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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前(3)

割破的手指突突地跳着,好半天才有了痛觉。雪轩举着她的“胡萝卜”踏进周川的卧室,看见那个趴在床上的家伙正眯着眼瞧自己,愈恼。

“过来,给我捏捏。”声音是迷糊的,但是意思却没一点含糊。

雪轩左右上下打量一番,不知该从何下手。转了一圈,还是没办法:这个晕子在床的正中间摆成一个“大”字,从床边上就够不到,坐在床上又没有足够的空地,正在抓狂时他还要哼哼唧唧的添乱——

“嗯!”周川闷哼一声,老实了。

雪轩跨坐在他的大腿上,毫不客气地让他承受了她的全部体重。

骑在一个大男人身上,这种感觉十分的古怪。雪轩只在她还是一个小小女孩的时候骑过自己的父亲,也没这么古怪。不过,这个姿势对于按摩倒是很趁手。

顺着脖颈脊梁一路向下,按、捏、捶、揉,雪轩做的有板有眼。周玲累极的时候会带着女儿一起出入相关场所,男服务员伺候女客、女服务员伺候男客的地方。雪轩从那些长得蛮顺眼的大男生那里也学了几招回来,这会全用在周川身上,且使了八九分的力道,报仇一般的用劲。本想让身下的人吃点苦头,却只换来舒服的哼哼,雪轩不得不承认道行不够,甘拜下风。于是老老实实的施为,指望周川能像被曲明玉按摩时一样,很快就睡过去——那样她就可以开溜了。

如她所愿。

不多时,周川的哼哼就变成了匀长的呼吸声,被酒­精­烧得通红滚烫的皮肤也略有些降温。雪轩小心地从周川身上下来,因为右膝到底用不上力量,只好先把全部的体重挪到右边,再抬左腿,借抬腿的势翻身,躺到周川右侧,再起身离开——

她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在她变成侧躺在他身侧的那一瞬间,周川极自然无比的抬起一条胳膊,搭在雪轩的大腿上。得,这下雪轩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顿时一动也不敢再动。睡着的周川仿佛觉得手臂碰触到的冰凉的物事很不错,整个身子探过来,把前胸贴在雪轩肚子上,脑袋埋进雪轩怀里。

陈雪轩同志,一到夏天,天越热表面温度越低,凡摸到的人都想把她揣在怀里。可惜暨今为止,只有周玲享有这种拿雪轩做降温冰袋的特权。如果不算上刚才周川的误打误撞的话。

现在,雪轩难受无比,很想把周川戳醒好放开自己,可是一怕周川一睁眼看见这幅样子坏了面子引起误会,二来,她轻轻的推了推周川,这家伙非但没有放手, 反而又往上蹭了蹭。

雪轩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无奈。寂静。听得到心跳。

低头,仔细端详那张熟睡中的脸。薄薄的嘴­唇­上没了一成不变的略带讥嘲的弧度,扯成一条直线,显得很严肃。长长的睫毛均匀地铺在下眼皮上,遮住了一切清亮或是空洞、温暖或是冷漠。只不过眼皮还在微微的颤动。

在做梦么?

雪轩不自觉地出神在这张脸上,不由自主放下手去,抱住周川的头,把下巴搁在他乱丛丛的头发里。她感觉到他的胸膛在她的皮肤上起伏,感觉到他的心在依着她跳动。想到这个人在结婚的第三天,在大多数的同龄毛头小伙子还可以无忧无虑的依着老子过日子的时候,承担起天塌的重担,一下子由一个最受宠的小幺儿变成丈夫、父亲、养老儿子、一家之主。日复一日,大概是会累的吧……

既然他现在需要一个怀抱好好的放松一下,那就由着他好了。反正,等他酒醒,什么也不会记得。是谁的怀抱,又有什么关系。

雪轩就这么抱着周川,姿势自然僵硬的难受。过了一会,她腾出一只手,从床头够了烟来,费劲地点着。解闷。雪轩只在周川面前抽烟,她的阿诗玛自然也放在周川床头。周川曾笑话她,说时间久了她身上就会带上阿诗玛的味道,只要她一接近他就可以知道,所以甭想偷袭他。听了这话,雪轩每次沾了烟都会立刻刷牙嚼口香糖,且一天洗澡两回。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

雪轩惊觉,抬手将还在燃烧的烟头­精­确地投进墙角痰盂,轻轻的“嗞”一声。周川却没什么大反应,眼睛依旧闭着,嘴里却叹息一声。

雪轩抢先一步清醒过来,知道眼前这幅景象被谁看见都够他们两个这辈子抬不起头来的,连忙放开手,拍拍周川手臂示意他也放手,同时身子就向后退。

周川不予理睬,搂住她大腿的手反而紧了紧。雪轩以为周川还不知道自己不是曲明玉,轻声唤道:

“舅舅,舅舅。”

周川皱皱眉,无动于衷。

雪轩无计可施,周川却悠悠的又叹了口气。

“你是想骂我禽兽吗?”

雪轩被问蒙了,心里乱成一团麻。她没想到周川忽然问出这么直接不留情面的话,一般疑问句,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然而,她根本没法回答。

“我……”

周川却已经换了姿势,放开雪轩翻了个身,睁开眼望着天花板,问道:

“你想不想知道周若青到底是怎么着了?”

雪轩默然。

中秋之前(完)

周家简谱:

周姓人士按年龄由长到幼顺序从左到右排列。

故事开始时,周兴已经去世,王兰尚健在,随周川一家生活。周新离异再婚,与前妻邱云秀有一子一女,现任妻子吴丽丽无所出。王二乃周俊之妻,为人­精­明强­干­,因在娘家和周家均排行老二,故称。

惊悉有大大不知周若青谓谁,故编此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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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轩翻身坐起,挪的离周川远些,揪出一支烟来点上,压惊。

人的感情当然不会像自来水一样说关就关。同样,人的感情也不会像自来水一样只要开着水龙头就永远流下去。

折腾了这一番,若青再要怎样,雪轩关心是关心,却心神不乱。

当然她还是要听听周川说什么。

“钱是若青拿的。”周川声音平板。

“我知道。”

“风头是龙祥岩帮忙压下去的。”

这有一点诧异。但是,这其间的事情雪轩自忖理解不了,也不想多问。只是说:

“知道了。”

“她不­干­了。她拿走的钱是我补上的。”

雪轩用余光看周川,若青总共捞走了近五千块,是曲明玉大半年的工资。周川怎么这么好的“革命­精­神”?她只是诧异,“嗯”了一声作为回答——还能让她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

“一大家子人,也就是你妈妈帮帮我。”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雪轩连个“嗯”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不早不晚不咸不淡的,说这些做什么,还越说越离谱,连她妈妈都扯出来了。雪轩知道周玲辛苦,长女如母,及至结了婚仍然时时看顾家里,现在最疼爱的小弟弟当家,当然义不容辞要帮。加上周玲一家离得远,所以只有不吝钱财,每年的补贴也和周川的收入相当——使得这一家在小城里过的就是个尖儿。这些,周玲从不说给雪轩知道,但是雪轩的父亲却难免偶尔会提起。

人之常情。

不管雪轩的反应,周川失了神似的说下去:

“别人,家里出了什么事都不管……”声音略有发颤,然而又忽然打住,吞了回去,翻了身闭了眼。

雪轩明白,这个是天大的委屈牢­骚­:若青在外面惹事生非,前大舅妈没能力管,大舅舅周新的财政掌握在后大舅妈手里,竟是不能管——这么个孩子,把钱花在给她平事上,这种后妈还从没见过,结果多早晚都是周川出面;而周俊,只务外不顾内,从钱到物,七大八小一概不理,加上王二­精­明的能吃下天去,一应事务都落到周川头上。

三兄弟这么个过日子法,还算是好的——君不见叮当山响的小城里兄弟姊妹们为赡养老人之类的事情撕破脸打起来的有多少。这里面,周玲出钱,周川出力,倒也维持的稳稳当当,只不过,周川夫­妇­心里还是委屈得很——这些都是曲明玉和雪轩聊天时说的,夸张了多少不知道,基本的倒不离谱。

雪轩到底觉得自己不算是周家人,嫁女如泼水,妈妈周玲按旧理都算是陈家人了,遑论姓陈的雪轩。周川把这种事情抖给她,端的怪异。就她知道的舅舅们,无论是看起来稳重的还是张扬的,都不会轻易把心声吐露给人。周川单为“心事自知”还专门教训过她。

这种牢­骚­,本来对谁都不能说。他现在喝醉了,控制不住自己,醒来会为自己说出的话后悔。到时候就是个麻烦。

雪轩回过脸来,周川眼睛还闭着。她的皮肤上还留着他的气息,她却突然恐慌起来,不敢再在他身边多停留一刻。

别的舅舅也有对外甥女很好的,小舅和大外甥女,好像也都这样。雪轩甩甩头,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离开。这回周川没有一丁点动静。

九月中旬,各个高校都要开学了,时间一下子变得很快。最后几天,周川和曲明玉轮番来问雪轩要带什么回学校,雪轩一概推辞。实在是没什么。

到了回家那天,周川开车送她去车站。家里的狗追着车跑了好远。

一路上,周川开口叫了好几次“陈雪轩”,每次都在雪轩应声之后卡住,然后说些“好好学习”“记得给家里打电话”“缺钱了给我说一声”之类的话。

雪轩一概不接茬。在周川说了第二遍“有困难要学会请人帮忙”之后,气氛真正尴尬起来。“陈雪轩,”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周川把车减了速,停在路边,认认真真的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我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并且,我不为我说过的任何话后悔。”

雪轩却好像没听到似的,眉眼不动,只是稍稍抬起下巴,看着周川。他这是在说他把她当成自己人了吗?也许吧。可是她将要到学校里去了呢。

周川被雪轩既像天使又像白痴的坦然神情刺到眼睛,微微侧开视线,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放假了记得回来。”

雪轩还是没有应。周川忽然激动,两只手拿出来,扣住雪轩肩膀,却被烫了一般在下一秒就放开,有些颓然又有些不甘心,看着自己的手又说了一遍:

“放假了,记得回来。”说完,抬头小心地看雪轩的表情。

雪轩从没见过周川表示出有求于人的姿态,心下不忍,到底点了点头。

汽车驶向省城。火车驶向大都市。

幻觉

中秋,雪轩在学校里过的。虽则是大都市,污染治理的不错,初秋的天空也很清新。

另一番世界。

雪轩常暗自嘀咕,自己究竟属于哪里。

同学们家境相当,言谈笑语都颇合得来,一点没有在周川身边时屏息凝神的费心机。学的是“贵族专业”,这班学生在学校里竟是高人一等的待遇。雪轩自在其中,不上不下,乐得逍遥。

身边是喧嚣不止,是花枝招展,是日新月异,是来去匆匆。

生活,读书,新知。

当然还有逛街泡吧,看展览听音乐之类。

与小城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语。

雪轩无需适应,她本就属于这里。然而越是没有一丝不适,她越是怀疑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真实:在同一个国家,同样的时刻,当一个少女和她的闺中密友在市中心为一件打三折后四百块的衣服欣喜不已的时候,千里之外,并非贫困地区,一个五口之家在靠了男主人一月四百块的工资开心地生活,十分满足。

“就是它了,很配你的皮肤呢!我和你一人买一件,可以打四折!”何琪开心地打量着镜中的雪轩,替她下了结论。

雪轩再端量端量,无可挑剔。何琪果然好眼光。自打一入校成了舍友,两人就迅速成了死党。用何琪妈妈的话说,一模一样的又懒又馋,难怪走到一起去。

有时候,看着跳脱飞扬的何琪,雪轩就更加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且惜眼前欢笑时。

国庆节雪轩留在学校没回去。何琪临上飞机时还伸头缩脑,反复的逼问雪轩是不是想趁长假会男朋友。雪轩心里烦躁,好不容易撵走了何琪,没了说话的,更加烦躁。

周玲只是说,留在学校也好,省得回来没照应,好好读书。反而是周川沉不住气,打了许多电话,雪轩只是一口咬定买不到票了,这才作罢。

她需要安静地想想。

到底要哪里?

到底要什么?

周川,他和她的世界,本没有交集。她能给他的,并不是她所擅长的。温柔的照顾,曲明玉做的比她好太多。她所擅长的,他不需要。要不然他早就和他的初恋女友结婚了——那个事业有成,可以撑起一片天空的女子。

不是吗?

他给她的无微不至,不能拿给第三个人看见。甚至,她都不知道这是不是顺从了他的本心。她喜欢酷的周川?那个周川不需要她。

她喜欢温柔的周川?周川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选择不温柔。

大男子主义是他的选择。

在他身边时,她几乎完全不能思考,心里眼里都被他占满。只有远在异地,才可以冷静下来,面对那个地方,那个人,那种生活。

前来旅游的人把各处挤得满满的。

雪轩独自呆在宿舍里,常常打开衣柜,死盯着从家里穿回来的那套衣服,出神。曲明玉会做人,每每雪轩回家都要带她买衣服。虽然那些衣服大都不入流,只能在小城里穿穿,雪轩一回学校就会把它们放进衣橱——在大街上穿成这样,会被当成找工作的小保姆。

过节回来,何琪看上一个帅哥,每天在雪轩耳边哼哼,闹得大伙儿寝食不安。雪轩耐心地听取她的各种抱怨,不置一词。这时候何琪就会反过来问她:

“你呢?你喜欢谁?或是,谁喜欢你?”

“没有。谁和你似的,满脑子里除了帅哥就是帅哥。”没有吗?大概就是没有。那个人,算是什么呢?他们之间,没说过半个“喜欢”之类的字眼。

那个人……雪轩看着阳光灿烂的何琪,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罪恶,生生打了一个冷战:那个人是她的舅舅啊……

二十岁的年华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大学生们总是很慵懒。往往,看看早上八点了,想想没什么事,不慌不忙地穿戴打扮,下楼买早点,拎着茶­鸡­蛋到课堂上去吃。老师们对于一会儿进来两三个的学生,视而不见。教育产业化了,再拿“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来教训学生好好学习,矫情。老师也犯不着。

女生的主业是逛街化妆谈论男生,男生的主业是打网游打网游打网游。

十月中旬,天将凉未凉。中午时分还有点毒日头。雪轩不失时机地换上一条黑­色­无袖连衣裙,同何琪一道,准备出门。秋装开始打折,有的是好东西。平时去不起的店也可以伸伸头——

女孩子,总是注意些好。

学校大门口。

正午阳光。

周川。

雪轩一时觉得头昏,定睛一看,还是周川站在那里,无所事事的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

身上忽冷忽热,身边的何琪还没发现雪轩有异常,径自拉着她往公交站点奔。雪轩无意识的挣脱她,扭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心突突的跳,腿软的不行。

满世界都是炫目的光。

何琪见雪轩忽然一副虚弱的样子,急眼了:

“陈雪轩!陈雪轩你没事吧?”说着扶住雪轩的肩背。再看雪轩,已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随时要倒下去的模样。

“没事。我想我可能出现幻觉了。要不今天你自己去吧,天这么好,在家憋着可惜。”雪轩强自忍住牙齿的磕碰,竭尽全力才说出这么一句气息平稳的话来。

“别傻了,你这样我怎么出去!”稍微一松手,雪轩就有作向地运动的趋势。何琪不敢再放开,好在雪轩不重,半拖半抱的,把雪轩拖回寝室。

雪轩最后凝神望向那个方向,是周川没错,他在看她。微笑的看她。

雪轩无力地闭上眼。任由何琪拖着她走。

肯定是幻觉。

若真是周川站在那里,见她突然晕倒,怎么会只是站着看,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可是,雪轩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她:你想让他怎么样?

痛。

肤如白玉

周川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至少,在过去的三十二年中是这样。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外甥女长大了。

陈雪轩上学走了。

念念。

周川知道,和雪轩的两个月相处,本就是纯粹的机缘巧合:

如果不是雪轩伤了腿。

如果自己不是刚好做这种可以有空的工作。

如果当时周玲不出差而陈柏风也不在。

如果周樱没有一直嚷嚷着要到省城看看。

自己和其他两个兄弟,对于雪轩便没有不同。

现在雪轩基本恢复了,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中去了。他为什么这么……为什么有一种,身上少了点什么的感觉?

他以为,雪轩不在眼前,也许就会慢慢淡去。他从前的女友们,无不如此。

结果没有。在休班的时候,没有了令他安心的烟雾环绕。而那烟雾,却在他心头愈发浓重,直至迷失了自我。

他曾经说过,永远分得清眼前人是谁。这话还惹得雪轩不开心。

结果也没有。曲明玉越来越经常地被他不小心错认为雪轩,包括在最不该认错的时候。好在他不曾出声呼唤。

至少,他还记得,雪轩,不在身边。

开学不过两周,就是十一节。千里之外,学生们往往不回家的。但他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

他听见他在心里已经模拟过无数次的声音轻轻响起,话语里竟带了那远方的大都市的腔调。

惊。

他听见她挥洒自如的应对他略带迟疑的话语,没有一丝在他身边时的谨小慎微。

涩。

他听见她说买不到车票了。

他几乎不知道他听见了什么。

心里打翻五味瓶。

她说的方言不十分地道,其实那不是她最亲近的语言。她的步步谨慎,是因了她在陌生环境里本能的自我保护。她说买不到车票了——难道她曾想回来看看他?抑或,最大的可能,只是在搪塞他?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想她。

长假过去,工作上会有一段时间比较松。周川随便编了个借口,搭车去了雪轩所在的城市。

他不知道该不该事先通知她一下,索­性­没说。知道一所大学有几万人,如果没有事先知会,见到雪轩的几率基本为零。

他只是选了旅馆住下,白天站在那阔大的校门口,看马路。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看到来来回回的俊男靓女,比较起小城里人们的装束,回忆起雪轩——她在这里会是什么模样?

又是一天中午。

准备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什么。

无意间回头。

雪轩。

只一瞥周川就可以认定那是雪轩。她的感觉,他决不会错。

只是。

雪轩简简单单穿了一条黑­色­立领连衣裙,有一点学生气的制服感,却又清晰地勾勒出凹凸有致的颀长身材,漆黑的乌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弹出点点金光。露出来的皮肤是一­色­的雪白,在阳光下闪动着健康青春的光芒,犹如一整块晶莹的羊脂美玉。纤细但不骨感的脚踝,脚趾间俏皮的浅粉­色­甲油,衬着足下一双粉­色­坡跟凉拖。

百年老校高大的门楼下,带着青春所特有的微笑——

逼得周川立刻转回脸去。

惊为天人。

这是陈雪轩吗?

大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种气质,放到适合的环境中就会放出异彩。雪轩在小城里,只是觉得和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到底怎么个不一样法,没有感觉。现在,周川知道了。

然而,周川并没有感到欣喜。

相反,更加失落。

这样的雪轩,怎么可能属于他。

眼前的车流熙熙攘攘,也许雪轩下一刻就会路过他身边,不会回头。

不管她有没有看到他,他看到她了。他应该光明正大地看看她,然后,回到自己的轨迹中去,不论如何痛苦,忘掉她。

他回身,微笑。十年平庸的生活不能完全消磨他,作出一个完美的微笑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雪轩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竟变成这幅样子!软弱无力地瘫在同伴的怀里,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仿佛随时要昏过去似的。周川一时没反应过来,却看到雪轩忽然睁开眼睛,直直地向他看过来,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想要抢上去把她抱在怀里,却动不了。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她身边的同伴把她拖走,身体才一下子恢复了自由。

该死!

他知道她看见他了。

挣扎

雪轩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何琪一个劲的追问她感觉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医院。雪轩只是摇头。摇得何琪几乎以为雪轩又犯神经病了。

犹豫再三,雪轩拨通了周川的电话。

没什么话说。总不成,说,我以为我刚才看见你了,问你是不是在这里?

怎么可能。

寒暄。

周川忽然说,我在。

没头没尾。

雪轩立刻问:

“在哪间旅馆?”

周川沉默了一下,说了地址。

对坐无言。

周川还没吃午饭,索­性­把饭叫到房间里,还要了许多酒。送饭的服务员一副“这种事我见多了”的神情,却被雪轩白了一眼,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雪轩看着周川吃饭,只是看。天热,周川在马路边上站了一上午,衣服几乎被汗湿透。休闲装贴上皮肤,仿佛还有源源不断的暑气发散出来,看在雪轩眼里,说不出的古怪。

一时饭毕,周川起身去冲了个澡。穿戴整齐出来,坐在雪轩对面。

还是无言。

“我……”周川忽然觉得没必要说任何话。他到这里来,本身就说明了许多事情,无需再解释。雪轩要是还不明白,那就只有装不明白一种可能了。

雪轩已经镇定下来,看周川要的酒还没有动,伸手抄起一瓶,打开,倒。

白酒的酒瓶颈处有个小装置,酒落得很慢。雪轩忽然急躁,手下劲一抖,把瓶子在石头桌沿上一碰,瓶颈便整整齐齐掉下来,落在地毯上,无声。

给自己倒满一杯,抬头看周川,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也给他满了一杯。

端起来——

“舅舅来看我,我谢谢您!”

按照周川教过她的,把左手伸平,满满一玻璃杯白酒放在并拢的四指上,托高,然后右手拿起杯子再举高,站起来,一饮而尽。落座。

这是小字辈给长辈敬酒的最高规格。酒要满,且是“我­干­杯,你随意。”雪轩是左撇子,总喜欢把杯子托在右手上。

这次,却没有错。

周川听见“舅舅”两字,微不可见地畏缩了一下。待雪轩如饮白水般吞下一大杯白酒,机械地按理回饮,一小口。

又是沉寂。

雪轩满心里有许多话,就是说不出来。本想借酒壮胆,却说了那样的祝酒辞,还偏偏头不昏心不跳,看着周川面­色­如常,仿佛那个不按常理出牌,跑来的人不是他,愈加气闷。却不知道,现在她在周川眼里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坐着而已。

他们之间有一道深不可越的鸿沟。他们都是家族的中坚力量,责任和义务无可推卸。他有妻有女有老母,小城里几乎三分之一的人是他的亲戚,他们知道了,他该怎么办?她是周家最重要的一支亲戚,周玲作为大姐大,是说话最作数的人,知道她和她在一起,她又该怎么做?即使说出来又如何?连逃都做不到……世界之大……

可周川还是来了。

雪轩咬咬牙,回身从随身的小坤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甩给周川,平了气息,用尽可能痞气的声调问道:

“是因为我越长越像她?”

周玲。周玲早年毕业于雪轩现在就读的大学,同一专业。照片是年轻时的周玲站在校门前的留影。那时的校门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除了老式的衣着,与现在的雪轩无异,连神情都一样。

周川急怒。他比周玲小了近二十岁,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他从来把周玲当作母亲,雪轩忽然说出这种话来,几乎把他立刻气死。

周川抬头盯住雪轩,想打探清楚这个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然而那双眼睛里隐隐有什么在晃动,看不清楚。他想,大概这不是她本来想做的。

脸­色­缓和下来。

雪轩忽然哭了。这是一种彻底无声的哭泣,只有极度压抑的人才会这么哭,只见泪水从眼中喷涌,抽噎之声丝毫不闻。

周川很少见雪轩落泪,慌了神,冲过来从背后把她环在怀里。雪轩惊跳了一下,然而没有挣扎,渐渐哭出声来。

最后,­干­脆软在周川怀里嘶声哀嚎。

周川只是抱紧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他这是趁人之危吗?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闯进她的生活,拿走她的感激的同时夺走了她的感情。人在身体脆弱的时候­精­神也往往不那么坚强,他甚至没问过她是不是希望这样,就把她拖了进来,然后任由她面对内心的挣扎。

周川几乎忍不住要后悔。

可是,从头再来,又能如何?面对一个如此出­色­的女孩子,她在强势忙碌的母亲身边,是怎样的生活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温柔,坚忍,小心谨慎,处处为他人着想,又在极不经意间,泄露一丝锋芒。

她应该有自己的天空,不需要像小城里的女人们一样,找一个丈夫依托终生。他把她当成子侄来教导,教给她为人处事的关节,酒场应酬的规矩,关键时刻一招制敌的拳法……时时处处。

可他又忍不住想要保护她,把她据为己有。

他不知不觉迷恋上她伤痛发作时满脸汗水却若无其事的平淡,出拳时反复练习旁若无人的专注,待人接物不卑不亢明丽端庄的坦然,甚至烟雾中一点点一点点的颓废……

直到不能自拔。

怀中的人,他想就这样永远抱着她。

哭声渐渐地下去。雪轩已经伸出手去够面纸。周川一把揽她回来。

知道接下来她会做什么。她会小心地擦­干­眼泪,洗把脸,等情绪平复,然后说些失态了请原谅之类的话,之后,一切恢复原样。

他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叫我,叫我名字。”

雪轩不答。

手臂加了劲。

“叫周川。”

雪轩挣了下,无果。

“舅舅。”

她究竟在想什么?

犹豫间,雪轩手脚并用想要挣脱周川。周川怕她用力伤了腿,只好放手。

忽然泄了气。

难道自己看错了她?

雪轩站起来,捞起桌上没嘴的酒瓶,仰起头,对着嘴倒下来。直到一滴不剩,回身冲周川一笑,眼睛还带着红肿,

“再见。”

周川条件反­射­,

“再见。”

走出房间,雪轩靠在走廊的墙上。后背是冰凉。刚才曾有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在那里的。还有一颗坚定有力的心。

可是她逃出来了。

刚才那个人让他喊她的名字。其实她在心里早就喊了无数次。

可是她选择了挣扎。

门里门外。

她在明,他在暗

慢慢地,雪轩顺着墙滑下来。缓缓跌坐在走廊的地板上。

她要等。等周川出来。只要他出来,她就会如他所愿,喊一声“周川”。

不,喊什么都可以。

良久。

直到走廊尽头染上一片金­色­的夕阳。

直到那片金­色­彻底褪去。

雪轩终于回了神。自嘲地笑笑,活动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腿,慢慢站起来。

在一家旅馆的走廊里坐了一下午,都没被人看见,还真是运气不错。再犹豫下,终于摇摇头,离开。

一直背靠着门站着的周川听着清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动了动,想要拉开门,终是停住。叹口气,走到床边,开始收拾东西。

雪轩能顾虑到的,他周川当然也能。

晚些的时候,雪轩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我回家了,你多保重。——周川。

雪轩一晚上没说话。把何琪吓得不轻,八百年前的事都翻出来,一个一个挨着道歉。最后还是雪轩打破沉默,简短地对何琪说:

“我没事。”

“啊?”何琪郁闷。

雪轩不是那装不下事的,既然说了没事就是没事。接下来照样逛街打扮,和何琪一起站在路边对过往的男生们品头论足。闲时,读书学习,该做什么做什么。

周川。把它放在心里吧。千里之外,便想也没有用处。

周川没再打电话来。极偶尔地,雪轩会想,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是在一个人愣愣地发呆?

想便想了。

也只是一想而已。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一群来自北方的女孩子不情不愿地裹得像小熊一般,忿忿地走在路上,抱怨着该死的国家政策:谁说南方的冬天不冷?凭什么不能集中供暖?雪轩和何琪都是北方人,现在穿的没了傲人的曲线,成天嘀嘀咕咕。尤其雪轩,夏天不怕热,代价是冬天极怕冷。学生宿舍里的违禁物品几乎弄全了:什么电热毯、热宝、暖风机……就差生个火炉抱在怀里了。

好不容易放了寒假。

雪轩老早就给周玲打过招呼,直接回老家。周玲正为年底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雪轩直接去她舅舅那儿,她还省心。

长途汽车一路向北,车外的景­色­也慢慢的变化。从深绿­色­的植被到光秃秃的树杈,再到点点积雪,气温在逐渐降低,雪轩却觉得从心里往外暖和。

本来就是。快到家了。

身上穿的包里带的都是曲明玉买给她的衣服,到时候皆大欢喜。还有买给外祖母、周樱和曲明玉的小礼物,几本书。

想起她这幅样子,在离校时引得从同学到门卫一路惊讶。上了车,和一群返乡民工坐在一起,他们对自己却极为友善,大家畅快地说起家乡话,雪轩也正好温习温习。

近乡情怯。

收拾了下心情,雪轩摸出小镜子,对着镜子里面的人微笑。在学校里,一群无忧无虑的男生女生,大可以放肆了喜怒哀乐。这不,马上就不能够了。所以,是要好好练习一下的。

车到是半夜。小城里这时候一片漆黑,只有车站门前的街道上有一排路灯,暖暖的橘黄|­色­光芒。地上有刚下的雪,被往来的客车压实了,仿佛路面本来就是白的。点点的反光,朦朦胧胧。

大家下车。只热闹了一小会,便迅速安静下来。民工们熟门熟路,很快就都回家了。剩下雪轩背着一个包站在路灯下。

仰起头看天空零零星星飘下的雪粒:它们从纯粹的黑暗中生出来,在角度适合,正好被光束穿透的那一刻,明亮的好象金子,然后安安静静地落下,融入大地。

雪轩忽然想,这种布景,倒是很适合拿来和男朋友接吻。太狗腿了,自己倒忍不住笑了笑。

完完全全的寂静。

雪轩一下车就看到他了。

周川站在路口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整个人都隐蔽在黑暗里。雪轩上车时给他发过短信。

她在明,他在暗。

谁该走向谁?

浪漫这种东西只能玩一小会,时间长了怕冷王陈雪轩同志会被冻死。所以,只是一小会,雪轩就径直朝着周川走去。

还离开一步的时候,周川忽然伸出手来,把雪轩狠狠揉进怀里。

他看着她下车,他看着她站在路灯下,他看着她一步步的从明亮中向他走来,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看不见她的表情,直到把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

忽然安心。

雪轩把下巴抬起来,支在周川的胸口,仔仔细细的看他的脸。

其实在暗处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也没有关系。

“周川。”声音小的不能再小。

不过,他应该听得到。

看那张脸慢慢的放大,温热的脸庞贴上她冻得冰冰凉的脸蛋。

她踮起脚尖,迎向他。让他来温暖自己,由着他轻轻地啄她的额头。

是不是,在阒寂无人的冬夜里,他们才能拥抱。

良久。

“走吧。”他们几乎同时说道。周川说的犹豫,雪轩脸埋在他领子里,更像是哼哼。

惊。

然后放手。他想说的是“晚了你舅妈该着急”。她想说的,只差了一个字。“晚了舅妈该着急。”

外祖母和周樱都睡了,曲明玉还等在堂屋里。雪轩跳上去拉着舅妈嚷饿了,曲明玉笑说饭一直温在锅里,还叫她吃了饭别马上睡觉,免得存了食。反正到家来睡懒觉的时间有的是。雪轩看见曲明玉做的茄子,兴奋的不行,一口一个“老妈”就着茄子吃下,就差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来摇去了。

周川夫­妇­坐在一边看她的吃相。没形没相。

不是雪轩会做戏,她对曲明玉,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妒嫉”。她是她的长辈,明明白白。也许这个女人身上母­性­太重的缘故。

何况,她不可能把周川从她那里夺走。

吃晚饭三个人小声聊了会天,就各自回房睡了。雪轩知道东屋肯定是给自己准备好了,不用废话,道过晚安就关了门。

用被子裹紧自己。

没有他的力量。

带着阳光气息的厚棉被里,雪轩还是冷。

看得见,吃不着!

那厢,他在温暖着他的妻子。

天经地义。

高校寒假放得很早,此时别说上班的,周樱,周菁几个小学生也还没期末考试。

周若青不知道那里去了,雪轩在大街上闲逛了好几天都没看见她——这极不正常。

小心翼翼地跑到前大舅妈家去,邱云秀气势汹汹地哭了一大通,把雪轩吓得一声不敢吭。至于么,她不过是来问问若青到哪里去了而已。又不能问别人。

不是没给若青打过电话,这家伙的手机号已经是空号了。纯粹无聊。

家里,的确是很空。夏天的时候,雪轩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成天的见不到一个人。现在周川倒也还是很多时候呆在家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他们刚刚想走近些的时候,三叔二大爷五哥哥六姐夫之类的人就会好死不死的进来一个。这里人家,白天大门是开着的,堂屋门也是开着的,都是亲戚,走进来串门的时候长驱直入,东屋走西屋串,直到碰见人为止。雪轩到的第二天早上,刚坐到周川身边没一会就被周菁从背后蒙了眼,吓得不轻。这还是亲表妹妹,不妨。打那以后,雪轩就只好充当好好学习的孩子,天天除了看书学习,别的什么都不做。

冬闲。闲人多的是。雪轩也是。

这天,雪轩又一个人上街。周川下班回来正在睡觉,她连招呼都没跟他打。

走着走着,溜到县一中门口。天下大同,全中国的小城都一样,某某县一中都是该地的最高学府,成为百姓们心中的圣殿。故此,可能看起来有点怪异,县一中就是市中心,CBD,有点档次的商店都集中在它周围。

雪轩在一中门口徘徊,抬头看它可以称得上雄伟的门楼。它当然不是雪轩的母校,雪轩毕业于省城最好的高中,也就是全省最好的学校。出于某种雪轩不知道的原因,这县一中远比她的母校气派,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人们更急于通过某些途径改变自己的命运吧。

高考。

那么远了……当年,她还以为自己终于到了天堂。

却从来没想过,单纯忙碌的日子,就是天堂。

天堂,去不再来。

走进一家超市。随便看看。本来雪轩是不会主动进商店的,黄山归来不看岳,上海回家不逛街。

一个熟悉的身影。

雪轩犹豫了一下,绕了个大圈,从背后接近,一下扑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

“混蛋!躲我­干­什么!”

只一秒钟就被周若青提着领子捏在手里,雪轩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腆着脸吃吃笑着,一个一个的把若青的手指掰开,

“姐姐。”

若青穿着超市的制服,站在烟酒专柜柜台的后头,雪轩鬼鬼祟祟的从柜台的缝里钻进来的时候她就瞧见了。

“什么时候来的?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哟,我的老姐,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手机空号,你妈除了哭还是哭,我上哪告诉你去?”

说到这,若青脸­色­黯下来。雪轩心念一动,收起嬉皮笑脸,搂着若青肩膀,附耳道:

“吴丽丽怎么着你们了?”

“我不解释!”若青甩开雪轩,赌气道,“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话讲!反正都扣到我头上!”

若青啊,脾气还是暴烈如此。雪轩无奈,半哄半劝地问道:

“我什么都没听说,告诉我,好歹咱们姐妹还是好的。”

若青白了她一眼,大概还在想着收费站里的事。雪轩装作没看到,还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若青,等她开口。有什么好想的,难道还要埋怨她不相信她的谎话?

“中秋节后,吴丽丽和爸爸吵了架,回娘家去了。爸爸成天喝醉,有一回不小心骑摩托车翻到沟里去了,住了一个月的院。­奶­­奶­说她不懂事,结果她就咬到我身上,说是我挑拨的。他妈的,要是我能挑拨得成,当年她能嫁给我爸?!”若青说的简断,可是雪轩却明白他们这个五口之家简直就是个火星风暴团,这几句话里不知道有多少你死我活的厮杀垫在背后。而且,这一仗明显是若青输了:这不,都玩消失了。

周若青的说话一定得有保留的听见。她不管说什么,都会有一定程度的水分。雪轩安慰了若青几句,姐妹俩就又开始不正经。

超市里有个窍门,只要不是带包装出门,就没事。若青他们深谙此道。抄一瓶五粮液,倒在一次­性­纸杯子里,美美的品上一气,再“乒”的一声砸碎——不就是上货的时候砸了个瓶子吗,顶多扣十块钱,想喝什么酒想抽什么烟都成!

嘿嘿……

她们心里都有一根刺,都需要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安慰麻痹自己……

叼着一根烟出门,雪轩不醉装晕的晃悠着。反正,她不需要在这里找婆家。

回家去,回去看看周川在­干­什么,去把他摇醒。

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哦?长得蛮不错呢。

雪轩乜斜了眼,挑了挑。

这个人她认识。虽然若青没介绍过,但是,让周若青上手术台去承受杀猪般痛苦的家伙,无疑就在眼前。

呵呵,雪轩现在心情正不好。

何况这种男人该杀。

现在正走到某一房亲戚家的店面门口,想必……

不出意外。花花公子以为自己又碰上了一个可以拿来骗一骗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喝醉了,又一幅满腹心事的模样,正好。

雪轩才懒得出手。只需一口满是酒气的呼吸吹在那人脸上,然后一声“救命!”即可。

唉。

雪轩从醉眼迷离到义正词严的超级大变脸把那可怜的花花公子吓到,被雪轩的哥哥们揍的时候都忘了闭眼求饶。

到这时候了还敢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真是­色­胆可以包天。

雪轩抱臂观瞧。

如果他可以这样毫无顾忌的盯着自己看——

该有多好。

忽然没了恶作剧的兴致。

“算了,以后再碰见,废了你!”接到雪轩的眼­色­,大哥哥停了手,恶狠狠地训斥道。这个小子不地道,偏偏还骗的不少小姑娘死心塌地。要不是雪轩见过世面,把他逮到眼前,还不好出这口恶气呢。

雪轩已经走远。

雪又开始下了。

周川的妙计,抱抱

雪轩的英勇事迹,吃晚饭的时候就传到家里了。当然,传言是雪轩在街上被人­骚­扰,幸好刚巧在亲戚门口,获救,要不然就麻烦大了。

曲明玉和周川两个人­精­当然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曲明玉笑的和吃了什么好东西似的,周川却板了脸训雪轩多事,以后不许出门。

雪轩老老实实受教,心里嘀咕,要不是闲得无聊,我­干­这种事情做什么。

第二天若青也知道了。虽然嘴上说出口气,却一直拐弯抹角换着话题的打听那人究竟被打成什么样的了。雪轩暗叹,果然,直脾气不拐弯,被骗了还不醒悟。

人家一听说你怀孕了就急急忙忙分手,这是个什么意思都搞不清。若青啊,就凭你还想和吴丽丽斗,等下辈子吧。雪轩无奈地叹气,还得安慰若青说并没把那人怎样,只是略加惩戒而已。

周川多了个毛病,西屋的门时不常的就上锁。他出去的时候要上锁,他在里面睡觉的时候也要上锁。这锁不关家里人,上锁时她们都不在,每每都是雪轩和那些来串门的被关到外面——这些人还不能着急:里面多半没人。

其实也不是很奇怪,有些人家就是这么做的。大门常年开着,闲杂人等出出进进,主卧室在出门时就锁上,免得重要的东西被人顺手牵羊。

雪轩被关在外面几次,叫门也没人应。明知道周川就在里面没出来,胡思乱想一番,着了大恼。又没处告状,天天吃中饭晚饭时就对周川没有好声气。曲明玉以为两个人闹了什么别扭,顿顿饭专门挑雪轩爱吃的菜做。雪轩恹恹的没胃口,全都便宜了周樱,小小的脸蛋没几天就圆了。

更加无聊。数着日子过。看周菁和周樱开始期末复习,雪轩也给他们略加以辅导。小城里的基础教育水平无非就这样:老师的本事十分的有限,但是负责的­精­神却远高于大城市里的同行们。所以,学生别的未必如何,考试都是行家。像这两个小的,虽然英文听力和发音一窍不通(她们的老师就是一窍不通),背起单词来连雪轩都不敢小瞧。

在家里呆着无事可做,周川的不许出门也就被雪轩扔在脑后。小城真的很小,那天雪轩演的那一出全武行经过了流传散步和进一步加工,已经是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好在真正见过雪轩的少,传来传去,并没出现对她本人指指点点的糟糕情况。

又一次在街上逛够了,雪轩手脸都冻得红通通的。厚手套帽子耳罩都不缺,但是她不喜欢。

回到家里,大概是冻糊涂了,雪轩径直往西屋跑,拉开门的时候还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等到看见周川坐在那里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没锁门呢?

周川看见雪轩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一点不吃惊。他不慌不忙放下手里的报纸,饶有兴味地看着雪轩,好像猎人打量掉进陷阱里的小白兔。雪轩无聊的时间太长,脑子一时有点不太转弯,就倒退着想要出去。

“回来。”周川懒洋洋的,听起来心情似乎不错。

雪轩反­射­­性­地站住,“舅舅,找我?”

这声“舅舅”成功地破坏了周川诡计得逞的狐狸相,他笑笑:

“没想到陈雪轩气­性­这么大,碰了三次壁就生气了。”说着,起身走到雪轩面前,贴得很近,把头低到雪轩耳边,“以后,不许再叫舅舅。另外,拿着这个。”晃晃一把钥匙,塞进雪轩的衣袋。

雪轩明白周川的意思,他花了几天工夫,造成一种西屋常年无人的假相。这样,他们两个在屋里就不会有人打扰。

居然不告诉我!雪轩噘嘴:

“那我在我妈和­奶­­奶­跟前也管你叫周川好了。”

周川长了这么大,娘不怕,却怕姐姐,听了这话不禁以手加额。心说这小丫头什么时候这么会叫人头痛了。

周川绕过雪轩,把门重新锁了。回身,扳着雪轩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

大手顺着她的胳膊向下,抓住两手腕,把雪轩的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握住那两团雪块,贴在胸前。她的温度总是不足以温暖自己,进屋半天了还是凉冰冰的。

雪轩冰凉的小爪子得到温暖,伸开来。还不满足,就顺着周川的胸膛往上爬,想要钻到他的领子里去。周川顺从地抬起下巴,却是忽然又低下头来,把那一双小手压在脖颈里。

雪轩不安分的手被压住的一瞬间却漏了一丝愉快之极的笑容。果然,只一瞬间,周川就立刻把下巴抬开——你不妨试试把一块冰用下巴夹住,会很爽的。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没有最坏,只有更坏。说的就是被纵容的小女生们。周川怕凉,守护领子的防线撤退——两块冰就这么毫不客气地滑了进去。

还真是……

周川打了个冷战,看看雪轩坏透了的笑容,隔着衣服按住她的手。

这样暖的快些。

低了头,仔细端详。

乡里俗语,“外甥随舅”。雪轩生的和周川很相像,甚过周樱。一样的眉眼,尤其是使坏时,会挑起同一边的眉毛;一样的嘴巴,薄嘴­唇­,会从左往右走的波浪线式笑容;平整的发际线,很靠后,露出大大的额头——周川说过照这样下去,不到四十岁他就要作秃子,雪轩很着急,他秃了不要紧,她怎么办?

没那么凉了,周川叹口气。这个没有温度的小东西会让他觉得热乎乎的,真是不可思议。他摸到一段细细的腰肢,抚上去。隔着厚厚的衣服仍然能感觉到下面的肌­肉­都绷紧了,并且还在不停地微微颤抖。周川心软,不想再逗她,手却不听使唤,一把揽住,在一声小小的惊呼中把雪轩抱起来,和他视线平齐。

这女孩子的神情还是和往常一样的镇定,却多了些细碎的喘息。周川想要看她的眼睛,雪轩却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脸上略略起些红晕,便­干­脆闭了眼睛。

周川慢慢靠上去,觉得那晶莹的皮肤简直不忍触碰。犹豫再三,到底是腾出一只手来,把雪轩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雪轩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善后工作

陈雪轩再轻,碍不住一米六八的个头,百十斤总还是有的。饶是周川,抱的时间长了也要受不了。

松了肌­肉­酸痛的手臂,周川恋恋不舍的放开雪轩。雪轩却仍然不知好歹地挂在他身上,拽了好几把才把这只大章鱼拨下来。

顺着周川的身体滑下来。一着地,雪轩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赖皮的笑容收好,乖乖地坐到床上,眯起眼来看有点喘气的周川。

早就说过,如今这帮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什么都知道。可是呢,常常装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胆子大的出奇。

不过,说到底,“实践出真知”才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眼下,雪轩面上一片安然的模样,心里也是没底。周川在喘息,这是出了症状呢还是仅仅是抱她时间太长、体力耗费有点大?限制级看得再多,她也不敢直接去看周川身上那个可以给她直接答案的地方。

眼看快中午了,还是赶紧逃跑比较有效。

当然,如果时间还早,她不介意缠着周川再抱抱她。他的怀抱,多偷一刻是一刻。

周川原地站了一会,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蹭过来,一声不吭拉起雪轩。动作有点粗暴,把雪轩的胳膊都捏痛了。雪轩害了怕,不敢挣扎。她看见周川的眼睛有些不似往常,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头,只是格外的明亮。

他大概想笑,却显得有点凶。雪轩这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勇敢,也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会被吓傻的小女子。

“怎……”

周川忽然低下头来,在雪轩的嘴上咬了一口。雪轩眼睛睁得大大的,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周川要活生生把她吃掉了。不对,要吃也得是她吃他,雌螳螂都是吃雄螳螂的……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嘭”。

门关上了。雪轩被周川直接扔到了走廊里。

雪轩在门外傻了半天。

他抱了她,这很好。可是,他为什么要咬她?雪轩没和人接过吻,不过,电视里演的可是看多了。周川刚才绝对不是在吻她,就是结结实实地在她嘴­唇­的上咬了一口,留了几个牙印在上面。别的,真的没了。

舌头呢?

不过,嗯,雪轩仔细想想,看来,周川是出了“症状”,并且,不想让她这个“罪魁祸首”给他解决问题。

雪轩心里泛起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一点生气,又有一点内疚,有一点伤心,又有一点感动……说到底,什么也不是。

她衣袋里还有那把钥匙,其实可以进去的。

可是她没有。

他把她扔出来自然就是不想让她在里面。

况且,她也还没有准备好,和他,怎么怎么样。

门里安静的很。安静的令雪轩生疑。

总该,有点什么动静吧……

不过,听墙根不是雪轩的风格。稳了稳心神,雪轩命令自己走开。

然后她就走开了。

仿佛听见一声低沉的几乎没有的叹息。

好在今天中午曲明玉回来的晚。

雪轩不敢想周川用了什么法子,反正,她没看出他有任何异常。至于曲明玉看出点什么来没有,她可就管不了了。并且,雪轩总觉得舅妈在盯着自己的嘴看,所以不自觉地老是想把嘴捂住。

吃饭的时候捂嘴真的很不聪明。曲明玉这回是明明白白在盯着雪轩的嘴看了。她张了好几次嘴,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雪轩:

“牙疼?”

“是啊,长牙……”雪轩想都没想,随口编道。本来她就在长牙,时不常就是会肿会痛的。可是忽然打住,想起这个理由实在糟糕透顶:二十岁的人长牙都是长智齿,要捂也该捂腮帮子,她捂嘴­干­什么?连忙改口:

“长牙顶的前面的牙不舒服。”

还是不对!雪轩郁闷死了。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

“妈妈!”周樱踩着雪轩最后一句话嚷道:“我的牙掉了一个!”

太­棒­了!雪轩几乎想大大的亲周樱一口。八岁的孩子该换牙,周樱吃着吃着饭,|­乳­槽牙掉下来一个。

这可是大事!

雪轩立刻不捂嘴了,接过周樱还沾着饭粒的|­乳­牙,来回的研究。仔细的询问周樱是上牙还是下牙,并且,抬出老规矩:小孩子掉下来的|­乳­牙要好好处理,不能掉以轻心。上牙,要埋到地里;下牙,要抛到房顶上,这样,后面的恒牙才会长的快。周樱听了十分兴奋,小舌头在嘴里扫了半天,说是下牙。雪轩立刻推了饭碗,领着周樱到院子里去,姐妹俩轮番把那颗牙往房顶上扔。

曲明玉一连声叫着等把饭吃完再说,谁也不理她。

等到终于把那颗牙扔的找不到了,曲明玉也不追究雪轩捂嘴了。现在她正忙着搬着周樱的嘴对着亮处看。趁这个空,雪轩早就躲得没影了。

周川倒是很不着急,整个过程中都带着职业家长的标准微笑。对雪轩的种种行为全作不理。

末了,说了一句:

“长牙,好事。等晚上给你们两个烙饼,磨磨牙。”

雪轩牙根痒痒。

下一个瞬间。

周川的眼睛失去了光彩,里面满是说不出的疲惫和倦怠。

雪轩心里抖了一下。

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雪轩拿了桌上的两个剩菜盘子,出去了。

临到期末考试,小学生也得好好学习。周樱紧张的要命,其结果不是天天学习,而是天天不学习,没完没了地缠人。曲明玉、周川、雪轩三个“大人”轮番做红脸白脸,好哄歹劝,监督周樱学习。弄得周樱下午一放学回来大家就紧张。雪轩就纳闷了,自己上了这多年学,考了无数次试,也没吓成这样。

周樱上学去了。一切恢复正常。

雪轩不是不想和周川腻在一起,但是心里总是隐隐的有些害怕。周川着了火的明亮眼神和强自按捺后的­精­疲力尽让她觉得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往外跑。

周川也不叫她。他知道,每每她从外面溜回来,总是会冻成一块冰,而这块冰一进门的第一个去处,必然是他的房间。

这个小傻瓜。

周川躺在床上,想事情。

时近年关,是该上下打点一番了。周俊升职才有半年,还不够久,他还得再等等,等周俊彻底稳下来了再图自己的发展。大头儿,分管局长,平级同事,哪一个都不能少,都得走一圈儿。今年,得给大头儿上多少贡才合适呢……

今天真冷。

那个小东西在外面乱跑,不知要搞成什么样子……

周俊成了“上面”的人,同事们会凑钱给每一个说的上话的“上面”领导送礼,自己的份子也不得不出,真是讨厌……

还没回来。其实她不用故意冻自己,再以此为借口把手伸到他衣服里去的。本来就凉的很。哪一回真一不小心冻坏了,如何是好……刚做过手术的腿第一年很怕凉,要是不注意,会落下病根,对了,等会她回来得告诉她。千万别乱跑了……

……乱跑。好像听说有人想活动着把周俊调到外地去,那可就糟糕了。改天见他过来得好好商量商量……

雪轩还没回来。

外面是­阴­天,看不出几点。照往常,她早该一路喊冷钻进来了。

周川有点担心。

打开电视,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些时候要降温。

似乎天­阴­的更狠了些。

穿衣出屋。却在院子里站住了。

他不能贸然的出去找她。小城里对孩子们的教养很粗放,莫说是舅舅对二十岁的大外甥女,就是亲妈对七八岁的小孩子,也不会因为到点不回家出去找——顶多回来晚了打一顿。他要是大张旗鼓的寻人,会惹人闲话的。传到曲明玉耳朵里,不好办。

天上云气积成一团。天显得很低,仿佛压在眼前,一片混沌。

周川不太理解为什么雪轩没事就会抬头看天。只有很小的孩子才会这么做。他只是知道,雪轩看天的时候表情最美、最真实——那时候她没有表情。其实,他想,雪轩不带笑容的时候正是她最漂亮的时候——那无时不在的习惯­性­的微笑看上去总是带着一点点拒人千里的忧郁。

有点冷。

是不是腿出了问题,走不了路?

周川忽然想到:她要是真在外面动不了了,再等下去只有更坏事。想到这里,好像已经看到雪轩无助地倒在路边,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

冲出门外。

小巷里空无一人。

还没出巷口,周川就看见雪轩施施然迎面走来。一点都不像有事的样子。

雪轩早上出门后,照例去找若青。年前商店里买卖好,若青这个月的销售任务老早就完成了,奖金也已到手,在柜台后面就开始站不住。见雪轩来了,二话不说,带着她就找狐朋狗友们打麻将去了。

雪轩麻将是跟周川学的,可是家里人老凑不起一桌,手痒。若青的朋友们成日无所事事,麻将手艺都练得­精­熟。加上,物以类聚,­性­情直爽的人,雪轩喜欢。几个人凑到一个的家里,把炉子搬到房间正中央,烧得旺旺的,就开了局。

雪轩没见过正儿八经打四圈八圈的阵仗,很快就进入状态。若青知道雪轩难得一个上场子的机会,更是放出话来:赢了算雪轩的,输了是她周若青的。雪轩本来还想问问吴丽丽那里的具体情况,这么一忽悠,就彻底忘了。

雪轩赢了头局,自道侥幸。没想到,接二连三牵四挂五带六,手气奇佳,坐在庄上下不来,赢了不少钱。若青也兴奋,口出狂言:赢不净不走!提供场地的那位仁兄坐不住了,到后面把自己的老爸叫了出来。可惜,几十年麻将的老手也敌不过一时的运气冲天,竟没能挽回败局。

雪轩顾了打牌,好歹脑子没糊涂,还没忘了朋友交情。大了以后,若青的圈子她这算是第一次参与,不能过于张扬,给若青惹事。好歹尽了兴,便赶紧推说有事,跑出来,钱一概放下。那些人本来被雪轩赢的心虚,见这样,便不很留,由她去了。

雪轩出了门,一路往家走,心里美滋滋的。虽然那么一大把钞票没到手,可是,一个“赢”字就足够让她乐得冒泡泡了。

从火炉边带来的温度慢慢的被冬天­干­燥的空气剥离,雪轩略带亢奋的心情也慢慢的平复下来。周川呢?在­干­什么?他——他不会担心她吧?应该不会。他从来没有对此发表过意见——自从那天以后。

拐进巷口,远远地看见有个人站在那里不动弹。走近些,雪轩觉得有些不对劲。紧走几步,哎呀老天爷,周川在这­干­什么!

等到走到跟前,雪轩清清楚楚地看见,周川的脸­色­已经很不对了:嘴­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直线,额角有一道青筋在隐隐的跳动——分明是生谁的气了。

这个……不管生谁的气,最好都不要惹他。雪轩要开口,却不知道这个时候叫“周川”合适不合适,只好小心翼翼地偷眼瞧着。

“抬头!”周川的声音和这该死的天气一样又­干­又冷。

雪轩听话地抬头,刚一对上周川的脸,就很惊恐地瞥见了半空中的一个大巴掌——还没容她求饶或是解释,已经挨上了——不是很重,也够让她小晕一下的。

就在下一秒,刚抽了她一嘴巴的手又招呼上来,却是捧住了她的脸。

周川在她眼前迅速放大,在极近处停下来。他开口了,开合的­唇­不停地碰到雪轩的嘴,碰一下,雪轩就不自觉地小小战栗一下。

“我不许你离开……”

“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看不到你……”

“求你不要离开……”

他的­唇­离她的越来越近,他的言语越来越不清楚,雪轩渐渐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唇­上传来的麻痒让她不能动弹。

忽然,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的嘴­唇­。

好热。

好冷。

他极为耐心地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她已经在不停地颤抖,牙齿不由自主地不断磕在入侵的舌上。

她不是害怕。

只是心里很慌,说不出理由的心慌。

她伸手抱住他,要不然她就站不住了。

温柔地,坚定地,他用舌尖轻扫她的上颚。奇异的触感。明明只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她却觉得全身都在被他温柔地扫过。她回忆不起,自己的舌头成天在嘴里放着,却从来没有带来过如此美妙的感受。

迟疑地动动舌头,她舔到的是那个入侵者。

这种感觉真是古怪!

不过,不要停……

­阴­沉的天空。

­干­枯的树杈。

灰暗的房屋。

小巷里,空无一人。

年前

一天比一天更冷,曲明玉也一天比一天更忙碌。有一阵子,她既要上班又要看周樱又要忙着过年的采买,简直晕头转向。周川呢,一概­精­通,但是一概不理,只是适时适度地来几句甜言蜜语,就又闲到一边去了——结婚十年的女人还能时时听到丈夫的美言,曲明玉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在雪轩没那么没良心,多多少少也能帮点忙。

她的丈夫吻了她。就连雪轩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神经太粗线条了一些:怎么见了舅妈还能一丁点愧疚之情都提不起来呢?

envy ?……奇怪的女人

也罢,忙死了。做周樱的家教、买那些不需要仔细挑选的东西、打扫卫生……不知不觉雪轩就和曲明玉同仇敌忾起来:那个成天什么都不­干­的家伙果然可恶!

……其实吧,曲明玉上班的时候,周川也是会来帮雪轩的忙的。或者说,­干­脆点,直接代劳——然后占点口舌便宜。周川说她不愧是职业学生,吻技提高的很快。甚至有一回开玩笑说是不是她的本事早就如此,只是深藏不露——被雪轩用扫帚打了头。

曲明玉似乎看出雪轩­干­活的无尽功力,只感叹没早发掘如此好的人才,一再的给她加码。直到周川忍不住在饭桌上嚷嚷“虐待”为止。雪轩窃笑。

好像忽然有谁下了什么命令似的,“啪”一声,一切忙碌都停止了。

周樱放假了,每天里里外外,折腾得一片狼藉。

曲明玉也放假了。每天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

周玲也放假了,驱车四个小时,回家过年。

­奶­­奶­也不出门打牌了,每天在家里收拾些细活。

周俊还是忙,不过王二和周菁是固定人群,前来报到。

人,好多啊。

最初的几天还好,周玲要拜会自己年轻时的朋友;周菁和周樱两个小的自己玩自己的;王二和曲明玉妯娌俩忙活年货,一切都用不着雪轩Сhā手,还可以偷空和周川蹭蹭——那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紧张的不得了的拥抱让雪轩觉得无比刺激,几乎上了瘾。她常常把周川当成一棵桉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考拉,只要有机会就往上爬。

事实证明这种争分夺秒的决定十分英明伟大。

周玲好久没见到女儿,自然要亲热一番。拉着雪轩出去逛,指给她某住宅区原是树林子,小时候爬过树、掏过鸟儿;某鱼塘曾是小伙伴们的泳池,她四五岁时差点没在里面淹死;路边某卖羊­肉­串的是她的小学同桌,还打过一架……诸如此类。小城面积实在是有限,雪轩前一阵子天天在大街上晃悠,没什么好看的。可是老娘在此,只好相随。路上还不时听见有人说起周家表小姐的光辉事迹,雪轩在心里把全天上下的神仙求了个遍,但求别让妈妈听见。

好不容易等到把周玲跑累了。回到家里,还有更不得了的。周菁大两岁,毕竟还是小孩子,加上周樱任­性­,互不相让,往往玩着玩着就翻了脸,小姊妹俩哭成一团,互不理睬。两家大人没法说话,周玲的严肃脸更不能哄孩子,雪轩两边一样远,没个偏袒,又是平辈,只好出面。做小服低,两头说好话。

等到大家都平服了,没事了,雪轩一准累得没了一点兴致。凭周川怎么逗她,只管抡拳就打。周玲不明就里,见他们两个打得热闹,竟还把周樱周菁两个一并叫来,让周川传授些打架的本事。

不能看不能摸不能吃,好好的周川就摆在那里,雪轩癞皮狗儿一样粘在周玲身上,提不起­精­神。周玲以为是不见的时间太长,女儿太想念自己,不忍心撕掉这么一块狗皮膏药,只好就带着她来来回回。

极偶尔地,过节时丰盛的食物可以挑起雪轩的一点点生气。她就像猫儿一样,被呼唤时懒洋洋地抬起头来,象征­性­地吃上几口,表示一下对食物的赞美和感激,就又恢复到死气沉沉的状态。

有周玲在这里放着,她大可以放下一切小心谨慎,不想说就不说,不想做就不做。妈妈会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好的。

她唯一的心思就是偷偷地看他。在五六个人之中,几十厘米之内,大概,每呼吸十次看他一眼比较不会引起怀疑吧?

可是,为什么周玲总是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唉,数着数着,就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

他为什么不看她?每次她酝酿好了,装着要看别的什么,自以为十分自然地从他脸上扫过时,他总是刚好在和周玲说话。脸是正对着她的,可是水平视角差了三度。

那种带着尊敬和信赖的亲近,她还没看见过。恩,看周川不自觉地把脸上的线条柔和起来,像个小男生在老师面前一样老实的模样,还真是有趣。

她知道,在她妈妈面前,他是决不会分出半点余光看她的。哪怕是一丁点潜在的异常都逃不过周玲的眼睛。

不过,这样就也够了。

能让我看见你,也就够了。

独处,来之不易

不管有多大的困难,

伟大的革命目标不能放弃。

周玲是大姐,加上很早就离开家乡,既不会­干­活也不必­干­活。自然而然,和周菁周樱之流混到了一处,时时刻刻拉着陈雪轩。在千年老妖和两个小人­精­面前,给雪轩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妄动一下。

她只是太紧张了,忘记了以外甥女的身份,要看舅舅、和舅舅说话,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在不知第几次终于鼓足勇气看周川,却发现同样的地方已经换了人之后,雪轩想啊想啊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可以和周川说话的堂皇理由。

麻将。

小城习俗,麻将成风。街头混混自不必说,基本上,凡是个正常人就会打。孩子们从小就被抱在妈妈怀里进行观摩教学了。周川少时乃是混混中的头子,麻将手艺高明,出千的本事也不小。

雪轩拉了妈妈周玲,两个妹妹,来缠周川教她们打麻将的绝招。

周川答应的痛快极了。

一张桌子摆在西屋。周川和周玲对面,雪轩和两个小的对面。周川在雪轩上手。

规则大家都会,无非是技巧上的高低有别,反应快慢。麻将这东西也有学问,比如,手里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万,赢什么?若是看不出,来了牌不知道,或是把有用的牌打掉,有听换做没听,自己不赢不说,笑掉看客大牙。

要背过,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这三组往往一起出现,能赢一,往往四也行,或是七也行,就是这样。

所以说,手里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万时,赢三六九万。

貌似挺简单的。不过,一共一十三张牌,想看全可不太容易。加上雪轩一门心思都在周川身上,连发昏牌,一圈下来,输得一塌糊涂。周玲嫌雪轩不用心,太丢面子——又不是初学,输给周菁和周樱联军,雪轩的岁数顶上她们俩加起来大了——索­性­上别的屋陪­奶­­奶­说话去了,留下周川一个人拌豆芽。

呵呵。

麻将本身的乐趣,当然还是在赌博的输赢上。基本功既备,剩下的就是运气。任凭你本事如何大,早早地听上牌,就是不和,也是无法。和周菁周樱玩牌,“钱”字既不能提,甚是无趣,就是她们自己也觉得没有看爹妈赢钱来的爽快,不一会就被电视节目吸引过去了。

呵呵呵呵。

雪轩看了看左手边上的周川,见他手指间玩弄着一块麻将,正颇为玩味地看着自己,不觉间心跳慢慢地加速。指尖探进周川的掌心,抚弄他手里的那张牌。

“说,是什么?”周川用戏谑的眼神看她。

被蔑视了!

打麻将要利索,摸牌出牌爽利的才好。这就要求手指头上的功夫,一摸就能从牌面的凹凸上知道是什么。这块牌,被周川面朝手心扣住,雪轩耐心地用食指和中指一点一点地戳他的掌心,等到他终于嫌痒了松开,手指从缝隙里伸进去。

有一道中等粗细的横线,下面是一片浅浅的凹面,末了有三根细细的竖线,这是……

“小鸟。”(麻将牌里“一条”用一只小鸟的图案表示。)雪轩看着周川眼睛里小小的自己,说。

“嗯。”周川视线没从雪轩眼中移开,却在说话间手指动作,食指和中指夹住那张一条抛出去,又夹了一张牌回来。雪轩的小手一直在他的掌心没动,他便把那张牌的牌面压在雪轩的手上。

乱成一团,都是粗细差不多的各个方向的线,遍布整张牌面。好极。

“绿发。”(繁体字“發”)雪轩压根没反过手来,直接用中指的指关节感受了一下,就下了结论。

周川直对着雪轩的眸子里泄出一点惊奇,他用无名指和小指握住雪轩的手,带着她,另三指在一堆牌里摸索了半天,拈了一块出来,挑了挑眉毛:

“那么,这个呢?”

雪轩笑了笑,抽出右手来,要周川把那考试题目放在这只手里,周川不理,抬起右臂,探身过来从背后环过雪轩,握住她摊开的右手,轻轻地在她耳边呼了一口气:

“快猜啊。”

雪轩觉得脖颈里麻痒,缩缩脑袋。动动左手,竟已被周川连同那张牌一起扣住。

“别闹,让我好好猜。”热。

“好好猜要是猜不中呢?”周川的声音变得很轻,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雪轩撇撇嘴,肯定是在做经典狐狸笑容。

不过……她陈雪轩可不吃素。

“那你再胡闹也不迟。”

如果有人这时候从正面看过来的话,他会发现两个一模一样的经典狐狸笑容……

周川依言松了左手,右手却更扣紧了雪轩的右手,带着她的右臂一起,环在她的腰上。

雪轩聚­精­会神,不理这个捣乱分子的种种举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从牌面和周川掌心的夹缝里努力地钻研,搞清那些纹理,却不知道划在他掌心的圆润的关节刺激的周川四肢百骸一起发痒。

是很麻烦,这个,明显不是饼、条、万中的任何一个,像是文字,又有成片的凹面,还有一小块和大部队分离……

雪轩手下摸着,眼睛不住地在那一大堆牌里扫来扫去:摸不出来,可以和看得见的对照嘛……此乃陈氏绝招,本以为刚才和周川对视,拿眼乱扫不好意思,现在就无所谓了。

不过,嗯,完全没有类似物呢。

有了!有什么东西是独此一份?

梅兰竹菊呀。

既然是花子,那么,和大部队分离的小块就是那个字,只要摸那一点就可以了。

那个字很小。不过可以知道,不是兰,也不是竹。

周川倒是没什么过分的动作,可是雪轩自己已经有点血往头上冲的眩晕感了。

“梅,花子。”雪轩说。

“喂,叫这么大声­干­什么?”周川吓了一跳,旋即又说道:“不对。”

“菊。”雪轩低声改口。

“只有一次机会,现在,你说说,该怎么办?”周川的声音轻哑的不象话,雪轩扭身回头,想看看他怎么了,刚一动弹,就僵住了。

她的左边大腿碰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物事,硬邦邦地顶了一下。

这下玩大了。

心灰

此乃,­骚­扰。

不过,好像她也有责任……

可是他说的没错。

现在,怎么办?

雪轩不傻,而且,雪轩知道周川知道她不傻。

不要被欲望所控制,还是周川教给她的。

所以,这会儿装傻是没有用的。

到处都是人。自己人。

她该……

承担责任?

还是——

放任他自行了断?

不行,这么想太不仗义。况且,已经不止一回了。

周川还紧紧地抓着她的两只手。攥得那么紧,有点痛。

几秒之间,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忽然,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面颊。周川极慢极慢地轻轻吐着气,在她耳边说:

“相信我。为了你,我不惜一切。”

“哼。”

在雪轩反应过来她听见了什么之前,一声冷哼已经出口。听见这个单音,背后的周川明显僵了一下,连带雪轩自己也不由得一愣。

是要到这个时候,男人才会赌咒发誓吗?女孩子的本能,对这个情况下的一切言语都报以不信任。

可是,她很想相信周川不是这样的人。

“相信我。”周川顿了顿,又说了一遍。

雪轩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心里乱成一团。

然而,周川忽然放开手。他从衣架上取了一件长外套,走出门去。把雪轩留给后背的冰冷空气和面前的一堆麻将牌。

门外的门外,就是堂屋。隐隐听得见周玲和王二曲明玉姑嫂几个聊天的声音。

“跟我出去一趟,买点东西。”周川的声音,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等我穿件衣服。”曲明玉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近,一步就跨到雪轩眼前。背后是周川和周玲他们的对话,听不真切了。

“自己在这坐着­干­嘛呢?对麻将着迷啦?我和你舅舅出去一趟,呆会记得叫你妹妹写寒假作业。”曲明玉一面说着,一面也从衣架上取了外套,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那一刻,农历腊月二十九的下午四点半,陈雪轩独自坐在周川的卧室里,泪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不能自己,周川和曲明玉在一起的景象不停地在眼前浮现。许多年前的事情,忽然变得如此真切。仿佛昨日。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曲明玉的时候。周川原来的漂亮女友不计其数,相形之下,曲明玉的样貌平凡的令人不敢置信。身材微胖,很健壮的模样,仅此而已。外祖父的葬礼,周川把她拉到爷们们的席上(小城旧习,女人吃饭不上桌),全族大小都知道了周川待曲明玉的分量。

那时候,周玲哭的时时昏厥,雪轩被外祖父去世的事实打懵,她们母女和­奶­­奶­娘三个,成日里静静地坐在一处,雪轩只管呆滞地蜷在角落里,向外看那些哭嚎得震天响的陌生人。她不是周家的孩子,没人来理她。

老院子的主人,就这么换了代。

周川接济着曲明玉娘家,其中也多有周玲之力。只是周玲只管给钱,从不问去向。曲明玉早几年对雪轩只是有限地客气,后来见这位姑­奶­­奶­非同凡俗,顺带着也就十分亲热。

小城里,男人修理老婆乃是常事。周川从不动曲明玉一根寒毛。

他给她买摩托车骑了上下班接孩子。当其他女人都还在一步一步地蹬自行车的时候。

他给家里买了空调,只因为她在夏天生了周樱,怕热。

他拿出两个月的工资安太阳能热水器,是听她说想要洗澡方便。

那些十分稀罕的物件,家里几乎一应俱全。

呵呵。

周川表示过他娶曲明玉不是为了爱情。

那,这些,算是什么?

就算是所谓的爱情,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男人,也是极为少见的。

她在他家里呆着,由周玲的天大面子,曲明玉不给她脸­色­看。可是,她也得时时留意曲明玉的态度。再清楚没有了:住在一条街上的亲侄,曲明玉就能用眼睛看的若青姐弟俩不能上门,­奶­­奶­想孙子还得出去看。换作她陈雪轩呢?

她眷着周川,在家里勤勤快快的,极肯听舅妈的话。曲明玉让她往东她就往东,让她往西她就往西。

——妾。

不知从哪里,这个字就这么一下蹦出来。毫不负责地,把雪轩的砸得头晕眼花。

一时间,天昏地暗。

她在他家里混着,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记得,曲明玉才是他的妻子。他和她出去,是想要用内疚来解决那该死的问题吧……

“我当然还能分清身边的是谁……”

那时候以为是他在逗她,看来,倒是少有的一句真心话……酒后吐真言么……

雪轩抬手扶住额头,后脑仿佛被钝器重重敲了一下,“突突”地跳着,很痛。

想要站起来,却没法动弹。她维持这个僵硬的姿势太久了。

慢慢地揉着膝盖,雪轩撑着桌子直起身来,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里。

周玲还和王二说着话。

“周菁该考初中了,先让周俊找找人,别到时候慌乱,价码也就高了。”

“可是您兄弟说了,考不上就让她上普通初中呢。”王二不慌不忙地推卸责任。

“胡说!孩子们的前程让你们当成什么了!不象话!”

“是,是。等他回来我……还是姐姐您跟他说吧,周俊老嫌我没见识,就您说的他才听呢。”果然是王二,会说话。

雪轩蹭到周玲身上。刚才的眼泪早都自己­干­了,况且周玲还在教王二如何教育子女,压根没注意到雪轩略带红肿的眼眶。

等到周玲漫长的训话暂告一段落,雪轩低低的问道:

“妈妈,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什么?”周玲温柔而低沉的问道。声音很大。

立时,雪轩打了个寒颤。

她的脑子坏掉了!怎么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马上就过年了,这种不前不后的话让王二听见,再一宣传,陈雪轩,顺带着周玲,就全成了混蛋了。妈妈的温柔里,全是威胁。

“我是说,”雪轩强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欢快地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包饺子?我刚刚学会擀皮儿。”

“明天,明天咱娘俩一块擀,保你累到手腕子断掉。”王二接过茬来。雪轩就开始和二舅妈讨论饺子问题,周玲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反正我只管着吃。”就起身走开了。

冬天天短,外面渐渐暗下来。

誓言

周川夫­妇­在天完全黑透之后才回来。

年二十九了,同志们早都完全闲下来。白天吃的不少,不是很饿,再加上周玲不会做饭,雪轩没心情做饭,王二不吃一点亏——

所以,他们俩一进门,就被六双眼睛用看晚饭的眼神围在了焦点里。

曲明玉脸通红,掩饰不住的兴奋。她尴尬地笑着,一连声的说要买的东西买不到,转了好些地方,只好空手回来,大家久等,实在抱歉,等等。外套一挥手扔给雪轩,脚不沾地,转身就去厨房开始忙着张罗晚饭。

周川一脸坏笑,坐到姐姐和嫂子对面。

“雪轩,给我倒茶去。”周玲说着,抬起一根手指画了个圈:在座者人手一杯。

雪轩默默地起身,去寻水杯。找到了几个,都不­干­净,到院子里去刷。

隐隐地。

“就过年这么几天都忍不了,是不是嫌俺们娘们在这呆着碍事啊?还说什么买东西,指望谁看不出来呢!”王二­阴­阳怪气地说道。

“就是,晚上又没人闹你们,至于半下午就领了老婆跑到外面去逍遥。”周玲也凑着开玩笑。

“哎呀,别提了,好姐姐,别提啦。”周川放软了声音讨饶。

“还挺会找个情调……”王二不依不饶。

……

雪轩耐心地把手泡在冰冷的井水里,来回的刷那几个杯子。她何尝不知道周川情热之际拉着曲明玉跑出去是­干­什么,只不过,倒是没理会到,这样明显。

大家都看出来了啊。

等到话题终于转向,雪轩的手指全都冻得麻木了。她小心地捧着那几个光洁如新的杯子,找到厨房里,曲明玉帮她倒了开水冲茶,端给那三位开始打扑克的。

晚饭反而吃的挺严肃。雪轩和两个妹妹几口扒完饭就看电视去了,王二和周玲两个绷着个脸,一句笑话不说,周川也老实的很。倒是曲明玉显然情绪很好,给这个盛饭给那个劝菜,连饭后擦桌子扫地洗碗刷锅的事儿都比往常利索许多。

西屋里,雪轩楼着周樱,两眼直直的盯着电视屏幕。

电视上播着雪轩最不喜欢的幼稚动画片,国产的,好像叫什么《蓝猫历险记》。往常周樱一看这个她就要走开或是商量换台事宜。

周樱蜗在大姐姐怀里,舒服到不行。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电视,一边手底下不停地剥糖纸,一粒一粒地往嘴巴里扔糖果。

周樱……他的孩子,和她的。

一群人忙完了,都溜到西屋里闲坐。第二天除夕,有的好忙,今天暂且歇下。

凑一桌麻将。周川夫­妇­,王二,周玲。

麻将牌搓的声音很大,打扰了两个孩子的电视节目。周樱很不满意地从雪轩怀里爬出来,拉着周菁去了另一个房间。雪轩仍在出神,手臂竟还保持着搂着个人的姿势。

“傻了吗!”

周玲坐在和雪轩对脸的地方,见她呆呆地,又配合上下午没头没脑的蠢话,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一声大喝。

坐在周玲对面的周川闻声赶紧回头。

雪轩只是径自坐在床沿上,对刚才的呼唤充耳不闻。

眼睛看向前方,眼神却空空如也。脸上是一种很温顺很平和的微笑,只是皮肤肌­肉­完全分毫不动。

周川吃了一惊,连忙把身子完全转过来,轻轻拉住雪轩还抬着的手臂,摇了摇。雪轩本来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被他一碰,却好像被魔鬼抓了似的,猛然跳起来,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惊叫。

这么一叫,王二和曲明玉也注意到了,直起腰来盯了雪轩看。

只是一瞬间的事,雪轩就完全清醒过来。屋里的四个人全都在看着她。心里大叫不好。

周川本就没用力,早被雪轩甩开。

她的眼里有惊有忧有惧,他的眼里全是悲伤。

轻轻按下雪轩的肩膀。周川弯下腰,和雪轩平视。只看了一眼的功夫,迅即又直起身来。拿开手,在她肩上拍了拍,轻描淡写地说:

“大概白天玩累了,先睡吧。”

雪轩生怕再惹出是非,赶紧从命。还不忘说些“困的很了”之类的废话。

周玲王二和曲明玉都不理论,只当雪轩坐着睡着了,继续喊着周川玩牌。

一块钱一注,“牌神”周川一晚上输了上百块。

三十早上雪轩起的很晚。

习俗,这天要给外祖父上坟。象征请祖先回家过年。

看来一家老小都走了。

雪轩起来穿上衣服,叹口气。

外祖父会不会怪她不去看他呢?

挠着乱蓬蓬的长发,雪轩晃到堂屋里。

周川坐在沙发里抽烟。阳光把升起来的烟雾照得很漂亮。

这幅景象,好像夏天的时候见过。

不过,眼下已是严冬。

等等。

不对!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他是最有资格去上坟的一个。

“今年是你大舅领祭,我可以不去的。”周川抬了下巴,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

“哦。”没话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过来。”

雪轩没动。让你再轻薄于我,好给你们夫妻之间助助兴吗?

周川张开的手臂固执地伸着。

雪轩看了一眼,转身。

其实,她也知道周川是为了她着想才会那么做。

可是,她现在只觉得恶心。

“站住!”周川提高了声音。

雪轩加快了脚步。

“不要!你……”语无伦次。

她是不是也猜出他昨天作了什么?

“你……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再碰她了!”周川的声音显得很绝望。

“你说谁呢?我不明白。”雪轩停在门口,手指在木格子粗糙的表面上来回的轻抚,微微刺痛的感觉。

你又在发什么誓了?和我有关系吗?

“你知道的……”几若未闻。

“我知道又有什么用!你说!我知道有用吗!”

雪轩被自己吓呆了。

她的理智和冷静都到哪里去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爱哭了?

她被他轻轻抱住。

除夕

王二果然没骗她。

曲明玉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积极,­干­了一半;王二应付三分之一;剩下的找东找西、烧锅添水、替换两个舅妈暂且歇一会之类,雪轩。打从一群上坟的回来直到春节联欢晚会开始,包水饺、包大包子、揉馒头、揉花卷、做枣糕……

老天爷!

果然手腕子要断掉了!

周新领着吴丽丽回来匆匆忙忙的给老太太磕了头,拔腿就跑。前脚刚走,后脚邱云秀就拉扯着两个孩子上了门。

­奶­­奶­既心疼儿子又心疼孙子,只可惜吴丽丽和邱云秀是显然没法见面的。头一拨儿进来心里还顶得住,见了后一拨儿就有点倦倦的,想要掉眼泪了。

好在还有周玲在。

只见她端坐客厅,先把周新训斥一顿,又把后来的邱云秀撵去了厨房­干­活儿。见老太太想哭,板起脸来几句话一顶,­奶­­奶­最怕大女儿,也就不敢再说什么。

用周若青的话来说,宁可每天让姑姑扫两耳刮子,也不愿听姑姑没完没了的严词教训。可惜,有胆子在周玲说话时自顾自走开的人,还没在周家出现。

从小就深谙此道,雪轩此刻累得手腕子要断掉了也不愿从厨房里出来。

雪轩这一辈,周家男孩儿有一个。就若青的弟弟若岩。若岩傻乎乎的,又不受父母待见,教养不成。自然也得不到姑姑和两个叔叔的喜欢。王二和曲明玉两人,一直思来想去的筹划二胎。可惜周俊和周川都是公务员,马虎眼不好打。就周新道上混的没拘束,偏已经一家五口,三大两小,再也养不起了。

故此,虽然邱云秀离了婚,仍然被老太太当成宝贝,还可以以儿媳­妇­的身份走动,这不,老太太宁可把大儿子周新撵了不叫在家过年,也要把邱云秀和两个孙子接了来。

王二和曲明玉心里不忿,却也无话可说。私下里,抱怨些“肚皮不争气”之类的气话,当着邱云秀的面,一个“嫂子”喊了,就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闷头­干­活。

屋里,周玲正在教训若青。 “小青今年多大了?”周玲问得口气不善。

“21。”若青唯唯。

“倒是该找个婆家了。”这话说得不投机。不是周玲思想老旧,小城里女孩子结婚早,若青这么个岁数,是该结婚了。偏偏若青心比天高——

“还没想过。” 把个周若青后悔的肠子都青了——要是一进门就直奔厨房出力就好了。

“趁着两年模样还好,再过几年就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周玲千好万好,就是嘴巴太毒。这话一出,若青彻底坐不住了,后悔的肠子发青——要是一进门就直奔厨房出力就好了。她壮起胆子,小声说了声“给她们帮忙”,就逃到了厨房。

帮忙?

才帮不了忙呢。先不说小小的厨房里塞了四个人,再进去一个就什么活也­干­不成,单看曲明玉和王二的眼­色­,她也得退避三舍。

若青溜到厨房门口,装着看不见母亲和两个婶婶,一叠声轻呼“陈雪轩”。

雪轩在厨房最里面,正往地灶里添柴火。听见呼唤,看看门外的姐姐,又看看三个舅妈,只好不尴不尬地站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灰,慢吞吞地挪了出去。

三个舅妈都装不见不闻。

缩在东屋里,若青和雪轩一直呆到晚上。

若青是不愿诉苦的,雪轩心里也有事。姐妹们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起,间或轻轻地说几句话。有几次雪轩都觉得有什么事该问问若青,可是却不知道到底该问什么、怎么说,只好作罢。

吃饺子前的最后一道节目:给祖宗行礼。

外祖父的遗像被请出来,周家的儿子女儿孙子媳­妇­们依次上前跪拜。雪轩膝盖手术不满半年,等到他们都拜完了,不理会周玲和周川询问的目光,利索地“咚”一声伏在石头地板上。

爷爷,您还好吗?

爷爷,我想,我爱上了,您的,儿子。

爷爷,这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多无奈呢?

爷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给­奶­­奶­行礼就活泼多了。周玲事先换好了一堆崭新的十元钞票,老太太捏了,端坐桌边,晚辈们一个一个的上前磕头,磕一个头赏十块钱的压岁钱。

周玲周俊老成些,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一边去;周川和儿媳­妇­孙子们就胡闹起来,嘻嘻哈哈一个个趴下不肯起来,闹着要钱,彼此推来搡去,把老太太逗得十分开心。

所谓承欢于膝下,便是如此罢。

然后就是吃饺子。

然后就是看电视。

然后就是搓麻将。

然后,有人撑不住,去睡。

然后……

不知不觉间,白天劳累的人们都一个个的散了。

十二点钟声敲响。

巷子里其他的人家都开始放鞭炮了。外面亮如白昼。

只剩了周川和雪轩还清醒。

看了看怀里睡得口水横流的周樱,腿上枕的周菁,雪轩摇了摇头,看向周川。

“别放了。吵大家睡觉。”周川眼睛还停留在电视屏幕上。屋里的灯被按灭了,电视里变幻的光打在他的侧脸,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

雪轩“恩”了一声。

小心地把周樱和周菁放好,雪轩起身下床,找地方睡觉。

周樱的卧室里,曲明玉和王二妯娌两个睡熟了。难怪,白天忙得要命。

­奶­­奶­床上,周玲堪堪的挤在­奶­­奶­脚边。

雪轩自己睡的东屋里,邱云秀和若青姐弟,三个人和衣而卧,鼾声震天。

没奈何,只好回到西屋。得,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两个小的已经摆了两个“大”字出来,把那么大一张床牢牢占住。

周川倚着床坐在地上,一脸无奈地看着重新进门的雪轩。

除夕夜里,她陈雪轩竟混到了连三尺之席都没有的境地。

不过,好在面前还有一个同病相怜的。

挨着周川,雪轩也坐在了地上。

大年初一

就算是除夕夜,过了半夜,也就冷清下来。

外面是十几公分的积雪。房子里,每一个房间都有熟睡的亲人。

雪轩懒洋洋地靠在周川的肩膀上,有一点倦倦的,但是不想睡着——这个肩膀,可以让她安安静静地靠多久呢?

房间里点着小小的夜灯,刚好看到,又刚好看不到。

床上睡着两个妹妹,两个人都不能抽烟,便十分的无聊。

周川的身上有淡淡的香烟的味道,雪轩现在已经可以分辨出,雪莲王。不抽烟的人只能知道是烟味,而在有经验的人的鼻子底下,不同的牌子闻起来就像香蕉和橙子的区别那样大。

这个男人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

沉默,坚定。

轻轻的抬起身,雪轩含住周川的耳垂。

耳朵的形状从面相上看很不好:褶皱太多。

命途多舛的人。周玲曾经感叹,小的时候没人顾得上他,当年要是大人有心,多抱抱也不会这样。

是吗?

一声不响地,周川伸出胳膊揽住雪轩的脖子。

四片嘴­唇­温柔地碰触。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像一只猫,雪轩蹭在周川的脸上。

亲吻和­性­固然是爱的表示,但是也可以是交易甚至是惩罚。

只有拥抱和简单的偎依没有歧义。

信赖,亲近。

大概后半夜了,空调也不能抵挡从地板上传来的寒气。雪轩回头看了看,床上多了两个被子卷成的“蛹”,小小的黑脑袋露在外面,睡得很熟。

“腾出地方来了,”雪轩轻轻地对周川说,“明天还得拜年。”

“困了么?”周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困过劲儿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真难得他有这种情趣。雪轩无声地笑了笑,“不管想什么,都没有得逞的机会。”

“是啊。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搂着你睡一觉。”

“­色­胆真可以包天也……”不知道他这是中了什么邪。

“不是。只是睡一觉,醒来的时候能看见你。”周川一点辩驳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平和地说下去。

雪轩忽然噎住。

果然,在所有能想象得到的事情里,这一件,最不可能。

就算是要睡去,也总要有一个人清醒。

她站起来,不能再和他继续呆在一起了。慢慢地转过身去,临关门的时候,看见他和衣在床边上侧躺下。

到早上,就是新的一年了。

实在困的很,头晕、恶心。

轻手轻脚地走进­奶­­奶­的房间。雪轩刚在躺椅上躺下,还没来得及拉过大衣盖住自己,就听见周玲含含糊糊的声音:

“­干­什么去了?”

在脊背上最初的一道寒流过去以后,雪轩一边把自己缩到大衣下面,一边尽量漫不经心地答道:

“厕所。”

凝神听了半天,妈妈没再有动静,雪轩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昏然睡去。

几秒钟之后。至少雪轩这么认为。

“嗨!”一只手拍拍她的脸,“拜年啦。”周川­精­神饱满地站在她可怜的躺椅旁边。

“恩。”雪轩不满意地看着窗外,明明还是大黑天呢。垂在躺椅下边的两只脚都没了知觉,晃一晃就又痛又麻。

“快,就你没起啦。”周川往门外探了探头,“周樱,来叫你姐起床!”

还是头痛。雪轩睁大眼,­奶­­奶­和妈妈都不在床上了。周樱在下一秒就跳了进来。

“又是老末儿!妈妈说了,再不起床就在狗年变小狗!”

唉,这孩子嘴怎么这样毒。

雪轩挣扎着站起来,浑身都酸痛的像要散架。下一年长心眼儿,一定得在大家都睡下之前找到一张床。

曲明玉和王二看来已经忙了许久了,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饭。大年初一早上,要有素馅饺子、­肉­馅饺子、还要有煮熟的­鸡­蛋——这个有讲头——转运­鸡­蛋。吃了可以扭转来年的命运,往常年景,谁觉得上一年不顺,就吃上一个。

“屁,我这几年顺的不行。”周俊一大早上从外地赶回来,眼睛下面的­阴­影很重。这也难怪,不管是谁,在年三十晚上开了一夜的车往家赶都是很不爽的事。他这几年仕途顺利,攒钱迅速,自是用不着“转运”。

“就是,吃它做什么!”周玲也附和。这几年不止周川,一大家子都很顺利,老矛盾固然没有解决,可是也没有激化。解决问题这种话,都是小孩子才说。只要不恶化,就是好。比如台湾问题——只要不分裂,短期内维持现状也可以。

只有邱云秀不声不响地取了三个­鸡­蛋,分两个给若青若岩,娘三个吃了。别人也不理会他们。他们的希望是什么?邱云秀没有文化,只是偶尔做个白日梦,吴丽丽无所出,也许,周新哪天还会回来?

连老太太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看着那一筐子­鸡­蛋,雪轩不由得心里冷笑了一下。上前也拿了一个。不管是什么,­鸡­蛋都还是­鸡­蛋,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一大堆人,饭桌围不下,又急着出门拜年,人手一碗饺子,站的到处都是,自吃自的。

周川却凑过来,往雪轩手里又塞了一个­鸡­蛋,说:“再吃一个,就转回来了。”

“这倒奇了,”雪轩挑了眉毛,“我做了手术,一辈子不能跑了,还不该转转运气吗?”

“我说,陈雪轩同志,你运气够好的了。你不看看,这一屋子人,除了你妈妈,就你一个大学生,这还不叫运气!”王二Сhā话总是Сhā得那么及时。

雪轩有点怕王二,过于玲珑的人总是不好对付。

老老实实地吃完第二个­鸡­蛋,大家差不多都吃完了。

“抓紧,都去穿衣服!”周玲拎了一把正在玩手指的周若岩,十七岁的大男孩,总是木木的。

雪轩见大家都还乱哄哄的,抽空跑到厨房里倒点热水洗脸——不知道那些早起的人洗了没有。反正,她现在只是想找机会一个人呆着。

冬天洗脸其实是很费时的,先要把羽绒服脱了,再把棉袄脱了,只穿贴身的毛衣,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脸弄湿,涂上洗面­奶­,再赶紧洗掉——时间一长,不光开水变冰水,温热的身体也会冻僵。洗完脸,要是先穿衣服,脸盆里的水就会结冰;要是先出去泼水,傻子都知道人会结冰。

折腾完出来,很不幸,堂屋里只剩下一个邱云秀在收拾盘子和碗了——大部队显然已经出发——风俗,要是初一拜年哪家人出来晚了,会被人笑话一整年。不过,看她还得收拾一会,她可以先去上个厕所,等会和这位前大舅妈一起出发也可以。

然而,等雪轩再次踏入堂屋的时候,­干­­干­净净,一个人影也没有。

整个院子里就剩了她一个。

真的只剩了她一个。

明白了。

终究是“外甥狗儿”,现在她大了,去看外祖父也好,去拜年也好,再带着,不像样了。

周玲给家族的贡献甚至超过­奶­­奶­,因此可以有某种超然的地位。但她不可以。况且,周玲从来也没想过把女儿拉进这个圈子:她的人生,不应该和这个小城有任何联系。

外祖父的遗像还摆在堂屋里。雪轩敬了三柱香。

找张床躺下。应该看开些,道理都明白,撕破脸大家难看。

她不是周家人,是不是就可以在面对周川时坦然些?

可是,如果她是周家人,是不是还可以离周川近些?

如果是你。

本该喜气洋洋的大年初一,明明有一大家子人,却偏偏被遗弃。你会哭吗?

真正的“床戏”

太累了。

雪轩翻个身,沉沉睡去。

“这孩子!”隐隐是妈妈的声音。

“唔……不要……”雪轩心里已经醒了,却还是忍不住撒个娇:假装没有醒,也许还是可以的吧?

“都去拜年,你躲到哪里去了?起来!”周玲有些不耐烦。

“噢。”雪轩睁开眼睛,老老实实地坐起来。去应付一大堆“怎么没看见你”的问话。

若青僵硬地坐在­奶­­奶­旁边,脸­色­难看的要命,而邱云秀和周若岩没了踪影。雪轩还没来得及找机会问她,就看见了根由:吴丽丽。

很可以想见是怎么回事!早上一群人往外走,周新和吴丽丽就等在巷口,加入进来。这一家五口一相见,又是大年初一,众目睽睽,还能怎么样。

这不,吴丽丽成功地把邱云秀他们挤跑了。拜完年回来,邱云秀领着儿子直接回了自己家,若青一直扶着­奶­­奶­没法撂手,只好­干­看着。

“错过了一场好戏,哦?”若青在雪轩路过时压低声音说道。咬牙切齿。

“别胡说。”雪轩叮嘱,这时候要是反了天,还不得要了老太太的命。

吴丽丽是个“第三者”,正式嫁给周新也有十年了。眼看着同年结婚的周川夫­妇­孩子长大,接管家务,俨然一派家长风度,自己明明是长媳,却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计划生育政策,周新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还被老旧的乡里人看成“外室”,心里一直很不满。今天终于名堂正道的回家过年一回,扬眉吐气。孝敬老的,给小孩子压岁钱,和妯娌们说笑,拉着周玲“姐”长“姐”短,忙得不亦乐乎,更兼下厨帮忙,积极­性­堪比曲明玉。

周新被老太太撵出去,好几年不和兄弟姊妹们好好聚聚,坐下没一会,姐弟四人就开了局。稀里哗啦,烟雾缭绕。

雪轩,若青,叫上那一向乱七八糟的fifteen,溜旱冰去。雪轩如今力道不足,技巧还在,上了场仍是一把好手,引得场子里的坏小子们阵阵口哨。

过年,其实就是这么没劲的。每天都差不多。如果不用每天想方设法的看周川一眼或是碰碰他的话。

正月初八。

大部分单位都开始上班。家里神奇地冷清下来。雪轩这才发现,两个妹妹的玩闹在年节时间里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想当年,她和若青小的时候,那可是真正的­鸡­飞狗跳:把狗牵出去耍帅,结果狼狗野­性­大发咬死了别人家的羊,害的外祖父亲自出面买下死羊,全家喝了一正月的羊­肉­汤;晚上在别人家的场院里挖坑生火烤地瓜,烧着了草垛,差点把人家一家人害死,被外祖父一根笤帚追得二人满院子逃跑……

看看这个周樱,成天钉在电视机前面,眼睛都看的发直——

没前途。

周玲回省城上班去了,临走时问雪轩要不要跟着,雪轩看周川那幅全身肌­肉­绷紧却一脸满不在乎的搞笑样子,只是摇头。把周玲弄得十分诧异。

曲明玉带着周樱回娘家。周俊把老太太接走了。余人各回各家。

原来,要避人耳目是如此的容易。

雪轩坐在沙发上看她的《景观生态学》,回头正对上周川恶狠狠的眼睛。

微微一笑,这可怜的家伙。

“别过来,”见周川蠢蠢欲动的样子,雪轩笑得更开心了,“我可不想等到开学了忘得一­干­二净。”

周川闷闷的回屋睡觉去了。

扣上书,雪轩发了会儿愣。不知道何琪的小帅哥追得怎么样了?

当她最好的朋友穿上最时尚的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拉着男友的手在繁华的步行街徜徉的时候。

她呢?她在­干­什么?

周川既没有承诺感情,更不能承诺责任。

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偏远落后的地方?

雪轩起身,走到周川屋里,慢慢的爬上床,躺在他身边,把头放在他的胸口。

听心脏跳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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