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来了,大地变得单调而寂静。地上的风景都谢去了,树木脱去葱郁的叶,只剩下苍灰干硬的枝干,将一样是苍灰色的天空支离成一张网,罩住整个森林。网下面也是一片茫茫的苍灰和枯黄,很难想象那曾经的葱郁和绚丽——寒冷将一切打回它的本初,不美丽但是很真实。
喜欢发出各种声响的鸟和兽离开了,要么躲起来过冬了,只有来自天空的声音,比如风声和下雪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有时候焰缡会花上一整天,在温暖的地宫里谛听这些声音。她听得出风穿过枝桠的震动,听得出一朵雪落到另一朵雪上的碰撞声。
此刻,她就躺在柔暖的豹纹毛皮里,仔细听着外面的声响。“下雪了。”她轻轻地说,仿佛呓语。
皊印在旁忍不住笑起来:“又想出去瞎跑了是不是?”
焰缡斜睨了他一眼,把脑袋往被窝里挨了挨,没有说话。
“哦……还有什么不满吗?我这么些天在这里伺候你,不说声谢谢?”皊印装作生气的样子,挠了她的脖颈一下。
焰缡痒得猛地翻了一下身,却疼得呜呜叫起来——她那条受伤的腿还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皊印忙扶住她,一迭声叫道:“别动别动!伤口刚刚才长好!”
“还不是怪你嘛!”焰缡疼的眼泪汪汪地说,“明知道我怕痒……”
“好了,都怪我都怪我……”皊印笑着说,“先好好躺着……”
“我一定要报仇!”她咕哝着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里挤了出来。当着皊印的面流泪,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软弱,也不愿意接受他的保护——尽管,那天晚上估计她在他面前没有少丢脸,而且此刻她也正受到他的照顾。
“好的,我帮你!一定让那只人死无全尸家破人亡永世不得超生!”皊印一边为她整理被子一边说,“这话你说了有四十次了。”
雪下得好大。焰缡在林中撒欢儿地奔跑,一会儿挠挠树干,一会儿绕着圈儿追着自己的尾巴……一支箭“嗖”地飞了过来,她听到他的呼喊:“焰缡,快跑!”……漫天的鲜红的血……
“雪渣儿!”焰缡惊叫着睁开眼睛。
她仍躺在温暖的地宫里。刚才是个梦。
待回过神来,她看见了伏在身边睡着了的皊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都睡着了。
她忍不住抚摸着他的洁白的、闪烁着雪的光芒的皮毛。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自己,他该累坏了吧?她爱怜地看着他,泪水轻轻流过脸颊。眼前的皊印,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身体都像极了她的雪渣儿。
一颗泪珠打在了皊印的脸上,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慢慢睁开眼睛,待看到她的样子,便故作惊讶地看着焰缡,说:“你为我哭了?哦,天啊,我是不是该去还神了?焰缡为皊印流眼泪了!”
焰缡忍不住破涕而笑,看着他说:“这些日子麻烦你了,我现在也快好了,你快回雾灵山吧,那个地方一天不管就要天下大乱的。”
皊印收起了刚才的滑稽嘴脸,认真地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焰缡低下头说:“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皊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会继续等你——我等了你九百年,不怕再多等几年。”
“傻瓜,你可以活得更快乐,为什么自己找苦吃?”焰缡抬头望着他。
皊印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好了,受伤的时候最好不要费神去想这些问题,否则伤会好得慢――而且你的脑筋本来就不够用。”然后便转身走出她的寝室。
焰缡不再说话。她看到,他慢慢转身时忧伤的脸色。在她面前,他总是一副轻松的样子,他不肯让她看到一点点忧伤。他的确太像她的雪渣儿。她的心不由得又刀绞一样痛起来,她忙念了一句不动心咒。为仙或者为妖,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不动心吧。
十天后,焰缡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在她的几番催促下,皊印也终于决定要回雾灵山了。
“记得以后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啊,这样就可以常常被人射伤了,我也可以有机会来看你了!”临走前,他笑着用前爪点着焰缡的额头说,“亏你还有一千年的道行!”
“我会去报仇的!”焰缡咬牙切齿地说。
“别去!”皊印忙说,“就当是你必经的一劫,过去就过去了——人是最纠缠不清的东西,轻易不要去招惹他们……”
“好了好了,我不去就是了。你快走吧。”焰缡胡乱答应着。
她送他出了地宫。
如果说冬天也有风景,那风景便是在雪后。雪是天地的另一件华服,虽然是纯然一色,却依着那天地原有的样子,千般变化,比五颜六色的时候更有一种别样的美。焰缡喜欢雪,喜欢白色。
地宫外面冰冷而清冽的空气惹她连打两个喷嚏,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却觉得那么惬意,仿佛身心都被涤荡了一遍,轻松而沉静。她有很久没有出门了呢。
大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周围那么安静。焰缡伸出一只前脚,在雪地上认真地踩下一个脚印,仔细端详着。她一直喜欢这样干。然后,她用力地跳着脚跑了十几步,在雪地上整齐地留下两行小梅花。她转过身,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忍不住冲皊印微笑起来。皊印也被她逗得笑起来。“哪天去我的雾灵山踩雪,好不好?”他跑到她的身边说。
焰缡笑着说:“你该启程了,一路平安!”
皊印无奈地看了看她,说:“狠心的焰缡……”然后,他迈步轻跑起来。
焰缡在背后望着。他是一团移动的雪,在近处尚可看得出,不过不一会儿就会融入那茫茫白色中。
焰缡远远地望着他。然而,跑出几十步远,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忙摇着尾巴催促他继续走。
“记得不要把自己弄伤啊,下次再这样,我就把你绑架到雾灵山。”他大声喊道。
“唔……”焰缡愣了一下。
“你发誓!”他继续喊。
“我知道了!“焰缡大声回答。
他满意了,便夸张地摇了摇大尾巴,快跑起来。
这么寂静的日子,不如去拜访梅姬吧。看着他消失在视野中,焰缡也想到了一件要做的事情了。于是她轻快地小跑起来,一边欣赏着雪景,一边慢慢朝西边森林慢慢跑去。梅姬家在森林的边缘,靠近雪城的地方——无论如何,她还是喜欢接近人。
焰缡跑了大约半个小时,森林就开始变得稀疏了。在一片开阔点的雪地上,她看见一些小兽的脚印。可怜的小东西,估计是没有吃的才跑出来的。她忍不住抿嘴笑了,她记得从前看到它们的脚印时是多么兴奋。
然而,再往前跑了几步,她感到了一丝不安。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不远处隐约有什么声音。她微微眯起眼睛,耳朵倏地立了起来……
一只被箭射穿的灰兔……红色的雪……穿白斗篷的人策马迎面驰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到前面去看看!”……有人!她回过神来,猛然回身,向来路飞跑。几乎就在同时,一支箭射到了刚才她站立的地方。几只灰衣人冲出了森林,一只披白色斗篷的人随后跃马而出,紧紧跟在后面。
焰缡加快了脚步。她听到了箭在身边飞过的声音,便立刻扭转身子,绕到旁边两三棵树远的地方。箭射到了一棵小树的树干上,震得树枝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迅速折回原来的方向上,继续奔跑。后面的脚步声渐渐停下来,第二支箭又飞了过来,不过因为距离太远,到她背后已经是强弩之末,刚刚碰到她的尾巴,便轻轻地斜签在雪地上了。
危险过去了,她突然玩心大炽,跑过几步后,又折了回来,叼起了这支箭。目光触到箭的一刹那,她有一刻诧异,但来不及细想,忙把它塞进蓬松松的尾巴里,继续奔跑起来。
确信真的没人追逐了,她才停下来休息一下。难得出来一次,还要费这一番周折,她心里有些怅然。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误打误撞竟然跑到了一条官道边上。白茫茫的雪地间有一道灰黑的线,那里的雪被踩脏了,能够看见稀稀落落的人的黑色脚印和车子的深深辙痕。该不会再遇到人吧?她警惕地看着周围。
“……好吧,”她终于打定了主意,“那我就变一只人好了。”
能够变成|人是她新近才具备的法力,她还没有尝试过呢。不过应该跟变小兔子和小鹿没有什么区别吧?她心想――在她修炼到五百年的时候,她常常通过这种变化来诱捕白雕和老虎。
可是,当她开始变人时,她才发现这很难。虽然她这么多年一直跟人类打交道,但多数时候不是他们追杀她,就是她猎杀他们,对于他们的样子,她觉得那么熟悉,但又没有一处是确定的,要变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还是很难——在焰缡的眼睛里人都长得差不多,这就跟在人的眼睛里,她和她的同类长得没有区别一样。
她变化了一会儿,总是觉得不对劲,不觉焦躁起来,随便变化了一个样子作罢。人外面覆盖的那些叫做衣服的东西也没仔细看过,她就变了一条从脖颈包到脚的长袍,外面罩了刚才见过的那样一件斗篷。
整个身子都竖起来很不舒服,她不住地摇晃,迈腿走路也那么缓慢而滑稽。“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这样走路!”她心里有些怨恨起来。刚走出几步,她又着急起来,心想这样走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到!于是,看看周围没有人类,她重新趴下来,撒腿快跑起来。
快到梅姬家的时候,她远远地听到了人的叫声,她知道他们把这种叫声叫做“说话”。她马上竖起身子来,像人那样仅用两只后脚走路。果然看到了七八个人,有骑马的,有推车的,好像是过路的行人。她像只真正的人一样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可是,接二连三地,她听到了他们惊恐的叫声:“妖怪啊!救命啊!”她回头看着他们,人开始四散逃跑,她也给他们吓得疾跑起来。
看来第一次变人并不成功。
好在这里离梅姬的家不远,她很快找到了那棵老柳树。她轻轻挠了挠树干上一个突出的树瘤,树根下面的地上立刻开了一条窄窄的地缝,她连忙钻了进去。
身不由己地往下坠落,坠落……再次张开眼时,她已经到了梅姬的地府。焰缡气喘吁吁地跑了进去,一不小心撞到了梅姬身上,梅姬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右边的身形就散成淡淡的魂雾,慢慢往外扩散。梅姬无奈地看着焰缡,一边施法力重新凝聚成形。焰缡忙说了一迭声的抱歉。
梅姬恢复了原来的身形,不过她刚定下神来看了焰缡一眼,便像刚才那些人一样地惊叫起来:“你……你……”
焰缡颓丧地看着她说:“我是第一次变人,还给人都识破了!”梅姬听了,用手轻轻抚了抚胸脯,稳定了一下急促的心跳,然后笑着说:“焰缡,你变得是人吗?人有这么红的头发、不长眉毛、鼻子这么小、嘴裂到耳朵、耳朵又竖起来、手和脚都是手的样子……”她又走近一步,拉起她的斗篷拽着她的身子转了半个圈,接着说,“ρi股上还拖着一条大尾巴的吗?”
焰缡急忙变回原形。在法力相当的朋友面前出丑是很令她难为情的事。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有这么多不对的地方?”
那支箭“吧嗒”一声从尾巴里掉到了地上,梅姬弯身捡起来看了看,说:“哪里来的?”
焰缡只好把这一路上的遭遇告诉了她。
梅姬摇了摇头问:“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你干吗自己找麻烦?化阵风过来岂不容易?那些人连个影子也不会看到!”
“那么容易就没有趣味了!”焰缡甩了甩头,把鼻尖上挂着的汗珠甩掉,“我难得出来一次透透气,谁知道会遇到人?”
梅姬又问焰缡的伤是否好些了。焰缡蹬了蹬那条腿给她看,说全好了。梅姬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那支箭,洁白的箭羽,金色的箭头。“估计又是城里的男人出来打猎,原来做人的时候倒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发现人实在残忍。”
焰缡心神未定,只笑了笑,随手接过来,把它变成一根金色的毛,又塞回尾巴里。
梅姬看了看她的样子,忍不住又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使焰缡背上感到一阵发冷,梅姬的笑声是可以摄人心魄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笑声下呢。“呵呵,幸运的是我不是人,尤其不是人中的男人。”焰缡想。
“看来我要好好学学变人了。”焰缡说。
穿过一个精致的小花园,焰缡跟着梅姬来到了她的住处。她说她收藏了许多美人画像,让焰缡挑一张回去照着变。焰缡忙点头应承。
梅姬的地府,是照她以前生活的地方造的。四间正房,东侧接着两间厢房,西侧距窗丈来远处,有一凉亭玉立。推开那正室的房门,一阵暖暖的甜香迎面袭来,焰缡用力吸了吸鼻子,赞叹道:“好香啊!”梅姬回头看着她笑了:“你也知道香吗?我燃了香,蔷薇花瓣捂的梅花苞。”焰缡点点头,这些花她大概都认识——在修炼到第三百年时,她已遍尝世间木华草实。
进门迎面是一扇四叠屏,画了花鸟虫鱼,题了字。屏风左边的两间是梅姬的卧室,往右的一间便是书房。焰缡不由往她的卧室望去,隔着影沉沉的菲色烟罗帐,隐约可以看见垂着粉色纱帐的床,一张浅青色镶黑边的圆桌,还有烛台。那是人间小姐的闺房喽,神秘,香艳……
梅姬从后边揪了一下焰缡的尾巴,焰缡这才回过神来,噌地跳转身去望着她。“往这边走,看什么呢!”她笑着说,然后腰肢轻摆,先走进了书房。
书房东、北两壁是高高的书柜,堆满了暗黄的书卷。靠南边的窗户前是一张长长的栗色卷云案桌,中间摆了笔墨纸砚,案头摞了几本薄薄的书,另一边放了几副卷轴。进门右手,摆了两把高背木椅,中间夹了一张方形小桌,放了两只青白花纹的小盖盅。小桌正上的墙上,挂了一幅工笔美人画,画的是梅姬。
“你坐一下,我这就找出画来。”梅姬说。
她转过身去,抬头看着一面高高的书柜。很快她发现了书柜最上面的几个卷轴,于是轻呵一口气,那卷轴便飘飘荡荡落到了桌子上。
她指着一个画卷说:“先看看这个吧。”画卷跳到空中,然后慢慢打开,悬在她们面前。
“这是杨贵妃,雍容妩媚,使她公公玄宗皇帝爱上自己,纳为贵妃。玄宗对她宠爱有嘉,甚至不顾朝政。……后来,玄宗后期朝政衰落,发生了安史之乱,官民都视她为祸水,要求杀死她。玄宗不得已赐她三丈白绫。”梅姬滔滔地演说完画中人物的事迹,然后看着焰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