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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枝 第一章

1918年,也就是民国七年,那时候北京城还有城墙呢。内城的城墙是一个小圈,南面还套着一个大半圈。如果你是一只鸟,从天上看北京城,好像一个大洗菜盆子里面泡着一个方方的冬瓜。

在内城南墙的西边,是宣武门,跟东边的崇文门对称,表示皇上治国靠的是枪杆子、笔杆子的意思。门内是政府机关和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住宅区,门外是商业娱乐区和平民百姓乃至三教九流的住宅区。宣武门、前门、崇文门外一溜儿,特别是前门外,集中了京城主要的商业和娱乐机构,是那个时候的京城CBD【CBD: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中央商务区,如同今天的北京市朝阳区。(编者注,全书皆同) 】,虽然行政级别不高,但是银子特别多。

清朝初年,满人主要是当­干­部,不屑于住到外城CBD来。到了清末,这个规矩也打破了,有些脑袋瓜活泛的满人,也想下海经商,眼睛就从内城移到了外城。

内城西区劈柴胡同【现改名为辟才胡同,位于西单西面太平桥大街附近,现已扩建成大街。】的那二爷,就不是那种死心眼儿的满人,毅然从内城搬了出来。一出宣武门,他又留恋起内城的往日,不好意思往CBD里面扎得太深。得,­干­脆,就在宣武门外城楼南根儿,靠东边面向CBD的一面,东河沿胡同住了下来。这地方,往前可以入海,退后可以上山,可谓是一个风水宝地。

那二爷下海­干­什么呢?他看准了宣武门南面菜市口一带,南方人和南方会馆越来越多,就开了一个南货店,名叫那庄,经营特­色­食品附带日杂小百货。据那家后代说,当年南货店的常客里面,就有住在菜市口一带的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历史名人。

说是那二爷下海,但是他的脚还在岸上,真正在海水里扑腾的,是那庄的掌柜,名叫陈嘉善。陈掌柜的,他既不是满人,也不是北京人,是个南蛮蜇皮子,浙江绍兴人。他在海里游泳,听着岸上的那二爷指挥。

改民国之前,这南货店买卖旺盛,生意兴隆。东家那二爷,白天在内城西四牌楼的老裕泰茶馆里侃着,晚上到前门广和楼戏园子里听着,夜里在前门八大胡同或者天桥大森里的窑子里睡着,那南货店的事情是什么都不管,到时候就拿钱。掌柜陈嘉善月月报喜,年年报赢,那二爷听着心里高兴,脸上风光。

辛亥年间,皇上很小的年纪,才六岁,就退休了,大清改为民国。菜市口一带的人还是那些人,南货店还是那家南货店,外表上看着顾客出出进进,依然盈门,与过去没有两样,可是到了月底年底,陈嘉善给那二爷报账,都是亏损。

那二爷问,那我还有钱花吗?

陈嘉善说,当然还有。

那二爷说,那不是结了?还跟我废话­干­什么?

给那二爷的钱还是跟往常一样,一个不少,但是亏空的地方,说好了由陈嘉善想办法借钱垫上。这店一来二去就换了东家,到底换给谁了也说不清,反正南货店那庄改了名字,叫陈村。

这种故事,一个世纪以后在北京城依然发生。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让我们言归正传,回到那二爷和他的宝贝闺女那金枝的故事里。

那二爷在内城住的时候,那老太爷还活着。老太爷一死,那家兄弟三个就打了起来,要分家。三个大清兄弟争执不下,就邀请东江米巷【东江米巷:后改名为东交民巷,在今天安门广场东侧。】的德华大银行来调解。调解的结果是,那家老宅子很优惠地卖给了德华大银行。分了钱以后,三兄弟各自为政,那老大去了天津的意大利、【均指当时设在天津、上海的意大利、法国租界。,那老三去了上海的法兰西】。那老二舍不得京城的茶馆、澡堂、戏院和窑子,一咬牙一跺脚,在宣武门外东河沿买了一个小院,也算出了内城。

这小院还附带着一个大车店【大车店:接待用大敞车长途运货的车、马、人的旅店或房间。】,那二爷一家住在小院,大车店,那二爷就当作南货店的库房。南货店刚开张的时候,陈嘉善还是一个北漂青年,在北京没有自己的宅院,那二爷也就让他住在库房里面。

民国之后,南货店从姓那改为姓陈,不过掌柜的陈嘉善依旧给那二爷月月上着供,让那二爷手头有钱花。不久,大车店也归了陈嘉善。又过了不久,陈嘉善又来给那二爷送钱。二爷心想,这小子还真孝敬我,就大大方方地收下。这时候陈嘉善拿出一张纸,让那二爷签个字。

那二爷圈阅完毕,签了字,然后问陈嘉善这文件是什么意思。

陈嘉善说,您这院子只是在这张纸上放在我名下,但是地面上的院子,您老还接着住,冲您抚育我的恩情,我绝对不赶您老人家走。

那二爷鼻子一哼,说,谅你小兔崽子也不敢赶我。

陈嘉善得了那二爷的院子,也真的没有什么动静。

民国七年秋天,那二爷觉得人间的京城已经没有什么可玩的了,决定到天国的京城去旅游,躺在床上,等着天国来人接他走,看着老伴和闺女金枝在床前守着,哭得泪人儿一样。

那金枝是那二爷的独生女,小的时候长得好看,因为好看,又加上老祖那辈还出过西太后,说不准将来也能步其后尘。说来金枝跟老太后也有缘:她十八岁那年,老太后病重,金枝在家也生病,等老太后驾崩【帝王死亡称“驾崩”。此处作者用“驾崩”一词,暗示了慈禧的政治角­色­。】,金枝的病才好,可惜鼻子眼睛都错了位,换了模样。原来说好的婆家,一见太后驾崩,也不给那家面子,非要退婚。转眼到了现在,金枝都二十八了,还是一个老姑娘,没有人家。

那二爷看着娘俩,忽然想起了他走以后,那个南蛮子陈嘉善会不会来赶她们。知道媳­妇­没有主意,就对闺女说,陈嘉善这兔崽子,还惦记着咱家这个院子。

金枝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出门,从厨房提回一把菜刀来,在那二爷跟前往桌子上一拍,说,他敢!

那二爷冲着闺女伸了伸大拇指,意思是说,好样儿的!然后两腿一踹,就被天国的导游拉走了。

金枝的舅舅钮四爷,帮助金枝办了那二爷的丧事。

丧事才落定没几天,陈嘉善就提着点心匣子来看望那老太太。寒暄了几句话,拿出了那二爷圈阅签字的文件,说,这院子二爷生前就卖给了我,最近我也要娶媳­妇­,不能老住在大车店,您看您跟小姐什么时候能搬家?

那老太太­性­情柔弱,没有什么主意,看陈嘉善还真的逼房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枝站在旁边,Сhā话进来:陈老板,您问我们,我还有事儿问您呢!按说这南货店赚钱,东家掌柜的一起赚,要是亏损,也应该东家掌柜的一起亏,怎么我们东家亏损,您掌柜的倒是赚钱呢?南货店归您了,大车店也归您了,我们那家都没有说什么,您还怎么着?你让我们搬走,搬哪儿去呀?你丫头养的【丫头养的:北京土语,骂人话,而“丫挺的”一词据说是“丫头养的”讹读。】,还是人嘛?!

陈嘉善连忙哈腰,说,姑­奶­­奶­,您可不能这么说,现在是民国了,不是大清,做什么也得依法办事,这里有你家老爷子的签字,白纸黑字,说到哪儿我也是有理,不亏心。

金枝说,你少跟我说这个,到了民国你就不是人了?我们就是不搬,你滚吧!妈,您到这屋来。说着金枝扶着老太太出了北屋,进了西屋。

陈嘉善从北房跟出来,站在院子里面,冲着西屋的窗户继续说,金枝姑娘,我不跟你说,我就跟那老太太说。然后扯高了嗓子喊道,那二­奶­­奶­!您今天给个回话儿,不然我就不走!

金枝啪的一声踹开屋门,穿过院子,直奔东屋的厨房。

这时候那老太太也跟出来,推着陈嘉善,说,你快走吧,我闺女要跟你拼命啦!

陈嘉善开头还有点不信,还是站着不走。眼看着金枝举着菜刀从厨房里面冲出来,陈嘉善这时候连忙躲到老太太身后。

那老太太一把抱住闺女,金枝在老妈怀里挣脱着,挥着菜刀。

陈嘉善看金枝真的要玩命,连忙撒丫子【撒丫子:北京方言,撒腿之意,有诙谐意味。】就跑。只听金枝在身后喊道,孙子!你丫有种的咱们当街练练!

陈老板跑出院门,一拐弯,跑进了自己住的大车店,回身关上院门,靠着大门直喘气,再一摸脖子上的汗,还是凉的。

金枝姑娘抡着菜刀把陈老板吓跑,但是那老太太估摸着这事儿还不会完。虽然闺女有股子八旗姑­奶­­奶­的厉害劲儿,处处学习着老太后的做派,就是横,但毕竟现在已经变成了民国普通小户人家,孤女寡母的,真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一准打不过那帮大老爷们。于是出门,到了胡同口拉车的老杨家,托他儿子小力笨儿【小力笨儿:北京方言,指一些店铺中的初级学徒。】杨球子跑个腿儿,去天桥找她娘家弟弟钮四爷,赶快过来商量大事。

那老太太娘家姓钮,她弟弟钮四爷才三十来岁,­精­明能­干­,尚未娶妻。年轻的时候游手好闲,喜欢谈论国家大事。到了民国,八旗的大锅饭砸了,他就在天桥大森里开了一个小饭馆,取名爱晚居。门脸不大,专做给大森里的妓院送外卖的生意。

京城老红灯区,前门外八大胡同街面太窄,民国以后,洋车汽车多了,胡同里转悠不开,因此前门大街正南,过了八大胡同再往南,天桥大森里一带,兴起了一片新红灯区,跟八大胡同竞争。

球子他爹有意训练球子当马拉松长跑运动员,将来也好继承父业拉洋车,也乐意让他在街上跑,但是家里穷,怕费鞋,球子光着脚,一路小跑来到爱晚居。

这时候,一个小伙计,名叫米子,正挑着三尺小扁担,两头四笼八屉,出了爱晚居,一路小跑着,嘴里吆喝着:借光了,您哪【您哪:北京土语习惯,把对对方的客气称呼置于句末,加用“哪”为助词。】!奔向大森里送外卖去了。

光脚球子进门喊道,四爷,那二­奶­­奶­请您过去!

四爷正记着账,抬起头来,问,怎么着?出什么事儿啦?

金枝小姐今天跟人动刀子啦,您哪!球子说。

四爷放下毛笔,右手似乎托着一个东西,往上举了举,袖子一抖,说,走!就跟着球子出了门。

在街面上一踅摸,过来了一辆洋车,四爷上了,叫球子也坐上。

球子说,我没穿鞋,脚脏。

四爷拿出几个铜子儿,揣进球子手里。冲着车夫一努嘴,说,宣武门!

洋车起步,加速,向北,奔向了宣武门。

大车店,大门没有门槛,院子里没有东南房,为的是进车停车方便。西屋是库房,北屋还是库房。陈嘉善住在北房,虽然宽敞,但人还是跟货物住在一起。

他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子上,手托着脑袋做思想者状,琢磨着凭他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隔壁的那金枝,她哪里是女人,简直就是老虎。

陈嘉善想起来,以前听说过南面铁门胡同里面有个燕五爷,祖先是屠夫,他自己开­肉­铺,专爱打抱不平,兴许请他帮忙能要回院子。但是自己跟燕五没有交情,他又想起了算卦的吴铁嘴。铁嘴这人路子野,跟陈老板认识。于是,陈嘉善从物品堆里找了一些快发霉的嘉兴米糕,用纸包上,出门去找吴铁嘴。

陈嘉善从大车店的大门走出来,正见到钮四爷坐车过来,两人互相认识。给那二爷办丧事的时候,那家这边陈嘉善也算一号,那老太太娘家这边是钮四爷出的面。两人互相拱手,问了安,谁都没提今天那家小姐抄菜刀的事情。

陈嘉善往东边走了,四爷进了那家的小院。老太太给开的门,引四爷进来。

四爷问金枝呢?老太太往东边厨房一努嘴。四爷过去,见金枝坐在小板凳上,正在一块磨刀石上磨刀。

钮四爷对金枝说,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呀?有你舅舅在,也轮不到你磨刀呀!快收起来,屋里歇着。

金枝扔下刀,到自己的西屋去了。

四爷进了北屋,烟抽上,老太太把茶给沏上,都踏实了。四爷咳嗽一声,老太太知道,这时候可以跟这个一身八旗毛病的弟弟说正经事了。

老太太把陈嘉善来过的事,再跟钮四说一遍,又说,要是他一个人来,金枝就能对付,就怕他找人。

钮四想,他能找谁呢?那二爷活着的时候,谁敢欺负南货店呢?就是找人,也是那二爷出面,他陈嘉善谁也不认识。钮四又想,如今京城的江湖人士,属天桥帮最拔份儿。这天桥帮钮四也认识,去求求他们,等于就摆平了江湖上的人。

想到这里,钮四有了主意。他说,姐,咱不怕,他找人,我也能找人,回头我跟“一脚踏天桥”打个招呼,他不会不给我钮四一个面子。

听了钮四这番话,那老太太放了心。见还有一点工夫,又对钮四说,金枝也不小了,你姐夫活着的时候,也不给她张罗,再这么下去,等我死了,她可怎么办呀!你平时留意,给她踅摸着。

这时候金枝走了进来。

钮四说,您放心,我回头给她踅摸。晚上店里正忙,我先走了。

那老太太送走四爷回来。金枝说,您让他踅摸什么,他认识的都是逛窑子的嫖客,没有一个好东西!

吴铁嘴住在琉璃厂西口,陈嘉善走一会儿就到他家了。当年陈嘉善刚到北京,在街上让吴铁嘴算了一卦,铁嘴说他命里有财,还把他介绍给了刘麻子。刘麻子专营人才和女人交流中介,在老裕泰茶馆把陈嘉善介绍给了那二爷。后来陈嘉善事业上一路顺风,总忘不了吴铁嘴的交情,平时还有往来,经常把快发霉的东西送给吴铁嘴吃。

吴铁嘴也有说砸的时候。去年辫子军张大帅进城【指1917年张勋复辟。】,有个辫子军官让他来算一卦,他说你命在南方,不宜在京城久留。没几天,讨逆军【指段祺瑞任总司令讨伐张勋复辟。】打回来,那辫子军官心想,都是他妈的这算卦的给克的,化装逃跑的时候,路过吴铁嘴的卦摊,抢了他的钱,还给了他ρi股一枪,从此吴铁嘴不能久坐,总想着扔了卦摊换个工作。

陈嘉善进来,吴铁嘴在炕上躺着,也懒得起来。陈嘉善坐在炕头,把他要娶媳­妇­的事情说了。

吴铁嘴问谁家的闺女,陈嘉善说,是米市胡同黄家的闺女,八字都合,就是还没有定结婚的日子。

这米市胡同黄家,是南海会馆的掌柜,粗通文墨,过去跟康有为之流有过交往。戊戌年间入了大牢,关了两年放出来,从此再也不敢过问政治。对女儿的出嫁问题,老头子只有四个字:官贵不嫁,这才轮到商人陈嘉善。

吴铁嘴说,看你傻乎乎的,命还真好。放在过去,黄家闺女怎么也轮不到你头上。你就在那个大车店娶人家闺女?

陈嘉善紧接着说,说得是呀,我正为房子发愁呢。于是他又把那家母女赖着不走、金枝跟他动刀子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请吴铁嘴找个主持正义的人。

吴铁嘴一向对八旗贵族不感兴趣,加上复辟的辫子军给他ρi股上的一枪,他的立场也就站在陈嘉善一方了。

陈嘉善说,听说铁门燕五爷好打个抱不平,能不能求他出个面?要是摆桌设局,您言语一声,哪儿吃都行。

吴铁嘴答应了。第二天,瘸着ρi股到铁门胡同小­肉­铺去找燕五,把那家跟陈嘉善的纠纷给说了。

燕五知道那家是从内城搬到这片儿的,他历来讨厌内城的人。而那二爷官府里面有人,有事从来不找江湖,跟他们没有什么来往,把堂堂的“惊天滚地刀”的传人燕五就当作一个小­肉­铺老板,也从来没有拿正眼看他。所以那二爷在宣武门外江湖上也没有什么人缘。

燕五听了事情的缘由,认为欠债还钱、没钱还东西,这是天经地义的,这事值得一管。南货店的陈老板,燕五也知道,都是街里街坊的,吃饭就免了吧。一口把事情答应下来。

吴铁嘴回头又来到南货店账房,跟陈嘉善说,燕五爷管了,但是没工夫吃饭,就要五十块大洋。这在当年也不是小数。

陈嘉善立刻应了,见吴铁嘴还站着不走,只好先把五十块大洋递到吴铁嘴手上。

钮四爷这边,找的是每个月收他保护费的先农坛北昌顺武馆的教头。这个武馆在天桥的南面,有三间破土房子,再用席子围了一个院子。前清的时候,这个地方叫昌顺镖局,在京城属于末流的小镖局,专吃附近州县近道的小镖。清末袁世凯推行新政,建立警察制度,凡是带有武装保安­性­质的民间组织,一律取缔。昌顺镖局歇了业,局子里的好把式,要么参军,要么参加警局。剩下的废物点心只好在天桥撂地摊儿、耍花枪、卖大力丸,光说不练。

随着天桥一带娱乐业的兴起,周边也兴起了钮四爷这样的小商小贩。当地的混混们不敢得罪大门大户,就欺负钮四爷这样的小铺、撂地摊儿的大鼓妞、卖­鸡­蛋白菜的老农。后来,来了一个被梨园云龙班师傅开除的武生,在原镖局的地方挂牌,教授武术、表演功夫,用了几年工夫,统一了天桥一带江湖天下,自己也有了一个名字,叫“一脚踏天桥”,比日本人名字还长。

因为天桥在北京有名,所以“一脚踏天桥”也以为他在北京有名,在天下闻名,钮四爷也这么认为。其实天桥的江湖,除了天桥一带,从来没杀到过其他地方。

钮四爷第二天白天没有找到人,只好晚上再来憋【憋:北京方言,下工夫希望达成某事。】他。武馆也没有装电灯,黑咕隆咚的,门口的徒弟举着洋油灯,看清了是爱晚居的钮四,连忙进去禀报。过会儿,就听着里面吆喝:有请钮四爷!

四爷进屋,见土炕头上点着一盏油灯,“一脚踏天桥”正侧卧在炕上,让徒弟给捏腿。

四爷一拱手,说,桥爷吉祥!

“一脚踏天桥”努努嘴,示意四爷坐下,说,钮四爷啊,怎么着?

我被人欺负了!钮四的口气,如同对一个大救星的倾诉,先把“一脚踏天桥”抬了一下。

“一脚踏天桥”以为是外来的流窜案犯到天桥一带作些小偷小摸的案子,这也是时不常发生的,就说,谁敢!你没跟他提我吗?

钮四说,还没提呢,怕给你添麻烦。

谁?

一个南货店的南蛮子。

哪的呀?

宣武门外的。

你怎么跟宣武门外搀和起来了?

于是钮四把那家小院的事情简单说了说。

“一脚踏天桥”心想,自己的势力在天桥,还管不到宣武门外,但是钮四把自己当作大救星,不管,就丢了自己面子。又想,江湖上从来都是重点保护窑子、烟馆、赌场,南货店的老板一向没有跟黑道人物关系比较铁的。再说宣武门外一向比较平静,没有听说过什么有名的江湖人物。他觉得没有什么麻烦,于是便想管管。但是又想这是额外的保护,不能白忙活,就说,这事交给我了,回头我跟一百多个兄弟聚一下,吩咐一声,您放话给那孙子,有我老桥在,这天桥的把式,就不是好惹的。

钮四爷算计着,“一脚踏天桥”顶多有二十来个混混,这会儿变出一百来个,聚一下,至少一人一块大洋,总共一百块,那小院子顶多值二百来大洋,几乎拿走一半,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骂“一脚踏天桥”太黑。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总比院子丢了强。跟“一脚踏天桥”告别之后,回到了他的酒楼爱晚居。店里的伙计们还忙活着,因为越到晚上,妓院叫餐的就越多。

钮四写了张纸条,交给伙计米子,吩咐他明天一早给东河沿送去。觉得有点累,来到后面账房,倒在小板床上,想着哪里去弄这一百块大洋。

钮四在纸条上写的是:那公仙逝,寡妻孤女立志守孝三年,谢绝访客。如有疑难急事,可找天桥义士“一脚踏天桥”先生联系。

第二天一早,米子就给送过来。金枝收了条子,念给老太太听,说,舅舅请“一脚踏天桥”给咱家罩起来了。

那老太太问闺女,“一脚踏天桥”是谁?

金枝说,我也不知道呀。

这边说着,胡同西口铁门燕五带着哥们“泡面”和“一百七”一步一稳地走过来了。“泡面”是个瓦匠,喜欢把燕五­肉­铺案板上的­肉­渣刮下来煮汤吃泡面,这­肉­渣不要钱,他得了个外号“泡面”。“一百七”是个铁匠,打铁的时候,总是打一百七十下就回一次炉。人家问他为什么一百七十下,他说,这是一个窑子姐姐教的,叫做“连­干­一百七,再歇一口气”,不知道是什么典故。

“泡面”和“一百七”都是普通穿戴,燕五却是一身正经行头:黑衣黑裤,缅裆腰上系着一掌来宽的板儿带,前面是一个方方正正、闪闪发亮的大铜扣子,敞胸露怀,胸口上有个刺青图案,是一只小飞燕,是“惊天滚地刀”派的图腾。

到了钮家小院的门口,“泡面”上来就梆梆地砸门。

听这敲门的声音不对劲儿,那老太太不敢去开,金枝一手捏着钮四爷派人送来的纸条,一手握着菜刀藏在背后,去开了门。

“泡面”先Сhā进一只脚,怕把门关上。

燕五站在门口,对金枝说,您就是那二­奶­­奶­?

金枝一瞪眼:我有这么老嘛!你愿意叫我­奶­­奶­,也行。

燕五说,有人把这个院子卖给我了,我来看看,您打算什么时候搬家,要不要我派兄弟们帮您一把?

金枝说,您是谁呀?我自己家的院子,怎么不认识您这个买主呀?

燕五说,我是铁门燕五,坐不改姓,行不改名!

金枝把纸条递给燕五,说,您看看这个吧!有事您找他去说吧!说完,用肩膀一顶“泡面”,把他顶了出来,关上了门。

燕五拿着纸条看不懂,递给“一百七”,让他看看。“一百七”举着纸条,看了一会儿,也看不懂,又递给“泡面”。“泡面”举着,嘴里还念着,另外两个人以为他看懂了,就问什么意思,“泡面”说,我也看不懂,咱们还是找吴铁嘴吧!

吴铁嘴告诉燕五,“一脚踏天桥”把脚给伸进来了。

燕五一听,就来了气,说,这孙子脚也忒大了吧?!

吴铁嘴见多识广,知道“一脚踏天桥”那两把刷子轻易不敢到宣武门外来犯横,就说,甭理他!你们先去把那家的人给拖出来,扔到当街去!

燕五说,那怎么行呀?人家孤儿寡母的,我们怎能下手欺负她们?不是“一脚踏天桥”罩着吗?我们找他叫茬本儿【叫茬本儿:北京方言,包含挑衅、应战、决斗的意思。】去。

燕五还保留了一点老江湖的古朴脾气,一看小院子后面还有强者撑着,也不跟眼前的老弱病残耍威风,马上就奔着强者挑战。

燕五又说,麻烦您给“一脚踏天桥”递个话,说我燕五要会会他,他不来找我,我去找他。我等着您回话。

“泡面”在一边重复着:等着您回话。

“一百七”也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就说,对,我们要会会他。

吴铁嘴本来想让燕五把那家母女赶出去,他那五十大洋就赚得踏实了,可是偏偏遇到铁门燕五是个死心眼儿,也没有脾气【没有脾气:北京方言,指哭笑不得、没有办法。】。这事情办不成,五十块大洋还得送回去,这怎么行?一狠心,就瘸着ρi股奔了天桥。

“一脚踏天桥”正在院子里面给几个混不上饭吃的­奶­油小生教授武术表演艺术,见一个半老头子一瘸一拐地来找他,瞧着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是谁。听吴铁嘴自报家门之后,才想起来,他当初从戏班子被师傅赶出来流落街头的时候,请他给算过命。

吴铁嘴说,宣武门外的铁门燕五请您给个面子,别搀和宣武门外的恩恩怨怨。

“一脚踏天桥”想的是他那一百块大洋,要是事情办不成,也不能从钮四那里硬抢。就说,那家小院住的孤儿寡母,是我们天桥的侨民,按理不能不管。

吴铁嘴只好搬出燕五的功夫来吓唬他,说,燕五可是屠夫的后代,他祖上,猪市口【猪市口:现改称珠市口。老北京的很多地名,后因避免不雅而改名。】杀猪,菜市口杀人,是前清有名的刽子手,家传的绝艺是京城江湖上闻名的“惊天滚地刀”!

吴铁嘴这么一说,院子里练功夫的几个­奶­油小生都佩服地看着他。那些人眼里的钦佩目光,“一脚踏天桥”也看出来了,心想,这时候自己不能嘴软,就说,我“一脚踏天桥”的“青龙出海刀”也不是吃素的!怎么着呀,叫茬本儿是不是?

吴铁嘴说,别介【别介:北京方言,有作“别价”,表示劝阻。】,您也是京城有名的英雄好汉,为这点小事伤神,不值得。

“一脚踏天桥”就坡下驴,说,那您说该怎么办?

吴铁嘴一看“一脚踏天桥”嘴软了,就想趁热打铁,再敲他一把,说,天桥、宣外,历来和平共处,眼下这事儿,您桥爷好像有点犯燕五的主权在先,不过燕五也不是不好商量。这么着吧,五十个,我努把力气,给您和燕五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撮合一下,让他服从您的吩咐。

“一脚踏天桥”一听,本来就要到手的一百个就没了,再拿走五十个,哪儿拿去呀?!想着就来了气,说,你告诉燕五,要钱没有,要命倒有好几条!

“一脚踏天桥”把别人的命也随口算进来了。

吴铁嘴一看,榨不出油来,也就作罢,想回去跟燕五交差。可是一想,燕五说了,不是“一脚踏天桥”找他,就是他找“一脚踏天桥”。这“一脚踏天桥”要是就不出来向燕五服软,这事情非打起来不可。既然这事是因为那家小院而起,吴铁嘴也猜得出来“一脚踏天桥”是钮四请来的,觉得这事情还应该去找钮四,于是跟“一脚踏天桥”告别,出了昌顺武馆,就奔爱晚居饭馆来了。

吴铁嘴来到爱晚居,见到愁眉苦脸的钮四。吴铁嘴认识钮四,但是比钮四大一辈,原来吴铁嘴跟那二爷打过交道,但很少跟钮四说话。钮四见吴铁嘴来了,知道有事,估计跟东河沿的院子有关,就让伙计上了一壶茶,听吴铁嘴说什么。

吴铁嘴说,南货店陈嘉善找了燕五,燕五知道了“一脚踏天桥”Сhā脚这事,要跟“一脚踏天桥”叫茬本儿,看样子要出人命了。

钮四听说过燕五,知道燕五很少管闲事,就问,这陈嘉善怎么找到燕五的?

吴铁嘴说,谁知道呢?但是这风云已经上来了,不知道要出多大娄子,还是想想办法。

钮四原来只是想搬出“一脚踏天桥”吓唬人,没想闹出人命,听吴铁嘴一说,有点傻眼,眼巴巴地看着他,听他还有什么好主意,见吴铁嘴嘬着牙花子,嫌这茶水太稀,就叫伙计又给上了一碗炸酱­干­面。

看吴铁嘴情绪好了,钮四问,有什么办法?

吴铁嘴说,这燕五跟咱们一样,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论交情,跟咱们比跟陈嘉善这样的外来人,要深。我可以跟燕五好好说说,让他放下这件事情,别管南蛮子陈嘉善的事情,不过依我看,燕五不会白白罢休,估摸着要五十个大洋才能摆平。

钮四说,可我应了“一脚踏天桥”了。他没敢说“一脚踏天桥”要一百个。

吴铁嘴说,这个节骨眼儿上,只能破费银子买个平安。你这边出点、那边出点,把事情抹平了,总比出了人命,进大牢,破了产,要好得多。

听到这里,钮四也没了其他办法,只好说,那我只能托您老人家费心了。这钱,我现在手头真的没有,别看窑子里面餐叫得欢,账都是赊着,还不到结账的时候。

吴铁嘴说,行了,那我先垫着,回头您有了再给我送来。说完就走了。

钮四看着桌子上的空碗,发着愁:这“一脚踏天桥”的一百个还没有着落,这边燕子五,又欠了五十。心想,只好催着妓院早点结送餐的账,就走到柜台翻看账本,看哪家欠得最多。

吴铁嘴回去先找陈嘉善,因为铁嘴知道,这档子事情里面,除了钮四,陈嘉善最好欺负。

到了陈嘉善南货店,跟他说“一脚踏天桥”搀和进来了,这事情要出人命。陈嘉善吓得让吴铁嘴拿主意。铁嘴说,只能把给燕五的银子挪给“一脚踏天桥”,他铁嘴去天桥摆平这件事情。

可怜的陈嘉善白白出了五十个大洋,小院子依旧拿不回来。

铁嘴见陈嘉善这边吓唬住了,就去铁门胡同燕五的小­肉­铺。这时候­肉­铺也快关门了,燕五正在用刀刮案板上的­肉­渣,“泡面”正在一边等着。

吴铁嘴从钮四和陈嘉善身上总共抠出来一百块大洋,觉得腰里粗了,进门就说要请燕五去菜市口的南来顺去吃饭。

燕五说,有什么事情在这儿说吧,别去破费了。

“泡面”惦记着南来顺的涮羊­肉­,撺掇燕五去饭局,踏踏实实地听嘴儿爷说。

到了南来顺,吴铁嘴说,你们还记得那个陈村南货店以前的名字吗?

燕五说,记得,以前叫那庄南货店。

吴铁嘴说,这就对了。铁嘴把那庄南货店的故事按照有利于那家的说法,重新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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