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来找焰缡的时候,她正在练习变人的眼睛。那时她已经可以轻松地变化为人了,可是眼睛变来变去都是吊梢眼,妩媚而妖娆。
盈盈穿了浅青色的窄袖襦,湖绿色的散褶裙,腰间松松系了一条雪色汗巾。焰缡特意看了看她的脸,粉嘟嘟的圆脸,到下巴那里尖下去,倒有点像狐狸;眉毛细细的,高高挑起;下面的眼睛是她本来的,上眼皮到一半的地方略有点垂下,远看成了三角形的,伶俐、坚决;嘴巴小小的一点,红的像熟透的野樱桃。焰缡记得,有一次梅姬告诉过她,盈盈和皑皑变的样子在人间也算得上是美人了。“哦,我可以照我自己的样子变的。”她受到了启发。
“你还是恢复原形吧,我想挠挠你都挠不着!”她跟盈盈开玩笑。自从皑皑出事后,盈盈还是第一次来找她。过了这些天,她的心情应该好些了,焰缡故意说些玩笑话逗她。
焰缡不热衷于变人,其实也是因为皑皑的缘故。人家巴不得千年修成|人形,她终于盼到了时日,却每天只在森林间玩耍度日。这倒不是因为她从皑皑的遭遇中感悟了什么——只有人才那么多愁善感,她不是人类。她只是觉得,在荒野中做个无忧无虑万年不死的妖精,也很不错。
梅姬批评她:“没见过你这样的,费了那么大力气成为妖精,却不像妖精那样生活!那你何必要成为妖精呢?”
她对此很不屑。如果没有伤害、不遇到困难,她倒更希望像以前那样生活。说盲目也好、浅薄也好,至少那时活着只要吃饱肚子就会快乐,日子过得那么简单,唯一的危险就是来自人和其他凶猛的动物的追杀。现在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了,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梅姬又说:“你还没有体会到妖精的好处。”
她很好奇地问:“做妖精有什么好处?”
梅姬得意地说:“可以帮人,也可以害人,如果既不愿意帮人也不愿意害人,还可以捉弄人。”
她毫不犹豫地反驳:“可是,弄不好,人也可以害妖精、捉弄妖精不是吗?你忘记皑皑了?”梅姬才不说话了。
不过,现在,她又开始练习变人了。为了报仇。
那时正是人间的三月天气,森林里的色彩丰富起来,在冬天迁徙而去的声响也陆续回来了。树木开始抽枝,小草开始发芽,一些花儿等不及叶子长出来就吐苞了,鹅黄,淡绿,洁白,粉红,开得欢腾。焰缡就对盈盈说:“咱们去西山踏青吧。”
那踏青的所在,在西山栖云寺脚下的静心湖,因风光秀丽,又是上山必经之路,流连的人就多了。
去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相携赏花的,临水吟诗的,在林边荡秋千的,还有很多人在湖边的一片空地上放风筝。盈盈说,踏青的最大好处,在于它为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被人看和看人的机会。正当年的男子,自然也趁机寻寻觅觅,留意周围的花枝招展的女子。焰缡笑了:“哦,原来人跟我们一样,每到春天就会发情。”
她们加入了放风筝的队伍里。盈盈是一袭青翠打扮,焰缡有意穿了浅粉衣、绛红裙。来的路上她们拐到梅姬那里,梅姬羡慕得什么似的——她白天是不能出门的。临走时她瞧了焰缡半天,说:“柳眼梅腮,吊梢眉儿,圆中带尖狐狸脸,你还说你不会变!倒叫我们这些‘会变’的说什么好!”盈盈也说她美。焰缡茫然地听着,心想:“美吗?我不过依着自己的脸、眉毛、眼睛,照葫芦画瓢罢了。”
盈盈的花蝴蝶远远地飞起来了,她跑了一阵儿便坐在草地上了。焰缡的金鲤鱼却一直在半空中打转,她只好拖着它满场乱跑。盈盈看她狼狈的样子,便招手叫住了她,把风筝的线重新调了调。再一放,果然起来了,焰缡高兴地牵着它,让它飘得很远。
谁知她刚高兴了一会儿,野地里忽然起了一阵旋风,那鲤鱼猛地拽断绳子,忽悠悠向树林里飘去了。她忙一路喊着追了过去。盈盈坐在原地,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句:“笨啊,运气又这么差……”
因为经常有人经过,树林很稀疏,很快焰缡就在一棵绿茸茸的树上看到了那只风筝。它由一段绳子吊在一根树枝上,竟然没有划破呢!焰缡“噌”地四脚抱住了树干,准备爬上去够它。
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声。
有人!她慌忙溜下树干来,面冲树干站好,忙乱地抚好衣裙。
一只白衣男人和一只青衣男人慢慢踱步而过,走过了她面前,仍扭头笑着望向她。
她就那样一直低着头,直到待他们走出十几步远,才抬起头。不想那白衣男人也恰好回头,目光偏偏撞个正着。她忙又低下了头。
奇怪的是,那只人竟然又走了回来。“莫非我又露出了破绽?”她心下一紧,忙抬头看着他,一边用手整理了一下裙子。他应该是微笑着的,背后是斜斜挂在天空的太阳,一身白素映着阳光都仿佛有了光亮,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恍然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可是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小姐,要帮忙吗?”那人指着树上的风筝问。
“哦……”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先把脸憋得通红。
他笑了,撩起衣袍的一角,轻轻束进腰带,敏捷地跳上树干,三两下到了树顶,然后一手扳住树干,一只手牵住风筝上的线,向上一提,风筝便落到了他手里。他示意她接住,她忙伸开双手接住了风筝。他随后轻轻地跳下树来。
“多谢!”她高兴地看着风筝说。
“举手之劳,不足为谢。”他微笑着说,“没有划破吧?”
青衣男人也走过来看了这半天了,此时在背后用扇子骨轻轻戳了戳白衣男人,冲他暧昧地笑。他轻轻拂开青衣的扇子,依旧微笑着。
“……那我去放风筝了。”焰缡迟疑了一下说。
“……”白衣忙说,“还没请教小姐的芳名……”
“哦……”她犹豫起来。梅姬、盈盈都叫我焰缡,焰缡可算人的名字吗?
“小姐不要误会,我等非市井轻薄之徒,只是见小姐秀美出众更兼行动可爱,故有意相识。还望小姐赏光。”青衣上前说,口齿比白衣伶俐许多。
“朱慕阳。”她回答。盈盈刚取名叫云碧时,曾为她也取过这个名字,不过她从未有机会用过。
“朱——慕——阳。小姐芳名真有大家之风。在下元煜,这位是堂弟元谋。”白衣和青衣相视一笑,自报了家门。
“元?”她心中一动。
“舍下即城中元家。尚不知小姐府上……”青衣又问。
“……寒舍在外省,来此地探亲而已。”她随口答到。
他们点了点头。她看了看树林外边,说:“对不起,我还有朋友在等我,怕要等着急了,这就告辞了。谢谢两位相助!”
青衣还想说什么,白衣拉了拉他的衣襟,他仍不肯顺从,说:“恕在下冒昧,在下与兄长今日也是到此地游玩的,不知我二人是否有幸与小姐同游?”
她看了看他们,说:“要不我们一起放风筝?”
他们一起出了树林。盈盈正为找不着焰缡而着急,突然见她带了两只人回来,有一霎惊讶,但立刻便自如地与他们交谈起来。她果然跟他们说自己叫云碧。她到底已经经历过一番人间了。
云碧的风筝也刚刚断线飞走了,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荡秋千。
“是什么人?哪里遇到的?”往秋千架那边走的时候,云碧低声问焰缡。
“是那个‘元’,不是那只人也是他的亲戚,没想到送上门来了。”焰缡小声说。
云碧忍不住回头看了元家兄弟一眼,又回头说:“确定吗?是哪只?”
“应该是那个穿白衣服的,两次都是穿白衣服的。”焰缡道。
“你打算怎么办?”云碧问。
“弄死他。”焰缡阴笑了一下,就小跑起来,一边挥手招呼元家兄弟:“快点!”
云碧勉强向她笑了笑,也加快了脚步。
焰缡和云碧各占了一架秋千,元煜推焰缡,元谋推云碧,一飞一回,衣带翻飞,好不开心。元谋将云碧一推推到天上去,害得她大喊大叫,连声讨饶,他却一刻不肯停。焰缡让元煜也用些力气,他却说:“摔着了可不是玩的。”她咕嘟了半天嘴,嚷着要换元谋来推。元谋听了笑着向元煜眨眼睛,最终却没有换。
荡了半天秋千,焰缡腿站得软了,要下去的时候,元煜轻轻扶着她。他的手在她腰间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头看着他,说:“推秋千推得累了?”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说:“没……”“你的手……”她很不好意思,可是话出口却又有些明白过来。他的脸已变了紫色,忙“嘘——”了一声,一边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元谋和云碧。她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中午,元家兄弟定了静心酒楼靠窗户的位子,请她们吃饭。
元谋问云碧:“你们住哪里?哪天还去拜访你们。”
“……就在这城里的一家客栈。”云碧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人间的经验丰富,什么问话都抢着回答。
焰缡听到这话耳熟,便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元谋立刻说:“这么说,两位只是暂住了?我还以为你们就住在城中呢。”
“不是。”云碧道,“只是到亲戚家来玩的,过几日就回家乡也说不定……”
元谋刚要说什么,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原来你们也来了。”
听了这一声,四人都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美色少女带了丫头不知何时站在了桌子旁边。她穿了半长的淡黄对襟纱罩衣,里面是一件漫天散梅绸衣和一条百鸟朝凤黄绸裙。或许是累了,她用一只手轻轻扶住桌沿,歪着头看着元煜。
元煜忙起身,因为女子站得太靠近了,他只好侧身斜站着问好。元谋低低笑了一声,随后起身道:“沈小姐,好久不见!”
“二公子好!”沈小姐还了礼。她飞快看了一眼焰缡和云碧,问道:“这两位是——”
“哦,”元煜忙介绍说,“这位是朱小姐,这位是徐小姐。”
焰缡和云碧冲她点头微笑了一下,她也礼貌地回应了,虽然还笑着,脸上却起了一层阴影。
他们又略微说了几句家常,那沈小姐便告辞去了。元煜一ρi股坐下,长长舒了口气。元谋笑着向他说:“不知道你怎么对她有这么大的魔力,连我也跟着遭罪!今天可又欠我一个人情了!——我可记着帐呢,你怕一生一世也还不清了!”元煜被他说得尴尬了,忙举起酒盅搡到他面前,说:“快喝你的酒吧!兄弟就要有难同当。”
她们都被他们两个逗笑了。元谋喝了元煜递过来的酒,却并没有停嘴的意思。“你们知道我大哥为什么怕她吗?”焰缡和云碧望着他摇了摇头。他便清了清嗓子欲待继续说下去,那元煜却早已往他口里塞了一大块烧肉,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支支吾吾的叫声,只好先嚼起那块肉来,一边拿眼睛瞪着元煜。她们已经笑得人仰马翻。
等那肉咽进了肚子,元谋作势还要说,元煜第二块肉也举到了半空中,他才摆手讨饶。
似乎觉得有些失礼,元煜对焰缡和云碧说:“两位不要见怪。从来女子都是自重才显得珍贵,沈小姐这样让人觉得……”仿佛在解释什么。
云碧淡淡笑了笑:“像她这样的小姐,都给你说不‘珍贵’;我们这样平民家的人,又不知道被你说成什么了!”
元谋忙笑着冲她抱拳:“云碧小姐真让我们不敢开口了!这‘珍贵’不是看家世,你们不知道她平时的行事……”
焰缡忙轻轻推了推云碧,向元谋说:“云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总之,一个男人若看准一个女子为他死心塌地,就不会在乎她。”云碧继续说,脸色铁青。
“我只是随口说说,两位千万别往心里去,”元煜红了脸说,“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云姐姐只是想起一位朋友一时心里难过罢了,不是说你们。” 焰缡忙拉了拉云碧的衣襟,打着圆场。
元谋突然指着窗外说:“快看!那是黄仁忠不是?给几个女子追着打呢!到底是改不了那个毛病!”大家一齐起身靠到窗户上,果然看到几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厮打在一起。
元煜不禁摇了摇头。
焰缡道:“他是怎么回事?”
元谋道:“他爱女色,想必又去招惹踏青的姑娘们,若是那姑娘肃静严谨,身边还跟着保姆奶妈的,岂不要招一顿打?”
焰缡听得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焰缡和云碧也觉得累了,便说要回家了。元家兄弟便叫来马车,请她们同行。她们拼命拒绝,他们两个抵死坚持。——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好心帮人,全不知人家还有更为难的事情、更复杂的心思在里面。
坚持了半天,最后她们还是跟他们上了马车。元煜和元谋先站在车旁,扶她们先上车。焰缡因为头抬得高了,进车厢的时候头“咚”的一声撞到了厢顶,疼得直咧嘴。云碧先坐了进去,听到声音忙撩起帘子来看究竟,元家兄弟和马夫都笑起来。元煜仰头看着焰缡,笑着说:“再看不到这么不小心的一个人!”一边也跳上车,扶着她弯身进车。
到了城中,他们又坚持先送她们回客栈。云碧万般无奈,只得说了一家客栈的名字。元谋笑着对她们说:“一定要知道你们的住处才好。后天是城里一年一度的花会,两位若去的话,不妨我们结伴同行?”
焰缡为难地看着云碧,心里说:“这两只人真烦人!我怕自己旧仇未报身先死——烦死了!”
云碧勉强说:“今天觉得乏了,这两天还要去亲戚家处理一些事情,恐怕不能叨扰了。”
元煜看了看那客栈,说:“舍下在城中还有一处小院,原是为家中的子弟多了,别户而居建的。住处、物什都齐全,院子里花木、亭台也还可看,差人稍稍清扫一下,要是客栈住不惯,到那里去只怕会舒服些。”
焰缡刚要答应下来,云碧却说:“谢谢你们这么热心帮我们,不过的确有些不方便。平白无故地给你们添麻烦,我们也说不过去。”
焰缡有些失望地看着她,心想我还想早日报仇呢。
“还说呢,你是老大,你还不快点找媳妇,害得我们一个个的都得等你!那院子还不是为你准备的?这些年了还派不上用场!”元谋趁机奚落了元煜几句。
焰缡和云碧都笑起来,元煜拍了一下他的肩说:“真是惯你惯得狠了,什么话也敢说了!”
“那么,花会那天,你们一定要来啊?”元谋道。
焰缡忙道:“好啊,会去的。”云碧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也只好答应下来。
那天夜里,焰缡又梦见了雪渣儿。
他们一起在林中奔跑,跳跃,互相追逐。他跑着跑着突然发现她不见了,便转身回来寻找,却发现她停在一棵矮矮的树下,起劲地挠着树干,他跑过来,无数红彤彤的果子雨点一样掉下来,打得他东躲西藏,她则发出咕咕的笑声……
……他们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外,她说:“不要这户人家的,他家里就这一只鸡……”他扭头无奈地看着她,只好带她去一户高墙大院的人家。费劲力气捉到一点食物,却惹得周围的狗狂吠起来,还有人拿了棒子出来追赶他们……
……他们走在白茫茫的林中,要去找一些食物。他融进了雪中,她则是雪地中一团跳动的火焰,鲜艳醒目。她时不时停下来转着圈儿追尾巴玩,他则一次次地返身过来催促她快点赶路……
……一支箭飞来,他咆哮着把她推到一边,当她起身时,他已经躺在了地上,殷红的血染红了他银白的皮毛,还有地上皑皑的雪。几个人从不远处冲了出来。她哀鸣着望着他,他拼进气力怒吼道:“你快走!快走!”有人向她扑来,她后退了几步,然后拼命跑起来……她听到了他的叫声,他一定是在撕扯自己――他说过如果落在人手里,千万不能给他们留一身完整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