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银白色……冰渣儿……皊印……元煜……
她猛然醒来。云碧,不,盈盈——云碧是她人间的名字罢了——也醒着,不知是一直没睡还是被她吵醒的。她在黑暗中幽幽叹了口气。
“你想起皑皑了?刚才,还有白天的时候。那套说辞听着觉得怪耳熟的——是那时候一贯说的吧?”焰缡一气说了好多话,极力掩饰着剧烈的心跳——好好的,最后怎么会是元煜的脸?她心下纳罕不已。
盈盈沉默了一会儿,说:“嗯……你要记得,妖在人间最易惹事,你不去惹人,人也会来惹你。无论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报仇,最后结局都说不定的……我也说不上来因为什么,反正妖再怎么掩饰自己也有魅人的力量……”
“我才不会!”焰缡故作轻松地说,“我记得皑皑的教训。”
盈盈淡淡地笑了,不再说什么了。
对于雪城,焰缡并不感到陌生:就像人常常跑到森林深处打扰她的安宁一样,她也曾经在这里引起过不少骚动。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她正跟盈盈一起,被挟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流淌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中。
在冰雪的覆盖下憋闷了一个冬天,春天的雪城热闹得仿佛赌气似的。阳光和暖地照着小城的街道,街两边的店铺俱开门揖客,卖水果、小吃和小玩意的摊子前也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饭庄门前小二点头哈腰地招呼客人。卖艺的一个圈子里发出阵阵锣鼓声和看客的叫好声。炸煎饼的摊子前站满了小孩子,眼睁睁看着摞得高高的煎饼小山,在滋滋的油响和腾腾的烟气中拼命忍住口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买了煎饼走了,旁边一个孩子便闹着也逼娘亲买,结果他ρi股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号啕大哭起来。
——这就是人间。吵闹,琐碎,烟火气重。
焰缡有些目不暇接。五彩缤纷的绸缎衣料,装在精致的雕花盒子里的胭脂水粉,镶金带翠的首饰……她从未拥有这些东西,想象不出自己经过它们修饰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但还是觉得很喜欢。
盈盈和焰缡在人群中是惹眼的。她们一路走过,引来目光无数。女人的,充满羡慕或嫉妒;男人的,饱含爱慕或欲望。对于这些目光,焰缡感到手足无措,盈盈则视若无睹。
中午的时候,她们来到一家酒楼吃饭。店小二是一个伶俐的男孩,看见她们就赶着一声一个“姐姐”地说话:“两位姐姐,到这边坐,靠窗户呢。”两人刚坐好,他便问:“姐姐们,想吃点什么呢?现在江鱼新鲜,野味也多……”
“一只红烧鸡。”焰缡立刻答道。盈盈低头看着菜单,笑着说:“你啊,就这点出息?就那么爱吃鸡?”说着,便指着菜单跟小二说了几个菜名。
焰缡也笑了。她随意扫视了一下店内,突然看到靠近墙角的一个朱衣男人正入神地看着她这边。大概感觉到她看到了他,那个男人竟笑着冲她举起了酒杯。她慌忙转过头来。
小二刚转身走开,焰缡又有了新发现。她惊叫了一声,指着临桌惊恐地看着盈盈。盈盈看去,一时也愣了。那桌上一只肥头大耳的男人看了看她们,拼命咽下口中咀嚼之物,笑着说:“哦,这是红烧狸肉——现在正是吃狸肉的时候……要不要尝尝?”他旁边的两个男人也跟着起哄。盈盈和焰缡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不待两人说话,又听有客人喊道:“小二,跑到哪里去了?!我要的‘出水过江龙’怎么还不上?!”小二忙远远应道:“客官稍等,我催一下,蛇都是活的,只要剥皮将肉片一下就成,说话这就来啦!”盈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两人却都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着清茶,吃饭的心思已经被这番眼见耳闻弄得一丝不剩。
“到了人境,这些野蛮的事情就多起来。”盈盈叹了口气,在心里说。
“前些日子还对那批孩儿们发酸牢骚,说‘不必把修炼当成唯一的出路,或许大功告成了还会怀念现在’,真是蠢话!不做妖就成了人的菜!”焰缡愤愤地在心底回答道。
正在这时,那个朱衣男子走到了她们的桌子旁。她们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这位姑娘,你看咱们穿的衣服颜色都这么像,这是不是就是缘分?”男人有些醉了,身体微微摇晃着,带着手中的酒杯也不时晃动,几点酒花溅到了焰缡身上。他顿了顿,又把酒杯递到她面前,说:“来,相逢何必曾相识,陪哥哥喝了这杯酒!”
人们都扭头看着他们,三五成堆嘁嘁喳喳议论着什么。因为与自己无关,大家只是热切地看着热闹而已。
焰缡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我们正缺下酒菜呢!”便腾地站了起来,捋了捋袖子。
盈盈忙探身拉住她,一边向她递了一个眼色。焰缡只好忍气坐下来。
盈盈端起自己的茶杯,款款起身,向那男子道:“这位公子,想是喝醉了?我们不是善酒之人,就由我替妹妹以茶代酒谢谢公子抬举了。”说完,她便要喝茶。
“哎——”那男子摆手止住她,“这算什么?看不起我?……”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哎哟”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的小腿上挨了焰缡一脚。
“小丫头……”他扔了酒杯,怒气冲冲地看着焰缡,双手扶着桌子,挣扎着要站起来。焰缡忙拉着盈盈往外面跑去。迈过那男子的时候,盈盈又故意踩了他一脚。他重又倒在了地上。人们发出哧哧的笑声,似乎很兴奋。他们不在乎谁占了上风。
两人刚跑到门口,一直躲在柱子后面的店小二突然跑过来说:“饭钱……”盈盈从袖口里摸出一点碎银子,就手掷到了地上,脚步却一刻未停。
她们穿大街过小巷,直跑到一条冷清的小街才停下来。两人都累得一停住脚步便摔倒在地上,呼吸急促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们终于平静下来。她们起身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慢慢往客栈的方向走着。盈盈先开了口:“你啊,其实不用这样的,如果在人间时间久了,你就会习惯了。你要想办法收拾他,但是要在暗地里伤他,这样倘若以后还碰见了,面子上都过得去——这才是人间的规矩。你这样明显,会给自己树敌的。”
“不怕,我在人间能有多久,树敌又怎样?况且,他不过是只人罢了,吹口气也能让他没了命!”焰缡不屑地说。
“唉……你刚刚开始做人,哪里知道做人的难处呢?反正要待在人间的是你,以后你慢慢体会吧。”盈盈一半无奈一半负气地说。
“怎么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吗?”焰缡停下脚步,盈盈的话让她感到意外。
“我是你娘吗?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你?”盈盈笑着说。
“……”焰缡无语。没有盈盈,她肯定应付不来人间的事情。
“再者,我是不想再经历人间了,只那一回就够了……光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麻烦,傻气,痛……我不想再看了。”盈盈说。
“这次跟那一次不会一样,因为我跟皑皑来人境的目的也不一样。”焰缡道,虽然自己觉得也信不过。自己是来干吗的?报仇的?其实也难说,因为她大可以直接弄死那只人。虽然可能遭惩罚,但是如果碰巧老天爷在打盹的话,就一点问题没有——听梅姬她们说,最近他特别能睡。这样想着,她更显得底气不足了。
“你决定得了开始,却不一定料到结局。”盈盈淡淡一笑。
后面的一段路,两人都沉默不语。
可巧半路路过一间兵器行,一幅大大的招牌上画了十八般兵器的样子。焰缡一眼瞥见上面有一支箭,便对盈盈说了句“等我一下”,走进了店里。盈盈迷惑地跟在后面。
店里有点阴冷的感觉,满屋子铁器发出冷冷的光芒和丝丝凉气,焰缡不觉打了一个冷战。小伙计正在忙碌着往货架上摆新到的短剑,听到有人进来忙转过身来,笑着问:“两位姑娘,不知要点什么?”
焰缡从袖内掏出一支箭递给他,问:“不知你这里能不能做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箭?”
小伙计接过去看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说:“做是可以做的,但不知姑娘……”
“哦,这是我偶然捡到的,觉得很好看,正好家里兄弟们也要买,就来问问。”焰缡道。
小伙计听了点点头,说:“这箭原来元家从铺子里订过一批,是去年的事了。他们家的公子们都善射箭打猎,说来也是我家的老主顾了。”
“哦……”焰缡若有所思。
“那元家大公子真是万里挑一的骑射好手,这箭是他自己画出样子,再找我们来做的。后来都说用了这箭,他是箭无虚发呢!”小伙计说。
他话音未落,焰缡便一把拽过箭来,风一样卷出了门,甩下一句话:“知道了……”盈盈也匆忙跟了出去。
小伙计看着她们,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这样的东西自然价钱要高一点喽,至于就这样跑了吗?”
到了客栈,她们正准备上楼,客栈老板忙笑着迎了上来,说:“两位姑娘,有位白公子来找过你们,等你们不来刚刚才走。这是他给你们留的字条。”说着便把一张折起来的信笺递给了焰缡。
“白公子?”焰缡犹豫着接过信笺,待打开来却扑哧一声笑了。
“谁啊?”盈盈好奇地问。
“是熟人。名字取得倒贴切,白公子……”焰缡笑着把信笺折好,对盈盈说,“我要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盈盈明白过来,也笑了,摇着头对焰缡说:“去吧去吧。平日里闹得还不够啊,你们还要闹到这里来?”
焰缡笑着问店家:“掌柜的,静虚观在什么地方?”
店家诧异地看了看她,说:“哦……出门往西,走到第三条街往北去,走大约两里地就到了。”
焰缡刚要转身,那店家又道:“姑娘,莫怪我多嘴啊,那道观荒废了好几年了,听说一向有些邪气呢……”
焰缡心想,他可不就是要找邪气的地方么,便笑着说:“青天白日的,应该不防事,况且见的又是朋友。”说着便道谢出了门。
走了一会儿,焰缡远远看到了一处院落,她心想就是这里了。
静虚观的确荒凉。院墙和屋顶上都已长满茅草,院墙已经有几处坍塌。待走到近前,焰缡不仅也打了个寒战。观门口高大的木门早已朽折,往里面望进去,尽是没人高的荒草。在晴白的日光下,这景象显得有些诡异而阴森。焰缡刚探头张望院内,却听到背后传来簌簌的声音。
有人!她猛地回过头去……
当焰缡醒过来的时候,她满眼看到的都是白色。她使劲将眼睛抿了抿,过了一会儿才再次睁开。
依旧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冰晶石或自空中垂下,或从地上突出,将一片空间分隔成层次繁多的世界。她歪一下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晶莹剔透的冰晶冻石床上,身上覆了一条雪豹皮毯。
“皊印——”她厉声叫起来,一下子甩开毯子坐起来。
皊印打着呵欠走了过来。
“为什么你对我下如此毒手?!‘迷迭香’也用到我身上了!你直接给我‘七步断肠散’好了!”焰缡摸着还晕乎乎的脑袋吼道。
皊印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没有想到啊,你变成女人还挺好看的。”
“我没变成女人的时候也很好看!”他避实就虚的回答令焰缡更加生气,“你到底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不过你的性格还需要改变一下——长得像人一样,却有一副妖精的心肠,真是可怕。” 皊印依旧自说自话。
焰缡准备起身动武,皊印却灵巧地跳上石床,将她撞倒。他习惯性地想去咬她的脖颈,然而当她变做女人时,他却发现无处下口。
“为什么?你好好想想,在我要离开你的地宫回到雾灵山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了?就算我说过什么,你就有理由这么折腾我了?”焰缡不假思索地回答。
皊印微微一笑,轻轻跳下床去,说:“好吧,你仔细想吧,想不起来就暂时住在雾灵山吧。”说着便走出了他的寝室。
焰缡起身下床,跟着他走了出去。
雾灵山她以前来过一次,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皊印的洞府在终年积雪的山中,虽然外面严寒异常,但是里面却很温暖。
皊印正出神地望着一条自天而降的瀑布,那瀑布的水来自山顶的积雪。银色的水悬于冰晶山壁上,看着仿佛身在梦境一样不真实。瀑布下面,有一处小小的凉亭踞在一块自花园突出的冰晶岩上,此刻它在氤氲的水汽中若隐若现——那瀑布飞溅起的水花就像白色的雾一样。
焰缡气还未消,三步两步走到了他的背后。
“不是说好不去找人报仇吗?”她还没开口,他却背对着她说话了。
焰缡记起来了,她确实说过这话。“你这是绑架我?!”
“这仇非报不行吗?”他转过身来,继续说他自己要说的话。
“也不是,但是,既然这不是什么难事的话,报一下也无所谓。”她说。
“我九百多年前就认识你,你是什么样的狐狸我难道不清楚吗?……”他冷笑了一下。
他就会嘲笑她。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某年,她为了偷人家的一只鸡害得自己差点被人打死,他就说:“穷人家的鸡多好偷,你心软,非得跑到门庭森严的富人家偷,岂不是给自己惹事吗?”某年,修练升级期限眼看着到了,她法力还不够,而只要多捉几只小人补充心力就可以弥补。他会说:“只有你,捉到了又给放走了,说那些人都还小着呢,什么还没看过就死了可惜——最后不是我们几个帮你,你一百年的法力要从头练起你知道吗?”
“我有时候心肠会软一下子……”她不想再听这段回顾,便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笨。人过人的生活,为了做一件衣服、吃一顿美味他们可以杀死我们;所以,我们也应该过我们的生活,为了活下去可以猎杀人的家禽,为了练就法力可以吃掉人的心。人们叫你妖怪,你却替人们操心,不是笨是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去,“听我的话,上次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了,大不了有机会的话你去多杀几个人好了。”
“我去可不是为了杀人,只是适当教训他一下。”她说。
“你……是不是也觉得人间很有意思?”他依旧紧紧盯住她。
她没有说话。也许是吧。她心想。仙的世界是淡漠,鬼的世界太沉寂,妖的世界虽然充满生气,可是那生气离不开与人间的交汇。皑皑出事之后,她、盈盈、梅姬和皊印在一起唏嘘不已。从前皑皑和盈盈是多么轰轰烈烈地去人间的呀!他们还记得皑皑说:“哪怕去过一天人的生活,看看人间的繁华,也不枉千年的修行!你就算做了神仙,百毒不侵、万年不死,可是那样波澜不惊、没完没了地活着,一辈子过得如一天,有个什么趣味?!”可是,她这番苦心,到头来换来几分快乐、多少伤害?梅姬也悲愤交加:“人妖向来不两立。当初劝你们多少话?与人在一起不可太当真,全当出去耍一会儿就是了,你们全没有记住……”
“不要去。”皊印走近她,“你不会知道你会遇到什么,人是很难明白的。”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想了想说:“哦,我明天还要去花会呢。”
她的回答差点没让皊印昏厥过去,他无奈地看着她。她则趁他愣神的刹那飞身而去。
“我想看看人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要担心我。”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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