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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回到公司的时候,露西向我打招呼,“夏小姐,又有花送来了呢!”

“是么?”我微笑着点点头,“这次又是什么花?”

一束小小的太阳花静静地绽开在我的花瓶里,那种明媚的颜­色­和笑容让我非常感动,我不禁用手指轻轻触碰。有专线电话转进来,我伸手去接,“你好,我是夏蔷薇!”

“蔷薇,是我。”那边的声音闷闷不乐。

我有些吃惊,道:“佟先生?”

他非常无­精­打采的样子,说:“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快乐。”我平静地祝贺,看索菲在我身边站着,就手写一张便笺让她补一份生日礼物给佟先生公司。

“但是没人记得。”他叹气。

“怎会?”我笑着说,“佟太还不趁这个机会大肆祝贺一下?我让公关部的女孩打个电话给她,问她是否愿意照顾我们的生意!”

“蔷薇,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佟先生叹气,但随即也笑起来,“她生了气,回娘家去了,新的女朋友还不知道我的生日。”

我笑得简直要咳嗽起来,道:“老夫老妻了还耍这种花枪?要不要我帮忙给佟太太打个电话,大家得一个下台阶的机会?依我对你的了解,你怎会把生日告诉一个新认识的女孩子?说不定你哪个保险箱的密码就依此而定……”

“蔷薇,你的嘴快过匕首!”佟先生叹气,“不知道你是否有见我今天送的花,我非常喜欢这种太阳花,但是从来没人送过我。”

“下次,下次我送给你。”我哄他。

“没人关心我!”他还在抱怨。

我笑道:“佟先生,有没有兴趣转行做歌星?或者雇个作家写自传?包管有一大票人都记住你的生平爱好!”

“真拿你没办法,蔷薇……”佟先生还在叹气,但已经笑了出来。

我时时都能将佟先生哄得服服帖帖,不过是因为我从来没在乎过他。越不在乎的人越会处理得大方漂亮,所以我是个职业经理人。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仿佛有谁齐齐约好了它们。我摘下听筒,道:“你好,我是夏蔷薇。”

“蔷薇,我这里是深夜,想听听清晨的你的声音。”那边的声音无比温柔。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压掉电话,第二个反应是听听他的解释,两种想法在我脑里交战了很久,最后决定选择一贯的不露声­色­,道:“是克努得阁下么?”然后我又看了看表,这里是北京时间中午十一点,所有我又补充了一句,“你现在哪里?”

“我在希腊--拉绮丝的故乡。”他的话语令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的相遇,那个酒会上,我正展示拉绮丝系列的晚装。那是个美好的夜晚,我曾经以为我遇到了生命的奇迹,但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我曾经试图去相信他,但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蔷薇,我想知道,你在北京多少年了?”他问我。

他并没有向我解释那天失约的原因,而我也就不问,反而摆出一副比他还镇定的程式化语气,道:“有没有四年?或者五年?我回国将近七年,公司总部在上海,然后转去广州……”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他叹气,“在北京的时间几乎每天都是午宴和晚宴,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是他在离开北京的时间里惟一一次给我电话,却不是道歉或者解释。不,其实我并不需要他的道歉或者解释,如果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的道歉和解释,她一定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去相信和原谅,而我,从本质上讲,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蔷薇,我下了很大决心给你电话,因为我一直在问自己该不该陷入对你的思恋……大多数时候我不能回答自己!”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音乐在幽谷中盘桓。

我沉默地聆听,用指尖轻轻触摸着花瓣,心思偶尔彷徨,不知如何作答--他这样算作解释么?这样就可以解释那天的失约么?当然我遇到过无数失约,那是商业伙伴、合作对象以及洽谈客户,一场接一场的谈判,一个又一个的会议,如果我的项目较小,当然是那个被省略掉的对象。但是这样的个人邀约被临时取消,是我平生所仅见。不,我当然不会不愉快,因为我已经做好打算,打算余生不再和他见面。

“蔷薇,我看见一首希腊的古诗,原文我不会念,但翻译过来的大致意思是,一个男人在对自己的情人感叹:为什么没有早一些遇到你?为什么见过那么多面孔独独没有看见你?为什么那么多不平凡都经历了,偏偏错过了平凡的你……”他的声音伴随着叹气。

我抬头看看天,很好的天气--北京难得的蓝天,湛蓝的颜­色­,像他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应该没有谎言,但是这没有谎言的蓝­色­到底背叛了我。

我的确有机会有理由要求他作应有的解释,但我没有这样做!纵然我的心在绝望与原谅间拼命摇摆与质疑,我仍然不会逼迫一个人去做不情愿的事情。这是一个自由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而且即便解释又能如何?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没有魔法使时间逆转。

现在我立在办公桌旁,是个清醒的职业经理人。依照一个职业经理人的判断,这样的感情和事件是非常不利于工作的!

放下电话许久,我都不能从迷惘中清醒过来。看着索菲进进出出,我几乎要拦住她问希腊那边现在几点,但我还是忍住了。

索菲走过来,说:“夏小姐有什么事情?”

我沉吟良久,道:“以后,克努得阁下的电话不要再转进来了!”

索菲吃惊地看着我,手中的文件散落了一地。

午饭的时候我没有胃口,嘱咐露西带一只菠萝­肉­松包上来,自己则坐在办公桌前发闷。这时,电话又偏偏不识趣地响了起来。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振了振­精­神,拿起话筒,道:“你好,我是夏蔷薇。”

那边并没有声音。

我提高了声音,说:“请问你是哪位?”

还是没人做声。

我不耐烦起来,准备扔掉电话,突然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夏蔷薇,我是邱海棠!”

“邱--”我本来想喊“邱经理”,又想叫“邱小姐”,却发现哪个都不合适,只好十分尴尬地等她下文。

“没想到会是我的电话吧?”她缓缓地问。

“的确没想到!”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找我做什么呢?

“你还好么?”她问,声音有点沙哑。

“托福,还过得去。”我不敢多说一句话,且看她的反应。

“工作很忙?”

“还不就是那些日常琐碎,你也知道的。”我警觉地说,奇怪她为什么单挑这些有的没有的跟我讲。

“我并不知道,”她苦笑一声,“我已离开公司。”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我突然有了打个电话给老同事的冲动,想来想去,不知怎的就拨通了你的号码。”

我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这两天在家里,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想起我们共事的情形,之前的我是从来不想的--是不是我老了?”女人很难承认自己老,她这么说我越发不敢接口,“有的时候我也反省,是不是真的做错很多事情--大多数时候我觉得寂寞,有时非常痛苦。但是一路走来我并没有后悔,或者说,我并没有机会真正后悔。我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只是走走走,不知怎的就走到这里……”她似在和自己说话,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我不知道她会毫无选择,我一直认为她的选择很多,至少比我多。看来每个人都不自由,不是被生活所束缚就是被自己所束缚,她为什么不自由?谁绑缚着她?让她困惑的不过是自己的内心。但是我呢?我又被谁限制在这里?

“工作十分辛苦,回到家却连诉苦的余地也没有。一个女人出来工作真是不易,也许我这样说乏味又罗嗦,可多大的问题出来,只有你一个人承担,若有谁在那个时候握一握我的手,我立时三刻就会爱上他……”

我听着邱海棠的内心独白,我其实并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有这样一个机会了解这样一个女人也是难得的。她是这样的寂寞,那么我呢?我问着自己,此时若有个人可以这样听我倾诉,我也就嫁给他了。

然而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公司和一家高尔夫会所合作,那家会所十分刁钻,不停提出苛刻要求,我和所有的市场部人员一起马不停蹄地赶报告、改条款,累得面无人­色­。有好几次加班到深夜的时候我都有冲动拨电话给大卫·克努得,但尊严和理智还是让我缩回了手臂。

有时加尔德龙会来电话,说完公事后总会缠绵几句。他最近升级做了父亲,年少的很多不羁也收敛了起来。偶尔他会问:“蔷薇,你会再爱我多久?”

“到我结婚那一天。”我敷衍地笑。

我没有大胆地说“我很寂寞”,或者“我早已不再爱你”……我和男人之间永远是客气而疏离的,就像酒会上的礼仪,进退有致。

“那你什么时候结婚呢?”他追问,“你不是最看不起婚姻么?”

我认真地想了想,道:“这个可由不得我来决定,而且那时我年纪小,自然有口出狂言的时候--我哪有资格看得起或者看不起什么人什么事呢?”但是我心底温柔地牵动了一下,蓦地想到了克努得--奇怪,我怎么会想起他?他是最不可能的结婚对象!但是我为什么会想到结婚了呢?

晚上回家的时候相当累,洗了把脸便沉沉睡去。在睡梦里,我依稀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非常快乐的年龄,穿一袭美丽的白­色­衣裙,正在参加一个喜气洋洋的婚礼。那新娘子十分美丽,长长的婚纱上镶满了珍珠与螺钿,仿佛童话里走出的人鱼公主。“这个新娘子叫什么名字?”我问身旁的姐姐。“她叫夏蔷薇。咦?你怎么连自己的婚礼都不记得了……”

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为什么会在梦中重回到十二三岁?不,梦境欺骗了我,年少的我并不快乐,我既不是长女又不是老幺,在生活中经常被漠视。而且我不是那种十分灵巧、会见风使舵的女孩子,父亲官派又很重,我总被看作是迟钝儿。我从小就有看卡通片的嗜好,对新闻记录片等并不感兴趣,父亲常常为之气恼,并以赞许邻家女孩来激励我,说她“从小就很有志气,关心国家大事,成绩又好”。我的成绩其实比那个女孩好很多,但从来没在家长那里得到过正面肯定。不,我并不是说父亲的教育方式不对,但我是敏感的双鱼座,打击和冷淡只会给我的少年时代造成深刻而不可磨灭的创伤。因此,我一早便学会不对任何人倾诉任何事--倾诉是毫无用处的!

那天路过一家花店,我突然听到一首歌,因为声音特别悦耳,所以不由站在那里多听了一会。那歌词是:

“我可以很久不和你联络,任日子一天天这么过

让自己忙碌可以当作借口,逃避想念你的种种软弱

我可以学会对你很冷漠,为何学不会将爱没收

面对你是对我最大的折磨,这些年始终没有对你说

爱你越久我越被动,只因你的爱居无定所

是你让我的心慢慢退缩,退到你看不见的角落

爱你越久我越被动,只因我的爱不再为你挥霍

是你让我的心失去自由,却再也没有勇气放纵

……”

店员女孩迎上来问:“小姐,你要什么?”

我有点慌张,说:“有蔷薇么?”

“什么?”那女孩比我更吃惊。

“对不起,给我一束玫瑰吧!”我略理了理尴尬的情绪,从手袋里掏出钱夹。

捧着玫瑰我上了楼,露西迎上来说:“夏小姐,又是谁送的花?”

“还有谁?”我笑起来,“是我自己买的。”

“为什么?”露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想不出怎样回答,只好笑一笑。

“夏小姐,日本那边空运了个邮包给你!”索菲跑过来汇报,一看见我手里的玫瑰,立即“哇”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情人节么?怎么夏小姐的花送不断的?”

我看看她,道:“就你废话多,我自己现买的呢!对了,邮包里是什么东西?”

“是一张大大的榻榻米,夏小姐,”索菲仰着头望我,“是加尔德龙先生邮寄过来的,他现在日本开会。”

“偏他这么孩子气,”我边说边加快脚步,“把榻榻米展开给我看看。”

那是张非常美丽的榻榻米,绿­色­细竹编制得十分­精­致,右下脚有同­色­的小小木槿花,展开来满屋子都是草地般的清香。

“夏小姐,给你包好带回去么?”露西问。

“不用了,”那榻榻米放在客厅里显小,放卧室又太大,而且我公寓的装修风格太过程式化与工业化,与这样古朴的风格并不搭配,“可惜了呢,不知道放哪里好。”

“夏小姐,你不是一直说要把办公室的套间改成茶室么?不如就腾出来铺上这个,改成日式风格。”索菲出主意。

“好倒是好,”我点头,“但是为了一张榻榻米,改装一整间办公室,会不会显得怪相?”

下午的时间排满了会议,开得人头昏脑胀,我抽空从会议室出来,一缕轻微的幽香钻入我鼻端。我有些感慨,城市里的玫瑰大都人工栽培,不太有香味了--这一束也许是野生玫瑰?我笑自己,哪里会是野生的呢?但是那首歌,它说:“我可以很久不和你联络,任日子一天天这么过;让自己忙碌可以当作借口,逃避想念你的种种软弱……”这岂不是我心情的真实写照?

茶室已经被她们布置好了,这两个女孩子倒也机灵。我脱了鞋,跪坐在榻榻米上,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似乎置身在夏日的碧野中。我很想问问加尔德龙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然而我没有这个勇气。大卫·加尔德龙--大卫·克努得,在我屏蔽他的电话后他似乎也没联络过我--他要联络我,很简单呀,他有我的手机号和邮箱地址,但是索菲或露西都没有给我什么人的留言信息。我几乎有冲动给他一个电话,但是手放在电话号码的键盘上,拨出的号码也在颤抖。有时候只是响一声,我便像做贼一样压断线路,而他也没有打回来过。

夏末的时候我们有一场大型露天舞会,我派了露西和索菲出场。那是个晚­阴­天,天上的火烧云亮得好厉害,从高楼望下去,看着车水马龙的都市,突然觉得非常孤单。我燃起一支烟,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百无聊赖地摘下听筒,道:“你好,我是夏蔷薇!”

“夏小姐,我是索菲。”那边的背景很嘈杂。

“什么事情?”我问。

“露西的鞋跟掉了,可不可以烦劳您帮我们送一双过来?”索菲在那边似乎很焦急。

为什么我们的产品最近总是状况频频?看来得和生产部好好商讨一番!我非常不悦,然而更不悦的是索菲敢这么托大,把上司当老妈子使唤!“为什么不打给售后?”我冷冷地问。

“打了好几遍,值班室一直没人接电话,”索菲嗫嚅地说,“上回我就反映过这个问题,售后部她们……”

“好了好了!”我答应下来,从货架上取下那双“水晶鞋”,但想了想,还是自己去仓库里换了一双银缎花的舞鞋,亲自开车送去。

街上车很多,天将暗但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奇异瑰丽的彩灯和灰­色­的天空与街道形成一种特殊的反差。《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理可以解释一切,但是我们,到底活在一个虚无的抑或是真正存在的世界上呢?也许我今天的存活全靠了某人的思想,如果有一天他思想停止,我也会灭亡。或者我根本不存在,只是某个地方某部小说里的虚幻人物。那我所谈的话、经历的痛苦,岂非更加没有意义?

我没有拿请柬,于是打电话给索菲,让她出来接我。等她的当儿,我燃起一支烟。索菲出来了,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我一愣--这不是克努得么?大卫·克努得!

“蔷薇!”他瘦了很多,看起来略显憔悴,但仍不失为一个英俊的男人。

“克努得阁下!”我说,尽量不让声音出卖任何感情。

(那歌声说:“……我可以学会对你很冷漠,为何学不会将爱没收;面对你是对我最大的折磨,这些年始终没有对你说……”)

“蔷薇,你又瘦了。”他走近一步,看着我。

“你是指我的体重么?”我客气地问,“我并没有瘦呢,相反还胖了五磅,只是最近出差太多,面­色­不好而已。”

(那歌词说:“……爱你越久我越被动,只因你的爱居无定所……”)

“蔷薇,我使你难过么?”他走到我身边,握着我的双手,“你的手还是那么冰。”

我别过头,将手轻轻但是坚决地抽了出来,说:“阁下,我不懂你话里的意思呢,我并没有难过,除非你是指我们这一季的销售量未达到我的预期值,但这种内部统计你又怎会知道?”

(那歌词说:“……是你让我的心慢慢退缩,退到你看不见的角落……”)

回头看见索菲,我又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露西呢?快把这双鞋给她拿去,我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了。”

索菲站在那里不动,一副木讷的样子。

这一来我动了真气,大声斥责她:“你是聋了还是瘫了?我和你说话竟敢一点反应也无!呆在那里作死呢!”

克努得挡在我面前,道:“蔷薇,不要责怪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是我,是我请求她设法让我们见一面的。”

我一愣,手里的鞋盒滚在地上。我低低问:“为什么?”傍晚的风一点一点地吹,拂在我脸上,像有人摘了蔷薇花瓣,缓缓地掷过来。

“蔷薇,希望我有这个资格和这个理智告诉你确切的原因。”他冰蓝­色­的眼睛因为痛苦转为一种深紫,让我忆起很久以前那个明媚的早晨,他告诉我他失踪的恋人时的神情,“我曾经下了决心不再和你见面,每一次说‘再见’的时候我都正告自己:‘大卫,这一切必须结束!’但是克制自己是十分痛苦的,我也只不过是个人!我想疏远这份感情,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直到看见索菲她们,我又完全崩溃下来。蔷薇,对你的感情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

索菲鼓了很大勇气才走上来,默默捡起我丢在地上的鞋盒,悄悄退出我的视线。我看着克努得,泪水汩汩地流出来,我很想说什么,很想拒绝他,但是我除了落泪,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那歌词说:“爱你越久我越被动!”)

“蔷薇,很多时候我真的想和你私奔,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他牢牢地看着我,直看到我心里,“为你,我可以放弃外交官生涯,开始另一种生活,即使是一个园丁一个木匠,只要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他,失声痛哭。类似的话我听过无数遍,从无数的男人嘴里出来,然而他说的,我全部相信--我很想不相信他,但是我做不到。

紫薇的气­色­好了很多,人也看着活泼起来,但是只有我知道,她的心里缺了一个角,再也补不回来。我劝她出去走走,说:“你的中学同学不是在青岛么?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好!”紫薇是一只笑嘻嘻的布偶,没脾气地被我摆布来摆布去。

当天她就起程了,很简单的行李,带了银行卡便可--又不是没出过门的乡下人,去趟邻村还要准备上一个月。

送她回来的路上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我将车停在路旁,说:“你好,我是夏蔷薇。”

那边温柔而憔悴的声音属于克努得,他说:“蔷薇,我要离开中国了,我的任期已满。”

我看着窗外,我什么也没听懂,只是挂着一个恍惚的微笑,礼节­性­地重复道:“你刚才说--”

“蔷薇,我为什么这么晚才认识你?”他叹息,“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在中国这么久,对北京不可谓不熟悉,但是为什么我没有早遇见你?我曾经想约会你,想告诉你我爱你,但是我有这个资格么?无论你是接受还是拒绝,我都将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我想与其这样,不如不要开始,但是我依然伤害了你……”

我的泪水流下来,后面有人不耐烦地按车笛,我无心去管,只是仔细而珍惜地听着话筒里似乎毫不相­干­的话。

“蔷薇,我现在就要离开了。我控制了很久,但我不过是个凡人,所以我可以问你么?只问你一句--你,爱我么?”他的声音转为沙哑。

我努力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尽量平静地说:“爱呢,不爱呢,又有什么重要?你就要离开中国,理当毫无牵挂地走。而我并不想陪衬或者牵绊你,所以我的回答对你,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蔷薇,”他痛苦地叫出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弃一切,我……”

“我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了,为我牺牲并不能感动我,相反会让我有很大的心理负担。如果你要改变,请切记是你自己要改变,并不是为了某人--我尤其当不起……”我的声音冷静得自己都吃惊,但是泪,已经完全湿透了面孔。

“我明白了!”那边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做声,很久,才发出电话挂线的“嘟嘟”声。

我掩住脸,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心里不断呐喊着:“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后面的车还在不断鸣笛,我是一个理智的女人,但是天知道,我为理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不知怎样开车回的家,我满满地接了一浴盆水,把自己泡在里面,耳边断断续续都是克努得的话语--大卫·克努得。他的名字、他的笑容、他的温暖,此时在我心里、在我身体里,正慢慢地流逝,像一朵云躲在黑夜里,像一颗星消失在阳光里,像被大海吞没了的一丝丝的雨。而我,正埋葬着我自己……

灯突然“啪”的一声灭了,是跳闸了么?或者保险丝断了?我围上雪白的浴巾,赤足走到门前,打开电箱--没电了!我叹气,怎么保姆没有把电卡充好值呢?我摸索着走到放电卡的抽屉前,借着电筒的灯光寻找。咦,这不是招商银行的卡么?我愣住了,突然想起,别是紫薇把电卡当成招商卡带走了吧?我又气她这么糊涂,又担心她没有钱该怎么应急。随即打电话给紫薇的手机,她已经关机了。我胡乱擦擦身上,就那么湿淋淋地躺在被子里,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都是湿漉漉的梦,总以为谁在我身边哭泣,半夜惊醒的时候才发现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天不亮时我就醒了,四周一片黑沉沉。我突然想起书架上还有一支郁金香状的香烛,于是摸索着去拿,又发现旁边还散着去年圣诞节剩下的可以浮在水面上的红烛,一并也取了来。

从牛仔裤里摸出惯用的都彭打火机,我把那些蜡烛一支支点燃。烛光很微弱,但是温暖,仿佛一下子把人拉到很远古的时代。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小女孩,在某个不平凡的夜里,等待一件不平凡的事--等了许久,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那些摇曳的烛光昏黄地映在墙上、玻璃上,映出一个个跳跃又恍惚的影子,像一群不知朝代的美女--也许就是韦庄词里的那些娟好幽媚的女主人公,怀着什么心事,等待着什么人,嘴边挂着暧昧莫测而忧伤凄楚的微笑。不可知,不能问,甚至不许靠近。若是靠近了去问,那影子倏忽一下便逃也似的散了开去。

小猫被惊醒,吃惊地向这边看了一看,又将头埋在臂弯里沉沉睡去,也许它的梦境里就此带了烛光。

我望着那一点点星星之光,有点百无聊赖。睡是睡不着了,但抽烟又嫌太早--我从来没有中午以前吸烟的习惯,想打开音响听听音乐,扭动开关时才反应过来现在正在停电。古时候没有电,人们是怎么度过这漫漫长夜的?所以有一个个香艳而迷离的爱情故事……我也想效仿,但是既没有现成的后花园可供拜月,又没有那样的才华抚琴自叹--即使有,在这样密集的住宅区内还不被人投诉死?最重要的是,我没有那样合适的人可以邀约或者思恋……也许我可以看看书,像那些屡试不中的书生,对,就看宋词!我又xixisusu(造字)摸去书房,膝头不知撞到什么东西,立即肿起一片,但这始终不能弄乱我的好兴致,我还是摸到了我要的书--那种仿古式线装的。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但对细节我是十分严格和坚持的。

字很小,竖读十分吃力,但我还是看得很仔细--自从工作以来我似乎再没有这样好的耐心和兴致将宋词一首首地读下去。我看到自己熟悉的句子,像“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像“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像“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像“玉阑­干­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对它们如对旧友,我想起初读它们的情景,是为了什么人,洒下的什么泪?古今皆同!慢着,这首词我怎么从没看过?竟然还是苏轼写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苏轼还有这样一首词?就着烛光凑近看了,是一首《虞美人》,那词说: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

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我缓缓地点头,写得真好,后面两句尤其好。“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这不就是现在的景­色­么?词的好处就在这里,能感动你的都会让你感同身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禁就读出了声:“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且徘徊。”这样的豪情是为了一个人么?那么我呢?细想了想,也许不是嘴里念的,竟是心在念呢!我在想念着一个人,那个人和我近在咫尺,却远若天涯。我和他共同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但是我对他一无所知。我是这样地想念他,想念到刻骨铭心,但是他却并不知道!

因为熬了夜,早上上班时眼圈有点浮肿,我让露西从雪柜里拿了个冰袋给我。总部照例发来优秀员工请调函,我打算推荐索菲去,她跟了我这么多年,理应落个好结果。

通知她的时候,她高兴得眼睛发亮,说:“夏小姐,我最喜欢比利时了!天哪,那是花都啊!但是,”她又有点犹豫,“我不会法语怎么办?”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万事总需个过程。”我看着她,心里有点不舍,有点喜悦,但更多的情绪复杂得一时理不清楚--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女孩子呢,如今可以独立高飞了。

接替她职务的理所当然是露西,这样,露西的职位就空了出来,其他几个助理还小,于是公关部力荐凯瑟琳。我一直对这个女孩比较有印象,让人事部取出她的简历,以便抽时间和她亲自面谈。

“你愿意来做我的助理么?”

“太愿意了,夏小姐,能和您一起工作是种荣幸呢!”那小女孩子很会说话。

“但是压力非常大。”我抽出一支烟并且点燃。

“有压力才有动力。”她眨动着灵活的眼睛。她们开始的时候都这么说,但是我这里人员流动非常大,我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上司,从不会姑息纵容哪怕包庇手下。

我缓缓吐出一个烟圈,问:“你的中文名字是?”

“我姓淳,淳芙蓉。”那小女孩子稚气地笑,有对浅浅的酒窝。她没有索菲露西或者茉莉莫尼卡那么漂亮,但十分水灵,皮肤尤其好--是那种稀有的好,似在为《诗经》或者《乐府》里那些美丽的南国女子现身说法,这一股清秀逼人的风范自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好名字!”我点头,“你可以出去了,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就向人事部递请调申请吧!”

她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露西敲敲门,说:“夏小姐,你的专线电话。”

“接进来,”我深深吸了口烟,“你好,我是夏蔷薇。”

“蔷薇,”那声音使我落泪,“我明天便要离开,可否有这个荣幸再见你一面?”

我低下头,他到这个时候还要说“荣幸”,在这一刹那、这个时段,他想将真心给我看,但我却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我很怕答应后他又因为种种意外失约。不不,我并不是个小气量的女人,但我也只不过是个女人。一次背叛已经足够,我已经没有­精­力和信心对任何人任何事抱任何希望--任何希望到头来都会变作失望。而失望会让我痛苦,以我这样的年龄与身份,怕是承受不起如此激烈的情绪。所以我客气地说:“阁下,祝你一路顺风,但是见面,我看就不必了!”

“蔷薇,你真的不想见我么?”他的声音仿佛略有哽咽。

我很难过,但是我做不到更多,我们的关系从本质上讲不过是路人--我想向他倾诉的时候何尝找到过他?所以我们的缘分也仅限于此!这不过是场优雅的舞会--他进三步,我退两步;我再进两步,他退三步……冷漠而高贵、高贵而疏离,穿着礼服和西装,永远说“谢谢”、“请”、“不客气”、“荣幸”!穿西装晚礼服的绅士淑女,即使像卡门那样泼辣地掏心掏肺,也只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哪有人当真?所以我硬起心肠说:“阁下,你离开之前一定有许多事要忙,我自觉没资格占用你的宝贵时间。”

“蔷薇,如果你不方便出来,我半个小时后到你公司!”那边不等我再说什么,就“啪”地压了电话。

我呆呆地握着电话,听盲音“嘟嘟嘟”地传过来,不想放下听筒。我始终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的面颊热辣辣的,似被蔷薇刺刺到,酥痒而疼痛。

我独自坐在茶室里,嘱咐凯瑟琳沏一壶普洱茶,冉冉的热气从茶壶里冒出来,伴随着绿草的香气,让人感到迷幻而奇异。耳边尽是克努得的话语:“如果不是在这个城市相遇,我们相遇在别的地方……”那么应该相遇在哪里?是另一个星球或者另一个宇宙?人类真是渺小,可以左右的事情是那么少,但是我们还要给自己设置那么多的藩篱,让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远到甚至看不清自己。小的时候,有个非常不错的物理老师,向我们解释光速,说人类如果具有光的速度,就可以退回到古时候,那么退回到古时候,我会是谁呢?是白蛇还是樊梨花,抑或是虚掷一生的王宝钏?而且,我该如何遇见他?即使遇见了又能怎么样?

索菲不敲门就跑进来,嚷道:“夏小姐,他来了!”

我还强自镇定,问:“谁是他?他又是谁?你这妮子说话从来都是有上句没下句!马上要调到比利时了,做事还这样风风火火……”

“蔷薇,是我,”她身后站着克努得,“原谅我没有通报。”

我看着他,缓缓站起来,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大卫!”我双肩颤抖得不能自已。

“是我,蔷薇,是我,对不起,我不能自已,我想再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眼,我--”他瘦了很多,看起来非常疲惫,但依旧无法掩饰他英俊的相貌--深棕­色­的眉睫、冰蓝­色­的眼睛。那蓝­色­极纯净,蓝到如辽远的天空,蓝到如深湛的海底。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么美丽的蓝­色­,我以为他是我生命中的奇迹,但他,并不属于我。

“大卫,你真的来了!”我忘情地迎上去,完全忘了身边还有索菲。

“蔷薇,我来了,我一路飞车过来,我--”他穿着休闲西装,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T恤,脚上是淡棕­色­的牛津皮鞋。

我看着他,不由得主动去握他的手,“你的手很暖。”我眼里含着泪。在这一刹那,我原谅了一切:他的失约、他的轻浮、他的缺乏诚意。

“蔷薇--”他双手将我的手合在掌心,“我处理完事情,推掉约会,第一时间来见你。蔷薇,也许我这样做是没用的,你依旧不信任我,依旧恨我,依旧……”

“大卫--”我看着他,如此接近,我可以闻到他的香水,我可以看见他的面孔,我可以触摸到他的温度,但是我却不了解他。我和他如此接近,但隔了整整一个宇宙。我的确不信任他,我们相识在那么突然的境地,他接近我的方式好比一个轻浮的浪子;我们相处的时间又那么短暂,互相都是疑虑重重的人,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着对方,终于在我准备相信他的时候他背叛了我;现在他马上要离开了,他就算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处?即使他飞车来看我,即使他用温暖的手握住我,即使他说要为我放弃一切……

“蔷薇,”他捧起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我,似乎想要把我刻在心里,“我要记住你,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唇­……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组合?蔷薇,我爱上了你--爱情是那么复杂,但爱情却是如此美好。我一直对自己说:‘不可以!不可以!’我甚至故意幼稚地惹你生气,想主动结束这一切,但是我不能控制自己……蔷薇!”

我别过头,想装作冷漠,但是除了哭泣着答应,什么也说不出来。

“蔷薇--”他又叫我。

我含泪点点头,算作答应。

他一声一声地叫着,我点点头,时而答应、时而哭泣,但即使在答应的时候泪水也肆意地倾泻而出,不能控制。

我看着他,他也望着我,他冰蓝­色­的眼睛好像矢车菊,此刻充溢着悲哀。我突然想起被小人鱼搭救的王子,当他得知小人鱼化成泡沫后,是否也如他这样悲哀?而他的悲哀,又能持续多久?

有一首词叫《虞美人》,它说:“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且徘徊……”我很羡慕古人,可以通过酒或者诗,甚或歌与舞来表达离愁别恨。但是我,除了望着他,什么也不能做!

但是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那炸雷般的铃声格外刺耳。他愣了一愣,似乎想不接,但那铃一声一声响个不停。我苦笑了,道:“你还是接吧,别是什么急事!”

他望望我,想说什么,但还是拿起了手机。他的声音严厉而简洁,似乎在和什么人激烈地讨论什么问题。然而,他最终无奈地低下头,说:“蔷薇,我要马上离开了,有个重要的客人在使馆等我,我必须赶到。我多么希望我可以立即卸任,但是此刻我依旧是一个大使。”

“我明白!”我点点头,努力恢复着克制的微笑,“我都了解,你去吧!”

“明天、明天,”他痛苦地低吟道,“明天这个时刻我会离开中国,你--会来么?”

我摇摇头,我不会答应这样的临时邀约,而且,我算谁呢?我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呢?我拼命摇头,脸上微笑灿烂,但眼中泪光闪闪。

“那么,我可以得到你的电话么?”他将脸埋在我的肩头。

我依旧摇头,不停地摇头,微笑仍是完美的微笑--我不可以轻易许诺任何人任何事,但是我的泪水却管不住地连串落下来。

“蔷薇!”他叹息一声,黯然地向外走去。我从草席上站起身,礼貌地恭送。他突然转过身来,我猝不及防地被他拥在怀里,拥得那么紧,使我几乎不能呼吸。“蔷薇--”他低低地呐喊,深深地吻住我的嘴­唇­。他的泪水混合了我的泪水,从我面颊上流下来。

第二天工作非常吃重和繁忙,案头上的文件堆积如山,我不停地手挥目送,只恨是冷气房,否则再加上“挥汗如雨”作为陪衬,会更有情景剧的效果。我已放索菲的假,让她回家休息。凯瑟琳新上手,诸事不顺,我只好亲自处理来自总部和各个分公司的文件。已是夏末秋初,我们的活动安排得满满当当,我让露西发了会议函,让公关、销售、活动和拓展部经理挨个到我办公室汇报工作。我拼命让自己忙碌,没有思想的空暇,但是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突然情不自禁地推开窗户,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今天是个好天气。而大卫,大卫·克努得此刻已经在我的上空,飞向地球的另一个方向,大卫--我始终没有勇气打电话给他!可他也没有给我任何消息呀,他完全可以让秘书给我一个口信,说他已经到机场,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合作。或者他发信息给我,他不是不知道我的手机号……怎么?难道我在期盼什么吗?

我突然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是那首很美丽的歌曲,它唱:“我可以很久不和你联络,任日子一天天这么过;让自己忙碌可以当作借口,逃避想念你的种种软弱……”这不是正在描述我的心情么?我的确可以抑制自己不和他联络,也可以装作自己很忙碌,但是我却不能禁锢自己的心自己的灵魂和自己的思想,此刻在一万一千米的上空和某个人在一起!但是,是谁?是谁在办公室放这首歌?谁敢在办公室放歌?

“是谁?”我问出来。

露西慌张推门进来,道:“夏小姐,找我么?”

“是谁在放歌?”

“放歌?有么?”她疑惑得侧耳凝听。

那歌声继续唱:“我可以学会对你很冷漠,为何学不会将爱没收;面对你是对我最大的折磨,这些年始终没有对你说……”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露西的表情十分困扰,但她依旧职业地说,“夏小姐,要不要我出去查一查?”

“不必了,”我勉强挤出一个笑,“也许是我耳朵出问题了,你出去吧!”

但是我分明听到那声音清晰又悦耳地唱下去:“爱你越久我越被动,只因你的爱居无定所,是你让我的心慢慢退缩,退到你看不见的角落……”

我真的幻听了么?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和孤寂,为什么我可以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呢?还是露西的听力有问题?刚好凯瑟琳带文件进来,我拦住她,问:“可曾听到街上有人放歌曲?”

她站住,认真地听了一会,然后小心地说:“夏小姐,我们的窗户并不临街,按理是什么也听不到的。”

我点点头,示意她出去,但是那歌声仍在继续:“爱你越久我越被动,只因我的爱不再为你挥霍;是你让我的心失去自由,却再也没有勇气放纵……”

我的泪水缓缓落下来,我知道了,这声音原本就存在我心里,原本就是,像一个遗失部落的烙印,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但是大卫,大卫·克努得,他此刻在离我一万一千米的高空上!

但是他毕竟是离开了,离开了我,离开了熟知的一切。他说他对北京已像家乡,那么他此次离开时的心情应该很黯然吧--或者男人不会这样多愁善感!

我也不会如此敏感,现代人哪有时间和这份­精­力去思忖这个,而我又是一个真正的职业经理人。只是在他离开的头一个星期里,我的幻听症似乎更厉害了,无时无刻会听到手机的声音,有时开着重要会议会飞快地拿出手机,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而我只好黯然地道歉,也会在开车时突然听到有人在细声唱歌:“我可以很久不和你联络,任日子一天天这么过;让自己忙碌可以当作借口,逃避想念你的种种软弱……”

他走后的第二个星期,我的生活陷入混乱之中,参加舞会的时候打翻了葡萄酒,溅得长裙和披肩上都是酒渍印。这是惟一一次我没在这样的大型聚会上穿我们公司的礼服--由协办公司借出,这样无论如何要赔偿了!周末开车的时候和别人撞到了一起,所幸人无恙,之后的一个星期内只能打车上班。但是因为工作压力大的缘故,我经常神思恍惚,就这样掉了一个手袋,里面装着我最心爱的一瓶香水和镶碎钻的HugoBoss乌漆打火机--我只用过一次。但最要命的是,我丢了手机,里面存着所有的重要号码,包括克努得的。今后如果要得知他的音信,只能等待他来联络我了!

我的烟抽得越发厉害,整整比平时多了一倍。索菲临走前罗罗嗦嗦地叮嘱我:“夏小姐,不要抽这么多烟了,对身体不好呢!”

“不抽做什么呢?生活真是闷!”我勉强挂起一个笑,但那笑容像夏天里的最后一朵蔷薇花!

他走了已经一个月了,但我依旧保持着检查E-mail的好习惯,每天满怀希望地打开,即使明知垃圾邮件也不放过,盼望有奇迹出现,但究竟会有什么奇迹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晚上工作得太晚,没有胃口吃饭,往往开一瓶红酒,也不拿玻璃杯,就此对着瓶口灌下去,灌着灌着就沉沉睡去,比安定剂好,而且健康,但是别人也许不这么认为!

大约因为饮食失调的缘故,我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一点点小事都会让我火山喷发、震怒不已--供应商我已完全交给了茉莉和露西,怕一不小心口出恶言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尽管如此,我仍因为极小的事件接连开除了两名员工,事后静下心来一想,其实她们的罪责并没有那么不可原谅,然而已经无法挽回!

他走后天气正式变冷,我因为太瘦的缘故,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严寒,虽然我有一件蓝狐的大衣--真正的芬兰蓝狐,加尔德龙送我的。我披上蓝狐在街上行走,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一件蓝狐便能证明一个女人的价值,真是容易满足的虚荣。加尔德龙太太也有一件,但她那件是雪狐,比我这个便宜一半,看来在加尔德龙的心里还是我比较昂贵和重要--这个事件是否会让我高兴和平衡一点?

但我没有得到关于克努得的任何信息,他像是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也许他依旧在地球上存在,只是离开了我的世界!我对他来讲是如此地无关紧要,甚至不如一条蓝狐对我那么重要!我不是没想过一百条借口为他开脱,但我的智力尚不足以哄骗自己。我想我是难过了,但比难过更强烈的是恼怒与屈辱--难道我对他的感情已达到爱怒交加的地步了么?

我新换了一个保姆,南方人,烧得一手好菜,我的饭量比平时加大了两倍还不止,吃完饭又懒得动,体重日趋上升。贾宝玉作了一支《红豆曲》,那歌词是:“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尽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我是不用金莼玉粒也能吃得心满意足,没有纱窗绿竹也睡得理直气壮。周末的时候参加酒会,肩膀和腰身都撑得相当紧绷,稍一用力,腋下竟扯脱了线。我丝毫不惭愧,也没有减肥的计划,我想我是越来越颓废了!

时光飞逝,很快就是初春了,距离克努得离开也有四个月了。奇怪,难道我开始像古时的怨­妇­一样计算日子了么?我仍没有收到大卫·克努得的任何邮件或者电话,我没有办法联系他,但他要联系我却很容易啊,而且也不见得要花多大的代价!然而他不联系我,当然,他不联系我也无任何不妥--我是他什么人呢?为何巴巴地要对我有所表示?

我才没有为此伤了心,我很好地活着,并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索菲说过,要是她拿我这样的高薪,公司配大宿舍高级轿车,她就不会觉得闷。其实我也不是真正觉得生活沉闷,我只是……

公司在短短的时间内又扩大了规模,我理所当然跟着升了级。这算不算一种补偿--“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大卫·加尔德龙的妻子又为他生了一个男孩--天,她真能生!不过换个角度想,她不生又能做什么呢?他说:“蔷薇,自你离开后,我的心已经死掉!”但是即使他的心死掉了,他的生殖能力却一点也没减弱--也许我这样恶意地想是不应该的。

佟先生的新女朋友是这届最红的模特,有一点点欧亚混血,非常漂亮--那种程式化的漂亮,仿佛那张脸天生就应该放在招贴画上。他对我的态度也坦然了很多,偶尔说说有­色­的笑话--他是老了,多数老男人对此更不会忌讳。他故意向我披露说:“最开始我们的关系并不协调,她总是坚持要我用避孕套,可是我希望她吃避孕药。她对我说即使她用避孕药,我最好还是能用避孕套--这是欧洲的习惯。蔷薇,你在欧洲那么多年,你怎么想?”

我装作很努力在想的样子,然后说:“如果欧洲真个是人人都用避孕套,那他们的孩子怎么出来?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个女朋友,她找了个欧洲男友,她告诉我她真的不喜欢用避孕套,因为那种感觉就像穿着袜子在洗脚。”佟先生哈哈大笑起来,说:“妙!这个比喻妙!‘穿袜子在洗脚’,我一定要告诉她!”我点头赔笑,这一季,佟先生仍是我们产品的忠实FANS。

“我们又加了很多家居产品,佟先生有没有兴趣看看?”

“当然有,蔷薇,你的推荐总不会错。”他老了,而我也只是个行将老去的女人,所以我们说话更加熟络、没有隔阂。

然后是深秋,我依旧没有得到大卫·克努得的消息,照理说我不该抱任何希望,我不是一早打定主意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任何希望的么?难道我也有软弱的时候?但是曾经一度,我多么想相信他,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我--他并没有给我信任他的机会。

露西并不喜欢凯瑟琳,她向我抱怨道:“她脾气又臭又硬,一点也不机灵,还敢和我顶嘴,我真想开除她!”

“你没有这个资格!”我制止露西,“她新上任,你要多带带她,而不是在我这里抱怨!”

“笨得像头猪,也不知道公关部为什么要推荐她来。”露西犹自恨恨,“为什么不提ⅿⅿ上来呢?ⅿⅿ还好过她!”

我白了她一眼。

中国总公司的市场部副总来电话要我去趟广州,自我调到北京后就几乎没回过广州,当然是因为新业务较忙碌,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有心回避--即使非要去南中国出差,我都提议去香港或者珠海。这次要我去,是为什么呢?一涉及到具体问题,总部那边就言辞闪烁。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是个职业女­性­,懂得不该问的话尽量少问。

到达时天正下雨,又赶上白云机场附近修路,非常泥泞的样子,我对广州一向没好印象,尤以这次为最。广州分公司派的车我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又急着去酒店洗澡换衣,一看带的行李也不多,便自己打了个车。

谁想刚刚放下行李,连箱子封条都没拆,总公司那边就来了电话,通知我到一楼的中餐厅开会。我刚想问和谁见面、重要程度以及内容要求,对方已压了线。怎么这样鬼祟,我非常不高兴地换了双鞋子,走到一楼的中餐厅。这并不是吃饭时间,餐厅里几乎没什么人。广州的酒店总是这么­肉­麻,装修得大红大绿十分乡土,连五星级酒店也像舞狮的会馆。

我刚一站定,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跃入了我的眼帘--这不是邱海棠是哪个?我非常诧异,第一个念头是转身离开,但多年来的职业素养仍然使我轻轻招呼了一声:“邱女士,你就是今天要和我开会的人么?”

她一愣,闻声缓缓地转过身来。她老得更加厉害,一低头,脖子面颊都出卖了她,为什么会老得如此厉害?生活不至于如此不堪,那么--她看见我,略微吃惊,然而比吃惊更甚的是失望,所以她顿了一顿,说:“夏蔷薇,怎么会是你?”

我也怔了一下,继而强笑道:“怎么,不该是我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没了当年的跋扈与机灵,反而显得更加破败不堪。她怅然说:“他始终不愿意来。”

我没有追问这个“他”是谁,有耳朵的人都在当年风闻过她和她的主管--这次叫我来开会的副总,关系暧昧。我曾经以为这是某些人恶意造谣,如今看来确有其事,但他们为什么要将我牵扯在里面?

“他没有原谅我!”邱海棠笑得很凄楚,即使这样的女人也有凄楚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我无法理解他们的世界,就像我无法理解紫薇的丈夫--他们的确相爱么?如果相爱,为什么之后邱海棠情夫若­干­?他们不过是互相利用么?那为什么连见面的勇气都没有?但是他们的感情……我记得那个时候茉莉还是我的助理,她有一次天真地问莫尼卡:“他怎么会看上邱经理?做人家情­妇­的女人不是要很漂亮才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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