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 社交界著名的交际花“夏蔷薇,你在这里,”佟太太腊梅人到声到,“你那个助理戴的那套蓝宝石可是真的?”
我连应了数十声“是”,旨在支开佟太太腊梅。
“没想到你们这种小庙里还有这种货色,给我订下来吧!”佟太太正眼也不看我。
“但是桂太太已经下订金在先。”我解释。
“我不管,三百年都看不上你们的东西,好容易看上,却又被别人订了去。”佟太的暴发户气焰压迫死人。
“找了你们半天,原来在这儿!”佟先生走了过来,对着佟太说,“那边有你最喜欢吃的冰淇淋蛋糕,不去试试?”打发走了佟太,又转向我,“蔷薇,很久没见你了,你好像又瘦了,工作很辛苦么?”
对佟先生,我从来没有倾诉的欲望,冷言道:“我在故意维持身材呢!”
他沉默了一下,说:“蔷薇,这两年你很少出席此类聚会。”
“是啊,要不是我的助理临阵脱逃,恐怕你还是见不到我。”我淡淡地应付。
“你穿衣服总是这么素?”佟先生伸手触碰我的袖口。
我劈手甩开,脸上阴晴不定,“这算什么意思?一会佟太看见,还想不想让我活?”
“蔷薇,是我造次了。”佟先生向后退半步,“但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总是拒我于千里?”
因为你根本毫无诚意,因为你妻子太嚣张,或者这一切都不足以成为理由,只是因为我对你没有感觉……我在心里默默念,可嘴上还说:“你多心了,佟先生,你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巴结你还来不及,哪里可以拒之千里?”
“蔷薇,你应该去当外交官,”佟先生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每次回答都不给人留一点余地。”
“外交官”三个字不知怎么触动了我的神经,竟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对答。
“蔷薇,你这是怎么了?”佟先生看着我,“其实最吸引我的就是你这种懒洋洋、神思不属的样子。”
我吓一跳,只好别过脸去不看佟先生。
“你这个助理很漂亮,”佟先生继续说,“以前没见过。”
“我的助理个个漂亮,不过这个倒尤其漂亮。”我微微一笑,拿手指去缠绕窗帘上的流苏,“她叫索菲,你若是有兴趣,我介绍你们认识。”
“又讲笑话,我哪里是这样见异思迁的人。”佟先生看着我。
“你不是这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低低说。
“什么?”佟先生侧耳问。
“那边的蛋糕还不错,我回去让佣人也做一个试试。”佟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她的腰围保证了她的底气十足,“夏蔷薇,你也去尝一个。”
我忙敬谢不敏,“不了,佟太太,我减肥,不吃甜食。”其实我非常喜欢吃甜点,但是和佟太这样的人--还是算了吧!
“告诉你个笑话,刚才玛丽夹菜的时候告诉我,上个月她依稀看见你和佟先生在‘国际俱乐部’的中餐厅里。”佟太太没心没肺地说。
“上个月?上个月我在墨尔本,哪里有时间和佟先生见面!”我低下头,旋转着自己的珍珠戒指,心想,真是有爱传话的人。
但是玛丽没说错,我的确是和佟先生在一起,他邀约我二十次,我总得赴两三次约。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否则也不会选在那么光明正大的地方。
“我当时就把玛丽骂了个半死,说我们阿佟哪里是这样的人!他每天下了班就回家,泡小秘都没时间,更何况夏蔷薇哪止一个男朋友!”佟太太十分低俗。
我讥讽地笑着附和她,“对啊,我的确是社交界著名的交际花。”
佟先生急忙Сhā话进来,道:“邹先生想和你打个招呼呢!”
我向他们夫妻二人点点头,就向屋角走。不料佟先生又赶过来,急切地压低嗓音道:“蔷薇,你一定要原谅我太太,她--”
我乜斜他一眼,说:“原来你也知道她过分,如若我是你,有劝解别人的时间不如约束一下自己的家人,这般乱说话!亏得是我,换了个不好惹的,这会也就知道后果!”
“蔷薇--”佟先生还妄图拉我的手,被我狠狠摔开。
下半场都是模特依次登场,待下去的意义也不大。我拉过一个做售后工作的女孩子,嘱咐了两句,推说头疼,先开车回了家。
第二天到公司,我让公关部的女孩子将收集的名片整理出来,并一一打过去确定他们预定的款式。
“但是这个先生,他没有定任何东西,而且,他好像也没带太太过来。”做售后的安妮说。
“哪个?”我用软纸揩了揩脸上的浮粉,“拿给我看看。”
安妮依言,拿了那张名片给我。
“大卫·克努得。”我一字一字地念出名字来。是他?他没有带太太来么?
“还要联系么?”安妮问我。
“拿来我自己联系吧!”我搪塞安妮。
“夏小姐,你自己么?”安妮的眼神里尽是迷惑。
我想想,也觉得不妥,遂将那张名片轻轻拍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都下雨,所有晾着的衣服都让人怀疑是否真正干透。周三的时候,我们要承办一个国外电信公司的嘉年华--赶在这样的日子!
公司的设计师新推出了一款“水晶鞋”,埃及风格的凉鞋上缀着细细密密的水晶、珍珠和琉璃,充满西方的洛克克和东方的神秘色彩。我很想借由这样的机会展示一下,又怕弄污了鞋面--高档鞋就是这样,脏不得洗不得,好像根本不是为穿在脚上准备的。
妮娜因为上次的事情受到警告,调到了其他部门。顶替她的女孩子叫露西,很美艳,但话多,管不住自己嘴的样子,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大场合还是冷她一冷好。其他的助理不是年纪尚小,就是上不得大台面,挑来挑去,依旧是索菲上场。
索菲挑了一件印度风格芭蕉绿滚金边的裙裤,问我配金色凉鞋好不好。那双金色凉鞋她已经穿过一回,并且样式太过老实,无法衬托这样华丽的服装,但是让设计师再赶一双断乎来不及。
“不然这样,我拿碎金链和水晶花帮你装饰一下脚面,你赤脚进去好么?”我问索菲。
“夏小姐,我个子本来就不高,再光着脚……”索菲一脸苦相。
“就你事多,”我不悦地白她一眼,“不过是走台,又不是找男朋友,那么紧张干什么?”
“夏小姐,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高挑的身材,往哪里一站,都鹤立鸡群。”索菲酸溜溜地瞥我,“我这么矮,人家看都看不见我,怎么发言呢?”
“可见你是鸡。”我瞪她一眼,“这么麻烦,不然不要去了。”
索菲连忙收声。
嘉年华的日子仍然下雨,但是我们并没有改期。我将那双水晶鞋装在一个纸袋里,穿着一双平底布鞋赶到会场。
这次早到了半小时,我进化妆间换了鞋,拎着纸袋出来,嘱咐索菲换好衣服后帮我送回车里。
但是等待很久,索菲还没有出来。我冷冷清清地坐在大堂里,想从包里抽出一支烟,突然发现没带打火机。我的打火机是全金都彭,大而且方,用起来很有气派,但是携带并不方便。又打算起来走两步,那双鞋的跟实在太高,走上去像踩高跷,没有练过体操的人几乎无法掌握平衡。
正在彷徨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夏日里的蔷薇,我们又见面了。”
我猛然抬头,道:“阁下,是你?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站在我面前微笑的,可不就是克努得先生。
“上回并没有留下你的地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蔷薇。”他温和地看着我。
“我--”我连忙站起来,不想一个趔趄,向前面跌去。克努得手疾眼快,一把扶住我。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轻轻说道,“对不起。”
正在这时,索菲从走廊那头小跑过来。“夏小姐,”她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这是……”
我飞快地松开握着克努得的手,“这是克努得阁下,索菲,我们上回在费而杜西先生的告别宴上见过面。”又转向克努得,“这是我的助手索菲,公司里最漂亮的女孩子。”
“啊是,美丽的女孩。”克努得好脾气地附和。
索菲也立即换上一副笑脸,说:“大使阁下,很荣幸又见到您。听闻此次电信公司邀请了您,而我们公司是活动的赞助方。”
原来此次嘉年华的特别荣誉嘉宾就是克努得先生,我暗暗颔首,这倒是巧。
不料他毫不避嫌地说:“正是因为得知你们是赞助方,我才特地前来,希望可以再次遇到夏小姐。”
索菲边吃惊地笑,边偷偷对我挤眉弄眼。
“索菲,帮我把这个拿上车。”我将那个纸袋塞给索菲,速速将她支走。
“阁下,抱歉,我们冒昧了。”我微窘地看着他。
“蔷薇,为什么要说‘抱歉’呢?”克努得轻轻捉住我的手,“我说的是当真的,就因为得知你们公司是赞助方,我才答应了他们的邀约。”
“我--”我有些口吃,“阁下--”
“如果可以,请叫我‘大卫’。”他轻轻地说。
“啊--我--”我一个失神,没站稳,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他的怀里。
那晚的节目我一点也没有看进眼里,大使就坐在我的身边,害得我一直很紧张,也不晓得什么原因。他偶尔不经意碰到我的手,低声关切地询问:“蔷薇,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我尴尬地将手缩回来,交叠在一处,说:“我的体温一直比较低。”
“让我来握握好吗?”他的手温和地覆在我的手背上,声音低沉缠绵得似有若无,“遇到你真是生命中的奇迹。”
“我--”我的脸倏地红了一片,如同五月盛夏里的蔷薇颜色。他的体温罩在我手背的一块皮肤上,我非常尴尬而且局促,但又不敢明显地挣脱,怕引起旁人更多的注意。或者潜意识中,我根本不想移开?
这座酒店地处偏僻,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很长的隧道,好几次拐弯让你以为终于可以看到辽阔的夜空了,其实不过是悬在黑暗顶壁上的五彩射灯--每次开车过这里的时候我总是非常感慨,这简直就是人生的真实缩影。但是现在我的心情莫名的明朗,不再有更多的联想,反而觉得这条隧道像是一场电子游戏的布景,有趣而充满期待。
雨仍在下,驶进市区后道路越发泥泞起来,车的两侧被溅得面目全非,但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甚至熙攘的人群和一个接一个的红灯也不能使一向急躁挑剔的我烦乱。
索菲小声地说:“夏小姐,很多人订了你脚上那双‘水晶鞋’呢,看来这次推广做得不错!下次我们还要……”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道,“你说这雨还要下多久呢?”
“夏小姐?”索菲讶异地望着我。
月底之前,投资方派专人来考察,一个会接一个会,忙得焦头烂额,急起来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是常事,或者一个三明治就对付过去了。我因为营养缺乏,脸上起了不少小疱疱。
考察团的领队是老板的二儿子,加尔德龙,大卫·加尔德龙。天,他们都叫大卫。
“你好么,我的蔷薇?”加尔德龙将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不好,但也不坏。”我笑着看他。我和他相识在芬兰的时候,他是芬兰公司的市场部经理,我是实习助理。他非常的幽默、英俊和充满活力,而那时,我很年轻。学校离开公司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所以大多数时候下了班我都步行去上课--夜晚抱着笔记头昏脑涨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开着一辆小小的甲壳虫,在天寒地冻的冰雪世界里对我温暖地微笑。我一下子被感动了,孩子一样扑到他怀里,而他用厚厚的围巾和大衣把我紧紧拥抱……
同事说我心机很深,其实真正冤枉,我是在和他交往了四个月后才知道他是老板的二公子,且结婚已逾两年。俗话说性格决定命运,我就是那不问世事的双鱼座,等发现泥足深陷的时候已经无力自拔。
我就是那个时候学会抽烟的。他送我一支银色希尔顿打火机,那是一支非常女性化的打火机,精致而纤细。我即使不抽烟的时候也将它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什么凭证--那打火机就是加尔德龙的心,你似乎以为它时时会给你温暖的火苗,其实它只是精致的机器,精致而冰冷。
我们的关系看起来依旧很好,不知情的路人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和睦的情侣。工作时我们配合得不错,下班我们手牵手去咖啡店喝咖啡,晚餐也由他做给我吃,然后陪我去山地兜风或者在湖边看星星直到很晚--相安无事,一派太平景象。
我一直自诩镇定冷静,心脏头脑不过是木头一块,被人怎样刻画砍削都毫无感觉,直到我看见加尔德龙的太太。那是个下雨的黄昏,不知为什么芬兰的深秋还下雨,落到地上的桦树和榉树叶子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我一向喜欢轻俏的夏装,所以那么冷的天仍穿一袭宝姿的白色长裙,脚上是加尔德龙为我新买的Fendi细跟嵌水晶凉鞋。加尔德龙笑着吻我的脖子,说:“你这样穿要感冒的,街上很多小女孩已经开始穿长筒靴了。”我被他的呵气痒得笑起来,道:“我喜欢白颜色。谁叫你买了这双鞋子给我,不穿放过季多可惜。”其实我想说的是,天天坐加尔德龙的车,外面的天气刮风下雨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即使我知道不可以一辈子躲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但只得一时一势也是好的。
晚饭的时候我们约好了一起吃法餐,但是下班的时候依旧没看见他的身影。我走到他的办公室外间看他是否在开会,他的秘书还没走,对我努努嘴说:“经理的太太来了。”
我一惊,问:“哪个经理太太?”
“还有哪个?加尔德龙太太啊!”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秘书的口吻里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我很想转身就走,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我不由得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加尔德龙的办公室。他果然在和一个女士说话,因为他背对着门,所以没看见我。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加尔德龙的妻子,不,她并不美丽,身材不高、皮肤苍白、脸形也过于消瘦。外国女人老不得,稍一上年纪就像推倒了的多米诺骨牌,大有江河日下、不可挽回的趋势,所以看起来比加尔德龙还年长。可因为是他合法的妻子,她的一切平凡和不堪都变得理直气壮。我没想到加尔德龙的妻子竟是这样一个相貌寻常气质普通的女人,如果她再漂亮点雍容点,或许我还不那么难过,输也输得心服口服!加尔德龙不见得是一个对婚姻心存尊重或者忠贞的人,难道只因为我是一个如此不值得男人为之牺牲的女人?!
这样想着,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公司,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大多数人已穿上大衣和防寒服,我这身打扮无疑让人感到诧异,但我已无心顾及,我甚至没有感到冰冷的雨水将我的衣服湿透--比雨水更凉的,是我的心。白色最见不得水和污渍,虽然芬兰的街道一等一的干净,但那双Fendi还是被迅速地溅上了泥点,犹如我不堪一击的爱情。
我这样踉踉跄跄地奔跑,不知怎的,就来到了一家公司门口--那家公司正在招聘。忘记我是怎样知道这个信息的,似乎我天生就知道。更忘记我如何浑浑噩噩地逃进去,奇怪保安竟没有拦住这个疯子一般的女人。一个非常美艳的助理小姐将我领进一间大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女孩子,坐在她们中间,我不见得有任何突出和优秀之处,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年轻女孩,平凡而且廉价,廉价到坐在这里等人论斤称两地买--是大卫的爱美化了我,在爱里我以为自己是天国里独一无二的玫瑰,其实只不过是人间随处可见的蔷薇罢了。
我几乎有逃走的冲动,这时那个助理小姐指着我说:“这位小姐,进来一下,我们经理请。”
“我么?”我有点愕然,不能置信地抬起湿淋淋的面颊。
会议室里的其他女孩纷纷嚷起来:“为什么是她?我们先来的……”
在一片喧嚣中,我跟着那个助理进入经理室。出乎我的意料,经理是女性,华人,看得出年纪已不小,但面容相当漂亮,身段修长美好,只是有些偏瘦。
这类成功女性就是这样的,连岁月也对她们格外宽容--你不仅看不见憔悴和风霜的痕迹,反而觉得她们比旁人加倍的成熟和妩媚。她穿着得体的暖灰色香奈尔套装,显示出良好的经济环境;脖子上一串晶莹的珍珠项链,颗颗都有龙眼那么大,映衬得肤光胜雪;百达翡丽的腕表被卸下来摆在桌子上当座钟,旁边是镀白金的MontBlanc墨水瓶,手边放着一个大而且方的男式黄金都彭打火机。不过,她的左手中指带着一枚约有两克拉的方型钻戒--她还没有结婚么?也许成功的女性往往是寂寞的。
“你的简历上为什么没有填姓名?”她温婉但是严厉地询问。
我一惊,反问:“我没有填姓名么?”
“你自己看!”她把简历递给我。
我一看,果然上面有多处没填--我真是昏头,于是我说:“不然我再填一遍?”
“不用了!”她略有不耐烦,“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来填吧!”
“我--”我嗫嚅了一下,“我叫夏蔷薇。”
“你叫什么?”她讶异地瞪着我。
“我叫夏蔷薇。”被她一吓,我的声音顿时小了一截,难道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妥么?当一个人背运的时候,连名字都变得不合时宜,我苦笑了。
“哪个夏蔷薇?”她的表情仿佛难以置信,但声音依旧步步紧逼。
“就是夏天的夏,蔷薇花的蔷薇……”我嘴唇有些不听使唤地发抖。
“你叫夏--”她若有所思地喃喃重复。
“夏蔷薇!”我被她逼迫得一点信心也无,在她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罪犯--我有什么能为呢?在这一大堆简历里面,我不过是个连自己姓名都填不全的年轻女子。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刚才带我进来的助理小姐敲门而入,说:“夏小姐,你的专线电话。”原来这个经理也姓夏,但她又何必那么专断?虽然我不及她成功,可难道连姓夏也不许了?
她点点头,熟练地拿起听筒。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她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速地闪亮了一下,好似晶莹欲绽的水晶花蕾,但只一瞬,又恢复黯淡,分明含着笑,突然间又恍惚起来--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复杂表情?但是她说--她职业化地说:“你好,我是夏蔷薇。”
一刹那,我如五雷轰顶!怪不得我刚才看到她的脸就觉得好面熟,这不正是我自己么?我习惯左手持笔;我的右耳有两个耳洞,经常戴一副三十分左右的钻石耳钉--现在这对耳钉就戴在她耳朵上;我的下巴极尖,姐姐说很带薄命相……她就是我,那么我是谁呢?这里是哪里?难不成如《聊斋》里的书生,我一不小心走进了时空隧道?
慌乱和恍惚雪崩一样袭击了我,我无助地寻找任何可以依托的蛛丝马迹,甚至仓皇地站起身来四处打量周围的一切。那个夏蔷薇在听电话,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举动。然而我又有了一种新的恐惧,难道她根本就看不见我?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未来的世界里,她是她的主人,我只是来自过去某年某月的一缕游魂,对任何人任何事都造不成任何影响--难道我就要这样消失了么?可我分明是我啊!
突然间我看到了电脑桌上的台历,上面明确地写着二○○四年十月三十日。我愕然得说不出话来--我离开加尔德龙办公室的时间明明是一九九四年十月三十日下午,我是否遭遇了宇宙黑洞?好像少年时读过的名为《时间布》的童话,只要在一匹神奇的布上轻轻一剪,中间所有的时间都会平白消失,如花美眷刹那间便转至鹤发耄耋。然而更可怕的是,年轻的我依旧存在,并不能代替现在的夏蔷薇,那么我该何去何从?
我恐惧地跑出了大门,沿着来时的路拼命奔跑,一路飞奔一路尖叫,也不管旁人讶异的眼光。仍是深秋的芬兰,外面依旧下雨,我踏着被雨水淋得干净之极的榉树叶,急急拉住一个行人,问道:“请问今天是几号?”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北欧男孩,年轻而且英俊。“三十号,小姐,十月三十号。”他彬彬有礼地回答。
“你确定么?”我焦急地望着他年轻的面孔--他的面孔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他说的每个字都好像天使的福音,“年份呢?是一九九四年还是二○○四年?是公元前还是公元后?”(我们活着,单靠着神嘴里的一句话!)
他惊讶地看着我,而我热切地望着他,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他天使样的脸颊是我清晰记忆的最后一瞬。
再次看见加尔德龙是在特护病房里,是那个好心的年轻人将昏厥的我送到这里,并且设法联络到了我所在的公司。
加尔德龙满脸愧疚之色,但由于涉及到很多利害关系,他又紧闭双唇。我不顾医院的规定,瑟瑟抖抖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因为身体太虚弱,全呛在了眼里、喉里,于是我更找到理由放肆地流泪。
他只请求我一件事,不要为了他的缘故而离开公司,我答应了。知情的人都觉得我相当没种没血性,连姐姐都向我发脾气:“为什么不逼他离婚?”但我已万念俱灰,我没有这个能力,众人太高估我了。有这样能力的女人是另一种生物:美艳、狠毒、决绝、会杀戮,充满了活力与斗志,就像当年的武则天或者贝隆夫人,所以她们能名垂青史。如果张爱玲还在世,她一定这样形容我:“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才。”的确,我没有能力改变一个男人。我一直认为,一个男人若要改变必是他本身有这种渴望,外力对他施加的影响微乎其微。何况,我这种“外力”,不提也罢。
其间,他也说过一些诸如“你不妨等等我……”“蔷薇,我们来日方长……”之类含糊暧昧的话,但是我并没有真的去相信,恐怕他也不想让我相信。我小的时候不失为一个才女,最爱看的书籍是《古诗源》,那里面有个关于百里奚的故事,令我印象颇深。百里奚是秦国用五张黑公羊皮从楚国赎回来的,所以号称五羊大夫。他做到秦国宰相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一个老头子罢了。人老了,不知道记性是不是就会变差,当他夫人站在堂上为他弹奏的时候,他以为这不过是个洗衣服的老妇。老妇大约六七十岁,手脚都很粗糙,不像是善于弹奏之人,不过百里奚还是从她不时闪亮的眸子里读到了一些东西,有失落,也有希望。她跪在一张琴边,先是轻抚了一段,然后用有点哑的嗓音唱了一声“百里奚啊”!堂下喧闹开来,都说这个老妇如此猖狂,连避讳都不懂。百里奚脸色一变,说:“唱下去。”老妇唱的是:“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yanyi(造字),今日富贵忘我为!”她送他的时候,还是个红颜少妇,虽然贫寒没有绿罗裙,他还是细细地摸了摸她的粗裙。当初相守的时候,他们也许相互许愿,那种愿望大概类似这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一等就是几十年,等到再见已是白首,中间那么多时光就这样徒然地流去了。百里奚是个出名的政治家,他的信誉是非常良好的,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老妇多年后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他根本就不会记得他曾经许诺过的一切。那我凭什么要对加尔德龙有信心呢?还是算了吧!
经历了这次事件,对于工作我倒有了自己的打算:无论如何都不必为了一段不成功的感情而放弃大好的职业生涯--在这个时代,我们能够依靠谁呢?不过是自己的一双手!我不能放弃这样的机会和环境,但换一个角度想,也许我爱大卫尚不到怨恨交织的地步。
这种不争不闹的脾气反而打动了大卫,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回到国内我一路青云直上,不是没有他的原因在里面--我的意思并不是我依仗了他,但若不是他有心点拨和提携,也许我的才能要数年后才会被逐级发掘。倒是他本人,为此事自我流放了一段时期,据说是和一个探险队一起去寻找冰河时期的原生物。我并没有太伤感,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何况他有这样的家世和财力,能够支持他寻找到内心最终的安宁和喜乐。而我只是个小人物,对我而言,眼下的生活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蔷薇,你永远这么美丽!”加尔德龙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语气里有一丝丝的伤感。
我扬扬嘴角算是一个笑,说:“老了,你看这些细纹。”
“这只会让你显得更加成熟和高贵。”加尔德龙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一如多年前的芬兰的黄昏。
我蓦地有些鼻酸,但还是飞快地镇定了下来,说:“大卫,你还是这么孩子气,让别人看见不知会怎么想!”
“我从来不理会别人怎么想。蔷薇,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是可以一起私奔的,天涯海角,只要我们在一起。”加尔德龙竟一时激动了起来。
“现在也可以呀,”我在心里低低地说,“想走,什么时候都不晚。”但还是敷衍地微笑,“大卫,我从来就不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子,能跑到哪里去呢?你还记得,我兜半个小时的风都觉得累……”
“蔷薇,是你放弃我……”加尔德龙的脸上露出惨痛的表情。
我耸耸肩,轻盈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真喜欢推诿责任,但如果这样能让他快乐,为什么不呢?就让他这样想好了,对我反正没什么损失。
“夏小姐,你的电话。”索菲敲了敲门。
“好,”我扬声对门外说,又转向加尔德龙,“你先坐一下,索菲稍后会把你们的日程安排送上,看你是否满意--要不要她陪你们去故宫玩?”
“我不要索菲,而且讨厌故宫!”加尔德龙赌气地看我一眼。
“乖!不要闹,我去去就来!”我点点加尔德龙的鼻尖,像哄孩子一样揉乱了他的头发。
“是谁?”走出来后我问索菲。
“不知道,不像是熟人。”索菲摊摊手,“他的英文有口音,听不大清呢!”
“下午好,”我清清嗓子,心里疑惑地揣测这个钟点会是谁呢,“我是夏蔷薇。”
“你好么,夏日的蔷薇?我是大卫·克努得。”那边是充满磁性的男声。
“克努得阁下,”我有些吃惊,“我可以为你效劳么?”
那边沉默了半晌,才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想了很久想找到一个借口和你通话,但是很遗憾没有找到,只好如此唐突。”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虽然知道他其实看不见。
“蔷薇,如果我约会你,不知你会不会答应?”那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我,”我为难地说,“公司有规定,不可以和客户……”
“但我并不是你们的客户,蔷薇,请不要拒绝我的请求!”
“我--”按以往的习惯我会找借口搪塞掉,可今天不晓得为什么,也许是大卫·加尔德龙的到来提醒了我的失败经历,也许是他们的首名都是“大卫”,也许黄昏时分人特别容易脆弱……我竟然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真的?”克努得像孩子一样欣喜,“明天晚上你是否有时间?”
第二天我们在一家酒店的西餐厅有场酒会,但规模不大,我可以不用去,所以我点点头,说:“好,就明天晚上。”
“嗨,亲爱的,你在和谁说话?”加尔德龙冷不防站在我身后,在我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大卫,是你?”我吓了一跳,赶忙放下电话,回头看着他,“你永远都是这么神出鬼没么?”
“你不高兴了,蔷薇?”加尔德龙像个无辜的孩子般眨着眼睛。
“没有,大卫。”我勉强笑笑,“我怎敢对你不高兴?”
“蔷薇,我们今天单独去吃饭好么?”加尔德龙望着我。
“不好,年轻的绅士,”我摸摸他的袖口,“今天你要参加一个大型活动,明天晚上……”
“你真残忍!”加尔德龙在我面颊上轻轻一吻。
晚上的宴会我请了一些新锐的设计师,让他们同考察团畅谈自己的理念。索菲没有参加,我们公司赞助了一场小型服装秀,协办公司请了几位颇有知名度的国际模特,要她出面招呼一下。
露西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全力展现了自己的社交才华,看得出考察团诸位绅士很是欣赏她,尤其是大卫·加尔德龙,眼光随着她的身影满场飞。那眼光,客观地评论,不是不像他当年注视我的神情。我的确是老了,不过我也又一次确定了当初离开加尔德龙是对的:哪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不会引起男人的注意呢?露西好像也察觉了这一点,更加卖力地唱、做,像只花蝴蝶般扑来扑去。
我突然觉得疲惫,想早点回家。说来也许没人相信,自从过了二十五岁,我就竭力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每个月禁食至少两次、周末尽量在家里吃饭、晚上超过八点半绝不出门、深夜十一点以前必须睡觉、起床后要喝两大杯鲜榨柠檬蜂蜜冰水、自己动手做皮肤养护……一个人如果要忠于自己,就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围着他人转,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结婚的。我轻轻打了个呵欠。
“倦了么,亲爱的?”加尔德龙倒是眼尖,“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勉强支撑精力对他笑笑,“我今天不大舒服,又连开了两个会,想先回去补个觉。你不用陪我了,一会还有别的节目呢,你走了大家都扫兴!”
此时,露西也一阵香风地赶了过来,说:“加尔德龙先生,看看我们这季的首饰,是以丛林为题材的,叫做’野天鹅‘……”
加尔德龙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问道:“很好,是谁的创意?”
“夏小姐说……”两人边说边相携走进舞池中央。
都市就是这个样子,无论多晚都灯火通明。遥远的天空,闪着霓虹的摩天大厦,亮着灯的车像一尾尾梭鱼般滑行。开车的时候我没有开音响的习惯,加上隔音玻璃的效果好,周围几乎是无声无息的,以致让人有种错觉:似乎这条路一直驶下去,可以驶到银河的那一端……那么人去楼空后,所有灿烂的笑容,是否也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到家已经九点半了,我仔细地卸了妆,从冰箱里取出一袋新鲜牛奶,倒进塑料盒并推进微波炉里,一边旋开VCD,关掉画面,只留对白在客厅里回荡。那是韩国影片《叶子》,不是大师级的导演,不是很出名的演员,也不是什么高超的编剧,甚至没有特别出彩的对白,连内容都雷同于一切煽情的肥皂剧:一个穷男孩子,爱上了一个叫“叶子”的穷女孩子,可叶子患有视力衰退症,没有钱医治;男孩子为她抢了钱,但还是错过了手术时间,最后男孩子用枪指住自己的头要把自己的角膜换给叶子……我一直没耐心好好把这部片子看完,但今天我突然站住凝神细听,我一直在思索,是什么使一个男人这样舍生忘死?因为从来没人对我这样,所以我格外落寞。
我和男人交往从来不是这种纯情而激烈的韩剧,甚至不是简单明丽的美国片,相反是意大利歌剧,尤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那种:打扮得肤如凝脂、完美无瑕,一个个都像大理石雕像--美丽的大理石,美丽而隔膜;动作像跳狐步--进两步、退三步,一前一后都恪守礼法、张弛有度,脸上永远维持一个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微笑;就连对白都像念台词,说“你好”、“很荣幸”、“谢谢”、“不敢当”……若是这样的夜晚,有人愿意听我倾诉,我也许就会嫁给他。就在这样的怅惘中,我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露西格外快乐,而索菲却有点打蔫。我对助理一视同仁,走过去问露西:“昨夜他们可开心?”
“非常开心。”露西年轻的脸焕发着光彩,“夏小姐,我办事你放心!”
我点点头,又看着索菲,问:“你怎么了?难不成在昨天的晚会上被人抢了风头?”
露西也凑趣地笑道:“索菲,你那套衣服选得不好,不配你的脸色。昨晚老板还夸我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女孩呢!”
“他还不是老板呢,不过是二公子罢了。”索菲抢白她,“这样的话他对一百个人说过,有什么稀罕?我就曾经听到过不下五次!”
露西到底生嫩,被索菲噎得紫头涨脸。
我忙打发露西去和公关部的女孩一起布展,转过头招呼索菲进了我的办公室,问道:“你怎么了,索菲?发生了什么意外?”
索菲低头半晌,突然抬头望着我,道:“夏小姐,我想结婚。”
我吃了一惊!我栽培出索菲殊为不易,她却这样轻易地要嫁人,我的心血岂非白费?但表面还是不动声色,问道:“有合适的人选了么?我是否认识?”
“是小明,夏小姐怎有时间认识这样的小人物。”索菲自嘲地笑笑,“他向我求婚了,害我昨天哭了一晚上。”
我点上一支烟,不做声,听她说下去。
“听听,多滑稽的名字--小明?像不像茶水间的后生?我们毕业于同一间大学,他还高我一届,不晓得为什么一直不上进,四年了,还在一间小公司里做同一个位置……但他确实是真心关心我,周末还来我住处帮我洗衣服做饭、维修下水管道、擦窗户刷墙……”索菲一口气述说下去,“难道我不知道人要往高处走么?自从半年前在酒会上见了爱德华·安德列,我就一直当他是白马王子。但交往这么久了,我们的关系也仅仅是在非周末时间吃顿便饭而已。我从来不敢在早上十点以前晚上八点以后给他打电话,他住哪里年龄几何婚否孕否说实在话我一无所知……昨天晚上我终于鼓起勇气打他手机,我想告诉他有人向我求婚了,哪怕他只是淡淡地向我表示祝贺我也心甘情愿。但不知怎么搞的,他刚刚在那边说‘你好’,我就突然没了勇气,赶忙压掉电话,而他,也一直没有打回来……”
索菲的眼泪如开闸的河水般奔流而下,我递了整整一盒面巾纸给她。我任她哭,女人哭往往是一种发泄,哭过以后也就好了。但是近来男人往往连哭的机会也不愿给女人,所以女人只能来找女人哭。多悲哀!然而索菲还是幸运的,还哭得出来,我是连硬挤也挤不出来一滴眼泪。
(林黛玉说:“近来常常心酸,泪珠儿却比往年少了。”紫鹃说:“姑娘多心了。”)
“我想我是太寂寞了。”索菲擤了擤鼻涕。
“谁不寂寞呢?”我摁灭只剩个尾巴的烟头,又重新燃起一支,“基本上人都是寂寞的,只不过有人较会排解而已。”
“你呢,夏小姐?”索菲抽抽搭搭地问。
“我?”我笑笑,“我已经习惯寂寞。”
“但是你的寂寞是高贵的寂寞,”索菲感喟地说,“是可以住花园式公寓开私家车的寂寞,和我们不同。你不知道我同屋的那个女孩多让人难以忍受、房东又是多么恶劣、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邻居打架楼下过车隔壁搓牌都听得一清二楚;楼道里若有人做饭,油烟熏得全世界都知道;小区最近的治安不好,有时参加晚会回去来不及换衣服,要在舞裙外面加一件极其丑陋的长衣……”
“如果你的抱怨是为了加薪,我祝贺你成功了,”我突然截断了她的话,“索菲,我已经向总部申请多加你的奖金和福利了。”
“夏小姐--”索菲愣愣地看着我。
“索菲,”我看着她,“没有人活得顺心如意,当我们不能改变一个环境就只好设法去适应它,不是么?”
露西带加尔德龙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让索菲送他们回酒店。露西对我说:“夏小姐,故宫里开了一家‘星巴克’呢!”
“据说很受抨击,是么?”这早已不是新闻,但我不是经常去故宫,所以感知力不是那么强烈。
“不知道,”露西慵懒地扭扭腰肢,露出窄身西服下一片妖娆的蜜色皮肤--十分性感的肤色,“我们去的时候蛮多人在那里喝咖啡。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歇脚喝饮料,不是什么坏事。”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我并不是不喜欢露西,作为我的助理她无疑是够格的,甚至比当年的索菲更聪明懂事,但我的问题是无法和陌生人在短期内建立相当的信任感,所以大家都觉得我对她有点淡。
“夏小姐--”露西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我整理上午剩下的文件,并不正眼看她。
“大卫先生说--”露西的卷发垂在肩上,十分风情的样子。
“是加尔德龙先生,”我纠正她,“他说什么?”
露西面上一红,随即说:“他说可以送我去芬兰培训。”
“那很好。”我眉毛也不皱一下,“看来少老板很欣赏你的能力。”
“真的吗?”露西雀跃起来,但神情又稍显犹豫,“但他说要去的话得得到你的批准。” 我冷笑了,觉得大卫·加尔德龙真是过分。如果他要哄一个小女孩子开心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一整间分公司拨到她名下,我又有什么意见?芬兰又不是我家开的游乐场,去不去干吗要我批准?不过是油嘴滑舌惯了,一下子说溜了口,又赖不掉,只好推在我身上。
“夏小姐……”露西迫切地看着我。
我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露西,如果老板要破格提拔你,我当然为你开心,但是要我批准得按程序来。你看,索菲去年才获得去新加坡的机会,怎会一下子就轮到你?”
“这样啊,”露西明显很失望,但稍后大眼睛一转,很有主意地说,“知道了,谢谢你,夏小姐。”
“不谢,有什么疑问尽管再问。”我客气地送走她。
我很明白露西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也是她那个年龄过来的,她以为再向加尔德龙多抛两个媚眼、多扭两下脖子就可以搞定一切。可男人始终是男人,说两句不负责任的轻浮话是可以的,但要他这样公私不分……我除了祝露西好运什么也不能做。
正在此时,电话铃突然响了,吓了我一跳。我看了看外间,没有人,这才想起来索菲和露西都不在座位上,只好亲自听电话。
“你好,我是夏蔷薇。”
“蔷薇,你好么?”那边的声音很是低沉。
“克努得阁下?”我询问。
“谢谢你认得我的声音,”那边有些欣慰,“我打电话来只是为了确认,”他顿了顿,“你没有改变主意取消我们今晚的约会吧?”
“没有,阁下,”我微笑,“怎么会呢?我很重视对你的承诺!”
“谢谢!”他轻轻吐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说‘谢谢’?”我温柔地说,“晚上见!”
但是晚上还是发生了意外,我们原先订好的场地因为临时来了政界要人需全部清场。虽然酒店答应给我们补偿,然而我还是无法安置这预先邀请好的百十号人。
索菲根本压不住场面,我只好亲自上阵,急忙让露西联系另一家同星级的酒店,又招来凯瑟琳准备精美的致歉礼品,还临时从销售部调了两个女孩子过来负责接待和领位……赞助方一直在抱怨,我被他们骂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也顾不得颜面。客人中有使小性子拂袖而去的,我要索菲一一记住他们的姓名,以便改天登门道歉。
因为出了这个漏子,我不得不跟全场。好在我们的员工训练有素,后面的节目十分到位,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加上餐点精美、服务周全,多多少少抵消了一点开场时的不快。
送完最后一拨客人已经近十一点了,我这才想起还有一个约会,急得连敲自己的头,骂“该死”,不及交待索菲和露西,就慌忙驾车奔赴约会地点。但我知道我是迟到了,不可救药地迟到了,迟了整整五个小时--天啊,即使在最美丽的少女时代我也只敢让异性多等我一刻钟!我连闯了两个红灯,我不知道这样拼命赶是为了什么,肯定没有丝毫的用处,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似乎去了比不去能让我内心稍微好过一些--我没有能力去参加北极探险队,但至少我可以半夜十一点去赶赴一个不存在的约会吧!
这是一家叫做“雷蒙”的法式餐厅,装潢十分特别,因为还兼做酒吧的缘故,深夜也依旧热闹。我气喘吁吁地冲进去,黑色前卫打扮的服务生迎上来,问:“小姐,一个人?”
我正要绝望而颓废地点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声:“不,两位!”
“克努得阁下?”我讶异地回头。
“终于等到你了。”他喜悦地微笑,没有一丝一毫责备的语气。
我很惭愧,第一个念头就是妆花了、头发被风吹得略有些凌乱、衣服也不大合气氛。没想到我会如此紧张,这是否说明我也相当重视这个约会?所以当他携起我的手时,我没有拒绝。
“你的手总是这么凉,蔷薇。”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
“有人说我是冷血动物呢!”我笑得有些不自在。
“但我听人家说手凉的人往往有颗火热的心,”他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很整齐,显示出良好的家庭出身,“这种说法是不是很老套?”
“是有一点。”我也笑了,彻底放松下来。我突然明白我喜欢和克努得相处的原因了,因为他能够使人如浴春风--也许这种说法也很老套。
“能见到你真高兴,蔷薇。”他用双手将我的手合在掌中。
“我真是万分的歉意,阁下,”我低下头,“你没有打过我的手机么?”
“没有,”他轻轻地笑,“因为我有信心,你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