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五听完,说,原来这个陈嘉善这么不是东西!这事情不能再管。喝了一会儿,想起来“一脚踏天桥”的事情还没有下文,就问,嘴儿爷,您说了半天陈嘉善,那“一脚踏天桥”那边,怎么着?
吴铁嘴本来想把燕五灌醉,让他忘了这件事,没想到燕五依然不糊涂,还惦记着“一脚踏天桥”。
吴铁嘴说,“一脚踏天桥”听说您Сhā手这件事,平素也知道您是一位英雄,就托我转告您,这都是一场误会,这事就甭再提了。
燕五听了,也很得意,打算放下这件事情。
旁边的“泡面”吃着这顿还惦记着下顿,就说,这南来顺得让“一脚踏天桥”再请一顿,当面跟燕五爷说明白!
燕五一听,说得也对,就跟吴铁嘴说,他“一脚踏天桥”真心交我这个朋友,那就在这里再请一顿,否则,就是不给我燕五面子。
这下子给吴铁嘴出了难题,先含含糊糊地答应着,然后一个劲儿地劝燕五喝酒。
钮四查看着账本,发现赊账的几个客户里面,就春红院的苏小颂苏妈妈最好说话,于是去春红院找苏妈妈。
苏妈妈正在训练一个新来的小姐小云儿姿态,用手指头戳着小云儿的脑门儿:哎呀,你就不能把胸脯子挺起来吗?男人就是喜欢女人的奶子,你缩着胸干什么?!
其实小云儿有心脏病,心口疼,所以总是缩着胸,脸上眉头总是皱着。
苏妈妈又戳了一下小云儿:哎呀,你老是皱着眉头干什么,就像死了娘似的,我还没死呢!高兴点,这就对了。
小云儿只好咧开嘴笑。
苏妈妈又说,过了,过了!笑的时候,嘴别咧这么大,把牙给遮上。
这时候钮四来了。苏妈妈暂时放下小云儿,带钮四到账房说话。
钮四说有急事,钱紧,能不能让苏妈妈先把账结了。
苏妈妈问什么事呀,钮四把那家小院的事情跟苏妈妈介绍了一番,然后又说,我这边托了人,人家那边也托了人,两边的人,要叫茬本儿,要出人命了!出了人命,这事情就麻烦了。咱们是正经生意人,当和尚有庙,他们都是亡命徒,都是不怕死的家伙。
苏妈妈说,你不是说吴铁嘴给你说和呢吗?
钮四说,说和人家也不是白说。
苏妈妈说,既然说和,那就不打了,那“一脚”也不应该管你要这一百大洋了。这么着,我先给你五十个,你先给说和的吴铁嘴。如果“一脚”管你要那一百个,你再来找我,我帮你出主意。
苏妈妈的后台是京师警视厅的社会课路课长路大爷,所以她不怕“一脚踏天桥”。倒不是苏妈妈喜欢管闲事,而是心疼钱,不愿意早早地给钮四爷。
钮四爷拿了钱,派米子赶快给吴铁嘴送去,以免夜长梦多。
这吴铁嘴,凭着一张烂嘴,从敌我双方各赚了五十大洋。至于燕五说让“一脚踏天桥”请饭局的事情,吴铁嘴决定先拖着,他知道燕五不是死皮赖脸非要吃顿饭的人,就想这么混过去。
过了一阵子,不见“一脚踏天桥”这边有什么请吃饭的意思,燕五早就忘记了,瓦匠“泡面”却忍不住了。这天没事,就来到了天桥空场,看看什么。
天桥这地方,原来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穿过前门外大街,大街上有一座白石桥,因为大街通向天坛,这座桥就叫做天桥。后来河水干了,桥也废了,石头也让附近的老百姓顺回家盖了茅房。桥西边的小河被填平之后,形成了一个空场,这正是后来天桥卖菜、卖小玩意儿、撂地摊卖艺的地方。
“泡面”来到空场,见一群人正围着几个奶油小生,等着看他们练金猴棍。只见戳着棍子说了半天,还没有开始练真功夫,气得“泡面”在附近找了一块砖头来到人群后面,大喊一声,我“卡西莫多·泡面”给父老乡亲们表演一手!
为什么叫“卡西莫多”,因为宣武门南堂即今宣武门内绒线街上的天主教堂。有个法国教士,经常动员“泡面”参加教会,所以“泡面”情急之中把“卡西莫多”这个名字当作自己的头衔,来吸引观众。
“泡面”是瓦匠,有个绝活儿,就是头劈金砖。人家瓦匠用瓦刀来切砖,“泡面”从小爱真功夫,但是没有师傅教花活,就自己创造了头劈金砖的绝艺,给人家盖房砌墙的时候,经常一高兴就拿着砖头往自己脑袋上拍,整整齐齐地,一切两半。
人群一看有个汉子在圈外叫板,都转过身来围观“泡面”。
只见“泡面”举着砖头说,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不愿意掏钱的捧个人场,我“卡西莫多·泡面”今天也没有太多废话,就是让大家看一眼真功夫!说着,啊呀一声大喊,砖头砸在自己的脑袋上,整整齐齐,正好两半。人群立刻叫起好来。
“泡面”胡噜胡噜头上的灰尘,拱起双手,对周围观众致意。
被晾在一边的几个猴棍,见“泡面”叫板抢了他们的场,虽然他们没有什么真功夫,却也是架不住人多,举着棍子冲了进来,对着“泡面”就是一阵乱打。
“泡面”用手挡着,喊道,把你们老大“一脚”叫来!告诉他,爷是宣武门外的“卡西莫多·泡面”,他还欠我们一顿饭呢!
“泡面”边说边撤退,心里想,这仇算是结下了,回去找燕五爷,再回头跟天桥的算账。
“泡面”先跑回家,拿上瓦刀,然后又去找燕五,把天桥帮的嚣张气焰跟燕五说了。燕五一生不好钱、不好色,就是好个“义”字,一看哥们“泡面”挨了打,又想起来“一脚踏天桥”还欠着一顿赔礼饭赖着不请,就噌一下抽出了老祖传下的鬼头刀,出了门,带着“泡面”,走到胡同口,路过“一百七”的家,把他也喊了出来,带上了打铁的锤子,至此,宣武门外铁门三壮士,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天桥走去。
到了天桥空场,见那几个猴棍还在戳着棍子跟围观的人群白活,“泡面”举着瓦刀先冲了进去,“一百七”挥舞着铁锤紧随其后,燕五扛着砍刀站在后面镇着,只见一阵乱打,猴棍们狼狈逃窜。周围的群众早就急得不耐烦了,这时候看见动了真刀真枪,看着十分过瘾,纷纷拍掌叫好,往燕五的脚下丢钱。
燕五威风凛凛地站着,冲着那群逃窜的猴棍说,叫你们老大“一脚”过来,我铁门燕五在这里等他!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穿大褂的男人,三十来岁,走到燕五跟前,说,久仰燕五爷,我是闲人北京男,正在桥爷那里拜会,出来顺道给您捎个话,桥爷说,请您别误会,现在到前门外都一处【都一处,北京老字号烧卖(俗作“烧麦”)店。】候着您呢!
这个闲人北京男,原来是内城的一个官宦人家的管家,主人是个副部长,但是跟错了对象,以为袁世凯死后,黎元洪当了大总统,天下太平,就死抱着黎大总统的大腿不放,去年张勋辫子军打跑了黎元洪,副部长也逃回湖北老家。张勋辫子兵把副部长家的大院抢得一干二净,管家也失了业,从此成了闲人,先在内城混着,等着东山再起,见冯国璋、段祺瑞赶走了张勋,并没有把黎元洪请回来,自己在内城开销太大,就搬到外城先农坛附近。
这天他闲得没事,正在破席子外面看“一脚踏天桥”教授武术表演艺术,见几个从天桥空场逃回来的徒弟跟“一脚踏天桥”说,宣武门外的燕五砸了场子。“一脚踏天桥”放不下面子,正准备出征,这个时候闲人见是个机会,想当个说客赚点钱,就过来劝说“一脚踏天桥”:桥爷息怒,事情不能办,现在天桥聚着人群,警察局也不是吃干饭的,不会坐视不管,您现在去,正好自投罗网。
“一脚踏天桥”心里发怵,不想跟燕五动真刀真枪,正想找台阶下,听这个穿大褂的闲人一劝,就听从了他的主意。
闲人到了天桥空场,跟燕五磨着工夫,这时候,警视厅也接到报告,负责这边治安的路大爷带着巡警赶来,一见燕五手里有凶器,“泡面”、“一百七”手里虽然是劳动工具,但是也有凶器嫌疑,都一笊篱给抄了。
天桥的这场争斗过程,很快变成不同的版本,就传开了。
见宣武门外几个人被警察抓走,闲人北京男抖抖袖子,就去了酒楼都一处。
“一脚踏天桥”正在里面等着,见只来了闲人北京男一个人,就问,他们进去了?
闲人北京男把他跟宣武门外的如何磨工夫,警察如何见到他们手握凶器,当场拘留的过程,跟“一脚踏天桥”说了一遍。
既然宣武门外的铁门燕五等被抓了,来不了饭局,那就请闲人北京男一个人吃饭,“一脚踏天桥”认为应该感谢一下,这个朋友值得一交。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聊着这个事情的前前后后。闲人北京男弄明白了,今天的冲突,虽然起因是瓦匠“泡面”在场外叫板,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钮四他姐姐家的小院子,造成的天桥帮与宣武门外帮的过节。
闲人说,这事情不能白便宜了钮四,那家小院子还依然在那家手里,说明天桥帮的威慑发生了作用,这个作用是应该有代价的。
“一脚踏天桥”说,他曾经给钮四递了意思,事情办成要一百个,但是后来这事情是吴铁嘴从中说和,所以燕五没有继续到东河沿闹院子,他“一脚踏天桥”没有做什么,这钱,他钮四愿意给,他就收着,不愿意给,他也不会去硬抢。
闲人北京男正闲得没事,说,桥爷,这事情交给我吧。
这天,钮四正在爱晚居小饭馆忙活着,外边来了一个人,以前没有来过,坐下来说自己是“一脚踏天桥”新来的师爷,叫曹伯清,这是闲人北京男的大名。
他对钮四说,您姐姐家在宣武门外东河沿的院子,是不是还在?
钮四说,还在呀。
因为什么还在呀?
因为陈嘉善不要了呀。
他为什么不要了?
因为吴铁嘴吴大爷去说和了。
为什么吴铁嘴给说和了?
钮四想说他给吴铁嘴钱了,但是没敢吐口,就说,吴大爷跟那老二爷有交情呀!
闲人说,你就没想到这是桥爷的威力吓着他们了?
钮四说,没听说过呀,前天宣武门外的铁门燕五,不是还砸了桥爷的场子吗?他们好像不怕呀!
闲人说,嘿,有你的!这一百个大洋的人情钱,你是不是想赖着不给?
钮四说,也没听见桥爷管我要啊?
闲人说,行,有你的,你等着见好吧!说完,闲人北京男一撂大褂衣襟,就走了。
钮四看着闲人的背影,冒了一头虚汗。这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个人要一百块大洋,也从来没见过江湖上有这个规矩呀?
闲人北京男从钮四那里出来之后,自言自语地说,你不是说陈嘉善不要了?我就有本事让陈嘉善再管你要那院子!
这天早晨,陈嘉善正要从大车店里出来去南货店上班,一打开门,就见门口有一个大褂和两个练功夫模样的漂亮男人。大褂说,我是天桥桥大爷的师爷曹伯清,有事跟你说。
说到这里,介绍一下,为什么那阵子天桥帮里面漂亮男人多。因为老大“一脚踏天桥”是梨园武生出身,他学习的是表演艺术,不是真功夫。后来他招徒弟,依旧按照身段扮相的老路子招徒弟,只图好看,不图有用。好看,在天桥撂摊子最用得着,凭着这份好看,吸引观众,赚钱。
回过头来说这个陈嘉善,一听是天桥来的人,心想是不是因为他们看见燕五进了局子,找我算账了?
只听闲人北京男说,你还想要那个院子吗?
陈嘉善连忙说,不敢不敢,不要了。
闲人北京男说,不行,还得要。
陈嘉善看着闲人,不知道怎么回事。
闲人继续说,告诉你,你的事情,桥爷管了,替你打个不平。走,我陪你去要。
陈嘉善是个有鬼心眼儿的商人,骗骗那二爷还行,对付黑道就没了主意。心想这要是去要了,回头燕五出来问,怎么办?是不是瞧不起他,不请他办事,倒请大老远的天桥帮,回头跟我没完没了,我这生意怎么做呀?就说,曹大爷,谢谢您了,这院子我真的不着急用,咱们过两天再说,行不行?说着低头就要走。
闲人冲着两个跟随一使眼色,两个人上前掐住陈嘉善的脖子,就推到了隔壁那家小院的门口。
闲人上前敲门,不一会儿,金枝把门打开,见到外面一个穿大褂的陌生人站着,另外两个功夫人掐着陈嘉善的脖子,不知道这是什么架势,就问,你们找谁呀?
闲人说,就找您呀。
找我干什么?
陈老板还想要这个院子,限你们明天就搬家!
金枝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也不惊慌,就说,你们别跟我说,你们去天桥找“一脚踏天桥”吧!
闲人一笑,说,我们就是天桥桥爷的人。陈老板的事情,桥爷管了。告诉你,明天晚上,陈老板就搬过来,要是你们还赖着不走,别怪我们天桥的不客气!
说完,就掐着陈嘉善走到胡同口,对他说,这事不能白管,一百个大洋,你老老实实准备着,后天我们就过来拿!说完,推开陈嘉善,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光脚球子又跑了一趟,让钮四爷去东河沿那家小院去一趟。金枝把闲人北京男掐着陈嘉善的脖子来逼她们搬家的事情说给舅舅听。钮四听完,觉得自己小看了闲人,后悔也来不及了。
出门以后,想起来自己跟陈嘉善还没有撕破脸,就敲陈嘉善的大车店的门。
陈嘉善还在家里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到钮四爷这个前几天的冤家,就像见到了亲人,说,四爷,您看这可怎么办呀?咱们两家的事情,他们搀和干什么呀?
钮四说,都怪咱们瞎找人,这世道上哪有黑道替老实人说话呢?
陈嘉善说,四爷,对不住了,要是他们明天拿着刀子逼我往隔壁搬家,我也没有办法,对不住您了。
钮四说,我也知道你现在是身不由己了。我赶快去想办法。
钮四离开了东河沿,直接奔了先农坛北的昌顺武馆,来到这里,见闲人北京男正在“一脚踏天桥”身边,钮四也顾不得回避了,对“一脚”说,桥爷,好像有人打着您的幌子,去诈唬那二爷的孤儿寡母。
“一脚踏天桥”说,这事情我知道,这次是陈老板托我们为他办的。
钮四说,我刚见了陈嘉善,他说没有啊?
闲人在一旁Сhā话说,那你把他叫来对证,你看他敢来吗?
钮四不能接这个话,因为把陈嘉善叫来,他也没有这个胆。就说,桥爷,您可是先应了我,替我做主的。
“一脚”说,那我怎么没有见到你孝敬我呢?
钮四明白了,说的是那一百大洋,连忙说,我最近真的是手头紧,回头我想想办法,明天就给您把一百块大洋送来。
闲人在旁边说,晚了,现在送一百大洋,我们怎么跟人家陈老板交待?还得加一百,我们得拿钱买了我们的面子!
“一脚踏天桥”说,时候也不早了,你赶快想办法去吧。
钮四含着眼泪,出了武馆的院门,回到自己的小饭馆子。
钮四在饭馆里转悠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去春红院找苏妈妈商量,外加要钱。
到了春红院,见门口一队士兵站岗,钮四上前问怎么回事,领头的一个班长用山东话说,张副官长今天给这里包场了!
钮四说,我找苏妈妈有急事。
班长说,你找苏奶奶也不行!快一边去!
钮四回到爱晚居,在账房里打转,心想,明天万一不行,只能让金枝和金枝妈搬到这里来挤着。钮四没有家,这饭馆子就是他的家,所以没有其他地方。这么想着,他就开始收拾屋子,忙了半天,看差不多了,觉得有点累,就躺在铺板上眯一会儿。这时候,春红院的大茶壶“二楼后座”跑进来,说,钮四爷,苏妈妈有事请您去一趟。
钮四跟着“二楼后座”赶到了春红院,见门口的士兵已经撤了。进了春红院,苏妈妈笑嘻嘻地走过来,钮四松了一口气,知道不是什么坏事。
苏妈妈笑嘻嘻地说,钮四呀,张副官看上小云儿了,要收了她做姨太。
这种事情,妓院里面经常发生。钮四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苏妈妈说,这张副官呀,当场就交了小云儿赎身子的钱,还多给了一大把。
钮四不明白地看着苏妈妈。
苏妈妈说,你不是为你姐姐家的院子发愁吗?这回可有法子了。张副官要我马上给小云儿找个地方,从春红院搬出去,这多给的一把,就是租院子的钱。我想着,把小云儿放到你姐姐家去住,看谁还敢欺负你姐姐家啊!
钮四觉得是个好主意,但是这个年头副官太多,就问,是哪儿副官,管用吗?
苏妈妈说,他是当今冯国璋大总统——苏妈妈歇了一口气,继续说——的副官长!你从整个民国能找出一个比他还大的副官吗?
钮四听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说,我的苏妈妈哎,这下子我可有救了!
这时候钮四想起来,还没有给来报喜的大茶壶“二楼后座”小费,从口袋里面拿出一个大洋,那年头一个大洋就是重赏了,递给了身旁的“二楼后座”。
“二楼”一个哈腰,说,恭喜您了,四爷!
四爷回到爱晚居,就像换了一个人,走路也飘了,嘴里还唱着戏。
第二天一大早,四爷赶到东河沿,把好消息告诉了他姐姐金枝她妈和金枝,说,把北屋让出来,给小云儿姨太太住。母女两个都住在西屋,不搬走,一个做老妈子,一个做使唤丫头。院子保住了,还有了每个月的收入。
虽然这个办法救了那家的小院子,但是小云儿毕竟是窑子姐姐,金枝打心眼里面看不上,撅着嘴,一脸不高兴。金枝妈老太太也直叹气,说,过去咱们也是官贵人家,都是别人侍候咱们,怎么到了民国就倒了一个个儿?为了活着,咱们还得侍候别人,侍候的还是个从窑子里面出来的女人。
钮四说,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人家愿意住在这里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您赶快收拾收拾北屋,我带金枝去春红院把小云儿姨太太接回来,早接早踏实,省得夜长梦多。说着拉上金枝出了院门,叫上两辆洋车,飞快地奔向大森里春红院。
到了春红院门口,看见院里的姑娘们出出进进的神色不对,往常这个时候正是她们刚刚熟睡的时候,从来不见她们这个时候起床,一看就知道出了大事。
进了春红院,苏妈妈看见钮四来了,说,我的钮四,我到处找你呢,急死我啦!
钮四问,出什么事儿了?
苏妈妈说,小云儿她一早晨就死啦!
钮四问,怎么死的,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苏妈妈说,可也是呀,一晚上都高高兴兴的,早晨突然喊心口疼,一会儿就没了气,八成是太高兴了,乐死的。哎哟,我的小云儿哪,我的宝贝闺女耶!说着,就拉开嗓子哭了起来。
钮四扶着苏妈妈,说,您先别哭。
苏妈妈说,不哭,行吗?!我怎么跟张副官交待呀,回头他知道小云儿死了,还不端着机关炮把我这个春红院给嘟嘟了?
钮四说,那咱们想想办法,能不能换个姑娘代替小云儿。
苏妈妈说,这个法子我早就想过,可是你问问她们谁愿意去呀,都说张副官命里克妻,没有人敢替小云儿,你看她们个个的,都想跑呢!
四爷一听也犯了难,他倒不是担心春红院,而是担心那家小院。小云儿死了,这租房子的事情也就吹了。今天晚上,闲人北京男要带着打手来赶金枝母女两个出门,这可怎么办?
这时候,金枝在旁边捅了捅了四爷,说,这有什么难的?没人敢替,我来,我顶替小云儿!
苏妈妈一听有位姑娘自告奋勇要代替小云儿,抬起头一看,是个鼻子眼睛错位的老姑娘,估计这可能就是钮四的外甥女,满人老姑娘那金枝。苏妈妈看着金枝,目瞪口呆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倒不是因为金枝挺身而出拯救春红院,而是金枝这个长相,要是让张副官看见了,那她春红院就是罪加一等!
四爷也看出了苏妈妈的忧虑,连忙对金枝说,丫头,你长得可不像小云儿。言外之意是,你可不漂亮,冒充张副官的姨太太,可不是闹着玩的。
金枝一梗脖子,说,怎么着呀?我也是大黄花闺女一个!张副官看上我,我就立马跟了他,看不上我,就立马走人!有什么哇?舅舅,咱们走,别这儿啰嗦!
说着,拉着四爷就要出春红院。
苏妈妈一看这样,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就冲着钮四和金枝身后说,等等!既然金枝姑娘代替小云儿,那也就是我的干闺女,不能这么就走,“二楼”!
大茶壶“二楼”过来,说,在!
去叫一辆漂亮的花车,我给金枝姑娘打扮打扮,咱们热热闹闹把金枝姑娘送回去!
钮四拉着金枝回来,苏妈妈给金枝打扮好,又换了一套新衣裳,这时候“二楼”也把专门拉新娘子的洋车叫来了,一共三辆,金枝、钮四和苏妈妈一人一辆,出了门,门口的一个吹喇叭的吹起了欢乐的曲子,这吹喇叭的是个经常在这一带要饭的,名字叫物理课代表,听说这里死了人,拿着喇叭本来准备跑到这里给小云儿吹送丧,一见出来了一个新娘子,就改吹了《欢乐颂》。
金枝姑娘就这么出了春红院。
张副官娶了春红院的姑娘做姨太太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天桥地区。
钮四和苏妈妈坐着花洋车,把金枝送回那家小院。那老太太一看,金枝变成了小云儿,一个劲儿地替小云儿姑娘惋惜,又一个劲儿地安慰苏妈妈。
苏妈妈有金枝来救火,让她暂时躲过大难,心里早就忘记了小云儿,一个劲儿地跟那老太太夸奖金枝姑娘长得好看。
那老太太知道自己的闺女长的什么样子,心里想,这个老鸨婆子嘴可真甜。
安排妥当了,苏妈妈急着要回去,钮四也要走,就陪着苏妈妈一起出了门。
金枝心里还想着自家院子的事,从屋里找出一块门牌木板,不到一尺的宽窄,这是当年那二爷刚刚搬到东河沿来的时候,在门口挂过的门牌,上面写着“那府”两个字。后来金枝觉得比起原来内城她家大门口的那府门匾,太寒碜,就给摘了下来。
现在金枝把木板翻过来,用毛笔歪歪扭扭地亲手写上了“张公馆”三个字,然后走到院门外面,把门牌端端正正地挂在院门上。退了几步,又从远处看了看,才高高兴兴地走进院门。
金枝想完自己家院子的事情,又想自己的事。今天早晨出门还是老姑娘,一眨眼就变成了大总统副官长的姨太太,虽然不是正房,但是人家毕竟是当今的英雄人物。小金枝昨天还受地痞流氓的气,今天就一步登了天。
金枝回到房间,对着镜子看自己,觉得自己挺好看,能配得上张副官,越想越高兴,嘴里唱起了小曲。
这时候,忽听有人敲门,金枝站起来正要去开门,那老太太说,我去!
有了一个想像中的金龟女婿,那老太太腰杆儿也硬了,气也粗了,走到门口,开了大门,大声地说,你们找谁呀?
门口站着闲人北京男,他说,听说您的院子租了出去?他是来打探底细。
那老太太大声地说,别来问我,你去大总统府找张副官去问吧!说完,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到了晚上,那老太太进了北屋收拾屋子,铺床叠被,然后喊金枝过来,给她讲做女人的知识,听得金枝坐卧不安,一阵一阵地脸红。娘俩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张副官到来,等到半夜也没有人影。
金枝有点心烦,让老妈先回西屋睡觉,自己一个人安静待会儿。坐在床前,想着做女人的害羞事,不知不觉到了天明。
小胡同大杂院里面养的鸡们都喔喔地叫了,还不见大总统张副官的影子。金枝这时候感到有些疲倦,窝在床上,睡着了。
大总统府这边最近有点烦心的事儿。那帮子安徽人控制的国会吵吵着,要按照袁世凯死后留下来的规矩进行总统选举。消息灵通人士预测,冯大总统这次选票难过关。拜把子安徽兄弟段祺瑞,倒也不往死里整冯大总统,安排让出几个师团让冯大总统管制,让他保留一点实权,也保留一点下台后身家性命的安全。
冯大总统急忙派亲信去抓军权,其中一个师远在江西,急派副官长张宗昌,要他立刻去江西上任师长。张宗昌匆忙上任,把新看中的姨太太小云儿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