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花门是内院和外院的分界线,一堆婆子虎视眈眈守着——莫说男人止步,连不是在内院当差的媳妇婆子都不可以没事进去。
当娘的只好松开紧握着女儿的手,满眼的期盼中,还有一丝不舍。想到亲自送这么小的女孩儿去做人奴才,怎么可能不心疼?只能抱着万一的希望,哽咽着叮嘱今天已经说了一千遍的话:“要是见到二太太身边的陪嫁奶娘金嬷嬷,就磕头说你是夏花的闺女……当年,娘还是金嬷嬷教出来的丫头。”
吕陶暗暗叹气。
——这可是就业机会诶!
就算那位二房的金嬷嬷是您的老上级,但是现在是求人家赏女儿一个饭碗,怎么也该早早儿上门去求吧?没钱送红包,起码也该做十双八双鞋底,以表诚意啊!
这几天躺着养病,吕陶尽量抓紧时间整理李引弟姑娘的记忆,同时还被灌输了满耳朵的唠叨。
吕陶终于认识到了,出生为家生奴才,并不能算有了工作和生计:如果没有在李家找到固定或临时职位,别说一分钱没有,那可是连饭也不管的。失业的奴隶们集体住在李家院子后面的九曲巷,那个奴隶聚居区的卫生状态……呃,今天早晨出门,一排排便桶的气味荡漾在棚户区,那叫一个汹涌!
吕陶差点被臭气冲击得摔个跟头。
没本事又不想住贫民窟,也不是没有选择的,可以申请去庄院种地。不拥有土地、失去人身自由的种田人,不就是农奴嘛……听说,“打发到庄院地里干活”可是惩罚犯事奴隶的终极大招,奴才秧子们即使失业,也只忙着钻营,绝对不往这方面考虑。
原来在古代,也一样需要打破头竞争职位!
娘自说自话的零碎唠叨里,透露着温情和关切。吕陶不是不被感动,却心底暗暗翻白眼——当年的夏花丫头啊,混成这样,啧啧。
正母女拉手说的热闹,耳边炸响一声怒叱:“这边站好队!规矩点!”
被拦在门外的娘舍不得就扭身回去,正跟好些妇人一同扒着门框往里面张望。
这时候,院子中间已经站着一位浑身绸缎的妇人,淡淡打量着候选的小姑娘们,她的举止竭力显示从容和规矩。这种“规矩”,本身就透着傲慢——能够穿出这种妆扮的,肯定是管事娘子。
吕陶赶快低头,表达谦卑。
在李家,这种被任命负责实际差使的得势管事娘子,比没什么地位的主子还强。
出声喝叱是跟在她后面的婆子,殷勤地表示“我在管理纪律”。
另一个婆子则忙忙地搬来红漆杌子,帕子仔细擦过,又用袖子掸了掸,才殷勤劝管事娘子坐下。端过茶盏,客气了半天杯子太粗糙、茶叶不行,才笑着禀报:“显七娘,名册上候选的女孩子是二十一个。刚才点过数了,今儿实到的人数也是二十一个人。”
接过茶盏,显七娘只略微一沾唇,矜持点头。才这么个细微的动作,就透出股从容俐落的气势:“谁去书房请彩墨的?可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个清脆的男童声音答应:“替主子当差,不敢当显七娘一个‘请’字。”顿了顿,又放低了声音笑道:“这里面有我三叔家的堂妹,求显七娘照拂一二。”
一片烘托气氛的笑骂声中,显七娘神色明显比方才亲热些,笑吟吟地回应:“你堂妹?小名四妞儿的那个吧?……能得你!我说彩墨你这活猴儿,挑进书房伺候小爷,认识几个字了,这可了不得!等长好本事进了账房,要么伺候爷们上海船,有了大出息,还记不记得显七娘啊?”
书童挺挺胸,做出大人模样,笑:“彩墨哪敢忘了显七娘的情份!”又客气捧几句,才做出很卖力的样子问:“花名册在谁那里?拿来罢。”
搬杌子那殷勤婆子又一溜小跑,捧了本册子过去。
小男孩神气活现地接过来,等显七娘吩咐了“听见自己名字高声答‘喏’,到这边树下站队。”,便脆生生开声点名——先念父母名字,再喊本人名字。
终于听到念“李四禄之女李引弟,母李钱氏夏花,七岁”。
吕陶拿出求职面试的精神,深呼吸,然后脆生生答应一声“喏”,半低着头出列,对着显七娘方向轻轻敛手福了一下,才走向点过名的队伍。
耳边飘过一句“这小妮子不是恶疾?前几天还听外头药房打包儿的说,珠三姑娘房里管事许根家的替她弄药……”
这时候,什么都不能辩白。
吕陶暗暗捏紧了拳头。
——躺着也中枪啊。
看来,丫头职位的竞争形势相当惨烈。如果被揭发身体不好,很可能选不上回家吃闲饭,那么,沦落到浆洗房干粗活的娘就更辛苦了。
……哼,本姑娘有二十六岁的人生经验,外加成功就职大公司的经验,外加参加公务员考试——呃,就算没考上吧,那也很有优势有木有!
显七娘停顿片刻,声音带着似笑非笑的味道:“既然姐姐知道是许根家的出面讨药……”
那婆子很淡定,语气很体贴:“不就是珠三姑娘屋里的管事娘子,充什么显赫人物儿!显七娘,谁不知道您可是大太太的陪房,官宦家里出来的,什么世面没见过!”
显七娘更淡定:“是不是病秧子,我说了不算,要主子定。”
在一片“果然官宦家的教养不一般啊啧啧”的声音中,婆子爽脆地赞美:“显七娘这话在理,让人听得心服口服!”然后弓下腰,凑近显七娘耳边,悄悄儿的笑:“不过是白念叨一句,想着小爷们娇贵,有病的就惦记着当回事儿,先告诉大太太,这差当得才真正精心呢。”
嗯,看来竞争最激烈的岗位,是小爷们的丫头。
根据网上流传的国考经验,最热门岗位竞争太激烈,成功率低,如果实力不是很强,不妨选择规避。
被这么轻蔑的语气提到的那位珠三姑娘……嗯,看来这里情况很复杂,就算是投胎成了主子,也不是百分百有面子啊。
保持谦卑果然高难度。吕陶低得脖子很酸,为了打发时间兼知己知彼,努力回忆《红楼梦》里面小姐房里的管事娘子有啥地位,但,悲催地一片糊涂:好像二姑娘迎春房的娘子很厉害、敢盗卖首饰,三姑娘探春那里……连有没有管事娘子都想不起来……
唉,为毛当年发愤图强,偏去仰慕伯特兰?罗素、斯宾诺莎和康德,纯粹理性之类的有毛用啊!上班后更傻,猛啃凯恩斯、伯恩斯坦的经济理论,盖了满脑袋的货币乘数效应之类,却懒得多看两遍古典名著……哪怕是多看几个穿越文,也学以致用啊!心里面流着泪的小人在怒喊——崇洋媚外是不对滴!
总算点名完毕,队伍排好了。
整个唱名的过程中,显七娘一直认真盯着看,亲自检出来两个太矮小瘦弱的,让人喊外面当娘的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