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湛蓝的冰山湖水,让人迷惑而眩晕。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我将高跟鞋脱掉,拎在手里,赤脚上了电梯。我很快乐--其实快乐很容易实现,我并没有奢望男人会为我上刀山下火海地出生入死,能这样守约不渝已让一个女人感动不已。我想起古时候的尾生,那个抱柱而死的男生,男人里这样痴情的并不多,所以他被传诵了几千年!
我的猫咪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对我的深夜打扰非常不满,“喵呜喵呜”地叫个不休。我急忙去摸它的后颈挠它的下巴,它才又心安地沉沉睡去。
我对着镜子仔细地卸妆,不知为什么,嘴角总孕育着一个笑意,擦也擦不掉。
佟先生的花依旧风雨无阻地送来。露西送文件进来的时候说:“好漂亮啊,上几束还没凋萎,新的又送来了。”
我对她笑笑,近来我对她的态度有所改进,因为她在上次的危机事件中表现得非常镇定与得体。露西的风格与索菲完全不一样:索菲恬静秀美,肌肤细腻,好像东洋女儿节上陈设的瓷娃娃;露西则十分性感,浓眉长睫,刻意晒成可可般的棕肤色,曲卷的长发直垂到腰际,走在街上,任谁也忍不住想多看她一眼。
“我特别喜欢胡姬花配情人草,夏小姐这里反正没处搁,不如送了我好吗?”露西睁大眼睛问我。
“好,”我点点头,“你去找个空瓶子吧,这花离了水死得很快。”
我不喜欢佟先生,但我也不会迁怒于花。我很喜欢花朵,由谁送出并不重要。
加尔德龙推门直入,说:“蔷薇,今天是否有空一起吃个便饭?我明天就要回芬兰了。”
我点点头道:“好。考察的结果是否满意?”
“我们回去后会有个汇总,到时候我用电邮发给你,你就知道结果了。”加尔德龙提不起兴致地说。
“没有一点通融么?预先告诉我一些信息,好让我懂得趋福避祸?”我开他玩笑。
“蔷薇,你有什么祸呢?你是那么的机敏果敢。”加尔德龙怏怏不乐。
“我?”我回头看他,没想到在别人眼里我是这样的精明,我笑起来,“大卫,你这是在恭维我么?”
“我突然觉得当初放弃你是对的,”加尔德龙赌气地看着我,“你不是一个勇于为感情牺牲的人,蔷薇,你太过冷静和理智,一分一毫的得失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我挑挑眉毛,为什么他倒生气了?难道我应该哭诉?自他离开我,我的日子过得落魄仓皇、江河日下……但若真是这样,这男人会有一丝丝的愧疚和难过么?或者说,他即使愧疚和难过,对我的生活又有什么帮助呢?我不能理解男人,就像很多男人不理解女人一样:你若是对他死心塌地,他会觉得你是秦香莲,阻碍他的大好前程;你若对他点到为止,他又认为你是荡妇,不够三贞九烈、从一而终。
这样的男人如果换作是合作公司或者客户我根本不必搭理,但他是老板的二公子--未来的老板,我只好卑躬屈膝地转移话题,逗他开心,“这两天和露西在一起是否快乐?她是个美人,而且很符合你的审美标准。”
“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加尔德龙叹气,“我宁愿选择索菲,还自在一些。”
“是你说不要索菲我才换的露西,”我摇头笑,“你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哪里去找十项全能的女孩子出来?又要相貌好,又要有内容,还得能干、敬业、有一技之长……”
“你就是这样的啊,蔷薇!”加尔德龙抓住我的手臂。
“我?”我连忙摆手,“我已经老了,即使年轻时也没被封过当哪一国的‘美女’!”
“在我心里,蔷薇,你是天国里独一无二的蔷薇,我……”大卫热切地望着我。
“天国里只有丰茂的玫瑰,哪有随处可见的蔷薇?”我低着头笑。
(山谷里的玫瑰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到圣婴耶酥。)
“你说什么?”加尔德龙凑近吻我的脖颈。
“夏小姐,你的电话。”露西说道,顺便拿了个空咖啡瓶来装花,冷不防看见大卫揽我在怀,手里的瓶子“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我从露西的身旁绕过去,走近办公桌接电话。是佟先生,他向我确认周末的舞会我是否亲身参加。我翻翻日历,那天晚上另有一个项目会议,约的是对方的董事长--此人非常难约到,我不得不打点起一切精神来对付。所以我只好抱歉地对佟先生赔不是,说:“对不起,但是我会让索菲带公关部经理去。你见过索菲的,我们公司最漂亮的女孩子……”
“蔷薇,你总是在敷衍我,”佟先生的声音闷闷不乐,“因为我对你并不重要是么?”
佟先生这样直指关键的问题让人非常难答,但他说的又确实是事实,所以我不做声。他是对的,无论事与人,只有重要不重要之分--若你真觉得有必要,千山万水也飞了过去;若是无关紧要的,下个楼都觉得闪了腰。佟先生不是不重要,只是不够重要,他没有重要到让我放弃自己的方便与原则为他牺牲的地步。然而话说回来,我若是真为他牺牲,他会稀罕和感动么?男人终归只是男人。
“但是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你,是凌晨时分,”见我不做声,佟先生继续道,“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蔷薇,我以前约你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晚上八点半以后从不出门!”
“我?男人?”我一时想不起来,“我怎会和男人在一起?你别是眼花看错了吧?”
因为我的语气如此坚决,佟先生似乎也迷惑起来,“是我看错了么?分明是你的身影和姿势--莫非是我太想念你而产生的错觉?和一个外国男人,在雷蒙酒吧……”
我迅速反应过来,说道:“啊,雷蒙酒吧--”是那次,我和克努得在一起。
“怎么,是你么?那人又是谁?”佟先生步步紧逼,毫不放松。
很不高兴佟先生这种态度,他以为他是谁,有什么资格这样审问我!而且,我已经否认过了,此时再认账多少有点……所以我嘴硬地说:“不,不,你一定看错了,我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外国男人的?我早已过了泡酒吧的年龄了,而且那么晚,实在不符合我的原则!”
“但是你刚才……”佟先生失望之中又有欣喜的不确信,“你明明对雷蒙酒吧有印象。”
“那么出名的酒吧谁会不知道,而且他们也卖晚餐,我自己就请客户去过两次呢!”为了掩饰心虚,我故意冷笑两声,“其实我对酒吧哪里算有印象?我真正有印象的是各大五星级酒店,难不成是因为我在那些地方和别人开过房间?佟先生,你的推理方式越来越像你太太了!”
“蔷薇,对、对不起,”被我这样抢白一通,佟先生尴尬起来,但声音却非常的轻快,“我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怀疑,谁都知道夏蔷薇的原则性是一等一的强。”
“这算是恭维么?”我笑起来,“我只是个职业女性,若是我轻易便能放弃或改变自己的原则,怕是这个时候我就没资格站在这里和你对话了。”
“我知道,我知道,”佟先生的声音像在哄一个极小的幼儿,“我怎会不了解夏蔷薇小姐呢?夏蔷薇小姐是我见过的最专业的经理人!”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下午开例会的时候,销售部经理莫尼卡一头一脸的汗,嚷道:“夏、夏小姐,不好了!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先坐下来,慢慢说!”我拍拍莫尼卡的后背,因为她抽烟,我递了支烟给她。
她接过烟,手抖抖地半天送不到嘴边,终于拿下来,叹了口气道:“夏小姐,销售部的女孩子集体辞职了。”
我一惊,但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依然用那只都彭全金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微笑道:“打火机还是都彭好用,卡蒂亚与伯爵纯粹是样子货。”
“夏小姐,”莫尼卡惊讶地看着我,一边慌乱地说,“我怎么劝也没有用,她们--”
“请人事经理切尔瑞过去了么?”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到底是什么原因?”
“对手公司花两倍价钱让她们跳槽。是我的错误,上个月底就开始有征兆了,但我忙昏了头,根本没放太多注意力在上面--还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可是夏小姐,我们公司可不可以把销售人员的底薪福利再加多些?考勤也不要那么严格?销售毕竟不同于其他部门,那些女孩子多次向我抱怨管理过于苛刻,连电话和纸张都被财务部限制……”莫尼卡真是乱了阵脚,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我们哪有对手公司?几个成不了气候的乡镇服装企业,才在城里开了两家小店就自以为可以和我们打擂台了!莫尼卡,快别这样紧张,多掉价!”我笑起来,从纸巾盒里抽起一张纸巾,仔细擦拭打火机上的手指印,“他们以为拉走我们的销售人员就等于拉到了我们的客户,那真是太天真了!有种为什么不把我们的设计部也拉走?还有市场、公关和品牌推广--对了,几时上市收购我们公司?只怕他们连‘上市’是什么意思也不懂!”
“夏小姐--”莫尼卡怔怔地看着我。当年,莫尼卡曾是我的助理,有一双很有内容的大眼睛,静默的时候活生生是一副古典仕女图,做起事来却十分泼辣,谁也看不出那么文弱的外表下有一颗与之不相符的勇敢的心。
我将烟灰轻轻弹在宝格丽的水晶缸里,说:“让切尔瑞来处理这件事吧。如果是被集体氛围胁迫或者被动的,可以写保证书留下来;带头闹事的,开除不怠;我拨几个市场和公关的女孩子你先用,将客户资料再整理一遍,有必要的话你亲自打电话过去解释。”
“是,夏小姐,”莫尼卡神色依旧迷惘,大眼睛里饱含颓败与空洞,“但是我,我平时对她们不可谓不关心,她们为什么还会这样做?”
我知道这次对莫尼卡的打击非常大,遂叹了一口气道:“莫尼卡,人性毕竟是人性!你还年轻,相信我,一个人要背叛你和你对他好不好其实关系并不大。而且整件事里,并没有人责怪你啊。”
“夏小姐--”莫尼卡薄而精致的嘴唇颤抖了半天,泪珠儿还是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处理完销售部的事情,天色已很晚,和加尔德龙的约会只好取消。好在他知道我在为他家卖命,并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有诸多抱怨和指责。我打电话给楼下的茶餐厅,像往常那样定了份蒲烧鳗鱼饭,但过了半小时也没有送来--附近的写字楼太多了,他们不愁生意,所以丫鬟都被惯成了小姐!我正准备打电话再催,铃声居然自己响了起来,难道这送熟了的茶餐厅居然会找不到我的地址?我疑惑地接起了电话,那边不知是线路问题还是怎的,并没有声音。我只好压了线,但是电话又响了起来。我再次拿起话筒,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好,我是夏蔷薇!”
“夏日的蔷薇,是我,你仍然没有下班么?”那边是克努得的声音。
我一愣,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这样想着,也就傻气地问:“我的确没有下班,今天公司里的事情特别多--你在做什么?”
“我在开会,”他好脾气地解释,“不过现在是开会的空当,我想打电话给你,虽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你给我打电话是不需要理由的,”我低低地说,“听到你的声音我已足够开心。”
外面加班的行政女孩子敲敲门,将饭盒子送进来,并示意她已代付过钱。我冲她点头道谢,她微微弯腰后退并关上了门。我有点紧张且脸红,我刚才那句话她是否都听在耳朵里了?
“夏日的蔷薇,你的追求者是否甚众?”克努得温柔地询问。
“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我愣了一下,警惕地问。
“我突然想起,那天,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你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我听见你的笑声,并且喊他‘大卫’。我想你不是在喊我,你对我非常隔膜!”克努得的声音非常沉静,沉静过了头,让人感觉好像在向犯人取证。
我的声音立即冷硬起来,说:“阁下,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向你解释和回答。”
“蔷薇--”他仿佛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有刹那间的静默。
“阁下,我既非你的妻子也非你的女友,难道我有义务向你保障我的清白与贞洁?况且这样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的交情尚不足以干涉相互的生活!”我相信自己的声音足以冻死一群企鹅。
那边长久不做声。我顿了顿,正准备压掉电话,他突然说:“蔷薇,你一向这么冷漠和强硬么?”
“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你所谓的‘冷漠和强硬’,我只知道,这是我一贯的风格和原则。我不可能为某个人某件事单独改变,如果我是这样轻易改变的人,怕是今天也没有这个地位站在这里接受你的盘问。”我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他并没有答话。
我说:“那么--”
他温柔又轻声地说:“蔷薇,我又要开一个会了。如果这个会议可以较早结束的话,我会再打给你。”
“谢谢!”我装作很冷淡地说。
“蔷薇,也许我没有资格这样说,或者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傻瓜,”沉默了片刻,克努得蓦然说,“但我仍然想告诉你:生命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我们每天都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所以对它总有期待;过去的伤痕就让它过去吧,生命总需一个借口,得以重新开始……”
“对不起,阁下,我听不懂呢!”我的职业素养让我的声音礼貌而淡漠。
但是放下话筒后,我觉得很不安,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脏里缓缓渗出来,一滴又一滴,渗得五脏六肺都生疼生疼。我一直盼望那部电话会再响起来,但是它不知为了什么,竟一直保持缄默。
等想起来要吃饭的时候,饭已经冰冷,鳗鱼结了层薄薄的冷油,看起来格外腥腻,让我一下子没了胃口。闷闷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我走到停车场取车。天下起大雾,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格外朦胧,连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也被镀了层光晕,远看像无数个月亮。人影、建筑物、车辆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似乎世间万物、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流质,不再可信、不再可靠、不再让人觉得可以捉摸。这么冷清的夜晚,格外需要温暖的拥抱--我知道加尔德龙的私人电话与酒店房间号,但就是不想联络他。不、不,不!他不是个可以给我足够安全感的人。恍惚间,街边突然横跑过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我一惊,急忙刹住车,但她的面庞为什么会如此熟悉?我压抑不住好奇心,不由开车近前去看--那不就是七岁时的我么?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候出现,急匆匆地要去哪里呢?我想继续跟下去,但她去的那条街是单行道,我弯不进去--只是一条马路,我差点可以追上我的七岁,只差一条马路!
回到家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洗个热水澡,但笼头堵塞了。心里抱怨保姆真是越发懒惰了,可要自己动手呢,又实在没有这个精神,只好冲杯酽酽的香片茶,和衣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手袋就扔在脚边。电视里放的仍然是动画片的VCD,有多少年了,我都没看电视的习惯,我已经不再了解街上的人都怎么想,都需要些什么。我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好听的说法是“成熟汝性”,我的薪水和地位保障我在一定范围里可以任性地放纵自己的情绪。
即使是VCD,我也只选择我熟知的情节,我甚至没有勇气去了解和面对一个陌生的场景。克努得说:“生命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我们每天都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所以对它总有期待;过去的伤痕就让它过去吧,生命总需一个借口,得以重新开始……”但是我没有勇气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我年纪已老大,习惯于任何事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而且过去那些伤痕,怎能说忘就忘?它伴随着我的生命,渐深愈痛,永远不会消失……
VCD里,我尤其喜欢动画片,比如《小姐与流氓》,比如《鼹鼠的故事》,比如《樱桃小丸子》……它们都情节简单,对白搞笑。若要我费一点脑力的片子,比如《埃及王子》和《狮子王》我就不太愿意看--对这样的片子至少要付出代入感,可是我太累了,天啊,实在太累了,累到即使在屏幕上,也不愿付出真实的感情去面对那些真实的面孔。
我就在这样的迷糊中睡着了,好像做了许多梦。我回到了十九岁的那个黄昏,仿佛在等待心仪的男生来约会--他答应给我电话,但他一直没有打来。我呆呆地望着那部电话,不停地检查Сhā头和线路;又匆忙走到镜子前,看自己的化妆是否合适;非常非常累,想坐下来一会,又怕压坏了新买的小礼服……我非常非常累,非常非常累,累得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一直躺在沙发上,嘴里犹自喃喃道:“他没有给我电话!他一直没有打给我……”
怎么会做这么苦楚的梦?我迷惘地笑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还下意识地从手袋里掏出手机,生怕错过了什么电话。手机被我触摸后,屏幕发出淡漠而隔阂的薄荷绿,仿佛是谁嘴里含着的一块将要融化的水果糖,在这样凄清的夜晚,显得格外冰凉。我仰头想了很久,突然想起十九岁那年我正在德国求学,大量的功课和生词逼得我得了苦痛一生的颈椎炎,那时的情形,不是不像三毛笔下的《倾城》。而年少的我,被堆积如山的课业和紧迫的生活费所挫磨,所有的激|情和谨慎全被用来对付在考卷与面试上,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思去交男朋友。那就是说,我甚至连这样一个值得思恋、怅惘和怨恨的对象也没有。那么,我在等待谁的电话呢?
我站起身,脱掉身上揉皱的西服外套,不防挂掉了茶几上的一张卡片。我弯腰捡起,那是一张精致的贺卡,浅紫色的背景上画着一束小小的丁香,旁边竖着写了一行字: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不爱你,我将不再寂寞……这是什么卡?是生日还是庆祝?又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送给我的呢?我打开卡的内页,没有任何文字。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的?好像这样一个下雾的夜晚,我只为等待这样一张卡片。这样想着,不由将卡片轻轻地贴在脸上。原来爱人是会让人感觉寂寞的,但是现在,我并不爱谁,为什么还会寂寞?
这样想着,我不禁又沉沉睡去。仿佛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我还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马上要开校舞会了,而我的舞伴竟还没有选好。我托最好的朋友将请柬发给我一直暗恋的邻班男生,然后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舞会开场,其他双双对对已步入舞池,显得艳丽的我格外寂寞。于是我去找那个女友,一路找到了校园后面的小花坛,却愕然发现,她正和我暗恋的男生亲密相拥……
“你们怎能这样?”我难以置信地问。
那女孩鄙夷地看着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大喊大叫,你不过是个老女人罢了!”
“我?老?”我自信地笑起来,“你昏头了!我是校花呀!”
“看看你自己的脸!”那女孩恶毒地送了一面镜子在我眼前。
我毫不在乎地去接,想顺便看看自己化过妆的精致面容,但是,我看到了什么?镜中的人并不是鸡皮鹤发,不,比这更可怕,那张面孔迅速变老:玫瑰色的脸颊一瞬便布满了皱纹;满头黑发挡也挡不住地覆满层层白霜,又纷纷落下……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摸自己的脸,还好,还没有皱纹。
但是这次醒来却有严重的鼻塞,我想我是感冒了,头昏昏沉沉地痛,喉咙干涸得好像点燃了一把烈火,身上则忽冷忽热地打摆子。这样的状况最好留在家里,去上班也没什么效率,真有文件不如让索菲取了给我,但白天的记忆立即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销售部集体辞职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要病还是要休养都必须错过这个时段,否则这两个偶然事件会被人有意无意地利用,造成极其不好的影响:仿佛公司真的蒙受了很大损失;或者夏小姐如此脆弱,这么轻易就被打倒。
我支撑着爬了起来,想吃一片感冒药,但是看看表,已近凌晨五点--感冒药里有较大含量的镇静剂,吃下去一定会犯困,今天还有两个重要会议呢!我咬咬牙,眼冒金星地撑到厨房,煮了一小碗姜汤发汗。若是这时候,有人给我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牛奶,我便立刻嫁给他!
我想我势必开不了车,于是打电话给索菲,让她来家里接我。
“夏小姐,不行的话就不要强撑了,明天一大早又要送考察团走,这样连轴转你会受不了的!”索菲看看我的脸色劝道。
“有什么‘行’或‘不行’,哪就得了痨病,一时三刻要死?!”我强笑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板跟前一定要表现得精忠报国才是!”
“夏小姐还用表现?”索菲笑起来,她的笑声格外爽朗,“对了,夏小姐,你为什么要和二公子分手?”
“分你个大头鬼!”我狠狠在索菲头上敲了一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在一起过,又跟着旁人嚼蛆。索菲,几时才能改改你这种说小话的习性呢?”
“哎哟,真的很痛呢,夏小姐,”索菲摸摸自己的额头,“每次都打头,都打傻了。这可不是白嚼蛆,是加尔德龙先生亲口告诉我的,说他自你之后,就没爱过旁的女人!”
我一怔,问:“他果真这样说?”
“他若不是这样说,叫这辆车立即翻掉。”索菲赌咒发誓。
我白她一眼,道:“你发你的恶誓好了,我还在这辆车上呢!”
“夏小姐,你们当时--”索菲不死心地打探。
“如果只是说说,谁都可以拿出来回肠荡气一番。”我苦笑,“你倒是想想看,当时都没做到的事,现在又能怎样去翻天覆地?再如何讲都是枉然!索菲,你还太小,你不了解人性,站在远处不关痛痒地发表一番评论是没有关系的,可要真正采取行动,不是普罗米修斯那样的勇士还真做不来……”
“夏小姐,你对人性这样失望?”索菲瞪着她美丽的眼睛。
“我不是失望,索菲,我是根本不抱希望。”我将座位向后调整了一下,以便靠得更舒服。
“那有什么区别?”索菲把脸凑过来。
“好好开车!”我又好气又好笑,“有希望才会失望,索菲,我已经没有力气对任何人任何事抱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
索菲耸耸肩。我知道她没有听懂,她还太小,她不会懂得,事实上又有多少人会懂得?好在我并不是个企求别人懂得的女人。
那真是浑浑噩噩的一天,有好几次都觉得无法支撑想提前回家,但我还是忍耐下来。财务部说今年采购和人力的费用比去年多了一倍,但是销售量并没有增加,如果不做一次彻底的内检,恐怕总部会怪罪下来,没人担当得起;采购部说要换供应商--我们最大的供应商不止一次供货不及和货不对板,更严重的是有拉拢和腐蚀采购人员的嫌疑,如果我们再不拿出切实可行的处罚措施,会危及公司自身的管理机制;市场部说售后跟单不紧,态度松懈恶劣,好几次值班电话根本没人接听,以致很多已手到擒来的客户就此白白飞掉;销售部说设计部根本没有创意,还抄袭别人的理念,害她们被客户嘲笑和投诉--谁愿意花大价钱去买二手的旧版……我努力地听,时不时心不在焉,我一直在看那部驯服的电话,希望它在意外时突然响起来,有个温柔地声音对我说:“你好么,我夏日里的蔷薇?”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送大卫一行人去机场。因为一大早要和合作公司续约,我没有要索菲和露西来,随身只带了个小助理。那女孩叫ⅿⅿ,大学刚毕业,气质根本没有成型,但样貌还算清秀,因为第一次和上司如此接近,大眼睛里尽是惶恐,紧张得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讲。
大卫吻吻我的额头,说:“蔷薇,我将每时每刻思念你!”
我点点头,回答:“那是我的荣幸呢,但只怕你没那么多空闲时间。”
“你是不相信我!”大卫有些恼怒地看着我。
“我相信不相信对你的生活有什么损害呢?”我苦笑了,“大卫,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个怀疑论者,一向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但是,这样的你会快乐么?”大卫望着我的眼睛,“蔷薇,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是我伤害了你么?”
“这是我的原则,和快不快乐无关。”我轻轻叹了口气,“不,大卫,你过高估计自己了,没有人可以改变另一个人。当然我必须承认,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对我今后的人生是有一定影响的,但并没有彻底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观。或者你可以这样说,自此后,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原则,且不打算轻易改变!”
“真是听不大懂,”大卫摸摸自己的鼻子,自嘲地微笑,“蔷薇,你越来越有哲学家的气质了。”
“听不懂是自然的,”我笑起来,“男人与女人,从根本上讲,是路人!”
“你所说的‘男人与女人’也包括我俩么?蔷薇,你真是个冷血动物!我们这样亲密,你依然觉得是路人--那女人与女人呢?”大卫不服气地扳过我的脸。
“也是路人!”我淡淡地说。
“我真服了你!”他大笑起来。
回去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瞥了一眼,是佟先生的号码,于是我没接,打算回公司后再打过去。你知道,在高速路上接电话是十分危险的。ⅿⅿ偷偷地看了看我的脸,她也许在犹豫该不该代老板接电话,但我从不给助理如此接近的机会。
那电话执著地一声接一声地响,好像什么人迫切地想要倾诉什么。整个车内的空间都被这尖锐而烦乱的声音割成无数个小格,每个格子里包含着寂寞绝望的哭泣声--什么人于世界的某处,在为我哭泣……有一度,我曾经心软想要下高速去接,但还是硬了硬心肠,一直向前开去。
进入市区已是中午,车流如水,人如龙。我排在长长的车队后面,无望地等着红绿灯变换颜色。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屏幕,并不认识这个号码,想想可能是佟先生用办公室号码打过来的。我不想接,但那电话一直响,一直响。ⅿⅿ到底年幼,没见过大阵仗,不如索菲那样坦然自若,她被铃声催促得简直坐卧不安,时不时向我投来一个个疑惑而惶恐的眼神。我终于投降,想还是接一下的较好,告诉佟先生我在开车然后迅速压掉。
于是我按下了接听键,略带焦躁而不耐烦地问:“你好,哪位?”
“对、对不起,”那边说的不是中文,而且被我生硬的语气吓了一跳,“我可以和夏蔷薇小姐说话么?我是克努得。”
终于等到了他的电话,我蓦然一阵心酸,但是声音还是保持一贯的镇定,“克努得阁下?我就是夏蔷薇。”
“蔷薇小姐,你现在忙么?我是否打扰到你了?”他得体的询问显示出他良好的教养。
“不、不忙,”我突然有些结巴,那些等待的夜晚滋生的怨恨和愤怒此时统统烟消云散,只是温柔地细声回答,“我在车上。”
“是自己开车么?”他细心地问。
的确是,但我很怕答了“是”后他压掉线,所以急忙否认,“不、不是的,我、我--”我偷看了一眼ⅿⅿ,好在她正望着车外,似乎并没有听我们的对话。车外出了事故,前面有辆车因为司机打手机被警察抓住,正在开罚单。ⅿⅿ大约觉得新鲜,这样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
而我正在接手机--我这样做无异于以身试法,可见事无大小,只看你在当事人心中的位置,如果他觉得你比较重要,任何状况下都可以为你先开道。当然我无疑是重视克努得的,这和他是不是大使并没有太多关系。但他呢,是否重视我?或者说,他所说的重视是否值得我相信和依赖?
“那就好,很怕打扰你。”他轻声说。
我很难过,他就是这样,这样的举止已经将我定在一千里以外,我不可以和他再进一步。但是换一条思路,我和他如此接近是为了什么呢?
“你的电话任何时候来,我都会很开心,谈何打扰呢?”我尽量显得真心诚意,并且不在乎ⅿⅿ在旁边是否会听到。
“是真的么,蔷薇?”因为欣慰的缘故,他的声线也很动听。
“你打电话是为了约会我么?”我突然很想大胆地轻佻一下--我看见惊讶和疑惑的表情闪过ⅿⅿ年轻的面庞。
“不,蔷薇,”那边叹气,“但是我多么希望是。蔷薇,我今天下午去香港,临走之前很想听听你的声音--也许我在期待另一个奇迹:我们可以在香港相逢。你知道么,蔷薇,我其实很想在另一个城市里看看你,你好像很适合北京,并像这个城市一样高贵而疏离,实在无法想像你在另一个城市里会怎么样!就像我看惯了你穿晚礼服和西装的样子,实在想不出你穿休闲装的模样。但如果你穿了休闲装,是不是比现在更像你自己……蔷薇,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渐渐对它有了感情,渐渐待它也像待自己的家乡一样,我的意思是,无论是走是留都不会有太多的感想。但是今天,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了……蔷薇,我想说,自从遇到你,天与地都改变了呢……”
因为手机握得太紧,我的手掌心变得通红,全被汗浸透了,仿佛里面握的是一颗心,在“突、突、突”地跳个不停。路过环岛时因为精神恍惚,车差点撞到了护栏,ⅿⅿ终于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刚回到公司,就见索菲迎了上来,说:“夏小姐,佟先生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你。”
“什么事呢?”我脱掉西装外套,解开了白衬衣的袖口。
“他没有说,但好像很急的样子,而且越来越不高兴,”索菲吐吐舌头,“别是欲求不满引起的肝火旺盛。”
“嚼蛆!”我在她头上凿了个栗暴,笑着向办公室走。
“夏小姐--”露西递文件的时候心虚地看着我。
“什么事?”我抬头看她。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她的大眼睛含满了眼泪。
“咦,出什么状况了?”我吃惊地看着她的眼睛,“有谁欺负你了?”
“夏小姐,我不知道大卫先生,不,是加尔德龙先生,是你的男友,我--”露西的嘴唇不停地颤抖。
“咦,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是我的男友了?”本来我根本没有必要和这个女孩子讲这些,但今天我恁的好耐心,“我若是太子妃,怎会依旧像头垦荒牛般既卖力又卖命?大卫·加尔德龙生性本就轻浮,喜欢和女孩子乱开玩笑,只是不要把他一时的兴致太当了真,那对人对己都不大好。”
“我上次--”露西被触动了心事,脸红红地看着我。
“如果想去芬兰培训,还得看自己的实力,光靠太子嘴里的一句话是没有用的--他又不是上帝。”我笑着拍拍她的肩头,“好好工作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这个月还有好几场大型活动呢!”
原以为克努得在香港会给我打电话,但是他并没有。奇怪,我竟然开始期待他的电话了么?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同理可证:女人一认真,男人就退缩。但是克努得似乎不是这么花巧的人,但他也只不过是一个男人。
佟先生打电话给我,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者过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愿意细说--我错过了可以最靠近他的时刻。但我不觉得可惜,我为什么要觉得可惜?我并不喜欢他,我甚至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约我一起吃午餐,我刚好去假日酒店办事,便在那里的日餐厅见面。佟先生告诉我最近生意非常忙,忙得他突然有了不想做的冲动。
“那只是一时的情绪,过了这段就好了。”我事不关己地发表观点。
“蔷薇,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做一个生意人,也许我该去欧洲放个长假,学一门手工艺……”他的脸色非常疲惫,从身上抽出一支烟,“可以么?”
我点点头,取出自己的都彭打火机,帮他点燃香烟,并说:“学木匠吧,这个手艺最高贵--耶稣在地上的生父就是木匠。不然牧羊人也好,大卫王之前就是牧羊童,不过那并不是一项手工艺……”
“蔷薇,”他苦笑了,“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并不爱我,所以你丝毫不动心、不烦恼!然而,”他顿了顿,将脸埋在掌间,呜咽地问我,“蔷薇,如果我放弃现在的一切,你还会对我如现在这般么?即使你现在对我也是如此的薄凉!”
“但我并没有充分的理由要爱你呢,佟先生!”我困惑地挑挑眉毛,“你不是押沙龙,不能妄图得到全天下的爱。而且你有妻子有情妇,得到一个不相干的陌生女人的爱,对你会有什么帮助呢?我又不是什么名女人,只不过是个非常低微、靠自己双手维生的劳动妇女--我的爱情不值一提。况且,爱一个人是非常费心费力的,又不见得讨好。以我目前的状况,你觉得我会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做这种入不敷出的投资么?”
“蔷薇,你是如此现实,”他低下头,“我早知道这一切,向你索取爱情就好像向冬天的山谷索取百合花一样,是不可能的!”他自嘲地拉拉嘴角,算作一个微笑,突然握住我的手腕,“但是有一天,曾经有一天,我想向你求婚,为你放下一切,我们可以走,走到天涯海角……”
我静默了半晌,我想我是有一点感动。我不相信佟先生,但我相信他这番话--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他说了他的真话。但是男人的真话,又可以相信多久?
“蔷薇,你在想什么?”他轻轻摇我的双臂。
我清清嗓子,说道:“佟先生,你这么博学,相信一定听过一个禅学专家说过:心即是天涯--我们跋山涉水,不外是为了找寻内心的安宁。麦哲伦早就证明了,地球是圆的,我们走一圈回来,往往又回到原点,可那时候早已是物是人非。佟先生,你能受得住这种打击么?即使有爱情,也不能弥补日后无尽的懊悔。况且绝大多数时候,爱情往往比快乐更加难寻,我甚至怀疑世上根本没有这种化学元素的存在,只不过为了骗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得以存活,不至于完全丧失信心和希望……”
“蔷薇,你告诉我,做一个冷静理智的女人真的那么有趣么?”佟先生抹了一把脸,勉强笑了一下,但神色已经比刚进门时好了很多。
我笑了笑,说:“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是最懦弱无能的一个人,特别适合做人家的老婆,姨太太也能屈就。但不知怎的,就一直找不到主顾,被人诬为‘女强人’--我为盛名累一生啊。”
佟先生“扑哧”笑出来,牢牢看着我,声线渐渐转至缠绵,道:“蔷薇,真不能想像没有你的日子要怎么过……”
然而没有我的日子他们也一样过去了,并没有把“温莎公爵”的故事重新演绎一遍。我也没有成为惊天动地的传说,依旧穿着七寸以上、镶满珍珠羽毛的羊皮鞋缎子鞋一场接一场地赶晚会。
过去的女人可以躲在锦绣丛中刺绣一辈子的花,所以她们理所当然也心安理得地看着男人的脸色。而我是个职业女性,我必须靠自己的双手--我不可以轻易地相信任何一个男人,男人其实是比女人更不可靠的一种动物--不不,这样比较是不公平的。也许男人压根就和女人没什么相干,是空气中的两种物质,是大路中央的两个方向,是毫不相干的两个故事--来自两个星球、说着两种语言、连身体构造都截然不同。即使我有时不得不做出一副相信他们的样子,我也没有真正相信过他们,因为他们并不是上帝,而我活着,也不靠他们嘴里的一句话。
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我经常会半夜无缘无故地醒来,呆呆地望着窗外。公司为我租的这个公寓还不错,可以看见一个美丽的喷泉花园。但这不足以安慰我,我以前在德国住的时候窗户对着宽广的湖面,夜月的光芒照在粼粼的水面上,借着星光的剪影,可以看见湖旁丁香、木莲和剪秋罗的身姿,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夜晚独有的香气……是不是因为我是双鱼座的缘故,我格外喜欢水,常常幻想一推开阳台就能直接面对海面。我想我是寂寞了,女人寂寞大都是因为感情,难道我对某个人开始有感情了么?我的心情是灰蓝色的,像这个季节的海面,也许我身体的某部分正在苏醒,而另一部分却在死亡……
然而我仍没有接到大卫·克努得的电话,他说“我夏日的蔷薇,请你等我的电话”,但是我的等待终于落空。也许我根本不该相信他,相信这种客套的场面话,但不知不觉间,我不由自主地还是认了真,并像提防定时炸弹般的提防着那部小小的手机--怕它在我一个分神或者恍惚间响起来,而我却错过了这个重要的时刻。明明开着车,或者销售会议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我突然掏出手机,呆呆凝视半晌,有时也会转头问索菲:“刚才明明是手机在响。”索菲则讶异地望着我。
周末的时候我吃了加量的安眠药,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天空不知怎的,灰蒙蒙一片--也许从来就没有明亮过。我胡乱抓起一件绸睡衣,走到厨房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打开昨夜看了一半的VCD--捷克斯洛伐克的动画片《鼹鼠的故事》,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一部片子。这部动画片是默剧,如果手机响,我应该会听见--独身女人就这点好,可以不顾忌别人的眼光任意选择自己的生活。
偶尔也驾车去国贸买一两瓶香水。在国内买名牌化妆品是非常不明智的,但我也不过是一个女人,我最大的快乐也不过是让自己的感官沉迷在这一小瓶一小瓶充满魔幻的液体里,偶尔放纵一下我想也不为过。
我的生活完全和往常一样,每天拼命工作、偶尔和客户吃饭、按时回家喂猫、将感情收敛得十分稳妥……我觉得我已经成功地忘掉了克努得,大卫·克努得,我甚至觉得那些电话、那些约会,其实从头到尾根本是一个梦境,是因为我太孤独而臆想出来的--我孤独了么?
’周一的时候有场大型晚会,我们并不是参与方,但是用这样的机会为自己作些宣传铺垫还是必要的,所以我安排索菲和露西一起去。索菲的鞋型是仿照今年的路易威登,高得仿佛绷直脚面的芭蕾舞娘,可谁想她上车时鞋尖突然被卡住,从车上摔下来,别处还好说,足踝却立即肿成了馒头。
我对这样的意外没有防备,临时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代替,只好扮樊梨花亲自上阵。说到樊梨花,我一直奇怪她看上了薛丁山的哪里?竟然为他杀父弑兄、背祖离宗。而薛丁山也没有给她任何的许诺与盟约,甚至对她也不是特别的属意和在乎--她不过是他众多侍妾中的一个,但她最后的下场却没有因为这特殊的过程而好过他人,仍然被满门抄斩所株连,连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保住。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是否有懊悔过当初的抉择?我不能理解旧式的女人,也许是史学家故意地歪曲,旧式的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果敢刚烈,动辄就以死相胁--大家闺秀要死,小家碧玉要死,良家妇女要死,连妓汝也要死;知名的不知名的,什么杜十娘、李香君、关盼盼、苏小小,个个铮铮铁骨、义薄云天。惟一没死的崔莺莺,就被众人唾骂到如今!但是非常讽刺的是,好像这一切对男人统统不管用,女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要死要活,男人依旧按照一定的轨道运行,赶考、做官、游玩、娶妻……一样也不能少,真是太笑话了。所以说,书是不能多看的,越看越让人寒心。
但最令人莫名其妙的还是《白蛇传》,如果收录到EMBA教程里,教授会告诉你那真是一个极其失败的案例。想那白蛇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还端的文武双全--文可以行医做诗、武可以仗剑斗法,完全符合当时对名士相儒的要求(入则为良相,退则为良医);心思更是缜密到水泼不进、针Сhā不入--断桥相遇、船头送伞、义助开店……分明就是老式的爱情小说桥段。但是她依旧没能守住这个男人,两姓旁人的一句话就让他起了疑心,立要逼她现出原形,甚至在她生下子嗣后也没有心慈手软,还引法海入室,将她永远地压在了雷峰塔下……最令人气不过的是,那许仙不过是一介布衣,除了相貌稍显清俊,身边并无长物,白蛇遇到他时他还寄宿在姐姐姐夫家中--即使这样一个男人,也没有被白蛇握在掌心。
我很是黯然,不知为什么会联想这么多,真令人沮丧,甚至一刹那有了冲动想下车掉头而去。但我依然坚持到了会场,职业女性的忍耐力还是很值得惊叹的。
我们迟到了十分钟,露西赶去洗手间补妆,我则一个人站在窗口背光处。我的鞋跟虽然不及索菲的那么高,但也足可以和古罗马的艺伎相媲美,不得不找个地方依靠。我靠在窗帘上--窗帘没拉严,黄昏的光从缝隙里透过来,让所有的暗影都起了层金边,浪漫而且悲哀,好像是久远之前的什么童话的布景。
“你好,蔷薇。”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
我突然觉得鼻子泛酸,泪水管不住地要涌出来,但我还是强自镇定下来,说:“你好,克努得阁下,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蔷薇,见到你真高兴。”他看着我,冰蓝色的眼睛就像是蓝色的冰海,除了他要表达的感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杂质。
我很想讽刺地说:“是么?”然后便把头掉过去,对他不理不睬,可我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职业微笑,说,“是的,我也很高兴。”
“蔷薇--”他还想说什么。这时,露西已跑到了我身边,说:“夏小姐,我准备好了。”
我点点头,转向克努得,道:“我们要进去了。”
他看着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说:“你新换了助理么?”
“没有,索菲今天生病,否则你也不会看到我。”我职业化地笑笑,“这是另一个女孩子,叫露西,她是不是很漂亮?”
“很漂亮呢!”克努得诚心诚意地赞叹,“你们公司里都是漂亮的女孩子。”
“漂亮而且能干,”我不带一丝感情地补充,“这两种特质很难混合,所以找一个助理格外不容易。”
他看着我,欲说还休,冰蓝色的眼睛既纯真又复杂,看不到心底。我有些难过,但还是偕同露西走进了会场。
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遇到他?他说过要给我电话,我是那么地想相信他,但是,他没有给我信任他的机会。已经开始有模特走秀,衣香鬓影的绅士小姐们浪声谑语。我打发露西去找人聊天,自己则坐在角落的丝绒椅上发闷。
两个陌生的女士在交谈,因为她们没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传到了我耳朵里。“大使夫人真漂亮!”“是啊,看不出来是四十岁出头的女人。”“西方女人很少有这么细致的面孔。”……我好奇地顺着她们的声音看去,看到一个穿暗金色礼服的女人,脸孔果然很美,身材也细挑,也不像一般外国女人那般嚣张或者冷硬,反而有种收敛的含蓄美--正是我欣赏的那一种。
露西赶过来,说:“夏小姐,那是克努得夫人,要我为你们引荐一下么?”
“克努得夫人,这位是我的上司,夏小姐。”我正要摇头,露西却已多事地扑了上去。
克努得夫人迎过来,说:“夏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早听说你们公司的礼服和珠宝设计十分别致。”
“谢谢你的赏识,”我笑得有点尴尬,我想起了克努得,大卫·克努得,“改天我派人专程去府上拜望。你喜欢哪一类的款式?”
她想了片刻,专注的神情很像克努得。我莫名地感到绝望,下意识地伸手去拉自己的项链。
“夏小姐戴的这一款就非常好。”
“我这一款?”我愣了一下,“这不是我们主推的产品,是上回有个贝壳专家送公司的一批样品,我一时技痒,要设计师给出图纸,做成项链和耳环……”
“但是构思非常好,夏小姐真是好心思。”克努得夫人称赞。
“多谢褒奖,”我脸上轻轻一红,“我给它起名叫‘海的女儿’。”
我非常希望谈话能早点结束,鞋跟太高,站着时我的脚面非常痛。克努得夫人的身高即使在东方人里面,也不属于高的那种,我不得不低下头来和她说话。我觉得很是尴尬,因为克努得夫人实在是漂亮,如果我是个男人,并且有这样美丽得体的妻子,我就不会到外面追逐别的女人--也许大卫·克努得并没有追逐我,一切只是我一相情愿地臆度,他难道会缺少女人么?我又不见得十分特别,我只是个老去的女人。当然克努得夫人比我更老,但是她有那么多年的感情作为基础,我有什么?我苦笑了。突然间,我开始审视自己,和别人的丈夫约会,又做着他妻子的生意--这样的事情是否道德?其实,我的道德观念十分薄弱,对佟太太腊梅我从来没有一点抱歉,有时公司的女孩子受了她的气,还暗暗以此为慰。但是我和克努得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交往,我这么难过一定是因为动了真感情--我开始对他有感情了么?当然,也许只因为他夫人的美丽大大超过了我的想像。
但是加尔德龙的太太并不漂亮,我依旧不快乐;佟先生的太太平庸而且嚣张,我更加不悦;如今克努得的太太如此漂亮,我却是大大的难堪了!
“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题目?我可以有这个荣幸加入么?”不知什么时候大卫·克努得走了过来。
我更加惶然不安起来,正准备找借口走掉,不想克努得夫人开口说:“你们先慢慢谈,那边有人招呼我。”
我点点头向她微笑致意,但面对大卫·克努得,我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得牵牵嘴角,道:“你太太很漂亮。”
“很多人都那么说。”他始终是那么风度翩翩。
我沉默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蔷薇,你又瘦了。”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而且,手还是这么冰。”
我很想按惯例推说“我长期节食”,但话到嘴边却不可抑制地变成了“你会关心么”。一说出来我便后悔,但又不能再遮盖什么,只好将头别向一旁。
“怎会不关心?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你,蔷薇……”他扳过我的肩膀,直视我的眼睛--他的手很大很暖,直传到我心里,“蔷薇,你是个太倔强的女孩子。”他轻轻叹息。
“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阁下,”我小心地选择着字眼,“我是--”
“我知道你是职业经理人。”他微微笑,“我亲爱的经理人,我有这个荣幸为你倒酒吗?”
我的脸一下红了起来,想起我们初遇的时候,他倒酒给我,不禁喃喃道,“真是谢谢了,我不敢当呢!”
“蔷薇,你在讽刺我么?”他认真地看着我,“也许我是该被惩罚的,但是我的确在时刻挂念着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冰蓝色的眼睛。我一点也不相信他,可是我情愿相信他。
那一夜过得特别快,又特别慢,他其实并不能和我多交谈几句,很多人争先恐后围着他,而我又生性不爱凑热闹,只好退让到一旁。我的内心像装了一把摇椅,摇过来、荡过去,在苦涩和甜蜜间徘徊不定;又像是那种旧房子的电梯,轰隆隆地上去、下来,偶尔停顿,空虚便格外具体起来。
“夏小姐,今天上午有NBT公司的专访,要不要我给你录下来。”索菲推门进来。
NBT是一家知名的环保公司,实力很大也很爱做秀,是我们一直争取的客户之一,但谈了几次都不得其法。于是我点点头,说:“好吧!”临出门又叫住她,“你的脚没事了吧?”
“搽了点药酒,休息了一晚,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索菲吐吐舌头,“露西说昨天晚上场面很大。”
“还好,跟以往一样,”我把铅笔放回笔筒,“没什么特殊。”但不知为什么,说到这句时我突然有点脸红。
“这是人事部送来的几份简历,是应征销售助理的,夏小姐看后请签个字。”索菲把一摞文件放在桌上。
“好。”我点点头,示意她出去。
但是我一个字也看不到眼里去,我想起克努得昨夜的话语,支离破碎的,像风吹落的蔷薇花瓣,偶尔拂过面颊或手背,痒酥酥,使人浑然忘却周围的一切--我根本不相信他,但是我情愿相信他!
正在恍惚间,索菲又敲门进来,急匆匆地说:“夏小姐,快来看。”
我因为被销售部的事情刺激过,一段时间内都不能接受这样的一惊一乍,忙站起身来,问:“出什么事了?”
索菲顾不得回答,将我连拉带扯推进了放映室,说:“你看,记者正采访克努得阁下。”
我一愣,屏幕上果然是他,正在应记者要求谈论环保问题。我进来的还是晚了,他已经说了大半,正在致结束语。原来是这样的小事,我心里一松,又不禁有一丝丝的失落,但还是打起精神来掩饰,说:“你这死妮子,可是疯魔了,巴巴拉我来看他的专访,又不是什么……”
索菲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我看下去。有个记者站起来问了一个轻松的问题作为结束,他问:“大使阁下,你最喜欢哪种花?”
他想了想,才微笑答道:“蔷薇。”
我面上一红。那记者没听清,重复一遍道:“是玫瑰?”
“不,是蔷薇,”他温和地纠正,“夏日里的蔷薇。”
我如同吞了一口滚水,一直热到心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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