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接连几天这雨就是下个不停,这可愁坏了杨福幸两口子。他们并不是愁晒不了油料,碾不了油末,也不是愁这生不了火,榨不了油,而愁的是这老天,老这么下着,往后这油料上哪儿收啊。本来在这黄土高原上,像这麻籽、花生、芝麻等经济作物种得就少,产量也低,以往收购都很费力,价格也很高;要不是老油匠陈师傅技术好,想着法子弄来油料,榨出了油来,要不那是很难开工的。
陈师傅和福庆姐夫两人坐在炕上,抽着旱烟,拉着家常;福幸在一旁纳着鞋底,他们的话题自然是这收油料的愁事。
正巧福庆进屋来请教机架上的事,听得他们谈话,心中犹豫了半晌,壮着胆子开口说:“姐夫、师傅,你们是为料的事犯愁着吧?”
三人突然听见福庆这么一问,都感到有些纳闷儿,疑惑地望着他。
福庆看见他们呆呆地望着自己,也感到有些害怕。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是……这样,我……看你们在居下拉嗒,又……听见了为料的事儿犯愁,我就……我就想起一个人来,他可以帮上咱们的忙,但不知……”
姐夫一听说有人可以帮忙,迫不及待地问他:“谁,是谁呢?快说,你快说呀。”
姐姐在一旁,看到弟弟这样愣头愣脑地突然说话,立即上前劝说:“福庆,你知道谁呢?你姐夫和你师傅正为这事犯愁。可别胡闹啊。”
福庆觉得姐姐不理解自己,就对她说:“姐姐,看你咋这样说的咧。你忘了,我以前是干甚的啊?”
姐姐心想:这跟你以前做过的啥事儿有甚关系?她想到这,便脱口而出:“放羊的啊?”
“是啊,你也知道,我是给谁家放过羊的啊。”
“那宋家。哦——你是说……”福幸一听到这宋家,才恍然大悟。
福庆继续对姐姐说:“对啊。姐姐,你知道宋家在城里开有米店。这有米店就应该有粮仓,咱们咋不去问问,看他们有没有油料呢?”
陈师傅一听,顿时高兴起来:“对对对,粮油,粮油,这有粮就应该有油啊。”他说完这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走到福庆的跟前,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膀。
福庆看到师傅相信了自己说的话,就有了一点底气。他忙对师傅述说:“这宋家,在城里管生意的是他家四爷,自己在他家放羊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印象也不错。咋不去找找四爷,请他帮助帮助呢。”
姐夫却不相信福庆说的话。他瞅也没瞅他一眼,闷着个脑袋就说道:“我倒要给你们泼泼凉水啊。你们也不想想,咱们这十里八乡的只要提起他宋家,有谁不知道咧。他们是做大生意的,能瞧上咱们这个小油坊?再说……”
陈师傅一听这话,就有些不高兴了。他觉得,你这人,咋这事儿还没(啦)做就泄了气呢?咱们还没(啦)去问问,你咋就知道他看不上咱们了呢?再说啦,福庆在他家放了那么长时间的羊,对他还不了解?这样想着,陈师傅毫不留情地脱口就对姐夫责备起来:“我说老哥哥呀,你咋做起事来像个婆姨似的啊?前怕狼后怕虎的。”
姐夫看到陈师傅有些不高兴了,便急忙解释:“我不是跟你们说说嘛,你咋就生气了咧?我是想,咱们把困难想多一点儿,这做起事儿来就好办咧。”
陈师傅不想跟他再争辩了,只是说:“老哥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我还有福庆,咱们明儿一早出发,上城里去会会那宋家四老爷。这做生意嘛,成了大家高兴,不成谁也无妨。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生意不成仁义在嘛。”
陈师傅说了这话,福幸姐弟俩高兴地笑了起来。姐夫也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第二天,三人吃过早饭,换上出门的衣服,带上福幸准备好的干粮就出发了。
太阳过了头顶好大一阵后,他们才来到了县城。由于心急,他们没有闲逛的心思,直奔宋四爷的德恒米店。一进门,福庆就看见莹秀在柜台前玩耍着算盘珠子。
莹秀见有人进来,就抬起了头,发现是福庆,就主动打起招呼:“羊娃哥,你咋来了呢?进城做甚咧?”
姐夫和陈师傅见此情景,心里一悦,脸上顿时挂上了笑容。
福庆兴高采烈地上前答话道:“来找你爹咧。他在吗?”
莹秀说:“密爹他到钱庄去咧。”
“哦——”福庆应道,又回头看了看姐夫和师傅,意思是请他们拿个主意。
可这时,莹秀却从柜台里出来了,她走到福庆的面前又问:“密妈在咧。找她行吗?”
三人的眼神相互对视了一下,又笑了笑,陈师傅还向福庆点了点头。此时的杨福庆是心领神会,他走到莹秀面前对她说:“行咧。”三人这就跟随着莹秀进了店铺内。
他们走过一个有天井的小院,穿过一条狭窄的胡同,又上了一个小坡,便看见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房。这门房的门槛约有一尺多高,门房深有三米多长。进入门房,六眼用石头砌成的窑洞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它们是那么气派、富贵。窑洞上方,同杨家庄“宋宅”一样,建有牌楼。这牌楼上雕龙绘凤还用红、黄、蓝、白、黑多种颜色装饰,五彩缤纷,格外鲜艳。
莹秀把三人带进了门房正对面的窑洞里,让他们在此等候,自己忙着到外面告诉母亲去了。
三人进去后,只见里面左右两边摆有两排木椅,木椅上的雕花用黑土漆油饰,椅子的靠背上还装有一块块浅蓝色的大理石;木椅的中间各放有一个相同花纹、相同颜色的茶几。窑洞顶部全用青花砖砌成,墙上也挂有字画;靠里面有一个大木架,架上摆放着很多珠宝玉器、珍珠玛瑙和瓷器……
见此情形,三人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感到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他们只能在梦里见到。所以,他们虽来到这窑洞并不多时,却好似等了许久一样,手脚无措。不一会儿,龚宋氏便随女儿走了进来。他们三人见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龚宋氏一进门,就面带笑容地问:“羊娃,哦——你现在不是放羊娃咧,得改口哩。”
众人听后是一阵笑声。
龚宋氏让三人坐下,又问:“福庆,听莹秀说,你们进城是来找她爹的。有甚事咧?”
福庆急忙站起来,回答道:“我们想跟四爷说说这油料的事儿咧。请婶子帮帮。”
龚宋氏听罢福庆的回话,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她好像与他们同病相怜,又好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一般,在她心里更觉得这羊娃多时不见咧,像长大了许多似的,也懂得了礼数。她笑着又对福庆说:“我已经叫人找莹秀她爹去了,你们就坐一会儿吧。”
龚宋氏一面说着话,一面给在座的各位沏上了茶。三人见到这一情景,就更是有些不自在了,特别是福庆,他心里就像打鼓似的“怦怦、怦怦”直跳。是啊,他一个放羊娃出身,哪享受过这样的礼遇啊;况且,这还是在他原来东家的家里,他能不感到心慌意乱吗?在过去,他只是远远地望过老爷们给来到的客人沏茶,那时候,他只知道放羊、干活儿哩。而如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往日的那一幕,却上演在了他自己的身上。他感到不安,或许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他仔细看了看同坐在一块儿的姐夫和师傅,又偷偷地使劲儿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有痛感,这才觉得眼前一切是真的了。他越发不自在,脸上不知啥时候泛起了阵阵红晕,汗水也不住地从头上流下。
“秀儿妈的,是谁来了咧?”窑洞外传来声音。跟着宋四爷就走了进来。只见他,身上穿了一件白绸上衣,两袖间还露有约两寸长的灰色绸缎,下穿一条浅蓝色绸裤,脚蹬一双黑色细布圆口鞋。好一个阔佬的神态。
三人见四爷到来,都迅速站起了身。福庆上前给四爷鞠了个躬,像以前在宋家请安一样。
宋四爷看见昔日的放羊娃坐在自己的大堂之上,顿时感到纳闷儿。他立刻把脸沉了下来,心想:你一个穷小子,咋能有这样的待遇呢。可后来他又想:不管咋样,来者也是客嘛;再说了,他父亲也是我宋家的恩人嘛。想到这里,四爷转过身来应了一声,坐在了三人的对面。他面带着一丝笑容,问道:“羊娃,你现在在甚地方动弹呢?找四爷有甚事?”
福庆听见四爷在问自己,马上回应道:“回四爷,福庆现在在密姐夫油坊那儿动弹咧。”
福庆说罢,转过身来就把姐夫、师傅给四爷一一作了介绍。姐夫急忙起身对四爷行了个礼,而陈师傅却只站起身来,面带笑容地看了看他。
四爷一听羊娃现在在学手艺,心里一悦,想:好小子,知道学手艺了,不错,以后会有出息。他心里虽是这么想着,可并没有把话说出口,只是让三位坐下,自己却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
三人一同坐了下来。这时,女用人用盘托着一个紫砂茶壶走了进来,摆在了四爷的面前。
宋四爷端起茶壶,把壶嘴慢慢地送到嘴边,轻轻地呷了一口。然后,他把茶壶放回到原处,对三人说:“那看来,你们今儿是为油的事儿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