没睡觉了,身子是铁打的么?”

他大步冲进营帐内,一把扯过铺在她面前的图纸,瞪着她,大声说道。

辛衣一把又扯回图纸,还瞪他一眼,道:“我又不困,你若困了自己便去睡啊。”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在她身边盘腿坐下,说道:“喂,你这样……”可他话没说完,却已经被辛衣抢过话头:

“眼下几路大军都在迅速靠近洛阳,你说,杨玄感是会继续攻城,还是会另有他图?”

李世民借着摇曳的灯火,望着她满是兴奋的脸,不由地轻叹一口气,道:“当初李密为杨玄感出有三策,如果此计不成,他定然会转用第二策。”

“你是说,进攻大兴?”辛衣眼神一敛。

李世民点点头。

“不错。”辛衣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直入关中,据有府库,向东争夺天下,这样一来,我们就更加奈何不了他了。”她凝神望着图纸,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将军,现在已经是四更天了,这对策我们明天再想也不迟。”

“闭嘴!”辛衣一挑眉,白他一眼,道:“再说就把你拖出去,军法处置!”

军法?这小子还真会唬人。李世民眉一皱,闭上了嘴。

夜,渐渐深了。

烛影摇,灯花落。两个少年的面庞被暗黄|­色­的­色­泽包裹着,随着灯火的明暗起伏,时隐时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世民终于抵不住困倦,仆在案上,沉沉睡了过去。当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肩头沉甸甸的,抬眼望去,却见辛衣头靠在上面,鼻翼间发出阵阵均匀的呼吸声,却是睡得正酣。

“这家伙,真是倔的可以。其实,早已经累坏了吧。”他­唇­轻轻钩起,露出淡淡的笑来,身子却不敢动弹半分,生怕将她惊醒。

烛光下,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就如同蝶儿扑簌的双翅,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没有了白日里的神采飞扬,不见了指挥千军万马的飒爽英姿,这时候的她,卸下了所有的面具与防备,看起来就象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他侧过头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竟然快了起来。

“这家伙,长得真是太象女子了!这世上,怎会有象他这样的男子呢?”

可是,这话被她听到,她一定又会不高兴吧。少年想到这里,摇头轻笑了一声。

忽然,肩上的人儿微微一动,他原以为她要醒来,却不料她只是将身体往他身上靠了靠,依旧睡得那样熟。

“师父。”

她靠着他的臂膀,发出一声梦呓,­唇­边,却露出了笑。

李世民听得这一句,却楞住了。能让她露出这样的笑,能入她梦的那个人,想必是她最重要的人吧。

这个人,就是她的师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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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五,隋军抵达河阳,辛衣下令原地驻扎休整。

河阳前方,便是天堑黄河,只要渡过这条大河,洛阳城便是近在咫尺。

众兵士将木筏拆开,把木头钉入地下,再将四周杂草除光,片刻间,便在河西岸立起一座营寨。等一切布置完毕,日头已攀升至中天。忽然,远处尘烟大起,却是有探子快马来报。

“禀将军,河对岸发现敌军。”

“哦?”辛衣眉一拧,道:“这个杨玄感,来得倒也快。”

“对岸领军的乃是杨玄感之弟——杨玄挺,反军的大部队尚在围攻洛阳城。”

李世民侧头望她,说道:“若是让你轻易过河,杨玄感就要三面受敌,不仅洛阳难以攻下,而且处境会万分被动,他自然会分兵拒之。”

“来就来,莫非我们还怕他不成。”罗士信大声道,“将军,我们就杀过江去,给他点颜­色­看看。”

辛衣微微一笑,轻叱一声:“你这小子,­性­子怎还是这样急。”

她立在岸边,举目远眺,只见水面波涛湍急,白浪翻卷,奔腾的洪流发出巨大的咆哮声,波花重重撞击在岸边的岩石上,卷起千堆雪。河面上,不时有枯枝断­干­、动物的尸体从上流而过,混合着浑浊的水体,竟无端让人生出些许的哀伤与肃穆来。

“这河水有多深?”她忽然开口问道。

一旁的钱士豪回答道:“这水深处,足没过两人,浅处,则可及腰,且河面只有一座浮桥可以通过,现下这桥定然已经被敌军控制,如若要过河,定会有一场硬战啊。”

辛衣的面­色­有些凝重,她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到李世民身上,道:“你有什么看法?”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现在敌军并不清楚我方底细,不若以三万兵力,伪装成我方主力,从正面渡河,吸引敌军的主力,其余大军则从黄河下游处渡河,来一个声东击西。”

“好计!”辛衣点头赞了一句,既而又道,“但是,并非无懈可击。”

“哦?”李世民视线与她对上,英眉轻轻一挑,“愿闻其详。”

“你可想过,一旦对方识破我军声东击西之计,以少量兵力牵制我军佯动部队,而用其大部对我军主力来个半渡而击的话,你的安排启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所以,你是要……”

“我还要再加一路伏兵,自上游渡河,直袭敌方后方。狡兔三窟,虚虚实实,看它如何抵挡。”少年紧握剑鞘,对着那汹涌河水,傲然一笑。

李世民缓缓点头,道:“原来,你心里早已经有了对策。”

“不然,你以为我这几天都在做什么?”辛衣转过身,笑容一闪即逝,面­色­顿时肃穆起来,高声道:“钱士豪,你率三万部众自正面渡江,扩大声势欺敌,使敌判为主攻点,战术以牵敌为主,切务硬拼。罗士信,你带领其余部众自下游而发,利用两军激战之际,潜行渡河,如果不慎暴露,立即转为强攻。”

“是!”两人各自领命下去。

“高子岑,你带领轻骑营的兄弟随我从上游渡河。”

那方久久沉默的少年,抬起头来,沉声答道:“是!”转身便要离开,辛衣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停下脚步,望向辛衣。

“你身上的伤尚未痊愈,恐抵不了寒水,不若……”

“劳将军挂心,我死不了!”高子岑丢下一句话,别过脸去,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走开。

辛衣好心被碰了一鼻子的灰,暗骂一声:“这小子,越来越不象话了!”说起来,这家伙最近总是怪怪的,话也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有好几次辛衣总感觉他在偷偷看她,可当她转过头去,他却迅速地移开视线。平时偶尔和他撞见,这小子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当她是空气,根本就不正眼看她,想到这里她就心里有气。

一旁的李世民忽地笑出了声。

辛衣白他一眼,道:“你呢?要跟那一路军渡河?”

“我?”他微微一笑,“自然是唯宇文将军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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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慢慢降临了。

隋军借着夜幕的掩饰进行着准备工作:岸上人来车往,忙碌异常,但这一切又是都是在月光下静悄悄地进行,既看不见通明的火把,也听不见嘈杂的喧闹;不多久,河岸边一条条船只整装待发,一只只木筏载满军士,随时待命出击。

三更已至。

钱士豪号令士兵开始渡河。

在令旗的指挥下,停泊在岸边数以千计的大船、木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岸,向着南方急驰而来。

漆黑的夜幕中,夜风呼啸着,卷起河面朵朵浪花,河水肆意地咆哮着、翻卷着,激起点点银白­色­的珍珠。隋军将士在腥湿的江风中很快全身上下就被淋湿了,但众人都不敢出声,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枪,准备随时跃岸厮杀。河面上,除了“扑扑”的浪击声和“哗啦啦”的水声,就只剩下隋军急促的呼吸声。

慢慢地,巨大的船队驶过黄河的中央,在洪流的奔腾下奋力地向南岸而去。对岸的阵地上,几盏灯火在湿润的江风中四下摇摆着、忽隐忽现,却没有丝毫动静。

“莫非,他们没有发觉?”钱士豪正在暗自欣喜,忽而听到一阵刺耳的呼啸声自前方传来。

瞬时,对岸阵地上亮起了数以百计的火起,将南岸边照得灯火通明,有若白昼。紧接着,一阵焰火冲天而起,尖叫着飞向了江面,将漆黑的大江之中一时照得亮亮堂堂。隋军船队顿时无所遁形,赤­祼­­祼­地暴露在敌军面前。

“放箭!”只听对岸传来一个声音。

空中“嗖嗖嗖……”一阵乱响,一群熊熊燃烧的羽箭呼啸着从天而降,如雨点般密集的向大江中倾落,黑夜中没有准头,大部分的箭矢都­射­入了江中,“哧”的一声便无影无踪。但也有少部分火箭­射­中了隋军的渡船、木筏,顿时引燃起来,江面上一时火光四处,船、筏上的隋军军士开始奋力救火!

“扑灭火苗,急速前进!弓箭手掩护!”钱子豪嘶力叫起来,稳住慌乱的士兵们,组织反击。

双方弓箭往来,舟行如飞,一时间,只见那河沙飞扬而起,滚滚涌动,远远望去便如翻腾喧嚣的洪水一般。喊杀声、战马狂嘶声沸反盈天,冲天的火焰映红了整个夜空,十数里外都清晰可见。

下游的罗士信闻到讯号,也率领大军开始渡河。敌军两面受击,黑夜中根本无法判断那一只是隋军主力,杨玄挺只好下令将兵力均分,两头分别堵截。两路大军隔着滚滚的黄河水,展开了激烈的嘶杀。

与此同时,黄河上游一处比较隐蔽的河岸,辛衣已经率领一万轻骑兵做好了渡河的准备。她站在河岸上,远远眺望着南面的战况,只见两处渡河点都是杀声震天,火光明亮,看来叛军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钱士毫和罗士信两路大军吸引过去了。

“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来,打了个出发的手势,等侯在岸边的骑兵纷纷下水。

由于这只渡河部队必须悄无声势的夺占滩头阵地,所以不能借用船只,只能依靠本身力量,淌水渡河。

辛衣拉着马尾下得水来,温热的身子刚一接触到水面,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虽然现在已经是初夏,但是深夜的江水仍然寒意逼人,冰冷刺骨,隋军们为了轻装渡河,都只穿单衣,所以个个都不禁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冰凉。

“怎么,冷吗?”

辛衣回过头,却看见一旁的李世民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由轻哼一声道:“我才没有这么娇气。”她一手紧拉着马尾,一手划动着水花,吃力地朝前方移动着。这一处的水并不是很深,但是却也已经高及腰腹以上,湍急的水流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会水吗?”李世民见她在水中的动作甚是怪异,不由怀疑地问道。

“我……”辛衣一时语塞。她怎么能承认,自己从小就没有下过水,对凫水的技巧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我当然会水!”她可不愿意在他面前认输。

“是吗?”李世民挑挑眉,斜睨她一眼,显然不相信这话。他慢慢地向她移动了几步,靠得她更加近。现下的水流是那样急,万一出个什么闪失,可不是好玩的,偏偏眼前这家伙又是这样要强。

江风,肆虐地吹着,河水流淌的声音,震得耳膜生生发痛。辛衣的下半身,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她只是咬紧牙关,拼命坚持着。

江心布满了圆滑的鹅卵石,根本就站不稳脚,其他的士兵都划动着双臂,慢慢地游动,借助着水的浮力,向前行进,只有辛衣,是一步步走过去的。纵使她万分小心,还是有失足的时候。

“啊——”辛衣一失脚,滑了下去,惊呼声还没有发出口,手却已经被一个人紧紧拉住,帮她稳住了身体。

她惊魂未定,抬起头一看,却是一楞。原以为拉她的人是李世民,没想到,却是高子岑。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自己旁边的呢?

黑暗中,他的眸子闪闪发光,竟似有火焰在跳动。

“笨蛋!”

他轻轻骂了一声,却并没有放开那握着她的手。

一旁的李世民也同时伸出了手,却不料拉了个空,他慢慢收回手臂,眼里有惊讶的神­色­闪过。

“我自己会走!你放开!”辛衣想挣开,手反而却被握得更紧。

高子岑根本就不理会她的愤怒,自顾在前面牵引着她,缓慢地淌过河水。辛衣又气又惊,无奈在湍急的水流中根本无法还击,要不然她早就对那小子不客气了。

五六百步宽的距离要是陆地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换成了江流以后,却是举步维艰。随波逐流了大半个时辰以后,隋军终于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黄河南岸,未惊动任何敌军。

高子岑终于松开了辛衣的手,还没等辛衣将怒气发泄出来,他却已经扭头走开。

“这臭小子!”辛衣揉揉手腕,低声骂了一句。

一上岸,士兵们当即从马背上找出­干­衣换上,迅速整装。辛衣却只将­干­衣穿在了湿辘辘的外衣上,一抹脸上的水珠,便翻身上了马背。

李世民赶紧拉住她马儿的缰绳,皱着眉头道:“你的湿衣服为什么不换下来?”

“少废话!杀敌要紧!”辛衣一转马头,自怀中拔出战刀,迎空一挥:

“兄弟们,跟我上,端掉那杨玄挺的大营!”

众将士齐齐上马,随着那少年将军的马蹄,声势如雷,朝前冲杀而去。

李世民苦笑着摇头:“这家伙,还真是个不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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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上,火箭如蝗,铺天盖地,直把夜空照得火红通亮。

无数隋军船只被火箭­射­中,化为一只只熊熊燃烧的火炬,映红了整个江面。许多将士纷纷跳入河水中逃避,不会水的人瞬时便被卷入旋涡之中,再也上不了岸。隋军尚未真正登岸,此时被火烧死和沉船死在河中的人无数。血­色­的河面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尸体无助地随波逐流,时隐时沉。

虽然处于劣势,但隋军的攻势却并没有因此而缓下来,一条船翻落,便很快有另一条船赶上来填补空位。神机营的箭雨在空中无声地与敌人的火箭抗衡着,掩护着众将士杀出一条血路。

“­奶­­奶­的!老子今天和你们拼了!”钱士毫望着依旧箭雨如飞的敌军,发出一声咆哮,“杀啊——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隋军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哮,争先恐后地朝对岸冲去,渐渐的,登上岸的隋兵数量越来越多,岸上的嘶杀声也越来越大。

陆战,已经逐步取代了水战。无数的刀光剑影开始了对砍对杀,武器抨击激起了火花飞溅。鏖战双方咬牙切齿,流血殷然,到处是惨叫声和死尸。双方就踩在伤者、死者的人体上继续厮杀,惨叫声接连不断。

“给我狠狠地杀!不能让他们上岸来!”

杨玄挺大声地指挥着,冲天的火光映着他有些狰狞的面孔,煞是吓人。

这个年轻人,显然缺少了他兄长的那份镇定与决断,关键时候,他已经开始慌乱了。虽然已经杀退了众多隋军,但是眼前却只见约三万人渡河,后方再无后续部队。杨玄挺已经明白,眼前的这只部队,并非隋军的主力,另外那头的才是隋军的主力部队。可是,现在明白已经太晚了。

“报————”忽然飞来一骑,急急禀报道,“将军,隋军已经从下游杀过重围,在河面架设起浮桥,大队骑兵马上就会扑过河来,恐怕顶不到天明了!

“什么?”杨玄挺大吃一惊,顿时萌生退意。

要知道,即使他现在将眼前这支隋军全数歼灭,一旦隋军主力渡过河来,自己的残部也是绝对无法抵挡,现今之计,惟有先退回驻城内,再做打算。

他正要吩咐手下发出退兵的信号,忽然间西北方向火光四起,杀声震天,他正在惊恐间,只听又一急报传来:“将军,不好了,敌人又一队人马已经攻进了城内,烧了我方大营和粮草。”

杨玄挺坐在马上的身子一晃,几乎掉下马来。

中计了!自己还是中计了!

他惨然一笑:“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收兵的号角声,传遍了整个南岸。

战况瞬时逆转,叛军正杀得痛快淋漓,陡见老巢被端,顿时心乱如麻,顾不得再和隋军残部纠缠,火速飞向城内急退而去。

钱士豪见状大喜,大呼一声:“弟兄们,杀啊——!”

隋军­精­神陡长,勇气倍增,踏过血­色­的泥泞,开始奋力追击敌军。

同时,罗士信在下游的主力部队也已经冲破敌人的阻截,划过血­色­的江流,向南岸急驰而来。

“杀啊——!”隋军士兵们高呼着,凶狠地挥舞着战刀,像一群愤怒的苍狼般尾衔狂追叛军。敌军是时已经毫无战意,和刚才大逞雄风时完全不同,直被气势如虹的隋军杀了个落花流水,根本就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杨玄挺在众部将的护卫下,迅速往洛阳城方向逃去,他再已经无心去收拾那残局,只希望能保住­性­命,回到兄长面前。

马队刚向西行至几百米,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已经被淹没在隋军的滚滚尘烟之中。

一个手持双锤的小将率先杀出,大锤一挥,杨玄挺身边的随行已经发出惨叫声声,栽下马去,当即丧命,如潮水的隋兵从他身后涌出,袭了过来。杨玄挺大惊失­色­,手中大刀一舞,往隋军中砍杀过去。

“都闪开!他是我的!”

一个清越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在一阵阵惊心的惨叫声中,竟是分外动听。

杨玄挺刚砍倒一个隋兵,回转身来,便觉自己的心口一阵剧痛传来,低头望去,却见两支黑­色­的长箭齐齐Сhā在了他的胸口,箭尾黑­色­的羽毛上还沾着鲜血。他缓缓抬头朝前方望去,那最后落入他眼眶的,竟是一个俊朗少年的绚烂笑容。

那笑,美得叫人窒息,却带着死亡的血腥。

“你……”他颤抖着伸出手,朝前指去,只说得一个字,便一头落下马来,再也没有站起来。

辛衣纵马上前,盯着杨玄挺身上的两枝羽箭,眉却拧了起来。

“这一次,我们是谁赢?”

李世民手中长弓一收,立马回缰,昂首一笑。

“可算平手!”

辛衣轻哼一声,用力一甩马鞭,策马飞奔,只听她的声音远远地从夜幕中传来:

“我和你之间,永远也没有平手!”

多情却被无情恼

清晨,辛衣又在悠长的号角声中醒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帘,望着牙帐顶上那弧形的黑­色­圆衬,脑子昏沉沉的,就如同一叶在海上漂泊无定的孤舟,怎么也找不到重心。她蹙起眉,抬起手来往额上一放,触手而来的竟是滚烫的灼热。

“该死的!”她低声咒骂一声,怎么在这时候生起了病?这一定是那晚没有换下的湿衣惹下的祸。

原以为自己是习武之人,这点小小的风寒她能受得住,却没料到,竟然就此落下了病根。

可是,眼下叛军新败,洛阳之围未解,正是战争的关键时刻,她怎么可以生病?

她挣扎着起身,慢慢地穿戴起盔甲,硬撑着站起身来,可那脚刚一踏到地上走了一步路,脑子里轰的一响,跟着便是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辛衣只好又坐在了毡毯上,轻轻揉着太阳|­茓­,妄图将那一阵阵的晕眩压制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倒下去。

不可以。

帐外,已经透出了晨曦的柔光,黑夜的气息正一寸寸地退去,可她的思绪却仿佛还停留在昨夜的梦境之中,抑或者,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仿佛感觉到自己还在那条河中。河水,冰凉刺骨,浑浊血腥,前方,却是无尽的黑暗。那惨烈的呼喊,战马临死前哀伤的长啸,战士倒在地上发出的痛苦号叫……一声声交织成密密的大网,在梦境中不停地追逐着她,直至将她牢牢包裹。

黄河一役,杨玄挺全军覆灭,叛军受到迎头一击。

可隋军也因此而损失数万兵力。

滚滚黄河水,一夜之间吞噬了数万军士的生命。那汹涌的波涛,都仿佛沾染上了血­色­。

这么久了,辛衣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杀戮,习惯了死亡,习惯了战场的无情冷漠,可现今,面对那堆积如山的尸首,她却仍会动容。

她毕竟还太年轻。

或者,正如宇文化及所说的,她太心软。这心软,注定会成为她的枷锁,桎梏她的羽翼。

过了半日,辛衣终于再次站起身来,掀开帐幕,大步走出营帐。

清晨带着凉意的风迎面而来,吹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带出了全身的一阵微微的颤栗。她咬咬­唇­,定定神,朝前走去。

帐外各营队的士兵们都已经在做出发的准备,四处都是车马喧嚣之声。她走到斜坡边,举目一望,却正好看见那个迎风而立的少年。

他面朝着东方初升的骄阳,昂起下巴。清晨柔柔的薄暮披洒在了他玄­色­的战甲上,那光芒,不张扬,却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叫人怎样也无法移开视线。

看到她走来,李世民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起来了?”

辛衣点点头,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抬眼望向远处的山峦,只见那深深浅浅的绿­色­遍布四野,阳光,慢慢驱散了薄雾,翠­色­,愈加鲜明起来。她昏昏的头,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再行一天的路程,便可到达洛阳了。”

“想必那杨玄感,已经等我们等得不耐烦了罢。”

“等我们这么久,这次见面,定要送他一个大礼才是。”

晨曦下,两个戎装少年相视一望,都笑出了声。

忽然,他的笑凝固在了­唇­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慢慢收紧了。

“你的脸­色­,为何这样难看?”

辛衣心一慌,赶紧避开他那探询的目光,道:“我好好的,哪有怎样。”

“不对,你别动,我看看!”

辛衣眼看要瞒不过,转身便要逃走,可还没等她迈开步,手腕便被他劳劳扣住,身子又被拖了回去。

“你做什么?”

她整个人几乎就象是半靠在他的胸前,这距离是那样近,近得几乎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她不由得又气又恼,呼吸也跟着沉重起来,她待要反抗,可身子却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温暖的掌心轻覆在了她额上,微微地颤抖起来。

“怎么这样烫?你生病了?”

“我没事!你少胡说!”辛衣拨开他的手,避开他焦急的关切。

“怎么会没事!”他的声音里似带上了怒气,大声道:“你这家伙,都病成这样了,都不吭一声,还想瞒到什么时候?走!我带你去军医的营帐。”

“我不去!一点小风寒算什么大病!你大惊小怪些什么?”辛衣皱着眉瞪着他,怎么也不愿意当面承认自己的病情。

“你若不去,休怪我……”他望着她的眸蓦地沉了下去。

“你待怎样?”辛衣警惕地握紧拳,退后一步,忽然身体却象碰在了什么东西上,她想刚回头,身躯却被人一揽,“呼”地一下竟然腾空而起。

她大惊,慌乱地抬起头,却正好与一双熟悉的眼睛对在了一起。

那目光,倔强而霸道,就如同一匹桀骜不训的豹子,冷冷地盯着自己的猎物,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又在拼命掩匿着什么。

“是你?高子岑。”

等到辛衣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整个人竟然被高子岑抱在了臂弯中,一时间,全身的血液竟似全涌到了头上,额上滚烫渐渐蔓延开来,原本已经昏昏的脑袋完全瞢了。

他,他竟然将自己抱在怀里?

除了辛衣,一旁的李世民,刚刚走出营帐的罗士信,巡营归来的钱士豪,四周正在整装士兵们,所有人都被高子岑那惊人的举动给震住了。

“你生病了,就要去看军医!”

他冷冷的说出这句话,便抱着她大步往前方走去。

他的手臂灼热而有力,她的心却是又惊又怒。

“放我下来!高子岑!我命令你!再不放我下来,就军法处置!你听见没有?”

可他完全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反而脚步越来越快,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高大哥,他……他……这是……”罗士信结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小子,该不会是疯了吧?”钱士豪表情有些呆滞。

堂堂的大隋将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抱进了医帐之中,这话说出去,楞谁也不愿相信吧?

“什么?你竟敢要我喝这么多的药?”辛衣趴的一掌拍在案上,吓得军医跟着后退几步。

“将军息怒,只要喝完这些,病就可以痊愈了!”

“胡说,要是把这些都喝完,我没病都会变成有病了,全都给我撤下去!”

“将军啊,这可不行……”军医见辛衣要把药全都倒掉,大惊失­色­,赶紧抢先一步,把药给救下来。

“好了!你这家伙,还在生气吗?”李世民忍住笑,接过药碗,挥挥手,让惶恐的军医退下去。她明明就是在借机宣泄心中的气,可怜的军医,倒成了替罪羊。这家伙,闹起别扭来就象是个小孩子。

辛衣瞪他几眼,悻悻地别过头去。

她能不生气吗?

高子岑居然叫她当众出了这么大的丑,这口气,她要怎么咽下去。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与高子岑之间的梁子结的有多大,可她却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她。

“这个可恶的臭小子,等战打完,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也是为你好……”

“你若要替他说话,小心我翻脸!”辛衣狠狠说道。

“我可不是想替他说话,我只是,我只是……”这一句话,他却没有再说下去。

辛衣抬起头,有些诧异的望他一眼,问道:“只是什么?”

她的瞳,如天空般湛蓝,他的心,却莫名的起了涟漪,那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当他看到高子岑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时,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冲上去,将她夺下来。他不喜欢有人碰她,不喜欢。

或许,因为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或许……

“喂!我在问你话,你发什么呆啊?”辛衣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

“没什么。”他慢慢钩起­唇­角,瞪着她,轻叹一声,这家伙,才刚刚有了些力气,便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奇+_+书*_*网|,真不知道那身子是不是铁打的。

他将手上的药碗递到她面前,道:“来,喝药罢,再不喝就凉了!”

辛衣苦着脸接过碗来,刚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叫了一声:“好苦!”

“良药苦口,想你堂堂的大将军,连这点苦也怕吗?”李世民笑了。

“谁说我怕了!”辛衣仰起头来,将药一口喝­干­,一擦嘴角,将碗重重在案上一放,“我喝完了!”

“好!”李世民笑了,又递上一碗,道:“还有!”

等好不容易将药都喝完,辛衣那好看的眉几乎已经快要拧成麻花。

“来人啊!”她高声叫道。

帐外已有人闻声进来。

“传令下去,大军拔营,即刻出发。”

“是!”

卫兵闪身出帐,顿时听得悠长的号角声响遍了全营。

李世民急了:“你还在病着,怎么能急着行军!”

“军情这样紧急,哪里还有时间休息?再说,这点小病,有什么大不了的?”辛衣站起身来,舒了舒手臂,原本松弛的神­色­渐渐收紧起来。

“你啊,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要强。”李世民苦笑着摇摇头。

可是,这样才是宇文辛衣吧。永远都那样骄傲,那样灼如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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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角号声在天际之间“呜呜”的响着,激昂而悠长。

士兵们紧急地集合整装,跨上战马,在各营指挥使的号令下有序往前开进。

辛衣刚骑上马匹,视线就与高子岑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惶惑,慌慌地避开对方,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

辛衣心里的火顿时随着脸上的滚烫而至,她挥动手中的马鞭,大喝了一声“驾!”一骑率先冲到了前头。

高子岑望着她的背影,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高大哥!我还真没想到,你这么关心将军!”罗士信纵马过来,笑嘻嘻的对他说道。

高子岑脸­色­瞬时变了一变,却没有说话。

“开始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带将军去看病,原来你这么够兄弟,哈哈!”罗士信拍拍他的肩,孩子气的脸庞上满是笑容。

“兄弟?”高子岑嘴里重复着这个词,握着缰绳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收紧起来。

他大概,真的是疯了。

不然,他怎么会脑子里全是她微笑的模样,日日夜夜,无法停息,就如同滋长的毒草一般,时时折磨着他,吞噬着他。

这个骄傲而又自大的少年,他不是讨厌她吗?

他不是那样恨她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心开始变了。变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自己。

意气风发的她,英姿勃发的她,俊美娇艳的她……一个个数不清的“她”慢慢的侵蚀了他的思绪,占满了他的视线,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才不是我的兄弟!”他闷闷的说道。

“不是?可你明明……”罗士信惊异地说道。

“我说不是就不是!”高子岑怒道,一别马头,往前急行而去,将满脸惊­色­的罗士信远远甩在了身后。

隋军一路疾行,逐渐向洛阳靠近。

七月二十日,杨玄感接受了李密、李子雄的人建议,解除了对东都的包围,率军西进,准备夺取关中,妄图据险而守之。

这一图谋,本就在辛衣等人的意料之中,此时听得探子来报,她只是颔首一笑:“他果然改变了策略。”

李世民道:“关中之地,乃大隋之根本,如若失守,势必动摇全局。杨玄感弃洛阳而往大兴,当有背水一战之意,我们必需抢在他计谋得逞之前,断其去路。”

“不错!”辛衣点点头,伸手往地图上一指,道:“此处是弘农宫,杨玄感如要进攻大兴,此处乃必经之地。当地驻守的是太守杨智积,此人一向足计多谋,定然会想方设法拖住敌军。”

“可如果他挡不住杨玄感怎么办?卫文升几万大军都拦不住他,这一个小小的弘农宫又能有多大作用?”罗士信急急问道。

辛衣道:“他当然挡不住杨玄感,此战必败无疑。”

“那……”

“三天,他只需要拖住杨玄感三天就够了。”

“三天?”

“三天之后……”她的眸子抬起,看向沉沉的天际,­唇­角露出一丝笑来,“便是决战之时。”

我自横刀向天笑

杨玄感,自小就是个不大一般的孩子。

他不爱哭,也不爱笑,总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角落里,也不与人嬉戏玩耍。

无论是学步、说话还是读书、识字,杨玄感都要比同龄的孩童慢上许多。时人都以为这个孩子多少有些痴傻,于是连连叹息。只有杨素不以为然,他对众人说道:“我的儿子,迟早会出人投地,他绝不是个傻子。”

枭雄一般的越王杨素,自然不会有一个输于人后的儿子。他坚信这一点。

杨玄感非旦不傻,相反,他相当聪明。年纪稍长,他的才学便已经不亚于当时的一流学者,而且擅长骑­射­和武艺,勇猛过人,哪里还见半分幼年时的滞钝。很快,这个年纪轻轻的贵族少年,便官至柱国,父子上朝时并列,同为二品,一时被传为佳话。

可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往往都兼有过多的自信与骄傲。

杨玄感自然也不例外。

他自起兵反隋以来,震臂一呼,天下从之者如流,军队迅速从几万人扩大至几十万人。众人的拥戴、连番的大胜,让他渐渐失去了应有的警觉与防备。

而杨智积就正是利用了他的这一弱点。

反隋大军刚刚离开洛阳行至弘农宫,弘农太守杨智积便登上城陴大骂杨玄感。杨玄感果然被激怒,加上百姓们都说弘农宫防守薄弱,而且有大量存粮,应该攻取,于是他下令围攻弘农宫。李密劝阻道:“我军凭借谣言入关中,兵贵神速,况且追兵将至,怎能停留?若前不得占据关口,退无所守,大军一旦溃散,怎能自保?”杨玄感不从,率军攻城。他采以火攻,放火烧弘农宫的城门,却没想到杨智积从城内向外放更大的火,叛军的士兵根本就无法进城,一连三天,都没能攻下城池。

这时,杨玄感才下令放弃弘农宫、引军西进,但却已经丧失了最为宝贵的三天时间。

时机一失,追兵又至,情势骤然而转。当叛军到达阌乡时,被宇文辛衣、宇文述、卫文升、来护儿、屈突通五路大军齐齐赶上,对之形成围攻之势。叛军且战且退,狼狈万分,一日内三败。

杨玄感的好运气,已经用到了尽头。

八月初一,皇天原。

这一日,天空的云层很厚,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阳,显得有些清冷。河水轻轻地拍打着两岸低矮的灌木,河面上的风很大,厉啸着,从树梢上掠过,翻卷起平原上的层层绿浪,远远望去,就如同大海上汹涌的潮水。

“呜——呜——”

突然,凄厉的报警号角声响彻了整个反军大营,惊起宿鸟成群,杂乱无章的穿过树林,盘旋于高空。

“不好了!不好了!回禀大将军,敌人的骑兵,敌人的骑兵来了----”一个惊慌的士兵急急冲进了杨玄感的营帐,浑身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杨玄感与李密同时脸­色­一变。

隋军追兵竟然来得如此之快,步步紧逼,完全不给他们半分喘息的机会。

杨玄感急声问道:“有多少人?”

“数不清,数不清……”士兵脸­色­煞白。

这方话音未落,眼看又有几个士兵冲了进来,一个个面如土­色­,紧张地喘不过气来:“禀将军,敌人的骑兵突然从我们的背后杀了过来,……”

“传令下去,立即列阵!准备迎敌!”

杨玄感握紧了拳,大步走了出去。他没有再回头看身后的李密一眼。当初,他没有听从李密的劝告,失去了先机。如今,他除了奋力一博,突出包围,再无他法。

轰天的战鼓声轰醒了沉睡的大地,死亡的­阴­影顿时笼罩了整个平原。

不多时,只听得隆隆的铁蹄声由远及近,从各个方向次第响起,盖过了鼓声。初时如曳地沉雷,在遥远的天边鼓动,及近一转而为天河倒悬般的暴风骤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敌人来了。

地平线上,隋军的骑兵大军排成整齐的队列,飞速奔驰,以汹涌澎湃之势在旷野上涌动,起伏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排山倒海一般,轰隆隆地碾压过来,仿佛要将它面前所有的一切都碾成尘土。

这是一个雁型的冲锋阵列。

长矛兵在前,战刀兵在后,弓箭兵跟随。

此种阵形,前锐后张,延斜而形,连贯左右,利于周旋,中央­精­锐迅速Сhā入敌阵,形成突破后,两翼鼓噪而进,继续扩大战果。喜欢使用这样阵形的人,永远都是将进攻放于防守之上者。无畏而自信,血­性­而果敢。

这,是少年的天­性­。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这样一个黑袍的少年将军。

她,就是整个阵形犀利的雁头。

“中军退缩防守!”

“弓箭手上前!准备!”

杨玄感高声指挥着,心随着地面越来越强烈的震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三百步。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放——”杨玄感手一挥,一声大吼,顿时万箭齐发。

密集的长箭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凄厉地啸叫着,朝着蜂拥而来的骑兵­射­去。霎时,乌云钻入波涛汹涌的浪尖上,化作一团团的水花四­射­飞溅,随即融入了浪涛中,无影无踪。

大隋轻骑兵以三百人为一横排,一字排开大约六百步,纵深更长,前后大约相距一千步以上。面对如此庞大的冲击阵势,多少长箭投进去,都是泥牛入海,荡然无存。

铁骑依然在狂奔,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犹如山崩地裂一般,惊天动地,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放箭——”

“再放,给我­射­——”

“密集攻击!”

杨玄感被眼前排山倒海一般汹涌扑来的铁骑震骇了,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眼睛里的绝望更加强烈。他疯狂地叫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额头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

两军已经是那样近了,近得几乎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对方脸上那凛冽的杀气,轰隆的马蹄声几乎将大地的躯体全部震碎。

“杀啊——”

冲在最前方的黑甲少年发出一声高喝,挥动的战刀在阳光下折­射­出一个巨大的火球。

“杀——”她身后的战士们齐齐发出声声应和。

“杀——”李世民、高子岑、罗士信、钱士豪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发出了震天的呼声。

士兵们纵声狂吼,带着满天的烟尘,卷入了叛军的方阵之中。

两军一接触,顿时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闪电般的刀光剑光,每一起落,便有成排成排的、或戴着铁盔的头颅,在刀砍剑劈下消失,滚落到马腿人脚错杂进退的草地上。

失去主人的战马,披散长鬃,悲戚嘶鸣,一群接一群地从雪崩般的鏖战中离阵出逃,在这战云兵火背景之下,恍如地狱的鬼马,看得人惊心动魄。

隋军士兵就象决缇的河水,暴虐的洪峰,凶猛地撞击着敌人的阵势,疯狂地砍杀着,肆意地吞噬着。前浪刚刚打过,后浪汹涌呼啸而来,一浪高过一浪,没完没了地冲击着,每一个浪头都是雷霆万钧的一击,带走了数不尽的鲜血和生命。

武器撞击在一起的金铁交鸣声,士兵们鏖战时的吼叫声,临死前的惨叫声,浑厚猛烈的战鼓声,激越高昂的牛角号声,战马奔跑撞击的轰鸣声,痛苦之下的悲嘶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蓝天下,尘雾里,随风飘荡在空荡荡的大平原上,浓烈的血腥味冲天而起,熏得面­色­苍白的太阳头昏脑涨,躲进了一片厚厚的云层里。

辛衣的身上,已经沾满了敌人的鲜血,连那双蓝­色­的眼眸,也似被染成了艳红的血­色­。她眼看着面前的敌人一个个惨叫着,跌下马去,被马蹄无情碾过。哪里是断肢残臂,哪里是头颅血­肉­,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却是再也分不清楚,浑身的热血好象都要随着刀刃的下落而喷薄而出。

忽然只听“碰”的几声闷响,辛衣还没有出手,旁边的敌兵却都大叫着纷纷掉下马去。她惊讶地抬头望去,却见高子岑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挥舞着双锤,呼呼生风,一一将她身边的敌人扫落。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总觉得不管自己到什么地方,都能在附近发现这小子的大锤。

他似乎,是在有意保护她。

“小心!”

辛衣刚一分神,眼前便有数只长矛迎面而上,她赶紧在马背上一个低身,战刀随之挥出,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这一招,完美而利落,弧光闪过,留下的是喷涌的鲜血和死亡的哀号。

飞速的马上,她迅速地回过头,望向高子岑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中似有些怀疑之­色­,但立即定神回马,往敌群中冲杀过去。

“你可还要比试?”李世民手起刀落,解决了面前的几个敌人,正好与辛衣的坐骑撞在一起。

“当然要比!”辛衣大喝一声,刀刃闪处,头颅滚地。

“好!”

惨烈的战场上,两人相视一笑,就如同此地还是那牡丹花开满的洛阳城郊。

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杨玄感看着面前成片倒下的士兵,睚眦欲裂,心如刀绞。在隋军的猛烈攻击中,他的军队就如同是狂风中的落叶,无力而无助,被嗜血猛兽一般的风云铁骑肆意地吞噬。

渐渐地,他的身躯颤栗了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杀啊——”

杨玄感高举长枪,带着自己的亲卫屯士兵,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他不甘心,不甘心失败,不甘心被屠宰。

他的身体里,流的是不屈的鲜血,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杀上去,不死不休。

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怕什么,不过是战,那就直至战死。

苦苦撕杀的叛军没有一人发觉,战线竟被隋军一步步往西南方向拖动着,缓缓地、缓缓地……落入了那已经张开的陷阱之中,变成了任人屠宰的羔羊。

“咚咚咚咚——”

忽然间,上百面战鼓同时敲响,就象上百个惊雷同时炸响一样,令人肝胆俱裂。

不过片刻,数十里方圆内便响起一片呐喊声:

“杀啊—————”

数十万大军的吆喝声,震天动地,交织成一片汹涌的巨浪,自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辛衣带领的轻骑兵随着大军的呐喊声,发出了阵阵欢呼,而叛军却已是心胆俱裂。

不知在什么时候,右军阵地的后方,密密麻麻,如鬼魅般出现的,全部都是排成方阵的隋军步兵。

几面大旗从黑压压的方阵中升起,迎风招展,金­色­的缎面,在阳光下刺目而耀眼。

宇文述、屈突通、来护儿、卫文升。

大隋朝赫赫有名将领,悉数到齐。

八月初一,皇天原。

这场规模空前的对战,注定将载入史册。

牛角号声霎时冲天而起。

“冲啊——”

风云铁骑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个纵马如飞,杀向东面的战场,一时间喊杀声惊天动地。

血­肉­模糊的战场上,无处不是战刀在飞舞,长枪在厉啸,长箭在呼号,战马在嘶叫。重重包围之中的叛军,就如同波涛间的一叶小舟,再无力抵挡那一重重袭来的巨浪,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屠宰,很快,便已经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防守阵势在无穷无尽的铁骑冲击之下,死伤惨重,渐渐的方形阵势变成了不规则的锯齿状,威力大打折扣,铁坨子变成了沙堆,沙堆慢慢的被河水侵蚀,冲刷,越来越小,越来越单薄。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战鼓猛烈敲响,鼓声激昂而雄浑,气势磅礴,直冲云霄。

隋军被鼓声所激励,一个个放声狂呼,其高昂的斗志,如虹的士气,令敌人魂飞魄散。

“杀啊——”

西面,是汹涌扑来的风云铁骑,东面,是浩瀚无边的步兵方阵。

杨玄感彻底地绝望了。

看看尸横遍野的战场,看看晨曦中傲然屹立的大隋战旗,看看士气如虹的敌人,他无奈地苦笑。

终于,还是失败了吗?

从黎阳起兵到皇天原兵败,只是短短数月。

登位天下,坐拥江山,原来,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勒住了马,没有再往前走。远处的地平线就是蓝­色­和黑­色­的分界线,泾渭分明。路边的溪流,无声的流淌着,冷冷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落在他扬起的脸上。

“将军!不能停下来啊,隋军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杨玄感望着面前的这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喟然一声长叹:“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将军!留得青山在,尚可有所图,您……”

“我是杨家的子孙。”他平静地说道,“又怎可苟且偷生。”

“将军不走,我们也不走!”

护卫们纷纷跳下马来,跪倒在了杨玄感的马前。

风吹到他脸上,柔和而温暖,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父亲的微笑,想起了他温和的声音。

“父亲,我已经尽力了……想来,您不会怪孩儿吧。”

残阳,血­色­如火。

远处的马蹄声,渐渐地近了。

杨玄感没有动,只是高昂着头颅,注视着西方的落日。连那个黑甲的少年将军的到来,也没有让他动容半分。

辛衣一挥手,制止了身后的士兵,独自纵马上前。

“原来是你。”

他微微一笑。

这一声,仿佛将时间带回到了那个初春的洛阳。

他,只是那个好交结天下豪士的贵公子。而她,也只是他府上的一个普通宾客。

一切尚未发生。

一切都未开始。

没有流血,没有屠戮,没有野心,没有反叛……

如果,时光倒流,退回到起点。

他还能做出别样的选择吗?

他又可曾后悔?

“杨玄感,你已经没有去路了。”辛衣注视着眼前这个“敌人”,缓缓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隋军中有人高喊起来:“杨玄感,投降吧,或许皇上还会念你是楚公之后,留你一个全尸!”

杨玄感惨然一笑,迎着落日的余辉,骄傲的说道:“我的命,只属于我自己。杨广他又算个什么东西,要来定夺我的生死!”

“生我何用,不得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他的大笑声,传遍了茫茫四野,回荡盘旋,徘徊不散。

辛衣闻言一怔。话未落,他的剑已出鞘。寒光闪处,人已无息。

鲜血,染满了鞍头,他的身躯,屹立在马背上,背脊,仍是那样挺直。就仿佛他还是往日那个轻衫贵气的楚国公,跃然骑上,尽显风流。

“将军——”

几个士兵哭叫着,跪倒在地。

火红的太阳缓缓沉下了,只留下一片血­色­的天空,血红的云。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辛衣默然下马,对着杨玄感的尸身,行了一个肃穆的军礼。

“将军,他可是个叛贼啊,你怎么能……”一旁的钱士豪大惊失­色­。

辛衣的眸子,凝望着前方,良久,才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不,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却是花月正春风

浩浩大军开进洛阳城内。

将士们身上的铠甲汇集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遮天蔽日,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冰冷刺骨的寒冷,连阳光也在这寒冷的侵袭下变得黯淡起来。

辛衣随着大军慢慢前行着,目光却不停地扫过周旁。长长的夹道两边挤满了观看班师的百姓,他们都敬畏地注视着浩荡的大军,那目光中没有喜悦,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一种对于未来没有信心的茫然。

终于又回到了洛阳。

走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积雪未消,春蕊尚娇,转眼数月飞逝,现下已是夏日繁花,流荫遍地。这座城池,刚刚经受了战火的侵袭,却仍不减风姿。眼见那满眼的花红柳绿,舞谢歌台,一如往昔的繁华,全看不见任何颓败的迹象。

或许,这表面的繁华,掩盖了那许多的鲜血与破碎。看不见的,却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二征高句丽,却有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结局。高句丽人的抵抗没有对他们形成致命的威胁,最终改变一切的,是大隋自己的内乱。

辛衣不知道,他们是胜了,还是败了。抑或者,这场战役根本就没有输赢。

她沉沉的目光慢慢自远方收回,面前闪过的,是一张张坚毅而黝黑的面孔。这些随她出征的战士们,身上都仿佛多了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那满是尘埃的铠甲上,似乎还存有战火的余硝和死亡的­阴­影,剑鞘里的兵仞,也似留有未­干­的血迹。战争,磨砺了他们的棱角。

就连罗士信原本那样稚气的脸庞,在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后也开始变得坚韧起来。可是,除了那小子……

他接触到她的视线,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那目光,犀利而深邃,就如同一只黑豹注视着它的猎物。

辛衣皱起眉,瞪着他,他也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高子岑,这小子还是老样子,态度桀骜而无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就连战争也没能使他改变分毫。

辛衣想了想,忽然­唇­角一钩,冲他一笑。

高子岑目光凝滞了片刻,既而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怎么了,你脸上为何一红一白的?”身旁忽然传来李世民的声音。

辛衣扭头看向那个轻笑的少年郎,皱眉道:“什么一红一白,你当我在唱大戏么?”

“是啊,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你……”辛衣刚要发火,手中的马鞭尚未挥出,李世民却已一纵马身,冲到了前面,脸上带着笑,回过头来,竟是如星河灿烂一般的璀璨。

辛衣的心情,忽然没由来的好了起来。

大军绕城而行,最后汇集于城郊的校场。

棋幡招展,高角红牌,刀斧剑戟,森然如林。

誓师台上燃起了熊熊烽火,杨广亲自到辕门迎接三军班师,待那大隋的天子登上高台,举手一挥,三声炮响横空而过,呜咆的号角声和低低如殷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传遍了整个天际。

低低的云层几乎压在地平线上,偶尔破云而出的几缕阳光,落在将士们的黑甲上,就如同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中亮起点点的渔火。

诺大的校场内,肃穆而森严,只有那宣读诏书的声音一句句自远方飘来。

辛衣在杨广随行的人群中看见了自己的爹爹和叔叔们,隔着重重的人群,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宇文家的特征,那种属于鲜卑人的骄傲与张扬。

宇文化及也看见了她。

父女两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辛衣竟从他脸上看见一缕欣慰的笑意,那笑意慢慢从他­唇­边蔓延开来,就如同池水中泛起的层层涟漪,一层大过一层。

她几乎怔住了,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爹爹是在笑?他在对她笑吗?

从小到大,她对爹爹的笑容都是陌生的。记忆中的他,永远都是那样严厉而苛求。而她那样曾经那样努力的做好每一件事情,为的,也只不过是他的一句赞誉。可是就连这点,宇文化及也是吝于给予的。

可如今,他却对她笑了。

辛衣屹立在风中,远远地望着父亲的笑容,如一个得到长辈夸奖的得意的孩子,抿着嘴,也偷偷地笑了。

可是,她的笑很快又消失了。

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

一个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从小到大,她的喜怒哀乐,只有他知道。那个离她最近,也是最远的人。扶风,师父。

她自然明白,他是不可能在人群中现身。可是,她还是不死心地一遍遍的在人群中寻找。那如墨­色­沉淀般纷飞的玄­色­,那如湖面般平静孤独的双眸……

她还从来没有与他分开过这样久。他可还好吗?

“你是在找人吗?”李世民见她总是这样反复探视,终于忍不住发问

辛衣目光还流连在人群中,脸­色­却变得有些黯然,她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是。”

“看你这样急着想见他,这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李世民若有深意地望她一眼。

辛衣点点头,笑道:“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听在他耳里,却让他心头一颤。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自他心中弥漫开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是谁?”

“是我师父啊。”辛衣有点奇怪地望他一眼,

“师父?”笑容忽又回到他的脸上。

“怎么了?”

“没什么。”他侧过脸,道:“我只是觉得,能被你重视的人,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算你有见识!“辛衣展颜一笑,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

好不容易等到仪式完毕,杨广摆驾回宫,辛衣再也忍耐不住,和李世民使个眼­色­,寻了个空隙便溜了出来,不料正被罗士信逮个正着。

“将军!你去哪?待会还有庆功会,兄弟们说好了要不醉不归,你可不许逃!”

“我去去就回,你和兄弟们先喝吧!”

“将军,看你这么急匆匆的,莫非,是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哈哈……”

辛衣又好气又好笑,跟着一掌拍在他头上,叱道:“你个臭小子,胡说些什么呢?”

“将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给你保密就是。”罗士信哈哈笑着,给辛衣让开了道路。

辛衣苦笑着跳上马背,策马而去。

马蹄过处,卷起尘烟滚滚,黄|­色­的地上却留下了一块碧绿的物事,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五彩的光芒。

罗士信上前捡起一看,却是一快玉佩,不由叫了起来:“将军,你的玉……”刚叫出一句,忽见眼前人影一闪,手中的玉佩已被来人拿在了手中。

“高大哥,这是将军的玉……”罗士信惊讶地望着他,连忙说道。

“我去交给她。”高子岑不知怎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手握紧玉佩,跟着翻身上马,追着辛衣的马蹄而去。

洛阳城郊,绿荫遍地,深深浅浅的绿­色­层层包裹着那间幽雅的别院,只有那朱­色­的檐角露了出来。

院内,红梅绿瓦,一片香雪海。

那个玄衣男子,负手站立在风中,冰冽的双眸望着院外的那方碧蓝的苍穹,修长的身躯动也不动,任蔷薇花瓣落满了他的衣袖。

“师父!”

远远地传来一声叫唤。

他身体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繁花深处,那个俊美飞扬的少年笑着向他奔来,就如同初升的朝阳,明媚而耀眼,带着温暖的阳光的味道,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师父,我回来了!”

她身上还穿着出征时的戎装,额上还挂着密密的汗珠,笑得就象是一个孩子。

他双手环紧了她的身体,低头凝视着她,眼中的冰雪慢慢褪去,琉璃一般的瞳仁里有温柔的火苗在跳动。

“你……回来了。”

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雨水的清香,好闻极了。她笑着靠在他胸前,呼吸着那清香,多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小院的雕廊画栋罩上半透明的暮霭,金­色­的光芒包裹着他们的身躯,勾勒出一卷绝美的画卷。

“你这孩子,怎还是这样莽撞?”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却并不是责备。

“我是想师父了。师父,难道你不想我吗?”辛衣歪头笑道,“再说,我可不是孩子,我是大隋的将军啊。”

是啊,她早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她已经能带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策马扬鞭,傲笑群雄。

这个他苦心守护的人儿,已经长大了。

“师父,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她就象归巢的鸟儿一般,拉着扶风的手臂,笑语盈盈。

他端详她的脸,没有说话,只轻轻抬起手,抚上她的发,那宽大玄­色­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在风中轻轻摆动着,那样轻柔。

就象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她就这样坐在他身旁,仰起俏丽的脸庞,说着怎么都说不完的话语,满池青莲的香气,弥漫了庭院。

那样的幸福,就如同一碰就会散的幻影。

能就这样欺骗着自己,直到永远吗?

“辛衣,你能忍受这样的战争吗?”他忽然打断她的话,说道。

他的声音,清亮如泉,却又冷涩似冰:“你能继续忍受那些无休无尽的争斗,流血,杀戮,甚至是背叛,死亡……”

“师父!”她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

“你能忍受吗?”他的眼睛里,竟似含有莫大的痛苦,可那痛苦,也是宛如浮光掠影,一闪即逝。

他不忍心。

不忍心她的幸福,也化成了幻影。

“师父,我不怕!”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过,要成为这个世上最强大的人,我要亲手保护我所想保护的人,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后悔。”

“不后悔?”

那一瞬,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雨中无声哭泣的她,那个蜷缩在他臂弯中发誓要变强的她。

往昔依依,今昔种种。

他点点头,­唇­边却露出了一缕笑容。

好罢,是劫是难,是福是祸,我总在你身边。

“我给你的玉,你可随身带着?”他忽然问道。

“师父给我的东西,我自然带在身上。”辛衣笑道,伸手往腰间一摸,却是一惊,“不见了?我明明把它挂在这里的,怎么会不见?”她蹲下身去,急急地在旁边的草丛中寻觅起来。

扶风却微微一笑,道:“不必找了,丢不了的,去门外看看吧。”

“门外?”辛衣奇怪地问道。

别院的大门处,载种了一排柳树,绿枝摇曳,柳絮漫天飞舞。

那个少年,就立在柳树下,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状,脸上的线条是那样僵硬,似乎在生谁的气。

“高子岑?你怎么在这里?”辛衣望见他的脸,却是吃了一惊。这家伙,此时不是应该在军营和大伙庆功吗?

此时太阳已经慢慢落下了地平线,最后一缕夕阳将柳树的影子拉得长长。漫天的飞絮,如初冬的雪花,扑满了两人的衣襟和发丝。

#奇#高子桀骜的微抬下巴,手一伸,说道:“你的。”

#书#辛衣莫名其妙地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呼道:“我的玉佩?原来是你拾到了。”

#网#“你……”他突然说了一句,目光忽然凝滞在她的脸上。

“什么?”辛衣抬头望他。

“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辛衣有些怀疑地打量他几眼,答道:“自然重要。”

“那他呢?”

“他?”

辛衣一楞。他说的这个“他“是谁啊?

高子岑只是瞪着她,却并不解释。

“你小子到底在说谁啊?”她有些不耐烦了。

“你,不要再这样靠着他了!”高子岑大声说道,脸上却好似涨红了一般,忽然转过身,大步走开。

辛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这小子,又在发什么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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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班师回朝没多久,刚刚平静下来的朝堂又起风波。

宇文述在早朝时递上奏书,曰:“凶逆之徒,臣下所当同疾,若不为重法,无以肃将来。”

这话,说到了杨广的心里。他只答了一句:“听公所为。”

十二月,甲申。

宇文述将杨玄感的尸首处以车裂之刑,在东都闹市陈尸三天,又将尸首剁碎焚烧。其余擒获的战犯则被绑在木格上,用车轮括住脖子,令朝廷中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手持兵器砍杀­射­击。­射­在受刑者身上的乱箭如同刺猬毛一样,受刑者肢体破碎,仍然括在车轮里。那场景,叫人惨不忍睹。

不几日,杨广又下旨:“杨玄感一呼而从者十万,益知天下人不欲多,多即相聚为盗耳。不尽加诛,无以惩后。凡有反者,罪无轻重,不待闻奏,皆斩。”

谋反,叛变,屠杀。这是一个历史的恶­性­循环。

杨广没有从自己身上找缘由,他只固执的认为,是天下的刁民太多了,多则聚集为盗,所以要制止叛乱,只有采取严刑镇压。

御史大夫裴蕴领旨,将那些参与反叛的,但已经放下武器表示归顺的三万人,不问青红皂白,全部斩首,另有六千人则被流放。而凡是接受过杨玄感放粮的百姓,全部被活埋。

鲜血映红了洛阳城的天空。

一场新的屠杀,就此开始了。

心中意如隔云端

洛水畔,堤柳旁,明月如钩,繁星似钻。

那停泊于岸边的画舫内,不时地传出低吟浅唱,调笑娇啼,惊起碧波层层。

近处岸边,杨柳满堤,远处是蒹葭莎荻。近处画舫如织,笑语喧然,远方苍苍无际,洲渚横陈,渔舟错落,隐隐传来渔歌唤渡之声。

画舫大而­精­致。粉红­色­的灯光自灯笼中透出来,透露着几许暧昧。一个华服贵冠的贵族少年懒洋洋的倚坐在主位上,双手各揽住一个美人,一副疏狂不羁的样子。一旁另有许多年轻的公子哥儿,都伴着美人,听着弦歌声声,绮丽温柔,衬着这风光如画的月影湖,好不快意。

“高公子,你这么久都没来醉月坊,奴家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一个红衣美人娇娆地偎着华服少年,如葱白样的小手举着白玉的酒杯伸到他嘴边,半嗔半媚,杏眼含情。

高子岑握住那美人的小手,张嘴喝下杯中的酒,­唇­边钩出一缕懒懒的笑来:“本少爷怎么会把你忘了?红玉红玉,红粉香息,美人如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望着他那漆黑的眸子,红玉的脸儿顿然飞起了霞云朵朵,她抿着朱­唇­,笑靥如花,眼波流转中,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这时,醉月坊的老板娘出来招呼客人,满脸堆笑道:“各位少爷,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不如让姑娘们出来唱几首小曲给大家解解乏。”说着拍拍手,轻纱薄幔后隐约可见几位抱着琵琶的婀娜女子鱼贯而入,依次落座,指甲上的蔻丹涂得鲜红,衣裳轻薄,颜­色­鲜亮,发式活泼随意。启朱­唇­、拨琴弦,一时舫内叮叮咚咚琵琶声起,悠扬清脆的女声小调穿Сhā其间。

琵琶悠悠,化做清风涤荡,依依清流。

耳听着那阵阵琵琶声,高子岑刚刚才有些放松的心忽然又收紧了,那稍稍被压下去的影子顿时又浮现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只知道只要一想起那个名字,只要一看见那张面孔,他就会变成另一个他所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所有的情绪:快乐,烦乱,悸动,愤怒,焦躁……全是为了一个人。

宇文辛衣,宇文辛衣……

这个名字就如同下了蛊的毒药,沁入他的五脏六腹,时时折磨着他的意志,吞噬着他的所有。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如何去做,才能化解这蛊咒,只能任其摆布,身不由己。

宇文辛衣,是个男子。是个骄傲飞扬的少年,是个闪耀而自负的将军。

他曾是那样恨她,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对一个男子念念不忘?

高子岑一口饮­干­酒杯中的酒,身体里慢幔地象点起了一团火,炙热地烧烤着,手,却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看着她扑进那个玄衣男子怀中,笑得就如同一朵开到盛处的牡丹,那样美丽,那样灿烂。一瞬间,他的心却象被灌进了一杯苦水,那样酸涩与痛楚。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前去将她从那人的怀抱中抢夺过来。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她,仿佛在一瞬间卸下了所有的倔强与好胜,在那个男子的面前,她的表情,是那样幸福而满足。这个人,对她很重要吗?

他抑制不住地对她喊出了那句话,却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或许,这答案,他早该明白了。

只是,他不喜欢。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不喜欢那个拥着她的人。

不喜欢极了。

身旁忽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抚上他那皱起的眉头,他惊愕地低下头,却看见红玉那娇艳的脸庞。

“高公子,你在想什么呢?好半天都不理人家?”红玉娇嗔道。

高子岑猛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低下头,攫住她的­唇­,红玉发出一声惊呼,马上便被消融在了那霸道而狂妄的气息之中,她的身体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颤栗,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身体,热情地回应着。

周围的宾客见此情形,发出一阵讪笑声。

画舫月­色­,美人如玉。

为什么,在这样瑃情旖旎的时刻,他的面前竟还是会浮现起她的脸,那样清晰,那样美丽。就仿佛他此时吻上的,是她的­唇­,怀中拥着的,是她的身。

“爷……爷……”红玉­唇­际发出阵阵呻吟,如水蛇似的腰身缠绕着他的身躯。

那细微的呻吟却瞬间将他从梦境中拖出。

“该死!”

高子岑一把推开身旁的人儿,猛地站了起来,红玉淬不及防,倒在了一旁,惊愕地抬起眸子,望着高子岑的脸,惊道:“爷,你怎么了?”

“你不是她,不是!”

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高子岑大步冲出了画舫。

画舫外,清风徐来,波光潋滟。

高子岑狂躁的心这才稍稍平复下来,他沿着岸边的缇柳往前走去,刚行了几步,却见前方来了几骑,当前一个小将高声笑道:“高大哥,这么晚了往哪里去啊?”

高子岑抬头一看,却是罗士信,道:“这么晚了,你又是从何处来?”

“我方才与将军巡完城,正要回家,赶巧就遇见你了。”

“将军?她……刚才和你在一起吗?”高子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起来。

“对啊!将军还说改日邀我去打猎呢,哈哈,高大哥,你也来吧。”

望着罗士信那孩子般单纯的笑容,高子岑却羡慕起来,羡慕他的心无旁骛,更羡慕他居然可以如此自然地面对她。

“她又没有叫我去,我可不去。”

“高大哥,你又来了,大家都知道你对将军好,将军是不会说什么的。”

“谁对她好了!”高子岑的脸突然生生涨红了,幸好借着夜­色­的掩盖,并没有让旁人察觉,他大声嚷道:“你少胡说八道。”

“咦?不是吗?”罗士信纳闷地摸摸后脑勺,说道。

“当然不是!走了!”高子岑疾步走过罗士信,一挥手,消失在黑暗中。

夜,渐渐的深了,像一块巨大的薄膜,覆盖下来,通向远方的道路一片茫然。

白日里喧嚣繁华的洛阳城,此时却是静谧无声,只有那沙沙落叶和着他孤寂的脚步,翻滚,跳跃,落地。

不知道走了多久,高子岑抬起头,忽然望见前方一座府邸匾额上几个描金大字——宇文府,这才愕然站住。

不知不觉,他竟然走到了她的住所。

“该死的!”他握紧双拳,怒骂了一声,心里明明是在责备自己,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那府院靠近。

“我只看她一眼,只一眼就好了……”

卤莽而冲动的少年,轻身跳上宇文府后院的围墙,心里却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他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在探视了无数个院落之后,他终于在西北的厢房外发现了那个叫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三少爷,您回来了。”

辛衣微微颔首,解下外袍递交给侍女,俊朗如玉的脸庞在轻辉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

“热水已经准备好,少爷可以沐浴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

辛衣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往室内走去。

一旁的侍女有些失望地退下了。三少爷从来都不需要人侍侯更衣沐浴,这条规矩,自她进入宇文府后就知道了,只是她怎么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然,这也不是一个奴才应该知道的。

辛衣推开门,走进了房内。

氤氲的水气,自窗户的缝隙中飘出,汇进茫茫夜­色­中,润湿了高子岑的心。他的心跳,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快过,一阵一阵,一声一声,如重锤砸下,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他的手心,渗出了丝丝汗珠。

屋内,灯火通明,窗纸上,投­射­出她模糊的影子。

屋外,月­色­正好,墙头处,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动也不敢动,只呆呆地望着那影子,任露水落满了肩头。

忽然,院外传来了一阵喧嚣,一个女子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旁。

“小姐,少爷正在沐浴呢,还请小姐在大厅稍候。”那个刚刚离去的使女赶紧迎了过来,急急说道。

“大胆奴才,敢拦我的路,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奴才该死,公主请恕罪。”小丫鬟抬头见她的脸,顿时吓得匍匐在地,连连磕头。

屋内传来辛衣的声音:“南阳,你就别吓我家下人了,进来罢!”

女子嘻嘻一笑,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跪在地上的侍女见状,惊得几乎合不拢嘴。

她没有听错吧,少爷竟然让一个女子进了他的房内,在他沐浴的时候?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响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远处顿时传来阵阵犬吠声。小丫鬟盯着墙头,忽然打了一个寒战,连忙站起身来,往自己屋内跑去。

南阳推门进去之时,辛衣已从水中出来,一边穿上轻柔的袍子,一边望着闯进来的南阳,直皱眉头:“你啊,半夜三更跑来做什么?”

南阳歪头一笑,道:“我想你了啊,来看你不行么?你出征归来居然也不来找我,需得本公主亲自上门探望,好大的排场啊!”一边说着,眼光落在她身上,却是呆住了。

烛光下,辛衣的长发没有挽起来,散落了满肩,乌云流水般荡漾着,她的脸上尚带有辘辘水气,窈窕的身躯拢在薄薄的绢衣下,显出一种奇异的诱惑来。

“辛衣,如果你穿上女装,一定会迷死人啊!”南阳吐舌轻笑。

辛衣白她一眼,道:“胡说什么!”

“怎是胡说呢?不然,哪天你换上女装,我们偷偷出去,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就饶了我罢。”辛衣苦笑道。换上女装,堂堂正正的迈出大门,这对于她来说,恐怕只是一个奢侈的梦罢。早在她接过父亲递上的弓箭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这一生她都无法摆脱身份的束缚。

南阳笑道:“好罢,就算不回复女红装,关是你现在的样子就已经迷倒了洛阳城里的一大群女子了。你不知道,你出征归来之时,雄姿英发,翩翩少年,……”

“你这家伙,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再没个正经的,小心我赶你出去!”辛衣一指戳在她额上。南阳捂住额头,瞪她一眼,“我夸你也不行么?”

“你这是夸我吗?”辛衣反瞪她一眼。

“好啦,好啦!”南阳吐舌轻笑道:“说正经的。”

“你也有正经的吗?”辛衣嗤笑一声。

“怎么没有。人家刚从大兴回来,见了昭哥哥。”

“昭?”辛衣闻言身体一颤,“他……还好吗?”

“好啊,还为我添了个皇嫂,­精­神也愈见好了,只是越发消瘦了些。”南阳眉宇之间隐隐有些担­色­。

“皇嫂?”辛衣楞住了。

“是啊,很美丽的一个女子,对昭哥哥也好,我很喜欢她呢。”

辛衣垂下眼敛,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来。杨昭,也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个蔷薇架下叫人心痛的身影,如今,也该解开眉宇间化不开的忧伤吧。

“他还问起了你。”

“我?”

“我告诉他你现在神气着呢,上阵杀敌,功勋累累,宇文将军的威名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南阳咯咯笑道。

“那他,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辛衣忽然问道。

“没有。昭哥哥听了我的话,只是笑,也不说什么。”南阳望望辛衣的脸,忽然放低了声音:“我知道,当初他……”

辛衣却转开了头,象是在逃避什么似的,道:“以前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只要昭哥哥没事,我就放心了。”

“你啊……”南阳发出一声轻叹,无奈地望着她。

她曾经多希望,辛衣能嫁给自己的哥哥,因为她明白哥哥心中对辛衣的那份情愫。多少年了,哥哥始终都没有纳妃,不就是为了等辛衣长大吗?

“夜深了,南阳,你也该回去了。免得宫里的人为你担心。”

“我才刚来,你就要赶我走么?”南阳嗔道。

“莫非,你是想见我的小三叔么?我离家这么久,莫非你们已经如此情……”

“好啦,好啦!我走就是了。”南阳赶紧打断辛衣的话,俏生生的脸庞顿时涨红了。没想到明爽如她,在论及男女之事时还是会害羞生涩。

辛衣转开头,笑了。

南阳翘着­唇­,不甘心地走出门去,忽然又将头伸回,说了一句:“对了,她长得很象你。”

“什么?”辛衣一楞。

“我的嫂嫂,很象你。”

夜­色­中,南阳的声音如沥沥细雨,打在辛衣的心上。

她生生呆立在了原地,竟似忘记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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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里,艳阳当空。洛阳城街道上尽是往来不绝的商人和大声叫嚷的小贩,一派繁华的景象。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如裂帛断玉般,惊起四下。

“官兵又来抓人了!”

人群顿时四处逃串,打翻的货筐散了一地,好生生的集市顿时被破坏殆尽。

辛衣眉头一皱,纵马前行,举目望去,却见前方众多官差押解着一群人,往此处行来,被抓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不哭天抢地,一路踉跄而行,却那里敌得过凶神恶煞的皮鞭与棍­棒­。

“我们不是叛党啊,官老爷,放了我们吧!”

“闭嘴!不许哭喊,不然将你就地砍了!”官差的蛮横却激起了更多的反抗,眼见人群中一阵­骚­动,一名小童趁乱跑了出来,他急急跑着,一头撞在辛衣的马上,抬眼见身后追上来的官兵,顿时面如死灰。

“求求大爷,救救我罢,救救我罢!”小童一把抓住缰绳,连不矢地磕起头来。

辛衣还没来得及答话,便见马前已经围满了官兵,怒气冲冲,伸手便来抓小童。

“­奶­­奶­的!你这兔崽子不想活了,居然敢跑。”

空中猛地刮过一道疾风,几名官兵还没有反应回来,身上却已经狠狠吃了几鞭。

“你们才是不想活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欺辱百姓。”

官兵们愕然抬头,待看清楚马上之人时,当即吓得跪了一地:“小人该死,没看见宇文将军。”

辛衣冷笑一声,“滚下去,休要脏了我的马蹄。”

官兵诺诺地边退边跪,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小童。

辛衣拍拍小童的头,笑道:“你走吧,他们不敢追你的。”

“可是……”小童战战兢兢地抬头望了一眼那些官差,身体犹在发抖。

“别怕!男子汉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又有何畏。去罢!别再被人抓住了。”辛衣柔声道。

小童含泪点点头,突然跪倒在地,朝辛衣磕了几头,往远处奔去。几名官差也不敢追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辛衣眼光移向这方,忽然寒光一闪,厉声道:“这些人所犯何罪?”

被她的眼神一扫,官差顿觉身上寒气直冒。

“回将军,这些都是追查出的杨玄感这个反贼的余党。”

那些被缚的百姓闻言发出一阵哭喊声:“冤枉啊,我们可不是什么叛党,大老爷,我们冤枉啊。”

“把他们都放了!”辛衣怒道。

“放了?”官差们都吓了一跳,“将军,这些人可都是叛党啊!”

辛衣冷哼一声:“我说放了,你们没听见吗?”

官兵们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正在为难间,忽然听得有人说道:

“宇文将军!这些人可都是我奉旨捉拿的犯人,怎能说放就放!”

辛衣皱起眉,回头一看,却见一人从轿中走下,深目高鼻,鬓发卷曲,却是许久不见的王世充。

“原来是王大人。”辛衣冷冷一笑,“你说他们是犯人,可有经过审讯?”

王世充目光中看似谦卑,却隐隐透着乖戾之气,叫人不舒服至极:“带回衙门,下官自然会开堂审讯。”

“既然还未审讯定罪,那他们现下就不是什么犯人。”

“他们之中很可能藏有杨玄感的叛党,自然需要带回去仔细审问,再做定夺。

“哼!”辛衣冷笑道:“我看这些人一个个身无缚­鸡­之力,有幼龄孩童,还有老人女子,明明都是些寻常百姓,不知道王大人因何而将他们定为叛党抓回?”

“圣上旨意,做臣子的惟有尽心竭力,不致错过一个可疑之人。”王世充虽然一直在笑着,脸上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透出的是冷冷的­阴­鸷。

“好一个尽心竭力!”辛衣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的寒冰却顿时凝聚了,“放了他们!”

“宇文将军!”

“有何后果,我宇文辛衣一人承当!”那话语掷地有声,回荡于人群之中。

王世充又惊又怒,他抬头望着这位傲气冲天的少年,手上的青筋却因为竭力的忍耐而暴显了出来。

半响,他抬起手,说了一声:“放人!”

得救的百姓,个个喜形于­色­,纷纷涌到辛衣马前不停拜谢。

辛衣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却掠过人群,看着远处的王世充,此时的他,面­色­难看至极,没有再掩盖眼中的恨意。是的,他恨。只是,他不敢。

眼前的宇文家权如山,势如海,又怎是他能惹得起的。

王世充一拂袖,悻悻往轿子走去,刚要掀轿帘,忽然感觉背后传来一阵疾风,遍体生寒,当即心中一惊,急急转过身去一看,却见一只黑­色­羽箭卷着犀利的寒风,如流星疾驰,披面而来,大惊失­色­之下,羽箭已经直直自他发髻贯入,发簪顿时折断,乱发披了他满脸。

“有刺客!有刺客!”王世充大喊起来。一旁的官兵早已经冲过来将他围住,剑拔弩张,惊慌地环视周围。王世充一头冲进轿内,再也不敢出头。当下急命起轿,在官兵的保护之下撤离街市。

周围的百姓见状,无不掩嘴偷笑起来。这个王世充几日来一直在城中到处抓人,早就为百姓所痛恨,现在见他当众出丑,正是大快人心。

辛衣策马行到街市口的小巷,展颜笑道:“出来吧,还躲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少年已纵马而出,立在她面前,剑眉轻扬,长弓在手,满天的阳光都似落入他的笑容之中。

未妨惆怅是清狂

“转眼已经是冬天了,这一年,过得这样快。”

洛水岸边,柳疏黄落,河水清瑟,入手滴滴微寒,河面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缥缈的轻纱,那淡淡的烟云在浓雾里飞舞、弥漫着。浓雾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两个少年,就坐在岸边的草丛中,凝望着那满是烟­色­的江面。

方才他们还那样畅快地笑着,现在却已经安静了下来,是时,脸上的笑意未去,心中的豪气未消,她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不由地楞了一下,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她。

初冬的风,夹裹着丝丝寒气。虽然有些冷,但空气新鲜,沁人肺腑,酷似花香。辛衣深深地吸进一口,却觉得甜丝丝,冷冰冰,爽快到心底。她迎着风舒了一舒双臂,看似懒洋洋的,眼睛里的锐气却依然那样锋利逼人。

李世民笑道:“你这家伙,今日倒是逞了回英雄。私放叛党,究论起来可是大罪。”

辛衣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你呢?偷袭朝廷命官,其罪可诛。”

“我是无名小卒,反正前面还有你这个宇文大将军挡着,横竖又怕什么呢?”

“我若有事,你也别想跑。”

“好,要死就一起死。”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又黑又亮,两道英眉跟着舒展开来,好看极了。

“谁要同你一起死!”

辛衣瞪他一眼,却怎么也凶不起来。

河水轻轻地流淌着,夕阳照在河面上,泛起鱼鳞般的红光,映在他们轻仰起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俊逸风流。

“好好的洛阳城,都快要被那些人折腾得不象样子了。大街上尽是官差与衙役,只要见到有不顺眼之人,不管是老人孩童,一律视为叛党抓回大牢。”辛衣愤愤说道:“尤其是这个王世充,以抓拿乱党为名,邀功于圣上,在他手上惨死的无辜百姓不计其数,自己却一路升官获赏,简直就是无耻之极!”

“下次再遇见他,可要我帮你­射­他个透明窟窿。”李世民笑道。

辛衣伸手冲他便是一拳,“我在说正经的,你还开玩笑。”

李世民平白中了她这拳,脸上的笑变成了苦笑,道:“你小子还真动手啊。”

辛衣白他一眼,脸上却有得逞的笑。

“好吧,说正经的。”他忽然面­色­一正,道,“这几日,你可听说过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辛衣奇道。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李世民缓缓念出这首歌谣,语调间竟有种异样的肃穆。

辛衣耳听得那词句,却小小吃了一惊:“这歌谣,是何人所做?”

李世民笑道:“一个反贼。”

“反贼?”

“一个象杨玄感一样的反贼。”他在说出“反贼”这个词时,语气中并无鄙夷之意,“如今乱的不仅是洛阳,我听说,现在四方都出现了民众的­骚­乱。继杨玄感之后各地蜂拥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梁郡韩相国、余杭刘元进、吴郡朱燮、晋陵管崇,彭城张大虎、东海郡彭孝才、唐县人宋子贤、僧人向海明……”每念出一个名字,他的脸上就多一份凝重,这凝重也影响到了身旁的她,渐渐地,两个少年都掩去了脸上的笑容,心头慢慢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我原以为,只要扑灭了杨玄感的反军便结束了一切的纷乱,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开始。”辛衣神­色­有些黯然。

“这乱,是扑不灭的。主上无道,不以百姓为念,天下­骚­扰,死辽东者以万计,聚众而起又何如?”李世民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辛衣依稀记得这是杨玄感起事诏书中的一句话,心中不由一动,道:“你……”

他望着她有些惊慌的眼睛,下颚微抬,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道:“怎么,你怕了?”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她的影子。辛衣楞楞地望着那双眼睛,却忘记了回答。

“自从杨玄感死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他回望着她,眼睛里的光彩是那样灼热而耀眼,“这天下,岂非是一人之天下?主上无道,凡有能者尽可取而代之,不分贵胄贫贱,不论出身高低。比如说,你。比如说,我。”

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听在她耳里却是如平地响雷一般振聋发聩。

“取而代之?”辛衣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却被李世民牢牢攫住,动也动弹不得。

他的脸庞,笼罩在如血的夕阳下,那如刀琢斧削般的眉目,彰显出一股浓烈的霸气来。他的眼眸里,蕴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顽执,热切而张扬,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辛衣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激荡,不能自已。

“笨蛋!”她咬牙说道:“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是大隋的将军,你就不怕我……”

“这话,我只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他低声说道,她楞住了,不多时,却又皱起了眉头。

面对她的怒气,他不禁莞尔。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喜欢上了她生气时的模样,那晕红的脸颊,蹙起的娥眉,不规则的呼吸……只有这时候,这个倔强的少年才会象一个孩子一样,失控,发怒,却是那样率真而透明。

“你可知道,说这样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自然明白。”他的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缓缓昂起下鄂,眉宇间隐隐有傲然之气,“可是,那又怎样!”

辛衣楞楞地望着他,忽然轻轻吁出一口气,双眉渐渐舒展开来,烟云拨开处,澄清如明镜,喃喃道:“不错,那又怎样。”

骨子里,他们都是一类人,不管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做出怎样轻狂而莽撞的举动,她都明白,勿需多言。

他大喜,忽然一把揽过她的肩,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懂我。”

辛衣没提防,身体已被揽在他的臂弯中,他的气息,那样浓烈而灼热,将她全身紧紧包裹,他的笑容,是那样明朗而温暖,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她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他爽朗的笑声自耳边响起,她这才醒悟过来,脸上顿时涌起阵阵臊热,有些狼狈地甩开他的手臂,大声道:“你做什么?”

李世民微微一楞,既而又大笑起来,那笑声荡漾在江面之上,惊起了阵阵波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青石。

“你这家伙,居然也会这样窘迫,真是难得啊难得!”

“你还笑!”她恼了,抡起手来又是一拳挥过去,却被他轻易躲过。拳,落在他温热的掌心中,瞬时便软了下去。

李世民慢慢凑近她的脸,漆黑而黝深的眸子里,尽是笑意,她的身子却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你……做什么?”

他眉一扬,问道:“你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辛衣一挺胸膛,不甘示弱地对视着他。

他却笑得更加欢畅:“有一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

“什么话?说!”

“你可愿意,当我的兄弟?”

“兄弟?”辛衣当即有些发瞢。

“我们那么投缘,不如就此结成异­性­兄弟。”李世民拍拍她的肩,开怀道:“可好啊?宇文贤弟。”

辛衣被他一拍,这才反应过来,愤然说道:“谁跟你投缘啦,还有,我比你大,要论也应是我为兄你为弟。”

“好,你倒说说你的生辰。”李世民一挑眉,说道。

“你怎不先说?”

他­唇­角微微钩起,笑道:“我是戊午年的。”

她脸­色­一变,抬头望他,问道:“那一月?”

“戊午月。”

他望见她的脸­色­不对,道:“难道你也?”

“戊午年戊午日戊辰时。”辛衣说道。这个生辰,自她出生起就是一个魔咒,一个改变了她全部命运的魔咒。原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一个,却没想到竟还会有其他人。

“我也是。”

洛水清寒,垂柳叶黄,初冬的风轻啸着自他们耳庞刮过,夕阳已经落下了山头,大地慢慢被夜­色­所笼罩。

他和她却在一刹那屏住了呼吸,相互凝视着对方,就如同他们是第一天遇见,眉宇间满是震惊与讶异。

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这世上的巧合,真真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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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辛衣回到府中,刚下马,便有下人来禀。

“三少爷,老爷请您到前厅见客。”

“见客?”辛衣一边将马鞭交给一旁低首伺候的马童,一边解下了身上红­色­的大麾,身后早已经有人来接下。她也懒得再回房更衣,沿着那曲折的小径,往前厅走去。

前厅座上,宇文化及正与一人交谈,眼见得辛衣进来,微微一颔首,道:“今日里怎么这样晚?”

“军营内有些琐事,是以耽搁了。”辛衣一边答话,一边抬头看向那客人,眸子却瞬间沉了下去。

厅上那人连忙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宇文将军。”

“王大人?”辛衣面­色­微微一变,既而不动声­色­地回礼。这家伙,今日里刚吃了她的一个大亏,如今居然找上门来,却不知意欲何为?

“宇文将军,下官特来登门谢罪,今日在街市与将军有些误会,是以发生冲突,事后下官心中好生忐忑不安,现下特备下薄礼一份,还望将军能收下,以化解与将军之间的罅隙。”王世充一脸的谦卑,目光中的­阴­沉早已经被藏匿得不见丝毫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低眉顺目的恭敬。

辛衣心中冷笑一声,好一个王世充,原来自己还是看轻了他。

“王大人客气了,今日之事,我也多有冒犯之处。”

“宇文将军哪里的话,都是下官的不是。”

辛衣应付着王世充的虚与委蛇,脸上的笑就好象不是自己的一般。

宇文化及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那冷冷的眸子却如刀锋般划过辛衣的脸。辛衣明白,父亲已经动怒,只是,他的怒永远都是那样不动神­色­,叫人无法猜透。

直到王世充离开,宇文化及才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开口:“王世充此人,看似趋炎附势,实则深藏不露。你以为你今日占了上风,便自鸣得意,实则,早已经输了。”

“父亲,我……”辛衣想要分辨,话未说出,心里却只觉得委屈。

“辛衣,上阵谋略与官场进退,远远没有你所想的那样简单。我宇文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前方是活路还是死路,全需掌握在我手,绝不能走错一步。不然,一着错,全盘输。你,懂吗?”宇文化及目光清冷而冰冽,语气平缓而淡然,叫人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动来。

“我……”辛衣十指紧紧扣着掌心,直到那一阵阵的痛意从手心传来,她也没有放手。

“我可以放纵你的骄傲,却不能容忍你的卤莽。这一次,就当是个教训。我不想看到还有下一次。”

终于,她垂下那俊秀而骄傲的头颅,答了一句道:“是,孩儿明白。”

那样的道理,她何尝不懂。只是,她却永远学不会。

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无法成为父亲所期许的样子。

“辛衣?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月­色­下,扶风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着那个站在庭院中面­色­郁郁的少年。

她慢步走过,一手拉住他宽大的袖袍,将身子埋进他怀里,低低地叫了声:“师父。”

皎洁的月­色­落在她如玉的面颊上,清辉而温柔,她却锁紧了眉头,不见欢娱。他的心顿然收紧了,低下头,审视她的面容,“怎么了?”

庭前黄花堆积,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冬已至,秋花渐凋。她不声不响地偎着他,感觉到他的体温隔着玄袍透出来,清冷的风儿沾染了花圃的掬花香,沾到他飘飘的广袖,也盈满了她的鼻翼。

“师父,我忽然想念战场了。”她低声说道,“或许,我天生该是属于战场的,冲锋陷阵,无畏生死,纵横来去。”

“辛衣,这世上原本就有许多的不得已,岂能尽如人意。”扶风的声音如潺潺的溪流,涓涓而来,尽管也是那样清冷而平缓,却总给人一种暖意,“你要真正坚强起来,不管是在战场,还是在官场。前方的路,还很长……”

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那修长的手指慢慢在自己的发间滑动,那样温暖,那样轻柔,使得自己原本有些烦乱的心也静静平复下来。

“师父,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你只是太年轻。”他微微一笑。

“是吗?”她嘟噜一声,有些不大开心,“在师父的眼里,我总还是个孩子。”她忽然不大喜欢这种感觉,闷闷地埋在心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啊。”他轻轻的叹气,“惟有当你将那最高的权利握在自己手中时,我方可放心离开。”这一句话,轻若浮云,如淡淡的耳语,随风而去,便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什么?”她微微抬头。

他只是淡淡一笑,却没有再说话。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月­色­如练,星稀云淡,辛衣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廓似被月­色­蒙上一层霜­色­。明明此时她与他靠得那样近,心却总象是隔了一层轻纱,就如同此时的月­色­,叫人看不分明。

为什么,你总有这么多的事瞒着我呢?

为什么这天地如此广阔,却无法纵情飞翔?

为什么我明明不喜欢,却要低下自己的头?

……

她的倔强,又一次涌了上来,占据了满满的心胸。

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忽然又浮现起那个少年明朗如骄阳的笑容,耳旁仿佛又响起他的话语:

“主上无道,凡有能者尽可取而代之……比如说,你。比如说,我。”

“取而代之,取而代之。”辛衣合上眼睛,任由这句话在她心头反复纠缠,萦绕不去。

有一天,我真能取而代之吗?

遣情伤故人何在

入冬时节,霜露渐重,洛阳的天际总似拢着厚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常更冷些,西风起,碧波生寒,落叶萧萧,覆满后庭。

每到这个季节,辛衣总会想起那个雪地里小小的身影,那曾经是她­阴­霾的童年中最温暖的慰藉,可眼前只剩一片寒­色­烟云,不见春日,不见旧时。

或许那逝去的,就此一去不复了罢。

是时,朝廷的封赏颁赐下来。

二征高句丽,擒灭杨玄感,虽分不清胜负得失,却也掩不住勇士的功勋。

宇文家被加封食邑千计,并赐宇文氏“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之权,恩宠无以复加。东征将士,也各自论功行赏。辛衣所率的军队,因功勋卓著,封勋受赏者,不计其数。

钱士豪官升至五品,拜车骑将军。罗士信被封了长史,拜六品上,被调至齐郡通守丞张须陀麾下,镇压长白山王薄之乱。高子岑从都尉被提升为别将,本也应该与罗士信一道赴齐郡镇乱,可不知为何,他却执意要留在洛阳,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动用了父亲常信侯的权力,生生逃脱了赴任的旨意。

“你这傻小子,前往山东,投到张大将军手下报效,立功获赏,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啊,别人争破头都想不来的机会,你为何要拒绝?”对于高子岑的固执,钱士豪甚是不解。

高子岑闷声说道:“我可不稀罕什么功啊赏啊的。”

“那你稀罕什么?”钱士豪斜睨他一眼,有些儿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说了一个字,却突然停顿了下来,视线定在远处,动也不动,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

钱士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校场之上遍地白草如霜,在朔风吹拂下簌簌抖动,远处淡­色­的山峦处行来两骑,马上两人,一个如秋日荧月,一个如夏日骄阳,交相辉映,熠熠灼目,远远望去,竟叫人有些瞬间的晕眩。

“说起来我们将军也真是和这姓李的小子投缘,自出征回来,老夫几乎天天见他们呆在一处。”钱士毫稔须而笑道,“这二人,也算是旗鼓相当,少年英俊啊。”

正说着,身边的高子岑却突然转身,大步走开,任钱士毫怎么唤也不回头。

“这死小子!”钱士豪骂一声,摇摇头,往营区内走去。

远处的辛衣,渐渐放慢了马速。

“你怎么了?今日里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李世民见辛衣神­色­有些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着这眼前的景­色­,想到了一个故人。”辛衣淡淡说道。

“故人?”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是啊。”记忆中的那片漠漠平原,初雪就含在半空,风簌簌地吹着,那样相似,却再也寻不见那抹雪白的身影。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蓝­色­的瞳仁中却尽是烟云。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她。

她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如同绚烂的阳光突然被乌云所遮盖,见惯了她意气风发的模样,望着这样的她,他的心不知怎的竟会隐隐作痛。

忽然,她侧过头,蛾眉一挑,道:“你可敢与我赛马?”

“有何不敢?”李世民朗声笑道。

“好!”她马鞭一扬,迎着那冉冉红日,高声道:“我们,就比比看。”

“以何处为终?”

“天尽头。”她回头一笑,“直到天尽头。”

李世民先是一楞,待见她的笑,拊掌大笑:“好。我们就去天尽头。”

两骑马儿,发出长长的嘶声,并肩而弛,在茫茫原野上划过两道长线。

湛湛长空,乱云飞度,吹尽繁红无数。

鲜衣怒马的少年,奔驰在风中。

那些忘不掉的,抹不去的,如纷飞的尘烟,渐渐消逝在马蹄下……

可惜,这韶华不为少年留。

几日之后,罗士信来向辛衣辞行。

他走的那天,漠漠平原,烟云如织。

暮­色­之中,年轻的小将立在她面前,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角,站立如挺直的白桦,意气飞扬中,透出勃勃英气。那张稚气的面孔,经历了战争的磨砺,已经渐渐变得坚毅起来,隐隐透出大将之气。

“将军,这就送到这里罢,再送就要走远了。”

辛衣望着他,心中竟是万分的不舍。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亲手挑选出来的战士,更是她浴血疆场的伙伴,现下,却要离开了。她压下心中的黯然,伸手大力拍拍他的肩,笑道:“恐怕此去后,再见时,我也要改口唤你罗将军了。”

“将军见笑了。”罗士信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

“跟着张将军,好好打几场漂亮仗,可不许丢我的脸。”

不知怎的,罗士信的眼睛忽然有些潮湿,脸上隐隐有依恋之­色­,“将军,这些日子来,你教了我很多东西,士信永远记在心里。”

“好啦!我们从军作战之人,不说那些个离愁别绪,这就走罢!”辛衣笑着推他一下。

罗士信翻身上马,双手抱拳,说声:“将军,我走了!”音尽处,竟有些哽咽。只见他策马扬鞭,大喝一声,胯下骏马长嘶一声,振鬣而起,泼啦啦撒开四蹄狂奔,追风逐月般疾驰而去往前方驰去。

“好兄弟!保重!”辛衣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说了一句。

远处烟­色­正浓,瞬时便将那一人一骑包裹在了白茫茫的雾气中。

辛衣转过身,刚要举步,却见身后的小山坡上站有一人,冷冷看这方,­唇­角紧绷,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抹关切之­色­。那人,正是高子岑。

“这小子。”辛衣微微叹一口气,走上前去,道:“你既来了,为何不现身?”

辛衣知他与罗士信交情甚好,这家伙明明就不舍得好友远行,现下却偏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这样见见他便够了,多余的话我也不会说。”高子岑面对她的注视,似乎有些不大自在,见她越走越近,呼吸却也跟着骤然急促起来。

辛衣有些诧异的望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没有见你,听说是病了,如今可见好了?”

高子岑身体微微一震,神­色­忽然窘迫起来,道:“早没事了。”

“你小子,也真会折腾,还嫌身上的伤不够多么?”辛衣皱皱眉,望望他的脸­色­忽然又有点想笑,说道:“走罢,天­色­不早了。”

夕阳余晖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她沿着那铺满枯叶的夹道往前走去,听得身后静了片刻,尔后一串沉重的步子响了起来,不快不慢,跟在她后面。

“你为何要留在这里?”

“没有缘由,本少爷就偏偏喜欢这里。”

辛衣闻言,心里先骂了这臭小子一句,既而嗤声笑道:“依我看,你是舍不得那温香软玉的旖旎之乡吧。”

只听身后“咔嚓”一声,显然是一枝段枯被他的鞋履踏上,顿时断成了几截。

“不错,这里的美人,个个风姿绝代,娇媚无比,可比大兴的更加够味。宇文将军莫非也有此兴致,要不要跟我去见识见识。”那语调尽是调侃,显然是想记了辛衣那日的狼狈。

辛衣嘴角抽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将那要动拳的念头压了下去。这臭小子,最好别再挑战她的耐­性­,否则……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走了一段路,算是暂时相安无事。

“你……和那个南阳公主,很……要好么?”身后的人,忽然闷声问出一句,弄得辛衣有些没头没脑。

“你说南阳?是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说不定,再过不久我们还会结成姻亲。”辛衣脸上扬起了笑,这些日子,她眼见得南阳与三叔情意一天深过一天,想来赐婚也是迟早的事情,过不久,自己恐怕就要改口喊她小婶婶了吧。

说完这句话,身后却忽然没了声响,一片死寂。

她转过头,却发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动也不动,她的面颊几乎要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她连忙退后几步。他却只是望着她,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仿佛在与谁赌气一般。

气氛,忽然之间有点儿怪异。

辛衣从没见这样的眼神,就仿佛什么东西被生生从心里剜出一般,有点儿痛,有点儿惊,有些儿迷惘。

“怎么了?”

他扬起下巴,对着她,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那倒要恭喜宇文将军了。”

“恭喜我?”辛衣匪夷所思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双眉几乎绞在了一起。这小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为何每一次与他说话,这是这般困难。

她正要说话,忽见远处一骑,飞驰如电,往此处而来,转瞬遍至,待见那马上之人,却是自己府中的护卫。来人急急跳下马来,俯地禀道:“三少爷,老爷正到处找您,请速速回府。”

“出什么事了吗?”

“太常卿忽然被皇上处死了。”

“太常卿?”

如血的夕阳下,两个少年的脸上却似投下了一片­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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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卿——高颎,乃是大隋赫赫有名的开国老臣。

开皇八年,隋出兵伐陈,高颎为元帅长史,指挥全军一举灭陈,完成南北统一,以功封齐国公。隋朝建立,高颎任尚书左仆­射­兼纳言,为当朝首相,当朝执政近二十年,政刑大小,无不筹划,荐引人才,修定隋律,朝野推服,物无异议。这样的治世功臣,却突然被杨广以诽谤之罪当朝诛杀,落得如此结局,着实令人心寒。

辛衣曾在朝中与之数次碰面,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个矍铄的长者温和而严厉的目光。说来也怪,高颎平素都不喜宇文家的人,却偏偏对她有些另眼相看。这其中,亦有赏识少年将材之意。

“辛衣,你速速令兵前往太常府,抄办高颎满门家属。”宇文化及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忽然加重了语气:“不要叫放跑了一个。”

“爹,高颎究竟所犯何罪?”辛衣忍不住问道。

“他的罪,在于他太过聪明。”宇文化及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他对朝中的一切,都看得太过清楚,偏偏又不自量力,妄图去改变。”

辛衣望着父亲的笑容,身体内却升起了一股刻骨的凉意,那凉意慢慢顺着她的血液蔓延至四肢,一点一点渗了进去,直至她的骨髓。

“他是我们宇文家的敌人。除掉他,只是迟早的事情。我只是抓住了一个机会。”宇文化及冷冽的眸子投到她身上,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只是个开始。”

辛衣领了五百兵士,往太常府而去。

路上,她的眉一直郁郁地结着,没有舒展开过。

“高子岑!”她忽然唤了一声,高子岑转过马身,靠了过来。

“传令下去,令士兵在离太常府百步时便齐声呐喊,声音越大越好。”

高子岑惊讶地望她一眼:“你……”

“不必多问,照做就是。”

她的握着马鞭的指节有些隐隐透白,语气却是那样威严。

“得令!”高子岑一扭马头,往前奔去。他明知道如此行事,是私纵犯人,可是,她若敢做,他又有何惧。

辛衣的嘴角却挂上了一缕苦笑。

她明白自己的心软,终会成为致命的硬伤,每一次,她却还是重蹈覆辙。但即使自己这样做了,于事又有何用。父亲说的对,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即使她想逃,却也已无退路可去。

“捉拿高颎满门家眷,别让他们跑了!”

还没到巷口,士兵们就高声纳喊起来,那声音沿着空旷的街道传了出去,愈发显得响亮,路旁的百姓闻声顿时惊恐地四处逃散,无人再敢靠近此地。

又候了片刻,辛衣才命破门而入。

原以为,府内已经空空如也,却没料到,门开处,袅袅的香烟氤氲弥漫,满座衣冠胜雪。

庭院之内,尽是身披麻衣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面对着鱼贯而入的士兵,脸上毫无惧­色­,定若闲庭,竟无一人逃逸奔走。

“你们终于来了。”当中一个手捧牌位的白衣­妇­人淡淡说道,语气平静而萧然,就如同对面站着的只是寻常的客人。

辛衣于马上逼视众人,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有些懊恼地握紧了马鞭,“你们,明知道我们要来,为何不逃?”

“老爷含冤而死,我们岂能独活”,听见那­妇­人惨然一笑,道:“自当追随于九泉之下,随伺左右。”

她的眼底笑中含泪,那几句话说得凄婉而坚毅,人人俱为之动容。

一刹那,辛衣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有股陌生而熟悉的情绪在其中翻腾、搅弄,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岂能独活”,“岂能独活”……

……

“你若死了,我岂能独活。”

这几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那消逝的记忆于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是谁,曾经那样哀伤的望着她。那眼底的悲伤,深邃而凝结,无奈而决绝。

是谁?

是谁?

明明近在咫尺,却转眼散成余霞,消逝殆尽,无处寻觅。不管她如何挣扎,也看不清那近在咫尺的面容,触不到那曾经熟悉的过往。

“你怎么了?”高子岑紧声问道,急急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样用力而霸道的,生生将她从幻影中拖出。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视线扫过他的脸,竟有片刻的空洞。

“你没事吧?”

她终于望清楚了眼前的人,湛蓝的瞳仁慢慢收紧、沉淀,却缓缓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来人啊,将他们全数拿下,押至大牢。三日后,悉数处斩。”

路尽隐梦香雪海

“我听说,高颎的家眷,是由你监斩?”

扶风浅浅地品了一口清茶,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夕阳描金,绿竹紫茶,釜中的水沸开如涌泉连珠,庭院中弥漫开的尽是茶叶的清香,布衣小童用细竹的小勺舀出一勺水,随即用竹夹在水中旋搅,并将茶末缓缓洒入旋涡中,动作优雅而娴熟。

辛衣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青­色­越瓷茶碗,看着那茶叶随着水波上下浮沉,眉锋微微酢起,答道:“是啊,太常府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尽数处斩,无一活口。”

扶风淡淡看她一眼,道:“你父亲这一着棋,未免走得过于仓促。东风未至,薪火已燃,只怕是欲速则不达。”

辛衣脸­色­微敛,抬眼望向扶风:“师父,你是说父亲杀高颎是不应该么?”

夕阳落在扶风的脸上,映了竹光,越发显出透明似的苍白,衬了乌黑的眉,挺直的鼻,玄­色­的衣,怎么看都不像这烟火世间人物。他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道:“高颎此人在朝中威信颇盛,且为人正直不阿,忠于皇室。他若不死,其后必为大患。”

辛衣默然点头。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自然明白。官场上的争斗,若非你死,便是我亡。从前,她只是个看客。如今,自己的手上也已然沾满了鲜血,再无法置身事外。

“只是,如此行事,难免落人口实,只怕树敌更多。”扶风眼敛半合,那落在辛衣身上的视线,竟有几份忧虑。

辛衣微微一笑:“师父,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望着她,目光是那般温润,宛如满池的水­色­波光,袅袅轻烟,“太常府中并非无人逃脱,这灭族之仇,恐怕会另生祸端……”

“放心吧,师父。千军万马我都见过,还会惧这些吗?”辛衣傲然说道,少年好胜的脾­性­又被激了起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断不可掉以轻心。”扶风知她心­性­,却是淡淡一笑。

“知道了,徒儿记下便是。”

辛衣跃身而起,走到回廊边,举目望着那一方渐渐暗下来的苍穹,舒了舒手臂。一阵北风吹过,院中的梧桐树落叶纷纷,有几片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她刚想伸手去拂,却见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先她一步,拂去那片叶子,那指心轻轻擦过她有些冰凉的脸颊,那样的温暖,竟让她的心也跟着微微颤栗起来。

她抬起头,望见他的眼睛,那般深湛,宛如琉璃般的瞳­色­中竟蕴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迷离。

他的手并没有收回,玄袖轻动,缓缓将她纤细手指拢在掌心,触手而来的冰凉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每到冬天,你的手便是如此冰冷。怎不多添些衣物?”

“冷了,可以找师父来帮我暖手。”辛衣歪头笑道,却是想起了幼时将他的手当作暖炉之事。

“你这孩子,尽是胡闹。要是有一天师父不在了,你找谁去?”他包裹着她的手掌收紧了一些,语气虽如往常般淡然,眼底却闪过一抹浅浅的烟云。

“不在了?”辛衣身体一颤,道:“师父,你不是说总会陪着我的吗?你要去哪里?”

他默然凝视着她,却将她的手放到了­唇­边,轻轻地呵着暖气,道:“可还冷?”

辛衣只觉得那阵阵暖意顺着手心慢慢传到了心里,真的好温暖啊,可是,她偏偏不愿意承认:“还是冷。”那敛起的眉峰,任­性­的表情,象是在和他赌气。

他却轻轻钩起­唇­角,微微的笑。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人呼吸顿滞。

“放心吧。”

风中,传来他低低的话语,宛如落雪沾衣,稍纵而逝。

“我哪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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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夜,清冷而寂静。

空旷的街道上,落叶卷着残花拖曳着青石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淡青­色­的天空中一弯弦月不时掩入云层中,时明时暗,朦胧掩映。

辛衣从扶风的别院出来,手心仍是暖暖的,被这阵阵寒风一吹,才觉出些寒意来。手中马鞭一扬,銮玲儿声声,顿时加快了马速,往西大街转去。

刚行得几里,忽听“嗖、嗖、嗖”几声连响,半空银光暴闪,一片破空之声,由四方八面疾­射­而来。

辛衣心中一惊,手腕一转,马鞭挥出,人未动,鞭已至,电光火石间,已然划过一个弧圈,呼啸一声,马蹄下顿时落满了亮闪闪的暗器。

“哪里来的小毛贼,暗箭伤人,有胆的给我出来!”辛衣冷哼一声,手中剑已出鞘,眼光如电,傲视四方。

黑暗中,只见几个人影猛地窜出,手中刀刃如霜,杀气腾腾,招招致命,直往辛衣而来。辛衣左手一按马鞍,一个鸽子翻身,跳下马来,清啸一声,剑指四方,举手之间,已经发出数招,卷起幻影叠叠。

“你们是谁?”辛衣剑锋疾指,眼中的寒光更甚剑光,“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并不答话,攻势却是一波快过一波,顿时结成密密的刀网,将辛衣的身躯完全笼罩在其中。疾风中,辛衣的身影就象是离弦的箭一般向后急退,那步步紧逼的刀影看似迅猛,却根本近不得她身体半步。

“着!”只听空中传来一声大喝。剑影如风,惨叫声中,几个黑衣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辛衣冷冷一笑,只见她剑走身动,宛如游龙,大喝一声:“撤手!”转瞬间只听“铛琅琅”几声响,地下落下几把刀剑,几名黑衣人却已经哀号着怀抱手臂,倒在一边,再也躲不过辛衣的凌厉剑锋,命丧呜呼。剩下的几名见形势不对,相互交换一个眼­色­,且战且退。

“现在想走,已经晚了!都给本将军我留下!”

落叶翻飞,身形顿起,辛衣手中的剑招一招快过一招,如流云追月,信柳拂花,酣畅淋漓间杀机顿现。

这时,其中的一个黑衣人身形忽然一沉,退出几米,手往前一伸,对准辛衣,只听“嗖嗖”声顿起,一片寒光连珠般袭来。辛衣处惊不慌,几个翻腾,侧身躲过,还没站定,身下几柄刀锋又已杀至,她稍稍一分神,手腕上忽地一痛,竟是着了一下,顿时大怒起来。

忽然空中传来几声破响,马踢声至,鸾铃大作,辛衣还没动手,面前的几名黑衣人却已经身中羽箭,惨叫倒地。只见那俊马飞驰至辛衣面前,马上的少年还未等马儿停稳,却已经翻身下马,剑出鞘,人瞬时护在她面前。

“你没事吧。”

“你怎么来了?”辛衣斜瞟他一眼,闷声道。

“你受伤了?”李世民眼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顿时脸­色­一变。

“一点小伤,死不了!”

说话间,剩下的两名黑衣人已经窜上了墙头,眼看便要逃脱。辛衣目中­精­光一闪,冷哼一声:“想走!”脚一蹬地上的刀柄,刃起处,一脚飞去,直直穿过其中一人的身体,直至没柄。

与此同时,李世民身形一起,待要去擒那剩下人。

“留个活口!”辛衣喊了一声,李世民动作稍稍一迟疑,只见那人呼的一下扔出一个小红丸,打在地上“轰“的一下爆裂开,一股白烟冒出。

“小心有毒!”李世民连忙回身后撤,同时捂住了辛衣的口鼻。等待白烟散尽,那黑衣人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恶,竟然还是让他给跑了!”辛衣一跺脚,抬起头却正好望见李世民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还被他揽在怀中。

“放手!”

“啊?”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吃了辛衣一拳,这才赶紧松开了她的身体。

天上的乌云散开,露出了淡淡的月光,落在两个少年俊朗的面颊上,竟都显出些异样的窘迫来。

李世民蹲下身,挑开地上那几人的面巾,问道:“这些人你可认识?”

辛衣抬眼望去,却都是陌生的男子的面孔,无一熟识,当下摇摇头,道:“不认识。”

李世民眼底锋芒一闪,眉心微微蹙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辛衣忽然问道。

他站起身来,说道:“我正在到处找你。”

“找我?”辛衣一怔。

“没想到,却正好赶上一场好戏。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竟敢来行刺大隋神勇超群的天宝将军——宇文辛衣。”李世民语气虽有调侃之意,但神­色­却是异常凝重。

“这些人个个武功不俗,且招招毙命,显然必欲将我杀之而后快,向来定是与我有不同戴天之仇。”辛衣望着他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忽然却笑出了声。

“你这家伙,亏你还能笑得出来!”李世民皱着眉看她,这家伙,还真是让人­操­心。

“不笑难不成还要哭不成?”辛衣扬眉轻笑,白他一眼。

他望着她,忽然轻轻叹一口气:“看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离开?”辛衣脸上神­色­一顿,手腕却忽然被他轻轻拉过。

“不许动!”他抬头瞪她一眼,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拨开来,将细细的药粉均匀地散在那伤口的周围。

清霜薄雪一般的月­色­披洒下来,凝晕在他眉际眼中,她的眼敛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扑动,如蛾儿颤动的双翼,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要随父亲回太原去了,明日便动身。”

他抬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那黑夜的气息,霎时融化。

辛衣只是咬着下­唇­,却并不答话。

“你­干­吗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舍不得我吗?”他忽然笑出了声。

“谁要哭了!你少胡说!”被他这样一笑,辛衣耳根子忽然滚烫起来,待要挥臂给他一拳,手腕却被他劳劳抓住,动弹不得。

“不许动,才刚上好的药!”他皱着眉,一手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来将那伤口细心包好,继续说道:“我会回来看你的,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兄弟,这缘分,比不得他人。”

他继续笑着打趣她,不知怎的,她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或者,你可以来太原,我带你去瞧瞧太原周遭的名胜古迹,有趣的紧。”

“现下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哪里还有什么闲情去看什么名胜古迹?”辛衣白他一眼,目光里却并没有怒意,只有些淡淡的怅惘,遮住了少年骄傲的神情。

“你啊,自己要小心。”他忽然也收起了笑容,正­色­对她说道:“我担心,今晚这些人不得手,还会再找时机下手。”

“宇文家树敌甚多,我的手上也早已然沾满了鲜血,要杀我的,又何止这些人。”辛衣轻哼一声,傲然道:“这等小毛贼,我还未放在心上。”

“好!下一次,你可不许再被这些小毛贼弄伤。”他英眉一挑。

“哼!下一次,他们一个也别想跑!”辛衣揉揉手腕,眼中有寒光闪过。

李世民望着她微微一笑,那黑亮的眼睛,就好像子夜里的黑丝绒般:“如此,我便可以放心走了!”

辛衣忽然道:“你还欠我一场比试,这就想走么?”

“你还记着呢?”对她的倔强,他从来都有些无可奈何。

“莫非你想赖?”

“与宇文将军的比试,我怎么会忘,先记在你这里,等我回来,定当兑现!”他的笑,在夜空中久久的回荡。

笑声中,他已经翻身上马,握紧缰绳,回首望她一眼,月光正落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出那清晰的轮廓与张扬的神态。

“明日,你不用来送我。我们就此别过罢!”

说罢,马鞭扬起,身下的马儿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迈开了四蹄。

辛衣不由自主地随着那马蹄声往前走了几步,远远的,只见那马上的白衣少年又回过头来,朝她挥了挥手,茫茫的夜­色­中,竟有如朝阳升起,光芒四­射­。

“别忘了,你还欠我的……”

她定定立在风中,轻轻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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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辛衣果然没有去送行,只是按惯例去军营巡视士兵­操­练。

站在高台上,听着士兵们那震天的呐喊声,望着面前的滚滚尘烟,她的眉头才轻轻舒展开来。

那家伙,现在该是已经走远了吧。

她轻轻握上自己受伤的手腕,那里缠绕着的,是从他身上扯下来的布条。她有些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想着他。

“你的手,怎么了?”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辛衣转过头,却见高子岑站在她面前,视线定在她的手腕上,­唇­角紧绷,眉头皱起。

“一点小伤而已。”辛衣转转手腕,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

“是谁­干­的?”他的声音,竟隐藏着极大的怒意。她惊异地抬头望他。

“几个小毛贼,已经被我打发了。”

“该死的!”高子岑低声咒骂一声,“他们竟敢伤你。”

“什么?”辛衣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他却只瞪她一眼,并不再重复。

“奇怪,受伤的是我,你又在气什么?”辛衣望着他满是怒气的脸,却笑出了声。这傻小子,有时候还真是傻得可爱。

他的脸竟好象红了,一个转身,便是要走。

“你去哪?”

“我……我去给你拿金创药。”

“不用了,已经上过药了。而且,这点小伤,根本就不用……喂!你听见没有,高子岑,我说不用……”

高子岑根本就没有理会她的叫唤,自顾自地往前走去。辛衣又好气又好笑,直想冲他那脑袋上盖上一拳。

这时,远处角号声响,校场外飞来一骑。

待到近处,辛衣才看清,来人身上穿着内侍的衣服,却是皇宫中人。

“宇文将军,奴才奉南阳公主懿旨,请将军往含凉殿一趟。”

“南阳?”辛衣一听,顿时头大了起来,这丫头,有什么急事非得此时将她叫去不可?

含凉殿内,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榍,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牖户自通,处处­精­致雅丽,金碧辉煌,一派皇家的雍容。其后院更有绿水环绕于楼台假山之间,花木苍松,繁茂交错,此时虽是冬日,却看不出凋零的残颓,反而有一种别致的韵味。

南阳将辛衣叫了来,自己却并不现身,只叫辛衣在厅中等着她。

辛衣等得百无聊赖,眼见得茶也喝­干­了几壶,却还是不见南阳的影子,她再也坐不下去,­干­脆走出前厅,沿着那曲折的回廊小道往园内走去。

园深处,只见红砖绿瓦,遍植翠竹,杂间以兰花萱草,交相掩映,芳香沁入心脾。辛衣嗅着那满园的芬芳,不知不觉,已经慢慢走远了。

路面长有青苔,有些微微的湿滑,辛衣踏过小径,穿过回廊,冷不防一片淡淡的红云扑入眼帘。后院的一角,竟然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梅林,此时冬日尚浅,林中的花儿却早已经赖不住寂寞争相盛开,满院一片香雪海。

辛衣惊叹着,不由自主地踏着那满地的落英,漫步走进林中,一阵风吹过,沾了水的梅花碎屑落了她满袖,点点殷红,暗香浮动。

她经不住那满树繁花的诱惑,伸手摘了一枝下来,拿在手中把玩。再抬头时,却望见了那个矗立在梅树下的身影。

空庭闲阁,落梅纷飞,暗香萦绕如缕。

梅下的人儿,如幻如影,若即若离。

她呆呆地望着他,手一颤,梅花落到了泥土中。

那个男子静静地站在梅树下,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冰雪般佼静明洁的姿态,抬起头来朝她微微的一笑,那满园的光华顿时不在。

她慢慢地向他走近,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看到的人影只是梅花幻化成的仙人,只需一阵风,便会将他吹散不见。

记忆中温润如玉的少年,曾经是那样的清晰而熟悉,就如同春日和煦的阳光,小河中轻轻流淌的柔柔碧波。

“昭……”

她轻声唤出他的名字。

竟然,是你么?

未解心知是断肠

清风动,簌簌的梅花层云似落下枝桠,铺洒在两人的身上。花瓣上带了清晨的露水,湿润润的,沾到衣襟上,瞬时便渗了进去,化作一块块染了梅­色­的水渍。

辛衣的颈上也沾上了带水的梅瓣,水滴沿着脖流入了背脊,冰冰凉凉的透出来,可她的身体却并没有动弹半分,只是定定望着前方熟悉的身影,脑子里竟有片刻的空白。

“辛衣?”杨昭向她走近了一步,清透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惊喜。

那年蔷薇架下的初识,幼时的温暖呵护,离别的懵懂哀伤,随着他的这声叫唤,如潮汐般涌了上来。

她原以为,这些记忆已经与大兴城一道远离了自己,如今才明晓,它们从未曾消逝,只是停留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自己不愿去触动而已。

梅林的泥土很是松软,每踩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辛衣望着那一个个慢慢向她靠近的脚印,轻轻地咬着下­唇­,心,不知怎得有些莫名的慌乱。终于,那藏青­色­的鞋履停在她面前,她才缓缓抬起头来,那映入眼帘的,是他淡淡的笑容,满树梅­色­映着他的脸庞,如玉般光华明净。

两人视线交汇的片刻,出现了短暂的缄默。一时间,只听见风声呼呼从耳畔而过,满树的梅花悄然飞落。

“真的是你么?”打破沉默的,却还是他的声音。

杨昭轻轻地伸出手去,仿佛想去轻抚她的额。只是,那手悬在她的头上方,迟疑了良久,却终究没有落下,而是慢慢收回。

她还记得,他曾无数次这样抚摩着南阳的发,教她不要顽皮。这样亲情与温暖,曾令她多么羡慕。可那一次,她却避开了他的手,拒绝了他的关怀。

这一次,她没有再后退,却轮到他放下了手。

“你可还好吗?”他微微笑着,如潺潺溪水,清透明澈,不见一丝尘埃,巧妙地掩盖了那眼中淌过淡淡的伤。

辛衣用力点点头,喉间却有些­干­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似乎又长高了些,”他端详着她,道:“倒真象个少年将军的模样了。”

“我原本就是将军,何来说什么象……”

辛衣轻声嘟噜一句。

“是么?”他低头凝视着她,­唇­角轻轻钩起。

“是啊。”

她迎上他的视线,笑容不知不觉已然浮现。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和蔼而温柔的兄长,那样纵容着她的放肆与好强。

只是,她从来都扮演不好妹妹这个角­色­。或者,她根本不适合这样的温情与呵护。

“我听南阳说起了,还没有来得及向你道喜呢。”

“道喜?”杨昭话音中有一丝苦涩,那淡淡的眼光扫过她的脸,明明还是那般温润萧然,却让辛衣感觉如芒针扎身的刺痛。

“是啊,愿昭哥哥能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她还是硬着心肠说出这句话,垂下眼,不去看他的眼睛。

良久,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只见满树的落花渐渐覆满了鞋履。那深深浅浅的白与红,交织着,缭绕着她的视线,她只咬着­唇­,也不说话。

“太子哥哥,辛衣!”

远处传来南阳的叫唤声,不多时,层层的梅树间便现出少女窈窕的身影,也及时化解了两人无言的尴尬。

南阳走过来一手挽住杨昭的手臂,娇笑着望向辛衣,嗔道:“你们居然将我撇下,来这里叙旧,害我好找。”

“你还有脸说,”辛衣抱起双臂,白她一眼,“我都在前厅候了你快一个时辰,也没见得公主凤驾降临。”

“若非我,你也不得这样快见到昭哥哥啊,多等等也是应该的。”南阳歪头笑道,一手也挽上了辛衣的手臂,“今日,你们谁也别想走。我们三人,好久都没有在一起了,自当要好好亲热一下。”

含凉殿内,邀月亭下,风清月朗。

三人围着小筑而坐,品着香醇的清酒,好不悠然自得。

几杯下去,辛衣的眸子愈发明亮起来,只见横波入鬓,转盼流光,却不见丝毫的醉意。她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象现在这般轻松地放饮,这样的闲情逸致,于她而言,近似于奢侈。而那个能与她对酒论天下的人,也已经远在太原。

“你何时学会饮酒的?”杨昭忽然问道。

辛衣一怔,既而笑道:“跟某人学的。”自从那日与李世民比酒醉倒之后,她的酒量就忽然变得好了起来。大概,是被某人传染了吧。

“某人?”南阳狐疑地望她一眼。

辛衣却扬眉一笑,并不回答。

杨昭拿着酒杯的手却微微颤抖了一下,几滴浆液洒落桌面。

“太子哥哥,你这次怎不将我那温柔貌美的皇嫂一齐带来,让她看看洛阳的风光。”南阳不满地说道。

杨昭道:“她身子不大方便,受不得这路上的颠簸。”

“啊,嫂嫂可是身子有恙,让御医瞧过吗?”南阳顿时紧张起来。

杨昭沉默片刻,浅浅一笑,道:“她,是害喜了。”

南阳和辛衣都顿住了手上的动作,齐齐望向杨昭。

“害喜……”

南阳首先反应过来,拊掌大喜道:“啊,真的吗?如此说来,我就要做姑姑了。”

杨昭笑而不语,清辉月光下,辛衣只觉他那黝黑的眸子若有似无的投过来,心一颤,那已到嘴边的恭喜之辞,竟是没有说出来。

“辛衣,你说是不是?”

“啊?”辛衣没听到她前面的话,有些莫名奇妙地应了一声。

“你在发什么呆啊。”南阳瞪她一眼,“连本公主的话也听不见么?”

辛衣眉一挑,笑道:“我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升级当姑姑啊,小三婶。”

南阳顿时臊红了脸,高声道:“你叫我什么?”

“小三婶,你还害什么羞,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你……你还说……”南阳娇俏的脸庞上满是红晕,只见她一手扯着杨昭的袖子,不依不休地嚷道:“太子哥哥,辛衣她欺负我,你也不帮我。”

“莫非你见异思迁,已经看不上我家小三叔了。”辛衣­唇­角挂着捉黠的笑,只是逗她。

“你……你……宇文辛衣!”南阳做势要去打辛衣,却被辛衣漫不经心地一闪,轻易避了开,连她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杨昭望着她们的打闹,却只是笑,轻叹一声:“你们啊,还是如小时候一般。”

若还是小时侯,该有多好,他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耳畔,是她们的声声娇语。

身边,总有她们如花笑靥。

没有那许多的无奈,没有那许多的错过。

他不曾放开她的手,她也不曾转身而去……

“昭哥哥,你怎么了?”南阳的声音远远地宛如自天边传来。

他轻轻地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这酒水太烈了……大概,我有些醉了。”

这场月下的小酌,因杨昭的一句话,而匆匆散场。

杨昭住在昭阳殿,离南阳的清凉殿并不很远,殿外早有皇家的銮仪候着,几名内侍掀开轿帘,垂首而立。

“夜深了,你就坐我的辇车回去吧。”杨昭并没有急着上轿,而是回首望向辛衣。

“不必了,我骑马便好。夜里人少,马儿可比车骑快的多。”辛衣牵过自己的红鬃马,亲昵地摩挲了一下马头,朝他笑了笑。

杨昭也并不坚持,举步走上了辇车。他掀开帘,朝外望去,只见辛衣手一按马鞍,飞身上马,身姿矫健而敏捷,举手间,尽是勃勃英气。黑夜中,她回眸一笑,马鞭扬起,只听骏马一声嘶叫,忽拉拉张开四蹄,飞奔而去。

“她始终……非寻常女子。”

杨昭轻轻放下帘,­唇­角那丝笑,却是那样苦涩。

辛衣刚出得宫门,便看见了那个立在马上的少年。黑­色­的马,黑­色­的披风,衬着他那如满是寒霜的脸,竟有种异样的气势。

“高子岑?”她诧异地望着他,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高子岑也不说话,只是纵马靠近,将手向她一伸。

他的手,冰冷而僵硬,触碰到她的指尖时,却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栗。

“这是什么?”辛衣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他手中之物,定睛望去,却是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金创药。”他声音有些冷冰冰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是那样灼热,“我日间去帮你拿的,可是你却已经走了。”

辛衣这才记起今日练兵时他对自己说的话,没想到这小子,却居然为了给她送药而在宫门口等了她整晚。

“你这个笨蛋,这东西你不会明日再给我吗?更何况,我受的只是一点小伤。”辛衣手中握着那瓷瓶,又是生气又是不解。为什么,这臭小子总是如此惹她生气。

“你才是笨蛋呢!出去的时候一个人也不带,万一再遇上那些人该怎么办?”他狠狠地瞪着她,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在黑夜里看来,分外明亮刺目。

“这是我的事,无须你­操­心。”

“本少爷偏偏要管。”

“高子岑!”辛衣火了,“你再这样休怪我不客气。”

“你就那样喜欢她吗?”

“什么?”她没料到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蛾眉蹙起。

“你真要娶她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辛衣完全听不懂他的话,忍不住又火起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狠狠地瞪着她。

“你!”辛衣气得浑身哆嗦,“简直是莫名其妙!”

“你从来都是这样自负、骄傲、令人厌恶。”他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地向她靠近,声音里却有一种撕裂的痛楚,“为什么,我竟然会迷上这样的你……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恨你……”

“你……”辛衣本能地想要退缩,却被他伸手拉住,动弹不得。

她还来不及思索他想要做什么,他已经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那样深的吻着,他的­唇­,她的­唇­,交叠在一起,辗转反侧。一刹那,辛衣的身体完全僵硬了,只觉得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她席卷,那陌生的感觉,如潮似海,决堤而来,一波波,退挡着她的身心,直将整个胸腔都灌满了流火,炜烫炙烤着,以燎原之势向全身蔓延。那流火窜到­唇­间,冰冷的­唇­也火热起来。他有力的臂膀,紧紧箍着她的身体,仿佛想将她揉碎在自己的掌心,那样反复地纠缠着,直到他的气息盈满了她的­唇­齿,那样的恨,那样的爱……

“啪!”

一声清亮的耳光声,在夜空中响起。

辛衣的身体颤抖着,呼吸凌乱,眼中的怒火好似绝堤的洪流般涌出。

他的脸上顿时红肿了一大片,甚至渗出了暗红的血丝。

“我杀了你!”辛衣抽出马鞍上的佩剑,怒喝一声,一剑刺向高子岑。

剑尖直指他而去,快如闪电,凌厉而迅猛。他却没有动弹分毫,反而闭上了眼睛。月光,洒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还是那般的桀骜而倔强,并没有半点悔意。

剑锋,刺进了他的肩。鲜血慢慢地自剑尖下涌出,渗透了他的衣襟。

她握着剑柄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为什么不躲?”

“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想要就拿去吧。”

“你……”

忽然,她狠狠地剑扔在了地上,一揽缰绳,飞骑而去。

他睁开眼,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动也不动,就好似化成了一座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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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混蛋!混蛋!”

辛衣满腔的怒火无从发泄,举起手中的马鞭,朝着河堤的柳树狠狠抽去,没多时,柳树的树皮已是四绽开来,树身上布满了长长短短的鞭痕。

直到手上的酸涩与疼痛一阵阵传来,她才停下来,身体靠着柳树,无力地坐倒在了地上,轻轻地喘息。

天上的弦月,被一片乌云遮住,她的身体,也被­阴­影所笼罩。

一阵阵的寒风吹来,她的面颊却还是臊热的厉害。她伸起几根手指,探过那微微有些肿起的­唇­,心中那陌生的潮汐又袭了过来,说不清是耻辱、愤怒、震惊还是……

她恼怒地用力擦拭着自己的­唇­,仿佛那上面还残留有他的气息。

他竟然敢这样对她。

他好大的胆子。

而且,她还是个“男人”。

他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俯下身去,从河水中掬起一股清泉胡乱地扑在自己的脸上,任那冰冷刺骨的水洗刷着滚烫如火的肌肤。

水滴,顺着她飞扬的眉锋,挺直俊秀的鼻翼,嫣红的­唇­滑落。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呼气,这才感觉到了片刻的舒爽。

再睁开眼时,她听见了一阵马儿的嘶叫声。

辛衣转过头,朝后往去,却见一人一马自小巷口而出,那得得的马蹄声,在深夜中显得格外清脆。他身后,有一张面孔,自黑暗中探了探,很快地,又缩了回去,仿佛在惧怕着什么。

辛衣顿生警觉。大隋的律令,夜间要实行宵禁,过了三更天,寻常百姓一律禁止出行,这人却胆敢深夜穿行于街巷,与人私会。

马上之人,全身黑衣,头上戴着帷帽,长长的网帏将他的脸密密遮住,看不清是男是女。辛衣一打量,心里却有了主意,自地上摸起几粒小石子,伸手一扬。

只听几声细响,空中似有疾风刮过,那人的帷帽顿时掀翻在地,面容清晰地­祼­露在了月光下。

那人大惊失­色­,赶忙下马,捡起帷帽,惊慌地朝四周张望,辛衣早已经隐身在了柳树的­阴­影之后。

她俯下身,秉住呼吸,直到听见马蹄声再次响起,才抬起头来,却见那人已经仓皇地纵马奔走。

“王世充。”

她冷冷地注视着那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嘲讽地一笑。

这个宵小之徒,却不知他又在进行何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等闲变却故人心

是夜,下了一场冬雨,雨水轻轻敲打着院中的芭蕉叶,点点滴滴,就仿佛滴在人的心上。

辛衣裹着毛裘,听了一夜的雨声,根本就无法入睡,仿佛只要一合上眼睛,昨日之事便会如乱影般浮现于脑海,挥之不去。天刚微微发白,她便已经合衣而出,懒懒穿过回廊,斜倚在横椅上,抬头望着院外那方苍穹。此时雨声已息,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的梅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红蕊,空气中满是雨后清新潮湿的气息。她将冰冷的手拢进袍中,深深吸进一口气,心头却仍满是烦乱与焦躁。

忽听院门轻轻一响,宇文化及自门外走进,他抬眼看见辛衣,清癯而­阴­沉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些惊讶之­色­。

“父亲。”辛衣立起身来,打量着父亲,却见他暗青­色­的大氅上落满了水迹,鞋履上满是泥泞,显然是刚自外归来,却不知这一夜都去了哪里。

宇文化及点点头,显然看出了辛衣心中所想,道:“我刚自你二叔处而来。”

辛衣微微一怔,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近日朝中屡屡有大臣以高颍之事为由上书圣上,妄图弹劾我宇文家”,宇文化及冷冷一笑:“真是不自量力。”

“此等类宵小之徒,无异于蚍蜉撼大树,父亲又何必动气。”

宇文化及­唇­角露出一缕讥诮之­色­,道:“就凭他们,还不配让我宇文化及动气,如今,那些奏折已然全部被压在了我手中,就忒他有登天的本领,也进不了天子的眼前。”他眉宇间迸出令人胆寒的戾­色­,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

宇文家如今权势遮天,炙焰日甚,此等荣华与富贵,就如同烈焰烹油、锦绣琉璃,何其耀眼,也何其脆弱,稍有不甚便会瓦解崩塌,繁华成影。宇文述的滑,宇文化及的狠就如同枝繁叶茂的两棵大树,倾力支撑着这所有,或许,将来某日,这重担将会落到她身上。而她,真能撑起这千斤的重任么?

辛衣还在暗自思踱,忽然觉得父亲锐如鹰隼的目光朝自己扫来。

“我听说,太子殿下已经到了东都。”

“是。”辛衣没料到父亲会突然说起杨昭。

“你可已经见过他?”

辛衣点点头,却不明白父亲问这话的缘由。

宇文化及注视她良久,道:“辛衣,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永远都只能是宇文家的三郎。”犹重的尾音落在最后两个字上,似有无尽意味。

辛衣猛地一惊,刚要说话,宇文化及却已经转身离去,清晨寒冽的风将他的衣袍长长吹起,衣上沉蕴的水珠,弹落入地,瞬时湮没不见。

五鼓初起,宫城楼上朝鼓响起,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依次进入。在参朝的人群中,太子杨昭格外显目,头戴金冠身授紫绶玉带,一袭明黄|­色­锦袍,风仪秀整,清俊儒雅,举手投足间却又彰显出皇家的贵气。清晨的薄曙铺盖下来,落在他俊秀的侧脸上,宛如透明一般。辛衣远远望着他,只觉得他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竟不见一丝血­色­,也不知他是否旧疾复发,不禁暗自担心起来。

杨昭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侧过头,望这方看了一眼。落落寒风中,他轻轻一笑,竟宛如初冬的明雪,映亮了黯黑的苍穹。

朝堂上,众臣按呈一一奏明事项,果然不闻对高颍之事发难之言,就连四方的祸乱都甚少提及,所奏之事,无非是些兴修水渠,发放粮资等无关痛痒的事宜,就仿佛时下天下太平,人物殷阜,得天之佑。辛衣一边听闻着朝上的议事,­唇­角边却渐渐现出了嘲讽的笑来。

待众人议事皆毕,太子杨昭忽然走出位列,恭手禀道:“父皇,儿臣有兵部呈文递上。”

宇文述与宇文化及见状脸上都闪过了一丝异­色­,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后,面­色­却又迅速恢复了正常,平静如昔。

杨广抬手示意,侍者刘安上前接过杨昭递上的呈文,清清喉咙念道:“山东长白山王薄匪乱未平,孙安祖又在漳南聚众为乱,张金称在休县也公然反叛。而河北俞县窦建德更为猖狂,聚众万余,已侵占县城,并开国仓放粮,饥民从者云集,大有燎原之势,当尽快发兵征剿……”

“够了”。

只见杨广满脸尽是厌烦之­色­,挥了挥衣袖,道:“这些只是癣疥之疾,何足为虑。”

杨昭闻言,紧抿的薄­唇­顿时毫无血­色­。朝上的宇文党系却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连月来,各地祸乱起事的折子都被宇文化及蓄意扣下,杨广所闻,不过是已经化小十倍的折报。

“父皇……”杨昭还待争辩。

“此事稍后再议。”杨广不待杨昭说完,便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位高傲而自负的天子,揽视群臣,道:“朕拟定于明年春再征高丽,不知众爱卿意何如?”

这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震得百官全愣在当场,久久没人回话,诺大的金銮殿上,突然一片死寂。百官神­色­各异,却并无一人敢言。

良久,只见一人走出朝列,大声奏道:“陛下,老臣以为万不可再征高丽!”

杨广举目望去,乃是右骁卫大将军、郕公李浑,不由冷冷一笑,道:“缘何不可?”

李浑道:“陛下两征高丽,国内疲惫,乱贼四起,少则数千,多则十余万,往往跨州连郡,声势日壮,实为国家之心腹大患,今宜当先安定国内,与民休息,然后再议出征不迟。”

杨广勃然变­色­,喝道:“如今杨玄感已死,余者不过流寇草贼,只需命州郡缉拿即可,像你所说,全天下的人都成了盗贼,朕还能坐在这里议事?所谓妖言惑众、混淆视听,搅乱天下的,正是你这样的佞臣。朝堂之上,岂能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说得李浑顿然变­色­,再也不敢开口。杨昭却一步上前,跪倒在地,惨声说道:“父皇,这些年您一直兴建土木,不断巡游,役使严急。如今百姓已经­精­疲力竭,更已有人开始逃离家乡,自穷乡僻壤开荒种地,以逃避劳役。甚至有人自残手脚,以避征发,谓之‘福手’、‘福脚’,儿臣一路而来,目睹百姓之苦,何其痛心,恨不得身代其受。恳请父皇,修养生息,平复四方叛乱,还一方百姓之安乐。出征高句丽之事,劳师伤民,是为国家动乱之根本,儿臣死罪,恳请父皇收回议命。”

杨昭每说一句话,杨广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扶着龙椅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股戾气慢慢自他满是寒冰的眼中散开,眼看便要龙颜大怒。可杨昭仍直直跪在中央,毫不畏惧地进谏直言。

朝堂上一片寂静,并无一人出来为杨昭声援。许多人在观望,更多的人却在暗自冷笑。辛衣注视着杨昭的背影,只觉得那拢在宽大袍服中的单薄身躯显出一种异样的坚韧来。方今她才明白,原来萧然温润如他,也有如此的坚持。

只见杨广腾地站起身来,目中寒光凛冽,张口便要发话。忽然下首走出一人,大步上前,单膝跪地,高声说道:“皇上,臣愿主动请缨,率领大军,开赴辽东。”

杨广惊讶地望着面前的人,脸上的暴戾之­色­慢慢褪去,“宇文辛衣?”

辛衣仰起头来,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傲然一笑。她没有理会四方或讶异或不屑的目光,但她却无法忽视身旁同样跪着那人的注视,那视线里满是不解与悲伤,就仿佛针芒一般扎在她的心头,生生将她刺痛。她没有回头,只是高昂着头颅,挺直了背脊,定定地看着宝殿上方的杨广。

“你愿意出征高句丽?你可有完全的把握?”

辛衣答道:“高丽小虏,侮慢上国;今拔海移山,犹望克果,况此虏乎!”

“好!哈哈!好!有气魄,不愧是朕御封的天宝将军。”杨广哈哈大笑起来,重重一掌拍在龙床扶手上,道:“朕就命你为征辽先锋大将军,负责调度全国兵马,只待明年开春,便开赴高句丽。”

“遵旨!”

————————————————————————————————

“辛衣,你这孩子,怎可如此鲁莽?”下朝之后,宇文述面有忧­色­的望着辛衣,说道,“眼下天下大乱,兵力削弱,此时出征高句丽,绝非良机,稍有不慎,便会重蹈第一次惨败的覆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爷爷,我心中有谋划,此番定然不胜不归。”辛衣不卑不亢地说道,眉宇间那抹倔强,却愈发见浓。

宇文述苦笑着摇摇头,宇文化及却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不要以为爹看不出,你存的是什么心思。”

辛衣轻咬着下­唇­,却并没有反驳。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狠得下心?”

她立在当儿,望着爷爷与父亲远去的背影,十指紧扣住掌心,那样用力,以至指节隐隐透白,生生发痛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转过身,刚想往宫门走,却忽见那个立在柏数­阴­影下的人,刚刚迈出的步子,又生生收了回来。

沉­阴­了半日的天空,忽有阳光破云而出,落在两人的身上,明明是那样温暖,却仍觉得阵阵寒意自外袭来。

辛衣挺直后背,仰首屏息,静静望着他走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

“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的眼睛,温雅如春水,并没有责备之意,只有一阵阵无声流过的哀伤,虽还是那般温煦而柔静,却足以让她的心刺痛起来。

“外不强,内无所安。若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强敌铲除,乱无所乱,安得以安。”辛衣避开他的视线,有些生硬地说道。

他闻言,良久不语,只是定定看着她。

“高句丽一日不平,皇上绝不会停止用兵,百姓的苦也就永远无法解除。与其长年累月,噬骨侵蚀,不如由我来结束这一切。”

她的语调冷淡而平静,目光却只是死死盯着那高高的宫墙,再不愿看他的眼睛。

“原来,这么多年,我竟是看错了你。”

杨昭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苦涩,他退后几步,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掩住­唇­,从胸腔中逸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辛衣一惊,待要上前帮他抚背,却被他抬手轻轻一挡,推了开来。

“昭哥哥,你……”

“我没事。”他勉强支起身,面­色­苍白的吓人,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

辛衣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他却已经转过身,慢慢踱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望她。

那个转身,仿佛将她所有的知觉都抽空了般。那一瞬,辛衣只记住了他眼中的哀痛,却忘记了自己心里的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的宫门,怎样上的马鞍,怎样过的街巷。她只知道,当回过神来时,自己人已经立在了扶风别院的红墙之下。

她有些懊恼地皱着眉,靠着那墙根,坐了下来,忽然间没有了力气。

别院外,原本植满了柳树,满地流荫,此时却已经叶黄枝枯,只剩下满树的冬意。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玄衣男子慢步走出,质若冰雪孤洁,神若寒潭清寂,眉宇间那抹鲜红却如火焰般跳跃,夺去了世间的光华。

她抬头望他,他却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审视着她,玄­色­的衣服扫到地面的青苔,沾上了细碎的绿。

“师父,我做错了吗?”她轻声说道。她还是伤了他吗?抑或者是他那一句“我竟是看错了你”,早已经将她深深刺伤。

“这世间,根本无所谓对与错,难的是量心而为,不留憾事。我只问你一句,你可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不后悔。”她抬起眸子,定定望着他,重复道:“我宇文辛衣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他缓缓点头,说道:

“如此,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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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高句丽的圣旨一下,辛衣顿时忙碌起来,每日里除了­操­练军队,巡查都城,还要督令各地征兵的事宜,常常是晨曦刚露便出门,月明夜深时方才得归府,心中原本惦念着进宫看杨昭的事,也被耽搁了下来。

而另一个人,却更加让她头痛。

高子岑,她到现在还没有原谅他的无礼,那样的一个夜晚,一个瞬间,搅乱了她的整个心神,令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如何去遗忘,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

那之后,他什么也不再说,只是默默跟随在她的身后,无论何时,只要她一回首,便能看见他的身影。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神,炽热而桀鸷,就如同平静湖面下藏匿着的一把火,随时都会迸发。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害怕,害怕那样的注视,害怕那样的他。

她完全不明白这小子的心,更加不懂得他到底想做什么。

与其说她迟钝,倒不如说,她在某方面的意识,甚至还不如一个孩子。

小寒刚过,天气一日寒过一日,今冬第一场雪,也应约而至。

辛衣夜巡而归,朦胧月光下,马蹄踏雪,发出吱吱的轻响。她挥动鞭儿,一路急行,只见那满空飞琼不断扑面而来,碎玉乱絮一般飘洒,不多时,道路便已经落满了积雪,处处素白一片,马蹄印很快便被湮盖了起来,消失不见。眼见得已经靠近府邸,她­干­脆下得马来,踏雪而行,悠然间,忽闻得阵阵幽香传来,抬首才发觉墙角开有几株老梅,虬枝繁花,傲雪绽放。

她循着香迹,缓缓前行。

雪花纷纷洒洒,如剪玉飞绵,须臾积粉,顷刻成盐,随风而起,迭迭层层铺满路。

透过满天的飞雪,她望见了那停在前方的銮车,几疑是幻影,身躯一颤,停下了脚步。

只见侍者将銮车的门帘儿掀起,杨昭侧身走下车来,步入风雪之中,向她而来。

辛衣看着他一步步走进,脚上却如有大石拖曳,动弹不了分毫。

沉沉暗夜,风动銮铃,落雪无声。她抬头望着他,他俯身凝视着她。

“我就要回大兴了。”

一瓣落梅沾着碎雪,随风拂上他鬓角,他的声音,随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四下飞散。

辛衣一惊,喃喃道:“这样快……”

“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要多保重。”他­唇­畔渐渐浮现一抹苍凉的笑。

“你也是……你的身子,一向都不好。”

辛衣的眼帘被飞雪覆上,冰冰凉凉的,她刚想伸手擦去,却已经化做水滴,淌了下来。

“你……还怪我吗?”

他静静望着她,目光幽远,宛如穿过了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我怎会怪你,辛衣。错的是我,我总以为,你还是从前的你。却不知,那已经过去的,又怎能算做永远。”

辛衣身一震,转眸看他。他的注视,温暖如昔,眼里却多了淡淡的哀悯。

雪,渐渐大了起来,落在他们的身上,一层层,象是裹了寒霜白纱。

一名青衣侍者走过来,低低地劝道:“殿下,夜已深了,雪又大,还请殿下早些回宫。”

杨昭点点头,叹道:“是该走了。”

那声轻轻的叹息,象是落在辛衣的心里。他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朝落雪深处走去,辛衣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却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闷闷地,一阵阵的痛。

青衣侍者落在了后面,顿然间,他回首望向辛衣,停下了脚步。

雪光映在他转过的脸上,辛衣正好看清了他的脸。

“你……”

就在她开口的刹那,眼角寒光一闪,青衣侍者骤然动手,身形快如鬼魅,挟一抹刀光扑了过来。辛衣迅速地变换身形,耳边寒气掠过,躲过刀光,转身去拿马鞍上的剑,刹那间,剑动神走,与来人过了数招。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数次行刺于我?”

辛衣厉声喝道。

青衣侍者冷冷一笑,忽然长袖一动,一股轻烟自他袖拢中发出,辛衣身形一滞,被逼俯下了身,电光火石间,只闻四下忽忽风响,来势凶猛。

“小心!”

一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将辛衣牢牢护住,扑倒在了雪地里。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停了下来,辛衣的脑海中象被抽空了一切,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恐惧。她颤抖着抚上他的身躯,再抬起手,却见那满手的鲜血,红的那样惊心。

“昭……”

“不————”

只缘未到断肠处

“什么?暗器上有毒?”

辛衣浑身颤抖了起来,直直注视着面前的人,面­色­苍白。

只听那宫中来的侍者哽咽着答道:“说是新伤触动了旧疾,再加上毒物侵身,眼下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汤药无用,太子殿下,眼看就要……”

“你说什么?再敢胡说,我要你的命!”辛衣一把扯过那侍者的衣襟,掐住他的咽喉,一点点收紧,眼睛红的吓人。

侍者吓得直哆嗦,又叫不出声,吐不出气,一时间差点昏死过去。

一旁的宇文述连忙拦下辛衣,高声道:“辛衣,你冷静点。你就算杀了他,也不会使太子好起来的。”

“爷爷,他们胡说,昭哥哥不会有事的,不会的。”辛衣喃喃说道。

宇文述脸上闪过怜惜之­色­,轻声道:“辛衣,你去见见殿下吧。”

辛衣抬起头,眼睛里雾蒙蒙的,竟有莹然水光闪动。

昭阳殿外,跪了一地的人,隐隐有压抑的抽泣声自内室传来,辛衣随着那青衣的侍者步上白玉的香阶,一阵风而过,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自天空坠下,盈然飞旋,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宇文将军,请。”侍者一边低声而禀,一边抬手掀起那银平脱花鸟的屏帐,让辛衣走了进去。

落寂的帝王就坐在外室的软塌上,他的面前,跪满了一地的太医,个个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地上,瓷器古玩的碎片,散了一地,琉璃般的光泽,碎成片片。

一夜之间,杨广竟似突然苍老,那些原本的踌躇满志、雄心万丈,忽然间都消逝怠尽,除去光鲜的外表,帝王的骄傲,他,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

“是你……”杨广抬起头,望了她一眼,似有深深的倦怠,喟然长叹道:“去罢,昭儿他,想见你……”

低头转眸间,她分明看见他的脸上有大颗的泪珠滚落,落在那明黄|­色­的锦袍上,瞬间便渗了进去。

内室中,南阳仆在杨昭的身侧,早已经泣不成声。她望见辛衣,浑身一震,蓦地站了起来。

“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太子哥哥怎么会这样,都怪你!”她一拳拳打在辛衣身上,最后却哭着扑倒在她肩上,“怎么办,辛衣,现在该怎么办啊?”

“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

辛衣走过南阳,一步步朝着病榻走去,每迈一步,却如有万钧,那般沉重,那般缓慢。明明只有短短的几步,却如同走过了长长的一生。

檀香床上,那明净如玉的男子,吃力地睁开眸子,抬眼望向她,­唇­角轻轻钩起,笑容如三月的细雨,绵绵而落。

“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再一次地冲上来,为什么你这样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为什么你要这样以这样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为什么……

南阳不知道何时候已经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殿外,鹅毛的大雪纷飞漫天,呼呼的北风拍打着窗弦,声声如泣。

“傻丫头,哭什么呢?”杨昭手腕轻轻抬起,似乎想抚上她的发,却怎样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辛衣一震,转眸看他,展颜笑,“我怎会哭……”话音未落,陡觉脸上一片温热的湿,急忙伸手去擦拭,谁知道越是掩盖,那流下的泪便越发汹涌,她捂住脸,那滴滴泪珠便从指缝间流出,落进了她的嘴­唇­。

原来,这便是眼泪吗?

那样的陌生,那样的痛楚,一滴滴,一点点,自心底无声流出,落进嘴里,却是那样的咸,仿佛,那滋味,就该是悲伤的味道。

曾经,她是个不会哭泣的孩子,哪怕经历怎样的悲撼,她也不会流下一滴泪。

可是,她还是错了。

原来,她不是不会哭泣。

只缘未到伤心时,何来双泪如珠涌。

“辛衣,你看那窗外的白雪,今年消融,明年还会飘落。生老病死,亦如此,似落叶繁花,周而复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轻声说道,目光还是如往日那般温润明净,看不见一丝尘埃。

她抬眼怔怔看他,只觉他笑容倦淡,深凉彻骨,胸口却是跟着一痛。

他抬起眸子,温柔地望着她,轻轻笑道:“辛衣,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辛衣说不出话,泪水悄然涌上。

她怎么能忘记,那个绚烂的夏日,那个立在蔷薇架下的少年朝她微微一笑,清晨阳光柔柔地撒在他脸上,说不尽的翩翩风姿、神采如玉。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孩子呢,却偏生得天不怕地不怕,连一向刁蛮任­性­的南阳,在你面前也服了输。”他凝视着她,脸上的笑容,宛如潺潺溪水,轻轻流淌:“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你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吗?就好象整个天地都在你的脚下,就好象整个苍穹也盖不过你的羽翼。那般的……熠熠生辉……”

辛衣听着听着,泪水无声滑落,湿了鬓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便开始有了你,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夺帅,看着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看着你一步步离开我身边……”

他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那般温柔,却又那般无奈。

“明明自己什么不如你,却总想着去保护你,我,是不是很傻呢?”

她拼命地摇着头,连珠的泪,不断地从脸颊滑落,怎么也停不住。

“可是,我不后悔。我只是,对不起她,我的妻,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他的眼睛,深黑如墨,看不见一丝光亮,“今生今世,我已注定负她,只求来世,还她一片情。”

“昭哥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只要有我宇文辛衣在,他们就绝不会受人欺负。”

他轻轻叹了一声:“多谢你。”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还记得吗,我们还要去看遍那天下的美景,踏遍这青山座座,望尽这繁花流云。”

“看遍天下美景,踏遍青山座座……”他­唇­角的笑愈发柔和起来,“听起来,真美啊……”

他眼睛合上片刻,又缓缓张开,道:“我忽然觉得好累,想睡一会,你,会离开吗?”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那也不去。”辛衣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

杨昭微微一笑,慢慢合上了眼睛。

那最后的笑,仿佛夺尽了世间的所有光华。就象烟花般蓦然绽放,又匆匆消逝,再也寻不见,那最初的模样。

长长的丧钟,在宫殿中响起,回荡着,盘旋着,一声声,一下下,如泣如诉,寄托着亲人们的哀思。

辛衣从昭阳殿走出,举目望去,只见大雪渐收,积雪在地,犹如荒野。她的心,却已经感觉不到悲喜,只是迈开脚步,无意识地朝前走着,慢慢地,空旷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蜿蜒着,不断朝前延伸。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的耳边再也听不到哭声,脸上也没有了眼泪,蓦然抬首间,只见那经冬的落木纷纷而来,披落肩头,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孤独将她湮没。她脚一软,跪坐在了雪地中。

往事纷纭,如幻似梦,处处都似有他微笑着的样子。

“你一定是辛衣吧,我曾听父亲提起过你。”

“南阳都没有朋友,你能来陪她玩,那再好不过了。”

“辛衣,这是父皇赐给你的竹叶清,饮下此酒,愿你此番出猎能夺得头功。”

“好端断的怎么会打起来的?你……真的没有伤到吗?”

“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了,不要冲到前面。有危险时,要记得先保护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能替我助父皇守护这天下吗?”

“这天空这样辽阔,天地这样宽广,正是你展开羽翼,尽情翱翔之时。我的辛衣,还是长大了。”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你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辛衣将头深深埋在身体里,蜷缩着,贴着那冰冷的雪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耳畔边有脚步声响起,有人将她抱了起来,紧紧拥在了臂弯中,那样用力,那样怜惜。

她躺在他的怀抱中,耳听着他的心跳声,僵硬的身子渐渐温暖了起来。

“笨蛋!为什么就这样躺在雪地里。为什么,你就不能爱惜自己。”

她微微地睁了睁眼睛,想看清他的脸,却只看见满天氤氲的水气。

他大声地责骂着她,一边用力地收紧了臂弯,将那呼呼寒风挡在了外面,大步往前走去。辛衣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又合上了眼睛,泪水无声无息从紧合的眼敛中淌出,滴在她的心中。

辛衣再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塌上,身上盖上了厚厚的被裘。床头坐着的人,却是扶风。

“师父……”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却被自己沙哑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你醒了。”扶风伸出手试探着她的额,眉微微一皱,道:“还有些发烫,待会再服一剂药便可好了。”

“我……怎么了……”她有些迷惘地问道。

“你在雪地里昏倒了。”扶风轻轻拨开她额上的乱发,凝眸望她,眼中有说不出的怜惜与疼痛。

辛衣陡然一颤,刺客,刀光,鲜血,杨昭­唇­角淡淡的笑……一幕幕掠回脑中,激灵灵惊醒,又记起了最后清醒的意念。

“昭!”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蓦地坐起身来,“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辛衣,他已经死了。杨昭,已经不在了。”扶风双手按住她的肩,在她耳畔一字一句说道。

她的身体瞬时僵硬了,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透明人。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她眼中浮出了薄薄的水雾,身体轻轻地颤动起来,慢慢地,投进他宽厚而温暖的怀中。

他紧紧地拥着她,眼眸中的寒冰缓缓散开,露出点点光芒,温暖而动人。

“师父,我要报仇!”

“好。”他只淡淡回答道。

“害死了昭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我要他们,十倍还之。”

——————————————————————————————

宇文化及刚刚在椅上坐定,拿起茶杯,便听见门吱呀一响,那个从黑暗中走出的少年,慢慢逼近。

她的身上裹着玄­色­的披风,宛如与夜­色­融为一体,霜雪般孤清的面容,苍白而冷酷,眼底却似有两簇幽幽火焰,跳跃着,闪耀着,混合着仇恨与倔强,直直叫人心寒。

“辛衣?”宇文化及一怔,“你……”

“父亲,我要使用夜影的力量。”

“夜影?”宇文化及眼底闪过一道异­色­。

夜影,乃是宇文家暗中训练的一批死士,专门用来铲除各种与宇文家敌对的势力,行事毒辣而决绝,凡落在他们手中的人,皆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辛衣素来厌恶他们的手段,而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求之。

“我需要夜影,替我追查刺客的真相。”

宇文化及­唇­边现出冷冷的笑,自怀中掏出一块碧绿的令牌,交到辛衣手中,道:“找到真相,你又当如何?”

辛衣手中紧紧握着那令牌,面如寒霜,决声道:“一个不留,杀。”

宇文化及站起身来,逼视着她,慢慢地点头,道:“辛衣,你终于不再心软。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三日后,洛阳城内接连出现数起灭门惨案,死者家中无论­妇­孺孩童,全数不留活口,手段之残忍,另人发指,可是无论官府如何追查,都找不出丝毫凶手的痕迹。仿佛那杀人者,是自地狱中走出的恶魔,而非人类。一时间,街坊间议论纷纷,到处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此后不久,朝中有数十位官员突然辞官而去,却都被发现在还乡途中离奇死亡。于是,市井中的传闻愈演愈烈,说此乃是天亡大隋,先降凶兆以世间。各地的盗贼因此气焰更胜,更有各股新兴势力应运而生,其中,有一路反军逐渐强大,接连吞并了周围的几支反隋势力,接揽四方豪杰,声焰日炽,挂旗号曰——瓦岗寨。

“主上。”

王世充跪倒在地,对着面前的人,低声叫道。

月光,慢慢从窗外照进,落到那人身上。风乍起,玄衣翻飞,他不羁的黑发覆满衣襟,风仪好似秋月,容颜有如冰雪,眸子里却满是冷漠与孤寂。

“我按照主上的吩咐,助那些从宇文家的杀戮下逃脱的人,刺杀宇文辛衣,现今一切都已经办妥,不知主上现下可否兑现对我的承诺。”

“你做得很好”,他轻负双手,­唇­角勾勒出一丝淡淡笑容,道:“你自然该得到你所想要的。”

只见他长袖一挥,空气中有暗香涌动,王世充刚刚抬起头来,脸上一惊,还没开口,便已经软软倒在了地上。

“从此后,你再不记得我,你所做过的一切,也将随之消去。”

他冰冽的声音,冷冷在空中回荡,有如魔咒般,钻入人的四肢百肺,噬骨剜身,无法抗拒。

屋里的油灯,复又明了起来。

冷风轻轻拍打着窗弦,那玄­色­的身影却早已经消散不见。

宇文府,西厢阁。

扶风静静地立在辛衣的床前,凝着她熟睡的面容,轻轻长叹一声:

“辛衣,如果你知道真相,可会怪我……”

他的手指,缓缓滑过她的眼,她的脸,她的­唇­,她的发……轻柔而怜惜,“可是,我唯有如此,方能助你……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梦中的辛衣,仿佛有所感觉,眼敛一动,醒了过来,刚与对面的人一对上,迅速自枕下抽出匕首,只见那黑暗中寒光一现,利刃已经搭上了他的颈。

“谁?”

他的身影全在黑暗中,眉目逆了光影,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有那一阵阵熟悉的气息自他身上传出,包围着她,无声地化解着她的敌意与戒备。

“师父?”她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做声,却将她紧紧进了怀中,那样用力,仿佛想将她整个人融在自己的怀抱中。

茫茫的夜空中,似有歌声隐隐而来:

“最好不相见,免我常相恋。

最好不相知,免我常相思。

……

悠长的歌声,和着那数不尽的郁郁流年,过往云烟,流淌而来。

那逝去的,有人已经遗忘,有人却难以忘记。

就象是有人还固执地逗留于原地,有人却已经走过千山万水,再不回头。

故事,也许总有结局。

命运,却才刚刚开启。

(第二卷完)

小高又被欺负了

话说,那日小高偷看辛衣洗澡,从几丈高的墙上摔下来,又被一群野狗追杀,弄得是伤痕累累,好生凄惨,接连躺在床上休息了半个月,身体也不能动弹,一肚子的怨气无从发泄,跟着,脑子自然也就运转得格外卖力。

“那家伙,一定是个女人,否则,怎么会三更半夜让一个姑娘家进她的房间。”

“没错,她一定是个女人,那身子,我一抱就知道了,那样柔软,那样玲珑有致……”

某人想着想着,头脑中渐渐开始浮现出一些不纯洁的画面。

“可是,他说自己就要跟公主联姻,那启不是要娶一个女人?女人能娶女人么?”

“而且,她如果是女人,怎么可能接连打败我几次,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女人,不可能,她不可能是女的,一定不是……”

“但她要不是女人,那我怎么办?”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憨小子罗士信前来探病,一见面,就欢欢喜喜上前高声问候:

“高大哥!病好点没有!我来看你了。”

这死小子,嗓门还真大。高子岑揉揉耳膜,一边狠狠瞪了他几眼,只是点点头,并不搭腔。

罗士信那里知道他心里正不高兴,自顾自地嚷道:“真可惜啊,要不是你生病了,今天就可以跟我们一切去喝酒了!”

高子岑懒懒瞥他一眼:“有酒喝就这样高兴?”

“那当然,今天可是将军请客啊,他从醉仙坊里买了几十坛好酒,说要和兄弟门不醉不归。哈哈。你说说,有这样的好事,谁不想去啊。”

“什么?”高子岑忽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却把罗士信给吓了一跳。

“她……要和你们喝酒?”高子岑眼睛里腾地升起了一把火。

“是啊。”罗士信傻傻点头。

“我也要去!”高子岑一掀被子,就要往地下跳。

开玩笑,这个家伙要是真的喝醉了给人家占去了便宜可怎么办,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反正自己就是不放心就对了。

“可是,你的病……”

话还没说完,只见高子岑捂着臀部,僵在了当儿,脸上表情好生难看,两道眉毛已经扭成了蚯蚓状。

岂有此理,都躺了这么多天了,这个伤怎么还没有痊愈,这叫他如何去见人,真是丢脸到家了。高子岑郁闷地想道。

“高大哥,我看你还是好生歇着吧,你想喝酒,我下次给你带来。”

面黑如锅底的高子岑又被罗士信给弄回了床上。

“放心,我一个人就能把将军给喝倒了,哈哈,我一直想看看将军喝醉酒是什么样子!”

罗士信正在大笑中,忽然身体高高飘起,“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墙上。

昏了。

高子岑收回拳头,冷冷笑道:“你——敢——,她喝醉酒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能看。”

醉仙楼里,已经酒过三巡。

众将士以辛衣为主,你一碗,我一碗,喝得好不痛快,只听那满室的笑嚷声,划拳声,打闹声,不绝于耳。

辛衣酒品非常之好,敬酒必喝,而且都是一碗到底,绝不偷功减料。众人见她越喝越­精­神,都暗暗称奇,上前敬酒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来来来!将军!我老钱和你喝一杯!”钱士豪大笑着伸过碗去,辛衣扬眉一笑,正要接过,忽然面前伸出一只手臂,硬生生将那酒碗夺了过去。

“我来!”

辛衣和钱士豪同时一楞,眼看着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小子,将那碗酒一口喝­干­。

“高子岑!谁让你多事了?”辛衣一拍桌子,“人家敬我的酒,你抢什么?”

高子岑­阴­着脸瞪她一眼,道:“少爷我就是喜欢喝敬别人的酒,怎样?”

“你!”辛衣被他气得差点想轮拳头,却被一边的钱士豪拉住,道:“哈哈,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兄弟,那杯就让小高喝了,我就再敬你一杯好了,来来来!”

谁知满慢的一碗酒刚伸过来,却又让高子岑给抢来喝掉了。

辛衣双拳握在了一起,身上寒气顿重,钱士豪忽然打了个冷战,赶紧后撤。

“将军!该到我们敬你啦!”

“你可都要喝完啊!”

只见几个小兵围了上来,嬉笑着举起碗来,还没等辛衣开口,高子岑已经出手,只见他几个仰头,面前的几碗酒顿时见了底。

那几个小兵目瞪口呆地望着空碗。

高子岑轻哼一声,潇洒地一甩头。

辛衣脸黑如墨,一言未发,却开始慢慢卷衣袖。

令人胆寒的杀气,渐渐在酒楼内弥漫开来。

可是某人却仍毫无自觉,自顾高声道:

“还有么?谁还要敬宇文辛衣的,小爷我都一并解决了!”

“高—子—岑——”辛衣忍无可忍,终于出手:“你给我去死!”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高子岑倒在了桌上。

辛衣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她可还没有出手啊。

众人楞楞地看着他们。

“高子岑!你给我起来!居然给我装醉!”辛衣大怒,想她一拳还没有打下去,对方居然就醉倒了,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啊。

她提起高子岑的衣领,左右摇晃,谁知那小子就象死猪一样,是一动也不动。

“起来,起来!听到没有!”

又是一阵蹂躏。

高子岑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辛衣刚松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秒钟她的身体忽然被人紧紧抱住,整个人顿时僵硬,动弹不得。

“高子岑,你给我放手!”她面红耳赤地吼道。

“不许醉,给我起来啊!”

高子岑用力抱住辛衣的身体,动也不动。

“你们,给我过来把他给我弄走!”

辛衣又是一声大吼,周围看热闹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上前去拉高子岑,可是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将他拖离辛衣的身体。这小子,原来喝醉酒会这样奇怪,只是,他抱谁不好,为何专挑这个快要气炸肺的大将军抱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啊。

辛衣忍无可忍,轮起拳头,狠狠一拳砸过去,这一次倒是把高子岑给砸醒了,只见他醉眼朦胧地看了辛衣半天,忽然往前一扑,抱住辛衣的脖子,叫道:“美人,给大爷我香一个!”接着,又闭眼不动了。

辛衣再次石化。

片刻之后,只听醉仙楼传来一声惊天惨叫,一个人影直直从二楼飞出,重重落在地上。

“高子岑,我杀了你!”

众人默哀中。

于是乎,可怜的小高又在床上多躺了半个月。

—————————————————————————————————————————

眼看春暖花开,小高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伤口痊愈了。

于是他又开始思考辛衣到底是男是女这个问题。

“你说,有什么事是男人能做,女人不能做的?”某日,小高虚心向人求教,求教的对象正是上一回被他无辜PIA飞的罗士信。

罗士信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很多啊。”

“比如说呢?”

“男人可以长胡须,女人不可以。”

“还有呢?”小高皱眉。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不可以。”

“还有呢?”小高黑脸。

小罗冥思苦想中。

“男人可以当爹,女人不可以。”

于是乎,小罗再次被小高残忍地PIA飞。

最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罗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男人可以喝花酒,女人不可以。”

高子岑眼睛一亮,大喜过望,用力按住罗士信的肩膀,笑道:“有道理!”

可怜的小罗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决定了!”

罗士信有点怕怕地望着他道:“你决定什么?”

“我决定要约她去逛青楼。”

罗士信还在拼命想这个“她”到底是何人时,高子岑已经­奸­笑着走开。

“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里?”

辛衣咬牙切齿地望着面前金光闪闪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倚红楼,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我可没有骗你啊。这里绝对是洛阳城里最好的温柔乡,里面的姑娘,个个都是国­色­天香,才貌双绝,万里挑一。你说,还能找得出比这更好的地方吗?(奇*书*网.整*理*提*供)”高子岑斜眼瞥她一眼,说道。

“这么好的地方,你自己去享受吧,恕不奉陪!”

辛衣转身便要走,却听得后面一声大喊:“等等!”

她悻悻地转头望他,“你还想做什么?”

“莫非,你是怕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怕?”辛衣眉一皱,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哦,我几乎忘记了,我们的宇文大将军好象很不喜欢青楼楚馆,真是奇怪啊,明明是正常男人都会喜欢的东西,为什么偏偏有人会害怕成这样。”高子岑大笑起来。

辛衣狠狠瞪他,忽然大步往前走去,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去就去,谁怕谁!”

大话说早了。

辛衣刚刚走进楼里,还没张口说话,便已经被涌上来的女子给包围。

“你、你们……”

“这位少爷,是第一次来我们楼里吧。”

“公子,就让小玉伺候你吧,包您满意。”

“嘻嘻,公子怎么脸红了?”

“公子真是长得俊俏啊……”

辛衣只听得满耳的娇娆燕语,满鼻的香粉胭脂气,身上象是被数条水蛇缠住,怎样也挣脱不出,一时大窘起来。

却听那边高子岑高声道:“你们好好帮我招呼这位公子,伺候的好的,本少爷今天重重有赏。”

话音未落,辛衣已经被淹没在一片红红绿绿之中,远远的,传来一声大叫:“高子岑——你、你……”

高子岑­阴­­阴­一笑:“我看你今天还能忍多久。”

一转眼的功夫,可怜的辛衣已经坐在雅室的一张大桌前,面前围满了女子,只见她们有的拿酒杯不停劝酒,有的剥了葡萄用樱桃小口含着往她嘴里送,有的­干­脆钻进她怀里,用手钩住她的脖子,媚眼如丝。

“你们都给我走开!我乃堂堂的大隋将军,启容你们如此……”

话未说完,已经被众美人的一阵娇呼声给淹没:

“哗,公子原来你是大将军啊,怪不得生得这样俊朗非凡。”

“奴家最爱的就是神勇的将军了。”

“我也是,将军……”

辛衣满脸黑线,完全被这些激动的女人打败。

高子岑坐在桌子的另外一头,一手揽了一个美人,悠然地喝酒看热闹。

辛衣先是拼命使眼­色­瞪他,见他没反应,又拼命在胭脂阵中挣扎了片刻,无果,只好又看向高子岑,眼中的光芒凶狠地几乎可以杀人,可是高子岑根本就完全无视。

“好啊!你胆敢这样看我的笑话,高子岑,你别以为我是好欺负的。”辛衣狠狠想道,忽然正起身来,抱住面前一个女子,用力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大家不要挤,慢慢来,给本将军我香一个。”

眼家得美少年忽然“赏吻”,众美人一边尖叫,一边争先往前凑。

高子岑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辛衣左一口,右一口亲在美人脸上,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沉,眼睛里却象是点燃了一把火,熊熊燃烧,烈焰汹涌。

忽然,只听一声大喊传来,将室内所有的喧哗压下:

“都给我住手!“

众人惊讶地转头望去,却见高子岑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拨开一群群的女子,一把抓过辛衣,拖到面前,大声道:“谁让你亲她们的?”

辛衣莫名其妙,道:“我为何亲不得?”

“我说亲不得就亲不得!”高子岑冲她一阵大吼。

辛衣脸又黑了,拳头握了起来。这小子,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只见高子岑又回过头对着那一群吓呆了的美人嚷道:“你们,都给我回去洗脸!听见没有!好好洗­干­净,谁要是敢留下一点她的味道,本少爷就灭了谁!”

众人“哇”的一声尖叫,赶紧四下逃开。

高子岑这才满意地回头,对辛衣道:“我们走吧。”

辛衣不动,冷冷看他,说道:“好玩吗?”

“咦?”

高子岑刚想点头,忽然脑子里“轰”的一响,身子直直穿过窗户飞了出去。

“你给我去死————”

于是乎,可怜的小高又继续过上了养伤的日子。

辛衣女装一夜游

某日,南阳闲极无聊,来到宇文家闲逛。

是时,辛衣正在后院练习骑­射­,只见她纵着俊马在场上不停地绕着圈儿,挺身凝眸,扬手拉弓,箭箭直入靶心,形容潇洒,英姿飒爽,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南阳在一旁看得两眼直冒桃花,心内忽然冒出了一个无比邪恶的念头。

“辛衣,辛衣。”

好不容易待辛衣跳下马来,南阳赶紧凑上前去,笑ⅿⅿ地朝她连连招手。

辛衣背脊一凉,打了个寒战,赶紧退后几步,警惕地望着她道:“做什么?”

“你怕什么嘛,我又不是妖怪。”南阳翘着娇­唇­,不满地往前走几步。

“看你这样子,一定没有什好事。”辛衣斜瞥她一眼,就要闪人。

南阳见她要走,赶紧一手扯住她的袖子,笑道:“好辛衣,今日是洛阳花灯节,入夜后我们一起结伴去西市观灯看热闹,好不好?”

“不好。”辛衣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谁知道这丫头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我们去游湖好不好?”

“不好。”

“那去醉月楼看戏?”

“不好。”

“去西市看杂耍?”

“不好!”

“那就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不好!”辛衣刚答完这句,当即感觉到不对劲,要改口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南阳哈哈大笑道:“好吧,那我们就只好哪里都去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赖帐啊。”

“你——”辛衣用手指着她额头,狠狠一戳,怒道:“胆敢对我耍花招,少爷我就是不去,你奈我何?”

南阳捂着红红的额头,呜呼一声,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鼻子一酸,哽咽道:“人家只是想你陪我去看看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日在宫里没有人陪,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多么可怜,多么寂寞,多么孤单,多么悲惨……”

“停、停、停!”辛衣满脸黑线,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那你答应我了?”南阳眼巴巴地望着她,露出象小狗一样无比渴望的神­色­。

“由你了,由你了!”辛衣看着那可怕的眼神,身上又打了个寒战,赶紧点头。

南阳一蹦三尺,变脸如闪电,那里还看得见半分可怜的模样,大喜道:“好啊!好啊!”说着却又朝屋外跑去,嘴里一边叫道:“你等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辛衣纳闷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还是上当了。”

一柱香的功夫,只见南阳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举着一个大包,往辛衣怀里一塞,笑得灿烂无比。

“这是什么?”

“哈哈,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辛衣拿起包刚要打开,却被南阳连包带人一起拽进了房间。

“这可是本公主送给你的新衣服,换好了和我一起去看花灯。”

片刻,只听屋子里传来一阵­骚­动。

“这……这是什么……”

“哈哈,不要那么激动嘛,不过是一套女装而已。”

“我不穿!”

“别那么小气嘛……”

“我、不、穿!”

“就穿一个晚上,一个晚上而已啦……”

“我~~不~~穿!”听声音某人已经处在抓狂的边缘了。

“宇文辛衣,本公主命令你……”

话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南阳直接被PIA出了房间。

“宇文辛衣,你别后悔……”

继续PIA飞。

某只摇摇晃晃爬回来,“不要逼我使绝招。”

我PIA!

= =(老大,你PIA够了没有?)

“哼哼!好罢,你不想穿也可以,那我就只好一个人走啦!”

屋内沉默了片刻,“慢走,不送。”

“我反正无聊,­干­脆就去军营逛逛去,找你的哪些个什么兄弟们聊聊天,谈谈心。”

“……”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的,我嘴巴一向都很严,当然,如果有什么意外,那一定是不小心,哈哈,不小心。我一定不会不小心告诉他们你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我绝对不会让他们不小心知道他们伟大威严神勇英武的大将军其实是个女子,一定不会的,你放心。”

南阳贼兮兮的笑着,抬脚便要往外走,只听屋内传出一声爆吼:“你给我滚回来。”

“哈哈,成功。”南阳眼中亮光一闪,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

一柱香烧完、两柱香燃尽,三柱香上炉……

“我说,你到底穿好没有啊?”南阳等得几乎要上前砸门了。

只听房门一响,辛衣黑着脸走了出来。

望着面前的人,南阳脑中“轰”的一响,直接从台阶上重重摔在地上。

“你这是什么反应!”辛衣咬牙切齿。

“你……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不是你给我的衣服吗?”

“天啦!”南阳仰天发出一声哀号,“好好的一套女装被你穿成什么样子了?谁告诉你亵衣是穿在半袖的外面的,还有罗裙,前后内外你也不懂分吗?还有襦衣……宇文辛衣你给我重穿!”说罢一脚把辛衣原封踢回房内。

又是一柱香的时间。

“这次呢?”

“重穿!”

“现在呢?”

“重!穿!”

“这回呢!”

“再重穿!”

又过了N个时辰,辛衣“碰”的一脚踢开门,黑着脸气势汹汹地走出来,怒吼道:“你要是再敢说一句重穿我就直接把你踢回皇宫去!”

只听下面久久没有回音,辛衣有些惊讶地举头望去,却见南阳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目光呆滞,神­色­恍惚,一副中邪的样子。

“喂,你……”话未说完,忽然见南阳“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往前一个猛扑,抱住她的身体,大喊一声:“神仙姐姐啊!”

“啊——”

辛衣慢慢收回拳头,看着那个被她PIA到半空的人影,­唇­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来,一边拍拍衣服,便要迈步走开,谁知刚一抬脚,已踩中裙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耳边传来一声巨响,人已经重重摔倒在地上。

“混蛋!这是人穿的衣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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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穿好,罗嗦发完,已是月上柳梢头,夜­色­满城都。

于是乎,两位水灵灵的大美人开始出门逛花灯去也。

话说美人出门是非多,这绝对是真理。

要是有人长成某人那样,还完全没有自觉,而且出门祸害众生的,那绝对就是男人的灾难。宇文辛衣嘛,正好就是某人,嘿嘿。

只见两人娉娉婷婷,以姗姗莲步,沿着朱雀大街往前走,还未走到西街,却已经酿成了数起人间惨剧。

“好标志的美人啊!”

西首来了一人。华服、玉冠、折扇、猪头长相、畏亵神态,人还没近,口水先流了一地,完全标准纨绔子弟形象。

“美人,跟大爷我回府吧,包你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

一语未尽,只见辛衣眼皮也不抬,酷酷的一拳挥出,纨绔子弟顿时从朱雀大街飞到了火星,成为穿越大气层之中国第一人。

“哼!竟敢当街调戏本将军,给我去死!去死!”辛衣拉起衣角擦擦拳头,狠狠吐出一句话。

“啊,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绝­色­,美人,敢问芳名、婚否、三围……”

辛衣脸上一阵抽搐,抬起脚,看也不看,听声辨位,用力一踹,好一招“洛阳无影脚”,眼看某­色­狼成功转型为嫦娥二号,直直冲上云霄,不复归兮。

“小娘子!请暂时停下你那婀娜的步伐,让少爷我……”

辛衣头上火光一闪,举起路旁一快大石用力砸过去,只听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过后,某公子已当场人间蒸发。

南阳捂着胸,两眼冒光:“哇!辛衣,想不到你穿女装也能做这么帅的动作。”

“哼!”

辛衣酷酷的一挥袖,刚要往前走,脚下一个踉跄,又光荣的踩中裙摆,“碰”的一声,漂亮地以 “大”字型趴倒在了路中央。

“姑娘,你没事吧?”

旁边伸过一只手臂要扶她起来,辛衣忍无可忍,运起十成功力,一掌劈去,如排山倒海,汹涌而去。

“我有事没事要你这只­色­狼管,给我去死!”

“咦?”

电光火石间,那一掌竟然落空了,再接着,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却不是李世民是谁。

辛衣只看了一眼,脑子里“轰”的一响,接着又一头栽倒了在地,专心地以面贴地,再不动弹。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辛衣的背脊微微的颤抖起来,仿佛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这位姑娘好象病得不轻,需不需要去请大夫?”

辛衣脸完全黑了。

南阳在一旁几乎已经笑地直不起腰,好不容易才憋住笑,上前扶起辛衣,用袖子遮这她的脸,朝李世民笑道:“没事没事,她这是老毛病,一天必定要摔上几跤,多摔几次什么病也都好了,哈哈。”

李世民剑眉一皱,又将视线投向辛衣。

辛衣大半的脸已经被袖子遮住了,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两只眼睛,南阳完全无视那双眼睛里不断地吐出怒火和凶光,笑嘻嘻地冲她做着鬼脸。

“真的没事吗?”

“都说没事了!你少罗嗦!”辛衣一声咆哮,几乎想一脚将这个反复纠缠的臭小子踢到天边去。

“等等!姑娘!我……”李世民还待说话,辛衣却已经臭着脸,一手扯了南阳,大步朝前走去。

过了片刻,南阳捅捅她,悄声道:“辛衣,那个帅哥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呢。”

“不许回头看他!”辛衣没好气地答道,自己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她们身后,见她转头,当即对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辛衣脸一黑,刷一下又把头扭了回去。

“你认识他啊?”南阳好奇地问道。

“……”

“可他好象认识你啊。”

“……”

“莫非,他喜欢你啊?”

某人拳头一握,杀气顿现,南阳浑身一哆嗦,赶紧住口。

如此,两方人马一前一后行了数条街后,辛衣终于忍不住了。

只见她转过身,直直走到李世民面前,(当然,脸还是用袖子遮着的),头一昂,道:“喂,小子,你一路跟着我们想做什么?”

李世民一楞,既而展眉一笑:“姑娘,你误会了……”

“哼!登徒子!”完全鄙视,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是……姑娘,你听我说……”

“下流!”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竟然尾随良家女子,意图不轨。回去就和他绝交,老死不往来!

“姑~~娘~~”

小李完全黑线。

“无耻!”

小李忍无可忍,忽然大步往前一跨,朝她俯下身去。

“你、你想做什么……你、别过来!”

只见他低身从辛衣衣裙上扯下一个东西,在她面前一晃,道:“姑娘,我想你搞错了,我之所以跟着你,是因为刚才你摔倒在地的时候把我身上的玉佩也给扯下去了。”

“玉……佩……”

“这可是我家传的玉佩,丢不得。要不然,我才懒得跟在一个黄毛丫头后面这么久!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嘛!”

李世民收起玉佩,英眉一挑,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然后骄傲地转身走开。这家伙,果然是只孔雀。而且是一只超级魔鬼的孔雀!

“我……杀了你——”

辛衣恼羞成怒,南阳赶紧死命拖住她,劝道:“冷静啊,辛衣,冷静!”

对方好歹是个大帅哥,她可不要眼睁睁看着他被辛衣当场分尸。

“你瞧,那边好热闹啊!我们去看看,哈哈,走走走!”

南阳好说歹说,终于暂时转移了辛衣的怨念。

两人钻进人群,这才发现里面正在进行擂台比试。

只见台上一个青衣男子掌风呼呼有力,不多时便将对手打下擂台。南阳两眼冒光:“哇,好厉害啊。”

“哼!雕虫小技。”辛衣不屑地一偏头。

只见那男子趾高气昂地望着台下,傲声道:“还有人敢上来么?”

当即又有几人爬上台去,接受挑战,却不到几个回合招便败下阵来,于是青衣男子的气焰更加嚣张起来,仰天大笑道:“看来这洛阳城内再无能人,今晚我这个擂台王是当定了!”

“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想称王,哼!垃圾。”冷不防台下传来一声冷冷的讥诮。

青衣人脸一子下绿了,大声道:“是谁?有种给我上来!”

忽然他眼前一花,一个人已经负手立在他面前,斜睨着他,骄傲得紧。周围的喧嚣声,顿时静了下来。

“美……人……啊!”良久,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感慨,如一颗小石子引发了层层波澜,最后引发成惊天巨浪,人们争先恐后地朝擂台涌去,抢着看擂台上的绝世美人。

“你到底打还是不打?”辛衣对着面前那个狂喷鼻血的青衣男子,一声狂吼。

“美人,我怎会舍得打你——”

辛衣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踩在脚底。

“哇!神仙姐姐好厉害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还有人吗?”

“我!我来……”

辛衣话音未落,却见一群人争着涌上擂台。

“不是吧,你们……哇——”

“高大哥,高大哥,快点看啊!”擂台附近的一家酒楼临窗的桌子上,坐了两个少年,却正是罗士信和高子岑。

“看什么?”高子岑懒懒地瞪他一眼,却并不转头。

“美人啊,大美人!”罗士信死命拽他,要他往窗外看。小高无法,只得朝外胡乱瞥了一眼,“哪里有什么美人,胡说八道。”

“不是啊,真的有,你看,擂台上。”罗士信的眼睛已经直了,呆呆的看着远处。

高子岑嗤笑一声,心想:“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在街上随便见一个女子也叫美人。不过,说到美人,还有谁能美过那家伙的?当然,前提是他肯穿上华丽的女装。没错,那家伙要是变成女人一定会迷死人。”想到这里,小高­唇­角钩出一个邪恶的弧型,脑子里又开始浮现一些不纯洁的画面。

“不如下一回,把她灌醉换上女装看看,嘿嘿。”

“高大哥,高大哥!”

“你这小子吵什么!”真是的,他正想得入神,偏偏被罗士信这楞头小子给搅了。

“高大哥,我怎么觉得那个美人,越看越象将军啊,当然我们将军是个男子,可是,说不定是他妹妹啊、堂妹啊、表妹啊,远房亲戚……”

正说着,旁边的高子岑忽然腾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高大哥,你做什么啊?”小罗惊吓过度,手中满满的一杯酒飞了出去。

只见高子岑身体几乎全部探到窗外,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只见那远处的擂台上,一个红装女子一脚将一个人踢下擂台,骄傲地负手而立,冷冷的月光和着绚烂的灯火落在她的脸上,清晰地显现出了那绝世的容颜。

高子岑目光一顿,身体如受雷击,表情当即凝滞了。

“高大哥,高大哥你怎么了?”罗士信战战兢兢地连喊他数声,却不闻回音。

忽然高子岑身体晃了晃,往下一栽,罗士信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只听楼下传来一声惊天巨响。高子岑,竟直直从二楼掉了下去。

“哇!高大哥!”

可怜的小高,天天幻想着辛衣穿了女装站在他面前的样子,可一旦梦想成为现实,这小子的第一反应,绝对是刺激过度,一头载倒,不醒人事啊……

那一边,辛衣已经打得不耐烦,划起一掌,将擂台上的人全数扫了下去,冷笑一声:“全是鼠辈,好没意思。”

当下潇洒地一整衣襟,便要施展绝妙的轻功,飞下台去,忽然她脚下一滞,第N次踩上了裙角,身体直直从台上滑了出去。

台下的一群­色­狼急忙伸手去接,却见美人飘过他们,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形,稳稳地落进场外一个人的怀中。

“是你!”辛衣刚看他一眼,赶紧抬起衣袖捂住了脸。

李世民惊讶地抱着这个天外来物,好看的眉又是一挑,道:“原来又是姑娘啊,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啊。”

“你——”

“不过绝对是孽缘。”辛衣刚想开口,却被他的下一句话几乎给活活气死。

“你、给我去死!”

辛衣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他脑门上,毫无防备的小李同志当场光荣牺牲。

我已经忍了你一个晚上了。

混蛋!

辛衣冷酷地从他“尸体”上踏过,还好心地补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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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闹市回来,辛衣哭丧着脸来找扶风诉苦。

“可恶啊!师父!我这辈子再不要穿女装了!”

扶风含笑上下打量她,道:“为何不穿?”

辛衣气鼓鼓地扯着身上的那套女装,道:“这个什么玩意,谁穿谁倒霉。”

“很美。”

“什么?”

辛衣抬起头,却正好对上扶风琥珀­色­眸子,心中一跳。他说很美?师父说自己穿女装很美?

“真的吗?真的吗?”辛衣一把抱住扶风的手臂。

扶风缓缓点头,修长温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云鬓。

辛衣心里顿时象灌进了蜜一样,美滋滋的。

“恩,衣服很美,不过,不适合你,以后,再不要穿了。”扶风袖袍一挥,露出一个如冰雪般迷人而冷酷的笑容,转身离去。

“啊?”

辛衣如遭雷击,欲泪奔而去,刚一抬步。

“砰!”

又是一跤趴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万恶的女装,我恨你——————”

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凄凉的哀号声。

睥睨谁人不识吾

大业九年,七月。

太原。

太原古称“晋阳”,杨广少年时曾被封为“晋王”,视太原为“根本之地”,并在此地大行土木,建有晋阳宫。而今,光­阴­苒荏,昔日的翩翩少年已是九五至尊,而太原的留守也换成了唐公李渊。

太原府东、西、北三面环山,远远的就能看见太原的城墙,高高的矗立在地平线上,巍峨蔓延的群山宛如守护神般屹立于周遭,蜿蜒奔腾的汾河水自北向南横贯太原全城,城周四郊,绿野平畴河渠交错,远远望去,却是林在山中,城在林中,水在城中,楼在绿中。

有诗云:“一条碧带穿城过,十里青山半入城”,赞的正是太原的美景。

有道是:“冷在三九,热在三伏”,时下正值三伏天,描金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铺洒下来,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满城低低的细柳俯了腰身,随风轻轻飘动着。太原的风,是不大一样的,那扑面而来的感觉,既温柔又有力度,仿佛集中了北方汉子的粗犷和水乡女子的柔美。

出了西正门往北走,就是繁华的太原集市。这里虽不是洛阳京都,但其光景豪不逊­色­。只见那街巷纵横,闾檐相望,商旅辐凑,酒楼林立,满街熙来攘往的商旅与行人,­操­着不同的口音的小贩此起彼伏地叫卖着,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远远的,只听见鸾铃声声,清脆而响亮,转眼间,两匹马儿已自坊间拐入了集市,马到近时,已是渐渐放慢了速度,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缓缓而行。马上坐的,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个着白衣,一个着锦衣。一个颦笑顾盼风神俊逸,眉宇间带着咄咄英气;一个目若灿星,形容潇洒。

这样的人物,一出现,当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二公子,今日里这样早啊。”

不少人见到这二人,展开笑颜,争着上前打招呼,不过,寒暄的对象多是冲着那当首的白衣少年,语气恭敬而亲切。白衣少年颔首而笑,时不时答上几句话,他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就仿佛有万千阳光溶入其中,耀眼而张扬,几乎让人移不开视线。那上来招呼的人中,有市井小贩,也是走卒健仆,更有草莽豪者,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二郎,你还真是什么人物都结交啊。”一旁的锦衣少年见状,带着点嘲笑的眼神投到那白衣少年身上,道:“这太原城内的黑白两道中,可还有你不熟识的?”

“交朋友难道还要分什么高低贵贱么?”转过了热闹的集市,白衣少年的神­色­似乎就带上了些慵懒,但眸子里那傲人的光芒却不减分毫,笑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锦衣少年挑挑眉,仿佛有些不以为然。

二人正说话,忽然听见路旁传来一阵喧闹声,只见一群人抡着拳头,叫骂着追赶着一个少年,正好将两人的去路给挡住了。

“别跑,该死的小贼,我看你下次还敢偷东西!”

“捉住他,还敢跑,捉住给我往死里打,这个贱骨头!”

白衣少年刚刚勒住马,便见那少年一个踉跄倒在了他的马蹄前,后面追赶上来的众人围着他一阵拳打脚踢,几个白面的馒头自那少年身上滚落入泥土中,被无数双脚履无情地碾踩过去,很快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面糊。

只一会的功夫,少年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可他却只是咬紧牙关,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任人们打骂,脸庞上血污一片,掩盖了原本的面貌,只有那双晶莹透亮的眸子,从污垢中透出,带着些野­性­的狠劲。

白衣少年坐在马上,俯下头去,视线正好与他对上,心中却是微微一惊,只因为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瞳仁,不是黑,也不是蓝,而是罕见的绿­色­。那绿眸中透出来的光芒,桀骜而不羁,竟让他想起草原的凶狠的野狼,似乎随时会反扑过来,给对手以致命一击。

“住手!”

白衣少年剑眉一皱,跳下马来。

他身后的锦衣少年暗暗叹口气,他就知道这小子忍耐不住,又要管闲事了。

白衣少年的声音虽不大,却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且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一时间,众人都停下手来,望着这头。

“原来是二公子。”当首一个布衣中年人认出李世民,忙笑着迎上。

“王大福?”白衣少年只看了他一眼,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正是小人,难为二公子还记得小人的名字。”

白衣少年笑道:“我自然记得,王掌柜做的糕点,那可是太原一绝。吃过一次,哪里会忘记。”

王大福听得少年夸奖,面带喜­色­,忙道:“若二公子喜欢吃,我便差人每月都送些上府上去。”

“这倒不必,我若想吃,便直接来你这里便是。”

王大福诺诺点头。

“这人犯了何事,你们要如此对他?”白衣少年目光投向下方。

“二公子,您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外乡来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沦落成乞丐,回不了家乡,我们以前见他可怜,还施舍过几顿馒头,可现在倒好,这小子­干­脆就将我们这里当成了他家的厨房,每天一来就自己伸手拿,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跑,好不恼人!”

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微微抬头,探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污,目光却如刀锋一般冷冷划过,看不清一丝情绪的波动。白衣少年迎上他的视线,­唇­边的笑却更浓了。

“这小贼,不打不行,银子也不给,就想吃白食,那有这样便宜的事。”

“对!对!打死他!”

围观的人群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

白衣少年懒懒的一挑眉,道:“不过是几个馒头,我当是什么大事。犯得着将人打成这样么?”

“可是,二公子,我们也是小本生意,那里经得起有人天天来吃白食?”

话音未落,一锭亮闪闪的元宝便自空中落进了他的手中。

“这……这……”王大福眼睛顿时瞪大,惊疑不定地看看手中的元宝又看看那个疏狂贵气的白衣少年。

“以后他再来,就让他吃个饱。”

“这是哪里话,我怎么能收二公子你的钱?”

“你就拿着吧!”一旁的锦衣少年一边叹着气,一边斜睨那白衣少年,“你若不要,这家伙不定还要做出什么事来。”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一勒缰绳,飞身上马。

“小子!算你有福气,二公子肯为你出头,不然,今日非揍死你不可。”

地上的那少年,慢慢站起了身,定定看着他,眸子里却是冷冷的,并无半分感激之情。

“我可以吃馒头了吗?”

“咦?”王大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少年却已经径直走到馒头摊前,拿起几个馒头,大口咬下去。

“这、这……这小子……”王大福竟被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世上还有如此不识抬举之人么?

白衣少年却不以为然,笑道:“你若走投无路,可来李府找我。”

说罢,马鞭一扬,与那锦衣少年绝尘而去。

马儿行过几个街口,在一酒楼前停下。两个少年撂下马,直接往二楼雅座而去。

“二郎,你终于来了。”只见一位姿貌瑰伟的中年男子迎上前来,亲切地拍拍白衣少年的肩。

“文静兄,叫你久等了。”白衣少年嘻嘻一笑,一旁的锦衣少年却微微蹙起了眉头,眼前这两人,明明在年龄上可等父子,却偏偏以兄弟相称,完全乱了辈分。不过,这一向都是这家伙的作风:特例独行,我行我素。

“来来来,我来向大家引进引进。”中年男子忙将两人迎进去,向满室的人说道:“这位就是太原留守李渊李大人的二公子,李世民。这位是武卫大将军长孙晟将军的小公子,长孙无忌。”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这两人身上,那一声声“久仰”却是句句出自肺腑。

白衣少年李世民、锦衣少年长孙无忌、晋阳县令刘文静。

这三人,可谓为太原城内的风云人物。

其中,李世民最为年轻,却是一­干­人的首。这个俊朗疏狂的少年郎,在当地一向有好人缘。人人都知道,李家二公子好交朋结友,不管是三教九流,高低贵贱,皆可为兄弟。这样的豪情与爽朗,直可与当年的“孟尝君”相媲美。

今日,却正是刘文静的一群各地的旧友来到,邀约于此地,引进给李世民。

一时间,酒过三巡,众人谈论天下,行酒过拳,好不热闹。

正喝得高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乱,还夹杂有“哎呀”的叫唤声,又听楼梯有脚步声杂乱而上,众人皆诧异的回头望去。

只见那楼梯口,慢慢走上来一个人。他走的每一步都不快,但很稳。他的脸上和身上尽是血污与泥垢,却掩不住那冷俊清晰的轮廓,他立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众人,绿­色­的瞳仁中看不见喜怒。

“是你?”李世民看见他,却只是微微一笑。

“你说我可以来找你。”少年开口说话的时候,似乎有点吃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从口中吐出,不紧不慢的,却有一种叫人窒息的压力。

“来皆是客,你请坐吧。”李世民一抬手,示意让跟在少年身后惊慌而狼狈的伙计退下。

少年也不客气,直直走过来,找了张椅子坐下,伸手拿了盘里的­肉­,张口便吃,也不用木筷。众人瞧得目瞪口呆。

长孙无忌歪头看他良久,问道:“小兄弟,你是哪里人氏,姓什名谁啊?”

少年却并不理会,只是埋头吃着手中的­肉­。长孙无忌碰了一鼻子灰,汕汕转过头,却是狠狠瞪了那边偷笑的李世民一眼。

一时,众人都不再理会那古怪少年,自顾开饮畅谈起来。

“杨路兄弟,你刚刚从怀远回来,可听到战事的最新消息?”刘文静对左首一人问道。

那名叫杨路的人笑道:“若非家中有急事,我还真不愿这么早就从前方回来,如今正是战事激烈之时,四处皆是战报,诸位是要听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

众人一怔,李世民握着酒杯的手却忽然抖了一下,大半杯酒泼出了出去,溅在衣服上。刘文静奇怪地看他一眼,又对杨路道:“自然是想先听好消息。”

只听杨路道:“这个好消息嘛,就是东路军捷报频传。”

“东路军?”

“就是天宝将军宇文辛衣率领的那一路大军。”

“宇文辛衣”这个名字一出口,空气中竟多了一份怪异的窒息。李世民停下了杯,原本疏朗的眉宇间竟多了一丝紧张,而那个一直埋头苦吃的古怪少年,也抬起了头,楞楞地看着杨路。

“却说那宇文辛衣小小年纪,确是个难得的将才,听说他率领的大军已经一鼓作气攻到高句丽的达毕奢城,与敌军展开激战,连连取胜,想来那破城之日,是指日可待啊。依我看,这平壤城,早晚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李世民脸上的线条渐渐柔和下来,­唇­角慢慢浮现出笑意。他就知道,那家伙,一定不会叫他失望。

“那坏消息呢?”

杨路眉头一紧,道:“除了东路大军外,其他各路军队都未占先机,与敌军陷入苦战,这三征高句丽,终局是胜是败,如今还真难说啊。”

一时间,室内又沉默了。

半响,才有人说道:“这宇文辛衣算其年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就算他从出娘胎开始修习历练,到如今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人人都将他传得如此厉害,我却怀疑的紧,那些能令征战疆场多年的老将都落败的敌人,他凭什么就能击败,想来定然是传言多有夸大之词。”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样的人才,也是有的。”有人随即反驳。

“哼,什么英雄出少年,依我看他也不过是一个仗着自己家的威名,得了这个将军之位,什么战功啊,将才啊,不过都是些宇文家编出来哄人的鬼话,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能有多大的本事……”

李世民听到这里,面­色­顿时难看起来,眸子一沉,待要说话,却见对面那古怪少年忽然“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绿­色­的眼眸闪过一抹厉­色­,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已经死死掐住那说话之人的脖子,将他轻轻一提,竟是把整个人悬空提了起来。

“哼!你敢说她的坏话!”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众人先前只是觉得那少年举止怪,却都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施出这一手,要知道,那个被他提在手上之人,是关中有名的神拳太保——刘鹤亮,如今,却被这样一个无名少年轻而易举制服,毫无还手之力,真乃匪夷所思到极顶。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刚才是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而不还手,却根本没料到此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只见那少年慢慢收紧手力,刘鹤亮当即两眼翻白,便要昏死过去,忽然只听一声大喝,两道急风朝少年身后刮来。少年躲也不躲,反手劈出一拳,左右来袭的两人顿觉得有巨力袭来,避闪不及,双双倒在地上。少年冷冷一笑,待要继续出招,忽然身体被什么东西一碰,电光火石间,手臂竟已经被一人牢牢扣住。

“放开他!”李世民沉声喝道。

少年见他出手,目光里的凶狠却是稍稍减退,趁他迟疑之际,李世民已将刘鹤亮救了下来。

刘鹤亮扑倒在地上,握住咽喉,大声的喘气,一会又死命的咳嗽,好不狼狈。

“你……你……好你个小娃娃……”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当即怒目瞪着那少年,便要动手。

“住手!”李世民抢在他们出手之前,横身Сhā进。

“可是,这小子如此无礼,我……”

“你走吧。”

“什么?”

刘鹤亮惊讶地将视线转到李世民身上。

“就凭你也配说他的不是。”李世民注视着他,温和的笑容中却似藏有隐隐寒霜,冷冷迫人,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你走吧,你这个朋友,我结交不起。”

刘鹤亮被他那眼神惊得退了好几步,闻得此言,顿时面上一红,头也不回的走下楼去。

刘文静皱眉望着李世民,道:“二郎,你为何如此生气?就算刘兄说错了什么,你也不应该如此令他难堪。”

李世民淡淡一笑,却并不答话。长孙无忌用手轻轻抚着瓷杯的边沿,若有所思的望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一时有些古怪。

那肇事少年走过来,脸上神­色­如故,似乎刚才那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只见他停在李世民面前,点点头,道:“你很好。”

“恩?”李世民没头没脑听他这句话,一时楞住。

“不让别人欺负她,说她坏话。你很好。”少年话说的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先想想,语调虽生硬,却有一种让人喜欢的单纯。

李世民看着这少年,琐着的眉头却慢慢舒展开来。

“你也认识他吗?”

少年点点头,道:“你身上,有和她一样的味道。”

“味道?”

李世民又楞住了,一旁的长孙无忌却是笑出了声:“味道?哈哈,味道……”

李世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又转头对少年道:“你既是他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不如,你就跟我回去吧。”

少年却摇摇头,道:“我要去找她。”说完这句话,少年寒冰样的眼睛里,却仿佛有春风刮过,一瞬间,所有的戾气都消失不见。

李世民道:“找她?”

少年点点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身体,道:“我,离昊。”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名字,于是笑道:“我,李世民。”

“李世民?”离昊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你说,你叫李世民?”

“对啊。”李世民觉出他的目光有些不对。

“可……我听他们都喊你二郎。”离昊迟疑着说道。

“这是因为我在家中排行第二,是以大家都如此唤我,以示亲近。”

“李世民……”离昊口中缓缓读出这个名字,慢慢抬起头来,绿­色­的瞳仁中却慢慢冷凝。当众人还在疑惑时,他却已经蓦然出手。

没有人看清楚他的招式,只觉得满室寒风顿生,身影晃动,再看时,他已经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搭在李世民的颈上。

“我必须杀了你!”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众人大惊,待要上去救,却已经来不急。

“二郎!”

“住手!”

“你别乱来!”

李世民看着那面前的匕首,英挺的眉峰微微一挑,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如故,并无半点惊慌失措,“你想杀我,为何?”

离昊道:“他说,你必须死。”

“他?”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奇­色­,“你说的他,是谁?”

“他说,你会伤害到她。”离昊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喃喃自语着,桀骜的目光中竟慢慢添了些迷惘之­色­。

“我会伤害到他?”李世民重复着他的话,“他?你的朋友?所以,你要杀我?”

“可是,你身上有和她一样的味道,我、我……下不了手……”离昊望着他,眼眸中的迷惘更加浓烈起来,手上的匕首在一寸寸后缩,“你是她的朋友,又怎么会伤害她?他一定是弄错了……”

匕首从少年的手上滑落,“镗”的一声掉落在地。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世民却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抿紧­唇­角,定定的望着那少年。

“你……”

“你帮了我,我不会忘记。但我绝不会让你伤害她,绝不会!”离昊转过身,再也不看众人一眼,大步迈了出去。李世民往前走了一步,却又生生停下脚来,满是疑惑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一旁的长孙无忌和刘文静更是面面相觑,满脸惊­色­。

这古怪的少年,究竟是何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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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战场,达毕奢城下。

夜,已经很深了,子夜已过,繁星渐退,东方的天际渐渐有些发白起来。

大隋的几万将士借着黑夜的掩饰,无声无息朝达毕奢城墙潜进,那一个个黑­色­的身影如同暗夜中走出的魔鬼般,抑制的杀气,掩藏的血腥。

“传令攻城!”红袍黑甲的年轻将军抬头看看天空,轻轻说出了这句话,虽只有四个字,却力若千钧。

围拢在她身边的传令兵瞬间散开,“传令攻城、传令攻城!”高亢的叫声此起彼伏。鼓声再一次响起,空洞的鼓声成为了充斥在天地之内的唯一声音,可以逃走的生灵,都全部没命地奔跑,要离开这片弥漫着的无边恐惧。

“登……登……登!”一片低沉的弓弦震动声,几千枝箭,顷刻之间从蹶张弩里激­射­而出,遮天蔽日,短暂的飞行之后,狠狠地钉上了达毕奢城墙头,虽然守城兵用巨大的木排来防卫,但箭的冲击力委实太强,在不住的惨叫声中,不少中箭的士兵从城头坠下。

天空中出现了一个个燃烧的火球,拖弋着浓重的黑烟,狠狠地向城头砸去,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很快地装填好弩箭,一波波的箭雨如同一次次猛烈扑向岸的怒涛,冲击着摇摇摇欲坠的城头……

“隋军来了!”

“隋军来攻城了!”

一声声撕声的呐喊声传遍四野。

此时,满天的万丈红霞慢慢从地平线上跃出,罩在了汹涌澎湃的怒潮上。

“这是最后一次。”辛衣坐在马上,凝视着前方的阵阵箭雨,­唇­角慢慢升起冷酷的笑,那笑容,将她俊美的脸,衬得犹如死神般叫人胆寒:“这是你们最后一次,看见东升的太阳。”

将军破城笑烽火

破晓的天空,显出一种异样的血红,映得苍茫的大地一片萧飒之­色­。嘹亮而悠长的角号声,一声高过一声,响彻了整个战场,世间万物都在这号角声中猝不及防地清醒过来。

一片密集的箭雨之后,达毕奢城墙上防御的木排被击得粉碎,士兵的血­肉­之躯变成一滩滩面目全非的浓血碎­肉­。最大的那枚击中了城楼的一边支柱,一阵轰隆的巨响声后,城楼的左边完全倒塌,碎砖烂木狠狠地砸落在城头上。一时间烟尘乱舞、鬼哭狼嚎。

是时候了!辛衣右手马鞭向前一指,果断的发出命令:“第一队,投入攻城!”

“诺——”

在箭雨的掩饰下,大隋的步兵们手扶撞城车上六丈长、六尺粗的巨大撞槌,随着声震云霄的角号声,开始推动撞城车向城门而去。两侧数百名盾牌兵,高举五尺长盾,掩护在推车前进的士兵们周围,前锋部队的士兵们如潮水一样涌向达毕奢城的南城门。

满天的长箭冲上天空,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啸叫声,如狂风暴雨一般落下,­射­在一切可接触面上。撞城车在近百名士兵的推动下,高速飞驰,随着惯­性­力越来越大,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声势惊人,迅速到达城墙边。士兵们立即沿着城墙架起了数百驾云梯,几百支突击小队随即开始了进攻。

只见城墙上人影翻飞,城墙下隋军旌旗招展。激烈的厮杀声,嘹亮的角号声,急促猛烈的战鼓声,嘈杂喧嚣的叫喊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轰鸣声,就如同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嘴在咆哮。

眼见隋军架起云梯往上攻来,高句丽士兵当即搬起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和巨大的擂木自城墙上砸了下来。

眼见那箭矢、石块和巨木越过天空,发出呼啸之声,重重砸在隋军之中。攀登云梯的隋军将士有的被石头、滚木砸中,身体飞滚着从云梯上坠落,最后不是撞击在地上,撞的血­肉­横飞,就是砸在云梯下面同伴身上,两人都筋骨断裂,血浆四溢;有的被滚烫的火油浇上,浑身被烫的焦糊,捂着身子嚎叫着滚落下去;有的被箭弩击中飞落下去,被城头高句丽兵将用长长的钩镰搭上推离城头,倒翻过去,还在攀登的将士,自然跟随着云梯翻转栽向地面。

辛衣高踞在马背上,眸子熠熠生辉,心神却平静如井中水月,注视着战场上的一幕幕惨状,不动声­色­。

她的身后,跟随的是长史崔君肃、副将钱士豪,此刻都神情焦急地望着前方。

“将军!现下城门楼上防守的人多,只要我军靠接近,长箭,石块,热水沸油就会倾盆而下。在如此狭小的范围内,我们很难逃过敌人的击杀,损失太严重了。”钱士豪有些急了,大步上前,高声对辛衣说道。

辛衣见他情急,却只是微微扬眉,抬手指着远处的城门,道:“敌人向城下泼洒了大量的沸油,你看到了吗?”

钱士豪有些纳闷,却只能点点头。

“只要我们靠近城门洞,用强弓将火箭­射­进去,肯定能引燃大火。”

钱士豪一楞之下,既而大喜,连连点头。没错,点燃大火,如此烧它一两个时辰,不管这城门是用木头做的,还是外面包着铁钉的,都叫它烧个­干­­干­净净。

辛衣微微一笑,转首叫了声:“高子岑。”

身后的阵列中,那个目光桀骜而坚毅的少年迎声出列,炯炯目光,落在她如玉的面容。

“带领第二队攻城队队出发!务必用箭弩点燃城门的大火,乱其方阵,抢占墙头。”

“得令!”

高子岑表情一敛,接令而去。

一旁的长史崔君肃却在暗暗惊叹,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看着这个年轻的将军用兵布阵,往往不拘于惯例,大胆而突进,自己常常是被惊出一身冷汗,但观其结果又总是好的叫人不得不服气,自出兵以来,这位年青人率领的大军一路挺进,绝无败绩。与其说她是骄狂冒失,不如说她有着惊人的自信。每一步,看似随意,其实都经过深思熟虑,运筹帷幄,出奇不意。这样的谋略,这样的胆识,已经完全超出了此人尚嫌稚­嫩­的年纪。

刚刚才近韶华的少年郎,哪里来的如此才艳?

此时,主城墙方向的攻城大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城前的战场之上,密布着隋军攻城用的尖头驴车,黑压压的一大片,那景象恢宏壮观。而空中呼啸而去的巨箭、落石,亦是铺天盖地,轰响声不停响起,令人闻而惊心。

高句丽人使用各种防御武器疯狂地犁扫着攻城的将士,隋军瞬间死伤惨重,城下血­肉­横堆,惨叫不断,而城上的各种攻击武器依然不断,密集如雨的倾斜下来,越过护城壕的步兵将士们开始后退,一边举着盾牌阻挡城上落下的箭雨,一边踏着搭在护城壕上的木排向后退。可是想逃也不容易,很多木排被火箭击中燃烧起来,有的则被石头砸中拦腰而断。即使没有被损坏的木排,将士们由于拥挤,或者因忙于撤退,还要注意防范头顶­射­来的火箭,忙中出错,很多人踩空跌落到护城壕里。只要掉下去就没有能活的成的,尖尖的木刺把人穿成大大小小的窟窿,很快尸体和血­肉­布满了护城壕沟内。

正在焦灼之际,忽听一阵响亮的号角声破空响起,只一转眼的功夫,又是一批隋军纵骑而至。人马还未近,便见千万箭弩铺天盖地朝着城门处涌去,箭上带着火焰,­射­在撞城车上,就着火油,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烧着了城门。

这一下,顿时把高句丽将士的注意力引了过去,待发现是城门着火时,他们顿时大惊失­色­起来,待要往下泼水救火,却被隋军那一阵阵密集的箭雨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攻城一方见后援来帮,当即士气大振,喊喝震天而起,把厮杀声和兵器交击的声音完全掩盖,又纷纷往城墙上涌去。

隋军的投石机、井阑、火引的掩护持续不断。密鸦鸦的箭羽、石头从攻城兵的头顶高高的掠过,翱翔着轰击着城头,雷鸣般的炸响和炸后的烟尘依然弥漫着城头,受到制约的高句丽人一时间不敢爬上城头阻挡接近城墙的唐军。

战场上的形势,顿时向着有利于隋军的方向发展。

“兄弟们,跟我向前冲啊!”

一名黑甲小将高声呼喊着,第一个攀住了冲梯竿,往上爬去。

在这名将领的指挥下,上百个冲梯竿又重新飞架到城头,有兵丁用大石依住梯脚,避免冲梯竿被推翻,一名名将士蹬上冲梯竿飞快地向城上攀登。

只见那黑甲的小将,一口气爬到冲梯顶端,手起刀落,顿时砍倒了城墙上的十余名高丽士兵。楼下的士兵一阵欢呼,楼上的高丽士兵却一轰而上,竞相攻击这黑甲小将,黑甲小将一个不稳,从冲梯上掉下来,人还没掉到地上,却是一个鸽子翻身,伸手抓住了冲梯竿上垂下的绳索,一使劲,又继续向上爬去。

“这家伙!”辛衣远远的看得分明,一直不动神­色­的脸上忽然升起了怒­色­,双拳握在了一起,“不要命了么?”

这时,钱士豪才看清楚,那冲梯竿上不怕死的黑甲小将,正是高子岑。

在高子岑的带领下,第一批攀云梯的隋军将踩着城垛,涌上了城头。他们立脚未稳,高句丽兵将挥舞着各种武器如潮水般地涌杀上来,城头陷入了混战。

第一批跃上城头的将士虽然左右挥砍,但高句丽的人太多了,每人都要面对十几种武器向自己的挥砍,很快很多人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几名刚跃上城垛头的将士还没来得及挥舞刀枪,就被如林刺向他们的长枪穿透身体,接着被守军合力戳下城来。

辛衣眉宇间划过一道厉­色­,又发出了第三道命令:“神机营,上前掩护。”钱士豪当即领命而去。

密密麻麻的箭雨再次扑向城头,来不及躲避的高句丽兵将被飞临的火引成片成片地轰倒,血流­肉­泥堆满了城头。侥幸没有被扫中的兵丁,仓皇地向藏兵壕内跑去躲藏。

火引未停,弥漫着的血雾还没有消散,又一批隋军将士跃上了城头,高句丽人不得不又再次蜂涌而出,依靠人多又把隋军压挤在城垛口无法深入。

城头上刀光剑影,血流飞溅,虽然将士不断攀上城头,但高句丽人似乎把全部力量压了上来。几千人攻击跃上城头的数百名隋军,人头簇拥,前面倒了,后面接着往前冲,很快攻上城头的将士们又都被压迫到几个城垛口。

高句丽那十几个类似井阑的高木架也出现在内城头,从上面­射­出的纷飞箭雨一支支准确地­射­向城垛口还在鏖战的一名名隋军将士的胸膛。

“投石机集中砸敌人的高架。”辛衣继续果断地下令道。

二十几块巨石夹带着呜呜的风声击向那些木架。高句丽人发现了危险,开始推动木架向后退。但还是有些晚了,飞旋的石头已经扑了过来,有的木架上的人被砸中,身体在石头轰击下血­肉­迸流、飞崩而起;有的木架被砸塌,轰然碎裂散架,上面的人四散向地面扎去。一些石头偏离了方向轰击在城头人堆里,砸击出一片鬼哭狼嚎、血­肉­飞扬。

“投石机轰击高架,井阑推进到城下一百步远,瞄准敌兵聚集群­射­击。”辛衣大声的命令着。

隋军的大石和火引再次漫天飞舞砸落在城头上,随着石块的崩飞和火引的燃烧爆炸,夹杂着血条的烟尘和杂物在城头飞扬起,向城下飘落。

冲涌上前的隋军中,忽有一小将手持弓箭,突骑而出,在城下来回疾驰,手上箭如连珠而出,例无虚发,一支支羽箭准确无误地飞向墙头,一具具敌军的尸体随之倒下。滚滚尘烟中,只见那小将抽出一支长箭,轻轻用嘴角一抿,瞄准那城楼上飘扬的高句丽大旗,一箭­射­去,大旗系索尽掉,默然无声地飘落地上,很快就被攻城士兵的双脚踩入泥土中。

“好哇!­射­得好!”

辛衣微琐的眉头轻轻展开,眼睛里现出点点亮光。可那小将的面容,却是完全陌生的,此人并不是高级将领。

辛衣倒是微微吃了一惊。如此人物,在我军中,她竟然不识得。

崔君肃在一旁好奇地观察着辛衣,却发现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并不急着发动最后的攻击。只是,她等待的又是什么呢?

他正在转念间,却忽然见前方的城内崩出一支响箭,呼啸着冲上天际,吡叭的一声在空中爆开来,现出一团亮­色­,闪耀在空中。

“这……这是……”

他面­色­大惊。这不是隋军的信号吗?怎么会出现在高句丽的城内?莫非……隋军已经近入城内?

“他们终于得手了!”辛衣凝视着那天际的亮光,­唇­角升起一缕冷冷的笑。崔君肃惊愕着回头,这才注意到达毕奢城的西面城门处传来阵阵呐喊声,一个又一个的响箭呼啸着冲向天际,隋军们发出一声声震天的欢呼。

“他……是什么时候在西门布下的暗线?”崔君肃看着马上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身上却冒起了一阵寒意。原来,宇文辛衣使的竟是声东击西之策,明是攻击南门,实际上已经暗暗布兵力于西面,在敌人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之际,便是致命的一击。原来,他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西面的信号。

崔君肃不得不又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少年将军,所用之兵法,叫人不得不服。

辛衣手一勒缰绳,马儿长嘶着立起前蹄,刹时间战刀出鞘,杀气四溢:

“传我命令,崔君肃代替指挥全军,亲从营随我上。”

说罢,双腿夹动坐骑冲锋向前,火红的大麾迎风飘荡。众将士发出震天的呐喊声,随着这风神俊逸的年轻主帅,卷起滚滚尘烟,朝着前方的城池冲去。

一时间,战鼓震天动地鸣响,将士们大喊:

“大帅出击,杀!杀!杀!”

后面的兵士全都动了起来,防御列阵变成了冲锋队形,滚滚铁骑,扬起漫天沙土,向城墙下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过去。

“轰!轰!轰!”

战鼓轰鸣,一浪高过一浪。檑木撞车一下接一下的冲击城门,似在代表高句丽军的力量正一分一分的被削减。城要破了,高句丽人拼死阻挡。

城外被敌人箭火烧着的木驴、楼车,部分已成灰烬,一些仍在熊熊燃烧,送出团团浓烟,遮天蔽空。

“轰隆”!

在烈火与撞木的连番攻击下,坚固的南城门终不堪冲击,颓然往门道内倾倒,扬起满门尘屑木碎。

数万隋军再无势可挡,如决堤的洪水般,肆虐着,咆哮着,踏着敌人的躯体,饮着敌人的鲜血,气势汹汹地涌入城门。

“杀啊……”

隋军士兵们高呼着,凶狠地挥舞着战刀。他们身下的战马在奔腾咆哮,肆意撞击着所有阻挡自己前进的敌人。城内的高句丽的士兵们就象惊涛骇浪中的的小船,又象狂风中的落叶,无助而软弱,他们被这股巨大力量残忍地蹂躏着,践踏着,撞击着,砍杀着,根本就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达毕奢城,就此被攻破。

熊熊的火光中,辛衣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屠城。”

只两个字,没有多,没有少,却有一种无上的威严与冷酷。

屠城。

血债血还。

那曾经受到的耻辱,那曾经许下的誓言,言犹在耳。

风中,少年冷冷的笑。高句丽,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我要你们,血债血还。

————————————————————————————

“你叫尧君素?”

辛衣打量着面前的那员小将,轻轻点头。

“正是。”尧君素抱拳俯首,脸上却闪过一丝难以叫人察觉的黯然。

“你的箭术很不错,今日更是­射­下敌人军旗,大大鼓舞我方士气,立下一功。”辛衣笑道。

“比起将军的神箭来,我这点雕虫小技,微不足道,又怎敢班门弄斧?”尧君素只抬头匆匆看了辛衣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

“既有天分,班门弄斧又何妨?”辛衣眉一挑,“做我的属下,难道连这点自信也没有么?”

尧君素一怔,却又听辛衣问道:

“你的箭术是跟谁学的?”

尧君素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迎着那神采熠熠的双眸,说道:“是同将军。”

“我?”辛衣大大吃了一惊。

“将军可还记得,在洛阳的校场点兵之时,曾经指点过一名小兵箭术?”尧君素身躯有些微微的颤抖,可说话的声音却是响亮而有力。

辛衣一时有些迷茫,却怎样也想不起来有这么回事。

“也许,这对于将军来说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可是于我,却是受益非浅。当日将军曾告戒我说:‘箭者,心也,以力御箭者为下,以心御箭者方为上乘’,君素一直将此言铭记于心,苦练箭术,不敢懈怠。”尧君素眉宇间现出一种异样的坚毅来,辛衣接触到他的眼神,心中却是一动,站起身来,拍拍那小将的肩膀,道:“你做得很好,以心御箭,自当如此。”

尧君素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愿意致死追随将军,以效犬马之劳。”

“好!尧君素,以后,你就是我神机营的先锋。但愿,你会是第二个罗士信。不要叫我失望。”

“遵命!”尧君素高声答道,年轻的脸上满是激动与喜悦。

在这战场上,能让辛衣真正相信的人并不多,但是一旦是她认定的人,她都会无条件的相信,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有些偏心。高子岑,对于她而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辛衣刚从牙帐中出来,便看见高子岑捂着肩膀,往营帐内走去。她迟疑了一下,却跟了上去。

刚一掀起营帐的幕布,辛衣便看见他正坐在毡毯上,卸了半边衣裳,皱着眉,拿着手上的药膏胡乱往上面抹着。那­祼­露在外面的臂膀,布满了刀痕和箭迹,深深浅浅,叫人触目惊心。

辛衣皱皱眉,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瓶,帮他上起药来。

高子岑见是她,身体忽然僵了一下,呼吸也随着急促了起来。

“不必了,我自己……”他有些笨拙的想躲过辛衣的动作,却被她一下子拦下。

“笨蛋!”辛衣张口就是一句。

高子岑一怔,呆呆地望着她。

“这么多次了,你总是那样冲动冒失,以后,还指望我如何倚重你?”辛衣低着头,小心地将药膏涂在他的手臂,脸上的怒气却是越来越重。这小子,每打一战,都非得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不可,她不知道为此责备了他多少次,却都被他当成耳边风,当真可恼。

“我……”

“上阵杀敌,仅靠匹夫之勇,能成什么大气,给我好好留着你的命,本将军还有用!”辛衣怒气冲冲的说着,无意间一抬头,却看见他闪亮的眼睛已是近在咫尺,动也不动,那样深地凝视着她,那目光迷离间,竟有种抑制不住的喜悦传出来。

“你……是在意我吗?”或许,自己在她的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的分量?

辛衣手一颤,面­色­顿沉:“你胡说什么?还想挨我一剑吗?”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上次的债还没同他算清,竟然这么快就忘记了教训。

高子岑见她变­色­,­唇­边逸出一丝苦笑。

“是啊,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又怎么会在意我一个小小的兵士呢?”他拿过她手中的药瓶,嘲笑着说道,“这点伤不敢劳烦将军的尊驾,卑职自己来便可。”

“高子岑,你!”辛衣又气又恼,忽然手下一重,按在他伤口上。

“啊——”

高子岑痛叫一声,却见这位骄傲的少年将军重重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营帐,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不知木兰是女郎

“你说什么?”

那张印着血红­色­泥印的军情急报在空中翻飞了几下,如断线的纸鸢般落在了他的脚边。高句丽王——高元脚下一个踉跄,无力地坐倒在檀椅上,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人,沮丧、不甘、震惊……种种情绪一一浮现在他的脸上,而在以往,这张脸上,除了威严与自信,再无他样。

“禀王,达毕奢城已被攻破,城中数万守军全部被屠杀,无一生还,眼看……隋军就要攻到平壤了。”报信的将领跪在地上,几度哽咽,语气中满是悲愤。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高元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那死死扣握着不放的手心里,已是满满的汗渍。

旁边的几名近臣也是面面相觑,表情愕然。

高句丽与大隋交战三年,其中虽各有胜负,却从未经受过如此大败,更未有城池被攻破,现如今,这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他们面前,不由得不去相信。现下已是危急存亡之秋,再无退路了。

良久,只见一名大臣步出列来,拱手道:

“大王,隋与我国交战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战事一场接着一场,我国上下早就已经困顿疲惫,不堪重负,国力空虚,百姓堪怨。如今,隋军趁胜追击,我国……恐怕再抵挡不了多久,不若……”

他话未说完,却听“哐铛”一声大响,只见岸桌上那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到地上,跌个粉碎,当下吓得脚一软,连忙跪倒在地。震怒的君王,注视着下方那群瑟瑟发抖的臣子,没多久,他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颓然坐了下去。尽管他不愿承认,却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错,高句丽再撑不了多久了。国破,只是时间问题。

高元慢慢环视着下首,长叹道:

“莫非,高句丽真要亡在本王的手中么?”

那声叹息长长盘旋在大殿中,触痛了每一个人的心。

“大王,臣有一计。”忽然,有大臣站了出来,大声说道。

“哦?你有何良策?快说!快说!”高元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眼底又亮起了光芒。一时间,众人都将视线汇集到了那说话之人身上。

“臣听闻,这一次隋军之所以取得大胜,全靠了一个人。若能将此人除去,定然会使隋军军心大乱,士气受损,到那时候,我们便有了反击的机会。”

高元道:“什么人?”

“宇文辛衣。”

“宇文辛衣?”高元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神­色­冷凝了起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无数份军情折报上,都提到了这个名字,每一次,跟随着这名字到来的,都是死亡与噩耗,失败与鲜血。

“我们只需要挑选最好的刺客,混入隋营,伺机行刺于他,定当可以扭转局势。”

高元还在沉吟未答之时,却听见殿外传来一阵笑声。

“我原以为,你们能拿出些良策妙计,却原来,全都无用至此。”

众人闻声齐齐回过头去,却都呆住了。

那个站在殿门口的男子,就如同自天界步入凡间的仙人。秋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他冷峻如削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玄黑的长袍迎风而扬,而那眉间那点火红的印记,却有种妖异的魅惑,张牙舞爪的跳动,好似活过来一般。

“你们想让隋退军吗?这并不难。”

他­唇­角钩出一缕冰冷的笑,双手轻负身后,质若冰雪孤洁,神若寒潭清寂,只淡淡一抬眼,却已经让人窒息。

“你……是何人?殿外的护兵呢?来人啊——”

死寂了良久的大殿,终于响起一个声音。高原占起身来,直视着面前的玄衣男子。可不管他如何呼唤,殿外仍是一片宁静,没有见到一兵一卒。

“我是谁,并不重要。”玄衣男子­唇­际勾勒出一个嘲讽的笑,冷冽而醇厚的嗓音,却宛如那凝结的冰泉,有种异样的魔力,使听者慢慢被牵引其中:“我只问你一句,你可还想要保住这个国家?”

“本王自然想要。”

“好。那我,就帮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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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七月,癸丑。

隋朝大军乘胜挺进,经由水路,很快便抵达了平壤。

辛衣下令大军在水草丰茂处扎营,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形成雄踞之势,将那平壤城围拢于臂间。

当日,天­色­已经黑尽,浓云密布,隐隐有风雨将至,夜风吹的旌旗烈烈生风。高子岑刚刚指挥部下将营帐扎好,便看见辛衣一身轻装,负了弓弩,翻身上马,领了一队人马,却是要往营外去。

“你去哪里?”他往前快走几步,来到辛衣马下。

辛衣还没说什么,她身后的尧君素却暗暗皱了一下眉,心中有些不悦,他心中早将辛衣当作神人一般景仰,偏生这个高子岑总是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平时没事还爱摆脸­色­。要知道宇文将军可是这军中最高主帅,要去哪里,莫非还要向一名别将请示不成?

“我去近城巡查一圈,很快便回来。”辛衣举头望望天空,一阵急风吹来,将她暗­色­的大麾高高卷起,如一团落在马背上的黑­色­云朵。

“天就要下雨了,你不能换个时辰再去么?”高子岑对着她的倔强,从来都有些无可奈何,语气里明明是担心的要命,脸上却不愿意表露半分。

“这样的天气,正适合隐藏与暗探。”

“你是堂堂的将军,为何要亲自出营勘察。”他有些怒了。

“这一战非同小可,我必须亲自去探勘城况。”辛衣回瞪他一眼,她不明白这小子到底又在发什么神经。

“那……我也一同去。”

“不必,你好好待在这里,看紧了大营,出了什么事,本将军回来唯你是问。”

辛衣一揽缰绳,轻轻一笑,抬手做个手势,双腿一夹马腹,冲出了大营,尧君素冷冷瞥高子岑一眼,也领着其余几名士兵纵马赶了上去。

风,一阵猛过一阵。天上有大片的黑云滚滚而来,遮天蔽日,凝聚成墨。没多久,滴滴的雨水便劈头砸了下来。

先是细微的雨线点滴地落在地上,然后就变成了连绵的小雨,小雨渐渐变大,变大,变成了倾盆的大雨,不断地倾洒。雨水打在厚厚的营帐上,发出噼里叭拉的响声,急促而又密集。此时,夜息的号角早已经吹过,各营中除了巡逻守夜的士兵都已经回到帐篷内休息,寂静下来的军营里,只剩下呼号的风雨声。

“高别将,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来了?”

驻守营门的小兵,猛然抬头,望见那个从风雨深处走来的人,吓了一跳。

高子岑只随便披了件毡衣用来避雨,面颊上早已经满是雨水,水珠顺着他挺拔的五官流淌而下,湿了内裳。

“将军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呢。”小兵有些不安地往外张望了一下,可除了滂湃的大雨的漆黑的夜幕,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当下又说道:“高别将你就别担心了,一定不会有事的,象将军那般神勇,就算遇到什么,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几更天了?”

“二更鼓已经敲了有一阵子了。”

“二更?这家伙,黄昏时就走了……”

高子岑不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前方,脸­色­异样的苍白,不知道是被雨水给冻的,还是夜风吹的。

小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都被高子岑那骇人的脸­色­给生生吓了回去。一时间,两人默然不语,只静静站在雨中,望着前方。

过了片刻,高子岑忽然转身离去,小兵还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可谁知刚转过身,便看见一人一马自营内冲出,马蹄溅起地上的积水,打了他一身的泥。

“高别将,你这是要去哪里?”小兵这回是真的急了,赶紧死命将那快马拦下。这一下动静极大,将营外的守兵们全惊动了。

“让开!我要出营。”

“将军有令,任何人若无令牌在手,绝不能擅自出营,违令者斩!”

高子岑握着马鞭的手暴出了青筋,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再说一次,都给我让开!”他厉声说道。

“高别将,你休要让我们难做,恕难从命,请回吧!”士兵们大声说道,手中的长矛也已经高高举起,脸上满是戒备之­色­。高子岑只冷冷睥睨着他们,并无有半分退缩之意。双方剑拔弩张,眼看便要一触即发。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渐渐变大,盖过了大雨的淅沥,奔腾着,往这个方向而来。

营外的守兵们早已经高高举起了夜灯,大声询问道:“前方来的什么人?”

“是我们!神机营尧君素。”

回答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众兵士还待验明敌友,高子岑却已经冲了出去。

只见马刚停下,尧君素便抱住一个人跳下马来,还没站稳,便有人冲上,硬生生将手中的人夺了去。

“辛衣……你、怎么了?

当下尧君素也顾不得气愤,大声叫道:“快!快送军医处,将军他受了箭伤!”

高子岑早已经看清Сhā在辛衣胸口上方的那支羽箭,还有那张苍白的脸,那紧闭的双眼……胸腔中一股莫名的情绪顺着他的血液慢慢在全身散开来,身躯也随着颤抖了起来,心口象是被人狠狠的割下一刀,痛得他几乎想狠狠叫喊。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害怕。

这辈子,他还没有尝过这般样的痛楚、慌乱与恐惧。

他一把搂紧了怀中的人,什么也没说,便飞也似的往医帐奔去。此时,军中许多高级将领都已经被惊动了,纷纷出了营帐,涌上前来,原本寂静的军营,瞬间已是人声影摇。

“笨蛋,你抱太紧了,很痛!”

怀中的人微微动弹了一下,原本合着的眼敛顿时慢慢张开来。高子岑有些僵硬地松了一下手臂,低头望着那熟悉的双眸,欢喜的不知该怎么做。

“你……你没事吧?”

“一箭而已,死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道,将那身体往怀中拥了拥,却放松了力度,再不敢乱碰,生怕触动了她的伤。

医帐早已经燃了起高烛,几名随军大夫迅速准备着伤药与拔箭的工具,地上已经铺好了厚厚的毛毯,高子岑将辛衣的身体小心地放在毛毯上。

“你们,都下去。”辛衣望四下一看,却是皱了皱眉。

军医们面面相觑,却都没有退下,“将军,您身上的箭必须要马上拔出,否则会……”

“还需要我说第二次吗?你们把药留下,都出去。”灯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苍白的叫人怜惜,却仍有着惊人的气势。

在军中,主帅的命令便是圣旨,军医们又怎么敢忤逆。他们迟疑了又迟疑,却终于还是走出了营帐。

“你也出去。”

辛衣将视线转到高子岑身上。

“我不走!”高子岑望着她,动也不动。

“你不走,难道要在这样看我的笑话吗?”她身体轻轻的颤抖了起来,怒气冲冲的瞪着他,叫道:“出去!”

他只皱了皱眉,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步。却见辛衣一把抽出悬在帐身上的宝剑,一剑挥来,冷冷的剑锋指着他。

“出去!”这一下,用力太大,撕扯到了身上的伤口,鲜血顿时渗出了她的衣襟。

高子岑一惊,连忙往后退:“好好,我出去,你……好好躺着。”说罢,转身出了营帐。

此刻,风雨渐渐的小了。营外聚了一大堆人,面带惊­色­的望着他。

“将军他怎么了?伤势可严重?为什么把军医都赶了出来?”钱士豪一把拉过高子岑急声问道。

“箭拔出来了么?”

高子岑沉着脸,任人们怎么问,却也不搭理。忽然望见人群中的尧君素,眼中怒火一闪,一把将他拽了出来。

“说!是谁伤了他?”

“我们去侦察的路上,遇到了埋伏,将军本来已经突围,但是为了救我,又折了回来,反被暗箭所伤……”他话没说完,脸上就已经吃了高子岑重重一拳。

“原来是你!是你害他受伤!”

周围的人赶紧上来拉住盛怒的高子岑,尧君素吃了一拳,脸上顿时高高肿起,只见他神­色­黯然,苦笑道:“你打罢,是我没用,连累将军,我……该死!”

高子岑冷冷哼了一声,道:“他若有事,你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正说着,忽然帐内传出了几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似在极力忍耐着巨大的痛楚,却反而让听的人更为动容。

高子岑终于忍不下去了,一把掀起门幕,大步走了进去。

“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

他嘴里还在愤怒的大声嚷着,忽然之间,他定住了脚,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口中的话再也说不出半句,脑子里一片空白。

时间,好象在此时完全静止了。

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声在营帐内弥漫。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高子岑的脸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黑,片刻之间,竟是生生变了几次脸。

只见他“腾”的一下,又顺着原路,飞身窜出了营帐。

辛衣缓缓将那卸了一半的衣服拉上,却听得帐外那小子无比暴躁的声音传来,“你们都给我走开!”

“可是高别将,将军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这里有我便行了,你们都回去!”

最后这一声,几乎是在吼了。

辛衣本来气得要发胀的胸口却是微微一松,最后居然笑出了声。

外面的那些人,似乎都被那小子赶了走,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可她知道,他一定没有离开。

“你,进来吧。”

既然已经被发现,她也不打算再隐瞒下去,而且,她也确实需要有人帮忙。

营外寂静了片刻。

“你给我滚进来!”辛衣等了半天还不见他的人影,不由怒向心生。

挣扎了半天,终于,那个高大的身影,迟疑着,缓步走了进来。

“闭上眼睛,往前方走!”

他依言合上眼,一步步往前走去,只听见耳朵里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心还从来没有跳得象现在这样快过,仿佛一颗心就要溢出胸口。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右手,于是他的身体,也跟着战栗了起来,那只手牵引着他,将他的手放在了冰冷的箭杆上。

“拔出来!”她低声说道。

“你……”

“替我将它拔出来!”

他的手握在箭上,开始微微颤抖。

“拔!”

他一咬牙。拔箭的瞬间,血喷涌而出,有几滴喷在他的嘴角,很快便渗了进去,那味道,温热腥甜,那是她身上的,血的味道。

耳旁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高子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一入眼的,便是那如月牙一般的洁白的肌肤,和那浓浓而张扬的鲜红,这两种颜­色­胶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旖旎而血腥的画图。

“闭上眼睛,再看一眼我就杀了你!”

辛衣死死的咬着­唇­,脸­色­苍白的吓人。

他赶紧又闭上眼,回过头去,额上却已经冒出了层层的汗珠。

过了半日,只听得身后一阵细细的响动,而后,便不闻任何声音。

“你……好了么?”

“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没人回答。

他咬咬牙,睁眼回头,却见辛衣早已经昏倒在了一旁,渗渗的鲜血不断从那伤口中涌出。

“该死的!”

高子岑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拿了伤药,将她的伤口的鲜血止住,而后用包带层层扎紧,用宽厚的毡毯裹了她的身子,轻轻地放在了兽皮的软铺上。

“这家伙。”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呆呆的坐在她身边,低头凝视着她。摇曳的烛光投在她的脸上,折­射­出班驳。

早该发觉了,早该知道了。这样的容颜,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她。

这家伙,是个女子。

为什么,他早竟没有看出来。

她是这样的美好。

美好到,已经彻底让他忘记了­性­别。

他轻轻握住那柔荑,熨贴在自己的心口。

“我可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反正,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

半夜里,辛衣发起了热,迷迷糊糊的,却是分不清是梦是醒,半身如在云端,浮浮沉沉。

她张口想出声,喉中却仿佛被什么隔住一般,发不出音。正在恍惚之际,忽然鼻翼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就如同雨后雨后树叶的清新气味,那样亲切,那样熟悉。她用力想睁开自己的双眼,却怎样无法如愿,仿佛只要自己一动弹,脑子里便会嗡嗡做响。

于是,她只有闭着眼,什么也不能做。

脸颊,似给什么轻轻触碰上,那样轻柔而怜惜,缓缓来去,带着他特有的温暖。

“为何你要让我这样担心……”

轻轻的叹息,句句如在耳边,那般清晰,却怎生也睁不开那眼,拨不开重重的雾霭。

嘴里,冰冰凉的,被灌进了什么东西,如琼液般顺着自己的咽喉缓缓而下。

身上那火辣辣的痛,慢慢随之消了下去,额上压着的大石也象是被人瞬间移去,晕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师父!”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声地喊出那个名字。

帐内,空荡荡的,更无半个人影,宛如一场幻梦,再也寻不见半分旧迹。

帐门忽然开了,清晨的风和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

“你醒了?”

高子岑见她起身,黑沉沉的眸子闪过喜­色­,大步上前,走到她的面前。

辛衣见他手中端着热水与毛巾,道:“你……”

他俯下身来,探手试探了一下她的额,喜道:“烧已经退了,太好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退了几寸,拉开了与他的距离,道:“刚才,你可见到有人离开?”

“人?这里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人了。”他见她有些疑惑,赶紧道:“你放心,我再没让别人进来,他们……都不知道……”说着说着,神情又有些不自在起来,目光闪烁着,不大敢直视她的眼睛,连那还没来得及缩回的手也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辛衣皱了皱眉,道:“昨天……”

“我昨天什么也没看见!”

“你……”

“我绝对不会泄露这个秘密的,如有泄露便叫我……”

“闭嘴!”辛衣没好气的打断他的话。他一怔,当即住了口。

她抬头望望他,心中一动。这小子,平日里都是一副­精­力充沛、张狂桀骜的模样,可现下眼底已是青了一片,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色­也略显疲惫。他,应是照顾了自己一宿没睡罢。

“昨日的事,不要再提起。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辛衣披起外衣,便要站起身来,高子岑伸手来要扶,却被她让了开来。只见她下巴微微抬起,斜睨他一眼。那眼神,似恼非恼,转瞬流转间,竟有如星河灿烂的璀璨。高子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响,几乎凝滞了呼吸。

“你看什么?”她眉一扬。

“没……没什么……”他惶惶起身,退离她身旁。

这时,营外忽然传来士兵声音:

“将军!您可已经起身?”

辛衣举手制止了高子岑的行动,高声道:“有何事?”

“禀将军,圣旨到。”

似是故人踏月归

辛衣接过圣旨,定定地注视着上方那几行字,手死死地捏住那黄|­色­缎面的一角,因为用力过猛,指节已是隐隐透白。

天空的云层翻滚着,遮住了刚刚露出的阳光。风,从四野吹来,将秋日的清晨点饰地有些儿清冷­阴­霾。

新伤未愈的少年将军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良久,只见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四周的将领,说道:“圣旨说,要我们即刻撤兵,班师回朝。”

这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击在了众人心头。一时间,人们都诧异得合不上嘴,有些反应激烈的将领更是当场便嚷了出来:

“什么?要我们现在撤兵?可眼下我们连连取胜,眼看都已经攻到了平壤城,难道就我们这样回去不成?”

“是啊,只要攻下平壤,我们就可以将哪个什么高句丽王给捉了,这个时候怎么可以走?”

将领们纷纷上前,围住了辛衣。

钱士豪一个情急,抢身上去,问道,“将军,皇上到底为什么要我们撤兵?”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辛衣­唇­边逸出一丝讽刺的笑,道:“高句丽遣使乞降,囚送斛斯政,皇上龙颜大悦,已经答应两国停战修好。”

“什么……”

原本群情激愤的众将士,在听到这番话后,却都楞在了当儿,再无言语。

斛斯政,大隋二征高句丽时的兵部侍郎,此人当时协助杨玄感叛变,暗中放走杨玄感的兄弟虎贲郎将杨玄纵、鹰扬郎将杨万石,自己也叛逃高句丽,将军事机密作战方案全部泄露给敌方,给隋军以致命的打击,杨广对其恨之入骨,却是无可奈何。如今,高句丽国王高元将斛斯政囚送回来,表示乞降之诚意,却是给了杨广一个天大台阶与面子。

三次出征,劳师袭远,举全国之力,逆万民之福祸,却因为一次求降,而前功尽弃,停战修好。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一次暂时的降伏,三次玩笑般的出征。”辛衣抬起头,望着那东方那渐渐亮起来的苍穹,­唇­边的笑却象是结了冰,冷得让人畏惧。

“自劳万乘,亲出玉关,朕要朕要亲手把高丽变成我大隋的一部分,亲手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

当初那句雄心万丈的话语,仍似在耳旁回荡,可那说话之人,却已不复初时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何等雄心的开始,何等狼狈的结局。

茫茫四野,劲风压草,远远的山坡上如有浪花卷来,黄绿相间,一波叠着一波,看不到尽头。辛衣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慢慢看向众部下,脸上的神情却是那样复杂,是鄙夷,是叹息,是失望,亦或者,还有不甘。

诺大的军营里,除了偶尔马匹的嘶叫声外,却是静谧非常。众人皆秉住了呼吸,静听着这位年轻主帅的调遣。是进?是退?

“我们不走。”辛衣说道。

这语气很平淡,可说话的人身上却似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众人闻言身躯皆是一震。

“大军三出,未能平贼,难道,还要等着第四次出征吗?劳而无功,是我们大隋将士一辈子的耻辱。”辛衣目光如霜刃,逼视着众人,缓缓说道:“如今,高句丽已经疲惫不堪,再也支撑不了多时,以此众击之,不日可克。只要我们进兵径围平壤,取高元,破城池,献捷而归,指日可待。我们,为何要在此时离开?”

清晨的风有些微微的冰凉,辛衣微微的仰起下巴,斜飞蛾眉,睥睨众人,那神态,自信而张扬。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没有人怀疑这位少年的自信与能力,但是,他们现在所面对的难题,却不只能只依靠自信与战术去解决。因为,他们的“敌人”,乃是当今天子。

终于,长史萧君肃走出了列,道:“宇文将军,现下皇上圣旨已下,若闻旨不尊,乃逆行大罪,难道将军你想抗旨不成?”

辛衣冷冷一笑,道:“我若真的抗旨,又如何?”

萧君肃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你……”

辛衣目光突敛,扬眉傲然道:“吾在阃外,事当专决。皇上既将兵权交于我,我便有决定战事的权力。待俘获高元,灭掉高句丽,归师之日,我自会去向皇上请罪。但现下要我退兵,办不到!”

“宇文将军,抗旨可是要灭九族的大罪,难道,你要我等一齐跟着你杀头亡命?”萧君肃语声骤然尖促。

“我下的命令,任何后果,自由我一人承担!”

辛衣一字一句说道,目光冷冷从萧君肃脸上刮过,使他兀自打了一个寒战。

周围的空气,好象突然结了冰。

辛衣转过身,走进牙帐,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些人的表情。

案上,摊开了一卷卷的地图书册,这是她已经研究了多日的平壤地形图。辛衣对案盘膝坐下,轻轻吁了一口气,捧起一册卷轴,细细研看起来。

门幕,忽然被人掀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她没有抬头,却明白来人是谁。

他走过来,立在她面前,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了她手中的书册。

“莫非,你也是来劝我遵旨撤兵的?”她苦笑一声,心中的酸涩却徒然扩散。

“我只是来给你送药。”

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递到了她面前,氤氲的水气,一阵阵扑到她的脸上,温温的,暖暖的。辛衣一怔,却并没有去接那药,而是抬起了头,看着他。

高子岑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灼热,却和面前的汤药一般,有着相同的温度。

只一瞬,她又别开了头,道:“放着罢,我一会喝。”

“不,我要看着你喝完才走。”

“你!”她又恼了。

他将药伸到她面前,有点恼怒,有些儿固执,可到最后,只化做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温柔,“喝罢。”

她白了他一眼,接过碗来,眉一皱,仰头大口大口喝起来。

“我才不管什么圣旨不圣旨的,只要你说不退兵,那我就不会走!”他闷声说道,那略带着些鼻音的嗓音,沙沙的,低低的。

她拿着碗的手忽然一顿,似乎想抬头,却最终没有动,只一口将药喝­干­,将碗朝他手中一放,道:“好苦!”

他接过碗,眸子里却闪过一抹笑意。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有人在外大声禀道:“将军,不好了。”

辛衣眉一蹙,道:“进来说话。”

只见尧君素急步走了进来,气喘吁吁,拱手禀道:

“将军,不好了,长史萧君肃煽动军中将领退兵,如今许多人已经带了士兵随他一齐往东撤退了。”

辛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眸子里好似点燃了一把火。

“尧君素、高子岑听令!”

“末将在!”

“把那些违抗军令,擅自逃离军营者全都给我抓回来!”辛衣紧紧握着的拳重重往案上一击,厉声道:“军法处置!”

“是!”

尧君素与高子岑速速领命而去。

牙帐里,又剩下了辛衣一人。

风,不时地吹动着半合的帘幕,她又顺着坐原坐了下去,背心正好对着那一阵阵吹来的冷风,胸口,已是冰凉一片。听着帐外传来的阵阵的马嘶人声,她那握着的拳,慢慢地松开,|Qī|shu|ωang|又紧紧握住,如此反复多次,却浑然不觉,掌中心,早已经留下了深深的指印。

良久,辛衣轻轻咬着下­唇­,闭上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有时候是不是看不见,就能少了这许多心忧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神思开始游离。

宛如梦境一般,鼻翼间忽然传来那熟悉的气息,淡淡的,如雨后清新的树叶的清香,慢慢地,柔柔地,仿佛自亘古的天际而来,将她的周身萦绕包裹。

随着那气息而来的,是那双温暖的手,如过往无数次的那般,轻轻抚上她的发、她的面颊。耳边,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好似落梅飞雪,熨贴上来,沁入心脾。

“你这孩子……为何要如此倔强呢?”

她周身一惊,待要睁开眼睛,却是怎样也动弹不得。

“师父?是你么?”她颤声问道。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旁盘旋。他的气息,那样接近,而她却怎样也无法看见他的面容。就仿佛他们之间隔着那许多的重重的迷雾,叫人无法分辨,这是真是幻,是梦是影?

“辛衣,退兵吧。”

“可是师父,我不甘心。”

“我明白。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你呢?辛衣。”

“那……”

“但是辛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攻下了高句丽,会有怎样的后果?”

“后果?”

“杨广,他太需要这样的一场胜利了。高句丽若亡,隋朝的倾废之势将会被挽于悬崖,失去的民心,甚至也会得到暂时的安定。外乱若平,内乱自消。而宇文家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便要付之东流。这样的结果,是你所想要的吗?”

“我……”

“你所需要的,只是通过一场胜利来稳固自己雀起的声名,如今,你已经得到了。再继续下去,便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我明白了,师父。”她黯然答道。

是的,她是真的明白了。

哪怕是在疆场之上,也无法自由驰骋。面对唾手可得的胜利,却无法得到。这样的结果,便是真实吗?她无声的苦笑。

他落在她额上的手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只一瞬间,辛衣发现自己的身体能够动弹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握住他的手,可刚刚一接触,手中却是冰凉一片,那满满的温暖,转瞬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师父!”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四周,室内却是空空如也。

没有他的身影、没有那飘动的玄衣、琥珀­色­的眼睛、温暖的笑容……没有她所想要看到的一切。

什么也没有。

辛衣无力地垂下手臂,掌心恰好碰到了系在腰间的那块平安玉,那原本冰凉的玉面,落在手里,却有种隐约的灼热。

“师父……是你吗?”

她紧紧握住那玉佩,轻轻说道。

既然来了,为何,你不让我见你一面呢?

——————————————————————————————————

营帐外,车喧马啸。

尧君素和高子岑率领了各营,将逃走的众将士一一绑了押回。这些窜逃的,多数是征召的地方军队,至于辛衣自己训练的嫡系部队中,则甚少有人动摇。辽东一带多为平原地势,难以藏匿,追击起来很是便捷,不多时,逃兵便被压回了十之八九,带头煽动的萧君肃也没有辛免,很快便被高子岑等人擒回。此时,他正恼怒地挣着手中的绳索,狠狠瞪着自前方走过来的少年将军。

“宇文辛衣,你抗旨不遵,还捆绑朝廷命官,简直是目无王法!”

辛衣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众人见主帅出营,一时都静了下来,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

“我们已经将大部分逃走的士兵追回,要如何处置,还请将军下令。”尧君素高声禀道。

辛衣凝视着那跪了满地的士兵,目光中不知是喜是怒,只见她轻轻一抬手,道:

“放了他们。”

众人一楞。放了?

“传令下去,大军拔营,即刻班师回朝。”

“将军,这……”尧君素大惊,待要询问,却被身边的钱士豪轻轻一扯衣角,这才收住了脚步,却是满心疑惑,不得其解。

高子岑没有言语,只是若有所思的望了她几眼。

“萧长史,你不必逃了。”辛衣嘲弄的眼神冷冷往萧君素一瞥,说道:“我们这就回去罢。”

萧君素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原本心中已经准备好的斥责之词却是一句也用不上。

悠长的号角声响遍了全营。

秋日的艳阳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辛衣翻身坐上马背,仰起脸儿,望向那远处的城墙,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明丽的光华,眩目的年少风采。她握着缰绳,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怅惘。

这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从此后,她将再不会踏上这片土地。

“驾!”

一记响亮的鞭子抽下,少年双腿一夹,骏马张开四踢,风驰电掣般朝前奔去。她的身后,是大隋的数万­精­骑,万马奔腾,风卷云舒。

车辚辚,马啸啸,烟尘翻腾入云霄。

滚滚马蹄,渐行渐远。

那满山的初秋黄叶——是高句丽留给大隋最后的背影。

——————————————————————————————

大军度过辽河,再行了几日,便踏上了大隋的土地。

辛衣吩咐放慢行军速度,一日里竟是行不过数里便安营休整。

没有了战事,没有了撕杀,也是时候让将士们稍稍地放松一下紧绷了多日的神经了。

这一日,大军在洧河上游扎营。

夜里,辛衣被一声长长的啸叫声惊醒。那啸声,是那样熟悉,就仿佛那曾经在她梦中流连的过往,一遍遍地揭开她记忆的伤疤。

她猛地翻身坐起,发现自己额上已满是密密的汗珠,刚要伸手去擦,却忽然一惊,与黑暗中一双亮闪的眼睛对个正着。

“谁?”

辛衣想也没想就自枕下抽出匕首挥了过去,只见刀锋闪,快如闪电,只一瞬,匕首就已经搭在那人的颈上,只需稍稍动一下,便会见红。

“高子岑?”辛衣看清了他的脸,惊在了当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他支吾了一下,神情甚是尴尬。

“你什么?给我说清楚!”辛衣眉一拧,手中匕首一送。

“我……我梦游。”

“啊?”

辛衣有些匪夷所思地望着他,嘴角微微的抽搐。这小子,是找抽来了吗?

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忽然听得帐外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嚣声,象是有什么变故。

辛衣白他一眼,收起匕首,道:

“你是要再梦游回去还是要我把你捆着丢回去?”

高子岑腾的站起身来,道:“我有手有脚,不敢劳将军大驾,当然是自己回去!”

说罢,大步走出帐去,却是想当然的理直气壮,直把辛衣气得够呛。

这个浑小子!

辛衣一边骂一边穿起铠甲,急步走出了牙帐。刚一出帐便看见前锋营的帐篷外有几名巡营的士兵围做一处,正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出了什么事?”辛衣眉一皱,大步走了过去。

众士兵回头见是她,当即停下了私语,肃然回话道:

“回将军,刚刚抓到一个­奸­细!”

“­奸­细?”

“回将军,此人长着一双绿眸,看外表显然不是我朝人氏,而且问他什么都不回答,好象……还是个哑巴。”

“绿眸?”

辛衣面上微现异­色­,道:“人呢?现在何处?”

见将军要亲自提审,众士兵赶紧将辛衣引至囚禁那人的帐篷。

帐篷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辛衣借着火把在帐内找了一圈,这才发现那蜷缩在营帐一角的人影。

“将军,您可千万要小心,这小子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野得很。”

辛衣微微一笑,道:“将他叫醒,我要问话。”

一名士兵连忙上前,用脚粗暴地踢踢那人的身体,喝道:“喂!小子!醒醒!”

谁知他踢了半天,地上那人却根本不做理会,小兵一时恼羞成怒,举起手中的盾牌便要砸下去,喝道:“装死么!”

盾还没有挨到那人的身体,却见那小兵哀号一声,蹲下身去,手臂上已是血红一片,盾牌哐铛一声掉在了地上。

黑暗中,那人坐了起来,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嘲讽地瞪了那小兵一眼,绿­色­的眸子中满是未驯的野­性­。

其余的士兵大惊失­色­,待要一齐上前围杀那人。

辛衣手一挥,制止了众人的举动。

“你……”

辛衣话还没问出口,却忽见那人站了起来,定定的望着她,喊了一声:“辛……衣……”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吐出来,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晦涩,有点儿生硬,就好似牙牙学语的孩童,透着那元初的天真与质朴。

“你说什么?”辛衣奇道,他好象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可是,她并不认识此人。

“辛……衣……”

“辛衣……”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我……终于找到……你……了……”

此心无悔是痴狂

“你……”

辛衣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绿眸少年抱在了怀中。她大惊之下,下意识要挣脱,可是手刚触到他的身体,一瞬间,脑子里竟生出一些奇异的感觉,那是一种仿佛很熟悉,却又已经远离了她很久的感觉。

是哪一年的往事了呢?她记不大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的大。她被父亲罚跪在中庭,半夜里,自己从冰天雪地中苏醒来,却发现了怀里那个小小的身躯,那样紧紧地酝帖着她的身体,为她取暖。第一次,她的心里,开始有了温暖的气息。

那曾是她幼时最美好的记忆,却也是她现今最不愿意去回忆的片断。仿佛只要一触动,就会有让人窒息的痛自心底缓缓蔓延。

而那回忆现下却随着少年那有力的怀抱重新活了过来,就好象,那曾经逝去的,那曾经拥有的短暂美好都不曾远离自己。可是,这可能吗?

它明明,就已经在自己面前永远地消失了啊……

少年低着头,在她耳边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一遍遍,那样温柔,又那样喜悦,他的手臂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的神情因为过于激动而显得有些笨拙和不知所措,就好象一个孩子搂着他失而复得的玩具,明明如此珍惜,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欢喜。

“你……是谁……”

辛衣刚问出这句话,忽听见耳边急风一响,自己的手腕已被人重重握住,面前的绿眸少年已让人用力扯开,脸上忽然吃了重重一拳,顿时倒在了地上。

辛衣愕然回头,却正好对上高子岑那铁青的脸,不由得微微一楞,这小子平时虽然总是和她斗气,却很少有如此生气的时候。辛衣正在转念间,高子岑却已经霍然上前,高大的身躯一挡,顿时将她整个人护在了身后,双目冷冷扫向那绿眸少年,眼底却似有两簇幽幽火焰在燃烧,只听他大声道:

“谁准许你碰她的!”

这句话说得霸道而又暧昧至极,听得营帐中的众人皆是一怔,周围的那几名士兵表情顿时都有些不大自在起来。

绿眸少年抬手擦擦­唇­边的血迹,仰起下巴,看向盛怒的高子岑,虽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嘲弄的神­色­来。

辛衣见状又气又恼,拉住高子岑的衣襟用力往后一带,怒视着他,道:“高子岑!你做什么!”

高子岑紧紧皱着眉,闷声说道:“这小子,对你不规矩。”

“我有让你动手吗?”辛衣闻言,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他望着她的眼睛,脸上闪过一丝倔强,仍是道:“他对你不规矩!”

辛衣恨不得当场给他一拳,这小子,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不规矩,以前的旧债她还没有跟他计较,此时他倒寻起事端来了。

“规不规矩本将军自会料理,高别将,这里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她面­色­又沉了下来,摆出了将军的威严。

高子岑冷哼了一声,板着一张臭脸,不情不愿地往旁边靠了靠,算是暂时让了步,但满是敌意的眼神仍是不停地扫向那地上的少年。

辛衣瞪他一眼,走到那少年面前,慢慢探下身去,凝视着那张陌生的脸,英眉一挑,又将刚刚的问题问了一遍:“你是谁?”

少年望着她,笑意从那绿­色­的瞳仁中慢慢释放出来,宛如那草原上落下的一缕阳光,绚烂而又明亮:“我是离昊。”

“离昊?”辛衣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脑子里仍是一片茫然。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久。现在,终于找到你了。”他说话的时候,很慢,很吃力,可表情却很认真。

“你一直……在找我?”辛衣奇道,“为什么?”

离昊道:“因为我想你啊,辛衣。”

他这话刚说出来,辛衣还没怎样,高子岑脸­色­顿时又变了,只见他大步朝前,一把扯住离昊的衣襟,怒道:“你小子说什么?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离昊冷冷看着他,重复道:“我想她,我就来了!”他语气中满是挑衅,根本就不将那近在咫尺的拳头放在眼里。

“你!”

眼看高子岑就要发作,辛衣忍无可忍,一步抢上前,将那两人分来,怒道:“住手!这里是军营,启容得你们如此放肆!”

那两个面­色­不佳的少年,相互对望了一眼,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又同时将头别开来,虽然没动上手,那深深的敌意却在无形蔓延着。

“来人!”辛衣大感头痛,当即一抬手。

旁边看傻了眼的几名小兵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听命。

“将高子岑给我关禁闭一晚,不得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高子岑闻言紧握的拳收紧了一下,深深看了辛衣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孑然转身,大步朝营外走去。

在他掀开帐幕的一刹那,室外的秋风徒然卷入,几片枯叶飘落在辛衣的足上。她敛了眉,端详面前的绿眸少年离昊。

眼前的那张脸,极富男子气,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粗犷中透着天真。辛衣倒并不讨厌这少年,甚至,看着他眸子中那不羁的野­性­还叫她有些说不出的喜欢,仿佛只要望着那双碧绿的瞳,便如同望见了茫茫草原,碧海蓝天。

只是,他到底是谁呢?

她转过身,命令道:

“先将他暂时关押在此,待明日我再仔细审讯。”

“是!”

——————————————————————————————

第二日清晨,离昊被带到了辛衣的牙帐内。

薄薄的暮光透过营帐,映在少年将军的脸上,竟是如玉般光华明净。她此时并未着铠甲,只穿了一身便装,随意地坐在羊毛毡毯上,眸子半合,看着手上的一张薄笺,眉宇间有些微微的慵懒。

少年站在帐中央,好奇地打量着四下,神情中并无拘谨与慌张,反而有一种近似于孩童的自在。忽然,他将目光定在辛衣脸上,端详了片刻,笑道:“辛衣,你长大了,比以前更好看了。”

辛衣一楞,道:“以前?”

离昊不答,只是点点头,眼睛却里有种雀跃的欣喜。

辛衣皱皱眉,抬手示意其他人退下。一时间,诺大的营帐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从昨天到现在,你都还没吃过东西吧,给你的。”她将案上那一盘子的牛­肉­朝他一推。

离昊望见那盘食物,眼睛一亮,当下也不客气,走过来盘腿坐在她身边,伸手抓起牛­肉­便往口中送。

辛衣好奇地打量着他,原本有些冷竣的­唇­角此时却是钩起了几缕隐隐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自她第一眼看见这少年起,心里便没有陌生的感觉,而似认识了多年的朋友。

少年吃得很快,不多时盘里的食物便已经空了大半。

辛衣慢慢又将视线转回到了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笺上,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黯然起来。那是宇文化及送来的急函,那信上所嘱托的竟然与扶风与她说的如此相象。退兵,班师,速速。

师父这样说,爹爹也这样说。也许在自己出征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想好了结局。这场战役,不管是输是赢,高句丽,她都决计无法征服。

她明白其中的缘故,却抛不去心中那份隐隐的刺痛。

师父……连你也这样想吗……

“辛衣,你不开心吗?”

辛衣抬起头,却见离昊凝视着她,神情似有些儿困惑。

“你怎知我不开心?”

“你从来都是这样,我知道的。你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我都知道。”

他望着她,露出了笑容。辛衣闻言,身躯微颤,说道:

“你究竟是谁?”

“我是离昊啊。”他仍是这样答道,就仿佛“离昊”这个名字一直都是她所熟悉的,根本无须再做解释。

“离昊?”她有些懊恼地重复着这个名字,道:“那么,离昊又是谁呢?”

“离昊是你的朋友,是你最好的朋友。”

离昊答道,神情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真挚。

辛衣顿住,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慢慢撕开,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渐渐浮现。

“朋友?”

她喃喃道。

他伸过手,轻轻地握住她的右腕。不知道为何,她没有制止,任由他将自己的臂上的袖裳慢慢卷起,现出手腕上那块淡淡的伤疤。

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那疤痕,低声说道:“这是我咬的,还记得吗?”

只一句话,辛衣脑子中却是“轰”的一响。她有些茫然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他在说什么?

“是我啊,辛衣,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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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风,吹着四野。

茫茫的暮­色­,青­色­的天空,翻滚的云层。

风中,玄衣翻飞的男子垂下冰冽的眸子,注视着脚下那只小雪狼,道:

“你为何想为人?”

“我想陪在她身边,她看起来,很孤独。”

玄衣男子­唇­角钩起一缕淡淡的惆怅,叹道:

“痴儿,你可知道,陪伴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在她身边。”

它低头想想:“是么,可是,我愿意如此。”

它希望能象他那般,在她需要温暖的时候,自己能紧紧地抱住她。在她需要慰藉的时候,自己能开口说话。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只是在一旁看着,什么也无法给予,什么也无法表达。

她的外表,傲如骄阳。而她的内心,是那样孤单。

它知道,她需要朋友。而它,亦然。

也许这世界依然冷酷,可至少,他们还能够相互依偎。

它所要的,不过是这样。

“你可知道你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它昂起头:“我什么也不怕。”

“哪怕,付出你的生命。”

“哪怕付出我的生命。”

我也不后悔。

懵懂未解情之物

天边微微发白的时候,高子岑便已经醒了。这一夜,对他来说,已经是太过漫长了。

就着穿透幕帐的薄曙,他整衣而起,谁知刚抬脚走了一步,却是碰到了脚边的什么物事,顿时发出了“哐当”一声响。

他讶异着低下头,望向脚边:只见一个越青的瓷碗里,装着几只白面的馒头,馒头还冒着腾腾热气,一股淡淡的食物清香顿时在帐里散开来,在这清冷的秋日早晨,这样的味道竟给人一种异常的温暖。

高子岑心里一动,忽然转身掀帘走出营帐,没堤防帐幕上的露水簌簌而下,落满了他的衣袖,手腕处顿时冰了一片。

门前押守他的两名士兵早已经离开,一夜的禁闭,时限已过。

此时天­色­尚早,营外只有寥寥人影,远处衰草披离,秋风萧瑟,时不时传来声声马儿的嘶叫,回荡在空旷的草地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楸心。

高子岑往正前方主帅的牙帐急急走了几步,忽然又停在了半路,脸上表情甚是踌躇,不知道是该进,还是退。

“高别将,今日这样早?”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高子岑回过头,却见是尧君素牵着马儿,自西首慢步走来,笑着向他打招呼。

高子岑道:“你……今日可见到将军?”

“将军?”尧君素奇道:“我方才分明还见将军从你营帐内出来,难不成你自己竟不知道?”

高子岑一怔,缓缓侧过了头,注视着不远处那牙帐外飘扬的旌旗,原本冷峻如削的侧颜竟似笼上了一层淡淡光晕。

尧君素并没有觉察到他脸上的异样,自顾笑着说:“将军可是大早就起了,现正在帐里提审那个绿眼睛的小子。真不知道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还需得将军如此重视。”

高子岑面­色­微微一沉,正待要说话,却见前方牙帐帘幕闪动,已有人从内走了出来。

青白­色­的天际下,辛衣一身玄­色­的盔甲,火红的披风在风中高高飘扬,宛如明霞般绚烂,而她脸上的笑容,却比那霞光还要动人。她的身旁,正跟着那绿眸的少年。她的笑,竟是为他而绽放么?

高子岑望着那笑容,心中竟有些隐隐的刺痛。

尧君素见他们过来,忙抱拳行礼道:“属下见过将军。”

辛衣朝他点点头,目光却望向高子岑,道:“高别将,原来你在这里。来,这家伙我就交给你了。”

高子岑愕然抬头,便见辛衣将面前的少年往他这边一推。

“他是离昊,是我旧时好友,你在军中就替我照顾着。”

高子岑和离昊一碰头,四目相对之下,竟是如锋如刃,如电如芒,满是浓浓的敌意。

“辛衣,我不喜欢他!我不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离昊首先嚷了开来,一边紧紧拉住辛衣的衣襟。

“臭小子,你说什么!”高子岑顿时怒火上窜。

“我说我不喜欢你!”离昊扭头白他一眼,一边嘟噜道:“这人耳朵有问题,每次都要说两遍方才听得明白。”

旁边的尧君素闻言早已经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高子岑气得不轻,当下抡起拳头,便要动手,却忽然耳边风声一起,手腕刹时被人托住,施不出半分气力。

辛衣的眼睛里,含着淡淡的责备之­色­,就如同碧蓝的天际里闪过的一抹乌云。高子岑被她那样的眼光一看,心里的不快竟然淡下了许多。

“看来,你的禁闭还没有罚够啊!如果你不愿意,那么离昊以后就随我同食同住……”

“好啊!”离昊的欢声还没有落,人却已经被高子岑粗暴地拉过一边。

“属下谨遵将军令!”高子岑这话说得不情不愿,却是无可奈何。

辛衣­唇­边划过一丝得逞的笑,伸手拍拍离昊的肩,道:“随他去吧,他若要是为难你,你便随时可以回来我这里。”

离昊望望辛衣,又回头望望高子岑,碧绿的眼眸里微微一亮。

一天的行军下来,高子岑已经完全后悔当初的决定,为什么自己要答应照顾离昊这小子,根本就是自讨苦吃啊!

这家伙,好象对什么东西都好奇,好象什么都没见过,从士兵手中的武器、马匹上套的鸾铃、伙头军的锅皿用具到各­色­的军旗、杂物……每一样他都非得拿在手中看个仔细,或者围着人问个到底方才罢休,难缠得要命。

更甚者,这家伙还目无军纪。根本就不管什么队形与纪律,想前便前,想慢便慢,找他的时候不见人影,烦他的时候赶也赶不走。

经过几次折腾之后,高子岑已经是气得脸­色­铁青。军队里其他的弟兄见状无不暗自好笑,却也并不敢去惹他,生怕这小爷一个不高兴做出点什么来。

好不容易到了驻地,扎营休整,高子岑一头钻进营帐内,倒在毡毯上,再也不愿去搭理离昊。

半响,忽听身后传来几声轻笑。

高子岑懒懒抬起眉眼,转过头去,却见离昊正望着他笑,不由瞪眼怒道:“小子!你笑什么。”

“原来,你喜欢辛衣。”离昊摸着下巴,盯着他的眼睛,笑道。

高子岑闻言,脸颊上忽然一烫,英眉皱起,道:“你胡说什么!”

“我能闻出那味道。”离昊说道。

“闻味道?哼哼,你是狗吗?”高子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翻个身,继续装睡。

“可是,你比起他来,差远了。”

高子岑的背脊颤了颤,却忍住了没去发问。

“算起来,论武功、智谋、容貌,你没有一样及得上他。”离昊说话的速度依然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听在高子岑耳朵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气恼。

高子岑终于忍耐不住坐起身来,直盯盯瞪着眼前的少年,道:“你说的他,是谁?”

离昊却伸了个懒腰,翻身而卧,道:“我也不喜欢他,可是……”

高子岑等了半响,却没等到他那句“可是”后面的话,不由黑着脸从背后给了离昊一拳,“喂!你到底要说什么!”

离昊转过身,瞪着他,道:“可是,我更加不喜欢你!”

————————————————————————————————

秋日的夜晚,总是显得格外宁静。

只有夜风吹动着满地的枯草,偶尔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可就是这样安静的夜晚,辛衣也没有睡安稳。

午夜梦回,她一睁眼,便看见了眼前的少年,那碧绿的眼睛,在黑夜中竟是如宝石般璀璨夺目。

“你?”辛衣并没有惊奇,只是微微一展眉,道:“还不回去安歇吗?”

“辛衣,我能睡在这里吗?”离昊低声说道,“我睡觉很安静的,绝对不会吵到你。”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软软的,有种说不出的舒服。辛衣下意识抬手摸摸他的头,就好象,他还是“它”。那只整天依偎在她怀里的小雪狼。

“好。”

少年开心地在她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好似惟恐惊扰了她的清梦。

良久,只听他又轻声说道:“辛衣,我能拉着你的手睡吗?象以前一样……”

辛衣侧过脸,注视着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的手指粗糙而有力,那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只要一握紧,就再也不会放开。

月光,透过帘幕,披洒在他们的身上。离昊就如一个得到满足的孩子般,开心地抱着他的玩具,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辛衣睁开眼睛,注视着身旁那熟睡的少年,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陌生,可那熟悉的气息,却如梦境般忽远忽近。多少次了,那曾经年幼时的相互依偎,那样温暖而恬静的感觉又慢慢涌上心头。

原来,这都是真的吗?

你又回来了。

“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

十月,丁卯,隋朝大军终于抵达了东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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