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小心地选择词句,“但是你为什么要企求他的原谅呢?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那么一个女人该企求些什么?爱情?金钱?权势?性欲还是稳定感?”她偏激地冷笑,连目光也不屑于投向我,“夏蔷薇,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势利和虚伪!”
“我势利和虚伪?”我苦笑起来,邱海棠在这一刻,在责骂和讽刺人的时候,才像是真正的邱海棠。
“他终于离开了我,他曾经说过他爱我,但他还是离开了我……”邱海棠喃喃自语,并不看我,“他其实并不值得信任,我一早已知道,可是我总是愿意去相信一次,哪怕一次,但是他不给我这个机会……”她重新转向了窗户,眼光似乎投向更深更远的地方。
这个“他”是谁?是副总还是她的助理?抑或是别的我所不知道的男人?不过我聪明地选择了闭嘴--好奇心杀死猫,很多东西知道得越多越是死罪一条。况且即使问了又有什么用处,她不见得就老实到什么都告诉我。并且我这个人一向漠然,别人说多少,我知多少!
因为和邱海棠谈判有功,总公司市场部推荐我管理广州分公司,而我觉得我是有这个资格胜任的。克努得仍然没有给我任何消息,邱海棠说:“他终于离开了我,他曾经说过他爱我,但他还是离开了我……他其实并不值得信任,我一早已知道,可是我总是愿意去相信一次,哪怕一次,但是他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也是!
次年我被派去东南亚考察两个月,和投资公司讨论店面的选址问题。回来的时候,人事部告诉我妮娜辞职了!她递辞职申请的时候我在香港,因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她的直属主管瑞柏卡嘱咐不要惊动我。
我点点头,点上一支烟,站在门口抽,正看见行政处在搬走她的办公桌。我突然想起她曾是我的助理,但她做错了一件事后,我就再也没给她继续留任的机会。当初,妮娜曾是我钦定的人选,她学历不高,但是英语非常好,来我这里的时候也就是凯瑟琳现在这个年纪,因为克丽丝汀娜的工作压力大,我从公关部调她来做秘书助理。她非常机灵,又很外向,我渐渐让她接触市场与客户,并指给莫尼卡做助手,然后我的助理苏珊结婚,再然后茉莉升职去采购部,我这里又急需用人,便用她补了苏珊的缺。
索菲来的时候正一副青黄不接的毛丫头样子,妮娜大大嘲笑过她的穿衣品位。有一次我出去,正看见妮娜痛斥索菲,我没有Сhā手,底下人的事情我反而不好Сhā手,而索菲在墙角流了一上午的泪。但后来索菲成长得非常快,比妮娜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对索菲不算好,但是我也从来没有和妮娜太接近过,连请她吃一顿饭的时候也没有。
莫尼卡去当销售部经理后,妮娜就是这里的头了。她大起来,心事也多了,渐渐不如以前那么好用,经常犯错,犯了还盖住,像猫盖屎那样妄图瞒过我的眼睛。我终于不再容忍,找了一个极小的岔子将她发配回了公关部。公关部经理瑞柏卡是个很难相处的女人,这个我知道,而且妮娜在位子上的时候曾给过她不少气受,这一回去--我没有为她着想太多。我原想冷落她一下再招她回来,但是索菲迅速成长,并且我用了露西,露西之后有凯瑟琳,更不要说那些叫ⅿⅿ娜娜茜茜,善于并急于表现的小助理……不是我不给妮娜机会,新一代的女孩子长大了,更机灵、更美丽、更迅捷,她们占去了妮娜的位置!
所以我从不敢行差踏失,在这残酷而寒冷的世界上,我们能拥有的不过是我们自己,我们活着,从不靠谁嘴里的一句话--他们也不是上帝。当年我们谁不曾是淳芙蓉?站得住脚便是夏蔷薇,站不住脚就是邱海棠,苦心孤诣地嫁了人,若干年后也不过是佟腊梅。所有的女孩子都是四季的花卉,含苞、盛开、凋谢、枯萎……轰轰烈烈、瞬息万变,但是无论如何都像在一部写坏了的小说里,怎么努力都逃不过拙劣的结尾。最讽刺的是,女人只管在自己的世界里热烈盛开与枯萎,却丝毫影响不了男人,他们依旧升官、发财、恋爱或者Zuo爱……与女人毫不相干,毫不相干!
大卫·克努得已经忘记了我,当初的那些泪水、苦涩和艰难,现在想来不是不像场笑话!他说他爱我,幸好我没有特意去相信,若是轻易地相信任何人任何事,我想我活不到现在。但我为什么会如此难过?我,难过了么?
很快又是一年春天,紫薇从上海飞来看我。对了,紫薇现在是一家酒店的公关部高级主管--她大学的专业就是酒店管理,这么多年没好好工作,反而被忽略了。
她向我抱怨:“姐姐,你那只白猫拼命掉毛,害我都无法穿黑毛衣了。”
“那太坏了,”我用干毛巾包住刚洗好的头发,“那你就只好穿白毛衣。”
“而且我对柳絮过敏,那些猫毛钻到我鼻孔里……”紫薇恨恨不已。
“那就只好请你住酒店,反正你习惯酒店。”我笑起来。
“喂!我是你亲妹妹呐,竟然还比不上一只猫!”紫薇扑上来,和我做拼命状。
我笑着拿手挡她,道:“那猫正发春呢,你别惹它,当心抓你!”
“对了,它这样年年发春,你不去处理一下?要么给它找个配偶,要么阉了算了!何必每年都听它嚎叫?晚上也睡不着。”紫薇的气色恢复了不少,人们依然惊艳于她的美丽,根本猜不出她的年龄。但是只有我知道,紫薇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紫薇,她是被摔碎后重新粘合的古董花瓶,虽经妙手回春,灵气却消散殆尽。当年夏日里摇曳生姿、妩媚娇娆的那一朵紫薇花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只是个样子,仿佛是那种人造水晶花,需打着灯光、端着架子,在特定场景下反射出固定的光芒。
“叫叫也就习惯了,又不是一直都叫。”我说。
大姐姐发短信来说:“没想到紫薇妹妹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很高兴,这里的生活无疑对她是有好处的。”可是她真的恢复了么?我很怀疑!
无人注意的时候紫薇会突然对着窗外发呆,嘴里偶尔喃喃低语。有一次吃着饭,她突然放下碗筷,其实并没有看我,也不知是对谁说:“可是我毕竟是爱他的,我想那真的就是爱,但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一怔,手中的筷子跌落在盘子里。
夏季很快又降临了,公司正式任命我接管上海分公司。这对我来说真是意外,公司就只在内陆的这三个地方设了正式销售点,内部都传我可能是下一任的中华区副总。我很得意,但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露西告诉我现在是淡季,如果定经济仓可以得到三折的优惠。大约因为新升职的缘故,我很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廉洁”,而且三折的机票岂不比火车票还便宜?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可一上飞机我就非常后悔,那是架很庞大的波音747,不知为什么却坐满了人,一点也看不出“淡季”的样子。我身边是个西装革履的小男人,外套的样子非常过时和搞笑,却配着一条白色的涤纶裤,好像那种旧港产片里的马仔,显得不伦不类。
他主动与我搭讪,道:“小姐是出差么?”
我几乎从不坐经济仓,对坐经济仓的男人也免疫,而且我刚才放旅行袋在行李箱的时候他并没有帮忙,所以更加有理由假装听不见。
但是他并不气馁,靠近身体过来,继续问:“你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飞机已渐渐沦落成空中巴士,坐打折飞机就要忍受这样的折辱--我真是个愚钝的女人,何必为公司省这五分一毛?但是再不答言似乎更加不好,于是我简短而含糊地敷衍道:“电脑!”我可不是一天里有半天时间都对着电脑么?
“哎呀!”那个土鳖说,“这份工作薪水好么?”
我觉得他真是变态,而且有强烈的口臭。我别转了面孔,看周围有无空位,但是没有,只好忍住厌恶说:“还好!”
“那么小姐,太好了,”他滔滔不绝,“我自己有一家公司,代理的都是日本韩国的化妆品。我觉得你皮肤有些干燥,我可以免费送你一些试用。真的,不要钱!你看看……”
我实在忍无可忍,遂找借口发脾气,作正告状,“对不起,先生,我排日,别跟我提日本的产品!”
“哎呀,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日本的东西还是好的呀!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在日本拿高薪,我自己在上海有公司、北京有分支机构、家庭在国外……”
我站起来,走到飞机的尽头,找了个座位挤下,没有再回去的意思,并且心里一万遍地诅咒自己:“这样的小便宜以后不要再贪了!”
但是之后我又迅速黯然,我不能总是期望遇见大卫·克努得,而他也不会出现在经济仓里--讨厌,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大卫·克努得?他说:“我夏日里的蔷薇,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思念你……”他说过的话也很快就忘记了,根本当不得真,但就算他记得又有什么用?对我毫无裨益呀!我活着,不是靠某个人记得或不记得。只是有一度,我曾经多么的想相信他,他最终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第二年春季,北京的绿化树种里已经没有了柳絮,但是以前的柳树还在飘落,还有杨花--北京的杨树真是多。柳絮和杨花都是无根飘浮之物,自古被诗人讽咏得最为激烈,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胡太后的《杨白花》。这首诗并不流行,是因为做诗的人没有办法受到推崇。《杨白花》写得那么好,后世的评论者也只能说“音韵缠绵,令读者忘其秽亵”。胡太后想必是个勇敢的女子,贵为太后,爱上了一个叫杨华的民间男子,后来事情败露,杨华逃走,胡太后居然作一首歌,让宫里的人合唱,而且是“连臂踏足歌之,声甚凄婉”。“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这真是个有才的女子,所以后来写的《咸阳王歌》让所有文人墨客自惭形秽。可惜,她不是一个幸运的女子。
为什么这样的女子都会所爱非人,所遇非偶?那我们岂非更加情何以堪?但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为爱情遭受一次次万劫不复的命运?或者说人世间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爱情,那是由于寂寞、由于忧虑、由于彷徨、由于误解、由于林林总总而产生的一种巧合?那可能是任何一种巧合,就偏偏不是爱情!
我很羡慕胡太后,虽然杨华并不是一个真正值得爱慕和托付的男人,但她仍能大胆地直抒胸臆,清晰地表达出她想表达的一切感情。而我,除了沉默,什么也不能做!克努得离开了这么久,没有任何消息--这一点不是不像杨华,但我就算策动和命令全公司的女孩子为我合唱《杨白花》也无济于事--他根本不会听见和听懂呀!
夏季依旧是活动频繁的季节,我往来于几个城市之间,因为职位的提升和任务的加重,更加疏于参加这样那样的聚会。我对露西很放心,凯瑟琳也迅速成长起来,她和露西的关系得到缓和,但是遇到些有名头的宴请,她们还是希望我可以露露脸。其实现在我即使露脸也很少人会注意,我态度越来越敷衍,穿着越来越随便--在吊带小黑裙外加一条绣花真丝围巾就好算晚装。偶尔会遇到佟先生,他又换了女友,是香江小姐的落选佳丽,小女孩子因为尚未成名得利,所以对他格外恭顺。我想此次他的“袜子”问题会得到合理的解决,也许我这样想是太刻薄了。
公司替我在上海租了间公寓,条件和环境都比北京那个要好,但是我总有点不适应--年纪是越发大了,一个小物品的挪动都会引起我的不安,何况是居住条件的改变。有时晚上睡不着觉,我放从北京带去的VCD看。最近常看的是《广岛之恋》,又是玛格丽特·杜拉斯,我们似乎一生都没离开过这个女人。那里面有一首很美丽的法语歌曲,她唱道:“我再也不敢去了,我再也不敢去了,那个城市,再也不敢去了,因为他拒绝了我……”我呆呆地听着,有时吸一支烟--不知道大卫·克努得在这里遇到我会怎么样?他说他希望在另一个城市里遇到我,但是他确乎已经忘记了他所说的一切!
人事部举行大型招聘,深秋的时候正是许多人员跳槽的好时机,所以此时招聘是明智的。我的秘书克里斯汀娜正休产假,于是我要人事经理切尔瑞推荐一些女孩子来让我选,只是人事部不知怎么搞的,一口气约了二十几名女孩子。
“难道没有筛选么?”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切尔瑞。
“怎么没有?从一千多份简历里挑出来的。”切尔瑞甩甩头发,笑起来。
“可是保证个个漂亮?”我眨眨眼睛,“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放心!”切尔瑞和我共事数年,十分了解我的脾气,和我说话也极为随便,“个个都是大眼睛尖下巴,英语说得比中文还流利,站在你身后,衬得你活脱脱是大观园里的老太太!”
我笑得弯下了腰。切尔瑞的年龄和我相似,但她是个单亲妈妈,儿子上小学,很是健康活泼。看来对于女人来说,高薪比男人要来得可靠。
“你越说越玄了,我哪有那个福分!何况我也没那么老吧?对了,有长得像索菲的么?”
“你是想念索菲了?”切尔瑞点点头,“索菲的确是个难得的女孩子,还没见过那么善解人意的助理呢!不过跟着夏小姐你也算她修来的福分,有几个员工可以被公司派到比利时去的?”
“听说她在那里谈了恋爱?”我问,我想起多年前那个上午,她哭着对我说她得不到爱德华·安德烈的邀约--她现在的男友一定好过爱德华十倍吧?女人是需要成长的,你以为你看到的景色已经最美了,其实换一个角度,也许另一处的风景更是出人意外的迷人。只是有一个问题难解决,就是你不知道什么时间遇到的是最佳角度!
“夏小姐,可以开始面试了么?”露西敲敲门进来。
“可以!”我对切尔瑞点点头,她得体地微微弯腰退了出去。
我这间办公室重新装修过,那间茶室被撤掉,打通扩充后重新改装成会议室。这两间办公室之间用的是单面玻璃墙--好像法国电影《芳芳》里的那种,我这里可以看见会议室的一切举动,但是会议室的人不过以为那是一堵普通的墙。
我故意让这二十多个女孩子在一起多待一会儿--这是考验的第一步,你能够从中看出在这个新组成的陌生小团体里谁的生存能力最强、谁最口是心非、谁一直闲话不断、谁又木讷呆板……但是,慢着,一个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最先吸引我的其实是她狼狈的姿态,现在正是深秋十分,所有的女孩子都穿上了厚厚的保暖服,只有她还是一袭薄纱裙,不不,这不是经济问题,我看得出那是个很好的牌子,不是宝姿便是Prada。她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她清秀的脸湿淋淋的,好像刚淋完雨,但是北京的深秋几乎是不下雨的……那她从哪里来?然后我看见她的脸,那是一张惊艳的脸,我从没看过不上妆也能如此美丽的面孔,好像拉菲尔笔下的《诗琴女》:典型的鹅蛋脸;眼睛圆而明润;肤色是一种不透明的白,宛如玉或者瓷;嘴唇小而厚重,似乎随时有千言万语欲向人诉说。
她坐在一旁,没有和任何人攀谈,显得更加落落寡欢,好像在为陆游的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现身说法。我不喜欢故意摆清高的女人,但那女孩子的落寞和骄傲似乎是天生的,也使她更显得孤独无助和楚楚可怜。
“把那个女孩子的简历抽出来给我。”我对露西说。
露西依言递给我。
我只瞥了一眼,指着那表格上的空白,问:“她怎么没写自己的名字?”
露西也吃了一惊,道:“我去问问她!”
“算了,”我一手拦住她,“直接叫她进来好了。”
那女孩走了进来,穿着白色无肩麻纱裙,其实无肩裙本质上和吊带裙差不多,但是在这样深秋的天气里显得格外的寒冷。她的乌发垂在脸颊两侧,因为被水打湿了,清晰地勾勒出她面容的轮廓:十分姣好的瓜子脸,下巴的曲线很美,只是过于尖,带些消薄相。她的脚上是一双细跟系带的白凉鞋,昂贵的质地,嵌满了细密的水晶;那带子直缠上小腿,在纤细的足踝处有朵小小的铃兰。
“你的简历上为什么没有填姓名?”我头也不抬地询问。
她似乎比我还吃惊,道:“我没有填姓名么?”
我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把简历递到她面前,“你自己看!”
她仔细地看了一遍,不安地看着我,说:“不然我再填一遍?”
“不用了!”我略有些不耐烦,“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来填吧!”
“我--”她精致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我叫夏蔷薇。”
“你叫什么?”我惊讶得扔下了手中的钢笔。
“我叫夏蔷薇。”被我一吓,她的声音顿时小了一截,眼神犹如受伤的小鹿,闪烁而迷惘。
但是我比她还震惊,震惊到难以置信,“哪个夏蔷薇?”
“就是夏天的夏,蔷薇花那个蔷薇……”她没有血色的菱角型嘴唇有些微微的颤抖。
“你叫夏--”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似乎激起了我的哪一点记忆,但只是一瞬,便如沉入大海的雨丝一般,迅速不见了踪迹。
“夏蔷薇!”她似乎被我逼迫得一点信心也无,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罪犯,迟疑不安地来回握着双手。我这才发现,从刚才开始她手里就一直握着东西--看清了,是一个银质的女用打火机。
她为什么会握着一个打火机来面试?而且这个打火机的款式非常老了,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加尔德龙曾经送过我这样一个,但我不知什么原因给遗失了,心里头十分痛惜,多次想买到一模一样的型号,但导购小姐告诉我那已经停产很久了。
正在这个时候,露西敲门而入,说:“夏小姐,你的专线电话。”
我点点头,熟练地拿起听筒,职业化地说:“你好,我是夏蔷薇。”
“你好,我是媚。”媚是我的大学同学,如今在一家日资的建筑公司做首席代表,偶尔也从我这里订礼服,所以也算是我的客户。她“咯咯”地笑起来,“亲爱的夏小姐,我是否打扰到繁忙的你?”
“怎会?”我舒出一口气,微笑道,“你在开我玩笑,我哪有你忙碌?”其实接电话的那一瞬间,我习惯性地以为是克努得--为什么我会以为是克努得?“自别后,忆经年,几回梦魂与君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曾经一度,我们以为爱上了彼此,其实只不过是爱上了爱情本身。或者我们连爱情具体是什么样子都不确定,只是生活本身太过沉闷与寂寞,所以一点点火花都会让人误会和痴迷。
“蔷薇,我恋爱了。”媚在那头说。
“你不是不婚主义者么?”我点起一支烟。
“我有告诉你我要结婚么?”她仍然在笑,但语气已转至落寞,“我只是遭遇了爱情!”
“这个动词用得好,”我笑起来,差点被烟呛到,“是如何‘遭遇’的?”
“说起来简直是一场喜剧。我被派到江南小镇去承接一项工程--极小的工程,我老板真是穷疯了,连翻修电影院这样的CASE也接,你可千万别以为是那种带快餐厅、冰淇淋屋的电影城。那个小镇上既无铁路也无机场,我直倒了三趟大巴才到,都是黄昏了,落日好像是放在啤酒杯里的生蛋黄,发出涣散而暧昧的光线。我顺着小巷一直走一直走,想找个人问路,问怎样才可以到达那家倒霉衰运的电影院,但当地人的口音让人根本听不懂!我又累又饿又绝望,连个可以歇脚的咖啡厅也没有。正在这时,我看见一大群人向着一个方向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想着人多的地方一定会有热闹的集市,或者有懂普通话的人。但是我一直走一直走,发现这些人都低着头,相互间也不交谈,空气里则散发着栀子花和晚香玉的味道,时不时有白色的花瓣飘落在地上……那白色花瓣渐多渐密,我好像走入了一个诡谲的梦境,心里头一阵阵发毛,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幢高大而且陈旧的建筑,很有些旧德国的哥特式风格,窄窄的门框两侧飘拂着白帘。我中文虽不好,还懂得‘驾鹤西去’四个字,于是我的头皮立即发麻起来,慌忙抓住后面的一个蓝衣男生,问:‘这里是电影院么?’不想那个男生比我还惊讶,道:‘小姐,你不知道这是灵堂么?’我看着他的脸,他长得并不英俊,身材高而瘦,有着南方男人特有的书生气。然后我们两人相视大笑起来,那一瞬间,我非常快乐,不知道什么缘故,就是快乐,而且快乐得不能停止……”
我静静地听她说,将打火机在手里反复点燃摁灭。都彭打火机有一声清脆的尾音,将它与其他的牌子明白无误地区分开来。
“他没有钱,只是个中学教员,显然也不会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而且有老婆有孩子。看,这样的男人与我的理想大相径庭,我却义无反顾地成为他的情妇,并陷入这畸恋中不能自拔。从他身上我能获得什么?我也经常嘲笑地问自己,但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快乐,才觉得放松,才觉得生命有了意义……”媚的语气渐绝望渐激烈。
“我--”我正要说话,发现那个叫“夏蔷薇”的女孩已经没了踪影,忙对媚说,“对不起,我这儿有点急事,待会再打给你!”
我按铃叫露西进来,问:“刚才那个女孩子呢?”
“哪个女孩子?”露西问,“是再叫一个进来么?”
“不是,是那个穿白裙的女孩子。”我盯着露西。
“穿白裙子?”露西歪着头,费力地想了很久,“今天来的女孩实在太多了,我记不得有什么人穿白裙子。”
我颓然地摆摆手,道:“好了,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露西点头退出去,但她突然站住了,说:“夏小姐,这是你的新打火机么?好漂亮啊!”
“什么?”我抬起头来。
“这是银质的吧?”露西将一支纤巧的女用打火机递到了我面前。全银质,希尔顿牌,一九九四年的款型,我曾经拥有这样一支,但这支,无疑是刚才那个来面试的女孩遗失的。
“这支打火机--”我把它握在手里,但没有说下去,它侧面的一行小字刺痛了我的眼睛--1993,Christmas,DloveR。这支全银女士希尔顿打火机就是我去芬兰培训的第一个圣诞节,加尔德龙送我的,“D”是他,“R”是“蔷薇”英文单词的首写。我一直以为它已经遗失,谁想到在这样一个机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我脊背一阵发冷,怪不得我觉得那个女孩很面熟,这不正是年少时的自己么?她习惯左手持笔;她的右耳有两个耳洞,戴一副三十分左右的钻石耳钉--现在这耳钉就在我耳朵上;她的下巴极尖,姐姐说很带薄命相……她就是我,那么我是谁呢?这里是哪里?难不成如《聊斋》里的书生,我一不小心走进了时空隧道?多年前那个芬兰黄昏的记忆重新浮现了出来,我总以为那是幻觉,却原来不是,原来我的年少和我真的见过面,并以这种方式,将这支打火机重新送还了我!
面试完所有的女孩子已近八点,我还没有吃饭,随手拨了个电话给加尔德龙,对他说:“我找到了那个打火机!”
“打火机?什么打火机?”他的背景很嘈杂,似在和什么人交谈。
我一下没了胃口,道:“算了,并不重要!”
他还在追究,“你说的‘打火机’是什么意思?”
也许他曾送了一千个一模一样的打火机给一千个不同的女孩子,要他记住这些琐碎的细节真是太难为他了,所以我笑笑说:“没什么。对了,大卫,我年轻时是否美丽?”
“没有人比你更美丽,”他充满感情地叹息,“蔷薇,在我心里,你就是小王子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但即使小王子那样纯情的男孩子,也依旧放弃了他的玫瑰花,他嫌他的玫瑰花太娇气,又认为玫瑰花欺骗了他。男人都是这样的吧,即使是我们的小王子!后来他离开她去远游,并把这些作为离开她的借口。玫瑰花微笑着道别,让小王子不要担心,说自己可以保护自己。人人都喜欢小王子,我却喜欢这朵出场不多的玫瑰花。当一个男人要放弃你的时候,你除了装作坚强洒脱和满不在乎,还能多做些什么?
故事后来说,小王子在地球上发现了大大的玫瑰花园,他发现他的玫瑰花并不是这宇宙中的惟一!那是作者的内心独白吧,他写到这里的时候也许后悔了,想起了年轻时曾经辜负过的一朵玫瑰花,但辜负的原因,也许是他太年轻,也许是他太好奇--对未知的世界充满憧憬,但他依旧归罪于她的娇嗔、她的谎言或者她的脾气不好!现在他终于悔悟了,一朵玫瑰只不过是一朵玫瑰,可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再如何追悔和悲叹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故事的结尾是,小王子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星球去,他直到死也没有再见那朵美丽的说谎的玫瑰花!
圣诞节前后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好在露西已经能独当一面,ⅿⅿ娜娜们,如果不是出席太重要的场合,也还撑得住。感恩节当天我们有四五个场子都在举办舞会,我每个都需蜻蜓点水地看望一下。公关和市场部的女孩子穿着镶了鸵鸟毛的桃红色百褶裙,戴着七彩的花冠,扮成小天使的样子提着柳条篮,给会场里的所有儿童挨个发放糖果与气球。她们美丽耀眼的身影点缀在会场里,好似一朵朵年轻芬芳的芙蓉花。
我看见露西时简直笑弯了腰,她身量本来就高,这件裙子又格外窄小,以致她一弯腰一低头,不是遮不住腰就是露出了大腿。虽说是给小孩子发糖果,但很多西装或者便装的中年男人也禁不住诱惑似的,从她篮子里取点礼品,伺机和她搭讪两句。
“你怎么穿出这种效果?小天使被你亵渎得好像艳舞女郎!”我笑得几乎要蹲在地上。
“哎呀,还说呢!这是凯瑟琳的衣服,胸部和腰身都这么紧,我说她简直没发育全呢!”露西恨恨地说,一边也禁不住笑了,“茉莉得哮喘住了院,库房没人守,我和凯瑟琳两边换班。最可恶瑞柏卡这家伙,做礼服的时候没算我的尺寸,弄得我现在只好将就着凯瑟琳的穿。天哪,我总算明白什么叫‘衣不蔽体’了!”
她的头饰有点散,我牵着她走到人较稀少的Lobby,说:“你略蹲身,我帮你整理一下花冠。”
“好,”她边答应边矮身,“夏小姐,我还是坐在暖气罩上较好,我怕蹲的姿势不对,后面全部走光了!”
“走光就走光吧,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笑着摇头。
暖气罩临着落地玻璃,可以看见外面的夜景。北京越来越重视过圣诞节,真个是火树银花般通明,反比中国自己的新年热闹。
“我趴得离玻璃这么近,人家会不会以为我是人体模特秀?”露西还在搞滑稽,“其实舞会中场的时候可以让咱们的女孩子到门口发糖果,顺便连资料一起发放,也算做个宣传。”
“哪里可以这样?穿那么少,不冻破你们的皮!”我笑着打一下她的头,“是客人都已走到酒店里来,进不来的也不用争取。”
但是我突然停住了话语,窗外的临时停车区驶进了一辆银绿色的奔驰,黑牌,橘黄|色的“使”字格外显眼。我对这个颜色格外熟悉,因为克努得就有相同的一辆--北京很少有银绿的奔驰,这难道是巧合么?
“夏小姐,你在看什么?”露西扶着自己的头发,仰起面孔问。
“你看那辆车……”我缓缓对露西说。
“咦?这辆车好面熟。”露西拿食指支起自己粉嫩的面颊,做冥思苦想状,突然间她惊叫起来,“这不是克努得先生的车么?我还记得有一次请他来,我为他指路,坐的就是这辆车!”
“你确定么?”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放心,夏小姐,我是摄像机记忆--过目不忘的,况且还亲身坐过。”露西将头饰解散,一根根地往下拔卡子,“但是现在的车主人不是他了吧,这么多年过去,新大使也该换届了!”露西没心没肺地说。
我点点头,对自己笑起来,我真是太痴心了,露西说得对,车纵然是老车子,主人早已换了新主人。但我为什么还这么怅惘?怅惘而且自嘲!我摸摸鼻端,自嘲地低头笑了。
“不然夏小姐,我过去看看。这车刚刚停靠,车主人都还没走出来,我去看看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露西机灵地说。
“算了吧,”我伸手拦住她,“太唐突了,我们也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对了,这样白眉赤眼的也不好。”露西鬼鬼地一笑,将长发打散在胸前,拎起自己的小篮子,“我去给他送圣诞礼物!”
“哎--”我想阻止她,她已扭着腰肢轻盈地出了转门。
那车还停在路旁,隔着落地玻璃,我看见露西走近去敲了敲车窗,然后车窗摇下来,车主的头探了出来。我一下子怔在当场,是我太思念了么?这个人的面孔好像克努得啊!我急忙揉揉眼睛看清楚,这次我更加确定,我们相隔并不远,冰蓝色的眼睛、深咖啡的眉睫,不是克努得又是哪个呢?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因为上天体恤我的祈求、怜悯我的痛苦而赐与我的圣诞礼物么?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快步向玻璃转门走去,但刚刚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我突然站住了,那冰凉仿佛一直冰到我心里去,反使我镇定了下来。这并不是梦,看来他的确回来了!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回来多久了?做什么呢?是路过还是长住?但是我,为什么一直没得到他的联络呢?
我掩住了脸,一步又一步地退回到原地,泪水有涌出来的冲动,但眼眶却像干涸的河床,阻止了一切。
(那歌声说:“爱你越久我越被动,只因你的爱居无定所,是你让我的心慢慢退缩,退到你看不见的角落……”)
露西吸着冷气,缩手缩脚地跑了进来,说:“好冷啊,还是里面暖和!”
我强笑道:“谁叫你打扮得这么伶俐就出去了?北京冬天的风多么厉害,一下子就冻成冰柱了,况且你还穿着短裙!”
露西不停搓手,来回跺脚取暖,“夏小姐,我觉得那个人好像克努得先生呢!”
我心里一震,表面上还是纹风不露,道:“怎会?你别是看错了吧?”
(那歌词说:“爱你越久我越被动,只因我的爱不再为你挥霍,是你让我的心失去自由,却再也没有勇气放纵……”)
“不会!”露西急起来,“我的视力一点五呢!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正打着手机,我等他很久,告诉他圣诞快乐,请他分享我们的糖果。他笑起来,说‘谢谢’,英语里有明显的口音,就是克努得先生特有的口音,可他竟然没有认出我!”露西说到最后,遗憾中带着明显的难以置信,仿佛无法理解如她这般的美女也会被人淡忘!
我只好笑着打圆场,“你现在更漂亮了,他哪敢随便认?万一被你告骚扰,给他一个耳光怎么办?”但那笑容太空洞,自己也觉得虚假,于是低头专心拨弄着露西的头发,但盘来盘去总也盘不好,最后只好放弃,“算了吧,你披着头发也挺好看!”
露西站起来,准备走开,突然又站住补充一句,“我把公司的资料册递给他,他一看见我们的Logo,突然愣住了……”
我点点头。露西伸了个懒腰,露出一大片蜜色的肌肤--性感而妖娆,立即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外国男孩子围了上来,嬉皮笑脸地向她讨糖果,而她也像个小老师那样,一人一块地均分。一个害羞的蓝眼睛男孩子偷偷多拿了一颗,露西不客气地敲敲他的头。另外一个咖啡色头发的英俊男孩假装立足不稳当,故意向她身上倒,露西则敏捷地一让,让那男孩子差点摔了个筋斗。大家一起暴笑起来,这真是个快乐的舞会!
快乐的舞会!快乐的圣诞节!
北京今年的春天催人生病,连露西这样一向健康的人,也因为整整一个月没休息日,终于撑不住病倒了,脸色难看得好像刚从腌菜缸里捞出来的。但周五有个大型酒会,我们非去不可,我只好带了凯瑟琳。露西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凯瑟琳一大堆,很不放心她的样子。
人家说“好事多磨”,也不知是不是真有好事,但多磨却是真的。那天不知怎的,就遇上了罕见的大塞车。虽说北京的交通一向成问题,但这样的堵车并不多见,尤其在长安街上。
尽管我们已经提前半小时出来了,却仍有迟到的可能。我绝望地趴在方向盘上,喃喃地抱怨:“天哪!”
不想凯瑟琳却镇定地说:“夏小姐,我早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所以我已经让瑞柏卡带着公关部的几个女孩子先去了会场。如果我们及时到,就还由我致开幕辞;要是我们去晚了,就让南茜去说。我昨天就把讲稿给她了,她已背熟了其中的段落。”
我不禁对这个小女孩子另眼相看,道:“南茜是谁?”
“公关部里最好看的女生,夏小姐没印象么?她从法国留学回来,会讲三国语言呢!”凯瑟琳积极地说。
“没印象,”我摇摇头,“公关部的女孩子个个漂亮。”
“那个大眼睛、尖下巴的女孩……”凯瑟琳还在形容。
克里斯汀娜产假回来后转去了行政,她说生产之后她的心境有很大改变,喜欢相对较稳定和轻松的工作。我发出应征函找新秘书,部门经理和我身边的助理都纷纷推荐自己喜欢的人上来,让人烦不胜烦。没想到凯瑟琳也不能免俗,我抬手制止了她,反正公司里出色的女孩都是大眼睛尖下巴的,我只喜欢这一款的女孩子,显得美丽而机灵。
“前面是不是有要人经过?要么就是出了车祸?”凯瑟琳似乎会读心术,急忙没话找话地欲弥补刚才的尴尬。
我很疲惫,不想再给她机会说话,于是旋开了收音机,那里面正放着一首流行歌曲,不知名的歌手唱着不知名的曲调。我隐隐听到一句,“我怕冷的手再也握不住你的心……”我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个男人经常把我的手包在掌中,他说:“手冰冷的人往往有颗火热的心……”虽然这样的说法是老套了。
车龙开始移动,我们并没有迟到。凯瑟琳穿着我们这一季新推出的“虞美人”系列,是一个日本设计师给出的提案,深色的面料上全是手绣的大朵大朵的花,竟然一点也不俗。
凯瑟琳临上台前,偷偷向我指点,说:“那边一桌是政府高级官员,这边坐的全是大使,今天有许多要人来赴宴,夏小姐格外留心一下好么?”
我笑着点点头,道:“去吧去吧,几时轮到你来教训我?”
人很多,会场略嫌拥挤,我溜到一边给自己取了杯果子酒,突然听到一把温柔如丝绒般的男中音说:“是玫瑰小姐么?”
我没有抬头,继续往自己的杯子里注酒。
“我可以为你效劳么,玫瑰小姐?”
我看了看四周,不再有别的女子,于是才意识到是在对我说话。
“但是我不叫玫瑰!”我说。
“那你的名字是?”说话的人正是凯瑟琳所介绍的大使中的一个。那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而且年轻--外交官这样的漂亮和年轻真是难得。他有着金黄|色的头发和眼睛,显示出温和的性情和良好的教养;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只尖尖的犬齿,给他的脸平添了几分孩子般的稚气。
“我姓夏,叫蔷薇。”我客气地说。
“是夏天的夏么?”他好奇地看我,一个外交官真不可以流露出这么多表情来。
“你的中文很好,阁下,”我笑起来,“的确是夏天的夏。”
“那么你是夏天里的玫瑰。”他的声音缠绵在我耳边。
“是蔷薇。”我纠正他。
“有什么区别?”他耸耸肩,“美丽的女孩子都叫玫瑰!”
“我不是那种非常艳丽、需要人注目钦佩的玫瑰,而是那种微不足道的蔓生花朵,生在墙垣破井边,春来夏去,自生自灭……”我笑起来。
“你的话像首诗,”他替我斟酒,无意中碰到我的手,“你的手很凉,是这个杯子的温度太低了么?”
“不是,”我摇摇头,“我的体温一向比常人低。”
“你是冷血的玫瑰,美丽的女人都冷血。”他大胆地握着我的手,“让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彼得,彼得·派尼尔。”
“彼得·潘?”我笑。
“是,他们都这样说。”他也大笑起来,笑得非常淘气,“你说,如果我们俩逃离这个会场,偷偷跑去喝杯咖啡如何?”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摇摇头,“但是我确定会有一半以上的人跟随你,于是那家咖啡厅也人满为患。”
他又大笑,引来不少人向我们侧目。半晌,他才说:“夏日的蔷薇,遇到你是我的荣幸,从你一进场我就开始注意你了,我可以得到你的名片么?”
我点点头,正低头从手袋里翻名片,就有一群人围了上来,嚷道:“大使阁下,有幸与您合影么……”、“刚才我请教的问题……”、“今年的金融政策会对贵国银行的进入有何影响……”
他无奈地向我眨眨眼睛。我做了一个了解的表情,自动退到了一边。
接着,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你好夏小姐,我是露西。”
“露西,你还没回家?”我诧异,她的鼻音非常重。
“我只是不能出场,还不至于病得要回家。”露西擤了擤鼻涕,“明天有一份合作文案要赶出来,公关部的女孩都出去了,我可不得不自己做?”
“别太拼命了,”我劝她,“对了,找我什么事?”
“夏小姐,有你一封信,欧洲寄来的。我不知道你今晚还回不回公司,特地告诉你一声。”露西吸吸鼻子,“凯瑟琳怎么样?没有怯场吧?”
“她还好,”我笑起来,“是加尔德龙的么?”
“不,不是二老板,落款不是他的,这个我还能辨认得出,所以才特地给你打电话。”露西很尽责地说。
也许是我那些欧洲的同学或同事,但现在电讯那么发达,为什么不用电话或者邮件?然而谁知道,也许只是一张升职贺卡或者结婚请柬。我喝完手中的酒,随便拉来一个公关部的女孩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南茜,夏小姐,我是南茜!”那女孩子有着非常灵活的双眼和尖俏的下巴,果然是水灵灵的漂亮。但是太水灵了,不免带些削薄相。
“南茜,待会凯瑟琳下来后你告诉她一声,说我回公司了。”我嘱咐她。
“好,”她眨眨大眼睛,“夏小姐,可以留几张名片在这里么?凯瑟琳说今晚有些相当重要的人物,也许他们希望得到你的名片呢!”
我吃惊地看了看她,现在的小女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于是我点点头道:“可以!”
回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露西,也许她已经回去,也许她去了复印间,谁知道,但是她把那个快件放在了我的桌子上。我撕开快件,里面还有个大大的信封,是那种米白色的贝壳纸,非常高贵沉实--现在很少人懂得这一套了。我从笔筒里取出万宝龙的银质裁纸刀,这是大老板--大卫·加尔德龙的父亲多年前送给我的,一直没有用武之地--怎样的信才配这样的裁纸刀?小心地展开信封,信纸更加美丽,有隐隐的蔷薇式样的印花,配着美丽的蓝紫色墨水--是谁这样好心思?我微笑着阅读,跃入眼帘的第一行便是“我夏日里的蔷薇”……我像被蜇到了般的立即放下信纸,那熟悉的字迹、久远的称呼,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谁!
我的眼眶有湿润的感觉,泪水却迟久没有落下来。他说他爱我,然而他待我也不过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么多焦急而痛苦的日日夜夜,我是个渐渐老去的女人--女人怎经得起老?我又不是王宝钏,哪来那么巨大与决绝的意志力去支撑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信念!
现在,我还要他的信做什么?“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yanyi(造字),今日富贵忘我为!”那个老妇苍凉地唱着。太久了,这么久的时间被虚掷,虚掷到我已没有任何哪怕是一丁点感觉--他还来信做什么呢?他曾经说过他要为我改变生命,放弃外交官生涯,但是他在地球的那一头,仍旧重复着自己的运行轨迹。他忘记了我,他已经成功地忘记了我,即使曾经回到过北京也忘记通知我。他满可以继续忘记下去呀,为什么还要给我写信?我不能够相信和原谅他,即便曾经有一度,我绝望地相信他并愿意原谅一切,但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踉踉跄跄地走进茶室,想沏一壶花茶,突然意识到茶室早已被改建成了会议室,那套榻榻米也被堆进了库房。我冲进库房,时隔那么久,那熟悉的榻榻米气息依旧浓烈,混合着特有的青草与薄薄的灰尘味道扑面而来。我顿时觉得很窒息,不由腿一软,蹲跪在地上。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关某个人,那个夏日的回忆……我想起一首歌,那歌曲并不流行,我听过一次后再也没有听见过,但是我仍然能够背熟它的每一句歌词:
“我可以很久不和你联络,任日子一天天这么过
让自己忙碌可以当作借口,逃避想念你的种种软弱
我可以学会对你很冷漠,为何学不会将爱没收
面对你是对我最大的折磨,这些年始终没有对你说
爱你越久我越被动,只因你的爱居无定所
是你让我的心慢慢退缩,退到你看不见的角落
爱你越久我越被动,只因我的爱不再为你挥霍
是你让我的心失去自由,却再也没有勇气放纵
……”
我的泪滚滚落下,还没到唇边,已变得冰凉。我用泪湿的面颊去贴温润的、落满薄灰的草席,脑海里都是他远久的、断断续续的话语。他说:“遇到你真是生命中的奇迹。”他说:“我想了很久想找到一个借口和你通话,但是很遗憾没有找到,只好如此唐突。”他说:“生命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我们每天都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所以对它总有期待;过去的伤痕就让它过去吧,生命总需一个借口,得以重新开始……”他说:“蔷薇,我想说,自从遇到你,天与地都改变了呢……”他说:“蔷薇,是我,对不起,我不能自已,我想再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他说:“蔷薇,我来了,我处理完事情,推掉约会,一路飞车过来,第一时间来见你。蔷薇,也许我这样做是没用的……”他说:“蔷薇,我要记住你,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唇……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组合?蔷薇,我爱上了你--爱情是那么复杂,但爱情却是这样美好。我一直对自己说:‘不可以!不可以!’但是我不能控制自己……蔷薇!”
有一首词叫《虞美人》,它说:“……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且徘徊……”曾经有一度,我试图去贴近他、了解他并且相信他,但是他没有给我足够的支持使我将信心维持下来。现在他终于来信了,但是太迟了,他伤害了我!当然,天地这么大,一个逐渐老去的女人受到伤害,又有什么关系?索菲说:“嘿,老女人寂寞的芳心……”我不是不想看那信里都写了什么,但是他曾经来过北京,却没有联系我,那么现在他写什么都是徒然。时间让一切变得没有意义,即使我想相信他为他开脱,这又有何用?他不见得会稀罕!
我拭干了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掸掸落在衣上的灰尘,从库房走出去,走回办公室。然后我洗了把脸,平静地拿起信,拿到碎纸机旁。
露西刚好走过来,说:“夏小姐,你要处理什么?交给我好了!”
“不用,”我慌乱地低下头,“我自己来。”
“咦?”她低下头。我很害怕她认出这就是她放在我桌子上的那封信,于是慌忙地企图掩藏,不想她说,“这枚邮票好漂亮,我妹妹集邮,不如送了我吧!”
突然意识到她不可能看过这个信封,连忙称好,从小桌子上抄起一把利剪,将那枚邮票飞速剪下。
“谢谢夏小姐。”露西吸吸鼻子,笑逐颜开地走开了。
信封宛如被开了个小窗口,透过那窗口,我看到几行优美的手写字迹:“那时的夏季……”、“我永远的蔷薇……”、“温润的青草气息……”、“去年寒冷的平安夜……”我又一次泪盈于睫,有一刹那,我真的抑制不住冲动,想看看里面厚甸甸的内容,但我终于还是放下了手臂。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写什么都是枉然,我是个老去的女人,对我而言,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乞求我的原谅,况且我只是原谅又有什么用处?若是我轻易原谅任何人任何事,怕是我没有资格站在这个位置上评判这样一封信!
我将信推进了碎纸机,决绝地启动了按钮。忍着泪,看它一点点碎成千丝万缕,像缠绵的雨纷纷落下。我闭上双眼,从此后它和我不再相干,不再相干,永远不再相干……
“夏小姐,电话!”露西扬声叫。
“是谁?凯瑟琳还是南茜?”我问,借此平静自己的情绪。
“都不是,一个男人,英语里有法语的腔调。”露西抽抽鼻子。
“男人?法语?那会是谁?”我疑惑地拿起话筒,“你好,我是夏蔷薇。”
“玫瑰小姐,你怎么不见了踪影?”那边是动听的男中音。
“是蔷薇,”我微笑起来,“彼得·潘阁下,你怎么会有我办公室的电话?”
“这个答案值一顿晚餐呢,怎么样,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与你这样美丽的小姐共进晚餐?”他的声音轻快而悦耳。
“什么时候?”我被他的快乐所感染。
“明晚好么?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他轻松地说,“你身边有纸笔对吧?”
“当然,我在办公室,”我又笑起来,“等一下!”
我一手持听筒,一手摸到签字笔,用牙齿咬掉笔帽,但没看见便笺纸,只好伸手去抽屉里探。慢着,这是什么?我的抽屉里怎会有名片?是名片薄里的名片漏了出来么?真是稀奇!凑近一看,上面赫然的几个字生生地敲中了我的鼻子:大卫·克努得。我一下子呆了过去,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季,我第一次遇到他,但是他并没有给我名片,是我后来从售后的女孩子那里拿到的,巴巴地小心存放,一放就是这许多年。人已非,物还在,想起来不是不讽刺的!我记得那也是一个酒会,一位大使的告别宴,那位大使姓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识了大卫·克努得。他赞我名字好,夸我像夏日里摇曳生姿的蔷薇,宽容我的任性,理解我的刻薄,关键是他没有误会我是一朵玫瑰!
那边的派尼尔还在说话:“蔷薇小姐,你准备好了么?”
我依旧在发呆。他是如此轻易地走进了我铜墙铁壁的心扉,契机只是因为他和我从前的情人大卫·加尔德龙首名相同--我当时认为这是一种缘分。但是什么是缘分呢?很多所谓的缘分,不过是男女在初识时的一种托词和借口,一旦人走茶凉,这岂不是一句笑话?
“蔷薇小姐,你怎么不做声?”彼得·派尼尔着急起来。
他曾经说过要和我私奔,他说过他要放弃外交官生涯,他说他愿意从头开始做一个园丁或者木匠……曾经有一度,我是那么地愿意相信他,但是他没有给我足够的信心让我去相信!
“蔷薇小姐,你在听我说话么?”彼得·派尼尔提高了音量。
我的眼泪默默流下来,自从他走后,我再也没找到很好的借口哭泣过。我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但是天知道,我为自己的坚强付出过什么!
“蔷薇小姐,夏蔷薇小姐,你在那里么?”彼得·派尼尔不停地呼叫。
“我在!”我轻轻抹干了眼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一直都在,派尼尔阁下。”
“我以为你厌倦了和我对话,”他轻快地嘘出个口哨,“听到你说话我真是太开心了,希望你不会嫌我打扰!”
“我怎会厌倦?”我脸上浮起一个职业性的微笑,“对你,我永远有时间,永远也不会厌倦。”
“那太好了!我们明天的约会--”他的声音有些微的不安,“你刚才答应了的,恳请你不要反悔。”
“我怎会反悔呢,阁下,能得到你的邀约是我毕生的荣幸之一!”我圆滑地说。
“那好,明天见!”他开心得像个孩子。
“明天见!”我说,“明天!”
END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