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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前(3)

“大二了。”他说话的时候,她能感到胸腔的震动。

“嗯。”

“将来想要做什么?”

“不知道。”

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在一起。

“现在还小,不知道。以后就会知道了。”

“嗯。”

长长的,低低的叹息。

“周川。”

“嗯?”

“等开学了,你,你还会去看我吗?”

“……”

“算我没说。”是她犯傻。他……是什么都没办法答应的。

“我……”

“真的没事。”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

周川轻轻地俯身压过来。

好多天都不曾仔仔细细地看她了。

雪轩睁着眼睛,直直地对着他的脸。

他的脸慢慢的放大。

不要!

她现在躺在曲明玉每天睡的地方!

挣扎。

他颓然地翻身落到一边去。

沉默。

忽然,她支起身子,挪到他身上。

“想要压死我?”他挑眉。

她咬上他的下­唇­。

他却仿佛死去了一般,没有反应。

如果永远不会有人来打搅,会怎么样?

如果真有这个如果,那么,我们的人生就没有意义。

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顾一切。

这个理由存在吗?

不存在。

所以,我顾虑重重。

手从衣襟伸进去。她的每一寸肌肤他都见过,隔着棉衣和被子,一样可以想见。

从他略显粗糙的掌心,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腰很细,皮肤很光滑,带着力道的手指沿着脊背滑下去,很舒服。

“如果我是你的女儿,就好了。”她喃喃的说。那样就可以和你在一起,可以要求更多。

他的手停了一下,随即继续。

她闭了眼睛,像被主人爱抚的猫咪一般惬意。没看见他眼里浓的化不开的悲哀。

是的,细想来,他竟是什么也不能给她。

除了无用的誓言。

他甚至不能说爱她。

如果不说,她能知道吗?

他应该把她推开。可是他更想和她融为一体。

他想要用行动来表达他的感情,可以吗?

伏在一个宽阔的胸口,她不想离开。

她可以肯定他想要她。

不可以。

是不是Chu女本身并不是大事,但是,如果她还是一个Chu女,就不得不三思。

她什么都不能说。即使她不叫他“舅舅”,他也依然是她母亲最心疼的小弟弟。

你早就把我迷住了,你知道吗?

雪轩慢慢的顺着周川的身体滑下去,伏在他的腿间。

我总有一天会离开,既然你想要……

她轻轻地摸了一下。那里还很老实呢。

他身体一震。

轻笑。平时周樱胡闹的时候也不是没乱动过,也没见他这样。

他断不会主动如此。

可是她……

她让他简直没办法思考。

好吧,既然你想要……

不过,我决不会要你的童贞的。

至少,应该给一个有可能的人。

她轻轻地解开,把那被禁锢的一段肢体释放在空气中。

温暖,­干­燥,人的血­肉­之躯竟也可以这样坚硬呢。

第一次看到,有点吓人……

她爬上去,想要和他面对面。

但他伸手阻止了她。

你想要我……

那好吧……

他的第一次也没有这么紧张。

尺寸空前。

她竟还要上来。

不要。

你如果喜欢,用手就可以了。没有经验的话,他呆会可以自行解决。

“不!”声音哑的不象话。身子僵直了。

她……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

有一点淡淡的腥,又不是血的腥味,还有一点淡淡的体香。

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恶心。

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头发,不敢拉扯,只是攥得死紧。还没有人肯为他做这种事……虽然他也称得上是个花哨的。

含住一点,应该……怎么做呢?

限制级,她看过的,是……

这样?

为什么他的大腿在不停地剧烈颤抖?

不对吗?

她毫无技巧可言。

她的虎牙很锋利,被划到很痛。

她的舌头总是找不到地方。

可是她……

依然让他前所未有的兴奋。

忽然,她嘴里的东西跳了一下,随着反­射­­性­的吞咽动作……

……

……

该死的!竟然忘了推开她!

院子里,雪轩正扶着香椿树,吐得天翻地覆。

电闪

夜深了。

雪轩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一个球,蜷在周川怀里。

本来周川是做了饭的,可惜雪轩吃不下去,没法勉强。

只好抱着她,由着她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发呆。

她到底和他有了接触。怪异。

其实……

感觉蛮不坏。

只不过……

也没什么。

“没了,别吸了。”周川捏着一个阿诗玛空烟盒,在雪轩眼前晃晃,一扬手,仍进房间另一头的小筐子。

雪轩没吱声,抽出手来取了周川的雪莲王,点上。

忽然,雪轩笑说:

“我该回屋了,等会让人看见我睡着在这里,叫你说不清楚。”

已经不清楚了,不是吗?

周川转开眼去,把下巴搁在雪轩颈窝里,含义不清地咕哝:

“她们……要等两天才回来。”

“坏人!”却是带了惊喜。

可不是,周玲走的时候,见一家大小都在;曲明玉领着周樱走的时候,­奶­­奶­还在家呆着;周俊一家接­奶­­奶­走的时候,有周川在,以为曲明玉一会就回来,不用额外知会——顺序巧妙,不动声­色­,把他自己和雪轩单独留下了。

“是。你现在被坏人劫持了。乖乖地别动。”“坏人”把雪轩从被子里剥出来,揣在怀里。一沾皮肤,一个大寒颤,第一反应便是把这冰块推开,不过随即又贴上来——屋里并不冷,加一层棉被,还能凉成这样,就像……就像没有生命一般。

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连忙把雪轩搂紧些,感觉到她胸口微微的热气和缓慢起伏的呼吸,才放下心来。

下一秒钟,周川被自己的奇怪行动逗笑了:她一向是这么冷冰冰的,很正常。有时候简直怀疑她的心是不是也冷的像块冰。

对上­唇­,也是凉凉的。里面的舌尖,也是凉凉的。这凉凉的嘴巴笨笨的回应着,仿佛不甚热心,然而她整个人却像章鱼一般紧紧吸附在他身上,勒的他微微的发痛:从来不知道这纤细的肢体里竟然酝酿着如此巨大的力量,把他牢牢的捆住,动弹不得。

你以为,只要不放手,就可以不放手了吗?

他狠狠地回应她的束缚。几乎把她揉碎的痛楚反而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几乎都相信了,只要不放手,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幸福有多长?

或者说,多长才算是幸福?

雪轩一直没出门,甚至连卧室的门都很少出。只要有可能,她一直紧紧地缠着周川。

周川老老实实地做家务,不让雪轩动一分一毫。其实雪轩自认为是会做饭的,可惜她的手艺被周川大肆夸赞一通之后就再没得到展现的机会。

周川。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基本上没有表情,只有眼睛是亮的。雪轩想,大概像他们那些撑门抵户的人,成日里作出各种各样顺应时局却不顺心的表情,最好的休息也许就是面无表情。

她不知道,两个人相处,可以面无表情而不用担心闹出任何别扭,最幸福。

她想起夏天的时候。

转眼又是一年。

他们不遗余力地缠绵,每天。

他灵巧的口舌和手指每每把她带上天堂。

他到底没有碰她。而她,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

都知道最后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理智彻底不存在,被摧毁的,不止是一个家庭。

如果她真的是他的了,他还会呆在这里吗?

这样已经足够幸福。

只属于两个人的幸福。

没有未来。

不想未来。

也许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他见了她,可以拍着她丈夫的肩膀,喝酒谈笑,她也还可以轻轻松松地喊声“舅舅”。

多么好。

有谁对感情最美好的理想是将来、有朝一日,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五天。

正月十三。

前一天晚上,雪轩喝了许多酒。千杯不醉的血统,要多少酒­精­才可以麻醉自己?她记得很清楚,68度的五粮液,在失去意识前,脚下扔着三个空瓶子……

失去不如从来没得到过?

他吻她。

她哭泣。

他吻她。

她挣扎。

他吻她。

她吻他。

雪轩面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昨夜的醉酒竟没能留下一丁点诸如头昏之类的后遗症,倒是有点可惜。

恰似春梦了无痕。

“别傻了。”周川进来,拎起雪轩吻住,把话都搅在嘴里:

“明天,明天才回来。”

是吗?

这狂喜里,还是有一点点的不安。

和有­妇­之夫在一起,

应该算是偷吧。

不论如何,还有一天的时光。

她坐在厨房里,眯起眼来,仰着脸看周川的身影来回忙碌。

背光,只有一个轮廓。即使在厨房的方寸之地里,仍能显出矫健的身形。一样是侍弄锅碗瓢盆,与女子完全不一样的美。

抽油烟机淡淡的“嗡嗡声”。

慢慢醇厚起来的香味。

她要把这一刻印在脑海深处,让它成为永恒。

其实,32岁,在许多地方,男人这个年纪,非但没有孩子,连女朋友也是不固定的。

吃饭,他一口一口的喂她。她像小孩子一样,慢慢地吃。一顿饭吃凉了,再去热,凉了再热,许久。其间一直沉默。

学校食堂里不是没见过喂饭的男生女生,那时候见了只觉得恶心,其实,仿佛动物的本能,给爱人喂食和梳理毛发,不由自主。

饭毕,雪轩收拾桌子,刷碗,动作格外的缓慢仔细。

周川在一边看着,明天,做这些事的将是另一个人。

之后,绝望而热烈的拥抱。

之后,如崩溃一般,她哭着把他拉进卧室,把他推在床边上坐下,跪在他的两腿间。

她颤抖的那样厉害,费了半天劲才让他跳出来。

“雪轩,别这样……”周川无力的劝说着。

她俯下身去,他听从她的召唤。

“你太冲动了……”

她把他全部吞下,让他顶入她的喉咙。

这种刺激太强烈,他不再说话,按住她的头,进入的更深。

深喉很痛苦,但她现在需要这种痛苦。那种仿佛可以把他全部包容的错觉,窒息的眩晕,整个人被穿透的绝望。

让他律动。让他呻吟,让他不能忘记。

他在她的身体深处越发的胀大起来。

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在她喉咙深处冲刺。

他脊背僵硬,她眼前全是窒息带来的炫目的白光。

——

喀,轻轻地。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酷烈与决绝

在雪轩反应过来之前,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拧住了她的头,把她狠狠地推了出去。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刻,长而锋利的犬齿被压迫着深深地刺进了周川还没消退的欲望,随着急速的后退,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被重重地甩出去,撞在大衣柜上,耳边是周川痛极的惨呼和愤怒的粗口:

“敢咬我!”

由于窒息,雪轩过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在那之前,她一直无意识地张着嘴,嘴角淌下成行的鲜血。

周川呢?

他在哪里?

出现了一双眼睛,充满了警告和安慰,还有无数的含义,全都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楚。明白无误的,只有绝望。

出现了一张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那嘴角在不停地抽搐。一张一合,重复着同一套动作,又重复一遍,再一遍——

为了……

你……

我……

不……

惜……

一切……

出现了一张脸,好陌生。被汗水糊满,五官都模糊了,且扭曲的看不出原形。

只是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盯着她,直到忽然间失去了光彩。

耳中一直充斥着尖叫,女人的尖叫。

是她自己的吗?

好像不是。

口中慢慢的恢复味觉,血腥气。

浓重的血腥气。

越来越重,仿佛有形一般从嘴里爬出来,缠满全身,牢牢地把她禁锢住。

连转开眼去都做不到,雪轩维持着那个扭手扭脚的姿势贴在衣柜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人挣扎、抽搐,最后昏倒在床上,下­体­是一片血­肉­模糊。

眼前还晃着那双眼睛。

衣服。

床。

地板。

她全身。

都是血。

她看着曲明玉扑过来,却在他近前僵住,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着曲明玉茫然四顾,视线穿透她的身体落在后面。

她看着曲明玉忽然跌倒在地上。

她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透明人?

她看着妈妈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她看着妈妈在她面前停住,漆黑的瞳孔仿佛两口深井,要把她从中间劈成两半,再扔进地狱。

她看着妈妈举起右手,一掌把她的脸抽歪过去。

还好,还有人能看见她。

血又溅。落在一切地方。他的和她的。

米­色­的地砖,配上大点小点的红,很漂亮。

她一直没有眨眼。

又是两记耳光。

雪轩忽然瘫下来,伏在地上。仿佛失却了所有的力量。

她挣扎着唤了声:

“妈妈。”

周玲见状,转身跨过曲明玉,低头察看周川的情况。略一思索,回身,揪住雪轩的头发把她硬拉得站起身来:

“清醒一下!跟我来!”

雪轩心里已经明白过来,踉跄了一下,站稳了身子,和妈妈一起,把昏迷不醒的周川抬上周玲的车。

“你给他简单处理一下,我等会就来。”

心痛得好像被生生撕裂了,雪轩手下却不怠慢,取了一张­干­净的床单,搭在周川仍在流血的伤处。

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可还在不停地呻吟。

是我,是我害了你。

周玲在西屋呆了几分钟,又匆匆地出来。她吩咐雪轩抱住周川,关好车门,发动汽车,掉头冲了出去。

汽车很快驶出县城,雪轩禁不住诧异。周川情况危急,这是要上哪里去?直到看见高速公路的入口,她才明白过来,周玲这是要开回省城。

“妈……”

“你给我闭嘴!听好了,等上了高速,你开,能开多快开多快,进了市里直接去省立医院!”

“是。”不管将来她会受到怎样的惩罚,这时候听妈妈的,准没错。

高速路入口处的年轻工作人员好奇地瞧着满身血污的雪轩,回过头去和同事窃窃私语。

周玲一踩油门冲了出去。等拐过一个弯,母女调换位置。

雪轩集中­精­力,把一辆SUV开到了200多迈,还在不停地扫后视镜,提防随时可能追上来的警察。

周玲一手搂着周川,一手拿着电话,拨给她在省立医院做医生的同学:

“老王,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小弟弟在家上厕所的时候让狗给咬了命根子,现在正往你那赶,一个小时差不多就到了。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

“是啊,太不小心了。”

呵,她就是那条狗了……

稍一分心,车身摇晃。周玲倒是没计较,继续对着电话说:

“那就拜托你了。”

扣上电话,周玲的声音仿佛降温到零下三十度:

“一个小时内到不了,我要你好看。”

还有180公里。

好在还在正月里,市里街上人不是很多。

看着早等在那里的一队白大褂把周川拉进急诊室。

她只是呆在车里,没敢跟着周玲往里走。

雪轩彻底松懈下来。

眼泪,总算找到了出口。

四点。

五点。

六点。

七点。

九点。

十二点。

“当当”。

周玲敲着车窗,脸上冷硬的没一点表情。“外科重症监护室。我今天开了一上午的车去接你,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有出息。当我看不出来么?周川倒是挺会护着你的。”

说着,把雪轩拉出来,自己跳上车,“我回家睡觉了,明天早上来替你。”

雪轩身上还是那件血淋淋的毛衣,站在半夜刺骨的冷风里,毫无知觉地点着头。

就是雪轩作手术的那家医院,只不过,一个是三楼骨科,一个是四楼外科。

隔着监护室门上的小窗,看到周川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像是睡着了。夜灯灯光暗淡,看不出气­色­如何。他身上连的检测仪也安安静静。

雪轩稍微放下心:她自己也用过那个东西,无论是心跳呼吸还是血压,略有不对那机器便会鸣叫。

轻轻走进去,不理会其他人看怪物似的眼神。

他们都是在守着刚动完手术的亲人。没有任何不同。

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他们到底被发现了。

还是这种场面。

没想到他竟用这种方式替她辩白:让曲明玉和周玲都看到是他在强迫她,是她在反抗。可惜,便是哄得了曲明玉,又如何瞒得过周玲的眼睛?

你怎么这样傻?

另一场交易1

他是睡了,还是昏迷了?

那么安静,安静的近乎死寂。

雪轩记得在楼下的同一位置,她做完手术的那天晚上的一切,清晰的如同昨日。

那天夜里,她麻药劲刚开始过去,膝处痛彻心肺,偏偏还不能移动分毫。

那是夏天,连热带痛,身下床单湿的能拧出水来。

整条右腿绷带之外还包了一层棉被,刀口被汗一浸,几乎想要死去。

那整整一夜,完全不能自控地呻吟嘶痛。

那晚妈妈回家睡觉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要喝水翻身,只好呼唤那个男护士。

她身上一丝未挂,只有一条床单勉强盖住。

完全不出意料,那人来一次吃她一次豆腐。

现在是周川躺在这里了。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安静?

雪轩就这么呆坐着。

妈妈会把她怎么样?

妈妈会把他怎么样?

她知道,自己只能配合周川,一口咬定是他在强迫她。

她还知道,妈妈一定不会相信。

但是,这是一种姿态,周川也一定考虑到了。

所以,她现在想明白了,周川的所作所为到不一定真能骗过谁,更重要的,是一个表态。

她只好配合他。

卑劣么?

可是,如果不这样,又能怎么样?

只不知道舅妈是什么态度。

是他们辜负了她。

能用什么来补偿?

邻床大都是些过年时方鞭炮或酒后打架造成的轻伤,还没过十五,算在节里,除了落下残疾的,病人和家属们都还是挺开心的,喁喁不止。

“小姑娘,那是你什么人啊?”隔壁床陪护的中年­妇­女热心地问。她旁边的床上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壮的像一座山。

“舅舅。”雪轩­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血便渗了出来。

“啧啧,真是难得。”中年­妇­女感叹着,回身向她的丈夫说着要是他的外甥也有这么孝顺就好了。

就在十二个小时以前,事情还不是这样子的。

周玲早上五点多就过来了。

周川还没醒,雪轩像块石头一样搁在凳子上。

“怎么像个鬼似的!要吓死我呀!”见到雪轩两眼浮肿,满身都是­干­血的棕­色­斑块,周玲低声怒斥道。

“妈妈。”雪轩刚吐出这两个字,新鲜的血液就从惨白的­唇­上蜿蜒下来。

“别在这里装出死样子吓唬我!回家去!把自己弄得像个人再过来。我八点还要上班呢。”周玲别过脸去看周川,把家门钥匙和车钥匙扔给雪轩。

算起来,自从放寒假,雪轩这是第一次进自己家的门。

如此狼狈。

像饮牛饮骡一样灌水,匆匆地下点挂面吃掉,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带上自己的驾照——这两天都没让交警逮住还真幸运——雪轩体力恢复了些,连忙赶回医院。

七点半了。

雪轩在家里见到父亲了。

陈柏风从来对周玲言听计从,小时候雪轩就会开爸爸的玩笑,说分明是爸爸嫁给了妈妈,陈柏风听了也不恼。

看来妈妈已经把事情都告诉爸爸了。雪轩从来都没见爸爸脸­色­这么难看过,不是愤怒,而是伤心。然而,和颜悦­色­惯了的陈柏风最后也只不过说了一句:

“谁也靠不得了,今后,你只有你自己了。”

雪轩一颗心都在周川身上,也没多想,就冲了出去。

现在不是想怎么面对的时候,也不是想自己将要付出什么代价的时候。

只要他先没事就好。

雪轩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周玲和周川在说话,一看见她,周玲站起身迎着雪轩走出来,而周川又把眼睛闭上了。

稍稍埋怨了一下雪轩来晚了害她有可能迟到,周玲又嘱咐让雪轩记得给周川弄饭吃。并没很疾言厉­色­,匆匆地接了钥匙上班去了。

雪轩不急着进去看周川,先熟门熟路的拦住来送饭的大娘,定下周川的一日三餐,外加讨了一份早饭:馒头加小米粥。盛在问护士要的餐具里,又向值班护士问了周川的情况,这才重新走进监护室。

护士说,其实,没事。没伤到要紧处,缝合即可。就算是狗咬的,狂犬疫苗足矣。

周川似乎还在睡着,雪轩知道他应该醒了。

“吃饭,天冷,一会就凉了。”雪轩声音不大,仿佛平常。

周川睁开眼睛,好像有一瞬间不明白雪轩何以还如此平静,不过很配合地让雪轩把他的病床摇高。问过雪轩吃了没有,然后自己吃起来。

仿佛在那一刻已经把所有的激|情都耗尽了,现在雪轩只是坐在一边看着周川,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他的脸­色­很苍白,不过气­色­还好。

还有什么可说的?现在说什么都矫情。

难道问问他现在感觉如何?

难道说你怎么这么傻大家应该有难同当?

也许只是看周川现在情况还不好,让她来照顾他,都是聪明人,分手就在眼前了,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时候再去撩拨他,太不道德了。

道德?

是的,道德。

周川注意到雪轩脸上似笑非笑的奇特表情,停下吃,看她。

雪轩视线就落在他脸上,却没发现他在看她。

等到大夫上班,把周川挪到普通病房。雪轩尽职地跟在大夫身边问长问短。

等到护士来打抗生素,雪轩忙问那个导尿的袋子该如何处理。

事情实在是太有限。才一会工夫,又是两人对坐。

病房里人是满的,实在是无话可说。

今天是正月十四,明天是元宵节。

中午。

有周川的饭,可没有雪轩的。

雪轩记得病号饭是很多的,当时她自己吃的也就三分之一,满心里希望是周川能剩一点的,可惜,男人不光体力是女人的三倍,好像饭量也是。

从前没觉得他那么能吃。

周川也没一点眼里见,直到吃的­精­光,才从饭碗里抬头。很抱歉地笑笑。

那笑很陌生。

雪轩无奈,下楼出了医院找食吃。后面一条街上都是卖烧饼油条凉皮米线的,专门对付像她这种没处吃饭的陪护。

心急火燎地吞下一碗凉皮——大冬天里,其他东西都火烫,没法直接往嘴里填——雪轩再次进门的时候,竟又是周玲坐在床前和周川说话。

雪轩知机,便不进门。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他们姐弟的谈话必然是低声的,在门外就更听不见。怕在走廊里晃着讨嫌,索­性­上四楼骨科看看。

时隔半年,主刀的大夫早都不认识她了,倒是那个男护士,还跟雪轩聊了一会,问她在这里做什么。

也算是个熟人。

估摸着妈妈和舅舅谈得差不多了,雪轩重新回病房,并且在进门前先透过窗子看了看。

周玲不在。

“吃过饭了?”周川很客气。

“是。”雪轩不愿多话。

打来开水,倒上一杯。想了想,还是无事可做。

周川不提周玲来过的事,雪轩也不问。

明明……

另一场交易2

元宵节那天,周玲一大早上来替雪轩,却没急着走,只是让雪轩回老家一趟,把她留在家里的东西都取回来。

甩她自己去面对曲明玉啊……

妈妈,你委实也太狠了些……

闷头开车,中午的时候,雪轩就回到了­奶­­奶­家里。

硬硬心,进门。

路过厨房的时候,她看见曲明玉正在做饭。

隔着一层纱门,看不真切。

“舅妈。”什么时候声音都哑了?

“噢,你啊。”曲明玉平淡地说,“屋里坐吧,等我加个菜。”

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

越是这样,雪轩越不知该如何面对。

进了堂屋,一切都没变。

周樱听到动静,跑出来。

“姐姐,你回来了!我妈妈说爸爸被狗咬了送医院了,他好了吗?”

“恩,快好了。乖乖听话,等爸爸回来带你上姑姑家玩。”雪轩木讷地随口敷衍。

­奶­­奶­颤颤巍巍地走出来,雪轩连忙上去一把扶住。扶到沙发里坐下。

“­奶­­奶­!”雪轩叫道。

“你来啦?你舅舅呢?周樱她妈说小川咬着了,送医院。那得多要紧哪,咱这县医院都治不了……非得上省里去。我让她妈也跟去看看,她死活也不去。这是犯的什么别扭呢?”­奶­­奶­睁了睁老花的利害的眼睛,自顾自的说着。

正好曲明玉端着菜盘子推门进来,­奶­­奶­见了,又说道:

“虽说有玲子看着比谁都稳妥,老婆还是老婆,你去了怎么会没有用呢?怎么着也是你的心意不是?我没事,我领着周樱上你二哥那去,也是一样……”

看来,这种有来没往的对话进行了无数遍了。

曲明玉无比耐心地一边张罗碗筷,一边解释:

“妈,有大姐大哥看着,雪轩也那么大了,我去了就是添乱,还不如在家里好好伺候着您老人家。您看,雪轩这都回来了,不就是没大事了。”

雪轩看着舅妈无比自然的样子,空气中也没有一丝的异样,反而紧张的神经都要绷断了。

饭后,曲明玉不紧不慢的收拾了桌子,叫着雪轩一块儿上西屋。

该来的,一样也少不了。

三米九,雪轩在这栋房子还是图纸的时候就知道这一段走廊的长度了。如今走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周玲把她一个人扔给曲明玉,就是为了让曲明玉出气的吧?

那也好。

很应该。

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那天的血迹,凌乱,都不复踪迹。

整齐的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曲明玉拉开大衣柜,里面是一叠叠好的衣裳。

雪轩的。

“你妈妈打电话回来,说是叫给你收拾好了,免得到时候上学去丢三落四的。”舅妈说道。

雪轩呆滞地看着曲明玉把那些衣裳拿出来,递到她跟前,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接。

曲明玉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今天十五,总不能拿了东西就走。就算不上街看花灯,也好歹吃了汤圆,住一晚上。就还睡你那屋,顺便看看还落下什么没有。”

雪轩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她是她的外甥女。

还抢了她的丈夫。

他们做那种事时被她撞见。

她这样?

“舅妈,我,舅舅……你们……我……”雪轩虽然也知道,曲明玉是在给她留足了面子,可是她还是决定说出来。

不为什么。

曲明玉顿了顿,示意雪轩坐到床上,自己也坐下了。

“想必你也知道是我先追的你舅舅。”曲明玉开口,还是淡淡的,没有一丝激动,看起来真不像是压抑自己。

雪轩不知该说什么,她甚至记不得是谁最先说给她这个八卦的了。

“你舅舅娶我是为了讨个好老婆。大家都晓得。”曲明玉自嘲地笑笑。“我嫁给他也无非就是要个好老公。事实证明,我们都没看走眼。”

雪轩只管愣愣地听。

“雪轩,你现在爱的死去活来,将来结婚的时候就会知道了。”停了一下,“你有本事,也许将来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大多数人,如果不能看开的话,这一辈子,长的能让任何爱情变得一无是处。”

她是在说她对周川也是一点爱都没有吗?

“我不在乎你舅舅心里到底喜欢谁,只要不伤害到我的利益。你和你舅舅,我早知道了。甚至,比你都早知道。”

曲明玉的眼神变得有些凌厉。

“我不管你们,只要不闹出事来;我也不四处胡说,只要你们别让别人撞见。剩下的,陈雪轩,周樱比你小了整整一圈,当成妹妹也好,当成女儿也罢,待她好一点。”

这就是舅妈的全部要求了么?

“­奶­­奶­……”

“我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要不想把老太太气死,就小心点。”

这样……

没有温度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吗?

既如此,话都说开了,反而好办。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了元宵节,第二天一早,雪轩就带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曲明玉的意思很好理解。

周玲的无私资助经了这么一场不太可能再有了,过几年,就是雪轩了。

也好。

雪轩站在周川病床前,她要回学校了。

其实还没开学的。只是,周玲说了,以后,不想再在家里见到她。

“我回过家了。见了舅妈,妹妹,­奶­­奶­,都很好。”雪轩冲着自己的手说道。

“我知道了。那天我看你早上出去没回来,就知道了。”周川眼睛看着窗外。

“我要回学校了。”

“我说过的话,永远不会变。”这淡淡的语气和淡淡的神情,好像很不符合话的内容。

“我是说,我要走了。”

周川忽然攥住她的手。

她的意思是,她以后,如非必要,不会再见他了。

雪轩考虑很久了。

从曲明玉那里把周川买来?

这会侮辱了所有人。

雪轩自己,周川,曲明玉,­奶­­奶­,周樱……所有人。

她宁可就此离开。

她的手太小,完全被合在周川的掌心里。

周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床边,挡住了所有来自其他方向的视线。

但是,单这一束,最为严厉。

周川看到大姐,略略萎缩了一下,不过迅即恢复了镇定,手也没有放开,反而紧了紧。

雪轩扭开脸不去看母亲。

“出来。”说完,周玲便出去了。剩下雪轩被周川死攥着,站在床边。

“不要……”雪轩稍一挣脱,便听到周川的低声哀求。

你只要不放手,我便走不了。何须如此?

雪轩坐下来,咬周川拉着她的那只手,使劲咬。

还是没有咬破,只是留了几个牙印在上面。

被人类的牙齿刺穿,会有多么痛?

周川终于放了手。

周玲等在外面,已经有些不耐烦。

“你舅妈怎么说?”

“她……”雪轩实在没法复述曲明玉说的只要肯出血就能得到周川的话,支支吾吾了一气,“她没说什么。”

“哦,原来,没说什么。”那个“没”字,中的简直要把雪轩生生压低一截。

“我不管究竟说了什么,我只是向你说明一件事。”周玲的眼神不像是看女儿,倒像是看一个陌生人或是生意对手。“你要是跟了周川,我就不认识你。我弟弟的小老婆可不能是我的女儿。同时,提醒你一句,他可是没法供你上学的,给一口饭吃也许可以,不过还得要曲明玉同意。你听见了吗?”

雪轩恭谨地点头。这是她和妈妈说话时条件反­射­的动作。

果然料事如神。

只是,曲明玉不但不会给她饭吃,还会要她给全家人饭吃呢。

很明显,没得选。

伤离别,远走高飞

“我……”雪轩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噎住。

本来确是打算离开周川的,但在这样的情景下,那本已消磨殆尽的倔强又不知不觉地渗出几滴。

说一句“我错了”?

然后博取原谅,被所有站在各个立场上的人们所共同鄙视,自己还要做出一幅幡然悔悟痛心疾首的样子,感谢给她一个自新的机会?

忽然心痛的不能自已,再说不出一个字。

就算是走出去,从此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就能与这些人都不再有联系了吗?

还有周川。

还有­奶­­奶­。

“想要试试吗?”周玲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你的衣裳也许能给你换来一顿饱饭,然后呢?别以为你认识哪个叔叔阿姨,和我翻了脸,谁也不认识你。”周玲轻轻地笑着,说的云淡风轻。

过往的医生护士病人偶尔回头看一下这对站在门口的母女,抱以面无表情。

是的,她二十岁了,却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只能学羔羊跪|­乳­,乞求怜悯。

还有一句话周玲没说出来,要是拒绝母亲的招降,今后再别想见到周川。

到底,是她输得一败涂地。无论选择什么。

原来,能让猪八戒乖乖地去照镜子的那个本事,有几岁年纪的人都有。

里外不是人。

雪轩想要抬头,抬不起来。能抬起头来的人要么有权有钱,要么心里有底,至少也得无所顾忌——她,什么都没有了。

仿佛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雪轩低着头站的笔直。

周玲等的有些不耐烦,用看蟑螂的眼神最后瞪了雪轩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只一秒钟她又抬起头来,眼里泛出泪光,眼圈儿发红,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哭诉道: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就是穷死,也不能让你做那种事啊!”

这句话一出口,本来来来往往却都低声细语的人们一下子活了过来,有几个大胆的就凑上来对着雪轩上看下看,还有的就在不远处用谁都听得见的声音议论,也有不愿多事的,鄙夷的匆匆扫了雪轩一眼就加快步伐离去了。

这招真好!

转眼间,闲着无事的人们就把她们母女俩围了起来。周玲哭得哽噎难抬,被几个老太婆扶着劝,还有几个年轻一点的女人,直接就对着雪轩不客气:

“好好的大姑娘,看起来挺漂亮的,­干­点什么不好,非要让当妈的伤心!”

“年纪轻轻的不正经,要不是看在你妈妈这么担心你的份上,我早就抽你了。”

“自做贱!”

好,太好了……

雪轩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周玲的利害她比谁都清楚,比这有杀伤力的招数妈妈还有的是,今天只是开始。

总有让她屈服的一天。

等到骂的骂够了,劝的劝足了,看热闹的看腻了,周玲拉着雪轩出了外科病区,红着眼睛冲她笑了笑,便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雪轩在楼梯间站了一会儿,回头又进了外科。

还有周川需要她的照料。

迎着一群看妓汝的眼神,男的贪婪,女的蔑视。

其实,周玲并没说什么,那句话有一百种别的理解方式。

坐在周川身边,雪轩能清楚地感觉到病房里那些男病人们灼热的眼光,仿佛要把她的全部衣服都烧掉。

有什么好说的呢?说我还是个Chu女?

是周玲在给周川出那不菲的医药费。

所以,就这样吧。

周川全都听见了。

市场经济时代了,周玲手里攥着大半个周家的活路,况且,这一回,人情法理全在她那边。

大姐那时当机立断,把他拉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看伤,已经算护足了周家的面子。

他一个大男人,这种时候,除了死命地攥着雪轩的手,竟是什么也不能做。

相对无言。

他不能哭,眼皮儿下面那一滴水是他最后的尊严。

她不想哭,实在有太多事情要面对,哭只是白费力气。

这一回,真的到绝路了么?

饭还得吃,针还得打。给周川处理导尿管的事还得雪轩来做。就算天塌下来,人们也无非是趴着过日子。

好在周玲闹过那一场之后就没再发难。毕竟闹大了对她自己也有影响。只是第二天没来看周川。雪轩一个人撑了五十多个小时之后,妈妈才再次出现。一见面就叫雪轩回学校去,车票已经买了当天晚上的。

周川看起来好像已经知道了。他这两天恢复的很快,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还能不时上阳台上抽根烟。

雪轩远远地看着阳台上很有默契地躲着的周川,僵硬地扭过头来看着妈妈。周玲仿佛早就从两天前的闹剧中恢复过来,跟医生护士邻床病人家属打招呼,毫不含糊。

雪轩生生把年轻人最后的那一点点血气吞回肚子里,恭谨地对妈妈说好,然后说要和舅舅道别,让妈妈坐着。

周川看着外面铁灰­色­的天空。北方大多数工业城市都是这个样子。不管是晴是雨,始终如一。

“我要走了。”这一次,你也拦不了了。

周川没有回答。只是长长的吐了一口烟气,烟气化入空气中,迅即消失不见。

“我……”雪轩见周川把脸扭向了另一侧,伸手扯住他的手臂,想让他回头看看她——现在不看的话,以后,更没有机会了。

周川不动。

轻轻的,却是不依不饶地拉住他。

忽然,周川猛地转过身来,抓起雪轩的右手,将吸了一多半的烟按灭在她的掌心。

然后,把她推开。

痛。

仿佛低等动物一般,全身都在痛,每一个器官每一寸神经都在痛。

在那一刻,她看见——

他满脸都是泪水。

说实话,很难看。

他在她的感情线上,烙下了一个大大的痕迹。

雪轩回了学校。从此,周玲不再给她打电话,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消息,只是每学期都有大把的钱打到她的银行卡上。

周川亦无消息。

假期也不用回家。上海,有的是去处。

时光飞逝。

大学毕业以后,雪轩被周玲勒令出国。不是什么好地方,乌克兰。这差不多就是流放的意思,本来依雪轩母校的名声,读本校的研究生远比去那种鬼地方强的多。

雪轩并未挣扎,遵命。

极北之地。

第一年就在叽里咕噜的学习学习中度过。她上飞机的时候,连俄语都不曾听过几句。

第二年,雪轩已经渐渐习惯。天冷的时候腿会痛得很厉害,大概受过伤的都这样。忽一日,账号中多了二十万,还有一封周川的信,辗转的破破烂烂。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还知道这里面曲明玉是起了积极作用的。她更知道,她不得不要这个钱,并且,她将付出数十倍的偿还。

没关系。从小妈妈就教导她,只要有雪中送炭,就是恩人,至于多半代价高昂,都是以后的事。

雪轩费了许多力气,终于在半年后搞到了德语DSH和不来梅大学的全额奖学金。雪轩的专业属于限制专业,有这样的成绩,很不容易。

说起来,二十万很少。一落地,换成欧元,立刻就没了。雪轩知道周川的身家,这二十万抽出来就清了。周玲不可能。剩下的,没有了。

好在穷得丁当山响的中国留学生也不少,雪轩混迹其中,什么都做。甚至凭着语言便利,偶尔也和东欧的美女们一起做点来钱快的生意。

到这份上,除了那一点可怜的前程,还有什么是可以在乎的呢?

终于有一天,拿了学位,毕业了。

就这样吧。世界的大门终于向她打开。

重逢

原来,自食其力这么好。

凭着专业实力和东方人特有的谦恭世故踏实肯­干­,雪轩很快在德国找到了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一年以后,工作上了手,薪金渐渐不菲。

不是不辛苦的。

也不是不遭人白眼。

新纳粹党很吓人。

只是,这些,都可以被认为是得到工资的分内之事。

就好像小时候听爸爸妈妈的话是得到养育的必须代价一样。

年纪不是很小了,雪轩也曾考虑过是一辈子呆在欧洲还是回国。

反复矛盾,不知其可。

转眼又是一年。

韶光飞逝。

快三十岁的女人了,该做些什么好呢?

变故至今,将近十年时间,自从她离开故里,妈妈一直没有消息,任何人都没有消息。说起来也是她的错,从乌克兰出来,她也没和家里联系过——拿着她豁出去什么都­干­赚来的活命钱打国际长途回家,让妈妈再来骂她?

大可不必。

她早已经不需要依附任何人。

机缘巧合,这年冬天,雪轩所在的公司有了一个与中国某公司的合作意向,需实地考察。雪轩主动请缨,上司无不乐意——现成的专业翻译,无比了解情况——便结了她手头正在做的program,把她作为代表团主要成员,启程。

她回到自己的小小居所,收拾。想了想,终是没有跟任何人联系。

她要去看周川,这些年来,床伴不少,真正往心里去的,还是只有他一人。

时间久了,成了习惯,也就不再想着再去接触别的男人了。

曲明玉的条件她还记得,现在,她有这个实力了。

公事进行的异常顺利。德国人的严谨认真世界出名,雪轩异邦多年,中西结合的完美。

事前的作业充分,加上中方看见雪轩这样一张东方面孔所带来的莫名好感,一拍既成,各种细节也谈得十分妥帖,德国老板对她十分满意。

雪轩没对任何人提起,他们所在的,就是她从小长大的那个城市。

说起来和妈妈周玲是同行,对本市的风土人情和业内情况,了解的不比谈判的中方单位少多少。

谈不成才怪。

计划提前了两天完成,德国人严谨,但不是呆子,放了雪轩的假,叫她回家看看。

雪轩不含糊,拔腿就出了下榻的宾馆。

她没告诉她的德国同事,要是他们不是正好在她家乡所在的省的话,有可能两天时间都不够她到家的。

十年了,通往小城的长途汽车还是下午两点半一班,四点半一班。

现在是中午,雪轩先奔银行,换汇,还有,存了一张三万欧元的定期存单。

她要拿这个,买周川。

既然她曾经为了钱出卖自己,那么,那钱买别人也就不是罪过。

想起妈妈曾经的那个恶作剧,雪轩嘴角上翘,拉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妈妈就是妈妈,也算得上是未卜先知了。

有些地方,不要说十年,不发生动荡的话,一百年,也还是不会变。

比如那个小城。

还是那副样子。

还是那条小巷。

还是那个院子。

雪轩走进去,十分坦然。

就算不是那个人了,大街上随便拉个人一问,找周家的还不是易如反掌。

曲明玉在做晚饭。还是那间厨房,连油烟的味道也还是那一种。

雪轩心道,可见她的做饭水平还是没有长进。

想了这个,倒把自己逗笑了。

“谁呀?”曲明玉见院子里进了人,提声问道。

声音倒是略有点变化。也是四十岁的人了。

“我,陈雪轩。”雪轩平静地说。声音刚好让院子里每一个角落都听得到。

原来独自闯荡可以使人变得更不容易激动。她还记得,那时候,她需要多么辛苦地保持脸面上的平静,现在,心无波澜。

几乎在同一时刻,雪轩听见两声东西落地的声音,一个从堂屋里传来,好像是杯子摔碎;一个从厨房里发出,好像是金属器。

至于这么激动吗?

毫不意外地,下一秒钟,他就出现在她面前。

男人耐老,三十几岁和四十几岁差别不大。

所以,和小城老巷一样,周川也还是那么个样子。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

他就那么站在那儿。

曲明玉是什么人,只一会儿工夫,厨房里做饭的动静就继续了。

她和她有过约定。

那个三十岁女人和二十岁女孩的约定,要由四十岁女人和三十岁女人来履行。

“是……是你吗……”

雪轩不禁皱眉,周川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嘶哑了?

没有回答,她走上前去,摊开右手。

手掌正中,感情线上,那个烙印。

他给她留下的。

算是信物吧。

就他们三个人吃晚饭。

曲明玉见了雪轩,很有默契地点点头作为招呼,两个人都没了从前虚假的亲昵。事情早都挑明了,如今大家坦诚相见,反而舒服。

周川一直没有说话。倒是曲明玉和雪轩两个人谈些别后的事情,说的融洽。

周樱十七岁了,上高中,只有周末回家。

周玲当年把周川送回来之后,半强迫地把老太太接走了,从此每年就回来一趟给老爷子上坟。要么当天走,要么住周俊那里,很少到周川这里来。老太太早几年也跟回来,近几年也不来了——想想看­奶­­奶­今年……嗯,得有八十岁了。

也就是说,偌大一个院子,就剩他们夫妻俩了。

看来妈妈采用了各打五十大板的方针,把女儿和弟弟都撵了不往来了。

雪轩只是说,自己先去了基辅科技大学,又去了德国,这次是因公回国,呆一天。

吃完饭,雪轩拿出那张存单,压在自己的饭碗底下,起身便扯着周川往西屋里去了。对上曲明玉的眼神,嫣然一笑。

在周川略带惊讶的目光中,雪轩很熟练地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光,还顺手把他身上不多的几件衣服也扯下,从西屋的另一个门出去,两个人赤身­祼­体地穿过小半个院子,去了浴室。

什么都不用说了。周川已经明白雪轩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浴火重生?算是吧。

让水从头顶淋下来,雪轩第一次看见周川的全部身体。四十岁了,是不是有点晚?

不,不晚。

还是完美的倒三角,宽肩、细腰、窄臀,笔直修长的腿,毛丛中沉睡着的物事上还能看得见一道疤痕。

很好。完全不似其他男人,孩子长大以后就一天一天胖的松松垮垮。

小心地抚上他的胸膛。

竟没在意到他一直没说话。

雪轩慢慢抬起手臂,抱上去。

她早就记不清拿走她童真的是谁了。她甚至已经忘了那曾经让他们两个人都犹豫再三的东西换了多少钱。

有一点后悔。虽然只是一点。

他轻轻地笼住她。他不在乎她究竟混的是好还是坏,十年的时间只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上天是公平的,有的人一生也得不到爱情,而得到的人,一生都不能忘记。

他曾在绝望中等她回来。

她回来了。可是只有一天。

他还将用一生的时间继续等,守着自己的妻子,并且,等她回来。

作为一个男人,这样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很可悲?

他不能告诉她。

她也有许多的苦,而她并没向他诉说。

选择了,就这样了。

这么多年后,第一次,无所顾忌地相拥。

夜深了,她疲倦地躺在他的臂弯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她不关心曲明玉去了那里,现在的她,其实比二十岁的时候还要任­性­些。所以周川说,她比从前还像个孩子。

孩子是幸福的代名词,至少,幸福的一种。

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自己的意愿。

“你放在碗底下的是什么?”周川忽然问她。那张纸是背面朝上放的,银行存单,背面是密密麻麻的一些字,远看看不出名堂。

“存单。”雪轩直言不讳。

“什么意思?”

“你知道。”

“多少钱?”

“三万。”

周川没了声音。这还不算过分。

不是雪轩有意让他误会的。实在是,她一时忘记了人民币的牌价。

翻个身,她轻轻地舔着他的皮肤,吮吸他的|­乳­头,那曾经让他俩难堪的小东西。用口腔感受他再次逐渐上升的体温。

春宵苦短。

第二天三个人一起吃早饭,曲明玉看起来没有什么休息不好的迹象。雪轩一直没提周川发过的那个毒誓:早几年前她被周玲赶出中国时,谁知道她还有翻身回乡的一天呢。

周川送她上了长途汽车,回了省城。

联系方式?不用了。

万里之外,见面要缘分的。只要知道彼此过的还好,就够了。

天鹅的传说

第二天回德国,这天雪轩到省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宾馆的前台有留给她的一封信。

熟悉的笔迹。

周玲。

呵呵,果然是不一般。妈妈说过,得罪了她,就叫她陈雪轩在这个城市里混不下去。这不,才一露脸,就让妈妈知道了。

约见。却不是在家。

“是陈雪轩陈小姐吗?”在约好的饭店,雪轩一进门,就有彬彬有礼的迎宾小姐躬身问话。此时是下午一点多,店堂里没什么人。老远就看见周玲坐在靠窗的桌边。

不似别的勒紧裤带供子女出国的妈妈,周玲这些年看来过的不错。气­色­也好。快六十岁的人了,和雪轩走的时候差不多。雪轩记得妈妈那时候已经有几根白头发,现在却一丝也无,显是染过。

“妈妈。”雪轩看见周玲老远就站起身来,叫了一声。

这两个字,都有些生疏了。

“雪轩,是你!”妈妈是有些显老了,从前母女俩差不多高,现在,周玲比雪轩矮了半个头。

“妈妈。”雪轩站在周玲面前,不知该说什么,由着周玲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只好又唤了一声。

坐下了,却是没话可说。

说什么?

控诉说您当年做的太绝,要毁我前程,让我这些年过的辛苦?

不用。真的不用。

所以,就说些关于天气的话、关于工作的话、关于中德对比的话……

俨然业界权威提携后辈。

天­色­渐晚。

周玲打手势,一直立在两米开外处的服务员走上前来。

“拿菜单。”周玲吩咐,又转对雪轩:“好些年不见,今儿妈妈请你吃顿家乡饭。”

雪轩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着周玲点了几个她曾经最爱吃的菜。她觉得她应该感动一下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在乌克兰呆了一年半,在德国呆了八年,已经彻底失去了对中餐的依赖。

是的,且不说上学时她在外面只吃最便宜的食品,就是欧洲美食,工作以后有机会品尝,比起中餐来也差得远。

只不过……想起中餐,就想起故国,就想起那些人,就……一丁点食欲也没有了。

和心理治疗的厌恶疗法不谋而合。

所以……当其他中国留学生想尽办法弄中餐吃时,雪轩的钱就省下了。

当然,雪轩不再是孩子了。一顿饭吃下来,还是母女尽欢。

想来她那脾气好到烂掉的父亲是被扔在家里了。雪轩不提。她会给父亲写信的。陈柏风早年亦曾留学德意志,父女们可以直接用德文交流。不着急。

周玲不要雪轩的钱,说是等我老的走不动了再说。却拗不过雪轩付帐。

然后是告别,彼此心里都清楚,再见与否,全凭雪轩一个情愿而已。

回国的事情好象一阵风,吹过了就算了。欧洲的街巷与东方截然不同,穿梭其中,一点能让人睹物思人的东西都没有。

与周川名堂正道的那一夜,虚幻得像梦一样。

德国并不是个移民国家,街头巷尾,还是有见识少些的洋人对雪轩多看几眼。时间久了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终归不那么让人开心。

侨民的身份在许多地方颇有不便,上司可惜雪轩人才,以为她不知道门路,有意无意的,告诉她许多入籍的事情。雪轩只是表示感激,却不行动。

还有人,在等她。

有人,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见他。

与中方的合同签下来了,是个大项目,工程完成要好几年的时间。雪轩谈判时的表现给双方领导层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拍即合,雪轩就被派做驻中国办事处的主管,常驻国内。

从功利的角度说,能拿中方和德方两份工资。

最重要的,可以常常见到周川。

如果妈妈不生她的气了的话,就很完美。

好事。

倒是有个台湾来的同事好心提醒她,最好不要等到工程结束了再回德国。虽然,作为主管,工程顺利结束后会有较大额度的提成,但是,雪轩还是个中国人,德方很明显是要考验雪轩留德工作的诚意。如果赖在国内不肯回来,工程结束之日,就是她被顺手解雇之时。

是吗?

雪轩请台湾人吃大餐,既是感谢又算是送行。

赚几年洋钱,然后在国内继续发展,也不是坏事。

于是半年之后,雪轩正式回到国内。她在那熟悉的城市里另买了一套房子,买了一辆二手车,做她的事。

为了省却许多将来潜在的麻烦,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拜访母亲。

周玲知道雪轩回来工作,很高兴。一口答应下要帮忙。雪轩诚恳地道过谢,却没走成,陈柏风硬把她留在家里吃了饭。­奶­­奶­眼睛花的很厉害,耳朵也聋,喊了半天才认出是雪轩,拉着她哭了一场。

她知道亲生骨­肉­,不应该为了旧事耿耿于怀。

她也知道父子,夫妻不管怎么仇,前世都还隔着一段缘。

她还知道,她若是真想和周川在一起,周玲的体谅是最好的保护伞。

若是,她将是她的女儿和弟媳,而他将是她的弟弟和女婿。

可是开不了口。

让妈妈认错?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讲,周玲当年没做错。

让雪轩认错?她觉得,她已经受了足够的惩罚。

就这样了,能怎么着?

忽略掉妈妈眼中掩饰不了的不舍,雪轩推开家门,回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雪轩执意不肯留宿,周玲没再像从前那样威胁她。

没用了。

这算是 “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行驶在流光溢彩的夜马路上,雪轩一阵一阵的眩晕。

呆在一个人的空间里,完全的自由。

完整的孤独。

工作进入正轨以后,雪轩周末就直接往周川那里跑,跑得理直气壮。

时间长了,连住校的周樱都习惯了,会等着姐姐的车回来的时候顺路接她回家。小姑娘长到十八岁,极肖曲明玉,还像小时候一样,赖着雪轩不放。不知道曲明玉是怎么跟她说的,周樱竟一次也没问过关于雪轩为什么每周都要往家里跑之类的问题。

雪轩自然不会主动提及。如果说她只对一个人怀有愧疚之心的话,那就是这个妹妹。其他人她都可以不理会,只有周樱,她是真正的受害者。无可逃脱。

院子里有的是空房间,每天等周樱睡下,三个人就很有默契地各归各位。周川最初被雪轩的肆无忌惮吓到,可是雪轩拒绝解释。曲明玉也不恼,只好压下不提。

她觉得,他肯定不能接受爱人和妻子之间的交易。如果曲明玉要说的话,就让曲明玉告诉他好了。

她做了,但是她却无法直面这种近乎于嫖妓的爱情方式——这边给钱,那边让步。

周川成什么了?

欢爱之后。

“跟我走吧。我们去德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雪轩小心翼翼地说,不敢去看周川的脸,只是玩弄着他茂密的毛发。

不出所料,没有回答。

雪轩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

“是嫌我老了吗?我知道,若青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等,老太太走了,周樱出嫁。”周川被雪轩抱住,不能扭头,眼睛盯着雪轩的嘴,喃喃道。

“老太太有我妈在。”

“周樱。”

“好。”

自此之后,这件事便没有人再提。雪轩狠了心要补偿周樱,德方的工资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周玲,一半存到周樱名下。中方的工资自己留用。过日子倒也绰绰有余。

周玲明知道雪轩在做什么,偶尔雪轩来家吃顿饭,就忍不住要提起。可是雪轩总是转移话题,说的急了起身就走。周玲也无可奈何。

直到有一天,周玲不在家,陈柏风拉着女儿,非要和她说说话。雪轩不忍心违拗了父亲,只好听着。

父亲告诉她:

“自从你去了乌克兰,你妈妈就开始担心你了。成天念叨,说你语言不通,腿还没好,怎么办之类的。

“我叫她把你弄回来,可她气还没消,拧着不肯和你联系。

过了一年,再给你寄去的钱都没人收了,你妈妈急了眼,四处打听,后悔的不得了。

“你妈妈还曾经亲自去基辅找过你。学校说你退了学,把你妈妈吓坏了,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找遍了,中国人聚居区,红灯区,餐馆……没有一点消息。

“你小舅舅那边说给你寄过一次钱,写过一次信,之后你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你妈妈听了大病一场,差一点就不行了。

“后来我想起来查了你的护照记录,知道你在德国。你刚上大学时不是提到过你那专业德国的水平很高吗,我就给你妈说是在德国留学来着,才把她骗下来。病也慢慢好了。

“可是你在德国­干­什么都有可能。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往那边写各种信找你。找不到。直到你自己回来。

“你妈妈只是让你气晕了,她从来都没想过不要你的。”

雪轩安静地听着,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咯吱咯吱的响,好像冰川融化的声音。

陈柏风见雪轩出神,接着说:“你去过博登湖吗?”

雪轩无意识地点头。莱茵河上游的博登湖,欧洲最大的内陆湖泊,绕湖有瑞士、奥地利和德国。德国和中国比起来很小,六个小时的车程就可以从南到北,雪轩呆了八年,如此名胜,当然去过。

“那你一定听过天鹅的传说了。”博登湖风景如画,常年有天鹅栖息。成群的天鹅在河上游弋,游人多有喂食,是为一景。天鹅是对伴侣极为忠贞的动物,有不少关于天鹅的爱情传说。

再点头。

“天鹅一生只能有一个伴侣,只有死亡才能将它们分开。伴侣死去的天鹅会在天空中边飞边鸣叫,直到力量不支坠地而亡。你,”陈柏风见雪轩神情不对了,连忙凑近些,“你在听吗?”

雪轩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是在提醒她,周川不值得她如此耗费年华。他连跟她结为伴侣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她只是拿起外套来就走了。

留下父亲深深的叹息。

周樱读书没有读成。小城女孩,二十岁也就该出嫁了。周若青那么倔强,也还是在雪轩大学毕业那年被强压着嫁给了一个屠夫。

况乎周樱有那么丰厚的嫁妆。

周家的亲戚们很多年没看见周玲和雪轩同时出现了。母慈女孝的场面还是那么亲热,留言不攻自破。

周樱嫁的很风光。

当天晚上,王二莫名其妙地出现,拉着周玲说了几句话。然后,周玲竟拿出多年不见的威严,把雪轩硬赶回了省城。

永不再见

周川成了别人的岳父。

陈雪轩还待字闺中。

其实,单是周玲要赶她,雪轩可以不理睬的。

许是女人的心真的经不起太多的等待,她在周樱的婚宴上很不是时候的小声说了一句:“时间到。”

她被周川的眼神吓呆了。

是暴怒。

如果不是顾及自己女儿的婚礼,就要杀人的那种暴怒。

为什么?

所以当周玲要她立刻回省城时,她只是立刻就钻进了车里,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周玲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来了。

雪轩早上一进办公楼,就被门厅里坐着的周玲吓了一大跳。她从没见过妈妈如此憔悴:眼睛肿了,下面还有浓重的­阴­影,整个人好像老了十岁。

雪轩习惯了严格的工作时制,周玲也不啰嗦,只叫她­干­自己的事,中午再说。

看妈妈是打定主意要在门厅里坐一上午了,雪轩也没办法。

中午,雪轩一到点就立刻冲下来。周玲还坐在那里,见面就说:

“到你家去,我有话说。”

“不吃饭了?”

“我吃不下。你要吃?”周玲神­色­看起来古怪的很。

“不用了。”其实她也吃不下。

雪轩把自己完全瘫在沙发里,窝成一个完全放松的角度。这样,无论她将听到什么,都不会有过激反应。

周玲说的还是很平静。

当年的信是周川写的,但是钱是周俊出的。

这很好说,王二的意思就是要钱了。可以做到。

这些年周川和雪轩的事别人都不知道,曲明玉信守了诺言。周俊夫­妇­早就知道,打从雪轩被扔到乌克兰去,周川从没见过的疯狂地非要给她筹钱就知道了。

这样……有些麻烦。

王二的意思是,他们家不缺钱,只是看着外甥女都三十大几了,不能不说一句实在话。

恩,说吧。

曲明玉和王二妯娌处的不错,有些话也透出一点来:横竖靠到周樱出嫁,周川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野心呢?陈雪轩三十岁的女人,姿­色­褪了,加上钱都给了周川,周川还会跟着雪轩跑了去做个吃软饭的?不太可能。傻子都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是,很有道理。雪轩木讷地听着,心说,要是我,我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再­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外甥女儿要孝敬,随她孝敬就是了。

一边是有妻有女有女婿,还有大把的钞票,名望很好,一生无忧;一边是千夫所指,活了大半辈子了,还要跑到连人话都听不懂的地方去,除了给女人洗衣做饭外什么都不能做。

很有道理。

很有道理!

很好。

很好!

就这么­干­吧!

雪轩自顾自的笑了笑,朝周玲抛了个媚眼,随即心里发苦:这时候了,抛媚眼又迷惑得了谁呢?

周玲看女儿神情发狂,赶紧解释说,曲明玉跟周川摊过牌,就在周樱出嫁前夕。那时候周樱都怀孕两个月了,直接住在婆家。左邻右舍的人都听见了,两个人闹得恨不得把房子拆掉。周川非要离婚不可。说是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要曲明玉滚蛋。

哦?有这事?雪轩哼哼着一首小曲,在周玲惊异的眼神中拿出烟卷来。妈妈,你竟从来都不知道我还是抽烟的?

要是他还为此闹过一场,也就值了。

也就值了!

曲明玉一直坚持她的看法,她告诉周川,雪轩的钱都拿去给周樱陪嫁了,还有一些做了其他的用处。她给过他这么多钱,现在他光腚去找她,像什么话!

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如果能换得他的一个自由身,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钱、所有能给的都给她。

你舅舅当时就垮了。他从来都不知道你给过曲明玉那么多钱。他当时就垮了。他们闹的那一场就这样结束了。过几天周樱结婚,你舅舅看谁的眼神都像是要吃人。

终究是让他发现了呢。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情。一直都是不声不响地偷偷把钱打到周樱的名下,就是想让曲明玉好离好散的。

看来,使自己太天真了。

你觉得,很好?很悲壮?还是很无私?

是,妈妈,我错了。这样的周川,我没办法面对。我也不能面对。如果周川爱我,这样的事情,也会让他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然后呢?

然后?谁也不知道。你­奶­­奶­看着最小的孙女出了嫁,正在开心。你们自己看着办好了。周樱那边,反正是你舅舅和舅妈的种,­精­豆子,拿钱消灾,不会出什么事。

当然,也不能说准。拿了钱添灾,理也在人家那边。

这些,我早就料到了。只不过,还是不敢相信人心可以这样硬。好歹,骨­肉­相连。

我把你赶出家门的时候你已经成年了,这些年你给我的也足够养老。要是你觉得好,随便你怎么去吧。

只要你觉得幸福。

妈妈,我可以把这理解为祝福吗?

不论结局如何,谢谢。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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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川拒绝见雪轩。雪轩周末的时候就在他家的堂屋里坐48小时,然后离开。曲明玉出出进进,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不搭理。

舅妈,只要你开出条件,只要你开口。豁出去,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周川,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觉得很受侮辱,我得到你的手段并不光彩。可是,麻烦你,麻烦你了,为我稍微想一想,只是想一想。

当然,如果你说,你不想抛弃现在的生活,也请告诉我。只要一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前尘往事,永不再提。

只要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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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若青了。

那天,很偶然的机会,雪轩周五晚上下班,回到小城的时候,看到了路边正走着的若青。

“姐姐……”小时候若青会玩会疯,雪轩老成持重,人都说若青这个做姐姐的不像。如今雪轩虽看上去显然不是青葱少女了,但年龄经猜。若青拖着两个儿子,老的利害。

若青早没了年轻时的愤世嫉俗,连那几分野­性­也都不知什么时候磨得一­干­二净。原也是,出价的女儿和自己的亲爹亲妈都淡淡的,何况表姊妹。雪轩这许多年常常回来,看见若青的时候竟不多。

从前是急着要和周川相会,现在去了也是­干­坐,不妨一叙。

能有如何?

若青现下结婚也十年拐弯了。说起话来一片泰然。当初是强逼,横竖没办法,只好嫁了。现在一看,老公是个杀猪的,结实能­干­,日子很得过。­性­子戆实,不打不闹,若青生了儿子以后就成了婆家一家人的观音娘娘,说一不二。

“那时候嫌他丑,嫌他笨,不会说话,也不会逗乐。现在看来,都成了好处。”若青看着正狼吞虎咽的两个儿子,笑得安详。

那时节小城里名声震天的周若青周大小姐如今也作了慈母,陈雪轩小了不大到一岁,却是孑然一身。

“读了书眼光高,爹妈给看上的人就不想要。读了书本事大了,不想要的人也就可以不要。天知道呢,”若青轻轻叹口气,“妹妹现在挣那么多钱,可不知有人疼没有?”

雪轩身子发硬,硬到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小外甥吃够了,雪轩付过账,又一人给塞上几张钞票,重又来到周川家里。

她这么一点矜持都不要地跑到别人家里求别人两口子分手,还真是……

自己都觉得……

踹开周川卧室的门,看见那个家伙缩在被窝里看电视。

倒是几十年如一日呢!

雪轩强压住心下泛上来的各种情绪,缓步走到周川床前,沉声问道:

“舅舅,我只是想要你一句明白话。”

“我早就辞职了。”疲惫。

那么,这就是曲明玉的问题了。

“舅妈要什么?”不管要什么。

“我不知道。”——这意思就是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他。

“为什么?”名声?一个女人忍辱负重维护丈夫的名声,还不被丈夫理解?

“我不知道。”空洞。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不是一个人?

我曾以为老太太安详地走了,周樱风风光光地嫁了,就了了。

没想到,

父亲跟着表姐跑了,周樱在婆家怎么过?

周俊?周新?以及那数都数不过来认都认不全——却毫无疑义的血亲?

“我爱你。”雪轩听到这三个字,不惊惊跳。这一生,第一次听到。可是,这声音这么虚弱,这么无力,以至于几乎感觉不到里面的决心。

“我,爱你。”话出口才知道,原来她的表白也是这么虚弱,这么无力。

他们搂在一起,什么也没做,安心地睡了一觉。在彼此的怀抱里,得到世界上唯一的一处港湾。

雪轩站在院子里,有点风,有点冷。

她看着周围灰­色­的天地,忽然想起德国几乎随处可见的天鹅。入籍的事已经准了,她没告诉周川。等到他自由了,她来接他。不管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只要他还活着。

曲明玉还是和往常一样送她出来,说些没要紧的话。

她到底没和她扯开。

她告诉他了,她可能以后不会这样频繁地回来。——她已经尽了全力。

只不过现在才明白:如果要他用死来换她的生,他不会犹豫,而要他用冗长的余年陪她,他却没法下决心。

雪轩最后平静了下呼吸,正要举步离开,忽然被从背后抱住。热力从后背传来,安心得很想睡去。然而不到一秒钟,就放开了。

她没有回头。她不想看见他或是强颜欢笑或是绝望空洞的眼睛。

把一切都交给周玲打理,让妈妈把该变现的都变现。雪轩准备带着父母一起离开这个她深爱着的国家。

只为了一段必须要有个了解的感情。

她为了他耗尽了女人最美好的年华。

却还是得不到他。

他说爱她。

可是这爱她得不到。

洲际旅行。

陈柏风低低地向周玲说着自己早年留学的经历。

父亲说过许多次了,而母亲从来听得都很开心。

万米高空,封闭的机舱内。

忽然,一阵嘹亮的天鹅鸣唱破空而来,那么悲壮,那么凄凉。

雪轩心中猛地揪痛,落下泪来。

(全文完)

补记

周川目送雪轩头也不回的离开,在院子里站了好久。

夫妻对坐。

“看在这么多年夫妻一场的份上,我求求你,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第一次看见你求人呢。”曲明玉浅笑着。“不怎么样。就像所有丈夫出轨的女人一样,想要老公回头是岸,好好地过日子。”

“你觉得还可能吗?”

“为什么不?咱们什么都有了。”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周川。这个已经颓废了很久的男人把字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

“你骗了她七万欧元,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说什么都有了?”

曲明玉一年的工资,也远不够一万块人民币。

­阴­冷到骨子里的声音让曲明玉打了个寒颤。强自镇定,说道:

“那时你外甥女有钱了,孝敬你的。关我什么事。要不咱们让族里的人都来评评,看看这到底算个什么事。”

沉默。

半夜。

曲明玉忽然醒来,看见一双闪光的眼睛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盯着她。刚想惊叫,就被死死地堵住了嘴巴。

“我和你一起向地下的祖宗好好交待交待去!”周川的声音平和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他一定是疯了!

曲明玉惊恐地看着周川不慌不忙地点燃了床单,然后上床来,死死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眼前是渐行渐进的火焰,在她最后的意识里,曲明玉满意地微笑,不管怎样,她还是可以死在丈夫有力的怀抱里……

小城的夜晚漆黑一片,空中飞机一明一暗的航灯格外显眼。

地上,熊熊的火焰,温暖了一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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