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洛阳,凋谢了满园的牡丹,褪去那满城烟柳繁华,剩下的,竟是如冰雪刺骨般的寒冷与阴霾。
十一月,丙申,杨广下令杀斛斯政于金光门外,烹其肉,使百官啖之,收其余骨,焚而扬之。这一场活生生的食人宴,光明正大地在宫城内进行着。血淋淋,刺目,而近乎于疯狂。
此后,杨广再次下令征高句丽王高元入朝,元竟不至。杨广大怒,敕将帅严装,打算再次大举进攻,但最后终未能成行。
三征高句丽,这一场耗费了大隋举国国力的征讨,终究是在此划上了一个尴尬的句号。
望着天际那一方阴沉的天空,宇文化及冷冷地笑着:“这场闹剧,也终究到头了。他,又能撑多久。”
辛衣自然明白父亲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唇角却也现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他,终究是让自己失望了。大隋高贵而不可一视的天子,这一次,败得却是那样可怜。
“辛衣,你这次做的很好。以大胜得盛名,以退兵止隋气,样样都恰到好处。”宇文化及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乎有些微微的松动,“原本以你一贯的性子,定然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退兵,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辛衣没有直接回答,却道:“原本这次出征,爹爹也没希望我能大胜而归吧。”
宇文化及一怔,既然微微颔首:“原来,你早已经明白了为父的想法。你,到底还是长大了。我也可渐渐放心了。”
父亲赞许的眼光,落在辛衣的心上,竟是有如针芒般刺痛。
真是自己长大了吗?还是扶风一直以来的默默提点,总是在包容着她的倔强与任性。如果这一次,没有他。大概,她还是照着自己的性子来吧。
洛阳郊外的那间别院,依旧是红墙绿柳,茶香满园。
辛衣在门边徘徊了良久,却始终没有迈进门去。
离昊不解地问道:“辛衣,你怎不进去?”
“我……”辛衣抬眼望着那青色的门扉,不知怎的,心中有些异样的慌乱。
“你陪我进去可好?”
“我?”离昊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不想见他。”
“你还是不喜欢他么?为什么?”辛衣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离昊摸摸头,神色似乎有些踌躇。
“辛衣,我就在这儿等你好么?你……快点回来。”
辛衣点点头,迟疑了片刻,终于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院内,秋海棠开得正盛,一瓣瓣,淡淡的紫,忧郁得让人心疼。舞起的阵阵清风,将花瓣卷起,抛下,再卷起,再抛下,漫天的花瓣似永不停歇的轻盈飞舞着。辛衣踏着那满地的落花,转到了后庭,却不响一阵低低的轻咳声闯入耳际,心里猛然一惊,再也按捺不住,快步朝前奔去。
“师父,师父,你生病了么?”
扶风迎风立在亭边,宽大的玄色袖袍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的身形如后庭芝兰,山棱秀竹。夕阳余晖,投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他刚闻声而动,便见那个急急奔跑的少年朝他冲了过来。
她的鬓角还沾着秋海棠的花瓣,急促的呼吸,慌乱的心跳,望着他的湛蓝色的瞳,转眼便已是近在咫尺。
扶风神色如故,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温暖笑意。
“师父,我方才听见咳嗽声,那是你吗?”
“无妨,我只是偶染风寒,再服几贴药,便可以痊愈了。”他淡淡负手,转头望她,低声道:“倒是你,怎么还是如此容易莽撞冲动。”
“我是担心师父。”
“关心则乱,这个教训,你这么快便忘记了么?”
扶风的话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冷意。辛衣愕然抬头,凝视着他那如清冷如雪的眸子,道:“师父,你是在怪我吗?”
“你可知道,这一次,你差点犯下怎样的错误?”
辛衣一怔,知他说的是退兵之事,道:“我……原本不明白,但,现在明白了。”
扶风缓缓转身,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道:“以后,再不可如此任性了。”
“徒儿明白。”
辛衣垂下了头,却不知为何,满心都是委屈与难过。
扶风忽然俯下身,低低轻咳起来。
“师父,我……我马上进宫把御医找来替你瞧瞧。”她又急又慌,转身便朝门外奔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扶风轻叹一声:“你啊,还是这般随着性子来。”
辛衣,师父不是在怪你。师父只是希望,你能真正变得强大,直到有一天,再不需要我的保护。
他靠着那软垫,坐在了亭外的竹椅上,任满天纷飞的花瓣,落满了他衣袖,那点点嫣红衬在玄色的衣上,宛如胭脂泪。
“主上,您要保重身子,不要再白白折损自己的灵力了。”那身旁随伺的小童跪倒在他脚边,低声哀求道。
扶风的唇角逸出一丝苦笑:“我总是忘记,这个身体,再不是从前那个了。不过是千里来回,便耗费至此。”
他轻轻一动衣袖,那朵朵花儿随势落下,铺在松软的泥土上,顿时落红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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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一过,宫中便传来了圣旨,赐婚南阳公主与宇文士及。
圣旨来的那日,辛衣正在含凉殿看望南阳,耳听得内侍的声声禀读,只见南阳脸上的红晕渐渐化开,整个人娇艳得就如三月里怒放的牡丹。
“看来,我现在真要改口叫你小三婶了。”辛衣笑道。
南阳轻啐她一口,脸上却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嫁人,真有这样开心么?”辛衣望着她满脸的巧笑嫣然,有些闷闷地问道。
南阳瞥她一眼,道:“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我自然欢喜。”
“你羞也不羞!”辛衣抬手一敲她额际。
圣旨刚下,便有内宫的嫔妃送来了贺礼,往来的人群中,辛衣忽然发现了宇文士及的身影,他混在送礼的侍者中,并不张扬,只远远地站在殿外,没有走近,即便如此,辛衣还是能清楚地望见他脸上的笑容,和他那望着南阳温柔的眼神。
南阳却也望见了他,当下立起身来,凝望着他的身影,脸上的笑,宛如初春的碧波,荡漾轻摇,柔情无限。四目相对处,只见他们微微的颔首,如此自然,又如此甜蜜。
辛衣看着他们,脸上明明也在笑着,可不知怎的,心中却总有些淡淡的纠缠化不开。
“南阳,你真的喜欢我家小三叔吗?”
南阳有些讶异的回望她,道:“自然是真的啦。我若不喜欢他,为何嫁他。”
“那你喜欢他什么?”
南阳托着头想了半天,道:“什么都喜欢,好的,不好的,只要是他的,我就喜欢。”
“喜欢?”辛衣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心里觉不出是何种滋味,喃喃道:“到底,什么是喜欢?我不明白。”
她不明白,什么样的感情才是喜欢。她更不明白,怎样么样的喜欢会让一个人恋恋不忘,相要与对方天长地久,致死不分。
南阳唇角清扬,笑得丽如春花,道:“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喜欢他,就希望每时每刻都能呆在他的身旁,一刻不见,便会想念,一旦想见,便会无限欢喜。他开心了,我也跟着开心。他若不开心了,我便会想着法子让他开心。有什么好的东西,我第一个想着给他。有什么烦恼,我第一个想到要告诉他。哪怕是他的一个小小动作,我也会记在心上。”
“这,就是喜欢吗?”辛衣困惑的问道。
“对啊。”
“可是,我还是不懂得。”辛衣垂下头来,声音里有淡淡的懊恼。
南阳皱着眉,又想了想,道:“那我说这些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立即想到什么人?”
辛衣想想,既而有些迷茫地点点头。
“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啊!”
“喜欢的人?”
“他是谁?”南阳好奇地问道,“我认识吗?”
“难道,我一直都是喜欢着他吗?”辛衣托着下颚,望着天际,眼里却满是雾霭氤氲。
南阳与小三叔成婚那天,正值西月满厢,银色的月光洒在那大红的喜绸上,红与银的交织,那样浓烈。满院子的喜字,满屋子的宾客,处处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辛衣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望着那张灯结彩,听着那鞭炮鼓锣,不知怎的,却感觉有些儿淡淡的孤寂。
“婚宴已经开始了,你怎还不下去?”
扶风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转头,呆呆地看着他。
“师父。”
“今日不用练习了,你自去吧。”
“师父,我……我……”她挣扎了几下,脸上顿时涨得通红,那话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怎么了?”扶风低下头,凝望着她慌乱的眼睛。
“我喜欢你!”
她忽然喊出了口,一刹那,心里的慌乱与忐忑全都停滞了,仿佛所有的胆怯都随着那句话而飞出了胸腔。
“我喜欢你。”她又重复了一句,抬起眼,直视着面前的男子。
扶风的身体似已僵住,定定地立在风中,宛如冰雪般的脸上里第一次有了不同常时的神色。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
半响,他淡淡地笑,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梢,轻柔地象纷飞的羽毛。
“我早已经不是孩子了!”她眉宇间透着恼意,霍然起身,倔强地抬着脸,注视着他的瞳,嚷道:“为什么,你总是将我看成孩子。”
她靠他靠得是那样近,近得彼此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一阵阵温热的呼吸从她唇际传入他的颈内,如细细的小虫,在身上蜿蜒爬行。
他凝望着她,心口一丝微微的疼,牵动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轻轻叹道:“因为你还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
辛衣一震,抬眸怔怔看他,他却已经孓然转身,再没回头。
庭中月华如水如练,将碧树玉阶笼上淡淡清辉,扶风玄衣如墨,长发纷飞,冰凉的月色落在他的背影里,孤寂而冷漠。
你可知道,我有多欢喜,听到你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现在的你,根本还不明白,何谓爱。
我,又怎能欺骗自己。
辛衣独自抱着双膝,坐在屋顶上,看着洒在窗台上的淡月光影发呆。
“原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会叹气吗?”
她的耳边风声一响,转眼间,一个人已经与她并肩而坐。
“你……”
只见他抬手一扬,一个物事自他手中向辛衣飞去。
“我请你喝酒!”他嘻嘻笑道:“上好的竹叶青。”
辛衣一手接过酒坛,抱在怀里,抬起头恨恨瞪他:
“李世民!你为何每次都是这般神出鬼没?”
胭脂扫蛾眉
作者:小逍主
瞒天过海出奇招
月上中天,清光如洗,银河泻影。
银色的月光落在少年俊朗挺拔的侧颜,更清晰地勾勒出那如骄阳般的张扬。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种懒洋洋的神情,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亮丽璀璨的连星星都比不过。
习习凉风自空中轻轻刮过,和着夜晚清冷的气息,有种叫人说不出的舒爽。李世民将颀长的腿随意一展,将双手枕下自己头下,半倚半躺,斜着头打量身边的人儿,笑着:“喂,你怎么还苦着一张脸,真是难看极了。”
“谁叫你看来,闭上眼睛给少爷我滚远点!”辛衣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一手揭开酒坛的泥封,仰起头,喝了一大口,任那冰凉的液体顺着自己的咽喉缓缓滑入腹内,变成一团灼热的火在身体里蹿动。
“原来,许久不见,你的酒量倒越发好了。”
“酒若真能醉人,该多好。”
风中,她淡淡的一句,却让他微微的一怔。
辛衣半眯着望着天际,脑海里,却全是扶风那双略带些悲伤的眼睛。他就那样立在风中,定定地望着自己,用清冷而动听的嗓音说出那句话,就如一把锋利的剑,生生刺进了她心里。
“你还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
不懂吗?
他说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么?
可是,她是真的喜欢他啊。
是的,她是喜欢他的。从他站在自己面前说他是她的师父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是她最亲近的所在。那般懵懂而青涩的岁月,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一路走来,喜悦时,悲伤时,身边总有他的陪伴,看管了他那质如冰雪般的举世风华,习惯了他身上那如雨后树叶般清爽的气息,习惯了向他倾诉自己的心事,习惯了……
莫非,就因为如此,她才会如傻瓜一般对他说出那句话:
“我喜欢你。”
辛衣抬起手背,用力擦试了一下唇角的酒渍,仿佛想将心中的苦涩一并试去。李世民侧着头望着她,却忍不住敛起了好看的眉。
月光下,她的眉宇依然倔强如昔,却掩不去眼底那份淡淡的落寞。这样的她,却是他所陌生的。她竟然也会沮丧至此,这,却是为了谁呢?
屋檐的下方,张灯结彩,鼓乐飘扬。天空中,星移斗转,乌云遮月。一阵凉风吹过,潇潇落叶顿时落满庭院。两位青衫少年却是各怀心事,不声不响地半靠在一起,仰头凝望着天际,这灯火阑珊处,与那喧嚣的另一个世界,几乎是格格不入的。
“你不在太原当你的大少爷又跑到东都来做什?”
他忽然忍不住笑了:“你是在怪我吗?”
辛衣一怔:“怪你?”
“怪我这么久都不来看你……”
“你爱来不来,谁稀罕!”辛衣别过脸去。
他却笑得更加开心,托着腮,凑近她,道:“士及兄新婚我自然要来讨一杯喜酒喝,更何况……”
辛衣听他话音停下来,心中奇怪,待回过头去望,却冷不防被李世民伸过手臂,揽了个满怀。
“更何况,我心中挂念着你这个好兄弟啊!”
辛衣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待反应过来,连忙七手八脚地挣脱他的怀抱,狼狈之至。
“李世民!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却已经笑得直不气腰。
远远的,夜空中传来一个悠长的声音:“礼成,送入洞房——”
二人停下了打闹,齐齐望向下方。
“士及兄真是好福气啊,娶得如花美眷,金枝玉叶。”
“你很羡慕?”她皱皱眉。
他笑道:“我自然羡慕,但我李世民的妻子,只会更胜之。”
辛衣斜眼瞥他:“自大!”
李世民眉轻轻一挑,薄薄的唇角漾着笑意,却并不反驳。
辛衣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那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什么?”他没提防她突然张口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地楞住了。
“莫非,我们的宇文大将军情痘初开,看上了哪家姑娘?”
他这一句话,当即换来了辛衣狠狠的一拳,他身一侧,避过掌风,一把托住辛衣的手腕,笑道:“不对么?那便是哪家公主看上了你?要招你做驸马。”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酒坛子便劈面朝他砸过来,李世民赶紧伸手抱住,一边道:“可别浪费了我的竹叶青。”
辛衣狠狠瞪着他,冷哼道:“算你躲得快!”
李世民嘻嘻一笑,就着坛子喝了几口酒,抬起头道:“男儿大丈夫,哪能沉溺于什么儿女情长。你看看这眼前的大好山河,有的是天地任我们去驰骋,有的是功勋等着我们去建立,哪有功夫去想这些个东西?”
辛衣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沉沉的夜幕,无边无际,天空中云卷云舒,好似那疆场上万马奔腾时的滚滚沙尘,铺天盖地,烈烈生风。一刹那,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却是被什么轻轻触碰,似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暗暗滋长着。
“我看,你自己根本也不晓得。”她抑制住情绪的波动,嗤笑道。
“我不懂得?”他英眉斜飞,那样的笑浮在他黝黑的眸子里,带着点儿“坏”,却别有一分不羁的风流神韵:“我可不似你,却连这般简单的事也想不明白。”
“那你便说来听听!”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睛里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
“我若是喜欢上了什么人,便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我的妻子,必然要是那个能站在我身边,最懂得我的人。”
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屋顶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辛衣只能看见面前那双明亮的眸子,带着那样自信的笑,似漫不经心又似无比真挚。
一生一世……
不离不弃……
她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语,唇角却已慢慢浮现出笑来,原来,便是这样简单么?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夜渐渐深了,喧闹的喜宴也散了场,居高临下,可以望见府中那一盏盏明灯慢慢地熄灭,愈发显出天空中繁星的光芒。
两人抱着酒坛,听着那落叶沙沙的轻响,看着那初春的花儿,被阵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落满了二人的衣襟,馥郁袭人。
半响,李世民觉察到身旁的少年许久没有发出动静,侧头一看,却见辛衣将头搁在膝盖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却已经沉沉睡去。
“这家伙,为何每次与我拼酒,都是先醉倒的那个?”
李世民俯下身,想将她背下房去,谁知刚将她身体扶起,便被她抱住了手臂,他一怔,伸出拍拍她的头:“喂!你醒了么?”
她却并没有睁眼,蹙起了眉,手紧紧抱住他的臂,怎样也不放。
“师父……”
微风中,她发出一声轻轻的梦呓。
他托着下颚,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轻叹着笑:“是不是只要你做梦,都会梦见你师父呢?”
此时月上中天,将碧树玉阶笼上淡淡清辉。一个玄色的身影静静立在墙角,凝视着那两个少年,良久,终于转身而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孤寂而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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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时,从齐郡发来急报,反军卢明月率军10余万屯祝阿,包围齐郡,齐郡通守张须陀将军向朝廷请兵支援。
辛衣主动请缨,出兵齐郡。
杨广喜其骁勇,当场赐封辛衣为征讨大将军,令其择日起程平乱。
待下了朝,宇文化及少不得责备一番辛衣的自作主张,宇文述却不以为然,道:“我鲜卑祖辈尚武,血液里流的本就是勇武善战的天性,辛衣不愧是我宇文家的儿孙,建功平叛,身先士卒,自是无可厚非。”话虽如此,心里却终是有些舍不得。
宇文述老了,而他最疼爱的孙儿却总不在他身旁。
少年人志在远方,所谓的承欢膝下,不过是寻常百姓的念想,对于宇文家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远不是这些。
这一次的出兵,非同于出征高句丽。以往征用各地的兵马早已经各自归去,驻扎京畿的部队,数目并不庞大。辛衣只点了自己的亲信部队五万人,其余各部,仍是按驻大营,护卫东都。
大军出发那天,正是晴空朗朗,骄阳似火。
辛衣听完各营点报,刚得片刻闲,却见离昊穿着一身铠甲,兴冲冲纵马过来,一边嚷道:“辛衣!辛衣!你瞧瞧我身上穿的,象不象个将军?”
眼前的少年,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弦,似蕴涵着无穷的力量。他就这样骑在马背上朝她笑着,无畏而爽朗,带着那种草原上特有的气息,叫人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辛衣上下一打量他,笑道:“倒是象模象样的。”
离昊得了夸奖,开心不已,道:“如此,那从今后,我便是你的贴身侍卫啦。”
辛衣摇头轻笑道:“上阵杀敌,不比寻常,你不怕吗?”
“你不怕,我什么也不怕!”离昊一拍胸膛,大声说道。
“好!”辛衣笑道:“我营里的人,当有如此气魄!”
离昊欢喜地跟在辛衣身旁,却觉查到了她今日里的心不在焉,阅军的这片刻,总见她的眼睛不停望向远方,似在期盼什么,不由问道:
“辛衣,你在等他吗?”
辛衣知道他说的是谁,当下也并不否认,只是点点头。
“他不会来了。”离昊说道。
昨日入夜,这个冰冷的玄衣男子第一次主动来寻他,要他好好保护辛衣。离昊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如此关心辛衣,却总不愿意叫她知道。他更不明白,有时候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情,人们却都看不分明。
辛衣闻言身躯微颤,道:“师父他,可是疾症未愈?”
“他好着呢,什么病也没有!”离昊皱皱眉。
“那……”
“辛衣!他不来没关系,还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他忍不住说道,辛衣一怔,既而展颜笑道:“是啊,还有你呢!”伸手拍拍他的肩,调转马头,往大军集结处而去。前一刻,她还在笑,可是转过身,逆了阳光,然能清晰地看出那张平日里俊朗飞扬的脸上挂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她怎么了?”
离昊一回头,却见高子岑立在马上,视线追随着那抹红影,眼中满是关切之色。
“他也是,你也是这样。有时候,我真是不懂你们人,喜欢就喜欢,有什么好隐瞒的呢?”离昊自言自语道,高子岑隐隐听得不甚真切。
“你说什么?”
“没什么!”离昊瞪他一眼,待要走开,忽然头上一吃痛,却是被高子岑趁机重重敲了一记。
“混小子!走着瞧!”
离昊捂着头,朝高子岑一挥拳。
辛衣举目揽日,觉时辰已至,待要下令大军出发,忽见钱士豪领了一白衣小将朝这方而来,急声道:“将军,此人……”
他话未说完,白衣小将却已经抢先道:“末将太原李世民,见过宇文将军!”
只见那小将朝她一抱拳,抬起头来,笑容明朗的如同朝阳初升。
“李世民?”辛衣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投军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开什么玩笑。”她沉下了脸。
“这是兵部登记的军牌,请将军过目。”他掏出军碟,递给辛衣,辛衣将那牌子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几次。
她将那牌子一把掷到他怀里,纵马靠近他,皱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表情有些无辜,道:“我是报效国家,为朝廷分忧啊。”
辛衣皱着眉盯着他看了半天。
“好罢,好罢!我是久仰山东张须陀将军的大名,早就想找机会结识英雄人物,一直苦无机会,如今正好……”
“行了!我懒得听你的鬼话,但是你既然入了我营下,便要事事听我的调度,如有任何偏差,军法伺候!”辛衣正色道。
“末将谨遵将军令!”李世民抱拳,高声答道。
辛衣轻哼一声,自顾去了,唇角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直阴郁的心情忽然豁然开朗起来。
这边,离昊与高子岑正好纵马过来,正与李世民撞个满怀。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不由双双吃了一惊。离昊一手指着他,惊道:“你……你……二郎?”
“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李世民下颚微抬,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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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军情紧急,大军不敢有片刻耽搁,一路急行,不日便赶到了山东境内。
当日,辛衣下令大军扎营,令先锋军先行打探敌情。不久,探子回报,在齐郡外围有另一股军队正在行军,看路线分析,却正是前往齐郡支援卢明月的反军,领军的乃是齐郡人左孝友。
“若让这一股大军与卢明月的军队会合,情势将会极为凶险。张须陀已无兵可派,如若我们的支援未到,又被敌人联手围攻,腹背受夹,只怕这一战是必败无疑。”辛衣抬起头来,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决:“我们必须抢先将这一股敌军歼灭。”
“可是,将军,这齐郡外围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也无法施展什么奇计妙着,以我们五万人的部队要想对抗左孝友的十万大军,无异以卵击石。”钱士豪皱着眉说道。
辛衣点点头,道:“既然根本无险可守,那我们就不必考虑占据什么地势之利了。”
众人顿时愕然,齐齐看向这年轻的主帅。
辛衣却并不往下说,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少年,道:“你可有什么良策?”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将军心中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又何必来问我。”
“你只管说说看。”
李世民走到地图前,手指向一个点,道:“今天晚上,左孝友的部队最有可能在距离齐郡五十里的章邱驻扎,这样明日他的部队才能从容赶到齐郡,与卢明月会合,对张将军的军队展开围攻。这是最稳妥的行军计划。所以……”
“所以今晚便是我们最佳且唯一的偷袭时间。”辛衣接口说道,与李世民交互了一个眼神,毫不示弱。
“偷袭?”众将领闻言都吃了一惊。
“将军,依常例推断,敌军若在章邱驻扎,离我们这样近,防范一定异常严密,我们怎会有机会偷袭?”尧君素首先提出了质疑。
“没有机会?”辛衣微微一笑,道:“那我们便创造一个机会罢。”
“创造机会?”尧君素一楞。
“敌人如果来探营,定然会知道我们人数远远不如他们,他绝不会想到我们真的有胆子去劫营。所以……”
“所以,我们便有机会施惑敌之计。”这次,却是李世民接上了她的话,两人目光交汇间隐隐有相互较量之势,只是这一来一往,只试出了对方的锋芒,却不见胜负高底。
“好!”辛衣立起身来,轻展蛾眉,傲视众人,顾盼生辉,朗朗笑道:“那就让我们先送给张须陀将军一份大大的见面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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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谧而轻柔。
习习的凉风吹动着空中的旌旗,偶尔有轻嘶的战马答答地走动。
乌云,不时地将月光笼进怀中,留给大地的光芒时明时暗。
左孝友的大军行了一天的路,到现在都已经是疲劳不堪。吃过晚饭后,除了值勤的士兵,所有的人都立即倒头入睡。
三更一过,忽然,一阵如惊滚雷般急促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正在四下巡逻的士兵吓了一跳,赶忙三五成群迅速聚集到大营外面,同时吹响了报警的号角。
大营内顿时如煮开的水一般,沸腾了起来,一群群刚刚睡熟的士兵睡眼惺忪从营帐内冲出,随着角号的声音迅速集结,战马的嘶叫,兵器的碰撞,人们的叫骂声响彻了四野。
听到号角声,左孝友连衣服都没有穿好,急急冲出营帐,身后跟着一大群衣裳不整的将领、随从、传令兵,乱哄哄的一团。
“出了什么事?”他厉声问道。
“回将军,有敌人来偷袭!”
左孝友举目朝前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周一片漫漫红光,陈得夜幕异常鲜明夺目。红光移动的速度异常迅速,不多久,便已经变成一大片跳跃的火光,近在眼前。从火把的分布来看,来袭营的敌骑至少有数万骑。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象鼓点一样敲击在每个士兵的心上,紧张的气氛立即笼罩在整个军营上空。
“各部就位,准备应战。”左孝友平静的对身后将领大声说道。大家轰然应诺,各自散去。
大约相距一里左右时,对方的十几个号手同时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低沉的呜呜声激荡在漆黑的夜空,显得分外的肃杀和恐怖。
就在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敌人的火把突然之间全部熄灭,大地重新陷入了黑色之中。随即就听见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再之后就是整齐的马蹄声转头向黑夜深处跑去,渐至不可闻。
左孝友和自己的士兵们一样,不知道这是闹的什么玄虚,声势汹涌地准备劫营,却又莫名其妙地撤走了,虚惊一场。
几个骑兵飞驰出营,迅速融入黑暗之中。不久又迅速从各个方向跑回向左孝友汇报:五里之内,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
左孝友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拨马回营。各部队首领吩咐士兵解散休息,士兵骂声四起,大营里闹哄哄的。
不久,大营慢慢的重新安静下来。士兵们倒头睡下,鼾声四起。
没多久,大营里十几把号角同时吹响,巨大而凄厉的短促叫声把睡熟的士兵再次惊醒了。
左孝友和其他所有士兵一样,几乎不分先后冲出了营帐。然后在一瞬间,他们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距离大营三百步外的东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敌人的骑兵。每个骑兵都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刀出鞘,箭上弦,正准备冲锋。左孝友的大营在霎时就象炸了锅一样,士兵们狼奔豕突,惊惶失措,将官们手忙脚乱,声嘶力竭地叫喊指挥着。
左孝友望着远处的敌人,他们依旧停在那里,没有吹响冲锋号。按道理,自己大营混乱的时候,不是最好的攻击机会吗?敌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正在此时,对面敌骑的火把又开始陆续熄灭,很快,敌骑就全部陷进了黑暗里,声息全无。
左孝友和围在自己旁边的几个将领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大营里黑压压的排成队列的士兵叫苦不迭。白天拼命赶路疲惫不堪,晚上又被敌人反复骚扰,闹腾得比白天更累。许多士兵见迟迟没有动静,已经开始站着睡觉了。
过了许长时间,对面都没有动静。只是死一般的黑暗。
左孝友终于不耐烦了,下令侦察探子往东面黑暗的地方查找敌骑的踪迹。
敌人大概用草或者牛皮包住了马蹄。他们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走的时候也同样无声无息。
左孝友接到探子的平安报告后,立即下令部队轮流休息,防止敌人再次来袭。
过了半个时辰,奔腾的马蹄声果然又从大营南面传来。待看见左孝友的士兵在大营内精神抖擞的列队相候,他们立即转头又回去了。
如此反复,每过半个时辰,总有一队骑兵在不同的方向出现。时间久了,是白痴都看的出来,这是敌人的扰敌之计。
但左孝友非常慎重,每次都如临大敌一般命令部队做好迎敌准备。士兵们私下小声嘀咕,觉得他也太胆小了。到了后来,士兵们都躺在地上睡觉了,一听到号角声,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可眼睛大都还是闭的。军官们也麻痹了,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看见。
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看到接班的来了。随着军官一声令下,转眼间这些人就消失了。左孝友把副将叫到自己身边,嘱咐了几句。他也实在扛不过睡意,回大帐歇着去了。
这些看守下半夜的士兵睡得迷迷糊糊地给叫起来,哪里支撑的住。不大一会儿,营地空场上已经睡倒一大片了。
这个时候报警的牛角号吹响了。由于敌人总是远远地骚扰一番就立即消失,这些巡逻的士兵差一点连号角都懒得吹了。还没等士兵站起来排好阵形,敌骑已经象旋风一般离去了。
等到守下半夜的士兵吹完第三次报警号后,骚扰的敌骑突然不出现了。也许他们忙碌了一夜,也累了。大营中该睡的士兵都睡着了,不该睡的也都睡着了。大营四周,除了尽忠职守的巡逻兵,已经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了。
现已是子夜时分。
子夜,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
辛衣的红色披风,在夜幕中异常显眼,她注视着前方的营帐,唇角露出一丝笑容,抬手道:“传我命令,大军准备袭击!”
高子岑与钱士豪各率一队轻骑,分成东西二部,分别从二个方向袭击左孝友的大营,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冲进敌营,给予沉睡中的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二千铁骑在外围游戈,遇上逃跑者杀无赦。
当隋军如鬼魅一样突然从黑暗显现,对方巡逻的士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象前几次一样是来骚扰的,所以拿牛角号的动作都显得懒洋洋的有气无力。跟着他们就被Сhā入自己身体的长箭惊醒了。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有被射中的巡逻兵知道敌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们一边飞快的往大营中奔跑,一边使尽全身的力气吹响了被敌人突袭的报警号角声。
这一次,才是真的袭击。
而他们,却已经知道得太迟了。
正羡英雄逢乱世
黎明前,星辰渐陨,天空如墨,低低地压着地平线。
比起漫长的夜,破晓前的这份深入骨髓的黑暗,更加叫人窒息。
辛衣整个身体都伏在草丛里,凝神观察着前方的情况,现在已经是第三次的突袭了,狼来了的游戏即将结束,就连敌人,也该不耐烦起来了吧。
春天的早晨总是特别的潮湿寒冷,因为匍匐的时间过长,辛衣的身上早已经沾满了露水,湿湿嗒嗒地,不停地从她光滑黑亮的铠甲上滑落。她已经不记得了,自从自己踏上这战场之后,有多少时候是沉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等待着,等待着战机的到来,等待着黎明的来临,等待着,她自己也看不清楚的未来……
可是,她却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如同那窥视着猎物的豹子,她喜欢那种得胜的喜悦、挑战的冒险,这使得她全身的血液都随之沸腾起来。或许,他们鲜卑人,生来都是属于战场的,那驰骋纵横疆场一刹那的绚烂,于他们而言,是永恒的诱惑。
辛衣的身旁,是第一次随军出战的离昊。此刻他正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刃,注视着前方,那双碧绿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那样明亮,而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指节已经隐隐透白,辛衣能感受到,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激动正源源不断地自他那年轻的身体中涌出。她侧首望望他,却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那只在草原上自由驰骋、连她的弓箭也不放在眼中的小雪狼。记忆中的这个少年,属于广袤无边的草原,仿佛总是如此生气勃勃的模样。辛衣唇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探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松些,等下可有你表现的时候。”
离昊用力朝她点点头,微微闪动的眸子如夜空中璀璨的绿色宝石。
夜更加深了,铠甲上积淀的露水慢慢随着寒气渗进了衣襟内,湿湿的深衣贴着温热的身躯,就如一座披上了冰雪的火山,那般滋味,别提多难受了。一阵冷风吹来,辛衣禁不住微微地打了个冷战。
“你……冷么?”
那个坚毅得近乎于冷酷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辛衣有些诧异地抬头,黑夜中,高子岑回转了头,望着她,英挺的眉宇不知怎的微微地拧了一下。
“我不冷……”
辛衣话才说得一半,忽觉身体上一重,一件黑色的大麾已经披落在自己肩头,却是高子岑解下了自己的披风,飞快地搭在了她的身上。
“你……”
她被他的举动惊了一跳,不知道做何反应,而他却已经飞快地回转了头,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这个笨蛋!”
辛衣忍不住低低骂了他一句,他这算什么,是在将她当成寻常女子来照顾吗?她宇文辛衣,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女子么?
这个早已经被她遗忘许久的身份,乍然涌上脑海中却是恍如隔世般的陌生。原来,已经这样久了。久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其实是个女子。她并拢了五指,收紧了身上的披风,任那属于男子的陌生气息将自己包裹,倔强的神色中却不自觉地掺进了些许懊恼之色。
“辛衣,时候到了!”
前方的营地,乍现一片红光,喊杀声隐隐传来。李世民从前方回过头,小声地提醒她。辛衣点点头,抬起手,招来旗号官,发出了进攻的命令。再回转身时,却发现李世民正望着自己,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似嘲弄,又似不解。
“看什么!我脸上有银子让你捡么?”
“想不到,你们将帅的感情这样好,真让我好生羡慕啊!”
李世民忽然俯下身在她耳边低低说了这句话,她一怔,还没待说什么,他却已经飞身上马。
夜色中,英姿勃发的少年回头朝她微微一笑,满天星辰,竟似光芒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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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军营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左孝友军队中大多数的人却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于他们已经是末日的最后声音了。
随着辛衣下达了进攻的命令,隋军两支偷袭部队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大营中间会合,防止敌人醒悟过来之后利用有效空间组织起强有力的反击。然后各部队分成几十股小分队,立即展开了穿Сhā包抄围歼。
这就是一场屠杀。一边是如狼似虎的偷猎者,一边是沉浸在睡梦中的猎物。
熟睡的士兵被厮杀和混乱的叫喊声惊醒了。有的抓起武器慌里慌张地冲出营帐,有的还在穿衣找武器,有的三五成群向马圈跑去,现场混乱之极。士兵找不到军官。首领找不到下属,只能各自为战。还有相当多的士卒尚在睡梦中,就被敌人砍掉了头颅,割断了咽喉。左孝友的大营陷入了疯狂地厮杀中。
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在漆黑的夜里,分不清哪里是敌人,哪里是自己人。
面对方寸大乱的敌人,隋军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制敌于死的机会。骑兵们往来飞驰,大刀耍得就象割韭菜一样,只看见敌兵头颅纷飞,鲜血四射,狼奔豕突,哭爹叫娘,个个象没头苍蝇似的,任人宰割。
尧君素的神箭就象自己张了眼睛一样,在黑夜里犀利无比,又快又准,箭箭入夺命。高子岑挥舞着双锤,呼呼作响,就象黑夜中嗜血的幽灵,肆意吞噬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李世民矫健的身影在敌兵中象豹子一样灵活自如,剑剑都不落空。离昊则不离辛衣左右,左劈右刺,一路酣呼鏖战,无人可敌。
“呔!”辛衣清喝一声,纵马而过,右手战刀随之而起,只见半空中闪过一道灿烂的霞光,重重地扑击而下,刀光剑影中,对面的敌人一个个惨叫着倒下。不多时,她俊美的脸上便已经溅上了血迹点点,在那样的黑夜里看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小心!”
就在辛衣回身之际,一柄巨大的战戟像是地狱中的魔神一般狞笑着、咆哮着呼啸而来,带着死神的寒光罩向她。一直守在辛衣身边的离昊却是杀得兴起,早已经不知不觉离得她远了,此时要想回去解救却是万万不能。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一马已经迅速冲到她身后,手中兵刃一迎,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辛衣回头一看,却见那马上矫健的少年,正是李世民。
只听“叮铛”几声巨响过后,李世民已经与来人过了几招。
辛衣急忙转过马身,来到李世民身边。
“如何?”
“没事!”
他骄傲地哼了一声,然后瞥了她一眼,道:“交给你了!”然后身一回退,撤马离开。辛衣手中战刀一扬,和来袭的黑戟重重地交击在一起。一阵龙吟般的尾声中,辛衣手腕一阵麻意,座下战马,竟然被震得退后了一步,而来袭的敌人则闷哼一声,战马受不住辛衣的奋力重击,嘶声长吼着连退三步。
辛衣首次在战场上碰到如此强悍的对手,不禁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手:火红的战甲,赤红的战帻,两目炯炯有神,好一条威武的汉子。
正在两人相互打量间,来人狂呼一声,重戟如风,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巨大的弧光,带着摄人心魄的呼啸着猛击而来。
“叮!”辛衣奋力一架,长啸一声,战刀矫若毒龙,“哧哧”急啸着直扑敌人心脏!那大汉大喝一声,急抽回手中长戟重重地斜撞在战刀之上,又是一声巨大的龙吟处,两人的兵器死死地粘在了一起。
“好神力!”
辛衣禁不住赞了一句。
“你是谁?”那大汉忽然收戟立马问了一句,“你不是左孝友的人。”
“秦大哥!这是宇文将军!你可不要伤错了人!”
只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员小将杀将过来,跃马挥枪,大声朝这边喊着。
“罗士信,是你!”辛衣乍见故人,不由得大喜。
“将军!我和秦大哥奉张将军之命,来接你们来啦!”
罗士信手中长枪一挥,朗郎笑道。
“你是宇文将军?”那大汉却是吃了一惊,急忙回马抱拳,“黑暗之中未加细辩,末将秦琼失礼了!”
“秦将军神勇!辛衣佩服!”
辛衣不以为忤,抱拳一笑。
“此战尚未结束,不若我们再比试一场如何?”
秦琼还在诧异间,却见那个黑袍银甲的少年将军朝他回眸一笑,战刀一舞,却是已经往敌群中杀将过去。
“好!再比一场!”
秦琼爽朗大笑,双戟一挥,跟了上去。
成千上万的士兵从大营中杀开了一条血路,四散逃命。虽然逃出了身后那个屠宰场,但紧接着就陷入了另外一场屠杀。二百多名隋军神机营士兵分散躲藏在火光后,对逃出来的,暴露在明晃晃火光下的敌兵给予了无情的射杀。紧接着,骑兵们开始追出大营。在火光下来回追击,对逃跑的敌兵展开了更加残酷的杀戮。
半个时辰后,黎明不经意间撕开了漆黑的面纱,露出了一张朦胧的脸。
袭击战已经基本结束,隋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这一场瞒天过海之计,施得漂亮之极。
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火红的赤日放射出万道金光,遍洒在刚刚苏醒的苍茫大地上,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金色。远方的天空,几朵飘飘的白云也被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金色,天空火红火红的,像是着了火一样,显得分外壮观和美丽。
战场上一片狼藉,尸体堆满了诺大的一片军营和军营四周的草地。
如此美丽的日出,如此残酷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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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一名斥堠兵持信旗飞奔入营帐之中。
“启禀将军,宇文将军带领数兵士昨晚大破敌军援军左孝友军队,现在已经来到城外。”
“好啊!”张须陀从帅椅上立起身来,脸上有抑制不住的欣喜,“赶快出去迎接!”
阳光落满的山冈上,众隋军将士排成整齐的队列,漫山遍野尽是呼呼作响迎风招展的旗帜。
张须陀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之中的那个年轻的黑袍将军,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俊秀异常的面庞上,光华如玉,灿若骄阳,可与那秀美外表不相符合的是他身上那隐隐传来的霸气,那般气势,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张须陀早已经听闻,名满天下的宇文辛衣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冠少年,但一见之下,还是禁不住自己的惊讶之情。
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年轻,还要耀眼。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站在宇文辛衣身旁的小将,竟也是傲岸睥睨,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非寻常人物。
“原来真是英雄出少年。”张须陀不禁感慨起来。
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模样的将军,一夜之间,歼灭了左孝友的十万大军。
宇文家族权倾天下,宇文述,宇文化及皆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枭雄权臣。
而宇文辛衣呢?她又该是一个怎样可怕的人物?
“张将军!”
正在思量间,辛衣却已经迎上前来,朗朗轻笑,灿若朝阳。
“宇文将军,老夫总算是把你候来了!”
“张将军对我的这份见面礼可还满意?”辛衣下颚微抬,抱拳莞尔一笑。
“这份礼,真是太重了!重到老夫几乎都要拿不起来了!”
两人相视一下,都仰头大笑起来。
辛衣暗自打量着面前的这员老将,心里不禁暗暗感叹,原来这就是张须陀——威名震天下,使叛乱势力将帅威风扫地的张将军。
从“知世郎”王薄开始,孙宜雅、石祗阇、郝孝德、裴长才、石子河、秦君弘、郭方预、吕明星、帅仁泰、霍小汉这些数万大军的叛乱者,全部都败在张须陀手里。天下一百九十郡涌出的巨大叛浪潮,却只有山东的讨捕军孤军奋战,努力支撑着,至今未逢败战。这一切,并非仅仅依靠勇猛善战就可以做到。
想到这些,辛衣心里就愈发敬重起面前这位年已不惑却依然驰骋疆场的大将军。
待双方大军安扎下来,罗士信便忙不矢地拖着秦琼来见辛衣。
辛衣见他来,开心不已,当即重重一掌拍在他肩上,笑道:“好小子!多时不见,你倒是变得更有大将的风范了!看起来如今真要改口叫你罗将军啦!”
“将军你就别取笑我了!”被辛衣那一打趣,罗士信黝黑的脸膛微微渗出点红色来。这个少年历经了战火的洗礼,比起从前的青涩楞直,身上更多了一份稳重与成熟,只有那清澈的眼神依然如故,没有半分改变。
“将军,我要给你好好引进一个人,这位是秦琼秦叔宝大哥,是我在营里的好兄弟,秦大哥的本事可大着呢!立下的功勋,多得不得了。”罗士信将身后那大汉往前一推,嘻嘻笑道。
“你叫秦琼?”
辛衣将视线转向那人,笑着问道。
秦琼立在当儿,目光如炬,身躯伟岸,如一座雄伟的山峰,威风凛凛。只见他不卑不亢地抱起拳来,对着辛衣行了个军礼。
辛衣方才在战场上匆匆一见,未得细看,如今再见,却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一声。这样的人物,也只能在燕赵慷慨悲歌之地方才能得见,那是不同于江南俊秀钟灵的另一种风致,站出来,就是一条铁铮铮叫人折腰的汉子。
“秦将军好本领,领教了!”辛衣点头笑道。
“宇文将军承让,叔宝这点微抹技艺,何足称道!”秦琼口中虽如是答,神情里并没有半丝虚与委蛇的自谦,他的自信,源自于骨子里。
“有机会倒要与秦兄弟好好较量较量。”
“将军若有兴致,叔宝定当奉陪!”秦琼如炬的目光落在辛衣身上,脸上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原来张将军的军营内竟是卧虎藏龙,人才济济。”事后,辛衣这样对营中的兄弟说。
离昊听了这话,首先不乐意起来,道:“辛衣,若要比试起来,我可不比他们任何一个差!你为什么就这样夸他们?”
“你小子还有脸说,今天要不是你疏忽,差点就……”高子岑沉着脸,抬起手对着离昊的头就是一下。这小子,自己抢着去贴身保护辛衣,可真正关键时候自己却杀得忘记了东西南北,方才要不是李世民及时赶到,那后果……高子岑不敢往下想,只得将一肚子的火气全发在离昊身上。
离昊重重挨了几下,自知理亏,只得暂时忍气吞声。他嘟囔道:“反正,我非和他们分个高下不可!看看谁厉害!”说罢转身便往外走,辛衣连唤了他几声,竟也是不理会,不由得啼笑皆非起来。
“这家伙,还真是喜欢较劲。”
离昊一出营就赶着找罗士信与营中的弟兄切磋技艺,但两人都是少年心性,不打不相识,几个回合下来,竟很快就以兄弟相称起来。
离昊闹着离开后,辛衣这才发现,营内只剩下了自己与高子岑。
“还你的,多谢!”
辛衣解下身上那件披风,顺手递了过去。
高子岑凝视着她,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他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对着这样的眼神,她渐渐有些不安起来,待转身要走,伸出的手,忽然被他一把紧紧握住,那粗糙而有力的手掌,无礼而霸道地覆盖上来,叫她记起了那个月下的吻,那种愤怒、迷乱与茫然措失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高子岑,你放……”
话音未落,帐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掀起,李世民就立在门边,视线落在他们纠缠的手掌上,脸上的神色怪异而复杂。
“我好象来的不是时候。”
他展眉一笑,接着又放下门幕,退了出去,忽然又伸进头来,嘻嘻笑道:
“不过,你们将帅的感情真是好,太让我羡慕了!”
这一瞬,辛衣忽然有种将他五马分尸的冲动。
经过短暂的休整后,有校卫来请辛衣去用晚饭。
来到大营,辛衣才惊讶地发现,大将军张须陀就坐在士兵中间,与战士们共饮共食,谈笑风生,毫无半分身为主帅的矜持与架子。见到辛衣来到,他笑着拍拍身旁的空位,道:“宇文将军,不嫌这里简陋,一起过来和弟兄们吃吧。”
“如此甚好!”辛衣笑道,走过去随意往黄土地上一坐,并没有半点不适。
李世民早就已经坐在士兵中间,只一会的功夫,他就与张须陀帐下的许多将领士卒熟识起来,尤其是与罗士信、秦琼两人更是称兄道弟,好生亲热。这家伙身上似乎天生就有一种特质,无法不让周围的人喜欢他,接近他。这或许,也能称之为天资?
辛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却冷不防被他一回头,截获了视线。
远远的,他对着她微笑。而她却转开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耳根竟有些隐隐的滚烫。
一旁已有人给她递过食物,辛衣接过一看,眉心却跟着敛了敛。
山东士兵的晚饭,竟比辛衣想象的要简单的多,只有几张葱油大饼,和一碗稀得象水一样的薄粥。
辛衣转念间,待要发问,身旁的张须陀却似已经看出她所想,苦笑着说道:“实不相瞒,军中存粮不多了,能喝上这样的粥,都已经是不容易的事。”
“存粮不多?”辛衣心中微微一惊。大军出征时,因为是急行军,加上军队多为就地取粮,所以她并没有刻意多携带军粮辎重,谁想知,这里竟是遭遇粮饷不济之虞。
“现今的存粮,只够大军撑上十日左右,若在这期间还是拿不下卢明月,恐怕,就必须要撤军了。”
“十日?”
“卢明月在距我军6、7里处设营栅相持,坚壁清野,闭营不出,无非是想以逸待劳,不与我军正面相碰,所以即使我方如何骚扰挑衅,他也是无动于衷。”
“这卢明月倒也狡猾。”辛衣说道,唇角却带上了些许的嘲笑。
“这反贼一向诡计多端,要想拿下他,我们须得要好好商讨一番。”
“要拿下这反贼,也并非难事。”
“哦?”张须陀身躯一震,“莫非宇文将军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辛衣举起手中的粥碗,一饮而尽,托着腮,吟吟笑道:
“张将军以为呢?”
“我反复思量了许久,既然我军已无退路,现今唯有破釜沉舟……”
“不错,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倚剑疏狂破长天
那天夜里,辛衣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有殿阁玲珑,依水而立,碧檐金阑倒映流光,幽静的亭台连着池塘。
梦里象是有淡淡的烟雾缭绕,遮在人眼前,仿佛用尽了全力也看不清楚那真实的景物,就如同站在在冥河对岸望着那彼岸的花儿,明知花事明艳而妩媚,却永远无法碰触到。
走到近处,眼前的烟雾才袅袅散去,隐隐露出一个少女的娉婷身影。少女独自坐在青青的池水边,一身淡绿色的衫子,明媚得犹如初春的新蕊。辛衣立在她的面前,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胸口忽然开始莫名地痛楚,仿佛有有人拿着利刃从里面将它生生割裂,钻心一般的刺入她的骨髓。她生生咬着唇,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而握紧的手心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这或许正是个暑风日暮的夏日吧,楼阁边的池子里载种了千朵荷花,婷婷轻摇,恰似绿衣持节,竟似有万种风情。青青的池水里浸着少女一双雪白而纤细的玉足,她不时地用足尖俏皮地撩出阵阵水花,任晶莹的水珠跳跃起来,追逐着,最终溅湿了她的裙琚,少女咯咯地笑着,那笑声,回荡在水面上,泛起点点涟漪,宛如古筝里发出的美妙音符。
忽然,少女抬起头,象是看见了什么,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活泼泼地站起了身,提起湿哒哒的裙子,飞快地朝前奔去。辛衣追随着她的视线,却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掩映的花丛中。
“风——”
“啊!”忽然,少女不甚踩到了石上的青苔,身体斜斜一滑,眼见便要摔倒,只见面前人影一闪,她娇小的身躯已经被迎面赶来的人紧紧护在怀里。
“怎么还是这样不小心,恩?”男子的语音委婉如江南小桥下的流水,那样舒服而好听。不知道为了什么,听见这个声音,辛衣那本来已经缓和下来的心痛又更甚起来,那疼痛如巨锤一般狠狠地锤打着她的心房,仿佛整个人都要在这样的痛楚中生生撕裂开。
少女扑在男子的温暖的胸膛,顽皮地一笑,道:“反正每次都有你在啊!我可不担心。”
他俯下头,凝视着少女,微微一笑:“你啊!”一刹那,温柔的火苗在他明亮的瞳仁中跳动,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
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花儿扑簌簌掉落下,沾满了他们的衣袖,馥郁袭人。
“主上,主上,不好了!”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急的呼喊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树丛中的几只小鸟儿顿时被惊地扑簌着飞上碧空。少女和男子同时回过头去,这一刹那,辛衣忽然动弹不得,呼叫不出,骤然被恐惧扼住了咽喉。她看清楚了女子的模样,那样的眉宇,那样的面容,如此熟悉,熟悉到就仿佛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啊——”
辛衣一个激灵,顿时醒转了过来。
“辛衣!辛衣!你做噩梦了吗?”
身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那样温暖而熟悉。辛衣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离昊那双焦急的眸子。
“我没事。”她轻轻吐了口气,坐起身来,伸手探了探额际,这才发现已经是湿辘辘的一片。
帐外三更鼓已过,夜风轻轻地拍打着帐门,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间或一声战马的轻嘶在提醒着她,这里是战场,不是那飞红滴翠,曲觞流水的庭院。
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辛衣抬起头,看看离昊,轻轻皱起了眉,叱道:“你这小子,怎么夜里不好好睡觉,又偷偷溜到我帐里来了?”
“我担心你啊,”他辩解地那样理直气壮,“万一夜间有什么危险,我可以随时保护你!”
“只是睡觉而已,能有什么危险?”她摇着头笑了。
离昊注视她良久,忽然沉声道:“辛衣,你又梦见他了,是不是?”
“他?”辛衣有些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字,是那个梦中的男子吗?可是,他是谁呢?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唯一记得的就只有那双眼睛,那样温柔,那样深黑,像一潭不见底的水,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什么都有,却有一种吸引着人往下跳的欲望。
离昊霍然直起身来,道:“辛衣,以后别再想他了,好不好?不然,你会很不开心的。”
辛衣微微一怔,道:“离昊,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那个男子,他……”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离昊别过头,闷声说道:“我只知道,辛衣,我不想你不开心!如果……靠近他,想起他,最终会让你受到伤害,我一定会为你拼命将一切挡开!”
说罢,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出营帐,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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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的晨号吹响时,天边的浓雾正好散开。
辛衣走出大帐,站在小坡上,眺望着四野,只见那淡淡的阳光温柔和煦地照在大地上,濡湿的草地熠熠闪光,空中不时有蒲公英的绒毛随风飞舞,如春日的柳絮,飘到人的发髻上,赶也赶不走,俏皮而固执。
她俯下身子,将铠甲上那缕白絮拈下送进风中,再抬起头时,正好望见那两个迎面而来的男子,却是张须陀与李世民二人。
只见他们正说着什么,笑声朗朗,显是相谈甚欢,辛衣不禁有些微微地诧异起来。
“宇文将军,原来你已经起来了。”张须陀远远看见她,笑着向她打招呼。李世民却朝她眨了眨眼,并没有说话。
“老将军这样早,李副将也是。”辛衣瞥一眼李世民,说道。
“没想到宇文将军帐下还有李兄弟这样的将领,年纪轻轻,谋略兵法,却如此精到,方才他一番对战事的分析,通透而切中要害,实乃将才也,真真让老夫我赞赏不已啊!”张须陀一手拍着李世民的肩膀,一边连声发出赞叹。
“老将军若这样喜欢,不如就把他留在身边效力吧。”
辛衣暗暗瞪了李世民一眼,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若春风。
“哈哈,李副将是宇文将军的爱将,老夫哪里敢夺人之美。老夫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少年人,大好的前程就在眼前。”他大力拍拍李世民的肩,朗声笑着,朝营帐走去。
“其实,张将军才是真正叫人钦佩!”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世民收起了脸上的笑,正色说道,“我在太原时就有耳闻,山东张须陀深得民心,备受敬仰,甚至有百姓呼‘不为天子而战,而为张大使而战’从而踊跃从军。原先我还心存疑惑,以为名过其实,如今见着真人,方知名不虚传。”
辛衣斜睨他一眼,道:“难得李二公子也懂得谦虚之为何物。”
他转眸看她,眼底锋芒一掠而逝,唇角隐隐勾起笑意,道:“我自然从来都是和你一般谦虚!”
辛衣哼了一声,道:“承让承让!”
“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没睡好么?”
忽然,他俯下身来,凑近她的脸,低声问道。
辛衣抬起头,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是是太过近了,那张俊郎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间,仿佛稍稍一动,便会触碰上,而他的呼吸轻轻扑洒在她脸上,温热中带着些微微的酥麻。辛衣有些不安地往后退了一退,扭转头去,道:“我没事!我好着呢。”
李世民微微地敛了眉,他抬起头往前方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忽然将手臂往辛衣肩上随意地一搭,嘻嘻笑着道:“既然没事,那我们便到前营吃早饭去罢!”
辛衣没料想他会突然这样揽住自己,当下想也没想就反手重重给了他一拳,怒道:“走就走!别拉拉扯扯的!”
正说着,忽然抬头看见前方站着一个人,冷峻的眉宇,微微有些铁青的脸色,定定立在哪儿,动也不动地看着这方,却不正是高子岑。见辛衣的视线转过来,他于是匆匆背过头去,大步往马厩走去,仿佛在逃着什么。
辛衣看看他,又看看身旁笑得有些奇怪的家伙,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你是故意的!”她愠道。
“看到你和属下的感情好,我也忍不住效仿一下,没想到,还真是差别待遇啊!”
李世民摇头叹着,却笑得更加开心。
辛衣嘴角一阵抽搐,抬起脚来就从后面狠狠踢了他一下。
“哇!你来真的啊?”
这死小子,还真以为她好欺负么?辛衣恨恨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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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
军营中三鼓过后,众将领诸齐聚主帐内。
张须陀揽顾一下四周,朗声道:“老夫昨日已经与宇文将军商定出了制敌之策,既然我方军粮将尽,不若以此为诱饵,佯做退去,使敌心生轻意,主动出击,而后,我方再以轻骑袭其主营,乱其后方,掇其根本。首尾形成夹击之势,重击敌寇!”
“真是好计!”
众将领闻言,无不拊掌叫好。
“计虽为良计,只是……”张须陀微微地顿了一下,道:“此番突袭任务,凶险异常,一个不慎,便会有性命之虞,你们中,谁愿领命,担此重任?”
他话音刚落,只见几人齐齐站起身来,大声道:“我愿去!”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宇文辛衣、李世民、高子岑、离昊、罗士信和秦琼等一干年轻将领。
张须陀见状哈哈大笑,道:“果然都是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郎啊,好!宇文将军何在!”
“在!”
辛衣闻言出列,蛾眉轻扬,咄咄有力。
“我就令你率三千人马,带领李世民、罗士信等人伏兵葭苇中,侍机攻入敌军营寨。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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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报信士兵急急下马,直奔主帅营中,跪地急禀:“禀将军!隋军各营纷纷收拾辎重,有拔营之迹象!”
卢明月和副将帅仁泰初闻此言,皆是面色一变,齐齐站起身来。
“噢!”副将帅仁泰不禁大喜,道:“看来,我军行动的时刻到了!”
卢明月却摇了摇手,沉思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隋军最近粮草情况如何?”
探子回报道:“回大将军,一月前,隋军约三日一万粮车入营,二十日前降到五日一万粮车,十日前降到七日一万粮车,而最近恐怕十日都没有一万粮车了!显然,隋军粮草已经渐近枯竭了!”
卢明月闻言,面色一缓,哈哈大笑道:“若有无粮之危,隋军再支持不了多久。”当即脸色一正,大喝道:“来人,传我将令,击鼓升帐!
“咚咚咚咚……”响亮的战鼓声在军营内响起,数万大军集结整队后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出,朝着隋军撤离的方向杀去。
与此同时,辛衣率三千部众,静静地匍匐在葭苇中,待敌人大军过后,悄悄向卢明月的老巢潜行。
这天的阳光异常的灿烂,暖暖地洒在山坡上,星星点点的野花镶嵌在碧绿的草丛中,是那样美丽。
卢明月的大营内,留守的有一万驻军,此刻,他们都三三两两地坐在营前,或擦拭着兵器,或整顿着马匹,吹着暖暖的和风,闲适而惬意,并没有人意识到危机的来临。
首先感觉到有些不对的,是一个巡逻的士兵。他慢慢走到寨门口,向四周望去,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个士兵非常疑惑地摇摇头,正准备走开,随即就隐约听到了轰鸣声,非常低沉的轰鸣声。接着他就看见了从天空中冲下的一片黑乎乎的东西。那个士兵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那是什么,出了什么事。但他本能的伸手去拿挂在脖子上的牛角号。
他没有拿到牛角号,却抓到了一支长箭,一支射穿自己胸膛的长箭。另一个士兵突然听到一声箭簇入体的声音,赶忙警觉地扭头张望。他看到了一支箭,一支笔直的Сhā在同伴太胸膛上的箭,血丝正从箭杆四周溢出。
于是他惊骇的张大了嘴,正准备叫喊,一支更快的箭突然就射入了他的嘴中,穿过脖颈,钉在了木柱上,发出“嘣……”一声响,箭杆剧烈震颤。
“有敌人——”
一声尖锐促的呐喊声响彻了原野,士兵们这才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
辛衣一挥手,弓箭手箭弩齐齐发射,霎那间百余支巨矢一齐发出呼啸越过虚空、直扑敌营而来,那种巨大的威势直若半空中闪过一片黑云、打起一阵惊雷般。瞬息后,便见敌营里“劈里叭啦”一阵巨响,不少被巨矢击中的栅栏、望楼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粉身碎骨,变成了一蓬四散激溅的碎屑。而运气不佳的兵士一旦被巨矢射中,那几乎是连胸贯冲,血肉模糊之下便是立毙当场。一时间,敌军营中是惨叫声一片,碎裂声不断,整个大营似乎笼罩在一片遮天的烽火中!
辛衣慢慢抽出腰间战刀,猛然高举过顶。就在这一瞬间,十几个牛角号同时吹响,随即三千士兵几乎同时喊出了地动山摇的一声吼叫:“呼……嗬……”
这一声吼,来的那么突然,那么激烈,那么浑厚,那么巨大,几乎在瞬间席卷了天地间的所有生灵。
“呼……嗬……”
“冲啊……”辛衣纵声高吼,战士们同声呼应,一时间喊杀声响彻了黑暗中的牧场。
辛衣一马当先,直接撞向了敌人的木栅栏。跟在后面的战士们几乎同时策马撞了上去。木栅栏立即倒下了一大片。
“杀啊……”罗士信大叫起来。
“杀……”战士们同声应和,炸雷般的声音突然就撕破了原野的宁静。
卢明月部队被最初的长箭射惨了,许多士兵被无情地射杀。还没有等他们从死亡的阴影和恐怖中惊醒过来,凶神恶煞一般的隋军骑兵突然又从天而降,对他们展开了无情的屠杀。
突袭骑兵的动作和速度太快了,快得让他们除了死亡,逃跑,惨叫之外,没有任何时间任何办法组织士兵进行抵抗,还击。
战刀在飞舞,战马在飞奔,长箭在火光里啸叫。
滚滚铁骑象咆哮的猛虎,一路嗜血,疯狂的杀向黑暗深处,狂啸着,凶猛的蚕食着生灵。隋军战士们吼叫着,打马奔驰,不论是卧倒的敌人还是坍塌的帐篷,一律踩在脚下,肆意践踏,任意摧残,把敌人的绝望和惨叫统统淹没在血腥之中。
冲天的火光,震天的撕杀声,呐喊声,牛角号的警示声顿时传遍了四野。
“将军!我们中计了!敌人突袭我们大营,如今已经放火焚烧三十余栅,营中守卒大乱。”报信的探子惊慌失措。
卢明月面如纸色,他拼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和内心的恐惧,下了命令:“立即回营支援!”
可是,张须陀又怎会给他回去的机会。
在隋军的疯狂攻击下,卢明月大军毫无抵抗能力,死伤惨重,步步后退。已经被击溃的士兵再也没人听从什么号令,像是一群被毒蛇吓慌的鸭子般四下乱窜。
看着原本尚有十余万人的军伍在被凶猛的隋军像捕猎一般追赶屠戮,卢明月欲哭无泪,他只觉得胸口剧烈一痛,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射而出。
“将军!将军!”身旁的亲卫们慌了,连忙赶了上来,扶住卢明月。
就在此时,尚未等卢明月缓过劲来,辛衣和高子岑等率得胜军队已经狂追而来,与张须陀所率领的主力大军形成合力,给卢明月原本就痛断肝肠的伤口上又重重地撒了一把盐。
“隋军来了!隋军来了!到处都是隋军!弟兄们,快逃命啊!”左右顿时传来了士兵们惊慌不已的呼救声。
紧接着,急若滚雷的铁蹄声迅速从四周逼近,到处都响彻着士兵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
李世民挥动战刀,纵声高呼:“杀啊……”
罗士信、秦琼、高子岑、离昊、尧君色,以及其他的士兵们同声呼应:“杀……”
杀声蓦然响起,震撼了整个原野。更多的骑兵战士听到了高呼声,他们用尽全身力气的力气跟在后面大吼起来:“杀……”
隋军铁骑就象是破堤的洪水,一路呼啸着,轰鸣着,怒吼着,挟带着满天的风雷,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摧枯拉朽一般的杀向了卢明月大军。
卢明月脸色顿时变得刷白,听着耳旁越来越近的隋军喊杀声,面若死灰地下令道:“传令下去,大军向西南方向突围,能走多少是多少!”
“喏!”
霎那间,信骑四出,由于卢军已经没有什么较大规模的组织,所以信骑们边跑边喊:“卢将军有令,大军向西南方向突围!大军向西南方向突围……”
卢军们闻言顿时乱了,再也没有了任何抵抗的意愿,如同潮水般的地向着西南方逃窜而去。
“杀——!”此时的隋军愈见奋勇,呼喝怪叫着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像赶鸭子一般将敌军残部向西南方驱赶!
齐郡外的平原上,隋军的铁骑在血红色的战旗的带领下,象惊涛骇浪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铺天盖地的卷向亡命逃窜的敌人。
远处火光冲天的敌军的营栅,巨大的火焰不时腾空飞起,火光映照下把血腥的战场照亮得纤毫毕露。激烈的厮杀声,嘹亮的牛角号声,急促猛烈的战鼓声,嘈杂喧嚣的叫喊声,全部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轰鸣声,就好象是天地展开了血盆大嘴在咆哮。
这一战,卢明月仅以数百骑突围,其余大军被全部击溃。
隋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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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升时,军营里燃起篝火,运来了美酒。
这一战不仅获得了大胜,还缴获了敌人无数粮草辎重,一解军中无粮之急。年轻的士兵们纷纷嚷嚷着要庆功,罗士信与秦琼兴冲冲地来找张须陀,他笑着答应了。
所谓战争,所谓得失,最诱人的,不就是为了这得胜后的喜悦。
虽短暂,但已足亦。
明月高空,战歌满四野。
士兵将领们围聚在一起,大口地喝着美酒,大声地笑着,肆意发泄着那隐忍了多日的情绪,这些人里,大多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闹起来的时候竟比孩童还要欢快。
辛衣心里高兴,一时也多喝了几杯,还待多喝,却被身旁的人给抓住了手。
“别再喝了,不然,你就要醉了。”
“我酒量好着呢!高子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还我!”辛衣用力地瞪他,一边又从他怀中抢回酒坛。
高子岑哭笑不得,简直拿她没有办法。
辛衣唇角微微上扬,笑容不知不觉已经悄悄浮现。她微合着眸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开心过。
“张将军,我心里一直有一句话想问您。”
忽然,一阵风过,她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却是李世民。她扭过头,才发现他就坐在张须陀身边,正了眉色,与之侃侃而言。
“如今天下盗贼蜂拥,象卢明月这样的反军今日虽为我们所灭,但这天下却还有千千万万个卢明月,摇旗而起,反抗大隋,将军虽能挡得了一时,但想那义军散而复聚,只会越杀越多,上固不除,下患不绝。难道将军心里,真没有一丝怨言么?您认为,如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么?”
张须陀初闻他之言,眼中甚有惊色,但听他说完之后,神色却已经平静下来,只见他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说道:“年轻人,你不懂得,有时候,做一件事情并不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只要无愧于心,即使是螳臂当车,又有何畏惧?”
他的语气平静,却足以让人动容。
李世民身躯微微一震,却并没有说话。夜色里,辛衣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廓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一刹那,她的心也似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道理原来再简单不过。
无愧于心,无愧于心……
不错,正该如此啊。
于是她微微地昂着下颚,望着天上的圆月,轻轻地笑了。
忽然,士兵中传出一阵喧哗,只见罗士信站起身来,笑着大声说道:“今夜既然是庆功宴,岂能无助酒兴之物?我们不如请宇文将军为我们舞一套剑法,以助酒兴,大家说好不好?”
辛衣没料想这小子竟将心思动到自己身上,顿时吃了一惊。
张须陀军中本来就无甚等级之分,从将帅到士卒皆以兄弟相称,罗士信这一闹,众人都跟着起起哄来。
“好哇!好哇!宇文将军来一个!宇文将军来一个!”
“你们啊!真会闹!”张须陀笑着对罗士信摇摇头,语气中却并没有半分怒气,对着自己的部下,他更象一位慈祥的父亲,爱之切,护其深。
一时间,众人都将视线集中在那位年轻的将军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高子岑皱着眉刚要说话,却被辛衣轻轻按住。
“好!舞就舞!”
辛衣站起身来,爽快地回答道。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眸子往她身上一扫,离昊却已经大声给辛衣喝起彩来。
辛衣步出人群,在中间站定,抽出宝剑,青锋如水,映得她眉发皆碧。
“那我就献丑了!”
月色下,只见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在空中一个轻灵的翻腾,挽起剑花万千,衣袂飞扬,似有万千幻影盈于身周。
“好啊!”
众人顿时大声地喝起彩来。
少年侧身回剑,微微一笑。一时间,银色的月光就似拢在她的笑容中,水银般地泻出来。
月光莹润朦胧。剑光犀利耀目。 也不知是月光映了剑光,还是剑光衬了月光……跃动飘摇、交相辉映的银芒照在那修长的身影上,竟给人一种错觉,|奇+_+书*_*网|好似这玉树临风的少年只要这样一纵身就会攀上九重云霄,踏月而去了一般。
“嘶——”
宝剑发出了一声低鸣,辛衣手中的剑势突然快了起来。
快得连夜晚几乎凝滞不动的空气都被剑锋狠狠挑穿。
不再是高山流水的澄澈,不再是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的悠然。
不再是舞。而是武!一时间,众人只见那剑影团团,寒光闪闪,如霜如絮,那剑势时而如江水般气势磅礴,时而如惊雷般迅猛,时而又如清风般灵动。
却一似: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到尽时,剑划破长空,颤成无数个银亮的剑花,那一刻,最亮的却是舞剑者俊朗的脸。所有色彩都已黯淡,所有呼吸都已凝练。
看,就算定神地看,也只见她飘逸步伐在场中飞速变幻。
听,屏住气息地听,也只闻凌厉略寒的风在劲舞回旋。
整个军营都仿佛限在一种奇异的寂静中。
你可曾见过这样的美丽吗?
静夜沉沉,明月当空,少年如玉,剑气如虹。
马失前蹄将军耻
东都,洛阳,宇文府。
暗夜沉沉,楚暮低垂。时下已是夏末,秋的气息却早已经早早铺覆了大地。一阵西风吹过,潇潇秋雨洒落,院子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
宇文化及慢慢地翻动着手中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一行行字看下去,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额上却不停地渗出密密的汗珠,明明已经是入秋的天气了,他却觉得周身冰凉,尤其,是在面对这样一个人的时候。
那个负手而立的玄衣男子淡淡地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深邃而冷冽,看不见一丝情绪的波动,却有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压迫隐隐逼来。月光穿过纜乳苷兆潘质如冰雪的容颜,光影浮动,明暗不定。
宇文化及为人谨慎,凡行事皆需十分把握,可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非但处于完全的被动,甚至,还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本册子……”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惊讶与激动,颤抖的手紧紧按住那书页,仿佛害怕一个不慎此物便会突然离他而去,化为虚无。
“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不是么?”
这不是一本简单的册子,书中的前半部分详细地分析并描绘出了整个大隋各地郡县城池的地形地势,且一一点出险峻要地,巨细无遗。书册的后半部是各地驻守将领的详细资料,甚至还注明了其种种致命弱点与惯用战术。能掌握人的弱点,这本身并不能令人吃惊,可怕的是这些弱点中竟有许多是其人平素生活中最为隐私的部分,这些,若非身边最亲密之人绝不可得知。能收集这些信报的,绝非等闲之人。
如果此物一旦落在敌人之手,恐怕会令天下大乱。
可眼下这本书却被宇文化及紧紧握在手中。
这确实是他正需要的。
“可你……怎会有……”宇文化及神色中隐藏的惊惧与欣喜复杂交织着。
“这点你不必知晓。”玄衣男子淡淡地笑,信手而立,玄色的长袍迎风飞舞,不羁的发纷乱地拂过他额间那点鲜红如火的印记,竟显出一种异样的妖魅来,越发不似凡间中人,“你所需做的,便是妥善运用你手中之物,促成你心中之大事。
“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多年的官场生涯,使宇文化及清楚的明白,这世界上从来都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亲密,也不会有别无所求的付出,一切的一切,无非都只是利益关系之下的权衡。只是,面对着这么一个象迷一般的男子,宇文化及第一次感觉到莫名的惶恐与不安。他到底想要什么?权?利?名?或者……
玄衣男子扬起唇角冷峻的弧线,露出讥诮的笑来,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莫非,是为了辛衣么?”
他忽然脱口而出。
一刹那,玄衣男子的眉间闪过一道怒意,就如同隐入乌云中的霁月,那突如而来的黑暗叫人顿生寒意。有那么一瞬间,宇文化及甚至以为他会出手杀了自己。可那也只是一刹那,很快,男子的脸上就恢复了冷漠与淡然的神色,仿佛月影过后又是明月皎皎,银光泻地,宇文化及几乎怀疑那刚才的一瞬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一旦你大事能成,我自会来索取我想要之物,只不过,现下还不是时候。”
宇文化及闻言容色顿时一紧。
只见玄衣男子目光淡淡扫来,道:“宇文大人请放心,于你而言重要的,于我却只不过是轻若鸿毛之身外物。”
宇文化及被他一语道破心事,身躯却是一震。
“另外,宇文大人熟知大隋律法,不会不知道私自派人入著,与突厥人交易,其罪当诛。我只提点你一句,以后行事需得更加谨慎小心,不要让这些无谓的琐事阻了你的大事。”
这一番话,说得宇文化及冷汗淋淋。
这些年来,他都在与突厥暗中进行兵器交易,以备将来起事之用,此事一直进行得万分隐秘,他自以为无人知晓,谁知竟被扶风轻描淡写地道出,这怎不叫他惊惧失色。
这个玄衣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一切知晓得如此清楚,就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虽是辛衣的师父,但却从不主动亲近宇文阀。
他虽给自己提供如此重要的书册,却并无投靠效劳之意。
他看似游离在诸多政治势力之外,但实际却不动声色地掌握着大局。
他,究竟是敌是友?
“你到底是谁?”宇文化及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扶风冷冷的眸扫过他,长袖一动,孓然转身。
“你不是想成就大事吗?我自会给你机会。但是,记住,千万别叫我失望。”
语声戛然而断,清风动,灯火摇曳,弦窗前却已不见了那个玄色的身影。
宇文化及呆呆站立于原处,涔涔的汗水早已经打湿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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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扶风独自坐在溪亭边烹茶煮酒时,总会想起许多往事。
每当此时,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才会浮现出丝丝暖意。这样的温暖,就仿佛冰雪消融之后初升冬日的光芒,那破冰而出的阳光,能生生将人融化。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身上才会有一些“人”的气息,而非那九霄云外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底,他轻轻俯首,凝视着水中的星月倒影,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不知不觉间,他心中积攒的记忆,已经那样厚重了。
可为什么,自己所有的记忆里都有她的影子呢?
梅树下,有她舞剑的身影。
青莲池畔,有她如花的笑靥。
弦窗阁里,有她挑灯夜读的吟咏声。
而他的臂膀间,还留有她的气息,温暖而熟悉。
……
仿佛她就站在风中,那样倔强地看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师父,师父……”
“我喜欢你!”
他蓦地从梦境中醒来,这才发现袖袍上已经落满了夏日最后的繁花,点点的嫣红,衬着那如墨的玄,仿佛有种生生的痛从身体最深处涌上来。
青衣侍者的身影悄然从黑暗中现出,躬身跪于他身下,低声禀报道:“主上,军队明日便将抵达洛阳。”
扶风手指轻轻一颤,手中的那杯清茶溅了少许出来,落在湿润的泥土中,迅速地渗了进去。
她就要回来了。
她,就要回来了吗?
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不敢离她太远,害怕她会将自己忘记。
不敢毫无顾忌地靠近她,害怕她会想起那遥远的过去。
就这样摇摆着,踌躇着,守在她的身边。
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原来真是:
多情还似无情,相见不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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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夜,霜草似雪,弯月如钩。
辛衣独自一人坐在小山坡上,喝着酒,望着不远处的座座营帐,英挺俊秀的眉宇间却有淡淡的烟云。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也不叫我!”
李世民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牛皮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下去,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辛衣托着腮,斜睨他一眼,道:“你似乎每天都很开心!”
“可你似乎每天都不是很开心。”他转头望她,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子夜里的黑丝绒。
辛衣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道:“以前小时候,觉得大将军那样神气,可领千军万马,可以扬威立名,何等的快意,何等的纵情。可到现在,我真的成为将军,才发现,得到以后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快乐,这却是为什么呢?”
“或许,那是因为,这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他随着她的视线望天空看去,只见那群星璀璨夺目好似近在眼前,只要轻轻一伸手便可以得到。可是,谁都知道,它们离得那样远……
“真正想要的东西?”辛衣忽然有些儿迷茫。
“什么于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是权势,是名利,还是……儿女情长,宇文将军,你可不要选错了啊!”他拍拍她的肩膀,笑意无声从眼睛里泻出,那黑暗的气息,霎时融化。
“那你呢?想要的是什么?”她问道。
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回答。
辛衣注视他片刻,忽然道:“这几日行军,沿途经过一些地方,我无意中听到有孩童在传唱这样一首歌谣,这歌谣曲调很平常,词却写得甚是有趣。不知道你可有听闻?”
李世民微微敛眉,道:“愿闻其详。”
辛衣轻启薄唇,低声念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桃李子?”他不动声色的笑,“呵呵,好一个桃李子,确实有趣。”
辛衣挑挑娥眉,正色道:“这首歌谣直指天下李氏,你可别忘了,你也姓李。”
这并不是一首普通的歌谣,乃是一首隐讳的预言歌。“桃李子”是指李氏之子;皇后一句说的是杨广将困死于扬州,隋灭亡无日。歌中所说的李氏,虽无明示,但辛衣却下意识地想到了李世民。
李世民笑道:“只怕这首歌谣,直指的并非天下李氏,而是蒲山公李密。”
“李密?”辛衣微微一惊。
“你可还记得那个随从杨玄感反隋的李密,李玄隧。”
“我自然记得。”辛衣点头,这样的人物只要见过一次便绝不可能会忘记。
“当初杨玄感兵败后,他施计从官兵手中逃脱,后来投靠了瓦岗寨,如今已是其中数一数二的领袖人物。这几年来瓦岗寨势力发展迅猛,现已是河南最大的一股反军。能掌握这支力量,在众反军中脱颖而出,实非寻常草寇可比。”
“所以,你以为李密能竟逐天下。”
李世民傲然一笑,清冽月色,映着他脸上豪气勃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你可知道,现在在你面前和你说话的人是谁?”辛衣抬起清亮的眸子,定定看他,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怒意,“我是大隋的将军,你却堂而皇之的对我说,你要夺这天下。”
李世民转头看她,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她的影子。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良久,她听见他微微叹息。
“辛衣,我只当你是我的知己。”
辛衣怔住了,呆呆望着他,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这天下,我最不希望成为对手的,就是你。”
他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她却有些微微的惊慌从心底涌出。
“是么,可我却恰恰相反。”
她猛地站起身来,咬咬下唇,大步朝山坡下走去。
李世民看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摇头轻笑道:“这家伙,还真是别扭啊。”
繁星落尽,天边开始微微发亮。
朝阳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
李世民将壶里的酒喝尽,站起身来,舒舒手臂,剑眉微微一挑,道:“出来罢,我知道你在。”
树丛轻动,离昊走了出来,初升的阳光照耀着他坚毅的脸庞,李世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警觉与防备。
“怎么,你对我还是不放心,还在担心我会伤害她么?”
离昊定定看着他,说道:“你能向我保证,今生今世,不会伤她一分一毫么?”
李世民忽然笑道:“你待她,真是很好。”
“你能答应么?”离昊坚持的问道。
“你不明白。”他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芒,轻声道:“每次看着她,我总觉得是在看着自己。那样的感觉,太熟悉。没有人会愿意伤害自己,我也不会。”
离昊身体微微一颤,喃喃道:“我怎会不明白,那样的气息,我早感觉出来了。”
李世民眉一敛,转头看他。
离昊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道:“不要忘记,你今日说过的话。我会一直守在她身边,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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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经过多日的行军,不日,便抵达了洛阳城郊。
离昊一靠近洛阳城,便感觉到了扶风的气息,可环顾四周,却找不见他的身影,不由生起闷气来,嘟噜道:
“人都来了,却不出来见见她,这家伙真是太可恶!”
他再将视线到辛衣身上,却发现她正抬头看着远方,似在寻找着什么,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微的黯淡,于是他愈发不开心起来。
一边想着,辛衣却已经靠了过来,笑着问道:“怎么了?我瞧你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
离昊摇摇头,忽然伸手拉拉她袖子,说道:“辛衣,我们一会散了营去听雪楼喝酒吧。”
“今日可不行,我要先去看一个人。”
“你可是要去见他?”离昊急急问道。
辛衣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既而笑笑,道:“我先去见见韦姐姐和侑儿她们,把她们接来洛阳后我就领军出征了,都没有好好去看过她们。”
杨昭的正妃韦氏和其遗孤侑儿,前年被辛衣从京城接来,现在就居住在洛阳。
“可是……”
“喂!小子,你不是要喝酒吗?正好,同我走吧!”
离昊还要说话,却被一个人一把拖住,曳了过去,他定睛一看,却是高子岑这家伙。
“放手!放手!我才不要和你去喝酒,我要同辛衣一起……”
“小子!本大爷请你喝酒你还敢罗嗦,活得不耐烦了么?”高子岑夹住他,一边抡起拳来给了他几下,一时间军营里尽是他们哇哇的喊叫声。
其他兄弟们见了无不哈哈大笑起来。
辛衣啼笑皆非,心想,这两人什么时候感情变得这么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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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园,就在宇文府不远的地方。
一踏进那座府邸,第一个迎接辛衣的,是一个粉团儿一般的奶娃娃。
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地对辛衣道:“抱抱,抱抱。”
辛衣笑着将那小娃娃一把搂在怀里,用力亲了一下。
“侑儿乖!走了这么久,想我不想。”
小娃娃乖巧地将头埋在辛衣颈窝里,用手圈住她的脖子,小脸红扑扑的,也不说话。
“侑儿平时谁都不粘,偏偏每次三少爷来了都要缠着你抱,看来,他真是喜欢少爷你啊。”跟在身后的奶娘笑着说道。
辛衣抱住小娃娃,鼻尖去顶了一下他的小小的鼻子。他张开花苞般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笑。每次看到这样的笑,都会叫她想起那个人来。
昭……
她心里默默念着那个名字,眼角不禁有些微微的湿润。
“侑儿又淘气了吧。”
辛衣听得声音,转头一看,却见一女子立在白玉阑干前,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淡然而笑,眉目娟美如画。
“韦姐姐。”
韦氏颔首轻笑,走了过来。
辛衣笑道:“姐姐在洛阳住的可还习惯?”
韦氏淡淡说道:“一切都与京城无异,并无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辛衣微微一分神,怀中的小娃娃却咯咯笑着去摸摸她的衣领和脸颊,不由笑了出声,伸手去逗他。
小娃娃忽然奶声奶气地抱住她,叫了一声:“娘亲。”
周围的人顿时容色一惊,奶娘慌忙从辛衣怀中抱走小娃娃,尴尬笑道:“童言无忌,将军莫怪。”
这可不能怪小娃娃,怪只怪,这宇文将军与太子妃长的太象了。奶娘一边抱着小娃娃,一边抬头偷偷看她们两人。
辛衣摇摇头,心中却有淡淡惆怅流过。
“宇文将军既来了,就请到前厅用茶吧。”
韦氏每次对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她同意从大兴迁来东都,荫庇于宇文家族的保护之下,到底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辛衣看不分明。
“只要有我宇文辛衣在,我自会护她们周全。”
这是她曾经对杨昭许下的誓言。
她这样说过,便要这样去做。
可是,她欠他们的,终其一生,又怎能还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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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家,仍于往昔一般受尽荣宠,特别是在南阳公主下嫁之后,杨广待之又更加亲密几分。
南阳做了新嫁娘,那模样儿出落得愈发清丽起来,可性子却仍如以前一般,娇憨大胆,直来直去,辛衣常听府中的下人暗中议论,自己的小三叔宇文士及可对这个小娘子宠爱得不得了,她有什么要求从来不忍心拂逆其意。不由笑道:“原来,小三叔竟有惧内之虞。”
这话传到南阳耳中,直气得不行,“士及他才不是惧内,他这是爱之切,情之深,你哪里懂的。”
“小三婶自然会护短,不希奇啊不希奇!”辛衣笑得更大声。
“哼!你这死丫头,我咒你以后嫁个大恶人,将你管得死死的,到时候你就是哭着跑回娘家我也不理你!”
辛衣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胡说些什么?”
南阳斜睨着眼看她,道:“我这几日一直见你和太原那李二公子往来甚密切,你们不会是……哈哈,要不要婶婶我替你牵个红线啊?”
辛衣顿时一口茶喷了出去,一边咳嗽一边怒道:“你可别乱来,我和他只是好兄弟。”
“你一个女孩子家,什么兄弟啊!”南阳不以为然。
“你警告你,千万不许胡来,不然我……”
南阳冲她扮个鬼脸,道:“本宫才不怕你呢!”
于是,一连几天,辛衣都看见南阳带着她的那群侍卫到处游窜,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过了几日,南阳看到离昊,眼睛一亮,居然将这小子的也拉拢了过去,不知道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如此忐忑不安到立秋,南阳终于差人来请,说是邀她去赏菊。
辛衣托着下巴,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答应去了。
可是到了驸马府上,等了大半日,却不见鬼影一个。
“公主呢?我三叔呢?”
“回将军,奴婢不知。”
被辛衣眼睛一瞪,众丫鬟都吓得不轻,哆嗦着回答。
辛衣只好从前堂踱到后院,找了半日,终于在东厢房发现了南阳的身影。
“辛衣,辛衣,你过来!”
南阳从屋内探出半个身子,连连向她招手。
辛衣皱着眉,慢慢走过去,道:“做什么神神秘秘的?我还要赶着去军营里呢。”
进屋一看,才发现离昊居然也在。
“你在这做什么?”
她刚说了一句,忽然觉得身上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哈哈,成啦成啦!”
南阳拍手笑道。
辛衣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这两个家伙算计,不由得又恼又怒,喝道:
“离昊!你这臭小子!快点解开我的|茓道!”
“辛衣,你不要生气。”离昊见辛衣动怒,不由心软,当即往前走了一步要去帮她解|茓,却被南阳拦下。
“喂,你就这样放了她,不想看看她换上女红妆的模样了吗?”
“我……”离昊摸着头想了半天,脸上微微一红,汕汕道:“自然想看的。”
“南阳,你又在出什么鬼主意!”辛衣从未有这样被人挟制的时候,一时间又恼又气。
只听南阳笑盈盈道:“辛衣,我们只不过是想好好打扮打扮你,就一次,好不好?”
“不好!你们最好现在就放了我,不然休怪我不客气!”要是让她自行解开了|茓道,她非得好好收拾这两个家伙不可。
南阳忽然掏出一个小瓶,拔开活塞,朝辛衣鼻下一伸,笑着:“我才不怕呢!你现在根本就动不了啦。”
辛衣只闻得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直扑向鼻翼,身体一软,竟是再也提不起功来,不由得大惊:“你……给我闻的什么?”
南阳嘻嘻笑道:“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十香软筋散,辛衣,你身手那么厉害,我当然不能不小心提防啦。”
“辛衣,你别生气,我……”离昊还待说什么,却被南阳推出了门去,笑道:“好啦,好啦,你就在外面等着看美人吧!”
过了良久,室内终于传出南阳的声音。
“好了,进来吧!”
当离昊踏进房内,第一眼看到辛衣,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整个人完全呆住了,视线再也无法从她的身上转开。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儿,落到她的脸上,如玉般明净,如霞般绚烂。只见她身着宫锦华服,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凤钗横斜,宝光流转,珠屑丹砂匀施双颊,烘云托月般愈发显出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唯一不变的的只有那倔强如昔的眉宇,张扬不羁地直飞入云鬓里。
南阳拍手笑道:“如何,辛衣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
“好……看……”
离昊涨红着脸,从口中喃喃说出那两个字来。
她原来,是这样好看。
他拼命想着要从脑海中搜罗出可以形容这份美丽的词语,可想了半日,却找也找不出比“好看”那两个字更加贴切的。
记忆中的那个俊美无铸、神采飞扬的少年,眼前这个淡扫胭脂,身着女红装的倾国佳人,身影反复交织着,最后合成了一个人。
如果这世间有什么能叫人瞬间停止呼吸,那一定是她的笑。
如果有什么比那春日的碧波更动人,那一定是她的眼波。
有一种美丽,能叫人一瞬间记住。
然后,用一辈子忘记。
“你真是辛衣吗?”
他忍不住又傻傻追问了一句,惹来南阳一阵轻笑。
辛衣狠狠白他一眼:“臭小子!仔细我宰了你!”
离昊喃喃道:“听这话,倒是象是辛衣的口气。”
辛衣嘴角一阵抽搐,扭过头去。
南阳笑吟吟地将铜镜递于她手上,道:“你自己看看,可不是象换了个人似的。你啊,整日都是做男子装扮,当然不知晓自己换上女红妆的时候有多么好看。”
辛衣只斜眼往镜内瞥了一下,刹时间脸色变了。
镜中的那个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女子……
红装……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喃喃道:
“原来,这竟是我吗?”
宇文士及稍晚些进来,一见辛衣,也是半响动弹不得,满眼尽是惊艳之色,连连叹道:“到如今我方得知,我们宇文府上竟藏有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
南阳白他一眼道:“那我呢?”
宇文士及看向她,笑道:“你嘛,是我的小丑媳妇啊。”
南阳愤然,轮起粉锤往他身上打,却被他轻易制住,紧紧在手中握着再也不愿意松开,于是南阳的脸慢慢羞红了。
“你们够了吧!看也看了,笑了笑了,还不快点过来将本将军的|茓道解开!”辛衣真是生气了,说起话来声音象轰轰雷鸣。
“别急,别急。还有一个人没有见过你的模样呢!”南阳笑得有点儿神秘兮兮的。
辛衣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你们还叫了何人来?”
“他马上就到了,你就好好在这等着罢。”南阳轻笑着,一边将宇文士及和离昊拉了出去,一边探头回来,说道:“我替你牵一门好姻缘,辛衣,你要拿什么来谢我啊?”
说罢,大笑着离去,只留下辛衣一个人在房里,又惊又怒。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李公子,我家少爷在前厅尚有事要处理,还请公子暂时在厢房内歇息片刻,少爷稍后自会来此相见。”
“你家少爷倒也托大,大老远的将我叫来,居然还要我等。好罢!我便在此候他好了。”
这是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
辛衣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当即明白了这说话的人是谁,耳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身体却是怎样也无法动弹,不由得又急又窘起来。
“吱”的一声,门慢慢的开了,一个白衣少年往里走来。
辛衣惊慌地抬起头来,两人正好对了个正着。
一刹那,时间仿佛停滞了下来。
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作者的几句废话
让大家失望了,偶这一次爬上来不是为了更新,而是来向大家说声抱歉的,最近本人正在闭关赶稿中,暂时没有精力来更新文文,所以,本来已经很缓慢的周更最近都无法兑现了,不过,我会很快地忙完手头上的事,把全部注意力转到这一边来(大概还需要一周这样,也许会更快),大家不要担心,我既然说了会继续写下去,就一定不会食言的。本文不会是坑。(而且悄悄告诉大家一声,很快也会出书的)
既然来了,就忍不住想和大家多8两句。
关于本文的男配,一直都很困饶我。说实话,为了平衡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戏份,我已经是煞费苦心,愁白了头,好几次卡壳写不下去都是因为我在纠结,在矛盾。唉~~~怪就怪自己过于HC,没事写那么多男人做啥,真正是自作虐不可活啊,555555
好吧,我一个个地来简单把他们说一两句。当然,这只代表我的观点,你们可以选择无视。
小高:这家伙,完全是脱离我原定设计的一个人物(囧~~~这让我回忆起了悲惨的往事,想当初我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就是因为某个角色的人气过高被生生逼得换了男主,换了结局~~真是太可怕了`````)当初我写他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居然会最受大家的欢迎,有人能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吗?我怎么左看右看他都是一个喜欢闹别扭,有点倔脾气的小破孩呢?当然,在写他的时候我很开心,算是写得最轻松的一个人物吧。看在大家不断为他请愿的份上,身为亲妈的我已经有一些觉悟了。要不就把他活活虐死,要不就把他丢进蜜罐里生生淹死。哈哈,大家自己选吧(我盾~~)
小李:唉~~说到此人时我自己先长叹一声。这家伙,还真是不受人待见。完全是吃了历史的亏啊。大家都对他太过熟悉,还有就是他的老婆长孙皇后过于出名贤惠。再怎么写此人都是结局注定,无法翻身。反正我是怎么写怎么不得人心就是啦`````可怜的小李子。于是,他是我所有人物中写得最痛苦的一个。不过,我本人是很喜欢小李子的,之前专门看过许多相关的史书,这家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上马能打江山,下马能治天下。只能说,一个人如果过于完美,大概也是一种错误吧。
不过,大家也不要太敌视这小子。毕竟,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配做辛衣的对手。
而且,他们之间的缘分,还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讲清楚的。
扶风:师父啊师父````这个人物,是我真心痛惜的。不过也是因为他的过于神秘,和过于不食人间烟火,我知道有些读者是不大喜欢他的,认为他太没有真实感和存在感,不象现实中的人。可是,我还是要说,他是所有男配中,为辛衣付出最多的那一个,不管是前缘的相恋还是今生的守侯,他始终都不离不弃,长伴长依。现实的世界里,或许可以找到相同的小高,小李……却不大可能会遇见象扶风一样的男子。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为何阴阳相隔,方解情深如许……
扶风,大概也只适合于存在非人间的梦境里。
离昊:我们还是叫它小雪狼罢。这个角色乍看之下和小高有些相似,但是他们还是不同的。小狼更加单纯些,感情也更加简单直接些,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传说狼是一种有着感情洁癖的动物,一辈子,只会忠于一个伴侣。有时候想想还真是悲哀,人在某一方面,竟还不如一只畜生可爱。一直以为,他对辛衣的感情不能只简单地归于爱情,而是混合着亲情与友情在内。他当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更是可交托全部的朋友。她救了他一命,他便报她一生。这对于他来说,很公平,很自然。
如果这个世界多一些象离昊一样的人,是不是会更可爱呢?
子非鱼安知我乐
“你……”李世民迟疑着开口,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时间就像是停滞了一般的缓缓流动。
屋内檀香冉冉,似有似无的香气,缭绕着,盘旋着,云雾般散开,如初雪天的梅香,又似八九月的金桂,馥郁甜腻,却又透彻心扉。
那屋内的人,黑发如绸,眉如远山,眸如繁星,端不尽的绝世风姿,说不尽的形容芳华,千枝万树的绯滟,红尘梦醒的繁华,都难及她清浅悠远的一笑,仿佛她眼波轻轻的流转,便足以令梅花失尽孤冷,令芙蓉褪尽清丽颜色,凝滞所有的呼吸。
她咬着唇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恼非恼,转瞬流转间,竟有如星河灿烂的璀璨。
李世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响,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象现在这般急促过,仿佛随时便要破胸而出,无可自抑。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他当即抱拳躬身,急声道:“在下不知此处有女眷,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话刚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慌乱地退出门去。这个一向潇洒自若的英俊少年,此刻竟是窘迫异常。
辛衣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气恼,一边在暗自庆幸他没有认出自己,一边却又有些莫名的懊恼,莫非之因为换了件衣裳,这小子便已经认不得自己?
她刚微微松了一口气,忽然又听见门哐当一响,那刚刚消失的修长身影却又出现在眼前,他定定看着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你是辛衣?”
似询问,又似陈述。
那如水墨般漆黑幽深的双眸里跳动的,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惊讶。
“你……是女子?”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辛衣没好气地回他一声。
他失神地凝视着她良久,似自言自语,轻叹道:“辛衣,你居然,是个女子。这么久来,我竟然都没有发觉。”
辛衣蓦然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只觉得那黑幽幽的,宛如沉潭千尺的瞳仁里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凝重,更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不知怎的,她只觉得心头一颤,几乎是有些狼狈的侧过头,避开那注视,仿佛那里面有一种叫她害怕的东西,使她不敢面对。
“如果这么容易被你窥破了去,我就不叫做宇文辛衣了!”
“既然如此,你现在怎么会在这里,穿着这样的衣服?做如此打扮?”李世民敛着眉,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你没看到我的|茓道被点了吗?还不快点过来帮我解开?”被指到痛处,辛衣顿时又窘又气,只好再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李世民见状先是微微一怔,既而展开英眉,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堂堂的宇文将军竟也会被人设计,着了道子,哈哈……你这家伙,不是一向都那么厉害的吗?”
辛衣脸上烧得厉害,气得非同小可:“李世民,你若再敢取笑我,回头仔细本将军以军法处置你!”
“不敢,不敢!”他嘴上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却仍是那样肆意,那双细细长长的墨色眸子在微笑中灿若流星。
|茓道被解开的刹那,辛衣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她瞥了旁边的白衣少年,恼火的说道:“既然说不敢,你还笑的那样开心!”
“我不笑,难不成要同你般臭着一张脸吗?”
他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笑吟吟地低头看着她。
“臭小子,看见我被人陷害,就把你乐成这样?”
辛衣气得牙痒痒,“嗖”的一下立起来,劈面一拳就朝他挥去。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才刚刚解开|茓道,经脉血络未通畅,猛然站起身来,下肢竟是一阵酥麻,顿时站立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前仰俯下去,毫无预警地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有些惊慌的微微侧过头,那属于男子的陌生味道带着阳光的淡淡香气,漫漫袭卷而上,像从脚底升起的晨雾,间中还夹带着湖风,一点一点裹住,纠缠着自己……
一刹那,他们两人都楞住了,只呆呆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慌乱的呼吸,莫名的心跳,种种异样的感觉一阵阵涌上心头,陌生而奇妙。
过了片刻,辛衣才想起要挣扎,可那两条坚实的手臂却象铁圈一样,把她牢牢固定在怀里,那样霸道,那样笃定,根本容不得丝毫的反抗。
他英俊的面孔就挨在她的咫尺,仿佛只要再往前分毫就可以触及到彼此。
“辛衣……”他忽然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音色柔静低徊如笳声萦绕,却刺得她脑子里猛得一震,顿时僵直了身子。
“放开我!”她拼命抑制着胸中的焦灼与异样,奋力想要拉开与他的距离,忽然间,自己的身体竟腾空而起,再睁眼时,人却已经被他打横抱在胸前。
“你……你要做什么……快点放开我!”辛衣用力挣扎着,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
李世民好看的唇角微微钩起,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笑道:“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说话间,他却已经将她轻轻放在前方的椅子上,自己蹲下身,轻轻帮她揉着膝盖关节。
“你这家伙,永远都是这样好强。象你这样的女子,我真还没有见过。”
她垂下长长的睫,视线凝固在他那修长的手指上,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她飞快地侧过头,遮掩似的大声说道:“我宇文辛衣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是!是!独一无二的自大,独一无二的骄狂!”他笑了,那语调里甚至有点宠溺的意味。
辛衣轻轻的哼了一声,神态虽是那样骄傲,那耳根脸颊却依然烧得厉害。
“好了点么?”他松开手,退后半步,笑着问她。
辛衣迟疑着起身来,试着走了两步,却已经能行动自若,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正好对上他那斜长黑亮的眼睛。
“多谢!”
“不必客气。”他眼角眉梢泛着笑意,带着些微微的捉弄。
她正要急着离去,忽又回过头,板了脸,恶声恶气地补了一句:“不许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他哑然笑道:“你几时又曾对我客气过?”
此言一出,便见辛衣玉容生寒,怒眉斜飞,一副要当场翻脸的样子,李世民赶紧无奈地举起手,道:“好,好,我发誓!今日之事,我李世民定然不会泄露半句!如违誓言,天诛地灭!”
“这还差不多!”她挑起修长的蛾眉对着他嫣然一笑,那满园的姹紫嫣红,顿时光华不再。
他又一次呆住了,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中良久,还没有从那临去一笑的魔力中拔身而出。
“宇文辛衣……宇文辛衣……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初见时策马弯弓,骄傲自负的你,战场上睥睨天下,惊才绝艳的你,女红妆下风华绝代,容色无双的你……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白衣的少年昂起头,朝着辛衣远去的方向轻轻一笑,凌厉轮廓逆了阳光,浑雄的气势凝重如山岳,眉目间流转的光芒却是那样柔和。
背过身,辛衣几乎是逃着离开了那间屋子。
以前行军作战,哪怕是面对千军万马,她都没有想过“逃”这个词,对于一名武将来说,“逃跑”是一个代表着无上耻辱的词,宁战死,不败逃,这才是他们应有的骄傲与矜持。
可今天,她却因为一双黑亮的眼睛而乱了心神……
脑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开,逃开那间屋子,逃出他的注视,
可越是走得慌乱,就越是觉得那灼人的视线始终跟随在自己身后,如影随形,无可摆脱,越是想走快,就越不得其法。
难道,自己竟是在害怕吗?
可是,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辛衣敛了眉,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是雾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方向,也看找不着出口。
等着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下,她的眉拧得更紧了。
女红装?这就是女红装吗?
她本应该穿着的,她本应该拥有的……
可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轻便简单的男装打扮,却哪里能适应这束手束脚的儒裙半臂,现只走了这么几步路,居然都是行得踉踉跄跄,几次抬脚都差点踩到那拖在地上的长长裙琚,一时间竟是满头大汗,狼狈不已,哪里还见平日里半点风神俊朗的英姿,顿时又在心里又将那个陷害自己的顽皮公主骂了一万次。
迫于衣裙的困窘,辛衣终于不得已停了下来,闭目坐在花丛的大石边歇息了片刻,心里一边苦笑道:“没想到我千军万马也不曾畏惧,今日竟然在区区一套衣裙上落了败。”一时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沮丧。正在百感交集之时,忽然旁边传来几声人说话的声音,她顿时一惊,急急将身形隐藏起来,却发现是几个拿着果盘茶水的小丫鬟,一边自顾说笑着,从她刚刚行走的道上走过。
等到人声渐渐远去,辛衣的后衣却已经湿了一半,阵阵凉气刺入心骨,她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差点忽略了这个严峻的问题:
她现在是作女装打扮,这副模样,怎么可以叫人看见?南阳那死丫头惹了如此祸端,定然早就躲得不见踪影,哪里还会乖乖呆在府上任她来逮?但驸马府上的下人却如此众多,万一要是因此被人发现了女扮男装的真相,那么后果……
想到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彻底断了从前门大摇大摆出去的念头。
唯今之计,也只有待夜色降临之时,从后院翻墙悄悄离去。
她不禁长叹一声。
真是虎落平阳,好生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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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轻云微月,偶有清风拂面,略渐凉意些许。
辛衣借着夜色的掩饰,施展出轻身的功夫,只见人影闪动,只是几个起落,已从驸马府丈高的围墙上翻身而下,姿势曼妙,悄无声息,如轻盈的燕子。
她稳稳站定,在风中一个转身,墨玉般的发和着身上淡红色的儒裙纷飞随风蹁跹,好似一朵开到尽处的牡丹。
她抖了抖衣襟,警惕地朝着四下看了看,正准备要往宇文府方向而行,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谁!出来!”她厉声叱道,眉稍挑成冷酷的弧线,杀气顿起。
黑暗的角落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而出,矗立在她面前,几乎挡住了整片月光。阴影中,年轻的脸轮廓深邃,俊朗的五官峭拔刚劲,乌黑的眼睛定定看着她的脸,透出令人惊悸的光芒,似震惊又似不信。
“高子岑?”
辛衣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处与他意外相遇,一时又惊又窘,竟不知该做和反应。
难道天下真如此之小,越是不想遇见的人,却偏偏都要在此时出现?
高子岑睁大了眼睛,对她看了又看,微微颤抖的嘴唇艰难地喏动良久,才挤出两个字:“辛衣?”
辛衣头痛异常,斜眼瞥他一眼,叹了口气,自认倒霉。还好,这小子是早已经知道她身份的,不然还真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真的,是你吗?”他神情震动,只呆呆看着她,目光复杂变幻。
“你怎么会在此?”害怕他继续询问下去,辛衣只好抢过话来,先行问他。
“我……”高子岑吞吞吐吐,道:“我只不过是正好路过。”
“路过?”辛衣不禁有些啼笑皆非,这里是洛阳东城,而高子岑的府邸明明在城西,若非有事,他怎么可能会专门路过?可她此时也懒得点破,只装作不明就里,随他去路过,只希望这小子不要对她身上这奇怪的装扮产生兴趣。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来解释眼前这尴尬的局面。
正在思量间,忽然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车急驰声,打破了两人的思绪。
只见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飞快地从身后驰过来,见前方有人竟也不放慢车速,只是横冲直撞而来,毫无顾忌。
“小心!”
辛衣正好站在靠路中的位置,见马车来得急,正要闪躲,忽觉腰上一紧,身体却已被高子岑揽住,飞快地护在了身后,只这一分毫,呼啸的车轮马蹄便正好擦着他们的衣角而过,灰尘四起,顿时呛了他们一脸。
“大晚上的拦在路中间,着死么!”
驾车的车夫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反是恶人先告状。
辛衣不禁大怒,顺手从地上拣了几颗石子,一扬手,只听“嗖嗖”几声破空响,拉车的马儿吃痛扬起前踢一阵长嘶,整辆马车都差点被倾翻在地。
驾车人当即吓得面如土色,好不容易拉住了惊马,停下马车,已是汗流浃背,狼狈非常。
月光下,辛衣得意一笑,高子岑呆呆看着她,呼吸也似凝滞。
“大人,您没事吧?”
“外面出了什么事?”车内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回大人,不知道为什么,这马走得好好的却突然惊眼了,不知道是不是着了什么道子。”车夫万分疑惑地朝着辛衣他们看了几眼。
“喂!你们!撞了人就想跑么?”高子岑抱着双臂,冷冷喝道。
“大胆!你可知这车内坐的是谁,启容你如此叫嚣放肆!”
“我管你是谁,乖乖下来给小爷我道歉!”高子岑一惯在京城里做小霸王,哪里会惧这些。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拉了拉,侧头一看却见辛衣正低了头,往黑暗处退了几步,竟是在躲避着什么。高子岑惊讶万分,当下放低了声音道:“怎么了?”
“是王世充。”她低声说道。
他忽然恍悟,高大的身躯无声无息朝着她移近,完全把她掩盖在自己的身后,柔声道:“我不会叫他看见你的,放心。”
“我道是谁,原来是高贤侄?”车内人探出身来,朝着这方看来,高鼻深目,面色阴鸷而谦恭,却不是王世充是谁。
“王大人!”高子岑冲着他一抱拳,唇角却带上了冷冷的讥诮。
“一场误会,一场误会,”王世充朗声笑道,“不想我的马车今日竟是误撞了自己人,得罪之处,还请贤侄见谅!”
‘好说好说!子岑也不知车内坐的是王大人,不然也不会无故阻拦大人的马车。”
“无妨,无妨!”王世充笑得欢畅,“改日我定然再请贤侄畅饮以赔罪。”
“大人不必客气,何来赔罪一说。”高子岑淡淡一笑。
“不知道,这位是?”王世充目光投向高子岑身后的人影。
“这是我……我……”高子岑不动声色的用身躯阻断他探询的视线,想要解释,可话却咽喉咙间,怎么也说不下去。
王世充瞧见他窘迫的神色,又隐隐窥见那风中窈窕动人女子的倩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哦,哈哈,原来是佳人有约,果然是少年风流啊,我就不打搅贤侄的美事,告辞!告辞!”
“告辞!”
高子岑脸上一热,讪讪答道。
眼见那马车辚辚行远,空旷的街道上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夜,残月如钩,不知何处忽然传来隐隐笛声,吹得清越动听。
他低头偷偷看她,银色的月光正好映在那光华玉容上,流水般静静泻着,将那惊心动魄的美丽融化在了夜的氤氲中。他的心里,有点甜,又有点慌乱,不知所措。
“我……我送你回去。”
“不必!”她摇摇头。
“可是万一你又……”
“不会有什么万一,更何况,还有这个家伙在呢!”
辛衣微微一笑,忽然朝着上方喊了一声:“离昊!出来!”
屋顶上一个矫健的身影忽的一闪,顿时立在了她面前。
“辛衣。”一身素衣的少年迎风而立,碧绿色的眸,粗犷如刀如刻的五官,带着未褪的野性,让人想起草原上桀骜的狼。
“你这臭小子!还有脸来见我么?”辛衣面色一沉。
“辛衣,我错了!你不要生气!”离昊拉着她的衣角,耷拉着头,满脸沮丧,如做了错事的孩子。
辛衣狠狠瞪他两眼,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道:“还不跟我走?”
离昊怔了怔,忽然醒悟,当即喜笑颜开,赶忙跟了上去。
远远的,高子岑望见辛衣回头朝这方看了一眼,红唇钩起一抹笑意,他不禁有些痴了,只觉得墨色流光在暗夜中飞扬,流转,伴着天上的星月之光和地上的萤火,渐远渐行。
清风动,玉人远,等闲平地起波澜,此时此地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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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风波后,辛衣便销声匿迹了一般,一连数日,南阳都见不到她人,便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南阳急慌慌地派人到宇文家探了数次,并送上无数珍稀做为赔罪礼,却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于是更加心惊起来。
“士及,你说,辛衣她该不会从此都不理我了罢?”南阳忧心忡忡地说道。
宇文士及伸手轻轻夹夹她的小俏鼻,笑道:“既然怕她不理你,不如你亲自上门道歉吧。”
“可是……我贵为公主,要我道歉,多难为情!”她扭过头,神色有些不大自在。
话虽如此说,但翌日,南阳还是去了宇文府。
可是辛衣却依然闭门不见。南阳一气之下,直直闯了进去,下人不敢硬拦,却又怕三少爷怪罪,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却听见书房内传出一个声音:
“好了!让她进来吧!”
南阳昂着头走进去,却见辛衣正坐在窗前,手里拿了一卷书低头凝神翻阅,也不搭理她,不由嘟了嘴,上前拉着她手臂,娇声软语:
“辛衣,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我都给你赔罪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辛衣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叹一声:“你知道错了吗?”
“我自然知道。”
“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骗你穿女子的衣服。”
“南阳,你平时怎么胡闹我都可以容忍,可是,惟有我的身份是绝不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你明明知道这个秘密若暴露于人前,带来的后果将会有多么严重!一个不甚,就会殃及宇文全族,不单是我,还有我爷爷,我父亲,二叔、三叔……甚至你……都会……”辛衣眼光在刹那黯淡下来,道:“你们都是我重要的人,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有事。”
南阳听了,怔怔道:“对不起……辛衣,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
“我明白,所以这一次,我原谅你。可是,绝没有第二次。”辛衣抬起头,直视着南阳的脸,目光中仿佛有刀锋般的光芒一掠而过,犀利如剑,其寒若冰,开阖间自有一番不言而喻的威仪。
被这样的目光逼视着,南阳的掌心也不禁渗出了冷汗。第一次,她真正的意识到,眼前站着的这个熟悉的少女,不是寻常的闺阁脂粉,而是宇文家拥有无上权威的将军。
“可是辛衣,不管怎样,你究竟还是个女子啊,难不成这一生,你都要被这身份所束缚,无法享有寻常人该有的幸福?”
辛衣沉默良久,却是淡淡一笑,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
觉来惆怅消魂误
入秋后,天气便一日凉过一日,不时有沥沥秋雨伴着无边落木萧萧而下,举目望去,低垂的楚幕,就如同人的心,总似郁结着层层忧绪,积云难散。
连月来,不断有大量外地难民涌入东都。
各地揭竿而起的反军虽屡遭镇压而燎原之势不减,连连的战乱使众多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容身,只奈之下只有携家带口四处迁徙,一时间,洛阳城内路旁、河畔,乃至荒地、坟场、废墟等处,都可见难民搭建棚户,以简屋栖身。
辛衣身兼京营节度使,管辖着洛阳城的治安,自然也就肩负起了难民的安置事宜。难民之事,可大可小,如若处理不当,则将引起积怨已深的民众反抗,将一发而动全局,进而累及到王族皇室与百官贵胄的安危。
辛衣年纪虽轻,但是处理起大事来一向冷静沉稳,颇有大将风度,因此,宇文化及也就放心让她独自去处理一干事宜。在详细了解各方的情况后,辛衣当即吩咐士兵们在城郊辟出一块空地,搭建起一批简易的帐篷木屋,用于集中收容外来百姓;并在城外数处设置惠民所,向难民派发米面衣物,抚慰伤残,稳定民心;同时编派数十组巡逻队日夜不停于各处巡视,以防有盗贼趁机滋事。
在辛衣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外来民众虽多,但却都得到了及时妥善的安置,城内并没有发生难民抢食,暴动等祸患,一些百姓甚至在士兵的帮助下开始开垦郊外的荒地,生活渐趋平稳。
事情明明都进展得如此顺利,可辛衣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她都是沉默着,湛蓝的眸子里总似藏有散不去的阴霾。
“这家伙是怎么了?”离她不远的地方,高子岑正带领着一小队人马帮难民们搭建木房,可他却显然没有专心,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到辛衣的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她最近好似消瘦了不少,神情也多有倦怠,是最近太过劳累的缘故吗?
“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啊!”离昊闻言,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心里嘀咕道:这小子,每次都只会站在远处傻傻的看,明明就那样关心着辛衣,却总是不愿让她知道。他就不明白,既然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去直接告诉她?难道这一句话,就那么难以启齿吗?真是奇怪的人啊!
高子岑英眉扬起,瞪向离昊,似欲发作,却又隐忍了下去,大声说道:
“去就去!”
他抬起脚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间目光定在一处,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僵硬如石像。
“怎么了?”
离昊见他神色不对,不由探头一看,却见那山冈上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慢慢向辛衣的方向走去。
“李世民?”离昊惊呼出那人的名字,侧头看看高子岑有些铁青的脸,却是幸灾乐祸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嘻嘻笑道:“看吧!人家的动作可比你快多了!”
高子岑勃然大怒,抡起一掌正中离昊头顶:“臭小子!少罗嗦,给我滚回去干活!”离昊无故中招,自然想也不想就还击回去,周围众将士们看着他们打闹都跟着一阵哄笑,原本还有些沉闷的场地里顿时热闹起来。
午后的天空,乌云密布,紫檀色的云裹着灰色的边低低地压着地平线,给人一种无形的威仪。辛衣只身立在东方一个高起的小山头上,低眉俯视着下方密密麻麻的难民帐篷,任扑面而来的阵阵朔风将她的大麾吹得高高卷起,如冰琢玉砌的脸上拢着一层重重的烟云,化也化不去。
“想不到只是短短数日,你竟能妥善安置好这数万难民,宇文将军不管做什么事总是能令人刮目相看。”
身后忽然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她回过头,李世民已笑着走到她面前,黑亮的眸子里总似藏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怎么了?都做得这样好了,你为什么还不开心?”他细细打量她,问道。
辛衣唇角带着一丝苦涩,黯然若失:“天下纷乱,百姓流离,苦不堪言,又有何所乐?”
“原来,你是在忧虑这个。”李世民凝视她片刻,目光骤然柔和,说道:“天下有道,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自古以来,这天下之事本就是如斯道理。忧又何用,愁又何用?”
“难道,这时局就真无法改变吗?”辛衣收紧拳心,倔强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甘。
李世民道:“自古兴亡战乱,最苦的莫过于黎民百姓。要想解除百姓的苦难,那么就必须首先结束眼下这纷乱的局面。”
辛衣闻言,沉默良久,忽然转过头,道:“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结束?”
“天下无道,需以能者居之,四海升平,指日可待。”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宛如面临千丈绝壁的寒潭,无形中透出咄咄气势。
“能者?你所谓的能者,又是谁?”
“你以为呢?”
李世民不答反问,身体慢慢向她靠近,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
辛衣挺直后背,仰首屏息,静静望着他走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四目相对之下,如锋如刃,如电如芒,刹那间穿透彼此。
“你从来都是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辛衣忽然轻轻一笑。所谓的野心,所谓的谋逆,为什么到了他那里,就能变成这样的理所当然,毫无顾忌。
“可,那也只是在你面前。”他低声道。
辛衣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心跳得莫名急促,如阵阵密集的鼓点。
李世民低下头,视线定格在她的脸上,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你……眼底都黑了一圈,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吗?”
“有吗?”辛衣揉揉眼,有些不大自然地避开他关切的注视。
“辛衣,你是将军,不必凡事都亲历亲为。今日这里就暂且交给我打理,你回去好好歇息吧。”
“不要把我想得如此弱不禁风,我可不是寻常女……”她话未说完,唇只触到那个“女”字话音便戛然而止,脸上浮起一层恼意,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世民苦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关心你,仅仅是因为知道了你的身份吗?”
“不然呢?”她反问。
这个骄傲的少年,有时候敏感的就如一只刺猬,满身的防备,带着疏远的利刺,桀骜不驯。
他不语,只是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温润怜惜:
“辛衣,你何时才会不这样要强,何时也能试着依靠旁人。”
辛衣轻咬着唇,背过身去,说道:“我……不需要!”
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握住。她惊愕的抬头,却正与那双黝黑深邃的眸子对了个正着。李世民向她一微微笑,道:“对你这种永远都不会乖乖听话的家伙,我也只有用强了!”
“你做什么?”她下意识便想往后退,可却怎样也挣脱不了那箍制。
他那略显粗糙的大手,瞬时将她的手紧紧包裹,那样用力,那样霸道,却偏偏又带着那令人心悸的温柔。
“我送你回家。”他拉起她的手,自然而然的要往下走。
她顿时又窘又恼起来,叱道:“别胡闹了!快放开我!谁说我要走了!”
“大庭广众之下,我可不想用抱的,虽然,我是真的想一试,那温香软玉的感觉。”李世民贴近她的耳根,轻声说道,黑亮的眼睛里,有些坏坏的笑。
辛衣耳根顿时滚烫起来,进也不得,退也不能,居然就这样任他拉着自己,走下山来。
“辛衣,你要走了吗?”
离昊见她过来,赶紧一跃而从那搭了一半的房顶上跳下,奔到她面前。而在他身后,高子岑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关切的朝这方看过来,可很快他便注意到了那双紧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一黯,飞快地背过身去,再没回头。
“我……”辛衣刚一开口,便被李世民抢过话:“不错,宇文将军身体不适,正要回府。”
“那我去套车!”离昊也是个急性子,话还没听完,转身便往马厩跑。
“我还是这里的将军,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号施令了?”辛衣又恼又气,忍不住抬起脚给了李世民一下。
李世民笑嘻嘻地闪开身体,道:“只要你乖乖回去休息,回头要怎么罚我都好。”
辛衣顿时无语气结。
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太过劳累的缘故,辛衣回到家不久,竟发起了低烧。她只是依着一贯的性子不肯看大夫,也不肯喝药,直把离昊急得焦头烂额。
“辛衣,就喝一口,好不好?”离昊捧着那碗好不容易才煎好的药,坐在床边,软语相劝。
“不要!都给我倒了,我又没有病!”
生起病来的时候,辛衣就象是一个不讲理的小孩,任人怎么劝也不理会。
“你……你……”离昊狠狠一跺脚,道:“好!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找那个能降住你的人来,看你还喝不喝药?”说罢,一头扎出门去,竟自顾去了。辛衣懒懒往里一个转身,也不去理他。
不多时,窗外下起了淋淋细雨,片刻后雨声渐大,打在院中里的芭蕉叶上,叮叮咚咚,如瑶琴,如画筝,或缓或急,如诉如泣。
她闭上眼,将身子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听着雨声,脑子慢慢混沌,思绪也渐渐模糊起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仿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种熟悉的气息随着那滴答的雨声点点渗入她的梦境,如雨后淡淡树叶清香,温暖而亲切,又象山涧清的溪流,轻轻的熨贴着她的面颊,流淌在她的心田,反复不去……
仿佛咫尺,却又似在天涯。
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呼吸似也停滞。
是他么?玄衣,墨发,白玉的发簪松松地挽起黛色流泉,如雪如月的容颜下,一双眼仿佛浸在清水中的琉璃,清冽似冰,明明透着初雪的寒光,却在与她对视的那刹蕴入了春日的温阳。
“师父?”辛衣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半疑半惑,又惊又喜。
扶风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她额间的乱发,明亮的瞳仁中有温柔的火苗在跳动,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你怎不好好爱惜自己,病了也不肯喝药?”
她呆呆凝视他良久,忽然一头扑进他温暖的怀里,再不愿放手,喃喃道:“师父,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有多久,没有看见那熟悉的笑容……
师父……
你终于肯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么?
扶风深手揽住她柔软的身躯,轻声叹道:“自然是我。”
她将头贴在他温暖的胸前,欢喜得不知该怎样言语。
“师父,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师父也一直挂念你。”
“可是为什么,你都不愿见我?为什么,你总是躲着我?”
“傻孩子,师父怎么会躲着你。”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发,声音低沉而温柔。
“可是,我回来这么久,你都不来瞧我。我去找你,你也都不在。”她声音越发低黯下去,仿佛喃喃呓语。
扶风淡淡的笑,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幽滟的眸光如飞雪,说道:“师父有要事在身,离京多日,近日才还家,所以才没去看你。”
“是么?我还以为,师父是恼了我,再不愿见我。”
他一怔,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我以为……”
那天,她是那样任性而莽撞的对他说出了那句话。傻傻的,就如一个懵懂未经世的孩童。
他又怎么会不生她的气呢?
扶风将她身体扶正,端详她的脸,微微的笑道:“好了,别再胡思乱想了,来,把这药喝了,免得凉了就不好了。”他一手端起桌上的药碗,送到她面前。
辛衣看到药碗,忽然顿然醒悟:“是离昊把你找来的?”
扶风微微一怔,还没回答,她却已经别过头去,生起了闷气:“如果我没有生病,师父是不是都不会来看我?”
扶风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心口一丝微微的疼,牵动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良久只听他轻叹道:
“你说你自己已经不是孩子,可是,为什么总是说这样孩子气的话呢?”
她怔怔抬起头,看着他。
是啊,为什么,只要是在他面前,她就总是这样肆无忌惮的任性,肆无忌惮的发泄自己的喜怒,如一个被宠坏的小孩。
“师父,我……”辛衣脸上划过一丝愧色。
“你啊!”扶风笑着摇摇头,眼睛里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喝完药,好好睡一觉,病就可痊愈,别再使性子了。”
她乖乖接过碗,慢慢喝光。
“等我睡着,师父会离开吗?”她抬头看他,眼中有恳切之色。
他温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额角,轻声道:“师父就在这里,一直守着你,那也不去。”
得到了扶风的保证,辛衣嫣然一笑,慢慢合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秋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罗帐低垂,心香袅袅。
“辛衣,你这样,要我如何能安心离开呢?”
他就这样坐在黑暗之中,守着她,听着她逐渐平缓的呼吸,任光影将自己湮灭,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
外雨声渐淅,天色仍是沉黑一片,风雨声里凉意逼人。
扶风目光缓缓从辛衣脸上移开,凝固在窗外,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
那个白衣少年,不知道已经在窗前立了多久,脸上,肩上,发上尽是湿漉漉的水珠,他定定的看着屋内的两人,如锥如芒如刺,乌黑深邃的眸底似有幽光燃烧。
接触到扶风的视线,少年似乎吃了一惊,仓促转过身,消失在了雨幕中,晃若幻影般,刹那不见。
扶风唇角浮上一缕冷冷的笑,琥珀色的眸子里,却已经多了些不同于往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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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衣这一觉,睡得出奇的好,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居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经过这番休息之后,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精神熠熠,恢复了平日的飞扬神采,哪里还见半分病容倦怠。
床边已没有了扶风的身影,只有空气中仍残留着的那淡淡熟悉的气息,盘旋萦绕,提醒着她那昨日的一切并非梦境。辛衣推开窗,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觉迎面有轻风透帘而入,捎来淡淡草叶清香,顿觉神清气爽。她的心里如闯进了一只雀儿般,愉悦而欢喜。
早饭过后,辛衣随宇文化及进宫早朝,本以为只是例行公事的朝见,不想朝堂上却又生变故。
杨广颁下一纸诏书,拟于八月率队出巡塞北。
此诏一下,百官一片哗然。眼下正是四海动荡,民不聊生,杨广竟欲在此时出巡,好生叫人匪夷所思。
尽管遭到众多反对,可杨广却依然坚持己见,一意孤行。这位帝王的身上,似乎永远有种神秘的骚动在血脉里喧嚣地奔流,催动着他不羁的魂魄,使他永远处于不安定的状态,永远都在寻找着更大的光荣和刺激,就连三征高句丽的惨痛失败也没能使他停下前行的脚步。这一次,他选择用以恢复荣光、重塑霸业的是方式是出巡北塞,慑服东突厥。
宇文述下朝后一直愁眉紧锁,神情肃穆,这样的气氛使辛衣感觉到不安,她忍不住问道:“爷爷,您是为皇上出巡之事而忧虑吗?”
宇文述喟然长叹,道:“我是在担心,皇上此行恐怕会遭来诸多凶险。”
一旁的宇文化及闻言眸子闪动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爷爷,还有我呢,我会护着皇上周全的。”辛衣一拍胸膛,傲然说道。这一次,她被杨广指为随行将军,负责沿途的护卫。
宇文述看着她,欣慰一笑,道:“好孩子!”他抬手按住辛衣那略显瘦弱的肩头,道:“你的能力,爷爷自然相信。只是,这一次的北巡正是向着突厥而去,突厥始毕可汗绝非良善之辈,不可不防啊。”
“始毕可汗?”辛衣敛起了眉。
宇文述微微颔首,道:“辛衣,你年纪小,自然不了解我朝与突厥的恩怨。当年,先帝在世时,为了瓦解突厥势力,采取分化瓦解、扶弱打强的政策,在东突厥中扶持启民可汗,以打击西突厥。先帝帮助启民可汗统一东突厥的大部分地区,并把义成公主下嫁于突厥,两国进行了联姻,感恩戴德的启民可汗自然也向我大隋俯首称臣。因此,当时的突厥虽然强大,但是却没有对大隋朝廷产生太大的威胁,大隋的边境多年来也是稳定无危,百姓安宁。
可好景不长,启民可汗去世后,立其子咄吉世为始毕可汗。始毕可汗虽是启民可汗的儿子,却没有启民可汗的温驯,反而性情刚暴,常常借故不来朝拜,态度傲慢无礼。后来,大臣裴矩向皇上献策献策,欲以宗室女嫁给始毕的弟弟叱吉设,拜为南面可汗,分其势力。可谁料想叱吉设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非但不敢接受册封,还将此事告之始毕。这之后,又发生了突厥亲信大臣在大兴城被杀事件,种种罅隙,使始毕可汗怀恨在心,从此再不向我大隋称臣。”
辛衣道:“那如此说来,这始毕可汗一直都对我大隋心存芥蒂。”
“不错。”宇文述道:“辛衣,此去你务必要提高警惕,牢牢盯住这只野狼,绝不能叫他有机可乘。”
“爷爷放心!”辛衣眼中宛有流彩溢光,她扬起下巴,朗声答道。
宇文述笑着点头,又慢慢将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转到一旁的宇文化及身上,道:“化及,我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可突厥狼子野心,绝不是可用来利用的工具。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我绝不许你胡来。”
宇文化及目光藏在深浓阴影中,冷冷迫人,他低下头,平静地答道:“是。”
我所思兮在雁门
“原来,他就是你的师父。”
李世民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儿,宛如深潭般漆黑幽深的眸子里竟透出一种异样的灼热。
碧清的洛水边,正是月上柳梢,银光泻地。他和她并肩坐在微微潮湿的青草地上,伴着那一江晶莹的星月倒影,喝光了两坛子的竹叶青。微凉的风轻轻拂过他们年轻的面庞,宛如母亲温柔的手。不远处,大丛的牡丹开的正艳,姚黄魏紫,欧碧赵朱,国色天香。
酒香、花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满园。
不记得有多少次了,他们就这样对饮到天明,听着那夜虫啾鸣,嗅着那青草花香,任由那韶华悠悠,一去不返。
两人都是心比天高的少年,却总能暂时放下一切,相对酌饮。
是不是越是骄傲的人,就往往越是最怕孤独的那一个。
辛衣每次喝了酒,湛蓝的瞳里就仿佛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烟云,透着水雾般的氤氲,叫人看不透,也逃不开。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很喜欢这时候的她,喜欢那双眼睛,喜欢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喜欢那使她看起来有些孩子气的慵懒。可是平日里的她,却往往不是这般模样。
听见李世民这没头没脑的问话,辛衣不禁有些意外,道:“你见过我师父?什么时候?”
他笑了笑,把目光投向远处,望着那潋滟波光,却没有言语。
她当然不知道,在那个鼓乐喧天的夜晚,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听着她大声的对那个玄衣男子说:“我喜欢你。”水银样的月光就象现在这般洒满了她倔强的眉目,美丽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他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能这样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尽管,她根本还并不真正明白这种表达的含义。
她更加不会知道,他还曾象个傻瓜一样站在雨里,看着她扑进那个男子的怀中,那样眷恋,那样欢喜……
才知道,原来倔强如她也可以如此依赖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不是自己。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师父是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不知道这句话自己是如何说出口的,他只知道,这一个字一个字都象是带了烈焰,狠狠地灼伤着心口。
辛衣刚随意点了点头,忽然有些狐疑地转过头,托着下巴审视他那微微有些僵硬的脸,道:“怎么你好象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自然不高兴。”李世民沉声答道,那融在冰冷的月光中的侧脸,愈发显得挺拔峻峭,给人一种异样的压迫,“如果他是最重要的,那么我呢?”
“你?”辛衣怔住了。
少年仿佛赌气一般,定定的直视着她的眼睛,那视线霸道而热烈,几乎要把人活活炽烧起来,化为灰烬,“在你心目中,我又该是怎样一个位置?”
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她腮边的发丝纷飞。她只是呆呆看着他,任那青丝迷住双眼,缭绕视线。他先是瞪着她,但终于软了下来,轻叹着,伸出手替她拨开乱发,脸上的光芒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辛衣,你能不能象依赖他一样,也依赖我一次呢?”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喝醉了么?”辛衣顿时惊慌了起来,胸口又涨又乱,仿佛在一刹那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无数陌生的情绪,将她心底最奇妙的弦轻轻拨动,激起阵阵住的涟漪,挡也挡不的,层层扩散开来。
他凝视着她,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道:“我要回太原了。”
“啊?”她慌乱地抬起头,似乎有点不明白他的话。
“我不能同你去北巡了。”
“为什么?”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你会舍不得我吗?”望着辛衣有些沮丧的表情,李世民忽然笑了出声。
话音刚落,辛衣便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胸前,轻染酡红的双颊宛如天边的晚霞:“胡说八道!”
他没有闪躲,硬生生吃了她那一拳,露出痛苦的表情,“好难过啊,还以为我说要走,你一定会很舍不得。”
于是辛衣的耳根更加滚烫起来,叱道:“谁舍不得你了!你最好快点滚回你那太原去!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她一边瞪着他,一边用力抽收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用力握住,怎样也动弹不得。
“你这别扭的家伙!要说出自己的真心话真有这样难么?”
他苦笑着,那握着她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她肌肤生生发烫。
辛衣慌乱的抬起头,却正看见他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映着月华,那里面清晰照出她的影子。
李世民骤然伸出双臂,将她一把揽在怀里,紧得几乎令她不能喘息。
“你……做什么……”
“我喜欢你,辛衣。”
他轻轻贴着她的面颊,低声说道,嗓音带着些奇异的暗哑。
她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宛如化成了石像,半分也动弹不得。
“我说,我喜欢你。”他扳转她的身子,令她仰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缠绵迷离。
辛衣呆呆的看着他,有点茫然,他火热的嘴唇却已经覆上她,堵住了那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夜色里,他的轮廓闪着金属的光泽。他的吻,那么有力,势不可挡,那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如汹涌的潮汐一浪接着一浪,直直把她拖入迷雾深渊,她就象是一个溺水的人般,迅速的被湮灭,再也找不到自己,灵魂燃烧间,天地玄黄仿佛剩下的就只有他那有力的臂膀、唇际灼热的缠绵和那一声声的急促而慌乱的心跳声……
良久,他才同她稍稍分开,凝视着她酡红的脸,呼吸着她细碎的喘息,挑高了好看的眉,微笑着俯下身温柔地亲吻着她俊秀的唇角,小心翼翼地如同对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她颤栗着,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温暖潮水之中,缓缓漂浮,忽起忽落。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一瞬间,他的霸道会令人窒息,而另一瞬间,他的温柔,却能叫人沉溺。
“辛衣,辛衣……”遥远的天边,她恍惚听见他在轻轻的唤着自己的名字,音色柔静低徊如笳声萦绕。
“辛衣,你可也喜欢我?”
她身体忽然颤栗了起来,喃喃说道:“我……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怎么能忘记,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夜晚,她最亲近的那个人,用低沉而冷漠的嗓音说道:“你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喜欢。”掩匿着表情里微微的哀伤,那样决然的转身,留给她一个怎样也看不透的背影。
所以,她不懂得……
在他的心里,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一个不懂得如何去喜欢的孩子。
“你知道的,辛衣,你知道的。”他轻抵着她的额,贴近她,声音温柔低沉,却又自信张狂:“你心里当然是有我的,对不对?”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俊朗的脸,黑亮的眸,唇边温柔却霸道的笑,心跳得就象夏日骤然而下的雨点,急促而又慌乱。
“等你北巡回来,和我一起回太原去见见我父亲,好不好?”
好不好?
那个秋日的夜,风轻动,花暗香。
那个英俊的少年低低的问她。
就仿佛是天经地理的直白,年少时骄狂无忌的承诺。
或许,那个时候他不懂,她也不懂。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否便能了却许多愁。
——————————————————————————————
那日之后,李世民便辞别了辛衣,独自纵骑往北而去。
这个率性的少年郎,正是意气飞扬时,又怎会只在一个地方驻足。
他想要的太多,追逐的太多,那样的年纪,那样的笃定,竟从未想到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是他得不到的。
所谓离别,于他而言,或许只不过是再次相聚的一个开始。
他,就是李世民。
是第一个对她说出喜欢的人,也是第一个将她的心湖完全搅乱的人。
这于辛衣而言,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一直以来,辛衣所能理解的,是懵懂而又初浅的雏形,很多时候,她自己都看不甚真切。
情爱之一物,从来都不在宇文化及对她的教导的范围之内,那怕是翻遍了兵书,踏破了铁骑,看尽了烽火,也从中找不到任何答案。
扶风说她不懂得,所以他转身离开。
南阳说她太傻,因为这于她而言太简单。
而对于宇文辛衣来说,要真正明了这样的情感,却远比要打一场毫无把握的战还要来得困难。
宇文辛衣,是攻无不克的大隋将军,是不畏天高的莽撞少年,而此刻,她只是一个傻傻的女子,因为那个缱绻的吻而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浮沉上下,不能自抑。
难道,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就是喜欢吗?
是的,她并不讨厌他,也没有排斥与他的亲密,甚至于心里还有些隐约的喜悦,因为他身上总有一种异常熟悉而亲近的气息,让她不自觉地放松自己。
“你知道的。辛衣,你知道。”就象他贴在她耳际那低低的呓语。
她,真的知道吗?
辛衣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襟上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玉身通体冰凉的寒和她心中反复涌动的火交织着,胸口传来隐隐的痛,莫名的沮丧,莫名的甜蜜……
“将军,将军!”
耳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生生将她从那纷乱的思绪中拉出。
辛衣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出巡典礼现场走神了。
高子岑与她的视线相碰撞的刹那,表情有些奇怪,却又匆匆地别过头去,抿紧的唇角线条冷俊而又疏离,道:“将军,大军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辛衣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小子似乎又在闹什么别扭?她可不记得自己这几天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传我军令,以旗号为瞻,准备出发!”
“是!”他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面庞上看不出太多表情,语气冷冷的,仿佛秋日寒波,没有丝毫的温度。
大业十一年秋,八月,乙丑,杨广巡游北塞。
辛衣率五万精兵,护送大隋的君王一路北上。
辚辚的车骑,蔓延千里,浩浩荡荡的出巡队伍,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失败后,这一次不同寻常的北巡所承载的更多的是皇家的尊严,帝王的骄傲。
耀武边境,征服四夷,这已是杨广所能投注的最后赌注。
辛衣虽然已经在杨广身边多年,但很多时候,她都无法真正了解这位君王所想。
他曾雄心勃勃,开凿大运河,贯通南北,巡视边塞、开通西域、希图建立万世的功业。可同时他又急功近利,一而再、再而三的穷兵黩武,举全国之力三征高句丽,引得天下纷乱,给百姓造成无边苦痛。
骄傲却又异常敏感,自负而又希图进取,诸多的矛盾如此和谐的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迷一般的,叫人无法读懂。
天下无道,能者取之。
杨广,真是这样一个无道之君么?
大军越往北行,景色也慢慢随之变得开阔雄浑起来。只要一抬头便可以看见白云如轻烟飞絮,在蓝天中滚滚流过,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如巨龙蜿蜒,一直没入天地相交处的草原尽头。清澈见底的湖泊,星罗棋布般点缀长草之间,一群群牧马牛羊,象是墨色夜空中闪耀的璀璨群星。
辛衣的心,也逐渐被那如冻玉般纯蓝无瑕的碧空,和碧空下绿波千里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占满。
每到夜晚,杨广与众臣饮酒作乐之时,她总会找借口偷溜出来,与离昊骑了马在那撒满了碎琼的天幕下尽情驰骋。辛衣的身体里,本就流动着那曾经在草原上放马游牧的民族的血脉,一入草原,纵马飞驰,心里留存的那些许的感伤,也渐渐被朗日清风荡涤干净。
“辛衣,你说要是我们能永远都生活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那该多好?”离昊用力的嗅着那熟悉的青草气息,目光中有切切的怀恋。
辛衣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可是想家了?”
“家?”他有些迷惘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草原深处,握紧了缰绳。良久,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说道:“辛衣,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一瞬间,她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你放心,我就是你的亲人,永远都是。”她揉揉他的头,展颜笑道。
那天夜里,辛衣很晚都没有入眠,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一下子跳出许许多多的画面,走马灯一般的轮转,怎么也无法停止。
最后她干脆披衣而起,走出了营帐。
帐外,月光清寒,扑面而来的,是漠北的凉意。
避开了那些巡逻的士兵,辛衣一个人坐在那个高起的山丘上看着远方出神。只见那山峦起伏,隐匿在无际的草原中,如蜿蜒盘旋的巨龙。
“既然来了,还躲什么?”她微微蹙眉,轻轻说了一声。
身后的草丛轻轻晃动,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月光在好落在他昂起的脸上,轮廓如斧削,却正是高子岑。
她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与呼吸声,也知道他一直都跟在自己的身后。若非自己主动点破,他定然也是不愿主动现身。
这几天来,他都象是刻意要与她疏离一般,除了例行的禀报,从不主动与她说话,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样晚了,你怎还不去歇息?”高子岑迟疑了片刻,却终于还是走上前来,坐在她身边。
“你不是也没有睡吗?”她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他似乎有些尴尬,沉默了些许,道:“那边有什么吗?我见你刚才一直都在看着那个方向。”
“再往前,就是雁门关了。”辛衣望着远方,喃喃说道。
高子岑点点头,目光却仍停留在她脸上。
“,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泪沾巾。”辛衣低低的吟着这诗句,道:“出了雁门关,就是我的娘亲的故乡。”
“突厥?”他微微地惊了一下。
“不错。我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属于突厥的,意外吗?”辛衣对他笑了笑,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
突厥,草原,游牧天涯,那本也该是她的另一个故乡。
他缓缓的摇头,说道:“你就是你,不管是突厥、鲜卑、汉人,那都是你。”
她楞了楞,忽而笑道:
“原来,你这家伙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是啊,她就是她。这个道理,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不管经历怎样的意外,遇到怎样的风雨,她都还是宇文辛衣。
今生今世,永远也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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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日,巡游队伍抵达雁门郡。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雁门关依山傍险,高踞勾注山上。两侧连绵起伏的群山,像凝固的波浪,把雄关挤上浪的峰巅。关有东、西二门,皆以巨砖叠砌,过雁穿云,气度轩昂,门额分别雕嵌“天险”、“地利”二匾(奇*书*网.整*理*提*供)。门上建有城楼,巍然凌空。
越是靠近雁门,辛衣心中的异样就越是强烈,几年的兵戎生涯已经使她磨砺出了一种超于常人的敏锐,这样的敏锐曾在战斗中不止一次的让她取得先机。
而一次,这感觉要告诉她的又是怎样的信息呢?
莫非,真如爷爷说的那样,突厥会有异动?
为防万一,辛衣招来众将领反复部署,加强防备,自己则一直纵骑跟随在杨广的銮驾左右,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杨广一路行来,心情大好,此时见辛衣如此谨慎,脸不禁上带上了笑意,一面招手叫她上前,道:“辛衣啊,随着朕出来游玩,不要老是这样板着一张脸,便要开心一点才是。”
辛衣微微一笑,道:“臣职责所在,不敢松懈。”
“你这孩子,如今长大了,也不与朕亲近了,怎么说话这样疏离?”杨广摇摇头,眉宇间似有责怪之色。
辛衣笑道:“我若是还和小时候那样说话没大没小,回头被爹爹听见了,又得挨骂了。”
杨广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一边道:“他若敢责骂你,自有朕替你做主!”
朗朗笑声,顿时吸引了四方的注意。众人一向都知道宇文辛衣颇受皇上宠爱,此刻见两人相谈甚欢,一时间艳羡,不屑,猜忌各色的目光相继投来。
杨广望着那茫茫四野,道:“辛衣,你是第一次来北方吧?”
辛衣点头答道:“是。”
“你可喜欢这里?”
辛衣沉吟着,还没想到怎样回答,却听杨广笑着说道:“北方虽不如江南灵秀美丽,但却另有一番风情,处处可见稳健巍峨的高原山川,壮丽雄浑,气势非凡,朕倒是喜欢的紧啊。”
“皇上上一次出巡,也到过这里?”
“不错,朕清楚记得,大业四年,朕第一次北巡,当时突厥的可汗启民亲自拔佩刀割草,为朕整饰行宫。全境牧民一齐出动,为朕开出一条千里长的御道。车骑一路行来,到处都是叩首膜拜的百姓,那样的场景,朕犹历历在目,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山河依旧,物是人非啊。”
杨广缓缓的说着,表情里,有些陷入往事的激动。
辛衣曾听宇文述说起过当年出巡的盛况。
当年,杨广率甲士五十万浩荡出巡,直抵启民可汗牙帐。他所乘坐的观风行殿,可容数百人,下设四轮,能在地上灵活移动。百官所乘坐的“行城”,饰以丹青,有楼橹。行殿和行城连接,外围铁骑,固若金汤。突厥百姓远远地望见,警以为神,每望御营,十里之外便屈膝低首,不敢乘马。
当年巡视突厥的日子,杨广曾享受到了最大的骄傲。
不知这次,始毕可汗又将会献上怎样的“欢迎礼”来迎接大隋的再次巡视。
八月的天空,夜晚总是来的很晚,天边的云彩仍然被西沉的落日映照得通红通红,像火烧一样。再往前行数十里地,便是雁门城。杨广喜此地风景,决意在郊外过夜,明日再进城,辛衣便吩咐大军就地扎营。
出巡人马刚刚安定下来,忽见东方奔来一匹快马,黑甲黑衣,后Сhā三杆红色信旗,正是隋军的鸿翎信使。信使急速奔到主营前,守卫的隋军甲士见状连忙放行,信使迅速进入大营,在帅帐外飞身下马,一路大呼:“将军紧急军报——将军紧急军报——”
辛衣正与众将领在帐内说话,见信报急入,不由得都站起身来。
信史单膝跪于地上,急声禀道:“回禀将军,前方不远处发现突厥大军。”
“什么?”营帐内的众将领皆是一惊。
突厥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来得是如此之快,他们才只刚刚才进入雁门境内,便立即遭遇大军,看来突厥人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决非临时起意。
“敌方有多少人马?”
“据目测,有数十万之众。”
“数十万?”
辛衣放在案上的手顿然收紧了。
数十万大军,这数目想是举全突厥之军力也不过如此了。
“敌军现距离此处多远?”
“不过五里。”
辛衣面沉如水,沉吟片刻,果断命令道:“高子岑,你率领两万军队护送圣驾退入雁门城。尧君素,你迅速集结剩下的三万大军,随我抵挡敌军。军情紧急,大家务必速速行事。”
“是!”尧君素迅速领命而去。
高子岑临出帐前,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道:“你……要小心。”
辛衣点点头,朗然一笑,眸子里的光芒竟有如星河灿烂的璀璨:“放心!”
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次突厥人的突然袭击,显然使杨广受到了极大惊吓。这位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隋天子此刻竟是颜面尽失,仓猝回骑,急急躲进了銮舆之中,再也不愿出头。
高子岑领命紧急带领两万军队,将众贵族们环形保卫起来,迅速往雁门城方向退去。一路上,随行的百官妃嫔们不断地推挤着、哭喊着、乱成了一团。
“见鬼的!你们能不能不要再哭了!我们又还没有死!”
高子岑终于忍无可忍地朝着人群爆发出一声怒吼,那些一直在抽泣的宫女被他恶声恶气的一吓,哆哆嗦嗦地颤抖了几下,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却是再也不敢哭出声来。
“小子!别这么凶!她们可都是柔弱女子,禁不得吓的。”钱士豪有些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松下来。
“哼!她不也是女子,可决不会象这些人一样哭哭啼啼的。”高子岑冷哼了一声,眉宇间似有不屑。
“她?”钱士豪不禁有些好奇。
“没什么!”高子岑神情有些奇怪,连忙躲开钱士豪询问的视线,掉转马头朝前奔去。
漠北的朔风阵阵刮过他脸际,刺得隐隐做痛。高子岑朝身后望了一眼,只见那漫漫黄沙飞舞,淡去了大军的身影,刺鼻的沙砾味中隐隐传来的是阵阵杀气与血腥。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那个令他神魂牵挂的名字,一时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前方不远处,辛衣率领剩下的三万士卒排成密集阵形,埋伏在山冈上。
军队才刚刚列队完毕,便听见前方有喊杀声如延绵不绝的奔雷般滚滚而来,伴随着地面的剧烈震动越来越近的还有轰隆的马蹄声,很快,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终于变成了连片的轰鸣声。
“呼嗬……呼嗬……”突厥人的吼叫声突然从远处响起,在山岭之间久久回荡。
几十万人同时发出的震天纳喊,几乎可以叫敌人窒息。
不多时,站在山冈上的隋军,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突厥骑兵大军分成了巨大的三股洪流,士气如虹,铺天盖地朝着这方席卷而来,死亡的恐惧如毒蛇般紧紧厄住了他们的喉咙,心脏也似骤然停止。
“他们来了!”离昊绿眸中闪过一道炽热的光芒,那是饥饿的野兽在发现猎物时的兴奋,他身上属于狼族的血液已经开始沸腾了起来。
“传我命令,神机营上前,弧行结阵。骑兵托后,准备冲击。”辛衣看着蜂拥扑来的敌人,冷静地发出命令。
敌我悬殊,不可久战,此刻他们的任务只能是拖延,为圣驾撤离赢得时间。
“上箭!”
黑压压的箭口,齐齐对准了那越来越近的突厥人的身躯。
“放……”神机营指挥尧君素大吼一声,挥动令旗。
数万支长箭在空中凄厉地啸叫着,砸向底方密集的人群。
“噼噼啪啪……”长箭凌空射下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砸在密密麻麻的盾牌上,狂暴而粗野。
突厥大军没料到会遭遇到突然阻击,顿时出现了稍许的混乱,许多突厥士兵给这一阵密集的攻击撞的手臂酸痛,盾牌几乎都要用双手去顶,许多长箭穿透盾牌面射伤了执盾的士兵,有不慎中箭者惨嚎着坠落马下,有中箭的战马在阵中痛嘶蹦跳。
机会,就是现在!
辛衣拔出战刀,高高举起,迎着太阳的剑刃,发出幽蓝色的光芒。只见她马绳一纵,驱动黑色的飞骏驰向那如同洪涛巨浪般猛扑过来的突厥大军,大声呼喊道:
“兄弟们,杀啊……”
离昊紧随在她身后,挥舞着长枪,上万名战士同时高举武器,呐喊着,随着他们统帅所指的方向毫不迟疑的猛扑过去,激昂而嘹亮的冲锋号角随即冲天而起,隋军如潮水一般向前涌去。
吼声,角号声,战马奔腾的铁蹄声,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汹涌澎湃,铺天盖地地杀了过来。
双方相距越来越近,近到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对方眼睛里发出的灼人的杀气,呼吸到对方身上里扑出的阵阵血腥。
“砍马腿!”在两军相交的那一霎那间,辛衣大声的命令道。
隋军机警灵活的闪开奔腾的战马,以盾牌遮护全身,而手中战斧、巨剑则纷纷向突厥人的马腿招呼而去。
“咴——”无数突厥军战马惨嘶一声,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地,不少突厥军骑兵随着战马的猛然倒地,收势不住,像腾云驾雾一般的飞了出去,重重地掉落在地上,不是摔断了胳膊就是折断了脖子,侥幸尚有知觉的还没有爬起身来,便被围上来的隋军步卒斩得血肉横飞。
离昊带着亲卫屯士兵跟在辛衣后面,一路酣呼鏖战,无人可敌。辛衣战刀飞舞,连杀数骑,一名名突厥士兵溅血的身躯从战马上腾空飞起,重重地摔落到地上,接着就被无数只飞腾的马蹄淹没。
辛衣正杀得兴起,忽然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杀了出来,几乎挡住了整片阳光。阴影中,她只看见一双狭长的眼瞳,冰冷而又轻蔑地往下望着,那眼神让人想起觅食的猛兽,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势力范围中的猎物,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半边脸,看上去凶恶狞狰。这凶猛的突厥人挥舞着手中的战刀,狠狠朝着辛衣剁去,一股排山倒海的煞气,直直从她头顶压了下来。
辛衣心中微微一惊,立即矫健地避开汹汹来势,反手接下他这一刀,两刃相错之际,发出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巨大的冲击力逼得双方坐骑齐齐后退了数步。
那突厥人面露惊诧之色,猛然抬眼上下打量辛衣,道:“你……你也是突厥人……”
他说的是突厥话,但辛衣自幼随扶风修习过几族的语言,懂得突厥语,一时却是听得真真切切,但她只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刃器一动,身形随着战马飞扑而来。
那突厥人斜身挡开她这一刀,虎口巨震,口中却大声喝道:“你是突厥人!为何要帮着汉人杀自己人?”
辛衣冰蓝色的眸微微闪动,宛如冰凝,转念间离昊却已经快马杀到,人还未停定,长戟便已经横空而至,劈面刺向那突厥人,一边急声问道:“辛衣,你没事吧?”
辛衣摇摇头,朝着连连后退的那人用突厥话冷冷喊道:“我可不管你是什么突厥匈奴,胆敢染指我国土,欺凌我百姓者,皆斩之!”
电光火石间,那突厥人一个不甚,身上几乎吃了离昊一枪,差点栽下马去,四下忽然抢上来数股小兵,将那人重重保护起来,口中叫嚷道:“保护大汗!保护大汗!”
辛衣不禁微微一怔,原来,此人便是始毕可汗,突厥人的王。
隔着重重的人群,辛衣再次与他的视线对上。这一次,始毕稍稍收起了眼中的轻蔑与傲慢,面色却狰狞得吓人。
离昊还待要往前砍杀,却被辛衣横臂拦下。
“辛衣,他对你那样无礼,就该死!你为何拦我?”离昊不解地问道。
辛衣挑眉笑道:“不要与此人做无谓纠缠,别忘了我们这一次的任务!”
“可是……”离昊愤愤地看了几眼始毕,脸上的神色甚是不服。
“你不听我的话么?”辛衣斜睨他一眼。
“我自然是听你的,只是,便宜这家伙了!”
“臭小子,人若在,还愁日后无机会讨还吗?”辛衣朗声一笑。
离昊只得悻悻将马头调过,再往别处撕杀而去。
此时,山岗上,杀声如雷,声震云霄,激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武器撞击在一起的金铁交鸣声,士兵们鏖战时的吼叫声,临死前的惨叫身,浑厚猛烈的战鼓声,激越高昂的牛角号声,战马奔跑撞击的轰鸣声,痛苦之下的悲嘶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蓝天下,尘雾里,浓烈的血腥味冲天而起。
隋军在辛衣的指挥下用尽一切办法,奋力阻击敌人,前面的士兵被铁骑无情地卷走了,后面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填上去,一时间,突厥奔腾的骑队竟然被这三万隋军死死挡住,如雨落般倒下一地的两军士兵,生生地将这黄|色的大地染成赤红。
可突厥毕竟是突厥。
他们都是草原上的狼,凶猛,噬血,桀骜不驯,强悍善战。
隋军虽然暂时打乱了突厥人进攻的部属,但是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在牛角号声的指挥下,他们很快便又齐整大军,反攻过来。
突厥士兵发挥了他们野狼部落的群攻优势,三五成群,各成阵势,搏杀残命,无所不用其极,其凶猛攻击给隋军造成了巨大的威胁,隋军拼死迎敌,几乎寸步难行。随着两侧士兵不断阵亡倒下,阵形的侧翼越来越薄,随时有可能被突厥人冲破。一旦阵势被拦腰截断,隋军就会被分割包围。
“将军!快撤吧!我们的军队已经快抵挡不住了!”尧君素手起刀落,砍下几个拦在他面前的突厥骑兵,靠近辛衣,焦急地喊道。
辛衣擦了擦额上和着血水的汗珠,抬头朝着西南方向看了几眼,道:“再坚持一下,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们必须继续拖延时间,拖住突厥人强大的进攻,只要能堵住敌人就是胜利,否则,一切就只是前功尽弃!
在进攻的号角声中,辛衣不停地大声指挥着士兵们阻击,反冲锋,再阻击。士兵们用刀砍,用枪刺,用箭射,用战马组成一道又一道的障碍,迟滞敌人的攻击速度。隋兵们吼叫着,迎着敌骑一拥而上。双方士兵各举武器,你来我往,死者纷纷坠落马下。
正在此时,西南角上空爆发出一声啸响,一朵红云轰的一下在天空中散开来,袅袅余霞,瑰丽动人。辛衣脸上顿现喜色,这是圣驾已经入雁门城的信号。
他们可以撤退了!
“前军左转,退出战场!”辛衣大声命令道,角号声随即冲天而起。
隋军的前军铁骑听到号角声立即控制马速,斜转马头,开始了转弯,部队在此起彼伏的号角指挥下,有条不紊,迅速而又整齐的开始了变阵。
“神机营支援前军,连续齐射!”辛衣继续果断的发出命令。
随着令旗一下,山岭两边的树林里射出了无数的长箭,它们就象一片巨大的黑云,突然降临在突厥军队上空,长箭在空中飞行着,发出刺耳的凄厉啸叫,尖锐的声音回响在士兵耳旁。这一支伏兵,是辛衣留到最后的武器。
在一阵密集箭雨的掩护下,隋军边退边杀,逐渐向雁门城方向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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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你冷静一点,将军他们是不会有事的。”
雁门关城墙之上,高子岑焦躁地来回踱步,身上早已经失去了军人所应有的沉着与冷静,就如一头困在笼中的狮子,只能来回窜动,却脱逃无门。钱士豪知他心急,只得出言宽慰。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却还不见他们回来,你叫我如何能不担心!”高子岑心里又是恼火又是自责。早知道会是如此,他当初就该极力要求留在她身边作战,起码,这样还可以随时保护她,而现在,他却只能在这里干着急,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钱士豪皱着眉道:“将军一向足智多谋,定会全身而退,想来他们此刻定然是在撤退途中!”
“你别忘了,突厥有三十万人马!她才只有三万人!”高子岑怒气冲冲地盯着钱士豪,胸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炽烤着,嚣盛着,灼得他几乎无法自已。
钱士豪被他的怒气震得退了两步,喝道:“浑小子!谁都知道形势严峻,可是你冲我发飙有什么用啊!”
“不错,不错……我冲你生气又有何用……”
高子岑喃喃说道,眼色一黯,忽地转过身,大步朝着城墙的阶梯奔去。
“等等!你要去那里!”钱士豪见他神色不对,赶紧上前阻拦。
“我要去接应她!”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钱士豪又急又气,骂道:“臭小子!你这样贸然地冲过去,于事何用,况且将军只命令你护送圣驾,并未令你引军前去接应!”
“眼下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许多!你若不愿去,那就给我让开!”高子岑不耐烦地拨开钱士豪的身躯,便要往外闯。
“胡闹!我不去,你也休想出城!”钱士豪终于被激怒了,“唰”的一下抽出跨间的战刀,横在高子岑面前。
高子岑冷冷扫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利刃,道:“你想要跟我动手!”
钱士豪怒道:“军令如山!你不许胡来!”
双方正在僵持间,忽然听见城墙上的哨兵发出一阵欢呼声:
“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
高子岑闻讯大喜过望,急忙大步上前,抢到城墙之上朝远处眺望,只见那莽莽平地线上,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一般朝着这里涌来,风中隐隐可闻交戎激战之声。
“快开城门准备迎接将军!”他大声指挥道。
“弓箭手!弓箭手!准备支援!”
一旁的钱士豪见状,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有些懊恼地将手中的战刀往鞘中一收,叹道:“这小子,终于恢复正常了。”
城下黑甲的士兵已经离雁门越来越近,沉重的城门也随之缓缓开启,人群中,高子岑一眼就发现了辛衣的身影,心中顿时一宽。
“准备!”高子岑观察到突厥军队的距离已经进入射程之内,当即抬起手,发出了预备的信号。
“放……”
随着高子岑的一声大吼,数万枝长箭发出刺耳的破空厉啸之声,射向城墙之下追赶的突厥人。趁着弓箭的掩护,隋军边退边杀,逐渐撤离进了雁门城中。
辛衣刚刚入城,翻身下马,还没有歇一口气,忽感背后被人轻轻一拍,回过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站着的正是宇文化及。
“爹?”她有些惊讶。
“怎样?你没有受伤罢?”宇文化及朝她上下打量一番,问道。
“孩儿没事。”
宇文化及微微点头,道:“你且随我来!”
辛衣有些不明所以,只得随着父亲避过喧嚣的人群,朝东南角走去。
那方,高子岑正急急地从城墙上赶了下来,不知为何,却并没有上前,只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辛衣,脸上的神情竟有些微微的黯然。
“小子!刚才你不是还急得要命,现在怎么见到将军也不上前去问候几声?”钱士豪在一旁看得很是纳闷,不由出声问道。
“知道她没事没,我便放心了!还有什么好问的!”高子岑闷声说道,转过身,又沿着原路,走上了城墙。
“这小子,真是怪人一个!”钱士豪朝着他的背影摇头叹道。
辛衣一直跟随宇文化及走到僻静的角落,心中微微有些忐忑。
“爹,您有话要对我说?”
“辛衣,经过此战你认为突厥的战斗力如何?”宇文化及忽然开口问道,脸上的神色甚是奇怪。
辛衣一怔,既而答道:“突厥善于马战,且个个骁勇无比,很是难缠。”
“如果将突厥与我大隋兵力相比,你以为,谁的胜算大?”
“爹,你……”辛衣一时又惊又乍,顿然明白了父亲心中所想。
宇文化及唇际划过一道冷酷的笑意,道:“辛衣,这是我们一个极好的机会!”
“不行!”辛衣脱口而出,急急说道。
宇文化及闻言皱起眉头,道:“不行?”
辛衣正色答道:“爹,您难道忘记了临行前爷爷的嘱托?突厥狼子野心,绝对不是可以利用的棋子!这一次,请恕我不能从命!”
宇文化及眉宇间闪过一丝佞色,缓缓道:“我们只是暂时借用突厥的兵力,事成之后,再想法将之驱逐便是。”
“突厥一旦进入中原,必会势成狼虎,恐会一发不可收拾!爹,这绝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
“所以,你是坚持不听我的话了?”宇文化及厉声道。
“请恕孩儿不能从命!”辛衣死死咬着下颚,拱手答道。
“辛衣……你太令我失望了!”
宇文化及注视辛衣良久,见她态度坚决,终于重重一拂袖,转身离去。
辛衣握紧了双拳,昂起头来,阳光下,她的手心里却是冰凉凉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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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郡城的城墙根,一队队分辫散发、矮壮结实的突厥士卒正竖着云梯往城墙上爬,城上的大隋军用滚木往下砸,放射排弩,扔出一具具火把,或者在城牒与敌人刀来枪往。
在大隋军的拼死反击下,突厥人像浪一样退潮,顷刻又像浪一样涌上来……
大殿内,昨天还威风八面的杨广,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他才刚刚退入雁门城不多久,突厥大军便已经从四方将城池重重围困起来,发动迅猛进攻,雁门郡四十一城,瞬时便已经被突厥攻下三十九座,现下只余雁门、崞县两城。若再如此下去,雁门失守也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办,怎么办,你们倒是说话啊!”眼看突厥人漫天射向城内的飞箭,杨广嗓音沙哑,声色俱厉,无措地扫望着殿下的群臣,眼中尽是惊恐万分的焦急。
宇文化及大步上前,朗声道:“陛下,臣以为,应该挑选几千名精锐,尽快突围出去,方为上策!”
此言一出,很快便有官员符合起宇文化及的提议来。众声喧哗中,辛衣只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却没有说话。
“突围?”杨广脸上现出了一丝犹豫,外面尽是如狼似虎的敌人,如此冒险,实则令他心生畏惧。
“陛下,臣以为不可……”纳言苏威突地站了出来,大声说道:“据守城池,我方还尚有余力,而轻骑,则是对方的长处,陛下是万乘之主,怎可轻易行动?”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宇文化及,冷冷似箭,似已洞穿其心。
兵部尚书樊子盖,点头深表赞同,上前进言道:“陛下,在危境中,还可以侥幸保全,可一旦处于狼狈的境地,则追悔莫及!不如坚守城池,挫败敌军的锐气,据守之时,再征召全国各地的兵马前来救援,陛下亲自抚慰士卒,宣布不再征伐辽东,重赏爵位,必定会人人奋勇争先,又何愁不能成功呢?”
杨广微微颔首,沉默良久,忽然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下首那个黑甲少年将军,道:“宇文辛衣,你怎么看?”
众目睽睽之下,辛衣稳步走出行列,抬起头,炯炯双眸直视着杨广,高声道:“我赞同苏纳言和樊尚书两位大人的意见。”
“哦?”杨广似乎有些微微吃惊。
宇文化及鹰隼般的眸子瞬间冷如冰凝,脸色阴沉下来,身体的姿态与动作散发出无形的怒气与压迫感。
辛衣避开父亲那刺人的视线,继续说道:“我刚才派人清点过城中粮草,实已不足以支持多久,眼下我们除了等待各地援军到来,固守城池外,还必须想其他办法,急早禀退突厥大军。”
杨广追问道:“那你心中可已有主意?”
辛衣道:“陛下可还记得义城公主?”
“义城公主?”杨广微微一怔,“就是那位在先皇时下嫁突厥可汗的公主?朕自然记得她。”
辛衣微微一笑,继续道:“按照突厥的习俗,可汗的正妻也是可以参与军机的,那么义成公主自然也是有着这样的权利,陛下不如派使者与义成公主联系,要她想法从后方着手迫使突厥回军。”
杨广闻言顿时龙颜大悦:“好啊!果然好计。只是,朕该选派怎样的人才能突出这突厥的重重包围,与义城公主接洽?”
辛衣单膝跪地,昂首抱拳道:“臣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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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杨广命人在南流的汾河中投入绑有诏书的木条,竹筒等物,诏书曰:
“逆胡始毕猝起发难,朕驾幸雁门关,力御突厥精骑二十万,乃下此勤王诏。凡我大隋子民,拾此诏木速送官府,重赏千金。各地师旅赴难雁门者,无官直除六品,赐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勿忧富贵。敕。大业十一年八月甲申。”
此外杨广还采纳了众人的建议,亲自登上城池鼓舞守城将士的士气,当众宣布从此保证不再出兵攻打高句丽,并表示如果能够守住城池,待突厥人退兵之后,所有奋勇参战的守城将士,都会得到重赏与官位。一时间,众将士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震,果然人人奋勇,决意保全雁门关。
是夜,雁门城东西两同时有小股隋军突围,顿时吸引了突厥大军的全部注意力,而两条黑影悄则悄悄奔着突厥军部署较为松懈的南方而去。
夜色的遮掩之中,两个身手矫健的少年驾纵骏马,一路杀将出去,疾如电势如狂风暴雨,如若无人之境,突厥大军硬是被他们冲开了一条血路杀了出来。
两骑远远越过敌群,狂奔数里,而后慢慢减慢了速度。
“辛衣,有人跟踪我们!”
离昊警觉地朝身后望了望,低声说道。
辛衣勒住缰绳,皱了皱眉,转头后方望去。
只见茫茫夜幕中,一骑黑马绝尘而出,迅速朝着他们的方向行来。
“高子岑?你怎么跟来了?”待看清来人的脸,辛衣顿时变色。
乍见二人,高子岑似乎神情有些窘迫,支吾着说道:“我……担心你!”
辛衣皱眉道:“我明明派你坚守城池,你竟敢不听将令!”
高子岑忽然抬起头,直直地注视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一次,你别想把我抛下!就算是违背军令也好,犯黜皇命也罢!我决不会叫你一人去单独犯险!”
他的眼睛幽黑沉暗,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中,那注视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逼迫着她最后几乎有些狼狈地避开。
离昊忿忿嚷道:“喂!高子岑,什么叫‘一人’啊?你当我是死人是不是?”
高子岑倔强地一挑眉,说道:“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离昊狠狠瞪他几眼,又转头去看辛衣。
辛衣沉吟片刻,终于轻哼一声,道:
“好吧!你暂且跟着,回头我再跟你算帐!”说罢一掉马头,轻叱一声,纵骑而去。
高子岑面露喜色,急忙策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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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九月,塞外草木凋零。厚厚的黑云把所有的阳光都藏在了背后,整个大地都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只剩下萧飒的西风仍在原野上肆虐着。
原野的尽处,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丘,山上长满了肥厚的野草,在秋风中荡摇不定。丛山脚下,布满了突厥人数不清的弧形帐篷,像一朵朵小磨菇,一直绵延到山的深处。在山的另一头,便是雁门关。
最先到达雁门的援军是屯卫将军云定兴的军队。
此时云定兴正立马站在一个土坡上,望着远处的狼烟,愁眉不展。
这一场战究竟该如何打,真真令他头疼万分。
勤王救驾是好事,但是现在他手上仅有八万兵力,而敌人号称三十万,此时其他勤王军又还没有赶到,若硬与突厥大军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一个不甚,就有性命之忧。但此时雁门的形势万分紧急,如若不出兵,恐会沦陷,就连天子也会……云定兴想到此,头上的冷汗不禁更加淋漓起来。
正在思量时,忽然探子来报,说前方发现有一骑正朝着此地而来,似乎是自己人。
云定兴举目望去,却见远处蓝黑相间的地平线上,一人一骑正绝尘而来,待到马行至近时,便可清楚看见马上坐有一个少年。这少年身着与坐骑同色的玄黑戎装,束发带刀,背负雕弓,愈发显得身型挺拔修长。浅麦色的脸庞轮廓鲜明,带着胡汉混血儿的特征,眉梢眼角微微上挑,斜飞入鬓,顾盼间英风飒然,令人不敢逼视。
“世民贤侄?”云定兴待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禁大喜过望。
少年跳下马来,随意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拱手朗声笑道:“世民见过云伯伯!”
“贤侄,你怎么来了?”
云定兴望着眼前这个仿佛是从天而降的英俊少年,一时间又惊又喜。
李世民笑道:“我今日来便是奉爹爹之命,加入云伯伯的勤王军,赶赴雁门。”
“伯伯有你来相助,真是再好不过了!”云定兴拊掌大笑道。
云定兴与李世民的父亲——唐国公李渊为世交,连带对这个李家二郎也是十分喜欢,知他从小便是机智过人,恕来行事老成稳重,尤其在军事兵法上一向都有自己的见地,可谓是英雄出少年,令人不可小觑。此刻有此人来军中效命,对于勤王军却无异于于及时雨一般。
这个年轻人的到来,在军营之中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反响,毕竟此时的李世民既非名将军师也并无盛名在身,除了云定兴力邀他为行军辅佐外,其余众人皆未将他放在眼里。
李世民也并不在意,入军后便马上随探军四下勘察敌情,竟没有半分濒临强敌的恐惧之色,居然颇有大将之风,云定兴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称奇。
是夜,云定兴将众将领召集起来在中军帐中,商议讨论作战之法。
不多时,众将领已经拿出了几套进攻方案,如凌晨时分乘敌不意全面出击,比如先派出一千人试攻,引诱突厥仰攻,我凭高临下反击,比如夜间派敢死队前去偷营等等,云定兴都沉重地摇头否定,他抬起头见李世民神色严峻地站立在一旁,看着地图,不知心里在思量着什么,当即问道:“贤侄,你有何看法?”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都齐齐投在了这个年轻的小将身上。
李世民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我日间查看过周围的地势,那边山脚下突厥的帐篷有上千个,应该是突厥的主力,如果我们冒然冲杀过去,敌人稍加利用,便能很轻易地将我们全部歼灭在这里。”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勾了一个圈儿,众将领心里都咯噔一下,楞住了。
云定兴不禁点点头,愁上眉色, 此处地势属于亦守难攻之天险,的确不可轻易偷袭得手。
“至于诱敌来攻,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李世民又继续说道:“因为可以在山地上抵消突厥铁骑的威力。但我方兵力远远不足以给敌造成严重打击。始毕可汗如果发现我们只有这么万把人,派个数万人下马登山,再另派一支军抄我们的后路,将把我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给吃了。”
云定兴脸上的神情更显焦灼:“贤侄所言甚是,那么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办法?”
“兵法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说到这里,李世民嘴角浮起一丝自信的笑容,眼里明晃晃的光芒,璀璨若星河,伸出手朝地图上一划:“始毕可汗之所以敢于发动大军突袭天子,乃是料定我们在仓卒之间无法救援,我军虽然兵力不足,但是可以使用疑兵之计,这一带的地形我已经看过,将军可带数万人在此布置疑兵,广Сhā旗帜和鼓角,绵延数十里不绝,夜晚可以用征鼓相应和,始毕定会以为我们的军队有数十万之众。而且,我们再增加旗帜和鼓角,始毕定会觉得我们勤王军队源源不断。如此一来,始毕必退!”
此言一出,满坐皆惊。
云定兴闻言也不仅暗暗吃惊,满目的惊叹,但他很快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始毕可汗用兵多年,如果只是疑兵,他绝不会轻易撤军的。”
李世民微微颔首道:“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所以我想请将军带七万五千军队布置疑兵,我带领五千军队从这里绕到始毕的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一只军队,造成围困全歼始毕三十万铁骑的态势,始毕可汗不得不退兵。”
云定兴沉吟片刻道:“绕道敌后,我再给你两万五千兵马。”
李世民朗朗笑道:“两万五千兵马太多了,布置疑兵,大将军需要更多的兵马。”
“那你要多少?”
“五千,五千足够了。我兵分两路,一路绕到始毕的背后袭击他们的骑兵,另外一路直奔草原向始毕的牙帐挺进。”少年的脸上满是张扬的自信,灼灼如骄阳,傲视天下。
云定兴不禁惊道:“一万兵马,还要兵分两路?”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始毕出动三十万铁骑,乃倾全部的兵马,后方必定空虚,我五千人马进入草原,就如无人之境,另外五千兵马要多Сhā旗帜,需张声势,造成围困始毕可汗,令其不能回头救援的态势,始毕可汗他不敢不撤兵!”
“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云定兴终于动容,啧啧赞叹不已。帐中原来还有对这个年轻人心存轻视之心的将领,但此时却都这他的一番分析深深折服。
不日,云定兴吩咐军队按照李世民所提出的疑兵之计逐一部署。大军前锋直指滹沱河西岸的崞县,距雁门郡城三十里处扎下营寨。
李世民策马立于山冈上,居高临下,看着那满山遮天敝日的旌旗,任迅疾的风将他身上的大麾高高卷起。如今形势正在逐步朝着他设想的方向行进,而他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喜悦之情。
“辛衣,我来了!可是,你又在那里?”
那一声轻轻的叹息,瞬息也消逝在了风中。
昭君不悔出塞曲
天刚微微破晓的时候,辛衣一行三人已经行至崞县边界,眼见后方已无追兵,这才渐渐放慢了马速。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天尽头羞涩地探出了头,落在人身上,带来些许的暖意。高子岑转过头,看见辛衣额边已是汗珠盈盈,脸上明显地泛起一抹疲惫之色,经过这一夜的急行军,这家伙一定是累坏了,只是她太倔强,太好胜,从来不肯在人前有半分示弱。
想也没多想,高子岑策马靠近辛衣身侧,取下鞍边的牛皮水袋朝她递去,低声道:
“喝口水,稍稍休息一下吧。”
辛衣点点头,接过水袋,喝了几口,却并没有停下马歇息之意,只是随意地抬手擦了擦额便罢。
她不经意地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他的眼。双深邃的眸,就好象是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虽然水面上偶尔会泛起浅浅的涟漪,却总叫人猜不透其中隐匿的情绪。
“多谢!”辛衣心中微微一动,却并没有多想,朝他递回水袋,嫣然一笑。清晨的阳光正好落在她飞扬的眉宇间,绚如朝霞。
他几乎是有些失神地看着那笑容,却忘记了去接那水袋,辛衣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刚想说什么,忽觉手中一轻,再回头一看,却见水袋已被离昊夺去,只听他嘻嘻笑道:“辛衣,我也渴了,给我也喝几口吧!”
语音未落,离昊便已经拿着水袋仰头大口猛喝了几口,一边得意地擦擦嘴角,朝着一旁面色铁青的高子岑示威般地做了个鬼脸,瞧得辛衣又好气又好笑。
“喂!小子!我可没有说要给你喝,快点还回来!”高子岑咬牙道。
“真小气!不就喝你几口水吗!”说话间,离昊又猛喝了口,抬手摇了摇水袋,自觉得其中存水已经去半,这才心满意足地丢还给高子岑。
此时正转过一个弯角,前方的视野陡地空阔起来,三人却忽然齐齐停下了马儿,脸上骤然变色。
只见前方有幡旗相续,绵延不断,且闻钲鼓相应,不绝于耳,如此观望去,只觉方圆数十里都是尘烟滚滚,马蹄声声,竟似有大军源源不绝而至。
高子岑首先捕捉到了那黑底红面的旌旗,侧身对辛衣道:“是隋军。”
“辛衣,是不是救援大军已经赶到雁门了?”离昊又惊又喜,急声问道。
辛衣凝眸探视着前方,俊秀如玉的脸上有异样的神色闪过,只见她缓缓摇头道:“勤王诏书刚刚自汾水中传出没多久,就算消息能在当日散播出去,各地大军集结行军也尚需时间,按照常理,断不可能来得如此迅速,除非是……”
她思量间,忽然心中一动,挥动马鞭,策马朝前急行而去。高子岑与离昊相互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急忙纵马紧紧跟上。
拐过前方不远处那条有些狭窄的山谷,辛衣忽然听到右侧隐隐传来兵器相互撞击的声响,心中顿时起了警惕之意,伸手朝马鞍上一探,把弓弩紧紧握在了手中,驱马朝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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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阵如雷般的马嘶声中,两股人马一前一后奔驰而来。
李世民率先冲在最前面,紧随于他的身后的是一百多名轻骑兵,他们的目标正是前方飞驰的数百名突厥骑兵。这一小股军队是突厥人派来试探虚实的先锋部队,眼下正好撞在李世民所领部队的箭头上,哪里还由得他们全身而退。此时山谷中杀喊声遍天,呼呼风号处,年轻的战士们心中的那股战意就如同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燎原遮日。
“哪里走!”
眼见双方的距离拉近,李世民反手抽出战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喝一声,重重地一提马缰,率先杀入敌阵,杀将过去。人影过处,溅起血光满地。
数百名大隋精骑兵个个身手矫健,紧跟在他身后,手起刀落,骁勇异常,突厥人刹时便被杀得四处纵马逃窜,隋军趁着士气大盛,一鼓作气,在其身后穷追不舍。
不想这突厥人却也狡诈,追走不久居然四下分散开奔逃。李世民毫不迟疑,当即选择了其中较大一股追了过去。
“哼!想跑吗?”
李世民傲然一笑,顺手将战刀Сhā入马鞍上的刀鞘中,取下身后的长弓,弯弓搭箭,抬手一放,刹那间,只听四下里飕飕声连起,六枝长箭连珠接踵而上,转眼前方五六名敌骑应弦而倒。
眼见前面地势越来越高,出现了一道小山冈,剩余的敌骑纷纷窜上山冈奔而去。李世民冲得最快,早已经将身后的隋兵远远拉在后面,只见他左手持弓,右手一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嗖地一下冲上山冈上。谁知坐骑还没有停定,他忽然听得耳边“嗖嗖嗖”连续数声急响传来,电光火石间,几支羽箭迎面飞来,疾如流星,快如闪电。李世民一低身子,羽箭从头顶嗖地掠过,他把缰绳迅速塞进马鞍上的环扣,腾出右手正要伸向箭袋,又听得一声弦响,又是一道黑影破空而来,他看得真切,反腕一抄,顿觉手心一烫,瞬时竟是将那羽箭抓在手中。
这箭招,这羽箭……
李世民的视线半疑半惑地定格在手中那尾尚在微微颤抖的白色箭羽上,一向镇定自若的神情却在刹时间松动。
“辛衣——”
他大喊了一声,迅速纵马朝着前方那个人影冲了过去,待到近时,顾不得两人之间还隔着马身,竟然轻展猿臂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惊喜。
“辛衣,真的是你吗?”
辛衣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却被他那有力的臂膀揽住身子,一阵阵霸道而灼热的男子气顿时如急风暴雨般闯入她的鼻翼,几乎叫她的意识沉沉地陷入一片昏乱的迷蒙,分不出清醒与晕迷的界限。
“李……世民……”她有些艰难地懦动着唇,定定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耳根却已经隐隐作烫起来,“你……你……快放开我……”
她有些窘迫的转头看向四周,山坡的另一头,高子岑和离昊正会同追赶上来的隋军将四下逃窜的突厥士兵一一剿杀,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形,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世民却已经抬起头,笑着细细将她上下打量,说道:“你不是被困在雁门城内吗?这些天来,可担心死我了,还好你现在没事,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你不是说不来北巡吗?怎的也会在这里?”辛衣急急地移开眼,拼命掩饰着脸上的骚热。
“我本来在太原呆得好好的,还不是担心你,就急着赶过来了。”他看着她的窘迫,唇畔渐渐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
“担心我?为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你忘了吗?我喜欢你。”他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那凝视着她的眸子里情意浓浓,毫无半分遮掩之意,“喜欢一个人,自然会时时想着她,这不奇怪啊!”
辛衣楞了楞,待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后,脸上的热度顿时再也掩盖不住,两颊就如飞上了两簇流霞,妖妖娆娆的,红得象春日的桃花。李世民笑着凝眸看她,俯下身下她耳旁低声道:“原来,你也会害羞吗!”
“少胡说八道!”辛衣恼羞成怒,反手一掌向他击去。李世民笑着避开那凌厉的掌风,无视于她的怒气,好整以暇地低声轻笑道:“你还真打啊!”
飒飒秋风中,少年的笑容明朗的有如朝阳,却又温和的宛似初雪,甚至还带着些不经流露的宠溺,满满的,将人包容其中,无可自拔。
辛衣一击不中,狠狠瞪他几眼,提着马绳,朝后退开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过火的话来。
“你身上为何穿着突厥人的衣服?”李世民本还想打趣辛衣几句,却因为她这一退才注意到,她的身上穿的居然是翻领窄袖的贴身胡服,不由得英眉一皱。
辛衣凝视他片刻,正色道:“我要去突厥的牙帐。”
李世民脸色顿时变了,道:“你……莫非是要去见义城公主,突厥的可贺敦?”
辛衣点头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她。”
“我随父亲长驻太原,自然知道这位大隋公主,但是你……”他紧紧皱着眉,视线里隐隐有责备之意。不等他把话说完,辛衣已抢先说道:
“我方才行过此处时见前方幡旗相续,钲鼓相应,想来这定是援军所布置的疑兵之阵。”
李世民微微一怔,既然笑道:“果然是宇文将军,一眼便能看出虚实。”
辛衣直视着他道:“那你告诉我实情,现在我方援军究竟有多少兵力?”
他耸耸肩,道:“不足八万。”
“以不足八万之力疑惑敌方三十万大军,如此狂傲托大的招数,不用想都知道是出自何人之手。”辛衣斜睨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我可以把这当作是你对我的赞美么?”李世民唇角微微向上一扬,刻意压低的声线,带着几分慵懒的磁性,仿佛是戏弄,又仿佛是情人之间的昵语。
被他这样一闹,辛衣的脸在刹那间好象又滚烫了起来。她一时又恼又气,怒瞪着他道:“疑兵之计,只能暂时拖延时间,要想叫突厥真正退兵,还需得从其后方着手。”
“所以,你就打算自己以身犯险?”李世民眉一挑,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怒意。
“时间紧迫,各地勤王军又尚未赶到,我惟有一试。”她语气坚定,毫不示弱地迎上他那灼人的视线。
他动不动地看着她,黝黑的眸子里却多了几分阴云:“辛衣……那杨广难道就真值得你如此为他效命吗?”
辛衣轻咬下唇,缓缓抬起下颚,视线定格在远处的苍穹:
“我不是为了他,我为的是我大隋的疆土,为的是我边境的安宁,你……难道就不明白么。”
李世民久久凝视着她,终于缓缓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去!”
她惊讶地望向他,他的眼睛幽黑沉暗,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中,竟仿佛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伸出手想去揽她的肩,却不想忽然被一人一骑生生从中间Сhā进来,手指只触到她的衣角便已经给隔了开。
李世民惊异地转头一看,却见高子岑立马站在中间,冷冷的面庞上虽然看不出太多表情,但一双深黑的眼睛里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可怕平静,只听他一字一句说道:“有我保护她,便够了!”
李世民对上高子岑的挑衅,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如罩寒霜。
“哦?是吗?可我却不这样认为。”一刹那,他眼底仿佛有刀锋掠过,唇角却钩起一丝嘲弄的笑意。
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对方,似乎在暗中较量着什么。
离昊抓抓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Сhā嘴道:“还有我在呢!二郎,你还跟来凑什么热闹?辛衣,你不也是说人多会碍事吗?”
辛衣正在大感头疼,此时正借着离昊的话怒叱道:“喂!你们这是做什么?高子岑,你给我退下!李世民,你给我呆在这里,不许跟来,还嫌我身边人不够多来添乱吗?”
高子岑握紧缰绳的拳微微颤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李世民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只是垂下眸子,策马退到一边,冷冷的神情中仍看不到任何温度。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神色有些奇怪。
此时,山那头忽然传来鸣金之声,很快有士兵飞骑过来请李世民速速回营,说是主帅有紧急军情要与众将领商议。
李世民无奈只好整兵回营,临行前,他纵马行至离昊身边,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喂,你帮我看着点那个家伙,她一冲动起来就喜欢做些危险的事情,劝也劝不听,那脾气简直比驴还要犟。”
离昊瞧瞧辛衣,又瞧瞧李世民,有些不大明白,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哦,你说的那个家伙是辛衣啊。”
辛衣顿时气得不轻,怒道:“臭小子!你再胡说——”
只见李世民马鞭一扬,朗声笑道:“我走便是!省得有人看我不顺眼!”
尘烟纷飞间,人已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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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连绵的阴山山脉,便是翠绿横波的大草原。
草原深处,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帐篷和牛羊,远远望去有如一幅堆绿叠翠,碧波浩瀚的图画。
在众多的帐篷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树立的九尾狼头大白纛的突厥的御营牙帐,这本是突厥可汗的帐篷,而此时帐内坐满了众多突厥贵族,上首一个貂裘雉尾、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分外引人注目,她正是大隋嫁入东突厥和亲的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本是隋宗室女,开皇十九年,和亲东突厥启民可汗的安义公主卒,隋文帝以宗室女嫁于启民可汗。启民可汗也因此成为有隋一代唯一一个连娶两位公主的少数民族首领。不久,启民可汗因病去世,按照突厥人“父兄死,子弟妻其庶母”的风俗,义成公主又嫁给自己从前的养子始毕,继续当突厥的可贺敦(即王后之意)。算如今,这位隋朝的公主已经在草原上生活了近十七年了。
十七年,可以使一位娇柔如花的少女沧桑老去,也可以让许多年少时的天真想念逐渐烟消云散。
可这些年过去,即便是大漠风沙,漠漠荒烟也没有折去这位皇家公主的半分尊严,反而将她磨砺得更加坚强与顽执。从前,她只不过是权贵们手中一颗用于和亲的棋子,任人摆布,随波逐流,而如今她却是突厥人的可贺敦,拥有无上的权力与尊严,在这片属于异族人的土地上牢牢扎下了自己的根基。
此时,义成公主淡淡扫视一遍营帐,对跪在地上的突厥士兵问道:“现在雁门的军情如何了?”
“回可贺敦,我军已经将雁门城紧紧包围,破城之日已不远!”
义成公主听了士兵的回报,脸上却流露出几分讥诮的神色来,缓缓道:“是么?可是我却听说,大隋朝各地的援军都已经赶到雁门,如今形势已经逐渐不利于我方,这,又是怎样回事?”
“这……”那士兵没料到她竟然会对前方形势了如指掌,一时呐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义成公主美眸如电,如针芒般刺在他身上,忽然厉声道:“此时情形已经不容商榷,可汗为什么还不退兵?”
那突厥士兵额上冷汗淋漓,愈发吞吐起来,目光闪烁着不断看向旁边。
“我绝不同意退军!”帐内忽的有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众人定睛望去,却见那人正是突厥的颉利亲王,始毕可汗的三弟——阿史那咄苾。
“哦?”义成公主目光转到他身上,眼底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
颉利昂起头,直视着上首,气势咄咄逼人:“多少年来,我们突厥人都一直受到大隋的压制,无法翻身,如今好不容易等来这样好的机会,还把杨广老儿困在了雁门关内,眼看着就要攻下城池,大功告成,为什么我们反倒要退兵!”
义成公主冷笑一声道:“此话不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族已经倾尽所有的兵力用于围困雁门城,如若成功,那便无话可说。可若是一击不成,则再无援军可继。但大隋却不一样,他们有成千上万的军队正在源源不断地向雁门赶来,最后必然会对我军形成包围之势,到那时我们再想退军,却是再无可能。颉利,莫非你想看着我突厥大军尽毁于一旦吗?”
“我……”颉利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良久,他抬眼看向义成公主,冷声道:“想不到这些年了,你的心原来还是向着大隋!”说罢转身大步掀开帐门,竟是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一时间帐内各人神情各异,窃窃议论起来。
义成公主看着那尚在轻轻晃动的帐幕,忽然轻声叹了一口气,又慢慢坐回了虎皮椅上,朝众人罢罢手道:“军情稍后再议吧,我现在乏了,要歇息片刻。”
众人见她神情流露出倦怠之色,明显是不愿再就这一话题讨论下去,于是便都知趣地退出了牙帐。
不多时,诺大的帐篷内便只剩下了义成公主一人。
帐内冉冉檀香,一团烟雾慢慢的聚拢又慢慢散开,摇曳似风,盘旋如梦。义成公主半倚在软椅上,盍上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她的习惯改变了许多,却从不忘在帐篷内点上几根檀香,仿佛只要嗅着那样熟悉的香气,便能叫自己焦躁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次睁开眼睛,就看见了眼前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她还从未见过那样的眸色,就好象是最晴朗壮艳的天空的颜色,纯净得不含半分杂质,仿佛带着无形的魔力,将所有视线所触及到的一切轻易的化为灰烬。
“你……”
她刚张口说了一个字,便被那人迅速捂住了口。
“公主!请不要害怕,末将是来自大隋的使者。”
义成公主眸子一敛,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少年这才将手松开。
“你是谁?”她一拂袖,向那少年沉声问道。
少年已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一个军礼,道:“末将宇文辛衣,方才情急之下冒犯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辛衣,我们到外边守着,一有动静马上来通会你!”
“你……自己要小心。”
义城公主这才注意到少年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英挺男子,三人虽然身上穿的都是突厥人的衣物,口中却说的是汉话。
辛衣朝他们二人点点头,两个男子迅速退出了帐篷。
“宇文辛衣?”义城公主口中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角钩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你说你是来自大隋的使者,可你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突厥牙帐的周围,守卫森严,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又是如何避过那重重关卡来到此地的,这不得不令她心生疑虑。
“末将自有办法,只是教公主受惊了!”辛衣不卑不亢地立起身来,扬眉微微一笑。
义城公主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说道:“你的模样,不类隋人。”
“那是因为在我的身上,也有突厥人的血液。”
义城公主闻言微微一动容,辛衣已从怀中取出一块通体晶莹的玉佩,伸手递上,道:“公主可是怀疑我的身份,这是皇上赐给我的信物,还请公主查明验真伪。”
义城公主接过那块玉佩,细细在手中抚摩片刻,终于点头道:“这是九龙青泽玉,正是当年我与先皇所约定的信物。皇上今日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辛衣直切正题,道:“眼下雁门关形势万分紧急,还请公主施以援手,劝动始毕可汗退兵。”
义城公主早知她来意,现听她说出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大隋各地的勤王军不是都已经赶到了么?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辛衣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暗赞道:果然是突厥的可贺敦,观事之细微,实非同寻常女子可比。
“不瞒公主,您所看到的,其实只是我军施展的惑敌之计,眼下真正到达雁门的勤王军只有不足八万人,其余大军都尚未赶到。”
一时间,义城公主神情震动,道:“我原本就心存疑惑,却原来是惑敌之计,这一招实在是用的漂亮,几乎连我也骗过了。”
辛衣耳闻着她的赞叹,心里没由来想起了那个搅乱她心湖的少年来,明明是那样不服气,却为什么又和着些微微的甜与淡淡的痛,那些难言而复杂的情绪,在她胸口积蓄着,蔓延着,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想让我如何帮忙?”义城公主抬眼看向她,问道。
“公主能否施计,从后方动摇突厥大军,逼迫其退军。”
义城公主唇边露出一丝苦笑,道:“你道我没有试过吗?可此次可汗倾尽了草原上所有的精兵强将,为的就是要一举闯入雁门俘虏圣上,如今要想让他回兵,谈何容易。”
辛衣听她此言,心中早有打算,昂起头来,朗朗笑道:“敢问公主,草原的北边是什么部族?”
“北边?”义城公主微微一怔,“那是铁勒人的……”话未说完,她眸子猛的一亮,心中刹时豁然开朗,一时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利用铁勒人来退兵?”
铁勒人,古称丁零,是草原上除东突厥外其他突厥系民族的通称。在东突厥汗国内,突厥分布在南部,铁勒诸部则在北方。它的存在,一直都是突厥人的一个巨大隐患。当年几乎一统突厥达头可汗就是因为铁勒人反水,结果逃亡吐谷浑不知所终,而前几年的西突厥处罗可汗流亡中原铁勒人的背叛起码也要负一半的责任。如今正是突厥举全国之力围困雁门的关键时刻,如果铁勒人突然从身后从给突厥一刀,那样的威胁,无异于致命伤。
辛衣点头笑道:“公主可在后方布置出铁勒人来进犯的假象,再派人于军中散布消息,配合我军前方的惑敌之计,前后夹击,形成合力,到时候,不怕始毕可汗不退兵!”
“好啊!真是一个机颖的孩子,皇上叫你来当使者,真是找对人了!”义城公主重重击节,脸上终于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公主过誉了!”辛衣抱起拳,言笑晏晏,“如此,那我立即赶回雁门,配合公主,伺机而动。”说罢,便要起身离去。
义城公主忽然又轻轻说了一句:“等等!”
辛衣闻声止步,问道:“公主还有何吩咐?”
义城公主慢慢从上首走下,靠近她的身侧,沉吟片刻,轻声问道:“大兴城,可还是原来的模样?”
“大兴?”辛衣有点奇怪她为何会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但很快答道:“我也有好些年没回去过了,这些年来皇上以东都洛阳为长住地,大兴的皇族也大半随着迁到了东都,大兴城内恐怕也是物是人非了吧。”
“是么?物是人非吗?”义城公主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敛起了眉。
“公主,您……可是想故乡了?”
“我如何不能想它呢?”义城公主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盘旋婉转的如清音迂回,“就算是在梦中,我也想再次看见故土的桑陌万里,炊烟袅袅……可如今,那些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但眉宇间却拢上一层淡淡的烟云,凄婉哀伤。
辛衣瞧着她情绪突然低落,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说道:“公主,等时局安稳下来,皇上说不定会拟旨请公主回故土省亲,到时候不是又可以看见那些旧时风光。”
义城公主却转过头,瞧着她微微的笑了:“即便是见了,又能如何呢?我还是突厥的可贺敦,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识人间愁的闺中女儿。我现下虽有感叹,但如若时光倒流,叫我再次选择,我还是会答应来突厥和亲。”
辛衣奇道:“这却是为什么?”
“因为在这里,我能拥有无上的自由与权力。”义城公主轻挑蛾眉,看向上方,缓缓说道:“大隋给不了我的,突厥都能够给我。最起码,我还能用我的手握住一些东西,不再是两手空空,任人欺凌!”
辛衣怔怔地望着面前那张虽饱经风霜,但依然美尊贵丽的脸,再细细思量她的话,心中一时竟是百味交集。
“你还年轻,自然不会明白我的心情。”见辛衣不说话,义城公主也不以为忤,抬起风目,嫣然笑道:“有朝一日,你或许也会遭遇到如我当年一样的困境,到了那时候,你可以再来突厥找我。也许,我能够帮你。”
辛衣神情猛地一动,抬起头定定看着她。
义城公主望着这个困惑的少年,脸上慢慢露出了如雨后芙蓉般娇美而雍容的笑:“你以为呢?宇文姑娘。”
谁言高处不胜寒
只听得“宇文姑娘”这四字一出,辛衣神情震动,抬起头定定看着面前的义城公主,一时间心念百转,又是惊讶,又是不信。
“公主……怎知我是……”
难道她竟在无意中露出了什么破绽,才会教一个初见面的陌生人轻易窥破了自己的女儿身?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十几年来,她一直背负着男子的身份,横刀立马,挥戈挽弓,有时候,甚至连她自己也会忘记,其实,她是个女子。
别人,又如何能看的出来呢?
义城公主立起身来,迎着她惊异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并没有看出来。泄露这个秘密的,是那块做为信物的玉佩。”
“玉佩?”辛衣蹙起眉峰,思量片刻,心底犹存疑惑。
“九龙青泽玉,为上古遗物,其质可辨阴阳。遇阴色泽为暗红,遇阳则转为青碧。”义城公主扬起手中的玉佩,丹唇扬起,盈盈笑道:“此玉在你递给我的一刹那便已经变为暗红色,是以,我才断定你是女子。”
辛衣抬眼望去,只见那原本通体澄碧的玉身,此时竟透出隐隐的血色,青碧的底色,暗红的丝缕,夺目而刺眼。
“原来如此……”
“如非此物,我万万也猜想不到,眼前的翩翩少年,大隋的威武将军,竟是女红装。”义城公主目光含笑,却又犀利异常,落在辛衣的身上,竟如利剑般锋锐,“我大隋的女子真真教人刮目相看啊。”
辛衣昂直了身躯,不卑不亢,朗声说道:“辛衣自幼便以男装示人,并非有意要欺瞒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我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义城公主摇摇头,轻声叹道:“只是可叹,这样的好帮手已为皇上所用,而我的身边竟没有你这等的人才。”
辛衣微微一怔,道:“公主你……”
“你这样的女子,如若终身需以男装生存,未免太过委屈,或许……”义城公主沉吟着,凤目轻扬望向辛衣,目光复杂而斟酌。
说话间,忽然牙帐的门幕被人从外间掀起,离昊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见他神色焦急,急声说道:
“辛衣,有人来了,我们得马上离开!”
辛衣点点头,对朝义城公主说道:“公主,末将告退!”
义城公主微微颔首,抬起示意道:“去罢,代我向皇上问安。”
那语声中带着些微微的黯然,可那也只是一刹那,快得就如同沉进深潭里的石子,再转念间,已是风平浪静,再寻不见半点涟漪。
辛衣随着离昊大步朝帐门走去,临去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义城公主抬起头朝她淡淡一笑,美目中波光流动,一时间水光山色,大漠风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物尽入笑颜,沧桑岁月,或许褪去了她昔日国色天香的容颜,但却积淀为澄静的光华,说不尽的风华绝代。
“我们,定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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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二人刚刚出得牙帐,远远的便听见有悠长的牛角声从四野传来,方才还是平静如常的草原渐渐躁动起来,一时间,到处都是急促的奔跑声、马蹄声以及盔甲摩擦的“铮铮”声。青色与蓝色交映的天际,隐隐冒出黑烟,张牙舞爪地升腾着,如黑龙探出的长舌。
辛衣与离昊借着这一阵骚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奔跑的人群中,压低了头上的皮帽,掩去了大半脸,从外形上看去与一般的突厥人无二。
“看来,高子岑已经得手了。”辛衣压低了声音,朝离昊说道,唇角挂上了一抹笑意。
“是啊,我方才还听见那些突厥人乱乱的在喊着说什么有敌人来偷袭,还说有两座营帐被火给烧了。”离昊笑得很是开心,眼睛里亮晶晶的,尽是兴奋的光芒。
“这小子干得不错。”辛衣转头朝他一笑,眉宇间的神采明朗的如同朝阳,“不若,我们再给他添点彩,如何?”
离昊马上警觉起来:“辛衣,你要做什么?”
辛衣笑道:“我们两分头再给突厥的营帐制造些混乱,叫他们以为铁勒人来犯,正好能与义城公主相应和。”
离昊瞪大了眼睛说道:“不行!二郎交代我,一定要好好看着你不让你冒险的!”
“二郎!二郎!人家是你什么人,叫得这般亲热!”辛衣故意板起脸,屈指给了离昊额上重重一记,轻哼道:“我要做什么,还要经过他同意么?”
离昊摸着头,苦着脸争辩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记住了!一柱香的时间后,我们在草原北边的小山坡上会合!”辛衣一手压低皮帽,一边调皮地朝着离昊一眨眼,趁着前方人流混杂,一个转身,已然不见人影。
“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离昊嘟噜一声,无可奈何地朝另一方走去。
初秋的草原,泛黄透绿,草地里点缀的星星点点的花儿,或红或紫,蜿蜒铺伸着,灿烂而活泼。而现在,那些花儿却已经被周围乱哄哄的人群生生踏过,瞬时碾落在草地中间。
东头帐篷的火势越来越大,好不容易才刚刚才被压制下去些,谁想到西头却又蹿起了火苗,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渐渐弥漫了整个草原,受惊的牛羊四处奔蹿,慌乱间还不时有冷箭从暗处飞来,射死了不少突厥士兵,已如惊弓之箭的人们忽然听到一阵喊声:
“铁勒人来了——铁勒人来了——”
“铁勒人偷袭营帐来了!”
一时间,人人都大惊失色,混乱中跟着喊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有不可收拾之势。
“出了什么事?”义城公主走出牙帐寻声问道。
营外的突厥士兵战战兢兢回道:“回禀可贺敦,是铁勒……铁勒人来袭!”
义城公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口中却厉声叱道:“慌什么!立即组织现有的兵力严密防御,再派人通知可汗,立即撤回雁门的兵马,我们决不可叫铁勒人趁虚而入!”
“是!”那卫兵手按前胸,急急退去。
“不行!决不可回兵!”忽听旁边传来一阵大喊。义城公主转头一看,却是颉利亲王,不由地敛起了眉,道:
“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你还是如此固执,难道非要眼看着突厥亡在铁勒人手中你才满意吗?”
颉利冷笑道:“我现在连半个铁勒人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只看见四处火起,谁知道这是不是汉人的奸计!”
“阿史那咄苾!”义城公主脸上顿现怒意,直接喊出了颉利的名字,“你不要以为大汗不在,就能由得你胡来!我是突厥的可贺敦,我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子民。你若再无端刁难,休怪我以族法处置!”
颉利桀骜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厉色,就如同草原上窥视着自己的猎物的野兽,他冷冷哼了一声,道:“好!我倒要看看您要如何保护自己的子民!尊贵的可贺敦!”
说罢,他悻悻转身而去,头也不回。
义城公主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变幻,良久,她才慢慢昂起头,幽滟的眸光如飞雪,越过众人,投落于虚无缥缈处。
颉利怒气冲冲地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途中众人惶惶弯腰按胸给他行礼,都被他不耐烦地抬脚踢到一边,以至于渐渐再无人再敢去招惹这位盛怒的亲王,惟恐避之不及。
走到人烟稀少处,颉利这才定住了脚步,昂起头看向那映红了半边天空的火光,原本满是怒气的心中更添烦躁。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收场呢?他并不想那样同她说话,并不想以那样的口吻,以那样的方式。可是,为什么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他总是会控制不住自己,愤怒、不甘、烦乱……种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脑子里来回荡漾,这样的感觉,几乎令他疯狂。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颉利紧紧地握住双拳,用力一拳砸在木栅栏上,粉碎的木屑纷纷落下,溅了满地。这个女人……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她。
良久,颉利才缓缓收回手,用眼角的余光扫扫了周围,朝着不远处一个背向他的突厥士兵大声喊道:“喂!你给我过来!”
那人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走了过来,低声道:“亲王有何吩咐?”
颉利低头看了他两眼,却见这人将头压得甚低,大半张脸都埋藏在皮帽的阴影下,叫人看不分明。突利因平日里人们多对自己心存畏惧,当下也并不以为然,只说道:“去给本王拿几坛烈酒过来!”
“是。”那人按胸行礼,准备退下。定身回转间,颉利无意中从那皮帽下窥见了半张模糊的面容,忽然全身一个激灵,大声喝道:
“等等!”
那人立在原地,却没有回首。
“你……你是哪个部落的?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
颉利大步上前,便要伸手去抬他的下颚,可人还没有碰到,面前忽然有杀气袭来,如同平地而起了一阵迅猛的朔风,风动处只见人影轻动,出手间招式凌厉而果断,只一眨眼的功夫,一把冰冷的匕首便已经抵在他的颈上。
“亲王大人!千万别乱动,我的匕首,可是不认人的!”那人贴在他耳边,冷冷说道,嫣红的唇角勾勒出一个动人的弧线,优雅而讥嘲。
“你是谁!”颉利又惊又怒,身躯顿时僵直。
“我自然是你们的敌人!”那人的声音冷冽而又动听,仿佛带有毒药的香气,一阵阵迎面袭来,叫人动弹不得,逃脱不能。
颉利呼吸一滞:“你是铁勒人?”
那人笑笑,道:“原来亲王大人这样聪明。”
阴沉的云层似被利剑从中剖开了一条缝,秋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那少年俊美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
颉利的目光流连在那人的脸上,似有瞬间的迷离,喃喃道:“不对……你……是云儿,你是阿史那云!”
“你叫我什么?”那人将匕首抵进了分毫,俊秀的眉跟着轻轻一挑。
“你是阿史那云,我认得你!”颉利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眼中的光芒异常幽暗。
“是么?可是,我并不认得你!”那俊美的少年冷冷说道。
“阿云,阿云……原来,你没有死……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颉利目光渐渐迷乱起来,竟不再顾忌颈上的匕首,无比强势的转身,伸手便去抓他的手。那少年错愕的一个后退,手中的匕首却已经随势刺入了颉利皮肉之中,鲜血慢慢从伤口中渗出,染上了他的手指。可颉利仍不顾不管地朝着他靠近,少年顿时窘迫起来,俊美如玉的脸上隐隐浮上怒意,叱道:“不许再往前!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
颉利唇边逸出一丝苦笑,道:“是吗?你还在恨我吗?这么多年,你竟还是没有原谅我……”
少年一怔,还没待说话,忽然耳边呼呼风起,从旁挥来一重重拳,狠狠砸在颉利后脑勺上,叫他哼也没哼一声便瘫倒在了地上。
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子乍然出现在面前,抬脚朝着地上的颉利狠狠踢了几脚,犹未解恨。他转过头,看向那少年,眸子里汹涌的怒火这才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关切之情,急声道:
“辛衣,你……你没事吧?”
“高子岑?”
辛衣神色微变,既而缓缓摇头,视线投向那倒在地上的颉利,目光困惑而不解,道:“他刚才,对着我叫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似乎是认错人了。”
“这人胆敢对你动手动脚,真是可恨之极!”说话间,高子岑英挺的脸又沉了下来。
辛衣奇怪地看他两眼,道:“我都没怎样,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高子岑抬首,怔怔地望着她,目光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但很快他就已经昂起头,大声说道:“我可没有生气!”
辛衣耸耸肩,这小子骗谁呢,把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辛衣反应快,急忙拉了高子岑闪到了暗处,两人刚藏匿妥当,便见一小队突厥士兵拿着兵器急冲冲地自前方跑过,口中还不停地叫嚷着什么。
辛衣斜眼瞥瞥倒在地上的颉利,暗自庆幸没有人发现这家伙,不然,又得费上一番功夫了。
“你先将这突厥王爷拖到隐蔽处藏好,免得叫人撞见了。”
辛衣抬手碰碰高子岑,转头说道。回首间,她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靠得却是太近了,以致于她刚一抬起头便看见了他深黑如夜空的眸,甚至,听见了那一声声急促的心跳声,如急行军时的鼓点,密密地敲砸下来,几乎叫人无所防备。
他似乎也没想到她会忽然转过头,目光交织间,两人都有片刻的慌乱。
辛衣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的脸,脏了。”
高子岑却不动声色地跟前一步,拉起袖子,轻轻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污滞。
他的动作,温柔而缓慢,他的眼神,灼热如隽,宛如一池看不见底的深潭。
有那么一瞬,辛衣觉得自己竟陷进了那汪深潭中,恍惚如梦,分不清眼前是幻是真。可,这混乱,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
下一刻,她已经伸手拨开了他的触碰,说道:“脏便脏了,随它去罢!”
高子岑缓缓收回手,转过身,不声不响地去搬地上的颉利,此时午后阳光渐灼,他的眉目正好逆了光影,叫人看不清此刻的神情。辛衣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闷闷的痛。
刚处置妥当,远处忽然传来阵阵狼啸声,一阵未停,一阵又起,此起彼伏,在荒野上空回荡开来,甚至空气中都能嗅到那一丝野兽的凶蛮之气,让人心底泛起阵阵寒意。
辛衣警觉的站直了身子,寻声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猛的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点,迅疾地朝着突厥人的帐篷行来。
“是狼群!”高子岑也跟着站起身来,望向远方,抽了一口冷气,道:“奇怪,此处人烟密集,现在又是白天,为什么竟会突然出现这样多的野狼?”
辛衣唇边流露出一抹笑意,道:“这大概,是那小子做的吧。”
高子岑不解的望了她几眼,她却已经转口道:
“想来此时义城公主已经派人去雁门,这里的混乱我们也制造的差不多了,该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好!”
高子岑沉声应道。
说也奇怪,狼群只是将突厥人的帐篷包围起来,却也并不主动发动进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面对眼前的险境,突厥人一个个剑拔弩张,如临大敌,义城公主一边组织人力将牛羊马匹安稳下来,一边吩咐士兵用松油点了火箭,时刻提防着狼群的突袭,一时间,人狼之间,形成对峙的局面,气氛异常紧张。辛衣与高子岑趁着混乱,夺了两匹马儿,快马加鞭,朝着草原北边驰去,等到有突厥士兵发现不对时,他们早已经行出数丈之外,再也追赶不得。
北边的山坡上,绿眸的少年笑着冲了上前,嚷道:
“辛衣!你们终于来了,我都已经等了老半天了。”
辛衣勒住缰绳,马鞭朝后一扬,笑道:
“你这小子,居然把它们也给找来了,还嫌突厥的老窝不够热闹吗?”
“我是怕你们不好脱身,暂时叫它们来帮忙,现在你们出来了,便可以叫它们回去啦!”
离昊走上山坡高处,昂天朝着南方发出一阵长长的啸叫声,声透天际,在原野上久久回荡。不多时,远出也传来阵阵狼啸声,竟似在与他遥相呼应。
高子岑用力勒住缰绳,好半天,才教跨下受惊的马儿安静下来,远处的啸声渐隐,似乎狼群已经慢慢离去,瞧见此情形,高子岑心中虽是万分惊异,却没在脸上露出半分,更没有多问什么。他明白,能跟在她身边的,定然都非寻常人。就象是她的那个师父,就象是李世民……
普通的,或许只有他自己罢。
“辛衣,好了!”离昊跳跃着朝他们奔过来。
辛衣点点头,道:“好,走罢!”
三人刚要策马前行,忽然感觉到四野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由地神色一紧。
只见西方的天际,滚滚的烟尘扬起处,一支军队仿佛从地平线上跃出,朝着突厥的牙帐席卷而来,天地间忽然充斥了一股萧然的杀气,叫人无法呼吸。
“辛衣,这些人穿着突厥人的衣服,难道是……”
离昊正大感奇怪,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闯入他的视野,后面的话却被生生噎进了肚子里。
辛衣定住马身,望向前方,急驰的铁骑中,有一人远远奔在最前方。
白马如云,黑甲如墨,俊朗的五官峭拔刚劲,飞扬的眉宇英姿勃发,他昂起头对着她微微一笑,便似有万千阳光融进其中,那样耀眼而张扬。
“你……怎么来了?”辛衣看着他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行到了自己面前,心跳也一下下随着急促起来,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有些微微的喜悦。
李世民上下打量着辛衣,唇角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这家伙,还是自己来守着你罢!”
辛衣吃恼道:“谁用你守来,少胡说八道!”
李世民又笑了,黑眼睛里有点坏坏的调侃,道:“看来,你已经与义城公主见过面了,怎样,可要我再帮你添上一把火?”
辛衣斜睨他一眼,道:“你待怎样帮?”
“现在,我们可是铁勒人。”
李世民的身上也同辛衣一样,穿了翻领窄袖的贴身胡服,愈发显出宽肩、细腰、长腿的强健修长体型,举手投足间,轩昂如松。
辛衣神色顿时一震,道:“原来,你早已经猜想到我的计策。”
“我只是想着,如果将我换做是你,该怎样行事。如果我们恰好不谋而合的话,”李世民眨眨眼,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明朗的笑从眸子里流泻了出来:“这是不是可以叫做心有灵犀呢?”
“李世民!”辛衣顿时窘迫起来,恨恨朝着他一瞪眼,这家伙逗她逗上瘾了不成,一时真恨不得朝他挥上几拳。
少年抬起头,爽朗的笑声顿时传遍了草原。他没有再调侃下去,而是迅速揽转马头朝着骑兵中间做了个手势,果断地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呼!”领头的军官一举手中的长戟,猛一点头,黑甲骑兵们猛然间大喝一声,驱动奔腾的铁蹄如同一阵死亡的狂风般卷向突厥的牙帐。
“铁勒人来了!铁勒人来了!”
“我看见他们了!是铁勒人!”
雷鸣的号角声、呼喊声响彻草原。
利剑鸣响处,隋军们拔剑在手,朝着那些惊慌失措的突厥人杀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们扮演的角色,是凶狠的铁勒人——这群草原上比狼还可怕的嗜血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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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义城公主加急军情送抵雁门,书云:“北边有急,速速退兵。”
眼下隋军外有援兵,内有坚城,加上后方‘铁勒人’的威胁,始毕可汗权衡利弊,尽管万般不愿,却终于还是决定从雁门撤军。
漠漠平原上,只见那戟光飞扬,寒风映火,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突厥的大军如黑铁色的潮水慢慢往后退缩着。在漫天战火的映射下,如同退潮的海滩留下无数贝类一般,余下的是遍布城下的无数尸体。
辛衣与李世民并骑立在山坡上,俯视着下方。天地间阴沉沉的一片,巨大的乌云团在他们头顶翻滚起伏,阴冷的秋风拂动大旗,发出猎猎的声响,和着那一阵阵退兵的号角声,响撤云野。
“此刻,我才真正感觉到,站在高处的感觉原来是这般美妙。”李世民举目远眺,脸上豪气勃发,顾盼间英风飒然,整个人透出一股威凌天下的凛然气势。
辛衣凝视着那广袤大地,沉默良久,才淡淡说道:“可我也听人说过,高处不胜寒。”
他转目望向她,微微敛去了霸气,墨色眸子里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如果你能答应一直陪在我身边,再如何冷酷的严寒,我也认了。”
“可我这个人从小就怕冷的很,最不喜欢高处,恕不奉陪!”她脸颊微微红晕,可头颅偏昂得高高的,带着一贯的倔强。
李世民见她的模样实在是可爱,不由得伸出手,将她的右手紧紧握在手中,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愿放,一边笑道:“这一次,我们的比试,输赢如何?”
辛衣冷哼一声,道:“这一次,算你赢!但是,绝不会有下一次。”
他轻轻叹口气,道:“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自大的家伙。”
辛衣瞪他一眼,回敬道:“彼此彼此!”
“可是,我喜欢。”
“厄?”辛衣有片刻的分神。
他的笑容,温和中带着宠溺。辛衣秉住呼吸,看着他慢慢地靠近自己,心跳无可抑制的加快,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
“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你。”
飞影流萤舞清秋
大业十一年,九月丁未,杨广的车驾从雁门退还至太原。
雁门之围虽解,但却给杨广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平的耻辱和恐惧,那一刻被异族围困的绝望和四处燃起的烽烟已是他终生无法摆脱的噩梦,如影随形,噬骨催心。
杨广,已经不再是那个双肩担起大业,只手擎起乾坤的杨广了,这位心气已消的帝王逐渐放弃了自我,投身到无边无际的自我放逐之中。在太原这短短几日,他拥着众妃嫔躲在晋阳行宫中,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听任欲望将自己完全掩埋,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记所有的烦恼,享受到虚幻的快乐。
这期间,纳言苏威与兵部尚书樊子盖上书恳切请求杨广遵守先前的许诺,奖励雁门之战立功的将士。杨广生性吝惜官爵赏赐,为了节省赏金俸禄开支,他把竟不惜将六品官衔砍为许多段,其中建节尉为正六品,然后奋武、宣惠、绥德、怀仁、秉义、奉诚、立信等尉,依次降一阶,这些尉都属于六品,这样一来无论赏士兵哪个尉都不算失信。尽管如此,能够得到封赏的人还是寥寥无几,参加保卫雁门的将士共有一万七千多人,可实际上得到勋位的才不过一千五百人,那些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对之无不满怀怨言。
其后,樊子盖再次上书替这些将士们请求封赏,杨广却冷冷一笑道:“莫非,你打算收买人心吗?”这一句话,顿时将樊子盖惊出一身冷汗,从此不敢再提。
辛衣,是那些少数得到封赏将领中的一员。
她耳听着宣旨的侍者用尖细的嗓子读着满纸冗长而又空洞的皇恩浩荡,背脊挺得笔直,神色却是懒洋洋的,抿薄而又俊秀的唇角挑出一丝嘲讽。
“我问你,太原留守李渊的二公子李世民可也得到了封赏?”
黄门侍者听她发问却是一楞,答道:“回宇文将军,封赏的名单上并没有李世民这个名字。”
“没有?”辛衣神色微变,转过头来,飞扬入鬓的双眉轻轻一挑,目光犀利如剑,其寒若冰,开阖间自有一番不言而喻的威仪
“确是……没,没有。”小黄门被她那淡淡一眼看来,心不知怎的猛地一阵乱跳,颤声答道。
辛衣忽然沉默了片刻,既而道:“哦?那名单上五品以上的官员还有哪些人?”
小黄门咽了一口口水,有些惶惑地看了辛衣一眼,低下头细声细气地将名单上的人一一数来。
辛衣半眯着的眼睛在听到一个名字后猛地睁开了,宛如五彩琉璃一般的光芒顿时破匣而出:“王世充?他也有赏?你倒说说,他立下了什么战功?”
小黄门诺诺道:“当初王大人听闻雁门有难,尽发江都人将往赴难,在军中蓬首垢面,悲泣无度,晓夜不解甲,藉草而卧。圣上闻之,以为忠,特嘉之。”
辛衣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晓夜不解甲,藉草而卧’,这王大人果然是忠心可见,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啊!”
小黄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听辛衣挥挥衣袖道:“你退下罢!”,这才应声而出,彼时,冷汗却早已是涔涔湿透衣襟。想这宇文将军今年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却总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就连面对圣上,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慌与畏惧。
一阵微风掠过,满庭秋日的落叶纷纷扬扬洒落。辛衣微微昂起首,将目光投向头上那方苍穹,班驳的树影便正好落在她俊美而冷峭的侧脸上,光影浮动,明暗不定。
耳侧,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个人已经缓缓走到她身边。
辛衣收回目光,唤道:“爹。”
宇文化及点点头,端详了她片刻,道:“怎么,立了这样的大功也不高兴?”
辛衣不以为然的一笑道:“我们宇文家立下的功勋何等卓著,孩儿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听得此言,宇文化及清癯而阴沉的脸上竟隐隐露出赞许之意。
辛衣见他表情柔和,显然是心情极好,不由问道:“爹,您……不生孩儿的气了么?”因在突厥一事上两人产生分歧,宇文化及很是恼了辛衣几日。
宇文化及负手而立,瞧了她一眼,道:“难得我宇文家儿郎这等有气魄,我欢喜还来不急呢!”
辛衣见他态度与前几日竟是截然不同,不竟大感意外。
宇文化及道:“当时情况紧急,我的考虑确实有欠周全,也难得你这孩子能这样清醒,不盲从,有主见,为父也甚感欣慰。”
辛衣捕捉到父亲脸上那抹笑意,心中又惊又疑,忽又听宇文化及又说道:
“你可知道,经此一役,你的声名已经传遍了四海。惑敌之计,出神入化。勇闯敌营,催其心脏。以一人之力逼退突厥数十万大军,解救圣上于囹圄之间。”
辛衣心猛的一跳,急忙道:“这些都从何说起?我只是奉命求助于义城公主,其他的可都是李世民那……”
宇文化及打断她的话道:“你做没做过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这一点,你师父要比我看的更透彻,也更深远。这次如果不是他提醒我,我险些因小而失大。”
“师父?”辛衣不觉一怔,道:“师父……他也来太原了么?”
宇文化及见她目光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惊喜之色,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说道:
“你师父,确实一直都在暗中相助于我们宇文家。虽然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但得此人为友总好过与之为敌。不过,有一句话,你要劳劳记住”,他目光藏在深浓阴影中,冷冷迫人,“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那位师父。”
辛衣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可师父……是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宇文化及冷冷笑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世界,没有人是不存私心的。此人深不可测,来去无踪。他如今这样帮宇文家,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所图谋,你绝不可因此而失去了堤防之心!”
辛衣缓缓低下头,倔强的唇角抿得僵直,却是不发一言。
宇文化及犀利的目光朝她扫过,道:“你好自为知!”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辛衣却又急急唤了一声,道:“爹,请留步,孩儿还有话要说。”
“哦?”宇文化及站住脚步,眼中精光一闪。
辛衣抬起眸子,看向宇文化及,缓缓说道:“孩儿想知道,我娘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你娘?”宇文化及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不禁楞在了当儿。
“她是突厥人不是吗?那爹当初又是如何遇见的娘,娘在突厥还有没有亲人?还有娘的闺名是不是叫做,阿史那云?”
她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宇文化及却缓缓转过头,看向那满庭的明媚鲜妍,目光中竟有淡淡的烟云散过,仿佛有种陷入往事的迷惘,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失神,他很快就扫去了眼中的阴霾,冷声说道:
“辛衣,你娘她早已经逝世多年,你就算知道再多的往事,与你又有何益?”
辛衣坚持道:“可是,她还是我娘。”
“对我而言,她只是一个生下了你的女人,仅此而已。”宇文化及漠然开口,面色平静而冷漠,仿佛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出深浓的凉。
那一瞬间,辛衣周身竟如如同被浸入冰窖之中,刺骨的痛,刺骨的寒,钝钝地从心底绵绵涌出。
宇文化及孓然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辛衣一人伫立在长亭边,俊美的容颜掩在浮动的树阴下,叫人有种不真实的迷离。良久,她才扬起下颚,对着上方,轻轻喊道:“离昊!离昊!”
“辛衣,你找我啊?”绿眸的英挺少年宛如魅影般,纵身自屋顶上一跃而下,长身立于她面前,笑容朗朗,好一似盛夏里最明媚的阳光。
看着他的笑容,辛衣郁郁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不禁笑道:“我问你,我师父是不是也到了太原?”
离昊皱起英眉,道:“辛衣,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问他吗?”
辛衣屈指给了他额上一记,佯怒道:“臭小子,少罗嗦,你到底瞧没瞧见?”
“他整日里神出鬼没的,我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就是瞧见了又能如何?”离昊揉揉额头,嘟噜道。
“那就是说,他真的在太原罗?”辛衣听出他话中的破绽,不禁大喜。
离昊轻哼道:“还说呢,他人都到了太原也不来看你,反倒是见了一堆不相干的人,象什么李家大公子啊,马邑太守,你爹啊,还有我……”他忽然止住了话语,看了看辛衣,却没有再说下去,心里仍是愤愤然:想知道她好不好这家伙不会自己去问吗?为什么只在暗地里来找自己,他明明知道如果出现在她面前,她会多么开心,可是,他就是不愿现身,明明离得这样近,却总要躲到她找不见的角落。这到底算什么!
辛衣怔怔出神了半日,忽然抬头道:“既然他不来看我,那我便去找他好了!”只见她转过身便大步朝东首走去,离昊一怔,刚要抬步跟上,忽见她回身,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一晃,道:“你不许跟来!”
“为什么?”离昊闻言自然是一万个不愿。
“省得你又和我师父怄气。”辛衣瞪他一眼,唇边却浮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辛衣才刚刚行出晋阳行宫,迎面便看见李世民匆匆向她行来。
“辛衣,你来的真好,我正要找你。”他笑吟吟地迎上前来,说道。
辛衣见他笑得有些诡异,心中一时有些发毛,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眉一挑,道:“自然是要紧事!”说罢一把便拉了她,朝东市走去,她待要推脱却是不能。
“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不多时,两人已是站在太原城最好的酒楼——天一楼前,辛衣斜眼一瞥李世民,嘴角一阵抽搐,就知道又被这家伙给算计了。
“我的这些朋友一直都嚷着想见见闻名遐迩的宇文将军,这还不是顶要紧的事情么?”李世民晏晏笑道,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臂,向里走去。
天一楼二楼此时已是觥酬交错,人声鼎沸,笑语晏晏。眼见李世民与辛衣携手走进来,众人皆停下手中的酒杯起身向他们打招呼,一声声“二郎”叫得甚是亲热。
辛衣冷眼瞧去,只见这些食客中竟是三教九流无不有之,但言语之间皆对李世民很是敬服,以其为首,心中不禁暗自佩服李世民交友之广阔,识人之得力,这些人看似三教九流,行行色色,却都是大有来头,各怀其才。
李世民将她一一向众人引进,待听得宇文辛衣的名字,一时人们竟是神色各异。辛衣安然接受着周旁的各色目光,谈笑喧交,举止行仰潇洒自若,并无半点不自在。
待与众人经过一番寒暄后,辛衣与李世民才在主桌上坐定下来。
主桌上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只还有三个人:晋阳令刘文静,太原士族高门之后长孙无忌以及马邑郡丞李靖。
刘文静为儒雅长者,谈吐间却自有一番英雄气概。
长孙无忌最为年轻,神情张扬,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些咄咄逼人,但却并不惹人讨厌。
李靖仪表魁伟,话不多,沉稳而笃定。据说此人出身官宦,其舅父韩擒虎乃是文帝时朝廷的名将,他自幼便熟读兵法韬略,善于用兵,乃不可多得之将才。
不知为什么,辛衣总感觉到那位长孙无忌似乎对自己有着隐隐的敌意,言语间暗含尖锋,可她左想右想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这样一位人物,只好故意对之视而不见。
“二郎,你这次立了这样的大功却没有得到任何封赏,我真替你不值!”那首长孙无忌忽然抬高了声音,对李世民说道。
“那些劳什子封赏拿来又何用,我还未曾瞧在眼里!”李世民傲然一笑,昂起头,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还待说什么,却被刘文静暗暗扯了扯衣角,眼神朝辛衣那边一扫,长孙无忌这才闷闷地缄了口。辛衣知他们对自己并未完全信任,只是看着李世民的面子隐而不发,当下也并不以为然,只一笑置之。
“来来来,宇文将军,我敬你一杯!”
长孙无忌忽然长身而起,举着酒杯,朝她而来。
“早就听说宇文将军少年英雄,名满天下,只是一直无缘结识,今日能与将军同饮,无忌甚幸。”
辛衣伸手去接酒杯,忽觉一股力道从对方的掌上逼压过来,才知原来是暗藏机锋,不由地微微一笑,道:“长孙公子客气了。”说罢顺势接过了他递过的酒杯,双掌相碰间,长孙无忌顿觉对方掌心之内,绵绵如有万千均力直冲而来,惊愕间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道反击过来,有如海潮山崩一般,任凭他调用全身的功力竟是难以抵拒得住,眼看就要当场出丑,正在暗叫糟糕,忽觉手上一松,所有的掌力在一瞬间收得干干净净,长孙无忌惊异的抬起头来,却见辛衣已经稳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对他朗声轻笑道:“请!”
长孙无忌脸上微微变色,抱拳说了声:“惭愧!”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李世民英眉斜飞,高声笑道:“无忌,你一向自诩天下无敌,现在可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罢?”
长孙无忌脸上一烫,恨恨白他一眼,也不去搭理,其他人见状都是会意一笑。
辛衣暗中露了这一手后,不知怎的,在场诸人却仿佛一下子对她亲热起来,都站起身来抢着向她敬酒,辛衣来酒必喝,甚是豪爽,当场赢得不少人的好感。李世民在一旁见她脸上渐起红晕,不由地担心起来,抢着将那些敬酒都挡下来,一边嚷道:
“喂!那有像你们这样打车轮战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见李世民如此护短,众人少不得打趣嘲笑一番,本来那些敬向辛衣的酒十杯最后倒有九杯是朝着他而去。
辛衣正瞧的有趣,忽然眼角余光晃过窗外某处,脸上神色一变,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忽地站起了身,将众人惊了一跳。
“怎么,看到熟人了?”李世民顺着她的视线朝外看去,疑惑地问道。
辛衣怔怔出了会神,又慢慢坐回了原位,摇头道:“不,想来是我眼花了。”
那一闪而过的人影,是师父吗?
或者只是自己希翼的影子,稍纵即逝。
她正在出神,忽然只到长孙无忌朗声说道:“二郎,听说你哥哥最近新交收了一批门客,其中有不少能人异士,什么时候也给我们引进引进啊?”
李世民瞥他一眼,道:“你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长孙无忌眨眼一笑,道:“我能有什么鬼主意,不过是想见识见识高人罢了。”
“什么高人?”一旁许久不曾出声的李靖忽也开了口,显然对这一话题甚有兴趣。
刘文静说道:“我也有所听闻,说这门客中有一异士,可通天地之术,善于阴阳玄算,很是有些本事。”
李世民笑道:“可通天地之术?真有这样的能人,我倒也想见上一见。”
辛衣闻言心中一动,朝刘文静问道:“你可知这人何等年纪,什么模样?”
刘文静道:“我并未曾见过此人,不过既然是通玄黄之术的异士,想来定然也应该是年长的尊者。”
辛衣听了,只看着窗外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世民见她神色有些倦怠,以为她是厌了酒宴,便寻了个借口,将她拉了离开。
“喂,二郎!喝不过我们就想跑啊?”长孙无忌从二楼的窗户探出个头,笑嘻嘻的朝他叫嚷道。
李世民朝他一挥拳头,道:“臭小子,你别得意,改日我们找机会单打独斗,看看谁输谁赢。”
长孙无忌眼睛骨碌一转,道:“好,独斗就独斗!这次拿你的那匹宝贝飒露紫做赌注,你可别输了不认帐!”说罢头一缩,人已不见,想是又回去和他人畅饮去了。
“飒露紫是什么?”辛衣好奇的问道。
李世民皱起眉,恨恨说道:“那是我的一匹良驹,这小子已经觊觎多时了。”
辛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你的这些朋友,倒也有趣。”
李世民听她这样说,眸子里光芒闪亮,显然甚是开心:“我那些朋友,可都是些有趣的人,你以后接触多了便知道了。”
辛衣笑笑,不置可否。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抬头看看天色,忽然拍拍她的肩,神情里有些隐秘。
“又去什么地方?”辛衣奇道。
“你去了便知道了。”他笑着将她抱上马儿,一揽缰绳,风驰电掣而去,再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夜既深沉,更见漫天清辉,月已微醺。
李世民弃了马,牵着她的手,往山谷深处走去,每走一步,靴子下的青苔都散发出浓郁的花香。他时不时低下头看她,黑丝绒一般温柔的眸子,明亮的好似天上的星辰。辛衣的心里,有些不知所措的甜,丝丝浸入骨髓,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慢慢苏醒着,蔓延着。
“先闭上眼睛。”他笑着眨眨眼睛,说道:“不许偷看。”
辛衣皱皱眉,道:“故弄玄虚!”却还是依言闭上了眼,任他有力的手牵引着自己走向那未知的前方。
“到了!”过了片刻,耳畔响起他的声音,鼻翼间,飘来阵阵清新而生动的气息。这气息来自幽深的山谷,来自苍莽的丛林,来自高崖上的飞瀑流泉,来自在暗地妖娆的每一朵花儿。
她缓缓睁开眼睛,悴不及防地,漫天黑暗的阴霾仿佛在瞬间被照亮。
在远远近近的山林中,那些不断地闪烁着的,宛如天上的星辰,流光溢彩,如梦似幻,山风吹拂着淡蓝的夜雾,恍如一场流水落花的美梦。这一刻,缀满星星的夜空,似乎伸手可触。
“这是……”辛衣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叹而欣喜。
李世民注视着她脸上难得流露出的孩子气,笑得宠溺而温柔:“这山谷中有一种很少见的蝴蝶,每到夜间,便会发出美丽的光芒。我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做落星。”
“落星?”
辛衣抬起手,一只流光夜蝶竟也不怕人,翩翩落在她的玉指间,翅膀轻轻扑扇,展翅如孔雀开屏,荧光似火,绮丽而美艳,就好似一颗明亮的星星落在她的手心,怎样也收拢不了它的万丈光芒。
“真美啊。”辛衣情不自禁,赞叹出声。
“是啊,真美。”她低眉看着指上的蝶儿,他却只痴痴看着她。
微微晕黄的萤光映到她的脸上,眼睛里,唇角,眉梢……那样活泼泼的美丽,几乎叫人窒息。绝色容光,漫天流萤,仿佛在那刹那交织融汇进了一个魂灵,在泛泛众生中流光溢彩。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觉他的注视,指尖微微一颤,蝶儿翩然飞离。
“你看什么!”她轻咬着唇,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嗔恼地瞪了他一眼。
他笑着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揽进怀中,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芬芳,怎样也不肯放手。
“原来,我的辛衣竟是这样好看。”
“什么你的我的,少满口胡言乱语!”辛衣皱着眉用力推他,却怎样也摆脱不开那有力的怀抱,一时气得牙痒痒。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她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李世民先是轻轻的笑,忽然想起日间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心忽然陡然下降,飘然坠入深渊。
他凝视着怀中的人儿,目光异常幽暗,嗓音有些低沉暗哑,“辛衣,我去请爹爹到你家求亲好不好?”
辛衣脑子里嗡一声霎时象炸开了锅,呆呆看着他的脸,半响做不得反应,良久才说道:“你疯了不成?”
求亲?他说的是求亲吗?
三媒六聘,凤冠嫁衣,举案齐眉……
就好象,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求婚者。
“我是疯了。”李世民轻贴着她的发,喃喃道,“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他从未想过,果断如己,有一天竟也会经历如此的心乱、迟疑与焦灼。
明明知道有多么困难,明明知道眼前有障碍重重,他却仍是固执地不肯放手。
那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抓在手中。
他扶正她的身躯,定定注视着她,墨色的眼眸似融入了浓浓的夜色,霎时间便吞没了流光的绮丽:
“辛衣,我的心意,你早就知道了。可是,我却从未听你说过你的心意。辛衣,你真的也喜欢我吗?”
他握紧她的肩头,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她肌肤生生发烫。面对着他那深情而炽热的注视,辛衣的心在一寸寸的迷失,她张了张唇,有些儿惊慌,有些儿迷乱,话到嘴边,却是无比艰难,任她怎样挣扎也说不出。
良久没有等到她的答案,他却笑了,缓缓低下头,靠近她:
“你说不出口没有关系,那就用行动来告诉我吧。”
清辉月光下,他轻易地攫取了她的唇,缠绵而缱绻,留恋于那芬芳与甜美中,逐渐深入,寸寸侵袭。
“辛衣,辛衣……”
风过花海,吹动满山谷粉白透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襟。他拥紧了她的身体,轻轻地抵着她的额,低声唤着她的名字,任月动九宵,流萤遍天。
那一天,辛衣在李世民的怀里沉沉睡去,又在他的怀中醒来。
他的体温隔着白袍透出来,那样温暖,温暖到会叫人不知不觉沉溺。
清晨的露水沾染了山花香,沾到他们的身上,酥酥软软的。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他的脸。
那张脸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英气,尤其是在他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好看,仿佛满天的星光就落进他眼睛里。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他的下巴,唇角不自觉地钩了起来。
手,很快被他抓住。
李世民睁开眼,黑丝绒一样的瞳仁里流露出戏弄的笑意。
辛衣就象是一个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脸红红的,慌乱乱地别过头去:“原来,你早就已经醒了!”
他贴着她的指尖轻轻的吻,笑容朗朗如秋华落月,“我醒了吗?我还以为,自己就在梦中呢。”
辛衣急急抽回手指,悻悻白他一眼:“那就继续做你的美梦去吧。”
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些伤感,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下一次,再睁开眼时,我便已经看不到你了吧。”
辛衣停下手中的动作,迎上他的视线,不觉竟怔住了。
难道真是好梦易醒。
不管再怎样留恋,怎样不愿,有一天,他们还是会醒来。
“等着我,好么?”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际,喃喃说道,似承诺,又似自语。
“等着我,辛衣。”
那个遥远的秋夜,漫天星火,遍野流萤。
一梦不知少年愁,却是渺渺难回数经年。
世事冷暖幻亦真
车驾在太原休整几日之后,纳言苏威奏请杨广,曰:“如今盗贼不息,士马疲弊,愿陛下亟还西京,深根固本,为社稷计。”
西京大兴,这座大隋名义上的都城,聚集着关陇贵族与北周朝的世家,乃是大隋建业的根本所在,但杨广一向不喜此地,而是贪好着东都洛阳的繁华与奢糜,此时听得苏威之言,不由心生踌躇。宇文化及善于察言观色,如何瞧不出杨广的心思,立即上前道:“陛下,臣以为,大兴自然要回。但是目前百官家属都在洛阳,不如取道洛阳,从潼关进入大兴。”
此话正中杨广下怀,当即准奏。
大业十一年,九月,丁未。
皇家銮舆,辞别太原,自往洛阳而去。
深秋的太原,空明澄净,北雁南归,无声无息流淌的,是浩浩汾河水,逶迤翻腾的,是一座座山峰,浩浩无边。
太原留守李渊领着一干地方官员出来相送,场面甚是热闹。
辛衣自到太原后,并没有与这位唐国公直接打过交道,只在每日里的例行朝见时得见过几次。因着李世民的关系,辛衣特别留意过他,只觉得此人举止雍容大度,行事很是老到,俨然是一位饱经官场历练的长者。只是,每次与他那犀利的眼神相接触,总会让辛衣有些许的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那目光里没有多少善意,反而隐隐含着警告与敌视。
此次北巡前,宇文述曾无意中向她提到过李渊,眉宇中暗含忧色,道:“此人绝非泛泛之辈,现下他身处太原,远离京城,无法操纵,假以时日,恐会成为宇文家的大患。”当初,辛衣以为爷爷多虑,并未将这番言语放在心上,但是在太原这短短几日,当地民风之淳朴,百姓生活之安定殷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外界的战乱动荡相比,太原俨然就象是一个世外桃源。做为太原留守的李渊,确是一个不能叫人小觑的人物。
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成为他们的敌人,确为大患。
辛衣想到此,心头不由得有些微微的不安。她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李渊身上移开。一旁的饯行仪式,举行的隆重而烦琐,三万铁甲战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晋阳宫前,中间是一身龙袍裹身的当朝天子,两侧恭敬而立的朝中重臣,表面上看去,竟是一派皇家雍容威严之气,任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的一班君臣在不久前还被凶猛的突厥人几乎逼得无路可退,万分狼狈。
辛衣昂首立在马背上,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俊秀的唇角钩起一抹讥嘲的笑。
“辛衣,那边那个山羊胡子的冷面老头就是二郎的爹爹吗?怎么和二郎长的一点都不像的?”离昊盯着李渊瞧了又瞧,很是纳闷。
辛衣忍不住扑哧一笑,道:“不要胡说,李大人可是朝中重臣,可不能拿来乱开玩笑。”
说起来,这父子俩在外貌上确是不大一样的。李渊面容清癯,端庄肃重,一眼望去,不怒自威。而李世民俊朗秀爽,风神磊落,观之可亲。
离昊嘟噜道:“本来就不象,二郎可长得比他爹爹好看多啦。”
辛衣笑而不语,一旁的高子岑闻言,嘴角微微抽搐,忍不住送了这小子一记白眼。离昊却浑然不觉,只顾得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一边奇声道:“奇怪,怎么不见二郎来给我们送行呢?”
“也许,他有什么要紧事吧。”说话间,辛衣的脸上神色却已经黯淡下来,目光忍不住掠过车驾,流连于送行的人群中,寻寻觅觅,却终是没有看见那个熟悉惦念的身影,一颗心浮沉起落,怅然若失,竟分辨不出是何种滋味。
眼看着她的失落,高子岑眼底的光芒也随着渐渐陨灭、冰凉,握着缰绳的手不知不觉地跟着收紧、再收紧,直至指节泛白。终于,他别过头去,如削的薄唇逸出一丝苦涩。
眼看出发时辰已到,杨广登上车骑,只听号角响,仪仗起,华盖耀眼处,大军缓缓上路。
辛衣回头看了城门几眼,一咬唇,调转马头,随着萧萧车马而去。
大军行过处,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转过前面不远的山凹,不多时,太原城便远远甩在了身后。
一路上,辛衣只是闷闷的行着马,甚少言语。高子岑见她情绪低落,终是不忍,想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却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启齿,正在踌躇间,忽见离昊纵马过来,伸手朝后一指,嚷道:“辛衣,我眼睛是不是花了,那后面一直跟着我们的人是二郎吗?”
辛衣心中猛的一震,急忙扭过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远远的,一条小河沿着山脚弯弯流淌,不知去向何方。河水在黛灰色的晨光里泛起淡淡的青色,一个白衫少年策着马,沿着汾河岸边缓缓而行,宛如从仙境晨雾中走出的幻影一般。
少年抬起头,捕捉到她的视线,朝着她朗朗一笑。粼粼波光,秋日艳阳,竟在一刹那凝结进了他的笑容中,灼得人心头发烫。
辛衣握着缰绳的手忽然颤抖了起来,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滋长蔓延着,挡也挡不住,停也停不了,铺天盖地,几乎让她忘记了所有,魂魄荡荡悠悠,又似回到了那个夜晚:露水,萤光,那个缱绻缠绵的吻,那个霸道而深情的少年,那些想忘也不忘不掉的甜蜜、迷惘、懵懂……复杂而微妙,仿佛化成了那朵开在她心底的花儿,芬芳鲜妍,明媚恣意……
远处青山如黛,近处伊人似梦。
两人隔着那重重的车骑人马,遥遥相望,缓缓而行。
她行一步,他跟一步,远不过千里,近却是一瞬,这一程一程的山水仿佛就浓缩在了马蹄之间和他们的心底。
“我就知道,二郎会来送我们的。”离昊开心地笑着,朝后方招了招手。
高子岑却只定定看着辛衣,看着她的喜悦,看着她的不知所措,看着她的笑容缓缓从眉睫之间流淌而出,瞬间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竟是那样欢喜吗?
或许是阳光太过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他心头,挡也挡不住的痛。
不知道行过了多少路,踏过了多少溪流,少年终于勒住了马儿,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朝着这边用力挥了一挥手。
马儿长声嘶叫,遥远的碧空山峦之间,高起的阳光中勾勒出了一个飒爽英姿的身影。
这个身影,久久定格在辛衣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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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一年,冬,十月,壬戌,杨广抵达东都。
一年四季,往复循环,农历十月,秋去冬来。
民间有云道:“十月一,烧寒衣”。十月朔日,天气渐寒,百姓剪楮为寒衣焚墓,谓之“寒衣节”。洛阳城内各家祭扫祖茔,并以五色纸剪制衣裤,用纸袱盛之,上书祖先名号,下书年月日、后裔某某谨奉,照式制若干份,焚于墓前,或焚于在门前,取其子孙为先祖添衣之意。
宇文家也从俗制,在朔日这天焚拜先祖。辛衣随族人祭扫过祖茔后,心里记挂着另一个人,早早就回禀了宇文化及,往落雪园而去。
刚踏进园子,就见四处都是忙碌的仆人在打点祭扫物事,她正在惊异间,便见南阳挽了韦氏施施然迎了出来。
“我们正说你呢,”南阳抚掌笑道,“还以为你今年不来了,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到。”
“我怎会不来!倒是你,才是稀客啊。”辛衣一边解下披风递给下人,一边笑着向韦氏打招呼,韦氏淡淡回礼,态度矜持而疏离,眉目间总似拢有淡淡的愁绪,将周围一切关怀与温暖阻隔开来。
自杨昭去后,每一年的寒衣节,辛衣总会来落雪园探望韦氏和杨侑。
越临近冬日,她的想念也会愈加清晰。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知不觉,杨昭离开她已经快三年了。从那以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记忆中温如春水的少年,年少时惆怅杳渺的爱恋,昔日里柳媚花好的光景却是一去不回,再不复见。
“我虽然不是每年都来,但心里都记着嫂嫂和侑儿。”南阳亲热地挽着韦氏的手,笑道,“更何况,还有辛衣常常来走动,所以我也放心的很。”
“宇文将军有心,这些年一直照顾我们呣子,奴家都记在心里。”韦氏轻声说道,脸上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怅惘。辛衣微微蹙眉,正要说话,却见那厢小杨侑正由奶娘领着从里间出来,他一看见辛衣,便笑着扑了过来。
那个粉雕玉凿的小娃娃,愈发得乖巧可人,叫人忍不住疼到心里去。
“有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辛衣仔细端详那个小人儿,嫣然一笑,伸出手臂,将他小小的身躯高高举起,朝着空中虚掷一下,又紧紧搂在怀里,惹得杨侑“咯咯”笑个不停,却把一旁的奶娘吓得不轻,连声叫道:“我的好三少爷,可缓着些,仔细伤了小殿下。”
杨侑用他的小手紧紧搂着辛衣的脖子,粉嫩的小脸贴在她的面颊上,暖暖的身子,带着甜甜的奶香。
“这孩子平时谁都不粘,可偏偏喜欢缠着你,真是奇了。”南阳在一旁看着他们,啧啧叹道。辛衣一挑眉,笑的很是得意。
“小舅舅,你什么时候教侑儿骑马射箭?”杨侑歪着头问辛衣。
当初,为了方便照顾他们呣子,辛衣以韦氏为姐,是以自杨侑懂事起便唤辛衣为“小舅舅”。
辛衣听他这样问,笑着答道:“侑儿还太小,等侑儿再长大些,小舅舅就教你,好不好?”杨侑点点头,朝她伸出小指头,道:“勾勾手,说定了。”
“好,说定了。”辛衣勾住他的手指,盈盈笑道。
韦氏抬首,怔怔看着他们,一双流波妙目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
南阳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皱着眉头,捂着嘴跨进了内堂,贴身婢女见状慌忙紧跟着进去,过了好一会,南阳才在婢女的搀挽下回到桌旁坐下。
辛衣见她脸色不对,急声问道:“怎么,你身子不舒服吗?叫御医瞧过了没有?”
南阳闻言未语却先红了脸儿,辛衣难得见她窘态,正在疑惑间,一旁的韦氏淡淡笑道:“公主是有喜了。”
“什么?有喜了?”辛衣闻言,楞在了当儿,一脸的难以置信。
南阳竟然要当娘了。
记忆中那个刁蛮娇憨的小女儿,竟然转眼间就要为人母了。
“皇姑姑,什么是有喜?”杨侑伸手拉拉南阳的衣襟,仰起小脸儿,奶声奶气的问道,一旁的大人都被他那天青的模样逗乐了。
南阳俏脸羞意盈然,摸摸他的头,道:“侑儿,你就快要有一个弟弟啦,开不开心?”
“弟弟?弟弟是什么?”杨侑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
“弟弟就是可以天天陪侑儿玩耍的人。”南阳轻声说道,笑的温婉动人。
“真的吗?”杨侑小脸满是兴奋,“那弟弟什么时候来?等他来了,侑儿一定把所有的玩具都给他,叫他喜欢。”
南阳抿唇笑道:“快了,很快了。”
辛衣斜睨她一眼,调侃道:“你羞也不羞,怎知道就是儿子,不是女儿?”
南阳杏眼圆瞪,啐她一口道:“本宫自然是知道。”
明明是快要当母亲的人,可那娇俏的性情,却分明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公主。
辛衣忍不住笑着摇头,心想着自己那小三叔真是把这丫头给宠坏了。
小坐一会,辛衣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出去,杨侑依依不舍的拉着她的手,怎样也不愿意放,辛衣软语柔声劝了他半日,并约定明日再来看他,这才脱身。
韦氏将她送出园去,轻声说道:“侑儿,他很喜欢将军你。”
“侑儿这样可爱,我也很喜欢他。”提起杨侑,辛衣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是啊,怎么能不喜欢呢……”她轻轻的一声叹息,化作氤氲的愁绪,辛衣微微一怔,转头看她,韦氏却已转开目光,说道:“将军近日还会出远门吗?”
“怎么,嫂嫂有事?”
韦氏道:“出了年关,奴家想带着侑儿回大兴一趟。”
辛衣一惊,停下了脚步,道:“回大兴?”
韦氏淡淡说道:“侑儿的外公托人带信来,想接我们过去小住。”
“如今四处战乱,时局不定,嫂嫂此时动身,恐怕不甚安全。”
“所以奴家只能请求将军派人相送,还望将军成全。”
辛衣望着那她平静如水的面容,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轻叹一声,道:“好,出了年,我会派人护送嫂嫂回大兴,可……”
“如此,就有劳将军了。”韦氏不等她说完,倾身施个礼,回身而去,竟是不留半分余地。
辛衣呆呆立在门边,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冬日阳光映得天际炽白一片,就连那背影也很快融化成了白光一片,找寻不见。
纵使自己是这般尽力想去保护她们,最终却还是一相情愿罢。
过去的无法改变,将要来临的却已经无法掌控。
韦氏,侑儿,你们这一去可还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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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节刚过不久,杨广突然下诏江都,命更造龙舟水殿数千艘以备南巡。当初杨玄感起兵攻东都,龙舟水殿皆为其所烧,如今杨广要工匠再造数龙舟千艘,制度大于旧者。一时间再次引得朝中大臣议论纷纷,民间怨言更甚。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业十一年的这个冬天,竟是来得异常寒冷。
自回到洛阳,在宇文化及的授意下,辛衣一直忙着整顿军队,重新编制新兵,操练老兵。这日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兴冲冲地往扶风的别院而去,却未想到还未踏进院子便受到青衣童子的阻挠。
“三少爷,主人已经睡下了,还请改日再来吧。”小童躬身低语,垂袖拦在她面前。
“这么早师父就睡下了?”辛衣皱皱眉,抬头看向天际。此时,天色还没有黑透,暮色沉沉,门前的灯光却已经点燃了,照得人脸上明灭不定,依稀可以看见别院周围的依依杨柳。
“是。主人吩咐,任何人来都不要打扰他。”
“任何人?”这个任何人,难道也包括她吗?辛衣皱起眉,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从小到大,无论何时,只要她想来见他,还从来没有被拦在外面的时候。
“我不会打搅师父的,只远远看他一眼便走!”
“三少爷!不行啊,三少爷!”
小童又急又慌,辛衣却已经一个闪身,踏进了院内。
从白石铺就的秘道向前,穿过一道曲折悠长的回廊,便进入了一处幽静的院落。院中湘竹滴翠,暗香浮动。那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站在荷塘边上。
“师父!”辛衣雀跃的,朝着那个熟悉的人奔过去。
会不会是她的错觉呢?她明明还看见他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身影,可一眨眼,却已经不见踪影。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扶风转过身来,缓缓地抬眼,看向她,那双琥珀色的瞳里亘古不化的冰雪已在瞬间消融,慢慢的,似有暖意在眼底无声流淌,顾盼之间,恍若无数个梦中惊起一泓秋水的滟,惊落一场繁花的红。
“你来了。”
他看着那个欢天喜地奔到自己面前的少年,目光骤然柔和下来,清冷的声音低徊如歌。
“师父,原来你还在这里,你那小童还骗我说你睡下了。”辛衣一边朝那小童作狭的眨眨眼睛,小童却一脸惨色,显是吓得不轻。
扶风轻轻一笑,挥手示意小童退下,道:“即使我真的睡下了,你还不是会闯进来。”
东升的明月冉冉从柳稍而起,他的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在一袭玄衣的拥蹙下,佼如九天之月。夜色的流光,月华的清冷凝结在他宛如冰雪的容颜,飘然若仙,仿佛随时便要御风而去。
辛衣听他说话的语气,便知他没有生气,便象往常一样在石阶上找了个位置,依偎着他坐下,嫣然笑道:“师父,徒儿下次再不敢了。”
他笑而不语,任她如倦鸟归巢般的孩子般靠在自己的肩头,仿佛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心湖忍不住就漾起了温柔的波澜,微笑也不知觉地抹上唇际。
靠在他的肩头,鼻翼间又传来阵阵熟悉的气息,辛衣这几天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陪在他身边了呢?
戎马倥偬,浴血疆场,那所有属于战士的日子,碌碡声声,风餐雨食,或许,自己已经慢慢学会了习惯。
可是,每次回到他的身边,心中那份安宁的感觉却从来未曾改变。仿佛就只这样坐在他身侧,便能忘记许多尘世的纷乱。
她唇边含着笑,偎着他,合上眼。
可也就是一刹那。
她只刚刚一闭上眼睛,一些凌乱而奇怪的片段便错乱地漫过眼前,仿佛梦境,又仿佛近在眼前。幻境里那个白衣的男子朝她回眸一笑,眼神却是那样悲伤。她无法分辨这潮水般涌进来的影象是真,是假,是梦,是幻,只觉得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心犹如被撕裂过一样痛楚。
额上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温柔而又无情的手指,拂过她额头,仿佛将她从一个困了几生几世的梦抽了出来。“你怎么了?”耳边传来扶风的声音,清冽如泉,却又带着抑制不住的浓浓的关切之意。
辛衣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没什么,可能是这几天太忙,这样坐着都能睡着。”
那些,该都是幻觉吧。可为什么自己的心还会痛呢?
一寸寸,一点点,噬骨钻心般的痛。
他久久凝视着她的脸,道:“辛衣,你好象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有吗?什么地方不一样?”她有些惊慌地抬起头。
扶风轻轻抚着她的发,目光却已经从她身上转开,道:“这一次北巡,你做的很好。审时度势,力挽狂澜。辛衣,你已经可以叫师父慢慢放心了。”
“师父是在夸奖我吗?”她眨眨眼,莞尔笑道。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看着他那精致如剪影一般的侧脸,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从来都只穿一种颜色的衣服?”
玄者,黑也。
自相见那天起,他从来都只身着玄色,那种深邃如墨,沉淀凝重,叫人看不透的颜色。
“师父如果穿上白衣,一定很好看。”
他身躯微微一震,转过头,定定看着她,宁静的眸子中有水波流过,璨若晨星。纷纭往事,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那相依相偎的曾经竟在此刻真切浮现,心底那个伤口仿佛又撕裂了开来,飘着不息的冰雪。
“风,你穿上白衣真好看。”
“你喜欢吗?”
“喜欢,我好喜欢。从今以后,你都穿白衣给我看,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那如银铃般曼妙清丽的声音,在他的世界里逐渐消去,只剩下永生永世的寂寞与思念。
“我……早已经不配穿白色。”扶风轻声道,那苍白唇际的一丝轻笑,如风如月,清淡了无痕。
自从那日之后,他的世界便已经没有了其他的色彩,除了这深黑如夜的玄。或许,只有将自己埋藏在黑暗中,才能稍稍抑制那刻骨的相思,刻骨的爱恋……
辛衣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觉他眉宇间透出苍凉,深凉彻骨。她的心顿时莫名刺痛起来,急急争辩道:
“怎么会,这个世上如果连师父也不配穿白衣,那恐怕再没有人能配了吧。”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深黑丝绒般柔和静谧的天幕上繁星灿烂,庭中月华如水如练,将他全身笼上淡淡清辉。他只笑而不言,那凝视着她的眼睛里神情复杂,叫人看不透其中隐藏的秘密。
“三少爷,三少爷!”一声尖锐的叫声徒然在院子中响起,似惊醒了一场繁华梦魇。
辛衣蓦地站起身来,待看清那个急急向这方跑过来的人正是宇文府的管家王全时,不由地微微一怔,问道:“出了什么事?”
“三少爷,不好了,不好了。”王全跑的上气不结下去,浑身哆嗦着,几乎快要站立不稳,瘫倒在地,口中连声呼道:“您快回去瞧瞧吧,府里出大事了!宫里忽然来人将老爷和二老爷押到刑部去了!”
“什么?”辛衣大惊失色,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一退,却毫无预警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回过头,正看见扶风那杳如夜空的眸子,脑海中那些纷乱惊漫的思绪仿佛找到了停泊的港口似的,忽然之间安定下来。
“师父,我……”
“赶紧回去罢。”扶风轻声说道,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发,温润的目光中一抹厉色稍纵即逝:“别担心,你爹爹他,会没事的。”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应有的使命,又怎么可以先你而去。
我,绝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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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辛衣急匆匆赶回府邸,宇文家的族人已经挤满了一室,人人面容焦急,坐立不安。
辛衣抢前一步,行至宇文述身前,急声道:“爷爷,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爹爹和二叔会突然入狱?”
宇文述抬眼看她,苍老而威严的面容上满是痛心,长叹一声道:“你爹爹与你二叔私自派人入著,违禁与突厥人交市,如今消息泄露,圣上勃然大怒,这才下令将他们二人收捕入狱。”
大隋当时对国外和边境少数民族的贸易,主要操纵在朝廷手里,由朝廷派交市监管理,有划定的贸易地点,严禁私人交市,违者当斩。宇文化及因着自己的野心,多年来一直都在暗中与突厥进行交易,以钱物换取马匹兵器,辛衣之前也隐约知道一些,但却从未主动过问,想不到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辛衣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沉吟道:“爹爹行事一向谨慎小心,怎么会突然走漏了风声。”
宇文述冷笑道:“宇文家的敌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我们的打击,稍有不甚,便会落人口实,招来劫难。这一次,是士及太过大意。”
一旁的南阳终于忍不住出口道:“公公,事不宜迟,儿媳即刻进宫,向父皇求情。想来父皇是被小人挑拨,在气头上才会做出这样严厉的处罚。”
宇文述沉思片刻,叹道:“为今也只有如此了,我同你一起去面圣。希望皇上能看在我们宇文家劳苦功高,能饶过他们一命。”
当日,宇文述与南阳公主连夜进宫,向杨广苦苦哀求。杨广沉思良久,念及两家是儿女亲家,才同意免除二人死罪,为示惩戒,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免官,赐于宇文述为奴。
虽然宇文述不可能真以他们为奴,但这样的惩罚却足已让心高气傲的宇文化及视为奇耻大辱。
辛衣能明白父亲的感受,但却没办法给他以任何的宽慰。
安慰,怜悯,同情,这些软弱的代名词从来都不是宇文家的男儿所需要的东西。即使是被贬在家,宇文化及仍是一只危险的豹子,在暗处悄悄地磨砺着他的爪,如果有人因为他暂时被囹圄而失之警惕,那么下一刻,便丧身于他的反噬之下,尸骨无存。
“爹,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宇文化及目光闪动了一下,仿佛有刀锋般的光芒从他眼中一掠而过,冷笑道:“有人想就此扳倒我们宇文家,哼,未免也太小觑我宇文化及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本宇文家太过树大招风,如今正可以趁机韬光养晦,隐忍以待。辛衣,再忍耐一下,我们的机会,很快就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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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二年,正月元旦大朝会。
这大概是杨广过的最窝火的一个朝会了。
往年,杨广都会在洛阳宫殿大摆盛宴招待百官和各国的藩属使节,而今年宴会上的位置倒有一大半是空着的。由于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占领郡县,阻隔道路,有二十余郡的朝集使不能到达东都,自然也就更加不会有外国朝贡使者来向杨广贡献方物。昔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况,大约也只能存在于梦中了。
相对于朝会的冷清,更让杨广沮丧的,却是各地的动荡。
此时大隋四方叛乱,政治失控,局势一日严峻过一日。杨广非但不反思罪己,抚恤民众,反而变本加厉地进行镇压,始议分遣使者十二道发兵讨捕盗贼。
这一年,也是宇文家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年。往昔那些争相拜会奉承的官员们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安安静静地当着“罪仆”,宇文述也只是在家中与一堂儿孙安享天伦,闭门不问世事。
一切都似乎在平静中沉淀,在清冷中消去。
除夕夜,辛衣心中一直惦念着扶风,早早便吃完年夜饭,往别院去看他。可到了别院,才发现他人竟然不在,看院的小童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辛衣只得郁闷地离开。
除夕之次,子夜相交,门外宝炬争辉,玉珂竞响,爆竹如击浪轰雷,遍乎朝野,彻夜不停。有的百姓还在庭院里垒起“旺火”,以示旺气通天,兴隆繁盛。在熊熊燃烧的旺火周围,孩子们放爆竹,欢乐地活蹦乱跳,这时,屋内是通明的灯火,庭前是灿烂的火花,屋外是震天的响声,把除夕的热闹气氛推向了最Gao潮。
离昊好动,尤其喜欢热闹,此刻见得这般盛况,忍不住钻进人群中与街边的孩子们玩了半天的鞭炮。
入夜时分,北风渐紧,彤云低沉,不多时便下起了大雪,雪片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
辛衣干脆弃了坐骑,踏着白雪一步步往家走,一路上只见爆竹声后留下的碎红满地,映着皑皑白雪,灿若云锦。
“辛衣,你冷不冷?”只见离昊笑嘻稀地从街那头跑出来,一边脱下身上的披风,罩在她和他的头上,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和纷飞的乱琼。辛衣抬头望见他额边亮闪闪的汗珠,不由莞尔一笑:“怎么,不玩了?”
离昊笑道:“下雪了,心中记着你,就过来了。”
辛衣心头一暖,目光转向那不断扑飞到面前的雪花,说道:“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也是个下雪天。”
离昊闻言,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朗朗的眉目间仿佛被乌云遮住了光芒,他低下头,喃喃道:“我自然记得,那个雪天……”
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辛衣心中猛的一动,这才想起那草原上那只倒在血泊中的大雪狼,和那盘旋在草原上悲哀又凄厉的长啸,连忙改口道:“对了,你来这里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今年到底几岁了?”
“十岁啊。”离昊想也没想就张口答道,待见到辛衣那调侃的眼神,忽然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嚷道:“以狼族的年龄来说,我早就已经成年了。”
辛衣挑眉笑道:“明明就比我小,还狡辩,以后改口叫我哥哥。”
“我……我才不要叫你哥哥!”离昊气得哇哇大叫,“我可比你大多啦!”
两人一路笑笑闹闹,不知不觉已经行到宇文府。忽然,辛衣停住了脚步,看向前方,满脸的惊讶。
只见一个锦衣少年独自立在门前,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他满身。
“高子岑,你怎么来了?”辛衣又惊又疑,问道。
他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不知道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多久,斗篷上,发间,眉稍上都是白白的一片。
“过年了,我……只是想来瞧瞧你。还有,这个给你。”
高子岑的目光与往日有些不同,格外幽深,却又格外闪亮,眼中的情绪异常复杂,夹带着某些莫名的东西,辨不清是什么,却让她的心里有些不安。他将手的物事朝她一塞,有些窘迫地转身跑开。
“喂!等等!你跑什么啊?”辛衣大声叫道,可是少年却不愿回头,反而越跑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雪地之中,不见踪影。她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辛衣,他给了你什么啊?”离昊好奇地凑上前来。
辛衣摊开手掌,却见手心里躺着的是一只玉镯,玉身青翠,色泽温润,镯身雕刻着精致而古朴的文饰。
高子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送她一只玉镯?
辛衣疑惑地看向离昊,离昊耸耸肩,天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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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年没多久,朝廷又传来急报。曾在山东被张须陀大败的反军卢明月逃窜到淮北,再次集结当地的流民组成十万贼兵,攻下南阳郡,号称四十万,自称为“无上王”。杨广勃然大怒,当即命王世充为江都通守,令其即刻前往南阳镇压卢明月。
圣旨下时,正时早朝百官朝见时。王世充上前接旨,眉宇间禁不住喜色飞舞。出征讨伐,这在以前,本该是宇文家的职责,而如今却任派给了王世充,谁都看得出来皇上如今宠信的风向已经渐渐改变了。以前对着宇文家溜须马屁的大臣,如今是否都在心里掂量着转而投靠他人?
辛衣在一旁冷眼看着,唇角忍不住浮现出嘲讽的笑来,都说这官场如战场,可她怎么都觉得眼前这群变脸如翻书一般的大臣,只是一群幼稚到极点的孩童。
正在思量间,前方的王世充却忽然转头过头,阴鸷而犀利的目光朝她扫来,辛衣心中不由一凛,暗想这只老狐狸,又想玩什么花样?
只听王世充拱手朝杨广禀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杨广一怔,道:“爱卿但说无妨。”
王世充道:“臣出征经验尚浅,初次担此讨伐大任,惶恐不已,生怕有负圣上所托。因之,臣大胆奏请陛下,遣天宝将军宇文辛衣随臣一道出征讨捕。”
此言一出,周围的大臣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形形色色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怜悯的目光齐齐朝着辛衣而去。
辛衣心中暗暗冷笑,宇文家此时落势,第一个忍不住的,果然是他,王世充。
杨广沉吟片刻,对辛衣道:“宇文卿家,你意下如何?”
辛衣单膝跪地,昂起头颅,抱拳高声答道:“臣愿往。”
王世充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吃了一惊。
辛衣迎上他那探究的目光,蛾眉斜挑,睥睨而笑。
王世充,本将军就坐观其变,看你能施出什么伎俩!
笑里藏刀相对战
南阳郡,初春。
经冬的冰雪已经消融,草木吐出冉冉嫩绿,清透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到士卒们的甲胄上,泛起阵阵清清寒光。
春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可因离着冬那样近,总觉得这眼前这温存来得太过突然,恰留恋处,便稍纵即逝,好似下一刻便会重新回到刻骨的寒冷中去。
每年冬春之间,辛衣总是特别怕冷。她自小体质偏寒,体温较之常人要低上一些,即便是在炎炎的夏日,也甚少流汗。可她从小要强,从不轻易在人前示弱,那怕是每每因手脚冰凉无法入睡,也是暗地里咬紧牙关撑着,从不愿叫下人多添些被褥,燃旺些碳火。长年下来,宇文府中竟无一人察觉这个秘密。
直到,扶风的出现。
跟随扶风历练修习的那几年,每晚他总会替她捂暖手脚,等她安然入睡后方才离去,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这些年在外征战,每到冬天,辛衣总会想起扶风那双那温暖的手,和那些温暖如春日的夜晚。
只是,她已经长大,再也不是他羽翼呵护下的孩子,尽管曾经那样贪恋着片刻的温存,可到最后,她仍还是要学会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严寒。
因为,她是宇文辛衣。因为,她必须学会坚强。
凛冽的寒风中,辛衣依高而立,举目朝远方望去。在她的东北方是反军卢明月的大军,西面距离卢明月的营地四十里处则是由王世充率领的隋军。广袤的平原上,两军的大帐连绵不绝,营门处大旗飘舞,帐顶轻烟袅绕,巡逻的兵士一小队一小队地穿梭来去,偶尔有一声马嘶在干净的空气中传来。
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几乎叫人忘记了这里是战场。
隋军抵达南阳郡已经一个多月了,自扎营之后,辛衣便命令士兵深沟高垒,每日里高挂免战牌,如此大半月下来,竟无半点出兵的迹象。卢明月以为隋军怯战,几次逼近营地辱骂讨战,辛衣也不做理会,每日里只顶着严寒,带着士兵巡察四周的地势。
在战前亲自观察作战地形,研究敌人的兵力分布,收集一手的信报,是辛衣几年来行军养成的一个习惯,对于她的这个习惯,部将们都多有微词,依着钱士豪的话来说,这种事,交给哨兵步卒去做便可,何用劳动将军之手,万一在巡逻途中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得了?
可这些话听在辛衣耳里,也只是一笑置之,第二天照样还是去巡查。如此多次,部将们拿这位固执的少年将军也没有法子,只是每次看她出巡,免不得总要提心吊胆一番。
这日,辛衣领了离昊、尧君素两员大将以及数十骑轻骑沿着河谷一路巡查而去,远远便听见对方敌营号角声声,显是卢明月再次向隋军挑衅求战不成,正在整军回营。
辛衣瞧见眼前情形,不由得唇角微微钩起,悠悠笑道:“这卢明月倒也是个不怕死的,想我们刚刚在山东会同张须陀将军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通,却不料这么快他便又跑到淮北兴风作浪起来。”
尧君素闻言也是一笑,道:“最可笑的是,这厮还自称什么‘无上王’,拥众号称四十万,可经过我们这几天的查探,确知实际也不过十来万人,且大半都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患。”
辛衣淡扫他一眼,道:“可不要小看这些乌合之众,现下四海纷乱,揭旗而起者,多半是草莽山民,可就是这些人,却将天下搞了个大乱。要想真正平定这些乌合之众,还天下太平,实非易事啊。这些天来,我观察敌方营地,见对方士卒进退有序,纪律严明,显然是训练有素,绝非弱旅,我们绝不可生轻敌之心。”
尧君素顿时涨红了脸,连忙抱拳躬身道:“将军说的是,属下惭愧。”
离昊皱皱眉,大声道:“怕什么,既然那卢明月不怕死,我们还客气什么,马上挂旗迎战,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灭个双,管叫他有来无回!”
辛衣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叱道:“用兵讲究奇正相生,虚实相合,详舍实取。你以为我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战是为了什么?难道还真是怕了他不成?你也跟我打了好几战了,怎么对于兵法之道还是不见长进?”
“我……我……”离昊被她一通数落,顿时语塞,他汕汕的低头思量片刻,却又昂起下巴,大声说道:“那些弯弯道道的东西,我可学不来。我只管跟在你身边,你说战我就战,你说不战我便不战。”
“你啊!要我说你什么好!”辛衣叹着气直揉太阳|茓,大感头痛。
这家伙不大通人间事故,性子就象是脱了缰的野马,一个看不住,就会生出些事来,平日里没少叫她操心。不过,离昊素来知轻重,在大事上从来都不会叫她为难。这一点,是他最让人宽心之处。
一旁尧君素忽然Сhā言道:“这一战,将军心中可是已经有了对策?”
辛衣视线投向远方,道:“摸清了敌情,要想对付卢明月他们,并非难事。可现在难的是,怎么提防着军营里的那尊大佛釜底抽薪。”
“大佛?”离昊抓抓头,甚是不解,问道:“谁啊?”
尧君素笑着望他一眼,说道:“将军说的是王世充,王大人。”
“哦,是那家伙啊。”离昊恍然大悟。
王世充自行军以来,便摆出一副极力笼络的姿态,推说自己带兵经验尚浅,将军营的指挥权交于辛衣,自己只顾坐镇后方,深居简出。这些日子,辛衣一直按兵不动,高挂免战牌,他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一直都纵容自己的部下对宇文系的士兵多端挑衅,使得军营中隔不了几日便会有波澜动荡。如此外患未除,内患叠加,这正是行军作战之大忌。
辛衣眼中的光芒猛地一敛,冷笑道:“此人城府极深,精于官场诡道,巧言令色。他趁宇文家落势之时邀我参战,其用心昭然若揭。哼,他会落井下石,我便不会顺水推舟么?”
一路巡查下来,不知不觉已是彤云密布,晚云渐收。辛衣见天色已晚便下令返回军营。漠漠原野上,只见众骑齐奔如雷,卷起尘烟滚滚,凛冽的朔风一阵阵地自耳边刮过,黑色的披风如旌旗猎猎作响。
远处渐已望得隋军大营,众人皆减慢了马速,还未近时便已经闻得风中传来的阵阵喧嚣之声,一时不觉面面相觑起来。
辛衣握着马鞭的手蓦地一紧,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踏着经冬的霜草大步朝着营地而去。离昊与尧君素相互交换一个眼色,赶紧疾步跟上。前方已有士兵迎上前来牵过辛衣的坐骑,脸上尽是惶惶不安的神色。
辛衣面色一沉,道:“军营里出了何事?”
那小兵支支吾吾地答道:“是王仙芝,张啸等几位将领为着出兵的事和高别将、钱副将他们闹起来了……”
“王仙芝和张啸都是王大人的嫡系部队中的将领。”尧军素低声在辛衣耳边说道。辛衣皱着眉头,将手中的马鞭朝身后的小兵一抛,快步朝着喧哗声处而去。
只见军营中央的空地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士兵,中间有两对人马正闹得不可开焦,眼看双方就要撕破脸皮,动起手来。人群中只听得有人大声嚷道:“你们自己想当缩头乌龟便罢了,还要拖着我们下水。”
一时有人纷纷应和道:
“老子可不愿再龟缩在这里整天受那些鸟气,快放我们出去!”
“有胆子跟着我们到战场上去杀个你死我活,成天躲在军营里象个娘们一样好没意思!”
“依我看,你们莫不成都是娘们变的吧!”
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哄笑,高子岑、钱士豪等将士脸色俱是一变,高子岑当即便要发作,却被钱士豪死死从后面拉住,急声劝道:“千万别冲动,一切等将军回来再说!”
高子岑年轻气盛,眼见他们如此挑拨,却哪里能忍的住,一手挣脱钱士豪,“刷”的一下抽出挂在腰际的宝剑,朝着前方众人一指,冷冷喝道:“没有将军的命令,你们哪个敢出营,休怪我不客气!”他一动手,身后的数百士兵也跟着刷刷亮出了兵刃,锋利的刀刃闪烁出耀眼的寒光,杀气冷森森迫人。
“喝!你小子倒是敢对我们动手?别拿将军来压我们,老子今天就是要出营又怎么着!”
“大家给我上啊!”
王仙芝等将士叫嚣着轰涌上前,眼见场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只听得场外发出一声厉喝:
“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那声音仿佛带有无形的魔力与威严,穿透人群,直抵耳膜,顿时让喧闹的场子安静下来。
看热闹的人群中自动从中间分出一条通道,辛衣昂首越众而出,冷冷环视全场,目带锋芒,玉面如罩严霜,周身似有凛烈寒意弥散开来,那气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原来还嚣叫张狂的一干人等被她那一眼扫过,竟都惶惶低下头,矮下身去,作声不得。
这个少年将军的身上,总似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只听辛衣高声道:“高子岑!”
“末将在!”高子岑从人群中踏步而出,立在她身前,黑沉沉的眸子里如同在瞬间燃起了一团火焰,映得他整个人神采飞扬。
“军营里不听指挥,目无军纪,随意喧哗者当做何处?”
“当斩!”高子岑大声答道,宛如洪钟般响亮的两个字在风中反复回荡着,在场的一干人中当即有不少变了颜色。
辛衣不动声色,视线朝众人淡淡一扫,道:“你们可知罪?”
“我们没罪!我们只是想快点上场杀敌……”
=奇=“是啊!我们不服!”
=网=书=“凭什么让我们当缩头乌龟?”
人群在片刻的死寂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声。尧君素,钱士豪等将士顿时神色紧张起来,纷纷又将手搭在了剑鞘上,只待情况一个不对,便拔刃而出。
面对着愤激的士兵,辛衣却依然神情自若,她下颚微抬,朗声说道:“我只问你们一句话,若是我此时答应让你们出战,你们可有把握能一举击溃敌人?”
众人闻言,不禁怔住。
辛衣继续说道:“卢明月在南阳郡兴风多时,根基扎实,兵力雄厚,朝廷多次围剿不得,现下他的气焰正是嚣张之时,若此时出战,胜算只占五成。而我宇文辛衣从不打没有把握的战。不战则已,一战便要将敌人全军击溃,使之再无还手之力。”
她昂起头,睥睨四方,身上的红色麾袍在寒风中招展翻飞,整个人宛如面临千丈绝壁的寒潭,自信而张扬。
少年成名,闻名天下的天宝将军宇文辛衣,纵然骄狂,却有着赫赫的战绩,征战至今还未尝败果。这样的人,几乎拥有天下一切可供骄傲的资本,又怎会胆小怕死,不愿求胜?
人群中有些原本愤激冲动的士兵此时已缓缓低下了头,若有所思起来。
“你们行事虽卤莽,但念在都是为我大隋求胜心切,忠心可见,我今日可以不与追究。不过……”辛衣声音蓦地一停,叫刚刚还在暗自庆幸的人们心中猛的一楸,只听她又缓缓道:“军营便要有军营的法纪,不然,本将何以立威?人心何可以聚?来人啊!”
“属下在!”
“传我命令,将这几个领头的将领拖下去,各责以一百军棍,其余各人自归营帐,不得再寻事端!”
“是!”
辛衣的话音刚落,高子岑便已经指挥手下一涌而上,将那几个带头肇事者牢牢擒住,朝营后拖去,其余参与肇事的士兵却躲过一场灾难,不由地都暗暗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大呼侥幸。
正在此时,被拖走的将领中有一人忽然用力挣扎着,竭声撕力呼喊起来:“老子不服!直他娘的,老子来这里是来打战的,可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你们象个娘们一样贪生怕死,我可不怕!有本事把老子杀了,不然老子绝不罢休!”
高子岑等人闻言大怒,待要上前教训他,却被辛衣伸手拦住。
“把这人给我拖回来!”
辛衣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人,娥眉轻挑,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被押行的士兵强行压跪在草地上,神情却依然嚣张,他听得辛衣发问,鼻子里重重一哼,大声道:“听好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校尉杜单是也!”
“杜单?好。看来,你倒真有几分胆色。”辛衣摸摸下巴,不怒反笑,道:“既然你如此求战心切,本将军就成全你。来人啊!”她抬手一招,道:“免了此人的军杖,给他一枪一马,送这位英雄出营。此行若不破了卢明月的老巢,取了那老贼的首级,不许他回营!”
“是!”
此言一出,杜单表情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变得犹如生吞了一整只臭鸡蛋一般,黑得宛如锅底,宇文系的将士们无不暗自偷笑起来。
“你……你可知我是……”杜单的脸色一分比一分难看,瞪向辛衣的眼中光芒凌厉,寒意逼人,已带上了分明的凶狠之色,他张开嘴,还待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士兵们一把制止,吆喝着强拖了下去。远远的,军营尽处还不时传来愤怒的吼声,如同临死前野兽的嚎叫。
辛衣目光如电,缓缓转向众人,道:“你们谁还想一并请战的,此时不妨向本将军提出来,我一定会成全你们!”
众人此时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只是低了头,再无人作声,诺大的军营中此时竟是静的可闻针落地。
辛衣唇角勾勒出一抹浅笑,道:“没有人么?很好!今日之事,暂且作罢,日后再有谁敢不服军纪,滋事喧闹者,其下场,便有如此旗!”
语未落,众人忽闻耳边破空声起,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只带着白羽的长箭羽在空中划出淡淡的轨迹,去如流星,疾如闪电,“嗖——”的一声响,远处的一杆战旗顿时应声而倒,待众将士回过神来时,那个盔明甲鲜的少年将军却早已经收弓回箭,傲视四野,俊美的脸庞在满天晚霞的映衬下,耀眼的几乎叫人移不开视线。
众将一时心胆俱寒,齐齐单膝下跪,抱拳高呼:“属下谨遵将军令!”
雷鸣般的呼声撼动四野,在空中久久盘旋。
一场哗变,也在无形中被消解了。
离昊笑嘻嘻的追上前,笑道:“辛衣,你刚才这一手使得真是漂亮。”
辛衣微微一笑,刚要说话,却见军营西首王世充正领了一队人马行了过来。
王世充看见辛衣,当即迎上前,说道:“原来宇文将军已经巡查回来了?”
辛衣眉间闪过一丝嘲讽之色,说道:“王大人神色匆匆,这是要去哪?”
这只老狐狸,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事情全部解决之后才现身,摆明了就是设好了圈套,在一旁看好戏。可是这一次,恐怕他又失算了。
王世充故意先朝左顾右看一番,而后才说道:“我听闻得军营中有人滋事,急忙赶来查看,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辛衣心里一阵嗤笑,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此等小事,何须王大人操心,我早已经处理妥当了。”
王世充面露喜色道:“宇文将军一向治军有方,军营的事务交由将军来打理,本官也省了不少的心啊。”
“哪里,哪里,王大人谬赞了。”辛衣一边与他虚与委蛇,心中却早已经开始不耐烦起来,一心想着赶紧离开此处,偏偏王世充是个不识趣的,别人越是不愿意搭理他,他便越是有本事死死缠着不放。
只听他继续说道:“这几日连着都有士兵滋事,想来定然与我军迟迟不肯发兵迎战有关。长此以往,士兵们难免心急焦躁,影响军心士气,不知道宇文将军心里到底是何计量?”
辛衣眸子一转,道:“王大人可是对我的用兵之法心存疑虑,既然如此辛衣愿就此交出指挥权,一切全凭王大人调度。”
王世充连忙道:“本官只是随口问问,宇文将军千万不要误会了。将军用兵一向出神入化,本官又那里能及得上半分,还是请将军继续指挥大局,本官做镇后方为是。”
“那就多谢王大人了。”辛衣揽眉一笑,也并不故意推委。
“好说,好说。”王世充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诺诺点头,可那阴沉目光,却叫人想起那伏在暗处的毒蛇,仿佛随时会吐出致命的毒液,给人以毁灭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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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辛衣就着烛火俯在案上细细研看南阳郡一带的地形图,正看的入神,忽觉门幕被人掀起,有人从外面走进帐来,辛衣以为是离昊,连头没抬,只说了声:“你来的正好,给我倒杯茶。”
对面沉寂了片刻,很快便递过茶杯,辛衣接了一口饮尽,顺手放在案上,继续埋在地图中思索,待想通了一个问题,她才直起身来,刚一抬手臂,忽觉肩头的酸涩感齐齐涌来,不由地琐紧了眉头,道:“离昊,过来帮我揉揉肩,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几天都这样酸痛。”
后面那人不声不响走近,伸手替她按捏起来,手指的力道拿捏的正好合适,顿时叫她肩头的酸涩减少了不少。
“好舒服,好舒服,昨日你还按的乱七八糟,刚说了你几句,想不到今天就出师了。再帮我按胳……”辛衣连声赞叹,一边笑着回过头去,待看清身后那人模样时,却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道:“高子岑,怎么是你?”
高子岑没有回答,只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深黑的眼睛中神情复杂,叫人看不透其中隐藏的秘密。辛衣一时又是疑惑又有些尴尬,只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静静流动,悠悠淡淡,缥缈难辨,却又牢牢将他们笼在其中。
“你,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明日,别再去巡查了,好么?”良久,高子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语气却坚决得不容置疑。
辛衣心头一颤,转过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道:“你来这有什么事吗?”
高子岑静默了片刻,说道:“你可知道今日你处置的那个名叫杜单的将领,是王世充的头号亲信?”
辛衣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若非有王世充的庇护,那人又怎会嚣张至此。不给个下马威给他们看看,还真想欺到她头上不成?
“这几日,王世充那边似乎有异动,不知在搞什么鬼,我们要不要加派些人手监视他?”
辛衣冷哼一声道:“他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恐怕这几天来连续的士兵闹事只是个开始而已。”
高子岑皱起剑眉,朝她投过探究的视线:“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高子岑一怔。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其万变。记住,下一次王世充那边的人再来挑衅,你和兄弟们一定要忍住,决不可中了他们的陷阱。特别是你!”辛衣星眸朝他一瞥,道:“好好管住你那容易冲动的性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知道吗?”
“我……”高子岑显然并不服气,待要分辨,却听辛衣又说道:“你放心,这口气,不会让你们白受,过些日子,我连本带利为你们讨回来!”
高子岑终于轻叹一口气,瞥她一眼道:“他们若只是挑衅便罢了,偏偏还满口污言秽语,叫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辛衣眉一挑:“哦?难不成,你被他们辱骂了?”
“不是我,是你……你……”他抬眼看了看她,忽然神色有些不自在起来。
辛衣展颜一笑,交叉抱起双臂,懒懒道:“原来骂的是我,说说,他们都骂了些什么?”
“他们说……”他看着她的眼睛,这话却怎样也说不下去,脸莫名涨红了。
辛衣接口道:“是不是说我貌如妇人,不似男儿,胆小怕死,畏首畏尾。”
高子岑闻言不禁愕然,道:“原来,你都知道。”
辛衣笑着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道:“这些人狗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无非就是如此罢了。”
高子岑的眼中厉光一闪,道:“这些人,我绝不能轻易饶过他们!”
“谁叫你饶过他们了?”辛衣笑着朝他眨眨眼睛,高子岑却又似呆住了,“哪些人骂的本将军,你都给我记下名字,一个也别漏了。待到时机成熟,我一个个的讨要回这笔债。本将军一向睚眦必报,心眼可是小的很。”
高子岑一怔,笑意却隐隐浮上了脸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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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半夜里,辛衣刚刚才躺下没多久,便被帐外的一阵叫声给惊醒了。
她一个激灵,赶紧合衣起身,掀开门幕,大步走出营帐,却见尧君素领了一小队人马立在营外,手中明晃晃的火把映得脸上焦急的神色一览无余。
“出了什么事?”
尧君素抢前一步,急声说道:“高别将不知道怎么被王大人给绑了,还说要将他斩首!”
“什么?”辛衣大吃一惊,这小子,今天晚上还劝戒过他千万不要冲动,谁知马上就又与王世充那边起了争执。
“将军请马上随我前去,要是晚了高别将可就……”尧君素后半句话硬生生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明明是初春料峭的天气,他的额上却挂满了涔涔的汗水。
辛衣神色大震,当即吩咐赶往王世充的营帐,一时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愤恨,历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来。”
急行中,尧君素胡乱地抬起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道:“方才,我带领分队的兄弟巡逻完军营西区,正准备交班回去歇息,却忽然听到王大人的帐里传来喧闹声,于是前去查看。却不想正好见到高别将被人从帐内五花大绑推出来,王大人神情震怒,正在大发脾气,我赶紧上前询问究竟,却说是高别将夜闯主帅牙帐,意图不轨,王大人一口咬定高别将是敌人收买的奸细,当下便要将他拖下去斩首,我急忙派人拖住,自己赶紧过来向将军报信。”
“王世充!”辛衣狠狠咬住唇,一字一字的吐出这个名字。又是他!先是挑拨士兵哗变,现在又想对她麾下的大将下手了吗?真正欺人太甚!
她强压住满腔的怒气,无意一侧眸,却见离昊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进了人群中,慢慢靠近她身边,神情有些奇怪,不由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可有瞧见什么?”
离昊抬眼瞧瞧她,皱起眉,道:“我自然瞧见了。高子岑这个傻子,看见有人在你的营帐边鬼鬼祟祟的,便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结果就被糊里糊涂地引到了王世充的帐内,然后就出了事。”
辛衣一怔,道:“那小子半夜不睡,在我帐外做什么?”
离昊一耸肩,道:“谁知道呢?反正自你跟那个王世充暗地里对上之后,每天晚上他都会象个傻瓜一样守在你帐外。”
辛衣呆了半响,良久,才喃喃说道:“这个笨蛋!”忽然又抬起头来,炯炯双眸,看向离昊,道:“那个时候,你也在我帐外么?”
离昊迟疑了一下,答道:“是。”
“你明明觉出不对,为什么没去阻止他?”她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离昊抬起头来,满脸倔强:“我不能走,万一这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有人趁机潜入帐内伤了你,那该怎么办?”
辛衣凝视着他的侧脸,忽然摇摇头,说道:“不,离昊,你是故意的,故意看他被人抓走的,对不对?”
他咬咬牙,昂直身躯,大声道:“我就是故意的又怎样,反正除了你之外,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辛衣又气又怒,待要训斥,可看见月光下那张倔强的脸,心头一时又软了下来,重重叹了一声,撇开他,向前走去。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王世充的营帐前。此时,营帐外灯火通明,帐前的空地前,高子岑被人死死扣住,按倒在地,旁边两个刀斧手磨刀霍霍,蓄势待发。王世充与一干将领正立在帐门前,冷眼旁观,面有得色。
高子岑是个硬骨头,明明已经受制于人,却还是放声怒骂,毫不示弱,冷不丁却被人飞起一脚,重重踢在背上。
“作死的东西,还敢大喊大叫!”
辛衣看在眼里,心头腾的升起一阵无名怒火,踏步上前,怒喝道:
“放开他!”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唰唰”聚集在她身上。王世充唇角牵动了一下,眉间闪过一丝惊色,显然是没料到她来得如此之快。
辛衣向前踏上一步,手臂微扬,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遥遥指向刀斧手的要害。剑气森然,寒光如雪,映着她脸上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冷冽表情,整个人透出一股威凌天下的凛然气势,足可令眼前的对手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我再说一遍,放开他!”
刀斧手手臂一颤,连忙将刀具移开了高子岑的脖子,退到一旁,王世充则当场变了脸色。
辛衣抬眼一示意,尧君素等将士赶紧上前将高子岑搀起,慢慢扶了过来。
“我……”高子岑抬眼看见她,眸子里猛泛起悸动波澜,唇微微翕张,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辛衣瞥见他唇角、脸上满是大片大片的乌青,身上的衣裳多处破损,还隐隐渗出血水,便知道他定是受了王世充部下不少的苦头,心中刚刚平息下来的怒气顿时又翻滚起来,她一手按在他肩头,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明白,我相信你。”
高子岑身体微颤,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
辛衣目光冷冷的投向王世充,道:“王大人,你逮捕我的属下,还动用私刑,是否能给我一个充足的理由?”
王世充眸子一沉,阴恻恻说道:“此人携带凶器,半夜闯入我的营帐,意图不轨,正被我的手下逮个正着,现下人证物证俱在,仅行刺主帅这一条,我便可定他死罪!”
好一个行刺主帅!好大的罪名!辛衣冷哼一声,道:“人证何在?”
王世充一招手,人群中一个黑甲的将士走了出来,却是轻骑营校尉刘风。
辛衣点点头,道:“是你亲眼看见的?”
刘风被她那凌厉的目光看来,吓得咽了一口口水,颤声道:“末将看见高子岑手持刀刃,鬼鬼祟祟的钻进了主帅营。”
“哦?”辛衣斜眼瞥他,唇角流露出一丝嘲讽:“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有亲眼看见高子岑刺杀王大人,只是看见他走进主帅营而已?”
“这……这……可他确是……”刘风被她一句话抛来,顿时神色慌张,言语闪烁起来。
王世充眉宇间唳色一闪,说道:“宇文将军,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别人没有真看见帐内的情形,难道本官自己还会不知道么?此人一进帐便持刀砍向本官,若不是本官反应迅速,便要当场死在他手下!”
辛衣嗤笑一声,目光上下朝他周身打量一番,说道:“我倒不知道王大人的爱好居然如此特别,大半夜的不睡觉,却穿整齐了衣服黑灯瞎火的坐在帐内等刺客,好兴致,真是好兴致啊!”
王世充被她这一笑,脸色愈发幽黑沉暗起来:“宇文将军,你……”
辛衣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王大人不仅自己早有准备,而且还将这样一大帮人马埋伏在周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王大人有未卜先知之能,早料到今晚会有大事发生,先做好的安排,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刺客一进帐,便一涌而上,将之拿下。”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无论神经再如何迟钝的,也都听出了那话中所包含的深意。
辛衣早就没有耐性与那老狐狸磨蹭下去,干脆直接道出要害,当众揭开那老贼的用心,看他这出戏要如何唱下去。她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如何的不理智,如果被师父知道,一定又要责怪她的冲动冒失,可是,她现下却也顾不了许多。
“宇文将军,今晚你是一定要包庇那个刺客吗?”王世充冷声说道,眼神阴沉而桀鸷。
辛衣嗅出其中威胁的意味,却毫不示弱,道:“王大人,你所谓的人证物证全都不成立,仅凭你一口之词,我凭什么让你把我的属下定下刺客的罪名?”
“看来,宇文将军是护短护定了?”王世充死死盯着她,目光森森,脸上的表情阴沉不定。
“不错,此人我保定了!”辛衣迎上他的视线,如岳峙渊停,一字一句的说道。
有一刹那,辛衣感觉到王世充的目光几乎凝成了寒冰,迸发出凌厉的杀气,可再一转瞬,他却已经恢复了常态。
“好!”王世充缓缓说道,“看在宇文将军的面子上,今日之事,我可以不予追究,单若日后再出现同样的事情,宇文将军,你又当如何?”
辛衣冷笑道:“下一次,王大人若能拿出叫人心服的证据,人便任你处置!”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宇文将军,你最好好好看住你的部下,下一次,别怪我不念情!”
王世充重重一拂袖,黑着脸,领着一干人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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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昊将手上的药膏重重抹在高子岑的身上,一边臭着脸骂道:“活该!你这小子,就该长些教训。”
高子岑痛得直抽冷气,死咬着牙关,不肯呼疼示弱,他回过身,便要去抢离昊手中的药瓶,怒道:“你要是讨厌我,又何必来理我?给我自己来,不用你在这里叫嚷嚷的!”
离昊恨恨瞪他一眼,道:“要不是辛衣心疼你,我才懒得理你呢!”
高子岑听了这话,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半响没有动弹。
“她……心疼我?怎么会……”他苦笑着,她怎么可能会心疼他,怎么可能会将自己放在心里,哪怕是一星半点。
离昊看见他脸上的神色,心中怒火更甚,手上一重,直直按在他伤口上,终于成功地将高子岑弄得痛呼出声:“你这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旁边忽听有人笑道:“喂!你再这样替他擦下去,恐怕这家伙的伤口好不了,命都要被你折腾去半条了!”
高子岑听到这个声音,身体一震,抬起头,朝上望去。
辛衣立在门边,轻挑蛾眉,似笑非笑的瞪着他,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第几次在我面前受伤?第几次不听我的命令?高子岑,你可真行啊!”
“我……”他呆呆望着她,想要分辨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我来吧!你这小子,没轻没重的,就会作弄人!”辛衣一手接过离昊手中的药瓶,一边白了他一眼,离昊朝她做个鬼脸,跳跃起身,走出帐去。
一时间,帐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案台上烛光跳跃,映在两人的脸上,室内静谧无声,只听见一阵阵的风声从帐外呼啸而过,不时有滴滴答答的雨点砸落在帐顶上,宛如奏起一曲激越的乐曲。
“你这个笨蛋!”她轻叹一声,忽然骂道。
他默然不作声,良久,才开口道:
“是,我是笨。”
如果每受一次伤便可以将你多留在我身边一刻,那么,我愿意,这一辈子都伤痕累累,做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胭脂扫蛾眉
作者:小逍主
无可避处皆怅然
卢明月,琢郡人,原也不过是一个出生乡野的普通百姓。整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依然是食不果腹,满面尘土。最大的幸福不过是回到家时能偎着热炕头有口饱饭吃,再奢侈一点的盼望就是能娶上个会过日子的媳妇,生个胖小子。
倘若不是这天下大乱,他一辈子也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平凡与卑微中度过了,可命运最终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无休无止的兵役、苛税、横征暴敛,逼得这个汉子用那双拿惯了镰刀锄头的手拿起了武器,带着村里的乡亲们扯起反旗,呼啦啦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算而今,他离开家乡征战也已经有数载了,大大小小也打过一百多战,从最初只有寥寥数者随从,到现在拥兵四十万,自封为“无上王”,外表虽然看起来是无限风光,可谁又知晓,他的内心始终停留在那场惨败的梦魇中,无法醒来。
那一晚,隋军焚其三十栅,烟焰涨天,十万大军被全部击溃,最后他仅以数百骑突围。若不是他运气好,几乎就要命丧当场。
那一次战役,敌方领军的将领正是宇文辛衣。
宇文辛衣,这是一个在战场上叫人无法不为之动容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后面,隐藏着那个至今无尝败绩,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隐匿着那个权倾朝野,惹人褒贬的宇文家族,他的出生仿佛代表着人们对那些出生显贵,英俊神勇的少年英雄所有瑰丽想象。
他怎能忘记,是宇文辛衣,将他的名字永远地刻在了耻辱柱上。是宇文辛衣,叫他终于明白,即使是打着“无上王”的旗号,他却依然只是一个乡野村夫,永远也飞不上浩瀚的云霄,成不了九天的真龙。
自从那战以后,卢明月再也找不回当初起兵时的自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割开了一道口子,汩汩地向外流着鲜血,永远也无法停息。
卢明月恨透了宇文辛衣。即使在梦里,也恨不得想扒了他的筋,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恨不得把那个天横贵胄的少年践踏于自己的马下,看看他是不是可以永远那样不可一世,永远都那样高高在上。
所以,卢明月急需一场战争的胜利来证明自己,他不愿意一辈子都生活在那次失败的阴影之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他要打败宇文辛衣!用他的血来祭奠自己曾经的失败。
可他越是急着想与之交锋,对方反而越是闭门不战。在他求战欲望最强烈的当儿,隋军却只是一味的坚壁清野,高悬免战牌,弄得他满腔怒火无从发泄。眼看驻扎在南阳郡已经数月过去,却是打不能打,退不得退,不但战事没有半分进展,反而使军心跟着动摇了许多。此时的卢明月就像是一条被困在瓮中的鲤鱼,任其上下翻腾,拼命挣扎,也是不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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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卢明月又照例领着军队到隋军大营前叫骂,刚骂了几句,便见一员小将自营内越众而出,扬鞭指向他们,朗声笑道:“好!你要战,那我们便明日开战。”初晨清冷的阳光落在那人疏朗的眉目间,飞扬而跳脱,有种叫人讨厌不起来的少年骄狂。
此人却正是宇文辛衣。
卢明月顿时傻眼,他原以为今日定然又是无功而返,谁料想,宇文辛衣竟然亲自出营,这么爽快就答应与他交战。可就象是等待太久的东西蓦然出现在面前,那一瞬间的无所适从,竟令他不知该做何反应。
“将军,将军!”一旁的副将吴烈见卢明月失态,连忙伸手推了推他。卢明月这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定了定睛,稍显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扬起熊熊烈目瞪向对面那人,心想:好小子,终于被我逼出来了罢!嘴上赶紧大喝一声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们就明日开战!”
辛衣扬鞭轻笑,抱拳一送,回马纵身,归营而去。
一刹那,卢明月全身的血液好象沸腾了起来,就连当初揭竿起义时,他也没有过这样的兴奋。
他用力摩擦着双拳,恨恨想道:这一战,他定要倾尽全力,非将那个宇文辛衣杀得屁滚尿流不可。等着瞧吧!傲慢的小子!
“立即回营,召集众人商议明日的战术!”
俗话说的好,人算不如天算啊。
到了第二日,大雨倾盆,气温骤降。隋军士兵们全部待在帐内烤火吃肉,好生痛快,可怜那卢明月早早就领了大军摆好阵仗在雨中候着,直候到天色将暮,也没见着半个人影前来应战,不仅被淋了个里外透,还几乎被冻得半死。当天夜里,反军的士气和情绪统统降到了冰点以下。
第二天天色刚明,卢明月便瞪着通红而狰狞的双眼,领了士兵来隋军营外发飚。
“直娘贼的,宇文小贼,你小子竟敢骗爷爷我!害得你爷爷我白白等了你一天也没有来!”
“天杀的小贼!是不是怕了爷爷我不敢出来应战啊!”
如此这般骂了半日,才见得隋军营门开了条缝,一个小兵露了半张脸朝外张望,眼睛一亮,很是兴奋的说道:
“我们将军说你们今日定会一大早过来,果然还真是早啊!”
卢明月闻言几乎一口血喷出来,想死的心都有了,狂声怒吼道:
“宇文辛衣这小贼呢!快叫他滚出来受死!”
“啊呀呀,这一大早的,‘无上王’的火气怎么就这样大。”
一语未尽,只见辛衣已自营内走出,面对前方一群气急败坏的反军,神色闲适自得,竟有如闲庭信步。
“你终于有胆露面了!宇文小贼!”卢明月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想把他五马分尸的冲动。
辛衣抬眼看了看那方气急败坏的卢明月,唇角露出一丝讥刺,顺手拂了拂铠甲上的露水,朗声道:“昨日我本想赴约,但不料天公不做美,以大雨相阻,无奈只好爽约,‘无上王’可别见怪啊!”
这一句“无上王”从他嘴里喊出来,偏偏还故意加重语气,拖长了尾音,叫人怎么听都不是滋味。卢明月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低头朝着地上狠狠淬了一口,怒道:“爷爷的!你小子少给我花言巧语,我只问你到底何时与我交战?”
辛衣吟吟笑道:“明日,明日我定当领教尊驾的用兵之术!这一次,我绝不食言!”
卢明月怒道:“明日?又是明日,宇文小贼,你当我是三岁孩童,随意戏弄吗?”
辛衣正色道:“本将军说一不二,绝不食言!昨日实在是天不从人愿。明日,我定当赴约!”
卢明月闻言脸色顿时变了又变,一下子从黑转红,一下子又从红变白,宛如打翻了染缸一般五彩缤纷,煞是好看。半响,他终于恨恨道:
“好!我再信你最后一次!我们这次可说定了,你别想又临阵脱逃当龟孙子!明天老子就等替你收尸!”
卢明月这一次可已经是耐心全无,他想着,要是明日隋军还是继续玩花招,避而不出,自己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冲杀进营去,说什么也不愿再消磨下去了。
“辛衣,我们明日真的要开战么?”离昊望着卢明月部众远去的背影,摸着下巴好奇地问道,刚跃上马背准备去内营的高子岑闻言也勒住了缰绳,回眸望过这方。
“当然要打,为什么不打?”辛衣双臂怀抱在胸前,飞入云鬓的眉梢轻轻挑起,道:“只不过,开战的时间,不是明日,而是——”她顿了顿,转过头,看向离昊,唇角带着些儿狡黠的笑意,轻轻吐出两个字:“今晚。”
“啊?”离昊不解地抓抓头,说道:“今晚?”
辛衣缓缓点头道:“今晚,我们便动手。”
此言一出,高子岑和离昊皆是一震。
“可是,辛衣,刚才你还和那个家伙说你明日迎战,你这不是骗他……”
“兵不厌诈,怎么能用‘骗’这个字眼呢!”辛衣不等他嚷完,便顺手一个暴栗砸在离昊头上,嘟噜道:“浑小子,迟早被你气死!”转过身,正看见高子岑那双含笑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睛,脸上不由一烫,别过头,轻哼一声,大摇大罢地自顾去了。
离昊摸着痛处,苦着脸想道:辛衣这家伙,在战场上真是比他邻居狐狸族的老大还要狡猾啊。(要是某人在感情方面也能这么灵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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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明月的大营就驻扎在离我们五里外的莫望坡上,他已经相信我们明日会与之交战,今晚必会尽遣大军出营,而其家属辎重则会全部留在营内。彼时敌人后方空虚,正是我们偷袭的最好时机!”
营帐内,众将领听辛衣侃侃而谈,只见她举手间神采飞扬,满脸的意气风发:“你们看,地图上这一条小道,正可以通往敌方的大营捷径,我们只需要以少量兵力沿此道前往偷袭,梵其粮草,擒其家眷,卢明月闻讯定当会慌乱失措,率兵返回,到时我们再发兵自其后方切上,与前方偷袭的兵力形成合力,前后夹击,瓮中捉鳖,卢明月此战必败无疑!”
言毕,众人皆点头表示赞同。只有王世充眼中异光一现,看着辛衣久久没有言语,良久方颔首道:“宇文将军果然好计。只是,不知道这兵力当如何调遣?此外,袭营一事事关全局,又该由何人负责指挥?”
“王大人以为呢?”辛衣不答反问。
王世充道:“本官只是一介书生,行军作战之事,自然还是请宇文将军拿主意。”
“如此,不知道王大人可愿意领兵偷袭?”辛衣忽然颜色一变,正襟问道。
王世充顿时愕然,正在沉吟该如何回答,却听辛衣哈哈笑道:“末将方才只是说笑,王大人何等身份,怎么能轻易离营呢?袭营之事,自然是由我等来做便可,还请王大人坐镇大营,接应前方,待卢明月仓促回兵之时,加以追击。”
王世充闻言似乎颜色一松,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一切就以宇文将军的安排是瞻。”
是夜,辛衣挑选精锐骑兵五千人,乘夜从馆陶渡河,趁卢明月率兵离开营地,即进入营地袭击他的家属和辎重。
黑夜中,隋军士兵踩踏着雨后潮湿松软的泥土,仿佛暗色的潮水,朝卢明月的营地席卷而来。
离昊紧紧跟随在辛衣身侧,有些不安地频频朝后方张望,人有放松警惕的时候,而他却不一样,身为异族,离昊对于危险的感觉远比人要灵敏的多。
“辛衣,你还真放心叫那王世充留在大营里啊?你不怕他到时候不出兵接应我们?”
辛衣唇角钩起一个嘲弄的弧形,耸耸肩道:“不用想了,王世充是绝不会出兵的。”
“什么?那你还让他……”离昊闻言几乎惊得自马上跳起来。
辛衣笑道:“他早就已经将我们宇文家视为肉中刺,眼中钉,暗中不知道寻了多少事端,此时这样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又怎么会错过。”她早就明白,这一次爹爹与二叔的落势,与王世充有着莫大的干系。只是这一次,他想要故计重施将她扳倒,可没那么容易。
离昊皱着眉道:“辛衣,亏你还笑得出来,现在怎么办?等到我们偷袭得手,卢明月大军反扑回营,若无人接应的话,我们可就真的危险了!”
辛衣一手搭上离昊的肩,眉宇间尽是戏噱,笑道:“真要无人接应,要不咱们干脆就死一块算了!”
“你……你……”离昊瞪大了眼睛,一口气噎在喉中几乎上不来。
“放心,放心,本将军这条命硬着呢,要我死,只怕是连老天都不敢收!”辛衣拍拍他的肩,笑得更开心了。
瞧着辛衣如此胸有成竹的样子,离昊才知道她一定是早有了安排,这一次,自己又被她摆了一道。
这家伙,真是太乱来!离昊忍不住瞪了她几眼,危险的事情越做越多,挡也挡不住,这样下去,自己迟早有一天非被她吓死不可。
眼见前方行致岔路口,辛衣不动声色地朝着身后做了一个手势,高子岑和尧君素收到指示,会意地一点头,悄悄地纵骑退到了军队的后方,跟随着他们而去的,还有三千精兵。一切,都在黑暗中静静进行。
夜,依旧那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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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听得营外的更鼓敲过了三响,王世充悠然拿起案上的那尊热酒,慢慢品尝着,阴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得色。
副将刘风掀开门幕,看看营外。入夜的原野,宁静得有些叫人害怕,除了战马偶尔的嘶鸣,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放下帘布,有些不安地问道:“大人,我们真的不出兵吗?”
“当然要出兵。”王世充冷冷一笑:“不过,那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正是替人收尸的最好时候。宇文辛衣,我还真是期待看见你血迹斑斑,倒在地上的模样。
王世充调整了一个姿势,使得全身都能舒服的躺在虎皮大毡上,高高举起手上的酒尊,悠悠道:“宇文辛衣,不听军令,擅自出兵,陷亡于敌阵,真乃天妒英才也。”
刘风微微一怔,既而也跟着大笑起来:“不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帐外号角声四起,警钟长鸣,有士兵急匆匆进帐来禀: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东边五处营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着火了。”
“什么?”王世充“腾”的一下子立起身来,手中的半杯残酒翻倒而出,洒了满地。
这边急报未出,又有士兵急奔上前报道: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西边的营门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打开了,大营内出现乱兵的踪影,不断有士兵遇袭,似乎是,似乎是卢明月的军队杀进城了……”
刘风大惊失色:“卢明月的军队?”
“胡说!怎么可能!”王世充“啪”的一掌重重击在案上,吓得众人全都扑倒在地。
“可……可是……”那报信的士兵结巴着想要辩解。
王世充大袖一拂,道:“不用多说,立即传我命令,各股军队原地集结,不得轻举妄动,免得中了敌人的奸计!”
“是!”
这边士兵拿了令牌刚要出门,却与一路狂奔进来的另一个小兵撞在了一起。
“又出了什么事?”王世充面色越发阴鸷起来。
“禀大人,王副将,骆校尉他们领着军队追杀敌人出营去了!”
“什么?谁允许他们出的兵?”王世充脸上终于失去了方才的冷静,勃然大怒。
小兵哆嗦着,壮着胆子继续回道:“回大人,当时营内多处遇到袭击,大家都惊慌失措,乱成一片,后来有人在人群中大喊,说是有敌人杀进来了,接着又听见有人喊敌人朝外面逃了,几位大人一时冲动才……”
王世充气得浑身哆嗦,从案上抽出一支令牌,朝地上一掷,道:“刘风,你即刻传我军令,将各部追回来,谁敢出营,斩立决!”
“是!”刘风急忙接了令牌,领了士兵退出营帐。
王世充听得营外的骚动,心中又急又怒,一时在帐内来回踱着步子,烦乱不已,正在这当儿,忽然帐外传来几声闷哼,接着似有重物落地之声,王世充警觉地一回头,惊觉眼前人影一闪,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人挟制住。
“王大人,得罪了!”耳边那人嗤笑一声,手中的匕首随之抵在了王世充的颈上。
“你们是谁?”好半日,王世充才从被震惊中醒来,待看清身旁这两人的模样,心中却是一凛。他认得他们:高子岑,尧君素,宇文辛衣身旁的亲信大将!原来,这一切都是宇文辛衣的阴谋。他定了定神,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胁持朝廷命官!”
“啊呀,真是好大的罪名啊,我们可担不起。”尧君素嘻嘻一笑,脸上却尽是满不在乎之色。
“我们可是一片好心。我们将军料定大人记性不好,恐怕会误了出兵的大事,固而叫我们来提醒大人。”
高子岑笑得甚是温和,抵着王世充的刀刃却是一紧,眼看鲜血慢慢从刃缝间渗出,王世充又惊又怒,却是再也不敢乱动分毫。
那日,辛衣召来高子岑和尧君素,暗中布置战术:“我名义上是调动了五千兵马,实际上,我只需两千人随我偷袭敌营,余下的三千人,我就交给你们了。”她扬起头,朝着他们灿烂一笑:“记住,别误大事,除此之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前段时间受的那些窝囊气,都原数不动的给我还回去!”
她的命令,当然要听从。于是高子岑很是“故意” 地在王世充的颈上留下一道道血迹。
尧君素伸手在王世充怀中找出主帅的兵符,朝高子岑使个眼色,笑道:“王大人,令牌我们先拿走了,用完后定当原物奉还!告辞!”
高子岑慢吞吞的收回匕首,最后还很 “不小心”地绊了王世充一交,抬起脚用力给了他几下,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宇文辛衣!”王世充这辈子还从来都没有象今天这样狼狈过,他狠狠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令他万分厌恶的名字,“我到底还是小觑了你!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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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辛衣与离昊袭击了卢明月的营地,将其家眷辎重全数接收,待卢明月仓皇回兵时,高子岑与尧君素率领着军中主力,千军万马一齐杀了过来。焦头烂额的反军急忙迎敌,但依然难挡隋军之锐,迅速大败。只一顿饭的功夫,隋军立即将混乱不堪的反兵截作两段,直杀得军心大丧的反军哭爹叫娘、狼狈乱窜。一时间,血流成河,死伤枕籍,峡谷为之赤红。卢明月见情形不对,立即率贴身近卫向外急逃,一直逃到清河郡东。
群龙无首的反军更是无心恋战,纷纷丢枪弃甲四散逃窜。此役一战,隋军将反军主力尽数歼之。
一个多月后,王世充继续讨伐并抓住了卢明月,吩咐官兵在闹市中立起一根木柱,将卢明月的头悬吊起来,展开他的手足,让与他有仇的人割食其肉。卢明月身上被割得没有几块完整的肌肤,鲜血干了又涌出,被折磨得完全不成|人形,却依然毫无惧色,一直在不停地大声高唱着,直到死亡。
辛衣听闻后也为之感慨,此人虽无将才,但却也不失为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在那些起兵反隋的人中,又有多少个卢明月呢?
这样的人,要怎么杀,才能杀得尽?
处死卢明月后,王世充继续追讨那些四处逃窜的余部。他召来先投降的人在佛象前焚香为誓,约定降者不杀。卢明月属下刘元进溃散部众开始想入海为盗,听到这个消息,都纷纷折回,投降了王世充,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更加惨烈的死亡。
四月初三,王世充将这些投降的兵士全都坑杀在黄亭涧,死者达三万余人。此消息传遍天下,顿时令四方反军为之胆寒。至此,各地被隋军击溃的反军再无人愿意降隋,或再复相聚为盗,或拼死抵抗,使官军再无法彻底讨伐。
王世充完全无视于他所造成严重的后果,反而因此而沾沾自喜,快马加鞭向宫中送回战报,其中只字不提辛衣等其他将士之功,而是自自伐其功,自矜其能。杨广得到捷报龙心大悦,认为王世充有将帅之才,对他越发宠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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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二年,七月。
江都新作龙舟成,送至东都,宇文述看出杨广的心思,便上书提议去江都巡游,杨广闻后大悦。
皇帝决意三巡江都,可许多美艳的宫女不得随行,她们哭泣着挽留皇帝。杨广因之题诗一首,云:“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并以诗赐宫娥。
在东都逗留了九个月后,杨广终于再次登上龙舟,沿着运河,向江都进发。可路上偏偏又有几个不识时务者以死谏君。
右武侯大将军赵才见四海土崩,恐成社稷之患,不忍坐看败亡,上书谏阻道:“今百姓疲劳,府藏空竭,盗贼蜂起,禁令不行。愿陛下还京师,以安百姓。臣虽愚敝,敢以死请。”杨广见表章,立即下令逮捕,打入大牢。
建节尉任宗,当廷极谏:“陛下如去江都,则天下非为陛下所有!” 杨广大怒,令卫士乱杖打杀。
奉信郎崔民象,在建国门执血幡拦住杨广车驾死谏,白色布幡上血书十六个大字:“乘舆播迁,中原极荡。请还京师,以安兆庶。”一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竟也如此不知死活!杨广命先解其颐,令其下颌骨错位口不能言,然后推出斩首。随后,杨广下严诏,有劝阻南下者,斩!
至汜水,又有一个奉信郎王爱仁上万言书,请圣驾还西京。杨广当众撕毁其万言上书,敕命斩首,继续前进。
至梁郡,秀才王洪、陈新、刘君与十几个老者祭玉皇,状告天子无道。真真是胆大如累卵!杨广勒令将这些人统统拿下,一律问斩!最后仍不解恨,命人将尸首剁碎了,拿去喂狗!
这样一路走,一路斩,杨广的耳根子终于渐渐清净了下来,他站在龙舟上,望着河畔的依依杨柳,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到万分舒坦。
可谁知想,这竟是他的最后一次南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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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述随驾到江都不久,竟身患重病,卧床不起。杨广不断派人探问病情,并打算亲自去看望,后被大臣苦劝乃止,遂遣司宫魏氏前往问候宇文述。
宇文述重病之际,心心念念想着的是家中那两个因罪被削职为民的儿子: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他请魏氏替他传言道:“化及臣之长子,早预籓邸,愿陛下哀怜之。”杨广闻后潸然泪下,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吾不忘也。”
当辛衣闻信快马赶到江都时,宇文述已经陷入弥留状态。可当他一听到辛衣的名字,却又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面孔,宇文述静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动波澜,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辛衣直直跪在他的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爷爷,我回来了。”
这位叱咤一生的老人,艰难地懦动着嘴唇,眼中慢慢淌出一行浑浊的泪水:
“孩子,宇文家,就交给你了。”
辛衣慢慢跪在冰冷的地上,拼了命地点头。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大业十二年十月初六,宇文述去世,杨广为之罢朝,并赠司徒、尚书令、十郡太守,班剑四十人,辒京车,前后部鼓吹,谥曰恭。生前死后皆荣宠至此,这大隋的天下,除了宇文述外,再无二人。
不久,杨广下旨,重新起用戴罪在家的宇文化及兄弟,化及为右屯卫将军,智及为将作少监,并让化及袭父爵许国公。
宇文述,用自己的生命,重新换回了宇文家的权力。
宇文述出殡那天,辛衣一人待在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直到扶风找到这里。
“师父。”辛衣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似乎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扶风不语,只将她那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拢在手心里,微阖的眼轻启,千尺深潭,纯净的墨色,似融入了浓浓的夜色,霎时间便吞没了月光的明亮。
“你是在担心我吗?没关系的,你瞧,我可没有躲起来悄悄流泪。爷爷曾说过,我们宇文家的儿郎,有泪不轻弹,我又怎么会哭呢?”她眸中闪动的看不清是天空中细碎星光的印映,还是荡漾的水波划过的痕迹。
扶风的心忽然整个楸了起来,那深深刺入心底的,不知道是痛还是怜。
“辛衣……”他默然轻叹,抚上她的头。
“爷爷说,今后就把宇文家交到我手上了,要我好好守护他们。我,必须要坚强!要比以前更加坚强不可!”她慢慢在舌间重复着那个词,一遍遍,加重着份量,仿佛是自己在对自己许下承诺,套下枷锁。
“你,不必太勉强自己。”
她只是摇头:“师父,我不害怕危险,不害怕责任。我怕的是,为什么不管我们是怎么珍爱身边的人,怎样拼了命的要去保护他们,有一天,他们却还是会离我而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再也回不来了。这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一种力量,可以留住一切所想留住的东西?”
他的身躯微微一颤,唇边流露出一丝苦涩,“傻孩子,这世间的缘起缘灭,便是如此。有些事,结局早已经注定。有些人,不是我们想要留住便可以留住。哪怕是再强大的力量,再无上的权力,都没有办法得到完全的圆满。”
“可是,”她的目光哀伤中带着倔强:“师父,我偏偏就是那个傻子,我可不管什么注定不注定,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只是想保护他们,我只是想看着他们好好的,我只是想……”语到末时,她喉间已然哽咽。
他默默她拥进自己怀中,那样紧,那样深。
“只要你想要,师父都给你,只要是你想要的……”
哪怕是这天下,我都会为你倾覆过来。
谁说命运不可以改变,谁说未来的轨道已经注定。
我,偏偏要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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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述去世后,宇文家的一切又仿佛回到了正轨。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重新回到朝廷政治权利的中心,甚至权焰更甚以往。
表面上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可谁都知道,那失去的,却是一去不复返,再也回不到从前。
辛衣发现,经此一遭之后,爹爹变得更加沉默。即使是位列三班之首,倍受皇上重用也没有换得他半分欢颜,愈见浓烈的只有他眼中的寒冰与冷酷。这样的父亲,令她觉得那样陌生,甚至于有些恐惧。如果可以,她宁愿爹爹还是和从前那样,虽然严厉苛刻,却至少还会有喜怒,而不会象现在这样,冰冷的就象是一把利刃,再没了人的气息。
埋藏在那死寂下的,是一种烦乱不安的气氛。辛衣明白,爹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最终将影响宇文家全族的安危,进而影响到她的一生。
终于,要到做最后决定的时候了吗?
辛衣不愿去想太多,只是拼命抑制着自己内心翻涌的波澜,安静地待在府中,陪伴着将要临产的南阳。
南阳,大概是这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吧。每当看着她甜蜜的笑着,一针针、一线线缝着那些小衣小鞋的模样,辛衣就禁不住感慨,大概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快乐的吧。小三叔,将南阳保护得那样好,好到让她看不见这世间的任何不幸。
出了夏不久,宇文士及从太原归来,带了一大堆的新奇玩意给南阳,直把她开心得不得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隔几个月就往太原跑的习惯,辛衣一直都很好奇,到底在太原有什么东西那样吸引着他的,连象南阳这样美丽的妻子也不能将他永远留在家中。
刚回来不久,宇文士及就派人把辛衣找来,笑着将一大叠书信塞到她手上,嚷道:“罗!接着!这些全是给你的!”
“三叔,这些是什么?”辛衣皱着眉问道,有些手慌脚乱地接住那些东西。
宇文士及拍拍手,象是松了一口气,说道:“辛衣,你可不知道,有个小子一直在威胁我,说要是我不快点将这些信带给你,就要我好看。现在好了,全给你!”
辛衣楞住了,抬头呆呆看着宇文士及的脸,不知该做何反应。
宇文士及晃着头大笑道:“你啊!你可知道,在太原,有一个人很挂念你。”
她心中一阵狂跳,有些别扭的别过头去,脸上明明装做不在意,神情却不大自在起来,“谁啊?”
“还要逼着我说出他的名字吗?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他调侃道,“这段日子,我都快被那小子给烦死了,一天到晚尽找我问你的事情。”
“辛衣,你可喜欢他?”他凑近她,轻声笑道。
她的身体猛然象是僵住了,动也不能动,颊边却象是染上了胭脂,嫣红一片,急忙忙分辩道:“我……我才没有……”
“别再狡辩了,三叔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吗?从小就这样要强,”他拍拍她的头,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听三叔一句话,如果你真喜欢他,就去太原找他吧,就留在他身边,从此以后再不要回来了。”
“三叔,你在说什么?”她惊得回过头来,看向宇文士及。
“辛衣,你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家族的重担不应该由你来承担。”宇文士及敛起眉,语气渐渐凝重起来:“宇文家有太多的不堪和野心,这么些年,我在一旁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天下,谁不想要。可是,最后的赢家只有一个。为了这唯一的胜利,你可知道,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三叔,我又怎么会不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摇摇头,说道:“大隋气数将近,这皇位,迟早会为他人所得,我大哥觊觎这王位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辛衣,你真的想好了,要跟着我大哥,加入这场战争吗?”
她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宇文士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怜惜:“你可知道,你这样的选择,会叫你和他再之间早无可能。这样,你也愿意吗?”
辛衣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脸色刹时变得煞白。
“我,没有选择……”
“不,现在做选择,还来得及。”他凝视着她的眸,“辛衣,好好想想,不要让自己一辈子都后悔!”
她死死咬着唇,忽然抬起头说道:“三叔,你这样劝我,可是你自己呢?”
“我?”宇文士及惊道。
“三叔,你选择的,是李家吗?”她静静的望着他,淡淡一句话,却掀起了万重波涛。
他惊讶地看着她,良久没有回答。
辛衣道:“你已经做出选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南阳?”
“南阳?”这一语象是重重击在他心头,心里一直都在回避着的现实一时之间全都浮出了水面。
“她虽然是你的妻子,可也是大隋的公主。如果真的发生战事,你要她该怎样自处?三叔,你又要怎么去保护她?”
“不,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她的,一定会……”他急急的辩驳着。
“不,三叔,你做不到。”辛衣摇着头道,“我也做不到。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
宇文士及闻言心中一震,满腔的话语竟是再也说不出口。
不远处,忽然传来人声:
“公主,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两人齐齐回过头去,只见西南墙角的蔷薇花下,南阳定定地看着这方,手上原本抱着的花束落了一地。
宇文士及一惊,急急迎上前去,道:“南阳,你怎么出来了,仔细吹了冷风要着凉。”可南阳却象是没有瞧见他一般,理也不理,转过身去便走。可刚行得几步脚底一个虚浮,几乎摔倒在地,直吓得旁边的一干丫鬟花容失色,急忙赶来搀扶,却被她用力推开。
“都给我走开!不许碰本宫!”
“南阳!南阳!”宇文士及几步抢上前去,一把将她娇怯怯的身躯揽在怀中。
“你……放开我!放开我!”南阳在他怀里用力挣扎着,眼睛里红红的。
“不!我不放!”他将她揽得越发紧,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宽慰道:“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别使性子了,好么?”
“我不要你管!你走开!”
她抡起粉拳,一下下砸在他的胸膛,忽然浑身一震,接着抚着小腹,痉挛着,瘫倒在他怀中。
“南阳,你怎么了?”看着她那痛苦的表情,宇文士及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好痛,好痛……”南阳痛苦的呻吟着,用力地抓着他的手,额头上布满了层层细汗。
“不好了,公主……公主要生产了……”一旁的丫鬟见状惊呼了起来。
“快!快找稳婆来!”宇文士及一把将南阳抱起,急急朝后厢房跑去,整个园子的人也随之乱成了一团。
一阵混乱之后,南阳终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婴。
看着那粉粉嫩嫩的小婴儿,辛衣喜欢得不得了,一直和宇文士及抢着抱那小家伙。宇文士及却那里舍得让她乱碰半分,最后将她赶出门去陪南阳,自己则抱了儿子喜颠颠地往内室去了。
辛衣刚一踏进房内,却楞住了。
眼前的那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吵闹,没有欢笑的女子,真的是南阳吗?只不过隔了几个时辰,以往那个娇憨可人的小公主竟已经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南阳听到声音,侧头看向辛衣,眼睛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悲哀:“辛衣,我父皇他真的撑不下去了吗?”
辛衣一怔,走上前去,替她拉紧被子,道:“你不要多想,会没事的。”
南阳只是摇头:“你们只是瞒我,什么也不对我说。其实,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如今,天下大乱,大隋的气数,已经快要走到尽头。我……只是在骗自己。”原来,她都明白。只不过,她不愿面对。
“要是一切都可以不变,该有多好。”她轻叹着,“这样,我,你,昭哥哥,我们三个还能向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没有战争,没有纷乱,没有分离,你说,该有多好。”
“南阳,别这样。”辛衣握着她的手,却不知该怎样去宽慰她。
如果……
大概,自己也曾这样想过吧。
如果一切还可以重来,如果命运还可以选择。
只是,我真的,还可以选择吗?
能吗?
书房内,辛衣慢慢将那一封封书简打开来。
只见那信笺上一行行,一字字,写的都是她的名字。每一封,每一张,厚厚的,密密的,一叠叠,一声声,反复交叠着,挡也挡不住的,冲进她的眼帘。
“辛衣,辛衣,辛衣,辛衣,辛衣,辛衣,辛衣……”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她将信笺捧在手上,指尖却象是被什么狠狠灼伤。贴在自己的胸口,胸腔里瞬间却燃起冲天的烈焰。她手足无措,只好用手覆上自己的双颊,任那信笺纷纷扬洒了满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不停地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明明不想再想起你,你的模样却不断地浮上心头。
为什么我的心会觉得痛。
为什么我要遇见你呢?
为什么……
“我要去太原。”
“我想见他。”
当这两句话蓦然出现在她脑海,她仿佛自己都被自己给吓了一跳,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怎么会?
良久,她拿开了覆在脸上的双手,长长出了一口气,睁开双眼,看着屋外那方苍穹。
我想见他,我思念着他。
是的,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等闲不识佳人面
夜,墨玉似的天幕上点缀着细碎的星子,一轮皎洁的弯月遥挂天边,洒下一片如水的清辉。
月光下,万物都仿佛沉睡,只有一人一马仍在缓缓前行。
此时夜已深,路上早已经没有其他行人,相随的就只剩那落在青石板上的长长影子,和得得的马蹄声,反而更显出夜的寂静与森冷。
辛衣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渐渐模糊的城宅轮廓。银色的月光轻轻地铺满她的脸颊发梢,带出异常柔软的弧度。仿佛有那么一瞬,她的眼角流露出一丝浅浅的犹豫。但,那也只是一瞬。她终于还是扭过身,高高挥起了手上的马鞭。
马儿吃痛发出一声嘶叫,撒开四蹄,朝前飞奔起来。
正在疾行之中,忽见前方猛地窜出一条人影,横在路中间。马儿勒行不及,顿时受惊,前蹄腾跃而起,狂嘶不已,若非辛衣武艺了得,几乎便被当场抛下马去。
待她勒紧缰绳,稳住马儿,回身定睛望去,只见黑暗中,一个少年生生横阻在马前,绿宝石般的眸子跳动着焰焰怒火,脸色沉沉的,仿佛覆盖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
辛衣看着那张满是怒气的面孔,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早料到这小子一定会偷偷跟来,倒也不奇怪会在此看见他。只是,她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一直以来,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纯净得宛如草原上一碧如洗的天空。才知道,原来那天空也会有乌云密布的一天。
“为什么瞒着我一个人偷偷离开?”离昊死死地瞪着她,眼中烈焰熊熊,象是要把她的脸烧出个洞。
辛衣笑得有些心虚:“我只不过想一个人出门待几天,很快便会回来了。”
离昊显然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依旧黑着一张脸瞪着她,半分笑意也没有。
辛衣对这个执拗的小子大感头痛,只好以退为进,软语宽慰道:“好啦,好啦!我认错,没跟你说一声就走是我不好。”
离昊冷哼一声道:“你真要去太原?”
辛衣一愣,既而点点头。
“你要去太原找李世民吗?”
“是找他,大概也是……找我自己吧。”辛衣本欲微笑,唇角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苦涩。
“什么?”离昊敛了眉,不解地望着她。
她不答反问道:“离昊,如果你的选择必然会留下遗憾,你还会去做吗?”
“我吗?”离昊有些疑惑地低头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可既然已经选择了,就不应该后悔,不是吗?”
“既然选择了,就不应该后悔。”她重复着这句话,笑了,抬起头,看着那满天的碎玉繁星,眸子里却有淡淡的烟云流过,“是啊,我原来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可是现在的我却好象越来越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我真正想要什么,真正想握住的是什么,真正在乎的又是什么?我都看不清楚。”
辛衣收回目光,转头看向离昊,说道:“我不喜欢后悔,不喜欢重新选择,更不喜欢错误。所以,我要去弄个明白。待我理清了这些困惑,便会回来了。”
“既然如此,我随你一道去!”虽然听不大明白她的话,离昊却下意识便捕捉到了重点,急声道:“我陪你去太原,陪你去找自己。我只陪在你身边,什么也不会妨碍你,真的!”
辛衣闻言又笑了,心中似有暖流淌过,一瞬间变得异常柔软,但却还是用力摇摇头,坚持道:“不,你留在这里。这一次,我想自己去。”
“可是,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难道在你心里,我宇文辛衣就那么不可靠吗?”她故意板起脸,瞪着他。
“我……我可没有这样想。”他涨红了脸,跺足高声道。
“我明白,你担心我!”辛衣自马上俯下身,拍拍他的肩,笑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好不好?”
他看着她眼里的倔强,有些无可奈何,咬着牙道:“辛衣,你真是个很任性的家伙!”
“那多谢你包容我的任性啦。”
她眨眨眼,抱拳一笑,手中鞭儿一扬,马儿应声扬蹄而起。
“我很快会回来的!”
伴随着那一声清脆的笑声,一人一马很快便隐匿于夜色之中,渐渐远去,再也看不见踪影。
天空,星移斗转,乌云遮月。一阵凉风吹过,潇潇落叶满地。
离昊忽然转过身,冲着西南角大声说道:“为什么不留住她?你就这样眼看着她离开,而无动于衷吗?”
浓浓夜雾中,那抹玄色的身影,定定地立在杨树下,不知道已经多久,久到仿佛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夜凉如水,一阵阵劲风卷起他的玄衣翻飞,远远望去,就如同一片红艳花中一羽墨色的蝶。
他缓缓地抬眼,凝眸,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琉璃般的瞳仁里,有一种叫人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她若真要走,又有谁能拦得住?随她去罢。此事不了,她是不会安心的。”
离昊冷哼一声,道:“你就不怕她从此再不回来?”
“如真如此,那也是她的选择。”良久,扶风淡淡开口,目光里敛去了喜怒,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出说不出的寂寥。
“你……你真是榆木脑袋!不可救药!气死我了!”离昊闻言一脸的抓狂,怒道:“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你会永远失去她,到那一天,你可别后悔!”
“失去?”他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可我早已经失去她了……早已经……”
离昊闻言,楞在了当儿,半响方道:“难道,你们要一直这样彼此折磨下去,我可看不下去!”
“也许……用不了多久……”
也许,用不了多久,一切便可以回到从前。也许,一切的错误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也许……
扶风转过头,眼中微存的暖意刹那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冷,凛冽的寒。
“记住!不要再心软,一待时机成熟,你必须将之除去!否则,前功尽弃!”
“难道,非得如此吗。杀了他,辛衣会难过。我不想,她难过。”
“为了她,你必须如此做!”
为了她,只要是为了她……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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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江都郡,辛衣一路向北行去。
抛下了江南的依依垂柳,粼粼波光,一路上,繁华渐散,扑面而来的,是战争与死亡的气息。从南到北,荒原上到处都是成群的逃难者,他们个个瘦骨嶙峋,相互扶携,艰难地而茫然地向前挪动着,饱经战乱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哀伤。乡村田野,城市宫阙,无不满目创痍,到处都是饿殍露野的枯骨。
各地兵匪之乱,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以为经过了战争的洗礼,见惯了死亡与屠杀,自己的心肠已经足够冷酷,可到现在辛衣才明白,她往日的世界,还是太过美好。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人在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不知道那些失去所有的人,还能在这乱世苟延残喘着艰难活下去。死亡,也许太容易。活着,却是那样的奢望。
可除了一些廉价无用的同情,她又可以给予他们什么呢?接济难民,施舍钱粮……无非只是杯水车薪,无源之火,即使今日暂得温饱,明日呢?后日呢?在这飘零的乱世中,人的性命竟是连狗蝇虫豸也不如,又如何论什么将来,论什么幸福。
“师父,史书上如此多的君王因民乱而失帝位,我却不明白,这百姓之苦真有这样难解吗?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叫百姓受苦的。”
“治国之道,需大智也,芸芸众生中唯有上位之智者方可解天下之悬难。辛衣,以你之力,或许能救得了一个两个,却又怎么能救得了天下人。要让天下人不再受苦,你必须自己先站在最高处。”
往昔听师父论史,当时她年少气盛,多有争辩,从来都觉得这天下事没有什么不可能,可事到眼前方才明白。现实,往往要比人想象的更加残酷。
我救得了一个,却又如何救得了天下人?
难道非要站在最高处,亲手握着那冷冰冰的权力,才能保护那些想要保护的,留住那些自己想要的。难道,非得如此么?
“自古兴亡战乱,最苦的莫过于黎民百姓。要想解除百姓的苦难,那么就必须首先结束眼下这纷乱的局面……天下无道,需以能者居之,四海升平,指日可待。”
耳边,不由地又响起了那个少年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她还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宛如面临千丈绝壁的寒潭,无形中透出咄咄气势。那般自信,那般张狂。
或许,对于权力,她永远都是那样被动。而他,却从来都是主动而积极的。
所以,他可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流露出野心,可以那样开怀畅谈自己的抱负志向,才会站在高处那样凝视着茫茫大地……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一个天生适合于权力的男子,一个叫人无法忽视的对手,一个令人胆寒的敌人。这一点,从很早开始,她就明白了。
可也是这样一个男子,蛮横而霸道地闯进她心里。他会在月下与她把酒交心,会牵着她的手带她去看流萤夜光,会用那样温柔的眼神凝视着她,对着她微笑。她忘不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明亮得好象天上的星辰,他怀抱着她时臂膀是那样温暖,而他缱绻而缠绵的吻和一遍遍书写着的思念就象带着甘露的毒药,侵蚀着她的神经与理智,明明知道靠近他的后果是那样危险,却依然甘之如饴。
为了这样的一个男子,就这样抛下一切,千里迢迢奔向太原,这是不是她有生以来做过最疯狂、最傻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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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北上,不知不觉已近深秋,天气渐渐变得肃杀起来,晚秋的风虽不大,但却很容易让人产生干渴之意。这日,辛衣刚行了几里路,便觉喉干唇躁,眼见得路边一角有处茶棚,便当即决定下马歇息片刻。
茶棚不大,只有两张四方旧木桌,几条长板凳,十几个衣裳褴褛的汉子正围坐着一处大声谈笑,那嗓门,方圆几里都可以听闻到。
辛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马儿系在路旁的榆树下,迈步走进了茶棚。棚内的汉子乍见她入棚,都不约而同地静下来,齐齐转眼看向她,眼中尽是异样之色。
“这位小哥可是要喝茶,里面坐吧。”买茶的老汉满脸堆笑,赶紧上前招呼。
辛衣道:“不必,给我一壶茶,我坐树下便好。”
棚内坐着的那几个汉子中忽然有人一拍大腿,啧啧赞道:“老子今日算是开眼了,居然见着这样一个俊美风流的少年郎。”
“怎么着,看上人家了?”有人哄笑着接道。
“黑脸四,你就别做梦了,你没见人家看不上咱,宁愿坐在外头晒日头,也不愿意和你挤一个凳头。”
“看他长得如此标志,我看,莫不是哪家小姐扮的吧?”
“长成这样要真的男的,爷爷我也认了!”
“奶奶的,你算那根葱,老子还没说话呢!”
众汉子一通哄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辛衣,口中不断污言秽语,尽说些不堪入耳之言。
辛衣一路上这样的人也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当下也不做理会,向店家要了茶水,自顾坐到茶棚外的大榆树下拿出自带的干粮吃将起来。
“喂,小哥儿,外头日头大,仔细晒黑了你娇嫩的脸蛋,哥哥心疼啊!”
“小哥儿,哥哥这里有位,过来啊!”
“滚你娘的,那不是你的大腿吗,哈哈哈哈……”
辛衣英眉轻挑,伸手从马背上取下弯弓,拿在手中对着太阳半眯着眼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多日不用,看来要生锈了,今日要不要去射点什么禽兽狗豸,沾点血光润滑润滑。”
此言一出,周围的哄笑声顿时小了下去,明眼人一看那张弓便已经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哪里还有人敢再去挑衅。
有时候,适当的炫耀武力,也是一种快速解决宵小的好办法。
辛衣唇角一扬,顺手又把弓挂了回去,继续埋头去享用她的午饭。
这时,官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小马车缓缓驶近茶棚,驾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他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下车来,急冲冲地对买茶老汉道:“店家,烦给我带十个馒头,切两斤熟牛肉带走。”
那声音,如娇莺翠鹂,好生动听,茶棚里外的人闻声,都不由地都转眼看来。只见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双眸子顾盼神飞,脸上和衣服上虽满是灰尘,却遮不住这个身子原本的容色,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辛衣只远远打量了他几眼便已经断定,这个“少年”同自己一样,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老汉苦笑着答道:“小兄弟,现在这年头,哪里还有馒头牛肉可买,我这里只有茶水。”
那少女脸上顿时现出失望的神色:“又没有,那……敢问要到何处才能买到干粮?”
“往东边一直走,再过十几里地,就是双桥镇了,不过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这里的夜路可不好走啊,前几天有个外地的客商就……”
“多谢了!”那少女不待他说完,便急着跃上马车,想要驾车上路。
“小哥儿,想吃牛肉,哥哥我请你啊!”茶棚内的一个汉子忽然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碟卤牛肉,懒洋洋走到马车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少女一怔,既而答道:“不必了,我们急着赶路!”
“哎!别走这么急嘛,哥哥这里有吃有喝,大家不如坐下来,交个朋友如何?”那汉子色眯眯地瞅着那少女的身子,越说越靠了过去,最后竟是一把抓住缰绳,不让马儿行动。
少女握紧马鞭,眼中闪过一缕怒色,道:“我说我们要赶路,你听不见吗?”
“哟!原来还是个吃了豹子蹄的,辣着呢!”棚内的众大汉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拦路的汉子嘻嘻一笑,道:“哈哈,难道你还想动手不成?”
“这小蹄子辣成这样,不好惹啊!”
“老子就好这一口,哈哈,越辣老子越喜欢!”
想来这些人也已经看出这少年是女子改扮的,心存了轻薄之意,却那里将她的话放在眼里,言语反而更加粗俗放肆起来,更有甚者,竟想上前动手动脚,直把那驾车的少女气得浑身颤抖,当下马鞭一挥,大声喝道:
“都给我滚开!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了!”
“红拂,不要生事,赶路要紧。”马车内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清润如水,温婉如风,在这炎热的秋日,就如一道清清的柔风刮过,令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姐姐不用担心,几个小毛贼而已,我这就打发了,马上上路!”那个被唤做红拂的少女狠狠瞪着那些汉子,大声说道。
“小的已经这般够味,原来里面还藏着一个。”
“奶奶的,听声音就这样消魂,老子倒要看看,这帘子后面是怎样一个美人儿!”
几个汉子卷起袖子,奸笑着围上前来,便要动手。
买茶的老头吓得放下茶壶,急忙上前劝阻:“各位爷们,不要……”
“滚开一边去!”几个汉子一把推开老头,冲向少女就朝她当胸抓去。
红拂却哪里容他们近身,手起鞭落,快逾电光石火,重重击在一个汉子抓来的手腕上。“啪”地一响,那人的腕骨已碎,痛得惨叫一声,踉跄冲跌开去。辛衣见她出招干脆利落,显然武艺不弱,原本还想Сhā上一脚的想法顿时消失,只懒懒靠在树角,看起戏来。
只见红拂轻身跃下马车,旋身飞起一脚,将买茶老头放下的大茶壶踢起,飞向前方,整壶滚烫的热开水泼洒而出,烫得几名汉子鸡飞狗跳。
这一来,顿时激怒了所有的汉子,叫骂声中,茶棚里十多个汉子全都站了起来,动作整齐一致,虎虎生风,毫不拖泥带水,纷纷出手齐向她扑来,显然这般人都是会家子,而非寻常的粗俗乡人。
红拂冷哼一声,一鞭在手,犹胜快刀利剑,逼得几名汉子手忙脚乱,非但近不了她的身,反被打得落花流水。一名中年壮汉眼看情势不妙,他首先犯难,抽出腰间短匕,掩近少女身后,出其不意地扑上去就是一刀,直向背心猛刺。红拂连头都未回,反手挥鞭,分毫不差地将短匕击落。紧接着一个回旋飞踢,把那偷袭的中年壮汉踹出几步之外,倒在地里爬不起来。
其他几人也亮出了家伙,几乎是同时攻到。红拂从容不迫,挥鞭潇洒自如,连抽带打,轻轻松松便使几个汉子全挂了彩,无一幸免。
辛衣见其他几个汉子趁那少女被缠住,已经悄悄从另一边接近马车,暗叫一声不好,想这红拂虽然武艺高强,但是江湖经验尚浅,一着不甚,便已经中了这些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转念间,那些人却已经跳上马车,伸手一把掀开了马车门幕,定眼看去,却都呆傻在了一处。
只见马车内露出了一张女子的面孔,只见那肌肤似雪,眉目如画,素衣乌发萦绕间,是一张如梅如菊的容颜,隐隐透着清雅之质,俨然一个禀山岳灵晖的佳人。在这战乱频频的荒乡野岭,竟能逢上这般的人物,又怎能不叫人惊诧。
那女子淡淡一眼朝外扫去,一双清丽的瞳子掩映于浓浓的幽睫下,眼波流转间竟有无声的威严散发出来,不知怎得,竟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汉子们心头一震,几乎忘却现下的大事。
辛衣见这女子陷入险境,却依然从容不迫,神情自得,不由得暗暗称奇。
“臭蹄子!快住手!不然我就杀了这女人!”一个汉子定了定神,咬着牙,将短刀抵在那女子的颈上,朝着对面大声喝道。
红拂见女子落入他们之手,不由得又急又慌,连起几鞭,叫周围的人退后几步,转过身喝道:“快放开我姐姐,你们若胆敢伤我姐姐半分,我绝饶不了你们!”
“小蹄子,死到临头还嘴硬!”众汉子怒吼着,又攻了上去,红拂此时心念已乱,焦灼万分,恨不得冲上来将女子救出,手上招式顿时凌乱起来,差点吃了大亏。
“红拂,莫乱!姐姐没事。”那被困的女子视颈边明晃晃的匕首如无物,神情自在,毫无慌张,反而宽慰起那红拂来。
“闭嘴!”手持匕首那汉子闻言,将手一送,抵紧她的脖子,怒喝一声,“快点叫那小蹄子住手,否则我就杀了你!”
红拂已经退到一旁,微微轻喘着,又惊又怒,手中握着的马鞭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握紧。
那女子秋水双剪扫过众人,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丽如春花,灿若朝霞,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你……你笑什么!”旁边那汉子心一跳,手跟着一抖,连忙大声喝道。
“我笑你们好生了得!”
“啊?”汉子莫名其妙地看她。
女子盈盈笑道:“眼下天下大乱,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所谓乱世出英雄,此时正是堂堂七尺男儿建功立业之良机,可笑你们却苟且于此,以欺负弱女子为乐,当真叫人钦佩。”
此言一出,众汉子都变了脸色。
“臭娘们,你懂得什么,少跟老子废话,快点交出你们身上的财物,老子幸许还可以留给你一条活路,把你们卖到妓院了事。”
说话间,辛衣却已经瞄见那女子手上的小动作,原来,她趁着大笑分散了众贼人的注意,已悄悄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拿了出来。这个女子,倒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好罢!我就助你一把!”
意念转间,顺手从地上抓起一颗小石子,弹指运力于指间。
只听“嗖”的一声,石子破空而至,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那挟持女子的大汉的肩井|茓,那汉子顿时应声而倒。旁边的两人吃了一惊,正待上前,忽然听得耳边嗖嗖风响,只觉一阵巨痛传来,捂住眼睛,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倒在了地上。
说到迟,那时快,那女子瞬间已经脱离了险境,身一躬,以利刃相护,隐入了马车内。红拂虽也吃了一惊,但却反应得异常迅速,不待其他汉子回过神来,便已经手起鞭落,攻了上去。此时她行动再无顾忌,出招更是一招狠过一招,只把那些贼人打得是落花流水,惨叫声声,再也爬不起来,要不是那年长的女子及时阻止,看来她非得将他们活活打死不可。
“哼!要不是我姐姐心肠好,要我饶了你们,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红拂收起鞭子,仍不解气地一脚踢向地上某人,惹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
“好了,红拂,再打下去,他们可就没命了!你这个火暴脾气啊,还真得改改。”女子携了红拂的手,登上马车。
临行前,她忽然转身冲着辛衣的方向,贡身施礼,柔声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辛衣淡淡一笑,将头上的斗笠往下一按,隐住大半面孔,也并不答话,心中却暗暗一跳。这女子,竟然在那样混乱的间隙,窥见了自己的出手。
红拂有些疑惑地看了辛衣一眼,虽然还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却也仍随着那女子向这方抱拳一送,道声多谢,挥鞭起车,卷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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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事情,对于辛衣来说,原本只不过是路上的一个小Сhā曲,却不想,自己还会再次遇见那一对姐妹。
这次,是在一个小镇的客栈里。辛衣刚进门,只一眼就看见了她们。
只见那红拂一直在唧唧喳喳不停地说着什么,那年长些的女子则只是微笑,话不多,可那举手投足间无意散发出来的幽雅与贵气却总是能引人注目。
辛衣在客栈里找个角落坐下,斜眼一瞥周围,果不其然,触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便知道这两姐妹又引来了不少“麻烦”,心中暗叹一声,自己是不是也太凑巧了,什么事都能赶上。
那一晚,辛衣出手打发了两拨小贼,觉都没有睡好,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起床,眼眶都是青的。那两姐妹倒好,一大早就精神熠熠的坐在那里吃早餐,谈笑嫣然,全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凶险。
基于此,辛衣决定早点离开此地,免得再生什么事端。可等到行了一天的路,晚上投宿打尖的时候,她竟然再次与她们相遇,这才知道,彼此竟是同路。
这两姐妹一个活泼明媚,一个沉静端庄,外表太过于引人注目,偏偏又驾着一辆马车,不象贫困人家,以至于一路上都不断招来觊觎行凶的盗贼,纵使红拂武艺高强,另外那女子聪颖过人,但缺在没有任何江湖经验,有时仍不免吃亏。辛衣这次出门本待低调行事,少惹麻烦,可偏偏事与愿违,总是能与“麻烦”一头撞上,想躲也躲不了,路见不平,少不了出手相助,多次替她们化险为夷。
就这样一路有惊无险,几人渐渐行到了太原境内。
与沿途所见同湖北、秦岭千里饿殍的景象截然不同,太原境内道路上商旅接踵,农舍间鸡犬相闻,丝毫看不出屡经战乱的模样。辛衣忍不住再次感叹,李渊治理地方之能力超群,确实叫人不可小觑,若此人与宇文家为敌,恐怕会是一大劲敌。
不日,辛衣抵达了太原北边的马邑郡,再往前行不多远,便可以到达太原城。此时天色已晚,不便赶路,便寻了一处客栈安置下来。待到下楼吃饭时,她毫不意外地再次见到那两姐妹。见辛衣下楼来,红拂冲她笑着眨了眨眼睛,神色中却多了一份轻松,想是已经快到太原,再不用时刻警惕着贼人的侵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三人间竟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吃饭打尖都是选在一处。只是,她们并不交谈,只是偶尔眼神交汇时,投之以笑容,就仿佛已经认识多年的老友,亲切而自然。
辛衣照例选了一张偏僻角落的桌子,点了酒菜,慢慢吃着。眼见窗外天色渐暗,月牙儿冉冉东升,皎洁的月色落了满地,清风摇曳着树梢,发出幽幽暗香,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心弦,也随着慢慢放松起来。
正在怡然自得间,无意间听到东首方一桌人的窃窃私语,不期然,一个熟悉的名字闯入耳中,辛衣顿时神色一变,停筷凝神听那两人的对话。
“你可听说,唐公李大人给皇上降罪下狱,还说要不日问斩!”
“啊,李大人可是个好官啊,这、这可不要冤了好人啊。”
说话的长者摇头道:“这年头,被冤的好人难道还少吗?我听说是有人控告唐公和王太守叛国投敌,投奔了东突厥。圣上大怒,下旨将唐公拘押起来送往江都处置,并且就地处斩王太守。”
此时,另一桌那姐妹两也停下了筷著,回头望过这边,显然也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此刻眉宇间尽是惊讶之色。红拂待要起身询问,却被另外那女子按住手臂,摇了摇头。
“李大人怎么可能会与突厥勾结,这定然是有小人陷害!”
“明眼人谁不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目前太原马邑两地官员都拒不奉诏,正商量着联名上书保两位大人,主要是圣上身边……唉!你看看,这天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唐公李大人?太原留守李渊、世民的爹爹?
他竟然被皇上降罪下狱,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朝廷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辛衣一时又惊又疑,心头顿时焦躁起来,再也无心进食,直想着要不要连夜行马,赶到太原城去,正在转念间,忽然听得客栈的门给人一把推开,几个人急步走了进来。
“嫂嫂,红拂,你们终于到了,要是再看不见你们,我可要冲到大兴去接你们去。”
只见一个女子大笑着奔向那姐妹两,脸上满是喜悦之色。
辛衣所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那女子的脸,可只一眼望去,她却呆住了。那眉目,那神态,象极了……一个人。
“你这丫头,胡喊些什么呢。我……我还没有……”年长那女子闻言顿时素颜生晕,两颊像要烧起来一般,艳如红霞。
“嫂嫂还害羞不成,马上便要嫁到我们李家了,不叫嫂嫂叫什么,早晚要习惯这个称呼,不如早听我多喊几声。”那女子笑得欢畅,双眸顾盼流连间,光彩照人,摄人心魄。那眸子,渐渐与另一个人的重合在一起,变化成了他的眼睛。辛衣越看越惊,几乎站起身来,却身子一动,便又接触到了另一道视线,心头猛的一跳,急忙将头偏下。
长孙无忌?
他怎么会在这里?
长孙无忌初见她也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常态,笑着对那几个女子说道:“无垢,秋亦,这里人多,我们上楼慢慢再说。”
辛衣耳听得她们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心中一时烦乱,不知道应该马上离开,还是留下,左思右想之际,还是决定连夜动身,免得再被熟人撞见,惹出无端是非。
当下心意已定,辛衣回房收拾行李,到柜台结了帐,牵了马儿,便要上路,谁知道刚跨出门,便听见声后有人急声叫唤道: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请留步!”
“公子请留步!”
辛衣转过头,却看见那位和长孙无忌一起来的女子急急从客栈里追了出来。
“姑娘唤在下有事吗?”辛衣看着那熟悉的眉眼,明知道不是那人,还是忍不住一动,有止不住的亲切之意涌上心头。
只见那女子抱拳一举,冲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正容说道:“这位公子,多谢你一路照顾我家嫂嫂和红拂。”
“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辛衣不卑不亢,拱手还礼道。
那女子笑道:“不瞒公子,我是太原李家的人,名叫李秋亦。不知道公子可愿意随我们到舍下小住几日,家父和我的几位兄长一向喜欢结交天下侠士,见了公子这般的人品,一定欢喜。”
李秋亦?世民的妹妹?
原来如此,难怪会这样相像。
要是自己就这样随着他的妹妹去见他,会不会将他吓一跳呢?想到这,辛衣心里偷偷地笑了。
辛衣摇首笑道:“多谢李姑娘的好意,但我一个乡野莽夫,自己一人在外漂泊惯了,不懂得礼节,最怕与生人打交道,不便叨扰贵府。”
李秋亦见她拒绝,也并不强人所难,眉宇间闪过一道憾色,脸上却依然笑道:“既然公子不愿,我也不便勉强。只望公子他日若到太原,能让秋亦一尽地主之谊!”
“好!”辛衣点头。
“公子!”她刚要上马,却听李秋亦又唤道:“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公子。”
辛衣微微一犹豫,说道:“在下姓宇,单名一个文字。”
“原来是宇公子!那我们后会有期!”李秋亦眼睛一亮,抱拳相送。
“后会有期!”
月光下,辛衣跃马回身,揽眉轻笑,竟是说不出的俊爽英姿。
何如当初莫相识
李世民推开窗扉,抬眼望向那窗外一方墨色的苍穹。
月光清寒,穿透窗棂,照彻堂前玉砌雕栏,少年疏朗英挺的眉宇间拢着厚厚的阴云,散也散不开的凝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转身,下一瞬,却已经与那双眼睛对上,再也无法动弹。
那双眼睛里,有最晴朗壮艳的天空的颜色,纯净得不含半分杂质,却偏偏又张扬得无法无天,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生生Сhā进他的心里。
“上好的竹叶青,喝不喝?”
玉手轻扬间,一个酒坛已经顺势飞到他怀里。星光下,她的唇角微微上翘,笑容灿若明星。
“辛衣?”他呆呆看着她,唤出她的名字。
她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还待说些什么,却已经被他整个拥入怀中,那样用力,那样强势,仿佛想将她狠狠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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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们两并肩坐在月光下,抱着酒坛喝酒时,李世民仍是定定看着辛衣的侧脸,连动也不敢乱动,仿佛面前的人儿只是一个触即碎的幻影,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端的是虚无飘渺,叫人握不住半分实感。
“你看够了没有?”辛衣瞪他一眼,唇角紧绷,眼底却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笑意。
他也笑了,笑得那样开怀,说道:“不够!”
说话间,他整个身子干脆凑上前去,一手捧起她的脸,沿着那熟悉的轮廓温柔而细致地摩挲着,唇角却钩起坏坏的笑:“怎么也看不够,除非你留在我身边叫我看一辈子。”
辛衣被他那无赖模样被惹恼了,想也没想,抬起脚便是一脚飞过去。李世民嘴里故意大呼小叫,身体不经意间却早已经避开了她的袭击,顺势将她整个人揽进了臂膀。
“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来找我。辛衣,我好欢喜,好欢喜……”
他温热的唇轻轻贴在她的面颊,声音异常低沉暗哑,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柔情,又带着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轻微颤抖。辛衣身子一震,心头名就软了下去,任他拥紧了自己,没有再挣扎。
一时,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满庭里酒香、花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整个天际。
那一刻,周遭所有喧嚣都仿佛消失殆尽,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呼吸声和血液在脉搏里汩汩流淌的声音,交织着,碰撞着,缠绕着,逐渐融为一体。
叫人忘了此生是谁,此身又在何处……
“你这家伙,从来都没有叫我省心过,总是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良久,他轻轻抚摩着她的鬓发,话里明明有责备,脸上却流露出近乎于宠溺的温柔。
“我高兴,你奈我何?”辛衣轻哼一声,眉宇间依旧挂满了平素的骄狂不羁,可在这旖旎的月光下,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化成了小女儿的娇嗔柔语,缠绵悱恻。
李世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娇俏的模样,只觉得心头一荡,连魂魄都飘飘摇摇不知所踪。
他贴近她耳际,轻叹一声,道:“我怎能奈何名震天下的宇文将军?我最多能奈何我那千里寻夫的媳妇儿,想着怎么欺负她一辈子。”
此言一出,辛衣顿时脸上象火一样的烫了起来,连忙用力将他推开,坐得离他稍稍远了些,体内剧烈的心跳才渐渐缓下来。
“你再胡说,别怪我不客气!”
他只是看着她笑,却不言语。她仍气恼着,斜眼瞥他一眼,却不觉怔住了。他的笑容里此时不知为何竟搀杂着无言的苦涩,如同乌云遮住了骄阳,雾霭湮没了星辰。他,在烦恼着什么?
“我听说,你爹爹出事了?”辛衣转头问道,他是为了这件事而忧心吗。
李世民轻笑着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道:“原来你也知道了,可这事说来也奇怪,皇上下旨将我爹下狱,可过了不久,却又来一旨,说是无罪释放。”
辛衣一怔,不解地问道:“这却是为何?”
李世民笑容里闪过一丝冷意,道:“这次皇上兴狱的理由,表面上是有人诬告我爹私通、叛逃突厥,但实际上却是大有文章。”
辛衣挑起眉,望向他:“怎么说?”
“你这些日子不在朝中,所以还不知道张须陀将军奉旨讨伐瓦岗寨之事吧。”说到当今局势,李世民的脸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辛衣猛然一惊:“什么?张将军与瓦岗寨交手?战况如何?”
“败了。”李世民缓缓摇摇头,道:“山东隋军全军覆没,张将军战死沙场。”
战死沙场,听着那四个字从他唇间慢慢吐出,辛衣只觉得心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裂开了一个缺口,有种无可抑制的哀伤自内而出,四处流窜,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闸口。不自觉地,她双拳紧紧握在了一起,那样用力,直到指节隐隐透白。
她还记得,那年大家一起并肩作战的情景。还记得那个威名震天下的老将军,以一已之力,孤独地支撑着大厦将倾的隋朝。如今,连他也已经不在了。
大隋的柱石之臣已亡,这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已经快走到尽头?
辛衣不由一阵黯然,只听李世民继续说道:
“李密设下计谋,与翟让分兵合击,一战击杀张须陀。张将军手下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等名将纷纷归降李密,瓦岗寨趁胜一举拿下荥阳城,并派精兵西进,攻克洛口仓,如今瓦岗寨的势力已是愈见强盛,再非寻常草寇可相匹敌。”
“罗士信和秦琼都已经归降了李密?”辛衣听到这两个名字惊得几乎要跳起身来,却被李世民伸过手来,轻轻按住肩头,宽慰道:
“他们起码都还活着,你无须担心。只要人还在,迟早都还有相见的时候。”
罗士信,那个那个被她一手带出来的骁勇少年已经被瓦岗寨所降,想到此辛衣一时心里纷乱如麻,微微定了定神,转头问道:“你说的这些和你父亲被囚一事有何干系?”
李世民讥讽一笑,道:“因为李密姓李,而我爹,刚好也姓李。”
“姓李?”
“你可还记得那首‘桃李子’的歌谣?”
辛衣敛眉细想,终于明白这话中的含义。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民间纷纷传言此歌谣寓指“李氏将兴”,如今李密得势,瓦岗寨大破隋军,这歌谣定然已经传入了杨广耳中,这位多疑的帝王,开始害怕了。
李世民说道:“‘李氏当有天下’的谣言由来以久,早在文帝杨坚在位时,他有一天梦到洪水淹没都城,万物无踪,唯有一棵李树昂然挺立在大水中不倒,为了对付这个不祥的噩梦,文帝特命大臣在关中地势高耸不怕水淹的地方,重新建造了一座新城作为首都,这便是大兴城的由来。”
辛衣也曾听爷爷说起过这事,当下默然点头。
只听李世民继续道:“从那以后,文帝也对姓李名字又带“水”旁的大臣特别猜忌。当年右骁卫大将军李浑因为家族强盛,他侄子又小名‘洪儿’,竟被全家抄斩。如今这‘桃李子’的歌谣,又触动了杨家皇帝的敏感神经,正好这时诬告我爹叛逃突厥的奏章也到了,可想而知,杨广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辛衣默然片刻,说道:“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赶尽杀绝,不是吗?”
“哼!这一次,只不过是一个警告,他早晚会动手。不过,我绝不会容许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清冽月色,映着李世民年轻英俊的脸上豪气勃发,充满着自信与骄傲,那气势,就宛如仿佛随时会跃入云霄的蛟龙,森然搏人。
“你准备如何做?”
“这一次的事情,使得爹爹下定了一个决心。而我,会辅助他达成心愿。”
辛衣抬首,怔怔地望着他,眸中的光芒却渐渐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
李世民转过头,忽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异常闪亮,声音有些暗哑,语气却坚决得不容置疑:“辛衣,留在我身边,不要再回江都了,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身体却颤抖了起来。
李世民手上用劲,硬是迫得她仰脸与他对视。他的眼睛幽黑沉暗,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中,带着浓浓的诚恳之色,“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你。”
当辛衣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两个人的呼息都有些紊乱。除了轻微而无法抑制的喘息声,空气中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静静流动,悠悠淡淡,缥缈难辨,却又牢牢将他们笼罩在其中,无孔不入。
“我有我的立场,你别逼我,让我想想……”辛衣有些艰难地蠕动着嘴唇,答道。
“好,我等你。辛衣,我等着你。”
他挑起她的下巴,深黑的眼睛中神情复杂,格外幽深,却又格外闪亮,夹带着某些莫名的东西,辨不清是什么,让她的心里有些不安。眨眼间,他的唇却已经不容拒绝地覆上来,动作并不很快,然而却异常强硬而坚决,让人完全无法避开。这个吻,并不激烈但是灼热,唇间的温度令人微微晕眩,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仿佛热烫。
“辛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伤了你的心,你会原谅我吗?”
迷蒙中,她猛地睁开了眼,还未说话,却又被他的唇轻轻吻上,宛如魔咒的话音在耳畔反复萦绕:
“辛衣,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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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辛衣便住进了李世民为她安排的别院。
辛衣本欲住在客栈,无奈李世民怎样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死活都要她搬进别院,美其名曰好照顾她。
谁要他照顾来!
辛衣对他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但却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住进了别院里。
那是一个静雅致的院子,远离了喧闹的集市和人群,周围有丛丛翠竹,潺潺流水,遍植香草,香沁入心脾。辛衣来的时候很勉强,但一住进来,便很快喜欢上了这里。
这个地方,很有些像扶风的住所,生活在其中,仿佛连时间也会随之静止,流动的,只有那碧波青溪和习习微风。
而辛衣多日里奔波疲劳的身躯,也得到了彻底的放松。
仿佛可以卸掉肩头所有的重担,坐看云起云灭,细数闲庭落花。
白日里,她坐在池塘边,握一卷书,砌一壶新茶,便能消磨上一天。间或抬头的时候,总能看见白云的影子在水中飘动,嬉戏的鱼儿在云里穿行,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到黄昏,李世民便会来别院找她。来的时候,他总会抱两坛上好的竹叶青,与她月下畅饮,对酒高歌,尽兴时就此醉卧于花丛中,一梦不知江山。闲暇时,两人总喜欢拿着一副棋子对舆,方寸间也能指点江山。不是你杀得我片甲不留,便是我打得你溃败成军,你来我往,生死交锋,迷恋的,是那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与喜悦。
最多的时候,他总喜欢逗她。一次次,看着她脸上露出窘迫的红晕,看着她在他怀里显出女孩家的娇羞,或许是他最乐此不疲的游戏。
“辛衣,你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好不好?”
“不要!”她别过脸,死都不肯。
“就一次,我再看一次,好不好?”他缠着她的时候,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有种孩子气的固执。
她被他缠的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地再穿了一次女儿装。
不料竟是退之毫厘,失之千里。
自从他看了她穿女装的模样后,再也不愿意叫她换回男装。不仅如此,还自作主张把她所有的男装统统扔掉,重新买回来一大堆精致漂亮的女红装,兴致勃勃地捧到她面前。
“辛衣,你不知道,你换上女装的模样,有多美。所以,每天都穿给我看,好不好?”
当他那双温柔深邃的眸子看着她,低声哀求,辛衣身上不知道那根筋不对劲,居然脑子一蒙,又被他得逞。
这个家伙,与他相处的越久,就越来越显露出其恶劣的本质。
辛衣甚至都要开始怀疑,这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李世民,根本就是一只可恶的臭狐狸。
偶尔,他也会有正经的时候。只不过,这时的他,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奇怪的哀伤,仿佛心底总有些情绪无法理清,总有些郁结无法缓解。自从这次与他重逢开始,辛衣便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这样异样。每次当她想继续探究,却总是被他揽在怀中,轻声说道:“辛衣,我们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好。”她贴在他的胸膛,听着那一声声心跳,简单地答道。
真的可以就这样守着彼此,过完每一天吗?
只要他在身边,她似乎都已经开始学会忘记以往,回避未来,只贪恋着眼前的温存与幸福。
他,也是一样吗?
或许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因为所欲太多,反而开始患得患失,害怕失去。
一连着几天,李世民都没有到别院来,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辛衣忽然觉得,那空荡荡的庭院里,空气太过窒息。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太大,也太冷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开始觉得寂寞了呢?
或许,在这院子里住得越久,她的心已经开始迷失方向。
就像许多个夜晚,一梦醒来,常常不知道身在何方。
或许,习惯了以往的驰骋疆场,习惯了朝廷的权谋争斗,习惯了家中的冰冷无情,眼前的这些属于寻常人的幸福的宁静,与她而言,太过奢侈。
她不习惯脱下戎装穿上这些凌罗绸缎,不习惯那双拿惯了刀剑弩弓的手握着这花枝金钗,不习惯收起双翅停息在这片狭小的庭院。
而当她真的完全适应了这所有的一切,她可还能做回原来的自己?
鱼与熊掌之间,原来真的不可兼得。
有得到,便会有失去,世间何曾有过双全法。
就算她是宇文辛衣,又怎样能够例外。
可明明想着不去在意,往往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当辛衣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时,她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别院的大门。
她自打来了太原,平日里还从未踏出过这院子,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无人看守的空宅,可谁想知还未出门,她便已经被一群人挡在了门口。
“敢问姑娘要去哪里?”那几个一脸谦卑的下人,神情毕恭毕敬,却没有一点要让路的样子,反而将身拦在她前方,将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辛衣眉头一皱,道:“我到附近随意走走。”
“请姑娘留步,现下主人还未归来,我们还需请示主人,才能让姑娘出门。”
“你们敢拦我?”辛衣轻挑蛾眉,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姑娘请勿怪罪,是主人吩咐奴才们看护好这个院子,保护姑娘安全的,姑娘若是有什么不甚,恐怕主人会怪罪。”
辛衣冷哼一声道:“我的安全,无须你们操心。你们主人如果怪罪,自有我一人承担,给我让开!”她理也不理面前的人,继续朝往走去,众人纷纷跪在地上,抱拳道:
“姑娘,请留步。”
“你们当真不让开?”她冷冷目光扫过他们的脸,面色一沉。
“请姑娘回府!”那些下人不仅不起身,态度反而愈加强硬。
辛衣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意动掌起,眨眼间已经出手,只三两下,便将那几个碍事的家伙全部打昏在地,抖抖衣襟,冷哼一声,双手负在身后,昂首走了出去。
李世民,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我,就凭这几个喽罗,也想阻我?”
辛衣的心,忽然有些冷,也有些痛。
出了别院,她却并没有走远,只是坐在附近的小河边,发了一天的呆。待到月上柳稍,才迟迟归去。
李世民却早已经坐在石亭旁等她,见她回来,抬起头笑道:“你回来了。”眼中的惊喜与倦怠,一闪而过。
辛衣自顾走进屋去,也不理他。
李世民却一直跟在她身后,也走进了屋子。
“还在生气吗?”
她拿起茶壶倒茶,还是不理他。
却听他微微叹息一声道:“我的辛衣,连生气时也这么好看。”
她眉头一皱,昂头一口把茶水喝干,“趴”的一声把空杯往桌上一掷,正要出声,却被他从身后用力抱住。
辛衣没有动,他也没有动。一时间,只听见两人胸口急剧的心跳和缭乱的呼吸,温热紊乱的贴着彼此。
良久,他将头紧贴在她的颈际,嗡声道:“谢谢你没有离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瓜!”
辛衣低低骂一声,忽然转过身,反身抱住他:“你这个傻瓜!”
他们,真的都所欲太多了。
有时候,假装不明白,是不是可以活得更加快乐一些呢?
可越是假装欺骗,就越是活得清醒。
再天衣无缝的谎言,再缱绻留恋的美梦,还是会有醒来的那天。
辛衣总是在想,如果那一天,她没有遇见李秋亦,如果她能晚一天知道那个消息,她是不是就可以继续这样麻痹自己,假装的永远幸福下去。
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所以,她依然无法选择。
那一天,辛衣换回了自己熟悉的男装,坐在太原城内最好的酒楼喝酒,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拍,转过身来,便见到了李秋亦的盈盈笑眼。
“宇公子,真的是你啊?我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太原,怎么也不来找我?”
辛衣笑道:“原来是李姑娘,我刚到太原不久,所以未及到府上叨扰。”
李秋亦见到她,很是欢喜,不等她相邀,便已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李三姑娘,不仅眉眼与李世民相像,就连性子,也是像了个十成十的,生性好交朋识友,不拘小节,虽是女子,然言谈间自有英姿豪迈,毫不忸怩,几杯酒下去,已经和辛衣很是熟识了。
“宇公子,你这次来得正好,正巧赶上我家的一件喜事。”
“哦?喜事?”辛衣抬起头来。
李秋亦展眉笑道:“明日是我二哥成婚的日子,你一定要过来喝杯喜酒啊。”
辛衣手中的酒杯一颤,半杯酒已经撒在了衣服上,脸上的神情有些迷惘,道:“你方才说什么?谁成婚?我没有听清楚。”
李秋亦听出她声音有些不对劲,却没往心里去,只是笑着道:“我二哥成婚啊。”
“你二哥……”辛衣手中再也握不住杯子,手腕颓然而下,不停地颤抖着,脸色越来越白。
“哦,对了,你还不认识我二哥吧。我二哥名叫李世民,明日他便要同我那嫂子完婚了。我嫂子,你也曾见过的,说起来,你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呵呵,嫂子一直都住在大兴,若不是有事耽误,她和我二哥早就已经……暧,宇公子,你要去哪里?我还没说完呢,宇公子——”
辛衣猛地站起身,离席而去,只听到身后传来李秋亦一阵阵的呼声,却再也无力理会,只一路跌跌撞撞着,走下酒楼。
那一日,李世民没有来别院。那一日,辛衣一夜无眠。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很忙碌。只是,他从来都不说,她也不问。
原来,他竟是在忙着自己的亲事。
原来,他将她困在这别院,就是为了欺骗。
李世民,李世民,你当我宇文辛衣是何人,当我是何人啊……
“辛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伤了你的心,你会原谅我吗?”
“辛衣,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他要她不离开,却同时牵起了另一个人的手。
她要怎样原谅他,要怎样继续去爱他。
她的心太小,怎么能容得下三个人的地老天荒。
辛衣拉开长弓,对着后院的柳树,不停地拉弓,开弓,拉弓,开弓……
一箭箭,射在树身,也射在她心,直到手心鲜血淋漓,直到眼泪已经冷冽在眼眶,她却不能停止心底那疯一样滋长的痛楚。
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
……
好!好!
你要成婚,你要原谅,你要鱼和熊掌,我都给你!
我会去李府,将一切仔细地看清楚。
看着你的欺骗,看着你所谓的爱。
化为灰烬!
——————————————————————————————
“宇公子,你也来了!真是请也请不到的稀客啊,快里边请。”
入夜的李府红灯高挂,高朋满座,李秋亦站在门前帮忙招呼四方的宾朋,正忙地不可开焦,却猛然抬头看见辛衣,一时间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前来招呼。
辛衣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就这样直直走进李府,无视李秋亦讶异的目光,一步步朝着喜堂走去。
一路张灯结彩,灯火辉映,香烟缭绕,鼓乐声喧,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道不完的吉祥如意。喜堂里,鼓乐喧天,大红喜字贴了满屋,红烛摇曳下,尽是宾客们欢喜的笑颜,整个厅里是一片快乐的海洋。
在这里,人人都在笑,只除了她。辛衣抬起头,看着四方那大片大片的红,只觉得眼睛里生生作痛,心里象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碎去,不复完整。
她就这样漠然站立在人群中,脸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身躯却依旧昂直若青松,带着让人不容轻视的骄傲,仿佛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却轻易引起了周围众宾客的注意,有人在悄悄打听这是谁家少年,有人却已经依稀认出她的模样,惊讶之余却又勾起满腹的疑惑。
门外忽然炮竹声大作,锣鼓喧天,唢呐齐吹,只听人们吃吃笑道:“新娘子来了,看新娘子了!”在一片喧闹声中,门外长长的迎亲队伍已经抬着花轿停在了李府的大门前。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身红袍的李世民自马上跃下,走在最前方,俊逸挺拔的身形好似秀棱的山峰。盖着大红喜字盖巾的新娘在红拂的搀扶下,也自轿中婀娜而出。一旁的喜娘笑逐言开地朝新郎倌手中塞了一段大红的缎子,将另一头放到了新娘的手里。李世民以红绸牵引着新娘,越马鞍,跨火盆,依习俗接受着人们的祝福。堂内唐公李渊早已经坐定,满脸笑容,等候着一对新人的跪拜。
人们纷纷朝新人那方涌去,辛衣却无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瞬时便被淹没在一片喜气之中。
在喜倌的大声祝辞声中,新人手持红绸,脚踏着红毯,一步步向堂内行去。
在将行到尽时,李世民脚下的步子猛然顿住,没有再前行。
她在人群中看着他,他却只是看着前方,没有转过头。
灯火照在他英俊的脸上,光影浮动,明暗不定,她几乎有些看不清他的样子。
为什么,他们之间明明只隔了数步,她却觉得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见李世民站立久久不前,人群渐渐感觉到了异样,却不知究竟出了什么茬子,大家正在面面相觑,李世民却已经继续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前方端坐的李渊和一旁陪同的长孙无忌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红毯并不长,只不过是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可是辛衣却觉得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口上,每走一步,她的心便狠狠揪疼一下。
痛,好痛……
除了痛,身上再没有其他感觉。辛衣紧握双拳,努力不让自己的痛苦表现在脸上,直到十指深深地嵌入掌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鲜血涌出,沾湿了衣襟,却仍是抵挡不住那噬骨的痛从心里疯涌而上,入侵到她的四肢百骇,逐渐蔓延……
原来,结为夫妇也不过就只需要三拜:拜天,拜地,拜高堂。
原来,自己曾经以为那样遥不可及的幸福,也不过只是和她隔着一道人墙。
“礼成,送入洞房——”喜倌故意拖得长长的话尾,和着人们的笑语欢声,久久盘旋在喜堂内,不曾散去。
乐鼓声顿时更加高亢了起来,门上悬挂着的长长鞭炮也被点燃,一时间,鞭炮声、鼓乐声一路响彻云霄,将婚嫁的气氛燃到最高点。
铺天盖地的喜气,铺天盖地的喧嚣。
只不过,那些都和她无关。
辛衣胸内一阵翻江倒海地疼痛,蓦地闭上了眼睛,转身而出。
“咦?宇公子你这就走,不留下来喝杯喜酒吗?”
李秋亦的声音,透过人群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他身子猛地一震,下意识朝后跨了一步,刚一转身想朝后走,手腕却被身旁的长孙无忌死死抓住,低声叱道:
“二郎,别做傻事,我妹妹还在等着你呢!”
李世民刚迈出去的步子,又生生止在了半途。
他就定定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离开,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眼底,一片空洞。
————————————————————————————————
辛衣走出李府。
身后,大门缓缓合上;身前,只有漆黑漫长的夜。
红色、喜庆、鼓乐统统都消失了,只有安静的黑暗笼罩着她。
她就这样,茫茫然朝前走着,不知道行过了多少路,不知道走过了几条街,
她靠在墙角,身子慢慢滑了下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走。天空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夜晚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鞭炮的残硝味,隐隐约约鼓乐的声响,从喜堂的方向传来,满天的红光明灭,缭绕在九霄云汉。
从不知道,夜,竟是那样漫长。
辛衣抱着双膝,昂起头,看着天上的那轮弯月,五脏六腑的绞痛越来越强烈,痛得她的额前沁出了冷汗,身躯不停擅抖着、擅抖着,最后,蜷缩在了一起。
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雄姿英发,骏马如风。他的眼睛里,总是流淌着如水如雾一般的光焰。他的笑容,明朗的好似天边的朝阳。
从此后,即便故人依旧,华彩不改,这所有的一切,却再已经不属于她。
她靠在墙垣,看着月光渐隐,看着星辰黯淡,旭日东升,直到所有的泪水都倒流进自己的眼眶。
一个夜晚,也不过是一个夜晚而已。
夜晚过后,太阳还是照旧升起,明天还会依然来临,可为什么,心痛得已无法呼吸。
当地平线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身上时,辛衣从怀中拿出那一封封信笺,用力握在手心,然后摊开来,雪白的信笺瞬时化成了片片残骸,一阵风吹来,碎片在风中翻飞舞动,如断了线的纸鸢,找不到可以支撑的骨架。
曾经,那儿写满了他所有的思念与爱恋,曾经,那儿承载着她所有的天真与奢望。
如今,都化为了片片碎片。
就这样罢……
流水落花,仍尔东西去,就此与君绝。
——————————————————————————————
辛衣牵着白马,沿着河堤朝城外行去。
远处晴川历历,山峦起伏,坳里云杉苍翠,平林漠漠烟如织。
风景旧曾谙,只是,人已经不复当初的模样。
“辛衣——”身后传来飞奔的马蹄,急促的脚步和那熟悉的呼唤,听在耳中,竟是那样遥远,那样陌生。
辛衣心头一绞,脚步一顿,骤然已经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
“辛衣,不要走。”李世民的手紧紧环扣在她腰间,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放手!”她咬了咬唇,说道。
“不!我不放!你听我说。”他却将她拥得更加紧,身体不停地颤抖,就连声音,也再不复平日的冷静:
“我与无垢的婚事,自小就订下了。无垢聪慧温婉,母亲和爹爹都很喜欢她,我很早就知道,她会是我的妻子,所以,对男女之事从未放在心头,一心只想着如何辅助爹爹,如何纵横天下,驰骋疆场。我从未想到,会遇见你,会喜欢上你。我不该瞒你,不该骗你,我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把你留在身边……”
没有想到吗?她唇间流淌过一缕苦涩。
所以,她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意外,一个不该出现的意外。
辛衣一点点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拉离,转过身,在风中看着他,仰头一笑,灿若夏花,道:
“我喜欢你。”
是的,她喜欢他,从很早开始就喜欢他。只是,她说不出口。维持了太久的倔强与强悍,也许,就是她最后一次脆弱的放纵。
他定住,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刚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但是我必须离开。”
一句话,令他所有的喜悦都遏止在了咽喉,刹时间,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却好似要流出火来。
她昂直了身躯,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躲不闪,无喜无伤:“你有你的无奈,我有我的背负。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辛衣,我……”他朝前踏进一步,想去抓她的手。
“我们,就此别过!”她却退后一步,抱起拳,朝他一送,道:“下次再见面,恐怕便是在战场上了,到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也不要心软!这场战争,不是你赢,便是我输。别忘了,我们之间,永远都没有平手。”
他直直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微抬,死死地看着她,眼底空茫一片。
不等他再说出一句话,她却已经转过身去,那样决然而义无返顾。
“辛衣!我绝不会放开你!绝对不会——”身后,传来他的喊声,如同荒野上孤独的狼啸,久久回荡在四野,不愿散去。
她再没回头,她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明明知道前方布满了雾霭荆棘,明明知道这一去两人便要从此陌路,对阵疆场,却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就这样罢,一步步地走离他,一步步地回到原点。
就好象,他们从来都不曾遇见,从来都不曾相爱。
就好象,两个陌生的路人,擦肩而过,各奔东西。
从此后,她还是那个骄傲而倔强的宇文辛衣。
而他,却已经与她无关了。
她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遮了遮逐渐刺目的阳光。
“师父,你曾经说过我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现在我真的懂得了。可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喜欢一个人,竟然是这般痛苦,痛得……好象连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一般。”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样的感觉。”
“我再也不要喜欢谁了,再也不要……”
“我再也不要喜欢谁了————”
那个骄傲的少年,昂起头,对着天空大喊。
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埋藏在昨天。
她离开太原的时候,是大业十二年的初冬。
那之后,一切都开始改变了。
大业十三年初春,太原留守、唐公李渊起兵反隋。其子李世民占领关中渭北,弟李神通、女李秋亦在今户县起兵,占领今周至等县。婿段纶在蓝田起兵响应。十一月克大兴城,立杨广孙杨侑为少帝,自为大丞相,进爵唐王。翌年在大兴城太极殿称帝,建立唐朝。
旧梦如春水,青山依旧在。
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第三卷完)
番外之求亲乱记
番外之求亲记
(此事件发生在辛衣被南阳设计穿女装,让小狼、小高和小李撞见之后,如果有遗忘此情节的,请往前翻阅第56章和第57章。本来偶想写进正文里的,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狂汗~~那就番外交代交代吧)
话说这日里,辛衣料理完军中的事务,刚回到府中,便被宇文化及差人叫了去,说是前厅来了客人,要她来见见。
宇文家乃大隋显赫权贵,每日里前来拜见攀附的王公大臣本就不少,因辛衣一向厌恶官场委蛇,往时这些事宜都是宇文化及在处理,今日听得父亲差人来请,辛衣虽然稍感诧异,但也并没多想,只是回屋换了身衣裳,领了离昊便朝会客厅走去。
穿花拂柳,过长亭步玉阶,辛衣刚踏进厅内,屋内的寒暄便立即停了下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朝着她看了过来,诺大的屋子里一时竟是俱无声息,静得好生异样。
屋内坐有三人,上首的是宇文化及。下首两人,一人高鼻深目,鬓发微曲,面色阴鸷而谦恭,赫然竟是那一直与宇文家暗中为敌的王世充,而与他一起的是一位年纪较轻的少年,眉目轮廓隐隐与王世充有些相似。此时见得辛衣进来,那少年循声看去,待望见她的容颜,竟是生生呆在了当儿,半响没有动弹,浑然不觉手茶水大半已经撒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离昊跟在辛衣身后,瞧见那少年如此失态模样,早已经怒向心头,若不是碍着大庭广众,他早就冲上去扒了这小子的皮。居然敢这样看辛衣,找死么!离昊十指交叉一握,骨骼关节咯咯做响,眼中怒火汹涌欲溃。
王世充干咳一声,看似不经意地碰了那少年一下,这才让他从魂驰神摇中苏醒过来,一时只顾讪讪收回目光,好不尴尬。
辛衣冷眼瞧着这一幕,不知怎得背脊一阵发麻,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抬头看向首座的宇文化及,拱手道:
“父亲唤孩儿来所为何事?”
宇文化及悠悠端起手中的茶杯,浅啧一口,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朝她身上一扫,说道:“唤你来,自然是有事要与你商量,王大人!”后面这一声,却叫的是王世充,王世充急忙探起身来。
“你便把今天的来意再给辛衣说说,王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如今这宇文家,不管大小事宜,拿主意的可都是我这三郎,老夫早已经不管家事多年。”宇文化及似笑非笑地瞥了辛衣一眼,脸上的表情甚是奇怪。
王世充笑着转向辛衣道:“如此,那就恕下官冒昧了。宇文将军,下官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乃是专程替我这侄儿向贵府求亲而来。”
求亲?
辛衣下意识地挑起了眉,这只老狐狸又在玩什么花样?
离昊心中警钟大鸣,盯着那少年的目光顿时更加凶狠了几分,直把那家伙看得是冷汗直冒,坐立不安。
只听那王世充又说道:“下官斗胆替小侄向贵府三小姐求亲。”
此言一出,辛衣和离昊的表情与动作顿时都僵住了,宇文化及却是一脸的冰寒,目光愈发阴鸷起来。
“我侄儿仁则,年方弱冠,自幼便通诗书,知礼仪,去年乃是殿试第三名,年前圣上亲点了他在吏部为官……”
大厅内,王世充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辛衣的耳朵里却象是砸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响雷,嗡嗡做响,震得她头皮生生发麻,脑海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三个字:“三小姐……三小姐……”
天知道,宇文府,根本就没有三小姐。
宇文化及只有两个女儿,且都已经出阁。
排行第三的,只有她宇文辛衣一人而已。
好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辛衣胸头腾地一下涌起汹汹怒焰,几乎连胸腔都要炸开,蓝色的眸子凌厉如电,狠狠射向那方的王世充。王世充却依然笑得谦卑而圆滑,迎上她的目光,脸上已隐隐有得色。
那天晚上,饶是自己费心隐藏,原来还是被这老狐狸瞧出了端倪,今日这一出求亲,只怕是为了试探而来。哼!如果他以为就凭这件事情就能威胁到她宇文辛衣,那真真是天大的笑话。就凭宇文家如今的势力,要叫一个人开不了口,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方法。
辛衣不动声色,淡淡笑道:“王大人,却不知道我这三妹如何能得令侄如此青睐,乃至论及婚嫁之事?”
“小侄某日无意窥见宇文三小姐的容颜,自此后便一见倾心,思慕不已。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俅’,我这做叔叔的有心成全这一桩美事,今日斗胆来府上提亲,不知道,宇文将军意下如何?”王世充脸上笑语吟吟,眼底的异光却叫人冷森。一旁的王仁则一直在偷眼看辛衣,且有渐渐张胆的苗头。
“不行!”
辛衣托着下巴没做声,宇文化及端着茶杯没开口,一旁的离昊却已经跳了起来,火冒三丈,大声道:
“就凭他,也配!”
王世充脸色一变,辛衣哭笑不得,宇文化及瞥离昊一眼,唇角一弯。
“王大人,我身边的人一向都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有得罪之处,还请海量才是!”辛衣明着是赔罪,暗着却是纵容,言语表情根本就毫无悔改之意。宇文化及冷冷的眸子里划过一抹笑意,继续低下头去,品他的香茗,全当无事人一般。
“好说,好说!”王世充脸色变了又变,却终于生生压下心中的不快,赔笑着应道。
这厢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却忽然又有下人来报:“禀老爷,门外常信侯高恒高大人携其公子来访。”
常信侯高恒?辛衣还在想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转眼间却已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外而进,身子顿时一僵,这才想起高恒乃是高子岑的父亲。
“这……这小子没事跑来我家做什么?”辛衣苦着脸对离昊说道。
“谁知道他,发疯呢!”离昊很是郁闷地扭过脸去,格老子的,今天可真是憋气的一天!
“宇文大人!宇文将军!”高恒远远便拱起手,笑逐言开,斜眼看见王世充,又连忙作揖道:“啊,原来王大人也在这里。”
宇文化及笑着迎上前去:“是什么风把高大人也吹来了,今日里鄙下真是好生热闹啊。”
趁着众人寒暄的当儿,高子岑却已经径直向辛衣走来。
“你没答应吧?”他低首凝视着她,眼中似有焦灼,急急地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答应什么?”辛衣有些莫名其妙地答道,待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顿时玉面生寒,怒道:“胡闹,我怎么可能答应!”
“那就好。”高子岑脸上的紧张顿去,喜形于色。
辛衣一把扯过住他,刚问了句:“站住!你什么意思……”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那常信候高恒对宇文化及说道:“实不相瞒,老夫今日正是为了我这小犬向贵府提亲而来,听闻贵府三小姐知书达礼,贤淑端庄,特为我这小儿求之。”
辛衣握着高子岑的手顿时象触了电一般,呼地一下摔开,退后几步,一ρi股坐在了椅子上,直楞楞地看着高子岑。一旁的王世充叔侄俩也大感意外,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移动,神情惊疑不定。
高子岑却已经正襟朝宇文化及拜下,道:“宇文伯父,我对三小姐一见钟情,此生非她莫娶,还请伯父成全。”
离昊几乎暴跳起来,当场便要冲上前去,冷不防被身旁的人一把拎住衣领。
“你给我站住!还嫌不够乱吗!”辛衣揉着太阳|茓,禁不住哀叹一声,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宇文化及斜瞥辛衣一眼,笑着扶起高子岑道:“贤侄请起,此事我们慢慢商议。”
高子岑伴着父亲坐在下首,一双眸子却不离辛衣,就这样远远看着她,唇角挂着浅浅的温柔。辛衣被他看得有些坐不住,干脆半闭了眼睛,捧着一杯茶低头喝去,仿佛在品着世上最美味的甘露。
宇文化及干咳一声,环顾四下,说道:“老夫还不知道,原来我这养在深闺的三女儿,有如此多的倾慕者,我竟养了这样一个好女儿!”后面几个字说得又慢又重,拖得长长的尾音,叫人心头莫名的一跳,身上寒气乱涌。
“宇文大人……”王世充立起身来,刚想说什么,却被宇文化及挥手一拦,道:“不急!辛衣,你怎么说?”
本来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辛衣,这下子更加万众瞩目起来。
辛衣扫一眼下首众人,又是恼怒,又是郁闷,恨不得当场翻脸走人。
想她堂堂一个大隋将军,竟然被人算计至此,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求亲?
鬼知道你们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润了润嗓子,正要说话,忽然听得门外一阵喧闹。
“等等,等等!我们还没到呢!”
人未到,声先闻。众人正在惊讶间,却见宇文士及拉了一个白衣少年笑着走了进来。
“士及,你怎么来了?”宇文化及阴着一张脸看着他那一向没上没下的三弟。
“来替人做媒啊!”宇文士及笑嘻嘻说道,一边将身边那少年推上前去。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脸俱是一黑。
辛衣看着那堂上白衣少年,心里几乎想呕出一口血来,啪的一掌重重击在椅背上,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叫出他的名字:“李—世—民——”
离昊瞪大眼睛,看着面前那人,简直难以置信:“二……二郎?你怎么也……”
高子岑脸上冷得象要凝成冰,眼睛里却偏偏灼热得仿佛要喷出火。
王世充冷眼扫过众人,继续不动声色。
宇文士及完全没被堂上那诡异而尴尬的气氛所影响,继续笑道:“大哥,这位是太原唐国公的二公子——李世民,我今天带他来,是来向我家那三侄女求婚来的。”说罢,还朝着辛衣挑了挑眉,言下之意是,叔叔我待你不错吧,及时把你这心上人带了来。
辛衣唇角一阵抽搐,额上青筋几乎暴出。
“原来你就是李世民,”宇文化及上上下下打量面前那英俊少年,眉宇间的神色有些微微的动容。
“世民见过宇文伯伯!”李世民长身上前行礼,唇角含笑,神情不卑不亢。
“好!好!”宇文化及冉须连连颔首,目光却再次看向辛衣。而辛衣却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茶杯,眼皮也不抬一下,唯有微微颤动着的眉梢泄露着她此刻的情绪。
“老夫只有一女,可如今却有三家求亲,这,可叫老夫为难了。”宇文化及缓缓看众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王世充听闻此言,急忙站起身来,道:“宇文大人,我这侄儿年纪虽轻,却已经官拜从四品,备受圣上器重,前途无可限量,若能与宇文家结为姻亲,必定能为大人在朝廷上出力。”
高恒见状,连忙说道:“宇文大人,我们高家乃关陇世族,小犬以后更是会承袭候位,令爱若能下嫁,定能继续享尽荣华,绝不会受半分委屈!”
宇文士及自然不肯示弱,高声道:“大哥,世民他雄材武略,文采风流,德性人品俱佳,堪称人中龙凤,有婿如此,夫复何求啊!”
看着这三人献宝一样争相吹捧自己的这边的人,吵成一团,离昊几乎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辛衣捂着额头,长叹一声,乱吧乱吧,吹不死你们!
“辛衣你说呢?”
嘈杂当中,传来一声问,一下子把众人的声音压倒了下去。
辛衣抬起头四顾左右,这才懊恼地发现,自己再一次成为了众矢之的。
只听李世民笑着说道:“既然伯父说宇文家的事都由宇文将军做主,不如,就请宇文将军替舍妹在我们中选一人吧!”他看着她笑,眼睛里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
这死小子!想害死她啊!辛衣心里几乎已经将他凌迟了一万遍,双拳不自觉又握在了一起。
宇文化及与她对视一眼,脸上微微抽搐,却又没事人一般别过脸去,慢慢悠悠地品起手中的茶来,摆明了就是不管她这摊子烂事,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去吧!
死就死吧!
辛衣干咳一声,抬起头,迎上四方目光,道:
“今日要教各位失望而归了,实不相瞒,家妹早在年前便已经许了人家……”
“什么?”高子岑第一个坐不住,猛地一下立起身来,脸上的线条绷得那样紧,表情甚是骇人。
李世民挑高了眉,目光慢慢移向她的脸,眼底隐隐有危险的信号在蹿动,慢慢重复道:“许了人?”
王世充与他的侄儿交换一个视线,皱了皱眉。
宇文士及托着下巴,看着辛衣,表情却仿佛已经僵在了半儿。
宇文化及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却并无表示。
离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抬手抓了抓头,脑子有些犯晕起来。
“不知道令妹许了哪一家?”良久,只听李世民问道。
辛衣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闷声说道:“许了我师父扶风!”
“什么?”
这一次轮到离昊怪叫出声,他脚下步伐被凳子脚一绊,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
李世民脸色顿变,英挺的眉,几乎皱成一团。
高子岑反倒坐了下去,只是上身一直在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极力抑制那一破而发的情绪。
“辛衣,你可想好了再说啊,这可开不得玩笑!”宇文士及急声朝辛衣说道。辛衣恨恨瞪他一眼,你们才是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大了!
“三叔,这怎是玩笑呢?等过完年我三妹便要与我师父完婚了,你都不知道吗?”
“这……宇文大人,此话当真么?”高恒显然并不相信辛衣所说的话。
王世充有些迟疑地问道:“怎么先前没有听大人提起过?”
宇文化及沉默片刻,辛衣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针芒般刺人,正在忐忑间,却听他笑道:“原是我老糊涂了,生生忘了此事。小女确实已经与人订下亲事,|奇+_+书*_*网|到时候还请各位来鄙下喝杯喜酒。”
这场闹剧,最后以宇文化及的这句话,划上句号。
可其造成的恶劣影响,却远远没有消失:
辛衣告了一个月的病假,窝在家里,谁也不愿见。
离昊和高子岑两人一见面就眼红火冒,旁人拉都拉不住,哪天身上不挂上几处青肿就不叫正常。
跟着,王世充的侄儿脸上也时常多了些可疑的伤痕,似乎是被人打击所致。
至于李世民,则拉着宇文士及一连喝了几天的闷酒。
扶风看着坐在他身旁垂头丧气的辛衣,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你为何要骗他们说你许给了我?”
“师父!”辛衣死命地揉着太阳|茓,声音一时亢起,“我这不都是被他们被逼的吗?这些人合计着一起来戏弄我,气都被他们给气死了!”
“年后就要完婚?恩?”他悠悠托着青瓷的茶杯,笑吟吟地看着她发窘的模样,眸光流转,眼中似有水波流过,变得那样温柔。
晚风柔柔,夕阳余辉,映着他如玉的容颜,墨色的发,玄色的衣,宛如仙人一般。
“师父,你还笑话我!”真是不想活了,脸都丢完了。辛衣郁闷地捧着头,脸红得快要冒烟。
眼看着出了年,高家的长辈又开始关心起高子岑的终生大事来。上次在宇文家受到了挫败,高恒急着想抱孙子的心,却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到处请人打听哪家还有未出阁的女儿,反复比较各名门淑女的品貌如何,恨不得马上就能把儿媳迎到府上。
“爹!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啊?”高子岑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抱怨道。
高恒吹胡子瞪眼,道:“我能不急吗?你看看跟你一般年纪的别家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你却还是一个人。岑儿啊,无后为大啊,爹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收了三四房妾室了……”
高子岑眼见他又要开始念叨,赶紧找个理由躲出门去,任其“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直把高老太爷给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最后,一向贤良淑德的高老夫人,终于也坐不住了,她知道儿子这倔脾气,逼不得也骂不得,于是采用“缓兵之计”,摸出她出嫁时陪嫁的一只镯子,对儿子道:“儿啊,娘的这只镯子,是先祖传下来的,可珍贵着呢!今天我就把它交给你了,日后你看上哪家姑娘,就把镯子给她,算是先订下了,日后再慢慢和你爹说。”
知儿莫若母啊!
高子岑喜滋滋地捧着镯子,心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的身影。
那个初雪纷飞的大年夜,他独自一人在府前等了她许久,直到大雪落满了衣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远远看见她回来,他顾不得多想,将那镯子,连同手心的温暖,一起塞到她怀里。
“过年了,我……只是想来瞧瞧你。还有,这个给你。”
顾不得听她的回答,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他转过身便急急跑开来,远远的,她的声音在风中飞散:“喂!等等!你跑什么啊?”
你收了我的聘礼,就是我高家的媳妇。
就是我的媳妇。
逃也逃不掉!
那个快乐的少年飞奔在雪中,这样想着,笑容挂满了眉梢。
惆怅龙舟更不回
大业十四年三月,江都,初春。
江南的春天,本应是草长莺飞,春水如蓝,可今年的春天却姗姗来迟,早晚寒意逼人,川沟里依旧残留着去冬的枯草,枝头上隐约可见稀疏不均的浅绿。
春意料峭,冷得人刺骨。
可杨广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冷暖,或者说,他的心,早已经没有了温度。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宫廷的雕廊画栋罩上半透明的暮霭。
那些一直守在成象殿外的内侍又一次看见杨广从歌舞升平的殿内走出,身上只着幅巾短衣,独自一人,沿着亭台楼阁缓步朝前走去。内侍们急忙低垂了头,惟恐惊扰了君王。殿上钟乐悠扬,宛转丝竹响遏行云,衬着君王那孤独的身影,寂寥而冷清。
成象殿凭水而立,殿阁玲珑,精雕细镂,碧檐金阑倒映流光,殿外遍植古木翠竹,香草名花,自然的芬芳和着龙涎沉香膏的馥郁香气,缥缈萦绕,行过九曲回廊,熏得人履袜生香。多少次了,杨广都是这样一个人,策杖步游,汲汲顾景,惟恐不足,直到天尽黑方止。
眼前的这些富贵荣华,昔日的那些纸醉金迷,他舍不下。
可他也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反正宫殿中炭火彤红,暖意融融,美酒金樽,佳人如云。身在仙乡且贪欢,管它世上是何年。
于是他盛陈酒馔,日日与诸宠姬把酒言欢。
琉璃杯,琥珀盏,金玉盘,满座王孙亲贵,满室锦衣华章,在酒香与弦歌声中麻痹着自己的神经,掩盖着内心的极度痛苦。他不愿清醒过来,因为一旦酒醒,他便会被逼迫着去面对残酷的现实,面对尊严尽失的耻辱。
就在去年,唐国公李渊、江都通守王世充、隋鹰扬郎将梁师都、马邑富豪刘武周、金城富豪校尉薜举、武威富豪李轨、萧梁子孙萧铣等手握重权的大臣不约而同纷纷起兵,割据一方,众多世族亦加入其中,眼见大隋的大部分土地已被起义军所控制,隋军却只能困守着洛阳、江都等几座孤城,苟延残喘。
杨广开始害怕,怕得厉害,甚至连江都也不愿长呆,准备迁都到长江南面的丹阳,于是急急命令民众给他修建宫室。可叫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危机之秋,自己的贴身禁卫军将士却又闹了起来。那士兵都是关中人,原早已怨恨久居江都,现在见朝廷还要南迁,都愈加思念家乡亲人,纷纷谋划逃归故里,一时军心浮动,众叛亲离。
杨广并非痴呆,焉能不知国基不稳,大厦将倾,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
“徒有归飞心,无复因风力”。
他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双肩担起大业,只手擎起乾坤的杨广了。
“陛下,夜深了,回宫去吧。”恍惚间,一双纤纤玉手伸至面前,将一件披风披到他身上,也打断了他纷乱哀伤的思绪。
杨广回转身,看着面前的宫装华服的美人,月色凄冷,映着她秀美而温婉的面孔,掩去了岁月的痕迹,依稀还是那个初初嫁他时的娇美小女儿,一转眼,原来她已经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了。
他的皇后,他的妻。
杨广抬头轻轻抚上她的鬓发,浅笑道:“是啊,是该回去了。”
那笑容,融在如水的月色里,摇曳动荡,粼粼生寒。
萧皇后强忍下心中的不安,小心地搀扶着杨广,慢慢沿着曲廊,朝寝宫行去。
寝宫内,她禀退宫女,亲自替他洗浴宽衣,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妻子侍侯着她的夫君,动作是那样细致而轻柔,熟悉而自然,就仿佛那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他们都是这般渡过。
杨广坐在案前,一任她将自己的发髻打散开细细梳理,微微叹了口气,眼角泛上了浅浅的温柔。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书案左首,架着一把名贵的古铜镜,他依稀记得这是大兴的旧物,多年来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现在又被带到了南方。他伸过手去,将铜镜拿近了些,呆呆看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那个人,虽然已经五十岁了,头发依旧乌黑,眼睛仍然明亮,与众人相比,仍然是那么出众。他不禁惨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样好的头颈,日后谁当斫之!”
萧皇后大吃一惊,手上的木梳顿时掉落地上,花容惨淡,颤声道:“陛下,您为何要说这样不祥之语,您是天子,谁敢……谁……”语到尽处,却已经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杨广苦笑一声,将她那柔软的身躯揽进怀中,道:“傻子,哭什么呢?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
贵贱苦乐,亦复何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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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一个可怕的传言在随驾的士兵中流传着:皇上听闻关中来的将士们要叛逃,于是准备了毒酒,想借犒军的机会将他们全部毒死。一时间,众将士们无不惊惧万分,皆转相告语,商讨对策。面对生死,连原先许多犹豫不定的人,都有了谋反的念头。
一场惊天的风暴,正在悄悄地酝酿着。
三月初十,风霾昼昏,乌云蔽天。
午时刚过,一驾简陋的马车停在了御史大夫裴蕴的官邸后门。
自车上走下的是一个青衫布衣的中年男子,他小声对看门的仆人耳语了几句,尔后便在门前来回踱步起来,神色仓皇而焦急。时下冷风呼啸,可他却不时以袖擦试着额上的冷汗,面色苍白得吓人。好容易得了通报,他便急急走入府中,直奔裴蕴的书房而去。
“大事不好了,裴大人!”脚未站定,话已出声,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张大人?”裴蕴刚看清眼前的人乃是江阳县令张惠绍,却是一怔,急忙停下手中的笔,立身迎上前去,道:“出了什么事?”
“宇文化及要谋反了!”张惠绍是个急性子,顾不得前因后果,一张嘴,道出的便是惊天的消息。
“什么?”裴蕴闻言如巨雷轰顶,身躯一摇,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道:“你……你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
张惠绍反复地搓着双手,急声说道:“这是我从宫中得来的确切消息,宇文化及伙同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元礼、直阁裴虔通等人,妄图里应外合,挟持天子,谋夺大权!”
裴蕴浑身一软,瘫坐于椅上,喃喃道:“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果然是他啊……宇文家果然反了!”
“大人!”张惠绍上前一步,双目圆睁,颤声道:“我打听到司马德戡率领的东城骁果军已全副武装,厉兵秣马,裴虔通进驻了监门府,宇文化及也已调本部出了城。看这阵势,叛乱恐怕马上便要爆发了!如今形势迫在眉睫,还请大人拿个主意啊!不然,我大隋就要……亡了……”最后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
裴蕴握紧了双手,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妄图平复此刻狂乱的心潮,无奈身躯却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饿而,他深吸几口气,终于抬起头,直视张惠绍,面色稍定,一字一句说道:“如今之计,我们惟有调谴江都城外的军队,在宇文化及等人行事之前将其制服,方能援救圣上,平复叛乱。”
张惠绍闻言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忽又想到什么,忙说道:“调动军队需得要虎符,大人现在要入宫见陛下吗?”
裴蕴摇头道:“时间紧迫,来不及了。况且,裴虔通的卫队已经守在玄武门外,我们又怎么可能见得了陛下。”
“可是,没有陛下的虎符,我们根本就调动不了军队。”张惠绍又焦躁起来。
裴蕴缓缓抬起头来,面如严霜,似乎是下定了一个决心,道:“没有虎符不要紧,只要我们有圣旨在手,一样可以调动军队。”
张惠绍一思量,面色顿变:“裴大人的意思是……矫旨?”
“不错。为了大隋,为了陛下,我们这次必须铤而走险!”裴蕴一个转身,炯炯双目,直视张惠绍,“事不宜迟,你现在立即去见内史侍郎虞世基,务必劝他写下圣旨。我派人去联络来护儿将军,请他来指挥军队。”
成败,就在此一举。
内史侍郎虞世基,专典机密,参掌朝政,平日里负责为杨广撰写诏书,如要伪造圣旨,此人绝不可绕过。
可当张惠绍找到虞世基,说明情况,却换来他淡淡一句:
“你要本官写假圣旨?可如果今晚没有叛乱发生,那本官就是犯了欺君谋反的大罪,可诛九族!这样的后果,谁可承担?”
“虞大人,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千真万确。”张惠绍见他一口拒绝,当下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急声道:“一旦叛乱发生,那可就已经为时已晚了啊!”
虞世基冷眼看他,略带嘲讽地说道:“现下你根本就无真凭实据,只是听人传闻,便说有人谋逆,这叫本官如何信你?不若,本官再谴人去做详细打探,如若情况属实,再写这道圣旨也不迟。”
张惠绍差点哭出声来,以手仆地,连声恳求道:“虞大人,来不及了啊!再等下去,这叛军可就要动手了!”
虞世基勃然色变,拂袖道:“本官言尽于此,你还要如何?假传圣旨,乃何等大事,怎能如此草率行事,到时候追究起责任,你要本官如何向圣上交代?”
“可……”
“待本官查明真相,再做考虑。来人啊,送客!”虞世基再不给张惠绍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下了逐客令。张惠绍万般无奈,惟有长叹一声,跌撞而去。
虞世基待他走远,阴沉的脸色顿然一变,面朝东面,恭敬拜下,笑道:“主上,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驱走此人。”
“你做得很好。”
里厢东首的门,被推开了半扇,隐隐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影,玄衣及地,发似流泉,神姿如仙,微阖的眼因来人而轻启,万丈深潭,顾盼之间,如雪如月,霎时间便吞没了流光的绮丽。
玄衣男子以优雅的姿态斜倚在软榻上,举起手中的白玉青瓷的茶杯在唇际微茗,看向窗外,淡淡一笑,那一笑,清浅悠远,动人心魄,足以令梅花失尽颜色。
“就快要变天了……”
大风刮了一整天,天色渐渐昏黄,黑夜终于来临。
蒙着飘流的雾和寂静的黑绢面幕,被初春肆虐的冷风吹着,笼罩在皇城的上方,盘旋不去。
烈风中,一身玄甲的少年将军,纵身上马,昂首环视周围的骁果武士,一双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
俊美无双的容颜,挺拔笔直的脊背,那气势,自信而灼傲,逼得人无法直视。
“你们可都做好了准备?”
众人抱拳下跪,答道:“唯将军马首是瞻!”
东南风起,吹动猎猎旌旗迎风飘扬,近处戈矛成山林,远看玄甲耀月光,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马首轻摇。面色刚毅,威严肃穆的将士们,杀气腾腾,直撼云霄。
辛衣揽眉微颔,掌心里却是一片溽湿,心中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激越、期盼、喜悦抑或是不安。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从她出生起,便被灌输进的那些野心与叛逆,那些关于权力的所有滋长蔓延,那个曾经遥在天边的王者之座,此时却都已经近在眼前,只需要,再向前一步。
只要一步。或天,或地;或成王,或败寇。
尽管她曾经想过逃开,想过另一种可能,想过重新选择,最终却还是站在了这里。
时也?命也?
不。辛衣昂起头,唇角扬起倔强的弧线,我不相信所谓的天定,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万劫不复,天诛地灭,又何所惧。
离昊跟在辛衣身后,浑身的肌肉都绷紧颤抖着,仿佛已经嗅到了鲜血的气息,如同一头蓄势待发准备噬人的黑豹,藏在黑夜中无声地磨砺着自己的利爪。
黑暗中,辛衣仿佛感觉到了离昊身上那股不安定情绪,眼底寒气稍凛,有笑意轻轻流淌而过。这家伙,跟着她越久,不仅没有学得稳重些,反而性子越发冲动,看着他,就好象看见过去的自己:身上还带着草原的气息,无法无天,自由放纵,却始终觊觎着天空的辽阔,毫不吝啬展开自己的羽翼,恣意翱翔。
她抬手朝他肩上一击,道:“喂!悠着些!待会可别杀红了眼。”
离昊揉揉肩,朝她咧嘴露个笑脸,抬拳与她重重一对,“放心!会给你留几个的!”
辛衣笑着转过身,却正好与人群中那道灼热的视线相碰,心猛地一跳。
那双眼睛不像平时那样直直的喷出火来,反而幽暗无比,但是就是那种幽暗之中却透出丝丝的业火,更让人觉得针扎一样炽热难受。
她没有闪避,迎上他的视线,微微轻叹。
高子岑,到底是我不明白你,还是你不懂得我。
那日,她找到高子岑,原想在起事前劝他离开江都回大兴。她的一帮亲信中,只有高子岑的身世最为显赫,高家原本就是关陇大族、名门世家。和尧君素、钱士豪这些出生平民的将领不同,身为贵族的他,此时大可与宇文家划清界限,也与他们这些“乱臣贼子”划清界限,回归到自己正确的阵营,可是这小子却象吃错药一样,说什么也不肯走。
“为什么要留下?你明明知道,我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我愿意。”他桀骜地昂起头,满不在乎地吐出这三个字。
“笨蛋!现在可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她气急,直想朝他头上狠狠揍上几拳,“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我说过,我愿意!”他深深看她几眼,一摔手,转身走开。
唉,简直就倔得象头骡子。
辛衣有些头疼地望向人群中那张固执的脸,跟着他们宇文家,就是造反,就是谋逆,从此再也不是大隋的忠臣良将。这小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高子岑静静立在士兵中,默然扣紧刀柄,眉锋如刀,墨色双瞳里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得叫人难以察觉。
三更时分,东城火光大作,那正是司马德戡在城内发出的信号。
“父亲!”
辛衣见到信号,当即请示坐在右首上方的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眼望远处宫城那炫目的灯火,负手睥睨而笑,道:“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陛下,你休要怪罪为臣。”说罢,面色一沉,右臂举起。
“动手!”
辛衣果断地一声令下,几万骁果军如暗夜的潮水般迅速汹涌四散,朝着江都的小街小巷攻略而去。
只见四下金铁光寒,人影晃动,黑暗掩盖了一切,却又滋长了一切……
这一夜,正轮到候卫虎贲郎将冯普乐巡夜当值,他眼见宫城内火光冲天,不禁一阵愕然,正在忐忑间,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念间,数十精骑已从黑夜中破行而出,朝他疾行而来。冯普乐不由大吼一声,手中长枪一横:“前面什么人,速速停下!”
话音未停,却见一员小将一马当身,飞骑而出,战刀高举,气焰张狂,如大鹏展翅般朝他杀来。
冯普乐大惊,正欲抽枪再刺,却见前方刀光交错闪出,自己颈部一凉,双眼一黑,头颅“咕噜噜”滚落地下。
高子岑用长茅将头颅高高挑起,大声喝道:“冯普乐已死,要命的速速投降!”
众巡夜将士大惊失色,四散溃逃。
另一方,辛衣领着众弓箭手呼啸而过,手中的一张硬弓拉的如同满月,姿势潇洒,去如流星,例无虚发,“嗖嗖”声不绝于耳,尘烟过后,只留下一地伤兵哀鸿,根本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
不用多时,叛军便已经占据了江都的主要街道,布兵分守衢巷。
四更更响,虎贲郎将元礼领着一队卫兵来到玄武门外。
此时负责当值守门的将领乃是右屯卫将军独孤盛,他从城楼望下,高声问道:“元大人,现在天还没亮,为何要急着进城?”
元礼声音显然很是急切,道:“独孤将军,快快打开城门,我等有重大军情要立即禀告陛下。”
独孤盛照例验过令牌文书,确认无误,又见那元礼神色甚是焦急,显然真是有要事,当下倒也没有多疑,随即命士兵打开城门,迎上前道:“元大人,请吧!”
就在独孤盛侧身相让,恭请元礼入城之际,紧傍在元礼身后的宇文智及,冷不防抽出腰间的刀,向着他的脑门直直劈了下来,黑暗里,雪亮的刀光宛如银河倒挂,独孤盛猝不及防,稀里糊涂间竟已经人头落地。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守门的士兵们顿时惊得面无人色,待他们回过神来时,宇文智及已经领着伏兵尽出,如潮水般拥入城中,独孤盛手下原本兵微将寡,被禁军一冲,早都如鸟兽散,抱头鼠窜,争相逃命去了。
这一晚,火光如炽,风声如呖,杀戮、血光、刀鸣、马嘶……把昔日里堂皇富丽的东宫化成了恐怖的炼狱。
几路人马凝合成一股黑色的潮水,慢慢将皇城一点一点吞噬在腹中。
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被火光投映下庞大的影子,在厮杀声中飘摇欲坠
远在后宫的杨广一个惊悸,猛然从睡梦中惊了起来,朝后一摸,涔涔汗水已然浸湿了背脊。他起身望向窗外,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眼神仍有些迷惘,仿佛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此时外面人声喧哗,隐隐还有火光透来,完全不同于昔日的宁静与肃穆。难道,是有什么变故,想到此,杨广一直悬着的心顿时楸紧了。
“来人啊,传裴虔通!”
须臾,殿外当值的直阁裴虔通已被传昭而来。
“外面这等喧闹,出了何事?”杨广急声问道。
裴虔通恭敬答道:“回陛下,是草坊失火了,众人正在抢救,火势不大,即刻便可扑灭,请陛下不必担忧。”
“原来……只是失火么……”
杨广虽然面有疑惑,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角,随意吩咐了几句,便挥手示意裴虔通退下,神情很是倦怠。
裴虔通应诺着退出门去,眼中却是挡也挡不住的嘲讽。此刻皇、宫城门禁早已经被叛军所控制,皇城里外不能相通,消息断绝,此时就算是天塌下来了,只要他不说,皇上就绝不会知道。
“裴大人,燕王殿下在外面说要求见陛下。”一个卫士匆匆上前禀报道。
“燕王?”裴虔通皱起眉头,“他来做什么?”
“燕王说什么自己中风,命悬俄顷,请得面辞,好象是……”卫士凑近裴虔通,低声道,“好象是燕王发现了什么端倪。”
“哼!这倒奇了,中风之人还能自己走到皇宫里面圣,”裴虔通脸上戾色一现,果断地发出命令,“将他给我拿下!”
“是!”卫士抱拳退下。
此时大局已定,一个小小的燕王,又妄图能改变些什么呢?不过是以石击卵、螳臂当车罢了!裴虔通忍不住冷笑。
天尚未全亮,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已经控制了宫城外围,抽出一部分兵力,增援裴虔通。裴虔通立即将监门卫士全部替换成叛军,继续保持着对城门控制。
“吩咐下去,关闭各门,只开东门,派人告知殿内侍卫,宫中发生大规模兵变,要想活命的立即从此门而出!”
一个兵变的消息,竟使得宫内侍卫不战自溃,纷纷丢盔弃甲,夺路而逃。
事情,竟然比他们所料想的还要容易得多。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末路之际,又有多少人会为了所谓的忠诚而浴血焚身呢?
五更时分,天色微明。虎贲郎将司马德戡扫清皇城外围后,带着主力人马从玄武门进入宫城,与等候于此的裴虔通汇兵一处,开始逼宫。
叛军把内殿查了个天翻地覆,却始终找不到杨广的身影,只在后宫搜出了萧皇后与一干伴驾的美人。
“敢问娘娘。”裴虔通朝萧后拱手一揖,道,“陛下现在何在?”
萧皇后冷冷看他一眼,神情凛肃,毫无惧色:“尔等乱臣贼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哀家恨不得剜而食之,想要哀家助纣为虐,却是万万不能!”
裴虔通道:“娘娘误会了!我们只是请陛下西归,决不会伤害陛下,还请娘娘放心。”
“裴将军休再与这些娘们啰唆。”司马德戬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大刀一挥,将明晃晃的刀锋架在其中一个美人的脖颈,恐吓道:“快说,杨广藏身何处?”
那美人吓得脸上已无血色:“陛下……陛下躲在西阁。”
“住口!”萧皇后大惊,待要呵斥,却已经为时已晚。
司马德戬仰头哈哈大笑,一把撇了那美人,回头召唤裴虔通:“走,寻那昏君去。”
眼见军队越走越远,萧皇后再也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摊倒在地,脸上尽是绝望之色:“你、你……为何要出卖陛下!”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害怕……”美人嘤嘤啼哭着,柔弱的身躯在冷风中蜷缩成了一团,不停地颤抖,犹如经冬残枯的叶子。萧皇后长叹一声,泪水,终于从眶内滑落。
“陛下……”
我梦江南魂难依
西阁外,很快便被叛军团团包围起来。
司马德戬待要指挥众人杀进里厢,却给裴虔通一把拦了下来。
“怎么?”司马德戬不解地瞪他,裴虔通阴阴一笑,转头对站在人群里的校尉——令狐行达道:“你,去把陛下请出来!”
“我?”令狐行达闻言,又惊又喜,显然是没有想到裴虔通会将这样的差事派给自己。
司马德戬眼珠一转,与裴虔通交换了一个眼色,便不再吭声。
“是!小的遵命!”
令狐行达拔出刀,摩擦了一下双掌,一鼓作气冲进西阁,还未站定,便大喝了一声:“昏君!快快出来受死!”
阁内静了片刻,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自里传出:“你想要杀朕吗?”
令狐行达身体一僵,寻声望去,只见那立在窗前背对着自己的男子,不是杨广又是谁。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令狐行达的心猛地一颤,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轩窗前,杨广孤独而冷峭的背影,始终挺直着,纹丝不动。虽然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可一种不容亵渎的威严却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此时明明已经是退路已断、生望已绝,可这末路的君王,却又似恢复了往日的尊严。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令狐行达此刻竟变得有些战战兢兢起来,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刀,恭敬地答道:“臣不敢,臣不过是想奉劝陛下西还故土罢了。”
“西还故土?原来不是谋反么?”杨广笑了,缓缓转过身来,唇角扬起讥诮的弧线,目光冷冷迫人。
令狐行达与这样的目光一撞,身上的气势又去了大半,垂下头,惶惶间只得将手一拱,道:“陛下,请吧!”
杨广没有再看他一眼,广袖轻动,当先走出了西阁。
叛军顿里三层外三层,把西阁楼下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严严实实。一出宫门,杨广第一个看见的人,是裴虔通。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不知是诧异,愤怒,失望还是悲伤。
这个人,是他作晋王时的亲信,是他多年来真心信任的人。没想到,今日造反,竟也有他的份。
“裴虔通?竟然是你?”杨广咽喉间发出一声叹息,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面前那人的心底,颤声道:“你是朕的旧部,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恨,至于造反?”
裴虔通依旧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躬身答道:“臣不敢谋反,只是因为将士人人思归,想奉劝陛下西还京师。”
杨广自嘲一笑,缓缓昂起头,说道:“朕早已经打算回大兴,只为长江上游的运米船未到,故而才延误了一些时间,这便与你们回去罢!”
一个卫兵匆匆而来,附在裴虔通耳边轻语几句,裴虔通微微颔首,对杨广道:“陛下,现下文武百官已在朝堂等候,还请陛下亲自去慰劳。”说罢,他牵过随从的马,便要杨广骑上。
杨广只看看那匹马,却并不动身。
“陛下?”裴虔通皱了皱眉。
杨广缓缓抬起头来,冷冷看着他道:“此马鞍驾破旧,朕身为天子,怎能骑乘如此坐骑,且换新鞍来!”
司马德戡眉头一皱,当场便要发火,却被裴虔通拉住,使个眼色,道:“你们没听见吗?陛下要新马鞍,赶快更换来!”
司马德戡重重哼了一声:“死到临头还拣东拣西,真真是一个昏君!”
杨广却似没有听见这讥刺之言,身躯挺得笔直,脸色却是近乎透明的惨白。晚风带了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马鞍很快重新换上,这是宫中最华丽的一只马鞍,鎏金的鞍身纹着走兽的图案,两侧并饰丝织彩带,镶有玉石、玛瑙、翡翠等精美的装饰,鲜艳夺目。十指轻轻抚过那鞍身,杨广双肩微微颤动,脸上浮现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陛下,请吧!”裴虔通一挥手。
杨广抬手抖了抖衣襟,这才在左右的搀扶下,蹬上马身,高昂了头,尊贵的,像一位真正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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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了,金色的阳光照在宫墙瓦楞上,闪着琉璃一样炫目的光彩,一夜喧嚣的江都城又重新平静下来。
暮色中,早起耕作的百姓三三两两,拉着牲口,或犁地、或撒种,做生意的店主也陆续开了铺门,街两旁张圆了口打着哈欠的伙计忙着卸下门板,摆放好各色的商品,|Qī|shu|ωang|扎着头巾赶驴车的汉子则悠悠然赶着早集。除了大街小巷多出许多全副武装、神情肃穆的士兵外,一切,都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一夜之间,大隋的天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城东门缓缓开启,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
一身戎装的宇文智及率众将领,自城内内鱼贯而出,跪拜在宇文化及脚下,高声道:“臣等,恭迎宇文大丞相入朝!”
宇文化及闻言哈哈大笑,对身边的辛衣道:“三郎,你可听见他们呼为父为什么?”
辛衣展眉一笑,抱拳道:“孩儿恭贺父亲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不,这只不过是个开始,我要的可不只一个丞相。”宇文化及的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坚毅侧脸仿佛笼上一层霜色,隐隐有虎视龙蟠之态。
煊赫仪仗,严整扈从,长驱直入宫禁。
路两旁众骁果武士齐齐发出震天的欢呼,撼地动瓦,响彻云霄。
辛衣纵骑跟随在宇文化及身后,注视着这面前这人山人海,听着耳边那地动山摇的欢呼,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烈火在疯狂烧灼着她的全身,有种奇异的感觉满满涨在胸腔,澎湃激昂,几乎喷溢而出,无可抑制。
她微微张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阂上双目。
原来,这就是权力。这就是那让世人心弛神摇、竟相追逐的权力。
只要手中握着权力,就可以站在最顶峰,凌驾于万人之上,俯看世间,任荡胸生层云,傲气冲霄汉。
很久以前,久远得她几乎已经忘记,曾经有那样一个少年,也与她并肩立在高处,昭彰着他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对于权势的贪欲,那样理所当然,而又天经地义,仿佛天地都匍匐在他脚下,寰宇都任由他随意控掌。
他要她和他站在一起,要她陪在自己身边。
那时,她明明是欢喜的,只是,她从不对他说起。
那时候,她还不懂得。等到真正明白的时候,才知道,高处是那样狭小。小到,容不下两个人的比翼。
曾经那样天真的过往,鲜衣怒马的岁月,仿佛都已经死去。
而今的自己,早已与权力密密相连,无可逃开。
这,难道就是成长吗?
仪驾到达皇宫殿外时,司马德戡等人早已恭候在此,宇文化及整衣下马,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款步迈入朝堂。
大殿之内,众文武官员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战战兢兢立于左右一动也不敢动。而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大隋天子,此时却如同被抛弃的孤兽,只身立在殿中,形容惨淡,没有人敢与他接近,也没有人再畏惧他曾经的威严。
惊觉到有人走近,杨广终于抬起头来,原本暗淡无关的双眸忽然精光暴涨,鲜红得仿佛要溢出血来。
“果然……是你……”
宇文化及走到杨广面前,犀利的鹰目久久地凝视他,仿佛在审视着自己的猎物,回忆着自己曾经为了追逐它而付出的代价。
“陛下,你输了。”他薄唇溢出浓浓的嘲讽,语气却是异常平淡,仿佛面前的输赢只是一盘无关紧要的棋局,可那眼底刺目得近乎于疯狂的光芒,却彻底的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十四年了。
十四年的苦心经营,隐忍以待。
你终于还是输在了我的手里。
我说过,终有一日,我必将取而代之,这是我宇文化及立下的誓言。
而这一次,输的人,是你,我的陛下!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杨广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等到意识再度浮现,第一个回忆起的片段,却是宇文述在病榻上最后的请求。这位两朝元老,以自己一生的功绩哀求他,放过他的儿子。他应允了,可却没想到,那一时的不忍,却埋下了今日的祸患。
命运仿佛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当年,他依靠政变上台,今日,却又在政变中被擒。曾经帮助他登上王位的家族,却恰恰正是今日要制他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一夜之间,他曾经那样信任的一切,都背弃了他。
杨广的拳死死恁紧了又松开,死死盯着眼前的那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输了,可你也决不会是最后的赢家,宇文卿家。”
宇文化及沉默片刻,忽然昂头大笑起来,那样肆无忌惮,张狂狷介,洪亮的笑声在大殿上长长回响,久久不息,仿佛整个皇宫都在为之颤抖,多年来的隐忍与不甘都在此时宣泄而出,惊得百官颜色尽失,再无人敢抬头半分。
他大笑着,一步步沿着阶梯,登上龙座,衣摆一展,昂首在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龙座上坐下,傲然道:
“可惜,你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我的下场!来人,拉下去,杀了!”
“是!”众叛将早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将杨广拿下,便要拖将出去。
“等等!”宇文化及忽然又喊了一声,众人心跟着一紧,只见他将目光转向站在自己右首边的英姿少年,道:“辛衣,你亲自去!”
辛衣转过身,看着下方面色惨白的杨广,答道:“是。”
一时,众叛将把杨广押回寝殿,裴虔通、司马德戡等都执刀而向。原本大事未定,他们行事还算有所顾忌,如今,尘埃落定,瞥开面上的这层虚伪,杀气顿时□祼地呈现出来。
杨广望着周身那些森森白刃,自知在劫难逃,一时万念俱灰,不由黯然叹道:“朕何罪至此,尔等竟这般对待朕?”
叛将马文举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大声说道:“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勤征讨,内极奢淫,使丁壮尽于矢刃,女弱填于沟壑,如今四民丧业,盗贼蜂起,干戈不息,陛下不但不知悔悟,反而专任佞谀,饰非拒谏,何谓无罪?”
杨广闻之,默然半晌,望向殿内众人,一一扫过,道:“吾负天下人,无负尔等,奈何叛寡人。”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哑然。
不错,也许杨广做尽错事,负尽天下百姓,是个大大的昏君。可是对他们却实在不薄,在场的这些人里,哪一个不是在杨广的赏赐下,享尽了荣华富贵。
司马德戡手握刀柄,冷笑一声,大声说道:“陛下多行不义,溥天同怨。臣等平日素受宠幸,今日之事,实在有负陛下。但如今天下大乱,两京都为贼人占据,陛下欲归无路,臣等亦求生无门,唯愿借陛下之首以谢天下。”
“以谢天下,好一个以谢天下……”杨广惨笑一声,巍巍昂起身,看向那个俊美如玉的少年,颤声道:
“你呢……难道……你也这样认为吗?这样背弃于朕……”
他曾经是那样宠爱这个少年,就像疼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她步步成长,纵然着她的年轻张狂,而后,再把千军万马交到她手上。
他总忘不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孩子走上大殿向他讨要允诺时的情景:
“请陛下赐我做大隋的将军。”
那样轩昂如松的少年,一仰头,脸庞却娇若春天回首。
看着她,就好象在缅怀着自己曾经的年少,曾经的豪情万丈、率性飞扬。
回首前尘,恍若隔世,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眼角眉头轻巧地走过,仿佛什么也没改变,仿佛,又什么都变了。
辛衣眼中的情绪异常复杂,不知道是悲悯,还是感慨,“陛下,你错了。”
杨广怔怔看着她,“我错了?”
“非是我们背弃了你,而是你自己背弃了自己。你可还记得,在第一次出征高句丽时,对我说过的话吗?”
他说过什么……
杨广半眯起眼,耳畔仿佛又响起当日的话语:
“自劳万乘,亲出玉关,朕要亲手把高句丽变成我大隋的一部分,亲手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何等的神采飞扬,踌躇满志,昂然而立,仿佛天下已尽在他手。
只不过几年的功夫,他却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是失败吗?
出征高句丽的失败,镇压各地反军的失败,被四夷轻视的失败……
那许许多多的失败,将他骄傲一点一滴地折断,将他满腔的热血全部耗尽。他开始变得怯懦,变得畏缩,尽管大臣们屡次试图劝谏他振作起来,可是他却再也回不去从前,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灭亡滑落。
“治宫殿,开运河,拓边疆,兴土木。国疲民羸,死伤累累。你不仅没有兑现你的承诺,反而忘记了你的雄心,你的抱负。陛下,你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你了,却叫我们如何去忠诚,如何去追随?”
是啊,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双肩担起大业,只手擎起乾坤的杨广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放弃了自我,投身到无边无际放任自流中,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听任无穷无尽的欲望控制自己、填充自己、遮蔽自己……
杨广抬起头,面色如土,目光郁然,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军,悲辛愈发深浓:“朕知错矣,然九州铸铁,噬脐何及!”
“陛下,当初你如果下定决心励精图治,或许还有可挽回。如今,这一切都太晚了。”
“晚了,晚了……”杨广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无尽苍凉,语声落寞疲惫“是呵,太晚了……”
殿内,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辛衣微叹一声,抬起头,却见一名卫士带了一名文士匆匆上前。
“秉将军,丞相命封德彝前来列数昏君的罪状!”
“封德彝?”辛衣皱了皱眉,扬了扬手,召那文士上前来。
“丞相叫你来的?”辛衣冷冷瞥他一眼。
“是。”封德彝媚笑着,拱手作了一揖。
“如此,有话就快说吧。”辛衣侧过身去,懒得与他多言。这封德彝原为虞世基的亲信,靠着虞世基的庇护,卖官鬻禄,肆意妄为,不知发了多少横财。现在,此人已经改换门庭,竟成了宇文家的口舌。
只见那封德彝站在杨广面前,刚开口说了声“陛下……”,与杨广的目光一碰,脸色顿变,满腹的话被生生倒回了口中,站在那里没了下文,头上直冒冷汗。
杨广淡淡看他一眼,道:“卿乃士人,何为亦尔!”
只一句话,便将那封德彝说得是面红耳赤,赶紧低着头嗫嚅着悻悻退了出去。
“好个没用的东西!”司马德戡在一旁看得不住冷笑。
“父皇!父皇!”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哭叫声。
杨广身体猛的一颤,扭头朝外看去,只见一个孩子哭叫着跑进来,分开众人扑向自己,却是他的十二岁的小儿子——赵王杨杲。
“杲儿,你怎……”
杨杲刚跑到杨广膝下,双手朝他伸出,却见校尉令孤行达抢上前一步,手中长刀一挥,寒光如雪,杨杲顿时头颅飞起,鲜血从颈腔中喷出,溅满了杨广一身,那双伸出的小手,无力地垂倒在地,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一道红光霎时穿透了杨广全身,泪水象鲜血一样迸出,他极力想保持镇定,可头部的眩晕一阵猛似一阵。
“杲儿!”杨广大喊一声他的名字,一时大恸,几乎昏厥在地。
“谁准你动手的?”辛衣勃然大怒,一脚将令狐行达踢开,脸色阴沉,眸中闪着危险的火光。
“我……我……宇文将军……”令狐行达没提防被她一脚踹下殿去,连声哀号。
“拖下去!关起来!”辛衣决绝地发出命令,脸上的表情万分厌恶。
“饶命啊!饶命啊!”令狐行达没命地大叫起来,双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仍是被众卫士擒了,一路强拖着带出殿去。
搂着儿子的尸身,杨广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双目紧闭,浑浊的泪水由眼角流落下来,良久,他终于抬眸,静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动波澜,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看向周围众人,嘶声道:“小儿无辜,你们为何要下如此杀手!”
裴虔通冷笑道:“无辜?原来陛下也懂得这个词。又可知这些年来,无辜死于陛下手中的,何止一个小儿?”
杨广闻言良久不语,半响,他放下杨杲的尸身,轻轻试去脸上的泪,唇畔渐渐浮现一抹苍凉笑容,道:“如此说来,你们非要朕死不可了?”
“陛下不死,天下难安!”
看着刽子手手中的刀,杨广惨笑三声,道:“无知小人!诸侯之血入地,尚要大旱三年,斩天子之首,你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天子死自有法,何得加以锋刃!取鸩酒来!”他站得笔直,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突然迸发出十几年来再也没出现的光辉。
“何必麻烦,”裴虔通冷声道,“毒酒怎如刀锋省事。”
“准他。”辛衣一抬手,不容众人多说。裴虔通一怔,却没敢回驳她的命令。
先前,杨广为了以备万一,曾偷偷备下毒药,由一名宫娥随身携带,可如今混乱之际,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宫娥。
一烛香的时间过后,一名叛军终于忍不住了,暴喝道:“俺没那些穷讲,砍了痛快!”说话之间,一把粗鲁地推开挡在他前面的裴虔通,朝杨广一刀砍去。
只听一声喝“住手!”那人只觉手腕一阵巨痛,这一刀却是怎么也砍不出去。一带一转间,刀已从手中脱手而出,朝上飞去,其快如矢,响起一道刀风,“夺”的一声,射在寝殿一根朱柱上,刀竟射入三分之一之深。
众人愕然间,辛衣却已经若无其事地收手,柱上刀光森然,寒冽如雪,映着她脸上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冷冽表情,整个人透出一股凛然气势。
殿上众人多是大内禁军,素日虽多听闻天宝将军的威名,却甚少有人亲眼见过,且见辛衣年纪尚轻,外表又纤弱俊秀,便自以为传言多有夸大,此时见她出手行事,方知名不虚传,当下无不心生畏惧。
辛衣抬眸冷冷环视周围众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令人无可抗拒的威严:“他毕竟曾是一朝天子,赐他三尺白绫,留全尸。”
“可……现下宫中一片混乱,要找白绫恐怕……”司马德戡有些为难地说。
正在此时,只见杨广平静解下自己的白色练巾,递给司马德戡,道:“朕有。”
此言一出,人人心中俱是一跳,像是听见了这不可思议的言语。大家都诧异地看着这位末路君王,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杨广正了正衣襟,向辛衣郑重地一颔首,目光中透露出一股深沉复杂的情感,沉默片刻,正容道:“多谢。”
辛衣站直了身躯,缓缓抱起拳,道:“送陛下。”
杨广脸上浮现出一个苍凉的笑容,转身缓缓在殿中的龙椅上坐下,几名禁军过来将他按住,白绫迅速绕上他的脖颈。
长长的白色练巾,象半空中突然飘落的厚重絮雪,也象从波光潋滟的春水里捞起一重细浪,更是三年来日日缭绕在迷楼琼柱玉宇间的空渺歌声与江南女子水样柔媚的笑语,一同随风扑入。
杨广的双眼怔怔地直视前方,目光好象要穿过墙壁,看到运河和云空。
一寸寸的窒息,一寸寸的收紧。
杨广阂紧了双目,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梦境:江南的水乡,滟漾的波光浮动着青葱葱的杨柳、直苗苗的紫竹,和着照耀过九州的弯弯月儿。他微湿的衫袖上,沾染了几斑绿色;稔熟的吴音中,流泛出几许滴翠挼青的妩媚。
江南,江南……
原来,他生命的起点和终点,都是这里。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他的眼中滚出几滴沧浊的泪水,手足终于不再挣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隋天子就此客死他乡,终年五十岁。
无奈何处奈何伤
“辛衣,辛衣。”
不用睁眼,只一听那中气十足的声音,辛衣便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可是,她并没有起身的打算,而是在草丛中翻了个身,将手中的书册随意朝头上一扣,遮住脸,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清晨的阳光没有什么温度,软软地照在人身上,还带着丝丝的凉意。辛衣就这样懒懒地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居然就过了大半日,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天辛衣起了个大早,却没有去上朝。朝中新乱,大隋名存实亡,剩下一位只用来做摆设的新帝和一群惶恐不安的大臣。面对这番“新气象”,辛衣却总难以安然消受,心头好似压着什么,有些咯得慌,干脆连朝也不愿去上了,眼不见心为净。幸好朝中宇文家只手遮天,除了宇文化及,只怕也没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过问这位“小爷”的闲事,于是辛衣乐得“赋闲”在家晒太阳。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样血腥的屠戮后,此刻的宁静就尤其显得难能可贵。当然,如果眼前那个大呼小叫的家伙能暂时消失就更好了。
“左翊卫大将军!左翊卫大将军!”
辛衣刚刚合上眼,耳边那刺耳的叫喊声又源源不断涌来,大有不把她揪出来不罢休的劲头。可如果仔细听那声音,便已可明显感觉到外面那人的暴躁与耐心全无。照他以往的性子,能忍这么久不爆发,也还真是奇事一桩。
辛衣藏身的地方正好介于假山与灌木丛之间,凭借着天然的屏障,极具隐蔽性,不留神的话一时难以发现。当下她屏低了呼吸,打定了主意继续装聋作哑,好不容易等那叫喊声渐渐去远了,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好啊!”耳边冷不防被人大吼了一声,盖在头上的书被一把扯去,取而代之的是离昊那张放大的笑脸,他两手往腰间一叉,有些洋洋得意地笑道:“你居然躲在这里,可被我捉到了吧?”
“你这死小子,乱吼叫个什么。”辛衣揉着耳朵,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回归本性,整天在她府里上蹿下跳,根本一刻都闲不下来。要是他哪天肯静下来读读书,写写字,那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喊的是左翊卫大将军,又没有喊错。”他理直气壮的反驳。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什么左翊卫大将军,叫我名字。”辛衣顺手给了他额头重重一记。离昊纵然反应敏捷,却还是不幸中招,苦着脸连连揉额头,嘟噜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那么介意做什么?”
她介意什么?辛衣在心里苦笑一声,是啊,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尽管这个称呼来得不那么光彩。
兵乱之后,宇文化及假托萧皇后的诏令,立杨广的侄儿——秦王杨浩为帝,自称大丞相,总理军国事务。接着他又大肆封赏:任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宇文士及为内史令,裴矩为右仆射。其余参与叛乱有功之臣,都各有封赏,辛衣便被加封为左翊卫大将军,而这个位置,曾经属于大隋最勇猛的将领——来护儿。
封号仍在,物是人非。
离昊在她身边找个位置舒舒服服的躺下来,笑眯眯的侧头望她道:“辛衣,天气这样好,怎么窝在家里也不出去走走。”
“心里烦,不想出门。”
“烦?烦什么?”离昊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响,忽然眉梢轻扬,眼珠骨碌一转,笑道:“我们出去骑马踏青好不好,我听人说十里坡的桃花都开了,很漂亮的。我记得你在大兴的时候不是很喜欢看桃花的吗?”
“外面到处都在杀人,有什么好看的?”辛衣淡淡说道。
离昊怔住了,定定望住她道:“辛衣,你不开心吗?”
辛衣揉揉他的头,却笑而不语。
她不是不开心。她只是有些厌烦了,厌倦了那些没完没了的杀戮与欲望。
弑杀杨广后,宇文化及下令将杨广的宗室、外戚不论老小统统杀害,包括杨广的弟弟蜀王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齐王杨暕及其两个儿子以及十六岁的燕王杨倓。宇文化及同时还将一惯与自己不和的几十位大臣,包括丞相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以及这些人的全家老小,统统斩杀。只有秦王杨浩平时与宇文智及有来往,在这场屠杀中幸免于难。
“是啊,最近真的杀了好多人,也难怪你不开心。”离昊抓抓头,说道:“不过有件事我一直都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杀了,却偏偏留下一个杨浩,留下他就算了,还把他立做皇帝。辛衣,你说你爹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自己忙活了老半天,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离昊有些迷惑的望向辛衣,希望她能给出一个答案。
“不错啊,有进步,居然懂得用成语了。”辛衣摸摸他的头,眼底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离昊拧着剑眉,有些哭笑不得。原是高大粗狂的男子,被她的手掌一摸,顿时打回了原形,仿佛又化为了那只在她身边依恋不舍的小雪狼。
“留着他,自然有留着他的用意。”在离昊濒临爆发的前夕,辛衣才笑着放下手掌,悠悠答道。
“什么用意?”
辛衣托着下巴,微微笑道:“当盾牌啊。”
“盾牌?”离昊又皱起了眉,“什么意思,不懂。”
辛衣解释道:“师父说,弑杀天子,终失民心,定然会引得群雄征讨,实乃下下之策,为今之计只有先扶持杨姓皇族为帝,以为盾牌,暂缓祸事。”
每当提起扶风的时候,辛衣的语气中总是会不自觉的带着信赖和某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绪。
离昊忍不住又抓抓头,嘟噜道:“真是搞不懂你们人,做都做了,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没有做过的样子,骗谁啊?”
辛衣淡淡一笑:“权谋之术,本就如此。你看那太原李家,不是也扶持了侑儿为帝吗?”话音未落,她的眉心却是不自觉地轻轻颤抖,手心里握着的那片草叶也被揉碎。侑儿……李家……还有,他……
离昊微微皱眉,伸手托住她的手,低下头,用衣袖将她的手里的残留的青草汁液细细擦去,叹口气,道:“反正,在你眼中你师父说什么都是有理的。”
辛衣一怔,眼底的惆怅瞬时消逝,继而笑起来:“那是自然,他可是我师父,难不成听你这小子的歪理么?”
见她护短护得理所当然,离昊一时更加郁闷起来。他瞥她一眼,将手垫在脑后,身体朝后一倒,仰头望向天际,长叹一声:“就知道你是个偏心的。”
辛衣笑着刚想说话,忽然听得前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声:
“辛衣!辛衣!”
离昊闻声飞快地坐起身来,和辛衣对视了一眼。
“今儿我这可真热闹了,居然这么多人找上门来。”辛衣有些自嘲的一笑,可见这“闲人”的待遇,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命享受的。
来人显然很是急切,只一会的功夫,叫唤声便愈见清晰起来,且一声大过一声,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好像是你三叔的声音”,离昊眨眨眼睛,道:“要躲起来吗?”
“躲什么啊?走,去看看。”辛衣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迈步自花丛中绕将出去,却正好与急冲冲闯进来那人碰了个正着。
“辛衣,终于找到你了,快!快!”宇文士及顾不得抹一下额上密密的汗珠,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辛衣的衣袖,死死扣住,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辛衣还没弄清楚状况,整个人便已经被宇文士及拉着朝外走,她连忙问道:“三叔,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拉我去哪里?”
“南阳,南阳她……”宇文士及急过头,话到嘴边反而说不出来,急得连连直跺脚。
“南阳?”听到这个名字,辛衣心头一阵猛跳,反手一把抓住宇文士及,沉声道:“三叔,你别急,慢慢说,南阳她怎么了?”
宇文士及定了定神,待到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时,却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她……她被二哥派人抓去了,还有禅师。”禅师是他们刚满两岁的儿子。
“二叔?”辛衣脸色顿变,“可知因何缘故?”
“你莫非忘了,南阳也是杨氏皇族了么?”宇文士及凄然道,辛衣闻言身子一颤,抓住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南阳,是杨氏皇族,更是大隋的长公主,她怎会不记得。
眼下父亲正在大肆屠戮杨氏皇族,处处血流成河,自己不是没有考虑过南阳的安危,只是她以为只要南阳还在三叔身边,在宇文家的庇佑下,便是最安全的,可终究,她还是料错了。
宇文士及惨声道:“大哥不信任我,我没有办法护得南阳周全。辛衣,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她,求你帮帮三叔,去得晚了,只怕南阳她……”
“我们走!”辛衣不等他说完,便朝离昊打个手势,疾风一般朝外奔去。
当初宇文化及顾忌到宇文士及大隋驸马的特殊身份,因而在起事之时便将他排除在外,没有要他参与任何直接的军事行动。只有辛衣做了最坏的打算,恐万一起事失败会引来灭顶之灾,特意指派了一队亲兵暗中保护他们全家。只是,辛衣终究没有算到,最后伤害他们全家的却是宇文家自己人。
“辛衣,我们要怎么做?”离昊问道。
“直接去天牢,救人。”辛衣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先去找宇文智及要人,定然会被那个狡猾的二叔摆一道,还不如直接就深入虎|茓,开牢救人。
“要劫狱么?”离昊顿时兴奋起来。
辛衣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子皮又痒了么?”
离昊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天牢,这个平日里关押最穷凶极恶匪徒的地方,此刻关押着的却尽是皇室贵族和那些不愿意俯身听命于宇文家的“政敌”。在这阴深黑暗的牢狱中,所谓的尊卑贵贱,等级阶层,早已经化为虚有,剩下的,不过是如何死去,如何消亡而已。
看守天牢的乃是禁卫军统领尉迟林,此时他见辛衣与离昊旁若无人地策马长驱直入,心里不由得敲起了一阵急鼓,背脊上寒气直往外冒。
眼下江都城里谁人不畏惧宇文家的张天炽焰,偏偏此时来的人还是宇文辛衣——宇文化及最宠爱的“三郎”,手握重兵的左翎卫大将军。话虽如此,思及自己的职责所在,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抱拳行礼道:
“卑职见过大将军,不知大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辛衣勒住缰绳,定住马蹄,居高临下朝他看来,本是平平淡淡的一眼,却叫尉迟林如针芒刺身,连连打了几个冷战,几乎有些站立不安起来。眼前的少年郎,尚未及冠,俊美如斯,却偏偏有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南阳公主和世子被关在何处?”
尉迟林迟疑了片刻,答道:“就关在里间东首的牢房中。”
“打开牢门放他们出来。”
“啊——”尉迟林大吃一惊,慌乱之下几乎咬破自己的舌头,他虽然已经料想到辛衣来此绝没好事,但却想不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当下颤声道:
“大……大将军,这里头关押的个个都是朝廷钦犯,没有丞相的命令,放走哪一个卑职都是要掉脑袋的啊。还请大将军不要为难卑职,多多海涵。”
辛衣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吓得尉迟林心里又是一阵慌乱,但事关重大,当下也只得咬牙死撑着,惶惶低下头,不再敢迎上那凌厉的视线。
“喂,接着!”
尉迟林闻言下意识一抬手,只听破空风响,转瞬间,手中已经多了一块金灿灿的牌子。他定眼一看,只见牌上镀着“左翊卫大将军”几个鎏金的大字,当下几乎把胆也吓破了,捧着手上的腰牌如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战战兢兢道:“大将军,这……这……这如何使得……”这可是大将军的腰牌,乃是身份的象征,可开不得玩笑啊。
“人我带走了,这个你留着,一切后果,自由本将军承担,你无须担心。”辛衣挑眉一笑。
“啊?”尉迟林张大了嘴,僵住了。他原本已经陷入混沌状态的神经,被眼前那少年将军的灿烂笑容狠狠刺了一下,心跳不知怎得突然快了起来。他看看手中的牌子,又看看辛衣,背心冷汗哗哗直冒。这……这样也可以吗?
尉迟林还在混乱间,辛衣却已经翻身下马,旁若无人地大步走进牢门,离昊朝着尉迟林挤挤眼,紧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尉迟林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嚎,原来这就是宇文家的三郎,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
“辛衣,那牌子就这样给他了?要不要我回头要回来?”离昊嘻嘻笑道。
辛衣耸耸肩道:“那块破牌子,我早就不想要了。正好!”
那个抢来的身份,她不稀罕。
刚踏进天牢,一阵彻骨的寒意便弥漫而至,相对狱外的春光明媚,这里便好似人间地狱,阴暗而潮湿,到处都弥漫着阴深血腥的味道,偶尔还拌夹着叫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呻吟。
狱卒将二人引到了一间牢房外,打开牢门后便很识趣地退到外间。
牢中的光线暗淡,空气污浊,辛衣只刚朝里踏了一步,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
“南阳。”她试着轻轻唤了一声,牢内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动也不动,仿佛没有生命迹象的死物。
“辛衣,小心。”离昊有些担心,想拉她退出牢房,却被她挥手制止了。
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依稀能分辨出那熟悉的面孔。没错,那是南阳。
此时她半靠在墙角,合紧了眼睛,原本娇美的面容上添了憔悴和疲惫,但衣裳整洁,身上并无血污,显然没有受刑,辛衣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晚来。南阳的脚边,还躺着一个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已经入睡,但显然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呼吸紧促,额上尽是汗珠儿。
辛衣探下身,将那小小的身躯抱进怀里,心里一阵难过。她总记得每次去南阳府上,小禅师总是会冲自己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说:“抱抱,抱抱。”那样稚气可爱,憨态可掬,叫人疼到心里去。他不过是一个才刚刚两岁的孩童,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受这牢狱之灾。
她探手试了试禅师的额头,顿觉掌心下一片灼热。
“先送禅师去看大夫。”
离昊伸手接过孩子,英挺的眉却也忍不住蹙紧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疾步朝外走去。
辛衣回过头,目光停在南阳脸上,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轻声唤道:“南阳,南阳……”
良久,南阳双紧闭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抬起头,视线落到辛衣身上,黑湛湛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流光溢彩,目光那样陌生而冷冽。
“南阳,你还好么?”辛衣见她醒来,不由一喜。
“辛衣?”南阳艰难地挪动嘴唇,喊出她的名字。
“是我。”辛衣一喜,伸手便要扶她起身。
南阳却飞快地退缩了一下,如躲瘟疫一般,避开了她的接触,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短促:“不,你不是她。”
“南阳……”辛衣惊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没有动弹。
“你是宇文家的人,你不是辛衣。”南阳死死地瞪着她,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辛衣,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全心信赖的人。而你,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的亲人,亲手毁灭了我的家。”话到末时,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自持。
“南阳,我……”辛衣待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只能化为一缕苦涩。
她要怎么告诉她,即使不是宇文家,大隋覆灭的命运也已然注定,即使没有她宇文辛衣,杨广依然会走向死亡。
尽管这样的后果可以预见,但是,她还是宁愿这一天永不到来。即使是活在虚幻的梦境,她也希望南阳能永远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过着她幸福的生活,一辈子……
现实是那样残酷,可他们终究无法选择逃避。
“南阳,跟我走。”辛衣咬咬下唇,再次向她伸出双手,“我带你回家。”
南阳昂起头,凄然大笑,“家?我哪里还有家?我的家,早已经被你们宇文家的人毁掉了。”
辛衣按住她的肩,用力地摇头:“不,你还有禅师,还有三叔。”
“是吗?”南阳冷冷地笑了,声如寒冰:“可,他们都姓宇文。”
这一句话,如重锤一般狠狠打在辛衣的胸口,那一刹那,她几乎无法呼吸,痛得闭上了眼睛。
“宇文……宇文……”南阳的眼中没有泪,只是一遍遍的念着那两个字,纤细的肩战栗着,如寒风里的枯叶,那样无力而脆弱,她的嘴唇因为强抑悲伤和愤恨,被牙齿咬起了血痕,“要是我从未认识过你们,该有多好。我恨你们,我恨……”
辛衣忽然抬起头,手指一动,按在她|茓道上,南阳的身躯软软地倒在她怀中。
“南阳,你怪我也罢,我都要把你带回家。既然是我欠你的,那就好好活着,向我讨回吧。”
她将头贴在南阳冰冷的额上,一字一句,说得那样艰难。手微微地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心竟似撕裂般地疼痛起来。
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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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江南,草长莺飞,杨柳含烟。
明明是在江南,可连着几夜,辛衣却总是梦见大兴城,想起那里冰凉的风、纷飞的雪、寂寥的荒野……想起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想起他低声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能替我助父皇守护这天下吗?”
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那绰然身影仿佛又在此刻真切浮现。
昭,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你也会如南阳一样恨我吗?
你,会原谅我吗?
不,昭,你不要原谅我,永远也不要……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红满迳,如散了一地的胭脂泪。辛衣抱着一壶清酒,背靠着桃树,在花下默默地独饮,看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也仿佛落入了她满是烟云的眸子里,散也散不去的怅惘。
“不要喝闷酒,会伤身体的。”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按住她肩头。
她抬起头,眼中的雾气稍霁,轻声唤道:“师父。”
夜色中,扶风一身简洁宽大的玄色布衣,如雪如月的容颜,东升的明月在他的面前,仿佛光芒不再。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眼角眉头轻巧地走过,也没有在他年轻的容颜上刻下任何岁月的印痕。
“师父,你几时回来的?”她半眯了眼,冷风吹过,染起颊边浅浅的红,映着满树的桃花,灼灼其华,绚烂似霞。
“刚回来,便看见你了。”
幼时,每次受了委屈,她总是第一个来找扶风。即使碰到他不在,她也会默默在他的院子里等候,仿佛只要是沾染了他气息的地方,便有种莫名的力量,可以叫她安心下来。
扶风微微蹙眉,将她手中的酒坛拿过,伸手拨开她额上的乱发,道:“醉了么?”
“是啊,师父,我醉了。”她呢喃一声,抱着扶风的手臂,不愿松开。他微微一笑,待要抱她回房,却没提防她借机将整个身躯蜷进了他的怀里。有那么一瞬间,扶风的身躯僵住了,半响没有反应,可最终他并没有抗拒这样的亲密,只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摸摸她的头,唇角的笑里掺杂了些须苦涩。
辛衣将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任鼻翼间那熟悉的气息漫漫袭卷而上,像从脚底升起的晨雾一点一点将她包裹。
“师父,你知道么,南阳说她恨我。”
“恩。”若非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不会如此紧张地从大兴千里迢迢的赶回江都。只记挂着,如果自己不在她身边,她又会一个人强压下那些烦恼,宁愿伤了自己,也不吐露半分。这个倔强的少年,总是叫他心痛。
“师父,我还是做错了么……伤害了那么多人,伤害了南阳……”
“不。”他摇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发,温柔的火苗在他明亮的瞳仁中跳动,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你有你的立场,她有她的命数,人世间最难的便是无可奈何,不论是非,无关对错。”
她忽然笑了:“离昊总喜欢说我护短,其实,最护短的是师父你啊。”
他笑而不语。
“可是,如果可以,我绝对不想伤害南阳,绝对不想……”
“我明白。”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个多么重感情的孩子。尽管有一天,这会变成她的致命伤。
“师父,什么时候我们回大兴,去看看侑儿好吗?”
“好。”他轻声答道。
“可是,要是侑儿也恨我,那该怎么办……”她慢慢合上了眸子,“师父,你说,如果我真的醉了,一觉醒来,会不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南阳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还会和小三叔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
“傻孩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
慢慢地,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逐渐细不可闻,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扶风默默揽紧了她,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肌肤生生发烫。
“累了,便歇歇吧,师父会守着你。”
银河横亘天空,夜风微凉,银色的月光泻了一地的幽凉,将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拉得长长。
一阵风刮过,花落满地,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扶风正起身,手轻轻一摆,一条黑影顿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桃树下,单膝下跪,朝他恭敬行礼:
“见过主上。”
“大兴那边的情况如何?”
“禀主上……”那人刚要说话,扶风却察觉到怀中人儿细微的动静,眸子顿时一沉,那人善于察言观色,当下立刻噤声,好半天,方见扶风颔首示意他继续。
那人压低了声线,道:“禀主上,日前李渊以世子建成为左元帅,秦公世民为右元帅,督诸军十馀万人朝东都而去,打着救援东都的旗号,欲与瓦岗一战。”
“是么?”扶风唇角浮起一缕冷冷的笑,“那东都做何反应?”
“东都现在乱成一片,有人主张联合瓦岗抗击唐军,有人则认为唐军可信,应当先两军一同对付瓦岗,再做下一步打算。”
扶风沉吟不语,似是有所思。那人也不敢惊动,只在一旁静候。
半响,扶风抬起头,说道:“你先退下罢,继续待在李渊身边,监视那边的情况。”
“是。”
黑影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诺大的庭院霎时又寂静了下去,一时间,只听见风吹过树梢呼呼而过的声音,辽阔,悠远。
扶风修长手指拂上辛衣的眉间,细细将她无意识蹙起的眉轻轻抚平,说道:
“出来吧,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眼前身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他面前,月光下,那如刀如刻的五官,年轻却冷俊非常。
“我可没有兴趣偷听你的秘密,”离昊耸耸肩,道:“谁叫你和辛衣在一起。她在这,我就不走。”
扶风站起身迎向他,目光异常复杂,冷冷的融在月色里,叫人看不分明,有那么一瞬间,离昊甚至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可一切都是一闪而过,快得仿佛没有发生,扶风只是将怀中熟睡的人儿递了过来,神色平静,眉宇间有淡淡的寂寥:
“好好守着她,别再让她一个人。”
离昊小心翼翼地接住辛衣,待要转离开,却又终于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你……别太勉强,我知道你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扶风淡淡一笑,道:“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我是讨厌你,非常讨厌。”离昊冷冷道:“可是,辛衣喜欢你。为了她,你必须要让自己好好的。”
夜风中,扶风侧过身,宽大的玄色长袍迎风展开,冶姿清润,宛如神仙般的风华。他轻轻地微笑,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目光却犀利如剑,其寒若冰:“放心,只要她还在,我就绝不会离开。只是,你不要因为留在她身边,就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哼,忘不了!”离昊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不过是条命,你什么时候要,拿去便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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