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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天机星

绿波的思绪霎时一乱。她以为武曲大人是受了星部的派遣来到这里,难道不是如此?然而来不及多想,她挥剑挡去迎面而来的一击,大声说:“美美,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快走!”美美从剑鞘中抽出另一把泛着青光的剑,迎向身边蜂拥而来的刀光,“小绿儿不能再有危险了。你别再跟来,我一个人比较方便逃跑。你和小雪快些到了海边就是最好的。一会儿我们一起走!你难道不相信艾艾和我?”

两柄削金断玉的宝剑很快把一众鬼卒解决了个­干­净。绿波止住美美继续往前的脚步,“美美姑娘,你快回去找武曲大人吧,我自己上去。”

“小绿儿……”

“我一定……会带小雪到海边的。一定会等你们来的。”

美美深深地看着她,点头“嗯”了一声,猛地抱了她一下,转眼间身影一闪,化作一团白影又掠向了地牢深处。

绿波仗剑向外奔去。剩下的路她是认得的,距离并不太长。一路上她只遇上了零零散散的几名守卫,分毫未伤就解决了。快接近出口时她听到了地面上传来的响动,心中一震。那响动中有兵戈相交的声音,有人的咒骂与哀叫,还有野兽的嘶吼。

她的脚步愈加快起来,心跳也更快了。

小雪在上面。她听得出它的声音与动作,但那些吼叫绝不仅只是它一个的。

一出了地面,大堂内的景象果然如她所想。小雪岿然立在场地中央,耸着鬣毛吊起铜铃巨眼,迸出刀刃般的长牙怒吼着。它的身边除了一群手持长枪与弓箭的鬼族士兵,更围着三只巨兽——小山一样雄壮的雪熊!

扔过来的几只长矛被它飓风般的一爪子通通击开。小雪对身边藏头露尾的妖鬼们根本不屑一顾,它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三头雪熊身上。

雪熊同样是生活在严寒地带的魔兽,虽然比灵兽稍逊一筹,但是由于同具冰雪属­性­,小雪的等级优势此刻便弱化了许多。它们的体型甚至比小雪更大了一圈,一双巨掌上的力量上也更加蛮横。并且一下就是三头。

看得出来它们已经有过了一轮搏斗,其中两只雪熊的身上印着巨齿的撕痕,另一只脸上被抓烂了一片。小雪也不轻松,它的左肩上横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口,身上细小的血痕无数,一条后腿明显伤到了骨头,站立得已经相当勉强。

三头雪熊又一起扬着巨掌围攻了过来,小雪斜着身子飞快地跃开一步,避开前面劈头挥来的两掌,闪电般地转身迎上后面的一头雪熊,刀牙穿透厚厚的皮­肉­猛地扎进它的身体里。雪熊惨叫一声,腹部顷刻开了个大洞,血­肉­肚肠通通喷了出来。它的两只巨掌疯狂地向前拍去,小雪还是被它扇中了一巴掌,又接连挨了身后的另外两记厮打,几乎是蜷着身子从地上滚了出去。

被它咬破肚子的雪熊痉挛着轰隆倒了下去,而小雪却“噌”地又一跃而起,舔了舔创口的渗血,抖擞起鬣毛,扬起头巨吼一声,昂然地与剩下两只雪熊以及一屋子的枪箭对峙着。

绿波本想让它收了灵珠,带了它就杀出去,此时看着它一番力战下来,胸中激荡,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

小雪突然发现了她,双眼一下就闪耀起来,声音也变成了兴奋的欢叫。它似乎瞬间注入了无限的活力,愈加英勇,面对摇晃着庞大身躯挥掌而来的两头雪熊闪都不闪,迎头上前纵身一扑,电光火石般咬住了对方的喉咙。只听“咔嚓”一声,一头雪熊粗壮的脖子连着骨头一起断了,鲜血如注地喷进小雪的嘴里。

剩下的一头雪熊眼见两名同伴接连丧命,又惊又怒变得异常狂暴起来。它张开钢牙大口用整个身躯向小雪扑压过去。小雪的长牙还未从刚刚的雪熊身上拔出,眼看就要避不开眼前的重击,雪熊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雄伟的身体晃了两晃,轰然倒下了。

绿波跨过地上的熊身跑过来,丢下剑一把搂住小雪的脖子。雪熊身上几处要害这时才开始汩汩地流出血来。小雪满口热烘烘的血气,它忍住想舔她的冲动,把硕大的脑袋贴在她肩上蹭来蹭去。

“乖,我们这就回去。”她拍拍它的头,让它吐出灵珠,“到我肩上来,我带你走。”

小雪却没有照办,反而朝外冲去。它龇着牙扑到几名放箭攻击的鬼族士兵,有人惊慌大叫着:“快去报告将军!”被它一口咬断喉咙,吞下“魄”去。它冲到了门口转头望向绿波一声又一声地叫唤,那意思是要她骑上它的背去。

她又怎能坐在它身上?且不说此时它已满身是伤,即便平时她也从未拿它当做过坐骑。她皱着眉摇摇头,拾起宝剑“丁丁当当”招架着周围的攻击。小雪的叫声越来越急,又转身扑回去咬开她身边的人,护着她一起从屋内冲出了门外。

漫天的雪花扑面而来,寒风如刀一样刮到脸上。绿波一脚踏进厚厚的雪里,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天上地下都是白的,迷迷茫茫根本看不见边际。她只望了一下,就觉得眼前一片昏眩。里面已经又有人追了出来。她咬住牙关,再坚持一下,只要到了海边就可以了,一定要撑下去……然而身上的痛、头痛、通彻体肤的冰凉全都如针一样地扎着她,她一步不稳几乎倒在雪地上。

小雪在她身边急躁地叫唤着,咬着她的衣襟拼命往身上拉。绿波强撑起身体望望它,又望望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终于抽出一口气,伏上它宽厚的背脊。

“……交给你了!”

小雪昂头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啸。绿波抱紧它的脖子,将脸埋进那温暖的长毛里,“小雪,谢谢你。对不起……”

如雄狮一般的巨獒撒腿狂奔在极北之地的白雪中,追逐在身后的一队人马很快就被远远甩开,再也瞧不见了踪影。

海边是北国结界的边缘。

来的时候,绿波的大挪移阵开在了一间屋子的顶上,离这里还往北了一段距离。从屋顶滚到雪地里之后她就察觉到所有道术都用不起来了。

现在,她靠在小雪的身边坐在离海数丈的地方。还没有人追过来,这片冰雪覆盖的海岸显得静谧而洁净。她软软地斜坐着,­精­神却高度戒备,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就算到了这里,对她来说依然是十分危险的。虽然近在海边,道术还是无法使用。追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袭来,在这一览无遗的白­色­之中,就算一个渺小的人也是十分显眼的,这里简直连一点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她也不能躲藏起来,她在等着美美他们前来会合,她必须让自己一眼就能被看到。

不远之外的海面烟波浩瀚,比起岸上却热闹多了。数不清的大鱼长蛇巨龟紧聚在岸头,虽然离不开水,却始终虎视眈眈地盯着岸上。嘶鸣与水花的拍打声在海面上轰鸣成一片巨响,那阵势看一眼都会让人觉得发抖。

小雪刚跑到的时候还冲着海上咆哮了两声,现在已经安安静静地趴下来贴住绿波的身体为她取暖。而绿波远远地望到海上时只是皱了皱眉头,依然来到岸边坐下。她无暇理会现在别处是如何的情景,心里牵挂的是还在北国之中的几个人。

只要他们能平安前来,之后再碰到任何事都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突然站了起来,两眼露出欣喜。前方斜斜地冲过来一团白影,不正是一只白兔?

小雪也站起身子大声咆哮起来。白兔在雪地上划了一个弧,朝着他们箭一般地飞奔来,到了还有几步路的地方,兔儿旋身一闪,白衣的少女就扑过来欢笑着搂住了绿波。

“小绿儿,你们到了?太好了!”

“美美姑娘,你们没事吧?”绿波急问道,“小初他……怎么样了?”

美美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艾艾带着他就在后面,我们快走!”

绿波被她拉着直冲海上奔去,海里的魔兽们几乎沸腾了起来,海浪如墙地倒向岸上。

“美美,我们去哪里?”

“去海上开阵!我们两一起带小雪儿走,艾艾带小白白过去。”她长长的耳朵动了动,喜道,“哎呀,艾艾已经来了!”

绿波扭头望去,只见地平线上扬起滚滚白尘,不计其数的雪橇在獒犬的牵拉下飞快地驰来。跑在雪橇车队前面的是一个高大人影,他徒步奔驰在雪地上,却轻盈得像要飞起来似的,脚下连一个印子也没落下。成片的箭矢从他身后洒来,却没有一支碰到他身上。他的手中横抱着一个人,全身裹在斗篷里。绿波张大眼睛凝住了呼吸,她知道那是小初。

他终于……出来了。

“小绿儿,快,别再耽搁了!”

美美拉着她冲过海浪,一跃过岸边,两人一同念道:“抗魔法身!”六面透明的巨盾刹那间护起在她们前后左右。水中鱼游蛇走,接连地撞击在盾壁上,绿波与美美对望一眼呼出一口气,心中不约而同想着的是:能用法术真好。

抗魔法身承受了几次重击后终于片片碎开。两人这时已经踏上一只龟背,巨龟猛烈扭动着身体,美美一边稳住身形一边大声说:“小绿儿,我们一起开阵!”

绿波重重地一点头,将收回了灵珠的小雪抱在肩上。目标是三千里之外的海岸。美美抛出一枚夺目的白晶石,两人凝起神思一齐念着咒决,最后同时大声道:“大挪移阵!”白光闪闪的阵形霎时扩散得超越了巨龟宽大的背壳,两个女孩子在消失之前甚至还瞥见了已经赶到岸边的武曲星一抹赞赏的目光。

“哈哈哈哈,果然是个厉害的女娃儿!这下连你也放心了吧?”艾罗乙在海边大笑道,他怀中的人隐约动了一下。

大批人马已在岸边横成一排,念卿狂站在车上高叫道:“想不到连武曲大人也大驾光临到蔽国了!既然来了,就别那么急着走!”

他手一挥,所有的长枪箭矢铺天盖地地朝对方­射­去。艾罗乙却头也不回地向海上冲去。

“哼,找死!开音。”

一片尖锐刺耳的笛音飘到海上,所有水中的魔兽瞬间如同受了号令,“腾”地纵身而起,张牙舞爪地震天嘶吼着,在海上形成了一堵遮天蔽日的墙。

艾罗乙目光一沉,却没有停下脚步。他一手把怀中的身体抗稳在肩上,另一手抽出一把大刀,迎着面前的一条巨鱼纵身跃去。刀横扎入鱼的半身中,艾罗乙踩着上刀柄又跳上鱼头,最后直跃到半空中。再巨大的魔兽也够不着他了,在这一瞬间他抛出晶石,竟临空开出了阵法。

竖着身体的鱼蛇们再难支撑,“扑通扑通”相继落入了海里。巨大的水花向四面扩散开来,正如同上空中逐渐消逝的白光。

念卿狂重重的一声“哼”才将身边呆了好久的部下惊回了神,诚惶诚恐的将领慌忙跪下身子,“将军,要不要再追过去?”

“……算了,离开了这里我们并没有胜算。反正大人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回去吧。”他在雪橇中坐下来,眼神更冷了几分,“如果北国境内再出现星者,格杀勿论!”

“是!”

北冥的南岸,先前驻军临时搭建的几间房舍还留在原处,孤零零地矗立着,上上下下被雪花覆盖满了,远远望去好似苍白大地上突出的犄芽。

绿波是第二次从房顶上滚了下来,呛了满口的雪狠狠打了一个喷嚏。美美则哇呀哇呀地叫着在雪地上跳了三跳,终于抖­干­净了耳朵里的雪。两个人爬起来站好的时候,抬起头就看见空中亮光一闪,艾罗乙抱着白麟初稳稳地站在屋顶上了。

美美的目光一下绷紧了,“艾艾!这里!”她大叫一声,推开门就向房子里跑去。

门上屋檐上晃下了一堆雪,大半洒在了微怔在一旁的绿波身上。

艾罗乙跟着就把人抱了进去,进门时却转头用眼神阻止了她。

绿波呆呆地站在门口,心却一下一下重重地飞快跳着。她没有看清他,他全身被厚厚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她只瞥见他的脸上扎着一条布,那明显是从艾罗乙的衣襟上撕扯下来的,深青­色­的几重布上依然印得出斑斑血迹。

她知道他伤得很重,不是一般的严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现在,她几乎看不出他是否活的。艾罗乙不让她跟进去,这使得她心中盘桓的不祥感愈加浓重。她移不开步子,目光茫然机械地紧盯着面前掩上的门,连呼吸也似乎要冻结在寒风中了。

过了不多久,门打开了。她一抬眼,看见艾罗乙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只木盆。

“你还在这里?会冻坏的。”高大的男子瞧着她叹了一口气,“先去那边屋里歇会儿吧。”

“武曲大人……小初他……没事吗?”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冻得沙哑而颤抖。

艾罗乙露出一个微微的苦笑,“怎么会没事……我不想骗你,他情况很不好,差不多丢了九分命。不过……”他转向绿波惊惶的双眼,“既然还没死,我们就可以用尽办法把他救回来、治好。你不要太担心了,美美正在为他医治,这方面她比任何人都强得多,连我都Сhā不上手。”他顿了顿,又说,“并不是我故意不让你去瞧他的。是他自己说,别让你看到他。他不想你瞧见他现在的样子。”

绿波紧咬着嘴­唇­埋下头。艾罗乙一言不发地把积雪一把一把抓进盆里,然后念起一个火诀,将满盆的雪融化成了热水。他端盆进去的时候又嘱咐了一句:“先去休息吧,他的情况一好我就去叫你。”再一次轻轻掩上了门。

她看见那盆冒着热气的水后才神思一醒,差点都忘了,这地方已经可以使用道术了。拨了拨地面的积雪,她重新坐了下来,悄声念起“回春”。淡淡的白光笼在了一边手臂的伤痕上。她并不­精­于医系的道术,回春术也只会最基本的使用方法。望着那层浅淡的光芒她摇着头笑了笑。这样微弱的效果对现在的小初来说必定是没什么作用的,但至少还是可以治得好自己身上一些小伤的。

她一遍又一遍念着回春的咒诀,身上能触到的创口都慢慢地被一道一道的白光拂过去。

时间一点一点地走过去。每过一分,他也会好起来一点吧。

“小绿儿、小绿儿……”

先是听到耳边隐约的呼唤,接着就感到有暖意拥了过来。她从膝盖中抬起头,望见美美正拂着自己头上雪花的手。

美美从她的怀中抱过睡着的小雪,“……进来吧。”

绿波跟着她走到床边。床很简陋,本身就只是几块木板搭在一起,这时上面不过多铺了两件斗篷。躺在上面的人也正睡着,很静很静地裹在浓浓的一团白光里,仿佛被茧保护着的蛹。他身上经过了清理,所有的血污都融到了一盆盆温热的水中之后渗进白雪之下的泥土里去了。此时他只有脸上、腿上缠着白纱,其余地方的伤痕虽然还瞧得出来,却在白光之中变得模糊且透明,看上去有些不真实。他已经睡熟了。

屋中点燃的木材“哔哔剥剥”跳跃着火苗,再冰凉的苍白或灰黑都显出了几分温暖。美美脸上映着红光,缓缓地轻轻地说:“他身上的伤已经都处理过了,基本没什么大碍了。眼睑上的烫伤有些严重,伤到了眼睛里一点,所以暂时不能看东西了……不过过些时候是会好的!还有就是腿上的,暂时也不能走动了……”她快速地望了一眼绿波,又赶紧说,“这也会好的,小绿儿你别怕!我用晶石做了新的骨头放进去,只要过几天与血­肉­长实了就没问题了!”

“用晶石……做的?”

“啊,是……这方法是另一个地方的一个人教我的。呃,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那个,就是,我、我也只见过他一次……总之这个法子是很有用的……”

一直沉默在一旁的艾罗乙这时轻笑出声,替美美接过了话:“确实很管用。”他抬起右臂,“我这条胳膊就是这么回来的,还有胸口两根碎掉的骨头也补上了,现在结实得很哪。”

美美呼出了一口气,“嗯、嗯……就是这些伤了。过几天就会都好了。只要都好了以后小白白看起来就和以前一样了。然后、然后……再想办法把其他的治好……”她说着说着就停住了,头也低了下去。

绿波张得大大的眼睛从她身上转到艾罗乙身上去。

终于艾罗乙一偏头大手抓了抓头发,叹气道:“美美呀……治得好全部的外伤,内伤却不大­精­通。麟初他胡乱硬逼出了元婴,经脉都被震断了,一身的武功算是废了。另外他中了古怪的毒,不能服药,这倒是挺麻烦的。”

绿波听着,紧绷的目光却缓了下来,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心里消散了去。太好了,原来他不会死了。她不在意他没有武功或是不能再做什么了,只要他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多么幸运……多么好……

这么想着,眼泪就从脸上一滴一滴滚下来。

美美看见了,顿时惊慌起来,“小绿儿,你别难过!我们已经想好了,等小白白身上的伤一好,就找厉害的人给他治身体里的病,一定会全部恢复的!你……你不要哭。”

她摇头,飞快地擦眼泪,“我不难过,只要小初能活下来就是最好的。好谢谢你们……”

“一定会好的!绝对会好的!”美美也变得泪水汪汪,抽抽搭搭和她抱在一起,“……小绿儿!”她突然瞪大眼睛,焦急地摸上她的额头,“哎呀!你发烧了呀,脸烫得好厉害!你、你怎么……”

早该料到会这样的,她一直一直在不停地奔波、闯荡、战斗,早把一身的­精­神气力耗尽了。又是天寒地冻,又满身是伤,再强壮的人也要病倒了,何况是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绿波也用手背探了一下额头,还笑了出来,“没事,我去睡一下就好了。其实只要一着凉我就会有些发烧,没什么关系的。”

“赶快去休息啦!”美美的脸上是又生气又心疼的嗔怒,“不许你再这么不爱惜身体了!你去睡觉,我帮你煮药。”

艾罗乙已经在另一间房里升起了火。绿波乖乖地躺在了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脸上映着温暖的火光。那些沉重得要把心都压碎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她轻轻闭上眼睛,很快沉沉地睡去了。

第十六回再上路

“吱嘎,吱嘎。”木制的车辕滚在泥湿的地上,压出两条弯弯曲曲的辙印。一路向南过来,马车顶篷上的积雪变成了细雨,拉车的马也换了两三匹。偌大的马车这时也只有一匹老马在拉扯着,有一步没一步摇摇晃晃地朝前磨蹭过去。

这里是风华大陆北方一座小城的郊外。离城还有三四十里地,路上基本没什么人烟,唯一的声音就是从这辆马车里冒出来的。

“你说,她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先炸开的是少年又急又怒的叫声。

“呃,睡饱了就会醒了吧……”跟着响起的是少女清脆的声音,语气中透着一些犹豫,“那个,你也知道她累了那么长时间嘛,当然要……休息得久一些。”

“已经七天了呀!”几分咬牙切齿的声音,“究竟还要睡多久?”

“七天啦……还会睡多久呢……”少女遥想,“好像睡公主哦。”

“什么睡公主?”

“就是一个沉睡的公主呀。以前那个教我做骨头的人说的,一个美丽的公主睡着了,要睡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少年声音震得车身都抖了一抖。

“啊,别急,我记得好像有方法的……”少女努力回想,“对了,他说后来公主被一个到皇宫来盗宝的登徒子偷香了一下,就惊醒过来,把登徒子打死终于守住了宝藏……不然,你也亲她一下看看?”

“我才不是……”少年怒极,气得说不下去。

“你紧张什么?就算她醒了也不会打你的,呵呵。”

“哼!”

车内又静了下来,车外赶着马的人懒懒地笑着摇摇头。车轮继续“吱嘎吱嘎”地慢慢向前滚。马车中的少年赌气地别过脸,却又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躺在一旁的女孩子。桃花般粉红­色­的脸颊,安详的表情,柔和的呼吸,怎么看都像是午间的小憩。然而这么多天过来她除了沉睡就再没有其他任何动静了。

三天前,他能走路了,跑到她的身边守了一天。又过了一天,他眼睛上的纱布也拆了,依然是看了她的睡脸一整天,直到晚上终于给艾罗乙拖进了往南去的大车里。

车行了三天,她依旧没醒来。为什么会醒不来?不像是受伤,也不是生病的昏迷。她看上去一切都挺好,睡得很沉很香,可是,就是不醒过来。

一开始的时候美美和艾罗乙也有过担心,可是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光急也无济于事。于是大家决定先上路南行,至少得到了有人烟及物品的地方才能继续治疗和生活。

而他,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不言不语地默默守候,那真是很宁静很好看的一幅画面……不出一天他那副凉快又恬静的表情就垮掉,接着什么脾气都端出来了。别扭的、固执的、焦躁的、孩子气的,所有这个年纪男孩在非常情况下的坏脾气全都在他身上一一播放出来,直接表现的状态就是吵闹、治疗不合作,还挑食。这些状态着实让两位“大人”有点惊诧,比较头痛,笑到嘴巴都歪了……是嘲笑。他则完全顾不了了,他都快急疯了。

绿波,我已经没事,已经可以看着你了。你呢?什么时候才能再看我一眼?

他又忍不住握握她的手,温暖的,并不凉。又探探她的额头,不烫,正常的温度。散在耳边的黑发有几丝拂到了脸上,替她拨到耳朵后面去……

美美再也忍不住了,好心地Сhā嘴:“你想亲她就亲吧,我们保证她不会打你的。”然后一旁的小雪也跟着“汪”了一声。

白麟初几乎是用肚子发出了一声怪叫,当下就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脸再不理人了。

美美却似乎被提醒了,在车里招呼起来:“该吃饭了!大家肚子饿不饿?小雪儿,小白白,一起吃饭吧。”她又掀开车帘,“艾艾吃饭吧!马儿也歇一歇,给你胡萝卜。”

大车停了下来,艾罗乙卸下斗笠和蓑衣钻进车里。美美里里外外忙了一圈,最后端着一只大碗蹭到依然面对角落的少年旁边。

“呐,小白白,快吃吧。饭要按时吃,觉要按时睡,身体才会好。”

一低头他就看见那堆浓稠稠的汤里一块又一块醒目的橘黄|­色­物体,嘴巴下意识地噘得都弯成了钩。

“又是胡萝卜,全是胡萝卜!我不要吃胡萝卜了!”

“哎呀,胡萝卜营养丰富,对眼睛好,对身体好,当然要吃。小白白你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这些天除了胡萝卜你还给我吃什么了?”他怒。小雪在吃­肉­,艾罗乙在吃­肉­,为什么只有他吃胡萝卜?天天吃、顿顿吃,他早吃够了。他又不是兔子,胡萝卜对他来说根本一点也不好吃!

“我也要吃­肉­!”他坚决要求。

“有­肉­呀,你的饭里放了好多­肉­呢。”

“我怎么看不到?”除了那显眼的橘黄,他只看到一堆颜­色­古怪的黏稠物。

“我打成糊了嘛。”美美“格格”地笑,“小白白你生着病,这样比较好吸收。里面还有野菜、苹果、山楂、生姜、大蒜,小白白你身体不好又不能吃药,这些营养才比较够。”

他的脸像苦瓜一样,斜着眼瞅着那碗“营养”的饭。

美美又加了一句:“不可以再挑食了!”把碗塞到他手里,又塞上勺儿。

他觉得并非是自己挑食,实在是这东西的味道太……异常。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只吃一个馒头也不要这堆营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如果绿醒着,你也要她吃这个吗?”

“那当然!好孩子都爱吃!”

“好孩子都是大傻子。”他嘀咕着,吞碳一般一口口吞下萝卜块和营养糊糊,又望向沉睡中的绿波,继续嘀咕,“绿你是不是知道要吃这个才特意不醒来的?”

艾罗乙笑了一声,视线从他们身上转到车窗外,“快了,差不多也该醒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是自言自语,听到的两个人一下都跳了过来。

“什么?你说绿要醒了?真的吗?还要多久?”

“咦,艾艾?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嗯,只是这么觉得罢了。”艾罗乙有些好笑地瞥他们一眼,“正常人睡这么久再怎么都够了。难道你们认为她还应该继续睡下去?真的再睡上一百年吗?”

白麟初嘴巴扁了扁,显然对这回答颇为失望。美美却兴冲冲地接道:“即使不用一百年,也可以再多睡会儿呀。熊呀、蛇呀、小青蛙呀冬眠的时候都睡几个月呢。小蜗牛夏天也会一直睡,就连小松鼠在天冷的时候也会一睡一整月呢。艾艾你说,小绿儿,嗯……会不会是春眠呀?”

白麟初凌厉地怪叫一声:“绿又不是动物,哪来什么眠?”

“可是她一直在睡嘛,临睡前都好好的,又没生病。而且确实是有春眠的呀,有人说过,春眠不觉晓,处处闻……”

“你再说下去我就把所有的鸟统统打死!”

“哇,不可以打小鸟!小白白你是坏孩子!”

“你是傻兔子!”

“好了。”艾罗乙终于受不了地打断他们,“在熟睡的人面前这样吵闹,小心害她做噩梦。”

白麟初立刻噤住了声。美美凑到绿波面前仔细地瞧,鼻子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看得某位少年几次忍不住想拎着她的耳朵把她拽到旁边去。

艾罗乙又开口道:“你们仔细瞧瞧,不觉得这孩子有些不一样了吗?虽然我见她不多,但比起前些日子却感觉她的神­色­看上去已经好了很多了。”

两个人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美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那会儿我刚看到小绿儿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身体很糟的样子,表情沉重又勉强,好让人担心。现在真的好多了,看起来睡得很舒服呢,好像在微笑呀。”

“啊,这也算是休眠的效果了。”艾罗乙戴上了斗笠,“身体需要休息,­精­神上也要休息的。”他又望了一眼车里默默不语的少年,“至于原因,你应该比我们都清楚吧。”说完又出去赶车了。

白麟初低头看着绿波,轻轻地短促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大概猜到了,她正在变回去。

温和的绿波,天真的绿波,滥好心的绿波,在身处北国的那段日子里强迫自己成为一名犀利冷酷的战士。斩杀、刺探、逃亡,这一切原本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的东西,她都一一承接了下来,为了他。有什么坚定的东西埋实在脑中,她变得强硬、果断,一路逃杀过来,眉头不皱一下,脚步未停一下。

这到底太强迫她的心­性­了。初时无论受得了受不了她都一味强撑着。直到事情结束后,惊恐、危难都平息了,强撑的­精­神终于卸去了重压,于是顷刻就散掉了。

她正在慢慢地回复着,那不是用药或医法就可以迅速痊愈的伤,也许还要再花上些时间。

“想睡就睡吧……知道你真的累了。”他微微地闭上眼,就算真的再睡上一百年,我也会等着你醒来。

“哇,终于看到客栈了呀!”

美美欢叫着伸头朝窗外望去。艾罗乙停稳了车,小白狗紧随着白衣少女争先恐后地跳了下去。白麟初抱着绿波小心翼翼地走下车。

偏远小城的客栈,谈不上什么雅致美观,但好歹也是有床有被有现成吃食的齐全屋子了。一行人走进门,艾罗乙开口道:“掌柜的,我们几人今晚想在这里打个尖,还有空房吗?”

“有,有。”店家殷勤招呼,“客官您要几间?”

美美开始算,“我和艾艾一间的话,小白白……”她转头瞧向白麟初,“你和小绿儿要几间?”

少年一愣,脸立刻泛了红,怒道:“两间!”

“哦。”美美笑呵呵地转向掌柜,“请给我们三间房。”

对方显出为难的神­色­,“三间呀……真是对不住几位了,小店地偏屋陋,总共只设了三间客房。昨儿不巧天字间就有客了,现在只剩地字人字两间房,客官您看这……”

美美眨着大眼睛又转过头去,“小白白,你看这……”

“­干­吗老问我?!”某人暴怒了。

艾罗乙笑道:“两间就两间吧,反正我们只停留一晚,凑合着也行了。麟初,你还是先让绿儿去房里躺下要紧。”

掌柜立刻吩咐人上去打扫好了客房,白麟初跟着走进一间房里把绿波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带上门。等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艾罗乙和美美已经叫了一桌菜,小雪也直接跳到了桌上,狼吞虎咽地猛吃。他一坐下来,美美就替他倒了一杯热茶,“小白白,”她的声音颇是欢快,“你晚上和小绿儿睡一起吗?”

虽然早有准备,他还是被茶水呛到了喉咙,猛咳一阵,“不是!”羞愤之下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几个字眼。

“咦,那你要睡哪里?不是没房间了吗?”

“随便哪里都行!”他埋头吃饭,决定无视他们接下来所有的话,再不愿被平白消遣去。

美美看看艾罗乙,又看看他,“小白白,你是想让小绿儿一个住在一间房里吗?”

“除此之外还能怎样?”他抬头狠瞪过去一眼,“你们别管我去哪。”这一句是为了封住对方接下来的问题。他继续埋头狠狠吃饭,什么都坚决不理会了。

“艾艾耶……”

“嗯……”

“……不是真的吧?”

“呃……”

“……大家难道以前是骗我的吗?”有点委屈的声音。

“这个……”

“你们不都说,小白白是个天才嘛,为什么这时看上去这么……笨?”

某人的碗筷声立时顿了顿。

艾罗乙的辩白得有些勉强:“那个,不是有句俗话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可是、可是……”偷眼望来的视线让某人背上禁不住一凉,“他怎么那么、那么……”

“呵呵。”艾罗乙已经开始笑,“这也怨不得他嘛。碰上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变得笨些。”

“但真的是太简单了呀。”美美说,“四个人两间房,他不愿意和小绿儿睡一间,和艾艾你住一起不就好了吗?我和小绿儿睡一起就是了。这么容易的事小白白竟然会想不出来?还说要跑出去睡呢!”

“哐当。”一只碗从某人的手中掉在桌面上。所幸里面的米饭已吃了大半,没有几粒洒了出去。

艾罗乙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美美也笑得合不了口。白麟初在两人的笑声与目光下“腾”的一下站起身子,又被艾罗乙压坐下去。

“好了好了。”他笑着说,“麟初你就听从美美的好意与我同住一晚吧。”

第二天早晨,连续延绵了几天的小雨终于停了下来,早早就有鸟儿飞到枝头上叫着。白麟初一睁眼,就望见已经推开的窗子外面清爽的明蓝­色­。走过去的时候他瞧见伸到窗边的几条枝上正爬着­嫩­绿­色­的新芽,用手一碰,还挂在上面的水珠便滴落下去,鸟儿扑朔着翅膀又跳上了别枝。

原来确实是春天了。

走下楼时他看见艾罗乙正一个人坐在桌边喝粥。他坐过去,也要了粥和馒头。直到两人吃完了,美美白­色­的身影才在楼梯上出现,一边哼着歌一边蹦蹦跳跳地跑下来。

“嘻嘻,告诉你们一件事。”她来到两人面前笑眯眯地说,“小绿儿醒了。”

“什么?”白麟初跳起来,“真的?”

“嗯,今早刚醒的。小白白你高兴吧?你要去看她吗?”

“嗯……”他含糊应了一声就转身朝里走去,先是快步走着,接着几步就蹿上了楼梯。

直到他身影几乎消逝的时候,美美才突然又喊了一声,“哎呀,等一等!”

他当然听不见了。白衣少女有些无辜地眨着眼睛望向艾罗乙,“怎么办,我忘了告诉他小绿儿正在洗澡了。”

“美美呀……”高大的男子叹一口气,为少女叫了蔬菜粥,“你有时候也太欺负小孩子了。”

回应他的是沾着米粒的甜美笑脸,“嘻嘻,谁让他那么可爱嘛。”

脚步止于紧闭的人字间门前,白麟初呆立一会儿,还是抬手敲上了房门。

“谁?”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仿佛昨日还响起在耳边。

“绿,你醒了吗?”

“小初?你等一下。”

“好。”若不是她及时说了一句,他几乎立刻就要推门进去了。少年有点窘地收回搁在门上的手,依旧一动不动地呆立起来。他脸上的表情着实不大自在,却红红润润的分外可爱。

门“吱嘎”一声开了,少女站在门里望向他。她的头发还滴着水,温热的水汽透过单衣氤氲了满身。脸上是由热水中蒸出来的湿晕晕的嫣红,漆黑的大眼睛里也流动着水灵灵的光泽。

他算不出自己愣了有几个瞬间,似乎是隔了好久好久,直到她抬起手拨了拨耳边的湿发他才回过神,终于又说出话来。

“你觉得怎么样?睡得好吗?”……好呆的话。

“嗯。”她拉着他进来,在他身边坐下。

“呼,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这么久了。”笑容一下就浮现在她红艳艳的脸上,让旁人忍不住心跳,“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好像只做了一个梦呀。”

“你做梦了?”

“嗯。”她说,“虽然不大清晰了,但我记得里面有小初,还有美美姑娘。”

他脸­色­变了变,“那只兔子?”一定没好事。

于是她开始说给他听:“我梦见我们三个人来到一座皇宫一样的地方……”

“皇宫……”她又抖了一声,“美美在宫殿后面发现一座菜园,我们都去找东西吃。我摘了好多狼桃,小初你挖了一个大冬瓜,然后我们碰到美美,她也挖出了一堆胡萝卜……我们把菜放到一起,谁知它们一下都变成了胡萝卜……美美很高兴地把萝卜切得粉碎煮成汤……后来我们两个谁都吃不下了,周围全是胡萝卜的味道,小初你‘哐当’一声把碗砸了,我就醒了……”

冷汗,还真是与现实贴切得可怕的梦。

“……我睁开眼睛后就看见美美在床边削胡萝卜。”绿波最后说。

“这可不算什么美梦。”他咕哝着,一想到真的还有一堆胡萝卜等着他们就开始愤然,皱着脸望着她。绿波也望着他,笑容慢慢平缓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她说:“我喜欢这个梦。梦里的小初好好的,什么伤也没有了。然后我醒来的时候,小初真的都好起来了……我好开心。”

她的手抚到他臂上,又轻轻摸着他的脸,“身上的伤还疼吗?”

“不疼了,都好了。”

“腿好了吗?”

“也好了。”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脸上。

白麟初微微垂下眼帘,说:“眼睛也没事了,你瞧。”

有柔软的触感轻轻落在眼帘上。他的思绪瞬间一顿,然后察觉那是少女的吻。

“太好了……太好了……”她一遍一遍低低地说,声音湿湿的,眼中也湿湿的。她伸着双手想抱住他,却被他搂紧在怀里。

“绿波,我没事了……我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

仿佛真的过了一百年,怀里的人开了口:“小初……我想去吃饭。”

“……哦,好。”

他放开她,对她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无声地跃到门边。门一拉,“哗啦”就有人顺势跌在地上。美美抬起头,甜美地­干­笑几声。艾罗乙的身形在楼梯下方,但怎么看也不像是刚从外面走进来的,他的斗篷破了一块,而楼梯的扶廊上正钩着一条可疑的布片。

白麟初冷笑一声便说:“我带绿波下去吃东西,你们有什么事吗?”

“其实是这样的,小白白。”美美一路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们又回到了楼下的桌边,“我和艾艾是正好有事来通知你们的。”

“哦,只要别告诉我又要吃胡萝卜。”

“萝卜只有这些了。我做好给你们带在身边,你和小绿儿以后要记得吃。”她瞧着面前意识到什么的两个孩子微微地笑,“后面我和艾艾不能同你们一起走了。”

绿波张大了眼睛,“美美姑娘,武曲大人,你们……”说不清有几分惊惶几分不舍几分感激,全都溶在了那一双嫣然的眼中。

“小绿儿,别担心。”美美忍不住抱住她,“我和艾艾还会去找你们的。因为北方有些事艾艾还必须要去处理,但只是分开一会儿。我还要看到小白白完全好起来呢。我们很快很快就会去找你们的!”

艾罗乙开口道:“你们继续往回走,但不要回星部。麟初丢了元婴又失了功力,回去情况不见得妙。还是等完全恢复了以后再做打算。”

“那我和绿要去哪里?”

艾罗乙淡淡一笑,报出早已思忖好的答案:“往东方走,去逍遥谷。”

第十七回逍遥谷

传说中地处风华大陆东面的逍遥谷,凭心而论并不是个太难找的地方。白麟初与绿波驾着车或骑着马,走走停停差不多一个月左右便也到了。

确实是这里。老远就问到了这条路,山下的小城里几乎人尽皆知。顺着垂柳夹岸的小河一直走,走了小半天,小河变成了小溪,路上却没碰见一个人。小溪走到尽头的时候,逍遥谷也到了。

白麟初与绿波仰头望着前方高高突立出来的一排峭壁。这山崖横向延绵无边,纵向笔直地树立着。前行的路全部被横切断了,一里一外恍如隔世。

逍遥谷。正前方的石壁上竖刻着这三个巨大的字,仿佛自天上书写下来的。山中嵌着一扇石门,虽然只占了崖壁的一小块,却已经是庞大得惊人了。门与山几乎混成一体,让人看了不禁怀疑它是否真的能打得开。这么仔细一瞧之下,门的边上也有几行小字。绿波边看边念了出来:“逍遥谷……闲人莫扰,美女请进。”

白麟初咬牙切齿,“这里住的十成是变态!我们走!”

“等一下呀小初。”绿波喊住他,“那么远来这里,至少要进去看一下。我想武曲大人不会骗我们的。”她在石门上拍了拍,朗声问:“有人吗?”

没过一会儿,石门轰轰作响地开了一条缝,渐渐往两边打开。绿波欣喜地转头朝他招手,他撇着嘴一脸不甘愿地走到门前。谁知,门却突然“砰”一声又合上了。

绿波满脸惊讶地“咦”了一声,白麟初一掌拍在门上,怒道:“什么东西?开门呀!”

他接连又踹了几脚过去,门没什么动静,崖壁上却忽然“哗啦啦”地滚下石块。数量惊人的石头暴雨一般倾泻下来,绿波叫一声:“小心!”拉着他及时跃到了后面。

两人一抬头,发现石壁上竟攀满了猴子,每一只手里都抓满了石块,冲他们龇着牙吱吱乱叫。

“臭猴子!你们想­干­吗?”他怒喝,抓起地上的石头回扔过去。然而力气不够,石头砸在了半山壁上又滚了下来。

报复毫无成果,结局却是猴子们被激怒了,又一片石块雨向他袭来。虽然他敏捷地躲开了,此时却再无法靠近石门分毫,着实气煞了。

“小雪!过来!”他拎起小白狗把灵珠往它嘴里一塞,指着山上狠狠道,“给我吃了那群猴崽子!”

“小初,你怎么能让小雪去做这种事……”绿波想阻止,却没拦住。雄师般的银­色­巨獒咆哮着向山壁上冲去。

然而这般垂直的峭壁对于犬类来说实在是很勉强的。猴子们吱吱叫着迅速地向上蹿爬,聚拢之后同时将石头砸下来。小雪大吼一声,利爪扣在石壁里,身体却止不住往下滑去。这时偏偏又从林中飞出大群大群的乌鸦,扑向山壁就对着它猛啄过去。

“这是什么鬼地方呀。”白麟初咬着牙。小雪已经从石壁上滑下了,仰头朝回看看,前后权衡一番,一口气跑到了女孩子后面委屈地缩起了头。

绿波摸摸小雪的脑袋安慰它,又对白麟初说:“要不让我先进去看看?”

“不行!”他才不会让她一个人去。从这山、这门、这架势来看,这逍遥谷里住的绝非什么正常人。

到现在为止他也看出来了,石头、乌鸦都是冲着他与小雪,先前的门却只是为绿波开的。所谓“闲人莫扰,美女请进”确实不假,还落实得相当到位。然而把这种话明目张胆地贴在大门口还支使无辜的动物们袭击路人除了变态谁做得出?

他又抬头望去一眼,恨道:“死猴子死乌鸦!早晚让你们全变冰雕!”

他累得正想一ρi股坐在地上,身边的一棵树上却传来了动静。有人从树顶跃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俯首:“拜见破军大人!”

白麟初一愣,稍后便冷声问道:“你是贪狼府的人?在这里做什么?”

绿波张大了眼睛,已经忍不住跑到了那人的身边。她满脸惊喜,一开口笑声也跟着出来:“张涵!是你吗?竟然在这里碰到你!”

张涵与她在道学院时是同辈的弟子,进入星部后不久就被选进了贪狼府。如今绿波在这里碰到他,实在可谓是他乡遇故知了。

张涵弯着细长眼朝她笑着,“你好,绿波妹妹。好久没见了,你可好吗?”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白麟初冷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贪狼府的,你独自躲在这里的树上可是有是什么要事?”

张涵立刻又俯首道:“其实……呃……在下是随贪狼大人一起到这里拜访逍遥谷谷主的。”

“哦,贪狼星也在这里吗?”

“不……贪狼大人正在里面……与谷主下棋。”

“他让你等在门外?”

“不……其实……在下一早是随贪狼大人一起进去的,后来大人命我去城里买酒……”他修长的眉皱了皱,微微抬了抬眼帘,面露尴尬。

白麟初哼笑道:“你回来后,便发现进不去了吗?”

“……是。”

“你方才就见到我们来此,不现身却反而躲藏,是何道理?”他脸一冷,目光锐利地又­射­过去。

张涵的头更低了几分,“这……破军大人,在下刚刚正在思量入谷的方法,突然见人前来实在不方便相见,这才暂时回避一下。后来发现是破军大人,便立刻下来拜见。失礼处还请大人见谅。”

“你想的什么好方法需要见人就躲?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绿波轻轻拉拉他的袖子,脸上有几分忍不住的笑。白麟初抬眼向树上一瞥,发现高高的树冠上挂着件五彩斑斓的纱裙,再仔细瞧瞧面前张涵,发现他发髻散乱,脑后竟还沾着几片红红黄黄的花瓣。

低着头的张涵还没察觉,兀自小心翼翼地说话:“那实在不是什么良策,不值一提,还请大人……”

“没关系。你就照你的方法去试试吧。”

突然有了温度的声音让他不禁诧异地抬起头,­唇­边一抹擦糊的嫣红立刻暴露在了旁人眼中。

“哈哈哈……”白麟初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腰都笑弯了。他扶着绿波道,“想不到真有人响应变态的要求呢!”

张涵这才知道自己的变装被发现了。他无奈地望望从树顶飘到地上的彩裙,一脸哭笑不得。

笑完之后,白麟初又正了脸­色­,“既然你有此良策,就赶紧去试试吧。”

“破军大人,你不要再消遣在下了。您在这里,哪里还用得着在下的馊主意?”

“你是想让我带你一起进谷?”

张涵抱拳,“有劳大人了。”

“哼。”白麟初­唇­角一扬,“恐怕你要失望了,我也进不了那扇门。”

“呃?可是在下以前似乎听贪狼大人提起过,一般主星来访,逍遥谷的山门都是打得开的。”

绿波嘴动了动,还是开了口:“小初现在有伤在身,不比以往。我们这次来就是请逍遥谷主相助的。”张涵虽然低着头,声音却是明显一惊:“这……”

白麟初冷笑一声,“大家都急着进谷,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试试你的好法子!”

白皙修长的男子脸­色­一垮。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绿波,却发现那可爱少女的脸上全是好奇又淘气的笑,还笑得那么期待。

这大概就叫做在劫难逃了,他只觉得自己有点想哭。

张涵胡乱地披上一件纱裙,在披散下来的头发上簪了一朵花,最后皱着眉头在胭脂纸上抿了抿­唇­,哭丧着脸朝着石门一步一步磨蹭过去。

偏偏绿波还赞叹道:“好漂亮哦!”眼神一派纯然的惊喜。他转身之后就听到年轻的破军星很悠扬地“嗯”了一声,然后哈哈哈哈……

绿波又转向身边的少年,端详了一阵子后微笑着说:“其实小初你打扮一下也很漂亮啊。”

前方脚步正艰辛的某位美人立刻转过头,眸子闪亮,“破军大人,不如我们一起去?”

“你一个人去!”

美人来到门前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要去敲门。崖壁上的猴子们眼中放光,漫天的乌鸦也飞舞欢腾起来。须臾之间,倾盆石雨滚下山来,尖嘴利爪铁翅同时招呼拍打上身。张涵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跳了回来,头上的花被打落,裙子也撕破了。他一把将残花破裙从身上扯下来,狼狈不堪地抬起袖子抹着脸上一团红红黑黑。

“嗯,看来你的法子不太管用呀。”大人下结论。

绿波帮同窗掸着满身的乌鸦羽毛,郑重地颔首,“这些猴子和乌鸦真是聪明呀,张涵你打扮得那么漂亮也被认了出来,太可惜了。”

张涵此时只想钻到最近的一棵树里去。

“绿波妹妹,取巧之法无效,看来我们几人之中进得去的只有你了。不如你先进去再请贪狼大人替大伙儿开门?”

“绿波绝对不许先进去!谁知道那里面住的是什么变态老头?”白麟初的反对声分外坚决。

张涵细长的凤眼这时张得如核桃一样圆,“破军大人,您不知道逍遥谷的谷主是什么人吗?”

“不知。我又没来过这里。”

“这逍遥谷的谷主原来也是星部里的主星之一。听说他一向­性­情闲散,我行我素,最不喜欢受到约束,因此多年前自己退离了星部悠居在此。但太阳星的元婴还是一直由他继承着的。所以……所以谷主他并不是什么变态老头。”

“太阳星?”白麟初看了看绿波又望向他,“据你所见,他是什么样的人?”

张涵道:“太阳大人尊名火宇皇,年华正茂。他老人家红发绿眼,一笑之下头顶时常就会开花结果……”

“那不是变态是什么?!”白麟初大怒,“绿绝对不许去见那老妖怪!”他甚至拉起她的手,“我们走。”“大人请留步!”张涵急忙喊住他们,“大人至少请为在下谋一个入门之法?”

“你真要进去?简单!一鞭子抽光那些碍事的猴子乌鸦,门上有结界的话,你就从土里挖个洞过去吧!”

“可是贪狼大人特地嘱咐过,谷主不喜这里任何鸟兽为人所伤……”

“那还有最妙一计,你就在这里坐等吧!最多等上个十年八年,你家大人总会出来的!他不是还要喝酒吗?”

张涵满脸苦笑,白麟初转身欲走。正在这时一声驴鸣传来,几人皆是一怔。只见一辆由毛驴拖着的木轱辘板车自远而近地驶过来。

驴车板上堆着几大袋子扎扎实实的麻包,车前一个短打衣衫的伙夫正挥着鞭子赶毛驴。车子路过几人面前的时候,那伙夫眼光轻飘飘地朝他们瞥了一小下,口中低估着:“看什么看,没看过城里人呀?”几个人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驾车行到了逍遥谷门前。

伙夫从板车上跳下来,在石门上摸索一阵,然后轻轻向下一按,一小块方石便陷了进去。他对着那里大喊了一句:“我是城里送大米来的!”

片刻之后,逍遥谷的山门轰隆隆地打开了。

“咦,好多客人呀!”

一句琅琅轻柔的声音率先传入了众人的耳中。片刻之后眼前豁然开朗,然而顾不上看一眼谷里风光,每个人的视线都被面前一个紫­色­的身影吸引住了。

如果天上真的有仙子,必定就是这般模样了吧。面前的紫衣女子未着任何妆容,却美得如梦似幻。她望着众人款款而笑,如春风般的温柔明媚。

第一个开口的是伙夫:“大姐,米来了!”

“辛苦大哥了。”那女子取出银两给他,“麻烦大哥照旧替我送到谷仓里去。”

“好咧。”

伙夫赶着驴车先行一步,紫衣女子又转向张涵,“小涵你买酒回来了?大师兄正等着你呢,快去吧!”“知道了,紫花姑娘。”张涵略一施礼也迅速地跑远了。

紫衣女子目光落在剩下的二人一兽身上,来来回回流连了几遍,朱­唇­轻启:“请问你们三位是?”

绿波俯首施礼,“我叫绿波,是星部廉贞府的内员。这位是破军星位的主星白麟初,那是小雪。小初现在身上有伤,我们是遵照武曲星艾罗乙大人的指示来到这里请逍遥谷主救治的。”

紫衣女子眼睛一亮,脸上的表情也跳跃起来,“小白白?小绿儿?你们终于来了!”她声音变得又大又惊喜,“兔兔的信早就到了,我一直在等你们。今天可等来了,真是太好了!”

“兔兔?是美美姑娘吗?”

“嗯。”紫衣女子握住她的双手,笑容可掬,“兔兔说你们要来疗伤。她说小绿儿可好了,比逍遥谷里最美的花还漂亮。说小雪儿很暖和、很能吃,可以一下子吃下猫熊那么大坨­肉­。说小白白表情常常很欠揍,但其实非常可爱又可口……”

“不要再管那只笨兔子说什么了!”白麟初青了脸,“我们来见逍遥谷主,可以的话请带路。”

“嗯,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他。”女子的笑容又变得优雅婉约,“我的名字是紫花苜蓿。白儿、绿儿,你们叫我紫花姐,好不好?”

“多谢你……紫花姐。”

“呵呵,不用客气。对了,绿儿你喜不喜欢花?”

绿波点头,“嗯,很喜欢。”

“太好了,谷里有一片玫瑰园,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好……”

“那里有红玫瑰、白玫瑰、黑玫瑰……”

“黑­色­的?”

“是呀,那是我刚刚种出来的新品,可漂亮了!我现在正想办法种出蓝­色­的玫瑰哩。”

“好厉害……”

“呵呵呵呵,哪里哪里。”

“紫花姑娘!”脸­色­越来越青的旁听者终于忍不住叫出声,“你到底走不走?”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耽搁了这么久了。”紫花苜蓿抬袖微掩樱­唇­,“呵呵,三位请随我来吧。”

这般时节的逍遥谷放眼望去是一片粉­色­的温柔。一路经过的杏树、桃树、樱树,花开得满头满枝。身边一直飘扬着妩媚缤纷的落英,软软的草地上也积了几层粉白粉红的花瓣,脚踏过去都觉得带了一身的香。

几人走过清溪上的弯月竹桥。水中有绿鸭白鹅,天上是喜鹊春雁。山­色­袅袅如黛,林间更有莺啭燕啼,还有白绒绒的大脑袋冒出来。霍!白麟初与绿波一下止住了脚步。

“猫熊,猫熊!出来吧,这几位都是客人,别害怕。”

随着紫花苜蓿温柔的呼唤,一只大熊似的动物缓缓从树丛后面挪动了出来。白麟初和绿波不禁都瞪大了眼睛。只见它长得圆头圆脑,全身大半是厚厚软软的白毛,耳朵、四肢以及背后一圈却都是黑的,还有一团大大的黑眼圈。它探头探脑地望向几个外来客,眼神怯怯的,看得绿波都呆住了。

“太可爱了……”她愣愣地说,双眼移不开视线,手不受控制地就抬起来向它摸去。

猫熊缩了一下脑袋就让她摸在了头上,“嗯……”绿波贴着它,抚摩着它的皮毛,脸上乐得像开了花,“你叫猫熊吗?好可爱哦,好可爱哦……”

紫花苜蓿惊讶了一下也笑了起来,“猫熊一向很怕生人呢,真没想到居然会和你一见如故,这么亲,呵呵。绿儿你好厉害。”

“紫花姐,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像猫熊这样的宝宝,连书上也没看到过。它真的……好可爱哦!”

紫花苜蓿说:“这孩子是前些年谷主去南方带回来的,刚来的时候才一点点大。如今长大了,依然却还很害羞。好在它是个用功的孩子,一直用心修行,灵珠已将大成。这样一来即使以后到了外面我们也不用担心它会被欺负了。”

“灵珠?”绿波问,“它也是灵兽吗?”

“嗯,就和小雪儿一样。不过它是位小淑女。”

绿波恋恋的目光又转到猫熊身上,轻轻抚摩起来。

白麟初开口道:“既然都是灵兽,那用我们家的狗换那猫熊,换吗?”

小雪闻言一下跳起来大声怒叫。

绿波急忙跑过来搂住它,“不换不换!小雪乖,你是最好的,我永远只要你一个……小初,你不要吓它呀!”

小雪委屈万分地把头靠在女孩子的怀里。刚刚见她那么宝贝那只肥家伙它已经够憋气的了,另一个没良心的主人居然还提议要把它换掉?它又气又恨,那种憨傻懦弱的肥肥哪里比得上自己?太伤心了。虽然此时少女的温香已经全部包围在了它的身上,它还是觉得委屈。它一边在绿波怀里蹭着脑袋一边用恶狠狠的目光瞪向前方那只肥肥。

猫熊往紫花苜蓿的身后躲了躲,白麟初已经把大狗踢出了绿波的怀里。

“既然不换了,那我们可以继续走了吧?”他说。

紫花苜蓿附耳在猫熊旁边,突然微微一笑,“等一下……这孩子说,与小雪儿一见如故,可不可以和它做朋友?”

“好啊。”白麟初脱口而出,“再好不过了。请便。”

小雪目如铜铃,咆哮着表达自己坚决的反对与愤慨。

绿波温柔地摸上它的头,笑着说:“小雪,猫熊是一位小淑女,你要好好和它相处呀。”

呜,它不要。为什么不听它自身的意愿?

紫花苜蓿掩口而笑,“那你们慢慢聊吧,我们不打扰了。”说着就带着两人快步向前而去。

它的意愿呀……

人影已经消失在繁花绿柳间,只有那肥肥胖胖软乎乎的身子朝它移过来。

丑八怪,别过来!它吼。可惜对方好像听不懂。

呜,为什么当只獒也要这么委屈……

桃花深处的六角亭里,石桌边坐着两个人,还有一人立在一旁。桌面上是一副河界相分的棋盘,一红一黑两对兵马对战正酣。

持黑子的正是贪狼星苍胧。他一身玄­色­绣金的长袍,黑发高束,柳眉凤目间依旧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气。张涵恭立于他的身后,乍一看去,两人的眉眼竟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现下的神态气度间还差了不少。

另一边的人相较之下则朴素得多。那人随随便便披着一件半旧的布衣,腰带斜扎,显出略为纤瘦的腰肢。相当年轻的一张面孔,果真是奇异的红发绿眼。绿是翠绿,红是红火,如此突兀的两种­色­调在他脸上却配合得完美无瑕。他双眉微锁,指间正拈着一枚红­色­“炮”凝神望着棋盘。虽然衣着素简,但他周身散发出来夺目的气息竟一点也不亚于对面华服的苍胧。

这必定就是太阳星火宇皇了。白麟初和绿波跟随着紫花苜蓿走到亭前。紫花苜蓿停住脚步,回头对着两人抱歉地笑笑。白麟初明白她的意思,站定下来,等待棋局的结束。

他远远望着棋盘,这叫象棋,他知道但从未学过。绿波附在耳边悄声地告诉他:“象棋红黑两军对垒,最后哪方能‘将死’或‘困毙’对方的将帅就是胜了。”

他迅速转头看她,“那红方岂不是就要死定了吗?”尽管声音已经很轻,亭中的苍胧依然立刻哈哈一笑,而火宇皇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定,拿下一只黑­色­的“卒”,一动不动的目光愈加凝固。

苍胧愉快地跳马吃掉了那枚“炮”,笑着转头面对他们,“破军大人也来了。请稍等,这局马上便完。”火宇皇终于哼了一声,也转过头来。翡翠­色­的眸子在两人身上流连了片刻,竟是抿­唇­一笑。

这一笑笑得连枝上的小鸟也滴下了口水。

“紫花,先带客人去屋内休息片刻,我稍候便到。”

苍胧立刻说:“哪里还用得着带来带去?马上就完事了。哈哈,小火你是不是怕输得丢脸故意把人支走啊?”

火宇皇未理,又将视线埋入棋盘。绿波和白麟初望着他,不知不觉都张大了嘴巴。只见他头上突然生出了一株枝叶,开出一朵紫红­色­的小花,小花又结出一只紫黑­色­的果实,然后果实“咔嚓”落了蒂,枝叶落花都消失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全在须臾间完成。

火宇皇手中抓着那枚刚落下的小黑果,扬起胳膊就朝对面砸去。苍胧“哇”的一声大叫跳到张涵身后。那只果子擦着张涵的鼻子­射­出亭去,轰隆一声在天空爆炸了,弥漫起火光黑烟一片。在场每个人都是冷汗涔涔,绿波与白麟初更是目瞪口呆。

苍胧一边拍着心口做惊恐状一边跳回桌前,“小火你想谋杀啊?!”他拈起一枚“车”直逼到底,“将军。嘿嘿,小火,服了吧?”

火宇皇一言不发地又望了棋盘半晌,忽然站起来拂袖就走。

苍胧从后面拉住他的领子,“喂喂,你输了哎,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火宇皇一件单衣本来就穿得松松垮垮,被他一拉之下几乎整个滑了下去,大半个上身都露了出来。枝头的小鸟们尖叫着纷纷栽下了树。与此同时“啪嚓”一声,华丽的紫檀木棋盘在华丽的贪狼星脑袋上沿着河界断成两半,棋子“哗啦啦”地落到地上。

火宇皇白着脸拉起衣服整理好。苍胧抹去了脑门上的一条细细的血线,甩了甩长发,“小火,愿赌服输,你这样不厚道……”

一枚棋子狠狠地­射­向他,被他抓在手中,指控继续中:“你不能赖皮,你连输我十局了……”

又一枚棋子飞快地­射­来,他再次抓住,却捂着手心“嗷”一声叫出来:“小火,你想废了我的手呀?”

火宇皇冷笑一声,“究竟是谁在耍赖?大师兄,你说要与我下棋我奉陪,你说每局让你三子我答应,可你明知我只会围棋还拿这东西诓我入套?我连落子都不会你还每局抽走我的车马炮,你这渣子!哼哼,也好,我承认不如你。比起无耻­阴­险变态谁还比得过大师兄您?你这个死变态!还敢跟我提什么赌约?见你的大头鬼去吧!”

“小火你­干­吗这么激动?以前又不是没有做过,不就是让你……”

整把的棋子砸过来。

“陪我……”

石桌劈头掀翻过去。

“一起……”

石凳连根拔起丢过来。

苍胧从一堆碎石中伸出手,“小涵,妹子,快来拉我一把——”

火宇皇翩然走出亭子,来到等在外面的两人面前,微笑着说:“我是火宇皇。这位是破军大人吗?久仰。听说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也是有星部史以来最年轻的主星。今日一见之下果真是十分可爱,呵呵。”

白麟初脸一下就拉长了,这里果真没什么正常人。他平板板地说:“我的元婴已经丢了,现在恐怕不是什么破军星了。”

闻言只有张涵惊讶地瞪大眼睛望来。火宇皇只是笑笑,苍胧继续从石堆里往外爬。紫花苜蓿和张涵一左一右地拉他,张涵一惊之下松了劲,他便一头磕在了另一边的石渣子上。

绿波担心地问:“谷主,小初在北国受了很重的伤。虽然现在外伤都好了,可是体内仍有余毒未清,也不能用道术了。您能治好他吗?”

火宇皇笑容深了几层,“我看过艾罗乙他们的信了。麟初因为强逼元婴造成筋脉尽断、五脏受损,自然无法再运息提气。只有都好了以后才能再做修炼。你就是绿波吧?欢迎你来逍遥谷,在这里住多久都没关系。”

“谢谢。那您能让小初快些好起来吗,求求您了!”

“这……真不好意思,我也许帮不了你了。我与紫花都不谙医术。”

“咦……可是武曲大人特地让我们来这里,说您可以帮小初。”

火宇皇略为沉吟了一下,说:“艾罗乙的意思,大概是觉得逍遥谷的环境对他有所帮助吧。这里的草木气候有着特别的灵­性­,住久了的话确实有养气固神的作用,对麟初的情况应该有帮助。既然兔子与他都这么讲了,估计是没错的。”

“就这样?”白麟初皱了皱眉头,“那要住多久才有用?”

“一两年吧。”

“这么久?”绿波与白麟初同时惊呼,张大眼睛望向对方,神­色­是深浅不一的犹豫。

此时苍胧已经爬出了石堆并掸­干­净了身上的灰尘,大声叫:“小火,你既然非要赖账,那至少让我住在谷里。”

“没你住的地方!”

“你骗人!紫心苑那儿不是还有好几间空房?”

火宇皇寒着脸,“那是女子住的地方。逍遥谷向来只招待女宾。你要真想住在这儿就自己盖房子,不然就睡路上好了。”

苍胧指着白麟初,“那他也住这里!你怎么没让他睡路上?你不公平,他难道不是男人吗?”

火宇皇一怔,怒道:“麟初他有伤在身怎能睡外面?我的房里还有一张小榻可以让他暂住。”

“那我也要去!我和你挤一张床都没问题!”

火宇皇怒发冲冠,“你这死变态!给我滚!”

白麟初翻个白眼,“好了,我自己去盖房子好了。公平了吧?”

于是叫嚣平息了,有人失望了,有人担忧了。紫衣美人笑眯眯地拉着少女的手向西面的紫心苑走去,红发男子板着脸甩手往东而去。剩下的三人也没耽搁太久,很快扛着铲子、斧子几捆绳子朝北面的竹林前进去了。

来逍遥谷的第一天,贵客们各得其所,过得分外充实。对了,差点忘了在林间嬉闹的小雪与猫熊,吃饱喝足玩够的两位灵兽宝宝已经头靠头地窝在一株桃树下幸福地睡着了。

第十八回福星祸事

逍遥谷北边的竹林边新添了两间竹屋。两屋隔得老远,都不太大,屋顶上是茅草铺的,四壁还透得进风,屋里更是连张床也没有,不过远远看去很是新鲜翠绿得可爱。

苍胧切了半截竹筒,把一串铃铛连着穗子串在下面,又挂在自家屋檐下的竹竿上。晚风吹过来,铃铛叮叮作响,他笑着说:“新居落成,不如就命名琳琅居如何?”

张涵矮着身子苦笑,“大人,麻烦你把脚挪一挪,那一把钉子还有用。”

“小涵,你辛苦了。别忙了,过来歇一歇。你瞧今晚星光璀璨,多好的夜­色­。”

“可是大人你不是说还要一张椅子?”

“没关系,我见破军大人那边多做了两张,等一下他出门去,你借一张来就是了。”

“大人……”

“怎么了?”

“破军大人刚才就不在屋内了。”

“哦?走!我们快去搬东西。”

“……属下可不可以不去?”可怜的贪狼府星者嗫嚅着,被自家老板旋风般地拉到了几丈外的另一间竹屋前。

“啧!”苍胧咬着手指,“居然把门锁上了。”

张涵刚松了一口气,就又听到吩咐:“小涵,找一条铁丝来。”

唉,怎么也是当帮凶的命了。他叹着气从鞭把上抽出一截细丝递过去。

苍胧将铁丝Сhā进锁眼中捣鼓了一阵又抽出来,气恼地说:“居然打不开!明明只是用竹子做的,怎么这么结实?小涵,你来试试!”

铁丝塞到了他手里,张涵满头大汗地上前一看,怔了好一会儿,缓缓地说:“大人,这锁的样子属下以前似乎见过。那是名门花家请紫坤城最负盛名的锁匠打制的一把铜锁,这竹门上的锁与那把十分相似,真若如此,属下是绝没能耐打开它的。不过这锁既是用竹子做的,大人真想进去属下最多用匕首劈了它。所谓防君子不防小……呃,大人,要劈吗?”

苍胧犹豫了半天,终于说:“不了……我们只是来借东西的,还是不要破坏人家的家好。小涵,你看看能不能从窗户进去。”

张涵又来到窗边努力观察,“……大人,窗上有机关,从外面是打不开的。”

“房顶呢?烟囱上呢?”

“大人,破军大人没造烟囱。”

苍胧最终不得不死心了,“啧,破军大人也真是的,明明大家都是熟人了,比邻若亲,在这里­干­吗还把房子造得这么严实?防谁啊?”他愤愤地埋怨。

张涵则终于呼出了一口气,想了想,他说:“大人,真要借物品的话不如去找紫花姑娘吧。”他知道若是去找谷主,自家大人八成会被踹出来。

“嗯,这主意不错。”苍胧点点头,“小涵,那你就走吧。”

“大人,是去紫心苑那里吗?”

“我去紫心苑,你出谷去吧。”

张涵一下呆住,“大人……为何要属下离去?”

苍胧淡淡一笑,眼神却瞬间凛然起来,“张涵,你自进贪狼府来,我待你如何?”

张涵立刻拜倒在地,“大人的知遇之恩张涵没齿难忘!张涵进贪狼府虽未足一载,大人却对属下委以重任,视若心腹。大人一直在栽培、维护张涵,此份恩德张涵永铭于心。今生无以为报,张涵只有竭尽所能侍奉大人、誓死为大人效力!”

“你起来。”苍胧轻轻将他扶起来,“我什么也没瞒过你,我现在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此刻我还不清楚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多久,所以,你就先回去吧。星部那里还要请你先替我看着。”苍胧注视着他惊惶的脸,微微笑道,“去吧,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信任谁了。”

“大人!”张涵又跪在地上,语不成声。

苍胧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印放在他手中,“贪狼府中如果有人逆你的意思,尽管处决了。小涵,”他最后看了他一眼,“……你要保重。”说完,自行踏着夜­色­往西而去了。

紫心苑后面是一大片玫瑰园。白天的阳光下,这里是满眼美丽的姹紫嫣红,夜幕降临之后,明妍的­色­彩朦朦胧胧地隐晦了起来,只有馥郁的香气还在花田中流淌萦绕。

花丛中的一道小廊内,一名少女趴在栏上,似乎与花儿一起睡去了。

有人走到她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轻声唤道:“绿,你睡着了吗?怎么睡在这里了,会着凉的……”后面的话是略带责怪的自语。

“我没睡。”她回答,依然埋着头。

“哦?”他眉毛一扬,“那你在这­干­什么?”

“刚刚紫花姐去厨房做饭,让我叫你来吃。谁知你先到这里了……”

“那又如何?”

“先前我和紫花姐一直在花园里忙……”

“怎样?你­干­吗老埋着脸?”

“我手上脸上全是泥巴,脏脏的……本来想去洗个脸再找你的,你怎么这就跑来了……”她胳膊抬起一点点,露出一条缝斜睨着他,皱皱的眉头上果然有一抹灰痕。

白麟初觉得好笑,“那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去洗脸就是了。别趴在这儿了,快起来。”

“不要。”她居然开始耍赖,“我不起来了。”

“起不起来?”

她侧出小半张脸,淘气地懒懒地笑,“不起来——”

白麟初瞧着她,那含着笑如水般的眼神在夜­色­中竟显出一丝难得一见的妩媚。是月光的关系吗?他怀疑着,同时忍不住心跳。担心却是放下来了,他看得出,虽然带着一身忙碌之后的疲惫,绿波的神­色­却是这些日子以来最轻松的样子。那是在风波中闯荡的倦鸟终于找到落脚之处后的安定感。自己亦是如此。

“你当真不起来?”他又问,语气中带着佯怒。

“不起来。”她赖牢了板凳,又一下叫出来,“呀!”

白麟初从身后拉起她,抱在自己身上,坐下来。绿波“格格”笑着,边推边闹,被他扶住脸。“也没脏到哪里去嘛。”他说。

她还是抬起袖子使劲地在脸上擦了两把,又笑了一会儿,便静静地端视着他,“小初,”她问,“我们要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反问她:“怎么,你觉得这里不好吗?”

“很好。”她说,“这里是我见到过最美的地方,紫花姐和谷主也很好……可是,真的要住上两年吗?”“那你想回星部去吗?”

她摇头,顿了一会儿又点点头,“我怕火铃姐担心。而且,我有些不明白……”她转头深望他,“小初,你不觉得在北国的时候,有很多事情很奇怪吗……”

白麟初用一只手臂从背后环住她,捂住她的双眼。她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别想了,那些讨厌的记忆让它消失好了,我不要你再为它伤神。接下来的全部交给我,绿,你只要天天快乐就好。”

他松开手,她的视线正对着天幕,霎时装了满眼的星光璀璨,“好美……”

她靠在他的胸前一眨不眨地仰望着,又听他低声地说,“别担心,我一定会很快恢复的。”

“嗯……”她应着,想了想又回头看他,“其实不用道术也无所谓的,最多不当星者了。我记得小初你小时候说长大想做琴、做灯、种田、酿酒……我们可以回村去,我陪着你。所以……”她的眼中有几分担忧几分坚定,“你不要太拼命了,自自然然地等它好起来就行……”

他狠狠搂了她一下,语气却固执了起来:“不行,我一定要拼命好起来,一定要再学会道术。我不要做那些了……我要保护你。”

“咦,不用呀,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的。”不是逞强,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确实可以应付许多危险了,毕竟她也是一名星者,“我也可以保护小初呀。”她笑着。这一路上也确实如此。

“不要!我不­干­!”白麟初拧着眉咬着嘴来回晃脑袋,又开始闹别扭,“我偏要保护你!其他什么也不­干­!”

“哦,好吧。”她只好答应,望着他笑。

“绿,”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要亲你了。”

“不要!”她脖子往后一缩,“脸上脏脏的。”

“那你来。”

这次她倒没什么犹豫,应了一声“好”。小鸟般地凑过头来飞快地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低低地笑。

他眼中有一丝窘乱,一滑而过,便又开口:“既然是在­唇­上,就不该是这样的。”

她张着漆黑的眸子望着他,见他靠近过来,下令:“眼睛闭起来。”

依言闭上双眼,她感觉到他愈来愈近的气息。心陡然跳快了,又候了片刻,肩上被一搂,她一下被拉了过去。张开眼,自己的脸正缩在他肩头。

白麟初的声音变得冷硬:“紫花姑娘,既然来了为何还要躲躲藏藏?”

几步外的花丛中发出撄撄蔹莸南於,美丽如仙子的紫花苜蓿从那里钻出来,掸了掸头上的叶子与花瓣,掩着朱­唇­笑道:“呵呵呵呵,打扰你们了。我是来喊小绿儿的,既然你们在忙,那我先走好了。你们慢慢忙,忙完了记得回去吃饭呀。”语罢逃也似的转身。

“笨蛋妹子!”小廊的顶上传来一声斥责,恨铁不成钢。苍胧从上面滑下来,教训道,“妹子你真不懂事,你悄悄逃了也不能这样冒出来呀。现在完了,一捅破了还有什么好戏看呀?唉,唉!”

紫花苜蓿转回头,“我和大师兄你不同,可不是专程来偷看的,临场自然疏忽了点。”

“你当我就是专程来偷看的吗?”苍胧说,“我也是来办正事的呀……”

白麟初铁青着脸拉着绿波就走。火宇皇从他们面前的一棵树上跳下来,吓得两人一愣。

逍遥谷主神­色­郑重,“哼,酒多人颠,大师兄你喝傻了,这个时候跑出来。不然紫花溜了以后说不定还有后续的,现在全泡汤了。真是狗熊生儿子,一个更比一个笨!”

说完他冲着面前的两人清新俊逸地一笑,“别误会,我只是来吃饭的……你们还要继续吗?”笑得连天上的月亮也被迷得羞答答地躲进云里去了。

月光消逝,夜­色­一下变得黑暗,正如白麟初此时的脸­色­与心情。

紫花苜蓿也不走了,跑过来拉住绿波,“绿儿,今天你在花园忙了一天,吃饭之前要不要先去洗个澡?山上有温泉。”

“温泉?好啊!”她又这么单单纯纯地答应了。

白麟初喉头一动,没拉抓住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满怀兴奋地跟着紫花苜蓿走了。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输给温泉了!

“嗯,温泉呀,真是不错,自从上次过来逍遥谷我就再没泡过温泉了呢。”苍胧一拍手,“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也盖了一天房子了,不洗个澡是不行的。我去了。”说着他就大步向前而去。

那房子整个都是张涵盖的吧?白麟初咬牙切齿刚准备骂人,火宇皇却轻快地也跟过去,“吃饭前泡个澡大益于养身,去温泉好了。”

“你们这些变态!给我站住!”

满天的星星眨了眨眼睛,嘻嘻哈哈笑得闪亮。今晚的大地真是­精­彩纷呈呀。

逍遥谷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它与世隔绝,不但美得如同人间仙境,其中居住的鸟兽人物也是堪称绝妙非凡的。

逍遥谷主火宇皇,虽然生着奇特的红发碧眸,却不见一点突兀。他不说话的时候,连最明艳的鲜花也会随着他的眼神沉醉得忘了绽放,他微笑的时候,连最善于飞翔的鸟儿也会因为看呆了从天上掉下来。他一旦开口了或行动起来,大多会看见棋盘棋子满天飞,毛笔变飞镖追着一位新房客玩命地扎。花儿流泪了,小鸟也从地上钻到土里去。另一位新房客忍着一口气在心里大骂变态,扔了书卷直想找人打架。

逍遥谷里的另一位居住者紫花苜蓿,不说话的时候活脱脱的一位蕊宫仙子、月殿嫦娥,一旦开了口,便从天上掉到了人间,所有可言不可言的东西都在她掩­唇­一笑间颠覆无常了。她与火宇皇分别住在谷内的东西两居,既非情侣也不像主仆,真要说什么特别的关系,反倒更似家人。但,谁都看得出不是。

她爱穿紫衣,也爱花。紫心苑后面的满园玫瑰都是她种下的,每天亲自尽心打理。

绿波住进来之后也帮她一起打理花园,剪枝、浇水、培土、上肥。种花其实是相当有趣的,尤其是这么美丽的玫瑰花。有时候紫花苜蓿会悄悄地招呼她:“绿儿,你过来,亲亲这朵玫瑰。”

她吻过花瓣,紫花苜蓿便笑着说:“这孩子好开心。她爱你呢。”

她也笑,好奇地望着那朵黑­色­的玫瑰。明明是冷媚逼人的­色­彩,此时看上去却分外清灵纯然。紫花苜蓿叫它孩子,她说这里的每一种玫瑰都是­精­灵的化身,她还告诉她黑­色­的花叫伊女馨,红­色­的叫真红,白­色­的叫白露。

“大家都好喜欢你呢。”

绿波虽然瞧不见,却有微妙的感觉。逍遥谷四处都有灵动的气息,草木水泽皆养人。这里是可以让小初好起来的地方,也实在是美。人也好,待在这里她几乎每天真的只有快乐了。

有时她会忍不住好奇地问些事情:“紫花姐,你与谷主同贪狼大人是同门弟子吗?”

“不是呀,我不会武功哩。”

“那为什么你要叫他大师兄?”

“因为火哥这样叫他我也就跟着叫啦。”

有些混乱。她继续问:“谷主是他的师弟吗?”

“不是呀,呵呵。”紫花苜蓿笑起来,“火哥叫他‘大师兄’,并不是平常的大师兄。那原本是‘变态大师兄’,简单些就喊作‘大师兄’啦。”

“什……什么?”绿波大惊,合不上嘴,“为什么……那么叫?”

紫花苜蓿绝丽的笑容此时看上去颇有些没心没肺,“火哥和大师兄刚认识的时候发生了不少事情,后来大师兄非要认我做妹妹,认他做兄弟。火哥不答应,管他叫变态。最后被缠得没办法了,烦得头发也掉了,便开始叫他大师兄。火哥说大师兄的变态无人能出其右,尊称一声也是应该的。大师兄一开始不知道,还很欢喜。等他知道了以后大家都叫熟了,他也没办法了。他只是不许火哥连着‘变态’一起叫他。其实火哥根本不会去叫那么拗口的称呼,要叫的话都是直接骂‘死变态’的。‘大师兄’只是意会而已,还蛮好听的,对吧?”

接连被震惊的绿波实在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依然呆呆地怔着。

紫花苜蓿不等她回答就拉着她跑到厨房里。

“今天我们吃面好不好?面和牛­肉­一起煮,我最喜欢了。绿儿帮我烧水,我来做面条!”

厨房里,开始炉灶上是澄净的水,案板上是­干­净的面粉。很快白雾翻滚起来,敲打声、叫声、刀声络绎响起。两名女子在烟霭重重的厨房中混战了不知几个时辰,直到逍遥谷主耐不住饥饿冲进来,一团面连着丝丝缕缕的长条刚刚好扣在了他耀眼的红发上。

火宇皇沉着脸拨掉头上的面团,来到案板前重新和面、拉面条、煮开水、切牛­肉­。

那天的晚餐的确是十分美味的。紫花苜蓿满脸幸福的笑,一连吃了三大碗。

日头晴好,湖光潋滟。

白麟初垂着一根竿在水边钓鱼。

前一天小雪笑纳了新朋友猫熊送给它的新鲜­嫩­竹叶,品尝过后差点连胆汁也吐了出来。一只大大的猫熊抱着一只病恹恹的小狗跑到竹屋窗前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苦命的主人只好清自为病患筹备粮食了。

钓了一上午只钓到三条毛鱼。他一边重新给钩上饵一边暗骂着那条败家的狗,居然要他来伺候了,切!

鱼钩抛了一个弧又落进水中。不一会儿,水面泛出涟漪。是鱼儿上钩了吗?鱼线轻飘飘的,腕上的感觉依旧轻松,湖面波动却越来越大。他目光一紧,抽起鱼竿就往后跃了两步。

对面有乐声传来,笛音清幽弦音悦耳。遥望不见弄乐人,不知隔了多远,声音却清晰地飘进耳里,不低不躁。

笛声啸出一个高音,顿时湖中溅起水柱,一字形地从对岸排过来,水花落下后居然有不少鱼被抛在岸上,噼里啪啦地翻身打滚。

白麟初丢下钓竿就绕着湖向对岸跑过去,跑了几片林子终于见到人影。桃花树下,苍胧正拨着一把五弦琵琶。树上,火宇皇靠着枝­干­坐着,吹着一根碧绿的竹笛。

弦音停下来,苍胧望向他哈哈一笑,“破军大人来了。小火新做了支笛子,让我陪他试音,见笑了。”

火宇皇脸一板,放下笛子,“是你自己硬凑来的。”

“哈哈,无妨无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破军大人可通音律?一起来如何?”

白麟初想了想,问道:“有没有七弦古琴?”

“稍等。”火宇皇下树离去,不过片刻,就抱了一把琴回来,微笑着递给他,“这把可用得?”

这琴通体漆黑,琴身横着丝丝缕缕的流水断纹,两侧线条如飞凤。白麟初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指缓缓拂过丝弦,轻轻叹了一声。他抬起头,眼中晶亮,“这琴……出自何人之手?”

“不知多少年前的玩意儿了,只知它名叫凤栖。麟初你若不嫌弃就用它吧。”

三人坐定,苍胧笑道:“奏大元之曲如何?”说着一拨弦,起了音。

笛音琴音跟和上来。初时曲调舒缓,三音相合得颇为悠扬悦耳。过了一会儿,白麟初额上手上都出了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只觉得聚集在周身的气息一层层加重,劈头地压下来。手中的弦拨得湍急,音­色­却愈发迟钝,几乎就要跟不上了。身边的两股乐声似近似远,如漩涡般地席卷着他。尤其是那笛声,明明只是细细的一线,入耳时却如同惊涛骇浪般扑面碾来。

“哇——”琴音乍断,他终于撑不住伏倒在琴面。抬起头来的时候,凤栖琴弦尚未有断,自己的一口血倒是污在上面了。

火宇皇已从树上跳下来挨在他身边,“麟初,你没事吗?”

苍胧站起身子摇了摇头,“小火,你也太没分寸了。白小弟现在身体不比以往,怎么受得了你真气的欺压?你一向来了兴致就没了顾忌,也不懂得收敛些。伤到人了吧?真是该打!”

火宇皇居然没同他做丝毫辩白,默默受下了这番指责。他面上带着明显的担忧,小心翼翼地扶着脸­色­苍白的少年,“麟初,我送你回屋去?”

白麟初咳嗽了几声,抹去嘴角的血迹。他靠着树­干­坐到地上,“我没事。”

他努力地调整气息,不经意地一提气,四肢百骸都是一痛。断裂的经脉无法让气息顺行,丹田内才微微聚起的一点点内息又迅速地消散了,只有强迫运气的胀痛感继续蔓延开去,咬噬着全身。

最痛苦的是心里。他居然连这点事情也办不到了,与废物何异?他知道,要等到余毒清除经脉复愈才可再做修炼,要慢慢地等。他也早做好了准备,可是,心情却止不住的沮丧,沉没下去。

苍胧瞧了他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

“这也太不像样了。破军大人,你别这个脸­色­呀,又不是好不了了,算了……”他走过来拉起火宇皇,勾着他的肩,“小火,你惹的祸,就让我卖个人情给你吧。等会我出口舌,你出琴;我现身说法,你当陪打的。”

火宇皇立刻望向他,“……你要教他那一招?”

苍胧耸耸肩,“这法子虽然治标不治本,好歹也能对应一时了。谁让你把人家欺负得都要哭了,我帮你才出此下策嘛。”

白麟初紧皱眉头莫名其妙地瞪着眼前不知所云的两人,只见火宇皇垂着眼帘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所谓无人之境,大多是风枝暗鹊、衰草寒虫,石头多过树的地方。白麟初打量着四周,没料到美如仙境的逍遥谷也会有如斯风景。

他先前跟着火宇皇及苍胧走进这道竹门。门里不是房屋,竟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再无旁人。虽然整个逍遥谷中到目前为止也没住着几个人,但门外鸟语花香,鸟兽鱼虫和乐融融,生灵其实是无处不在的。而门里,却是一派清冷的气息,空间很大,大得死气沉沉。云压得很低,一丝风也没有,却无端让人觉得冷。这地方似乎连时间都是静止的。

很显然这是用结界隔断出来的另一个空间。四周静默的空气中浮动着煞气、戾气以及灵动的因子。白麟初突然觉得这感觉有点熟悉。他以前从没来过逍遥谷,也确定是第一次进这个地方。但为何偏会觉得似曾相识?

火宇皇在门里又置了一重结界,这才开口:“可以了。”

苍胧半抱琵琶笑着说:“白贤弟你莫怪我倚长充师,实在是因为这一招‘云切’非常适合你现在的情况。”他缓缓地拨着弦,冲火宇皇点点头。清幽的笛声立时响起,音调渐渐拔高。

白麟初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他竟然看见声音聚成气流,剑一般地向对面袭去。苍胧端起琵琶,两根弦侧拉开来,四周的气流跟着聚成了一个小小的网。转瞬间剑气到了眼前,他拨转琴身只轻轻一划,“铮”的一声,手指松了弦,就见那股犀利的剑气被冲撞回头,直直地朝初始的方向­射­去。

火宇皇手一扬就化去了气流。苍胧放下琴,笑眯眯地问白麟初:“贤弟你看清了吗?”

少年目光紧聚,缓缓地开口:“这里看得到‘气’?”

“是呀。”苍胧得意得像是在夸他自己家一样,“小火的地方就是好,外面瞧不见的在这里能一目了然。如此一来好多事都简单多了,不然一下子还真是说不清呢,呵呵。”

确实是清楚了,“你未动真气,只凭拨弦定音就将攻击折了回去?”

“是啦!”苍胧的神­色­更加得意,“这招不用花什么力气,只要能弹得动琴弦,再有一把够结实的琴就行了。至于威力,则要看你的对手是云是泥。比如说小火,一般时候他袭击我用这招是没啥用的,谁叫他舍不得……”

一支竹笛飞过来扎进他的脑袋里。

白麟初跟着问:“这一招能将方的内力反击回去,确实很妙,可是如果在短兵相接的情况下,岂非无用武之地了吗?”

“问得好。”苍胧撑着琵琶从地上爬起来,拔掉脑袋上的绿笛子,“如那些兵戈相向的人来到此处,你便会发现他们周身仍然有‘气’。内气、斗气、杀气、火气、道气,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气’无处不在,只是或强或弱、直接或间接的分别罢了。微弱的气就等它变强了,散气就等它聚拢了。‘云切’只需要瞅准了时机、按准了弦,管他是路边疯狗还是千军万马,一并让它飞到西天去。不过在这之前,你自己可别先去见了阎王。”

他站直身体,正了正脸­色­,“这是其一,‘云切’以守而攻,守为先,发力之前要守得时机,常常得和对手周旋,就看保命的功夫如何了。破军大人你只是没了力气,身法还在,这点必定是难不倒你的。第二点,就是这一招的关键了,须得稍稍地磨炼一下……”

“是按弦的技巧吗?”白麟初接道。

“不愧是破军大人!”苍胧赞叹,“正是如此。风有风眼,气有气门,如同人身上的要|­茓­,只有点准了才有一针见血、四两拨千斤的效果。琴弦上每一分、每一毫、每一个角度均是异变,能不能出奇制胜,就在于手法与速度上的功夫了。”

“多谢。”白麟初抱拳而拜,“请教我‘云切’。”

苍胧望着火宇皇笑了笑,“既然这样,小火,我们就开始吧。”

当晚紫心苑开饭的时候,除了紫花苜蓿和绿波,只有苍胧一个人跑过来。

“小火与白小弟正在练功呢。”他解释说。

他吃完了自己的饭,又一口气把另两人的份都吃了,之后泡了温泉,喝了茶,才又打包了一份蒸饺子跑了回去。

推开竹门,他听见火宇皇抑扬顿挫的笛音还在持续着。而白麟初虽然喘息急促,脸上手上添了不少血痕,指间的几条弦却拨得越发沉稳且灵活。如水一般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碰撞迸溅得激烈而­精­彩。

苍胧一边往嘴里塞饺子一边大声赞叹:“天才就是是天才!破军大人这么快就把‘云切’掌握得如此之好了!既然这样,小火你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快点按照贤弟的进度,换到三级的功力啦!”

火宇皇居然就照办了。白麟初一愣之下,就发觉前方的气息大变,刹那间强大了几倍的气流排山倒海地冲过来。他连大叫一声都没来得及就飞了出去。

当逍遥谷主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树桩里挖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等会儿一能动,就算用牙咬也要咬死某个祸害。

第二天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

绿波向紫花苜蓿问了路,提着一篮子食物找到竹门前,正好碰见在外面溜达的苍胧。

“绿妹妹,你是来找白贤弟的吗?”闲悠悠的贪狼星一见她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贪狼大人您好。”她鞠躬问礼,“我带了些吃的过来,请问小初他还好吗?”

“好得很哪。”他接过食篮,笑容可掬,“你放心好了,贤弟他聪明过人,招数领悟得极快。他又这般废寝忘食地努力,很快便会大有所成。到时候,必定如猛龙出海,恶虎出山,就是他小子耀武扬威的时候了,你就等着吧,哈哈哈哈。”

“那……多谢您了……”

苍胧提着食篮正要进门,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转向绿波微笑着说:“对了绿妹妹,你能不能帮我去城里买点东西?”

第十九回好起来

出了逍遥谷往西,沿着溪流穿过一大片柳树林就到了东和城。当初他们就是从这条路而来,现在她又沿路去城里。

绿波穿着一件藕­色­的云衫,配着淡绿­色­的丝裙。齐肩的秀发被仔细打理过,耳边还别着两朵­精­美的发饰。

这都是紫花苜蓿的杰作。早晨绿波刚答应了苍胧去城里,她就突然从后面冒了出来,连风流不羁的贪狼星也被吓了一跳。

“小绿儿,”紫花苜蓿当时的笑容既兴奋又期待,“既然要去城里玩,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快来,我帮你梳头换衣服。”

她拉着绿波回到紫心苑,抱出罗裙珠钗脂粉一堆。这一弄足足弄了一个多时辰某人才尽兴收手。等绿波来到城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快正午了。

她不敢再做耽搁,直奔向城里的酒肆。苍胧请她买的东西其实就是一坛酒而已。

店里的伙计冲着她笑,掌柜的赶走了伙计亲自招呼她,也直笑。

她提着酒坛低头往外走的时候,一名酒客摇摇晃晃地靠上前来,“小妞,好水灵呀!陪大爷玩玩怎么样?”

醺人的酒气扑面而来,店中附和着一片不怀好意的笑声。绿波闪身欲走,却被他拦住门口。

“别不理人嘛,嘿嘿嘿。大爷我请你喝酒!掌柜的,把最好的酒菜端上来,大爷我有的是银子!”

“请你让开。”

“哎哟,别呀。你打扮得这样勾人,跑来这里不就是要找大爷我这样的有钱人吗?大伙儿说是吧?”堂内又是一阵附和声,还有两人歪歪倒倒地也靠过来。那人又转过软绵绵的脑袋来,笑得扭曲,“大爷我见得多了!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给你!来来来,先陪大爷喝杯酒。”说着伸手就要去揽绿波的肩。

突然他“哇”的一声惨叫,身子直飞进酒肆贴面趴到地下。

绿波张大了眼睛,望见白麟初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外。

“死猪,堵在门口找踹啊!”

他掸了掸衣摆,皱着眉头看向她,然后上前一步拎过她手里的酒坛,“怎么穿成这样?”他另一只手拉住她,转身向门外走去,“快回去吧。”

“臭小子!你找死啊?!”地上的酒客已经爬了起来,面目狰狞地冲上前,抄起一条凳子就抡过来。

白麟初迅速转身把绿波拉到身后,另一手抓着酒坛迎面击去。“哗啦!”坛子在酒客的脑袋上开了花,凳子紧跟着“咚”一声也落了地,而那人居然对着眼指着他们又骂骂咧咧念了两句才歪歪扭扭地软到在地。

掌柜尖叫一声“杀人啦”也不去看看“尸体”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而小二早已惨白着脸缩进了柜台里。此时满屋的酒客都陆续地站起来,逼过来。他们口中唧唧歪歪地骂着他,骂绿波,骂他们两人,全都是最肮脏污秽的字句。酒能扩人胆、使人颠,这一堆烂泥似的酒徒,或许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满身穷凶极恶的气息,直欲扑过来咬人。

白麟初出来得匆忙,刚学会的招数,却没带着琴,使不出来。力气依然是没有的,这么一屋子喝醉了不要命的人,他实在不确定自己能否对付得了。不过……他向身后瞥了一眼,这时如果夺门而逃,却一定是可以跑得掉的。

但他又不想走了。

听着这些人不住地污言秽语过来,他早已怒火中烧,恨上了心头。他绝不会原谅任何一个侮辱绿波的人。这些可恶的东西,就算他们不上来找碴,他也不会放过他们!

酒徒们终于都扑了过来。这实在将是一场他经历的最无聊的战斗,然而最近一个人的桌子还没砸到面前,所有人都如同被风吹散的落叶一般,东倒西歪地躺到地上去了。掌柜和小二伸出头来望了一眼,飞快地倒抽一口气又缩回柜台里去。

屋里的酒客还剩下一人,独自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酌。他全身裹着宽大的斗篷,只露出线条坚毅、十分很好看的下巴,虽然上面布满了零零碎碎的胡碴。

突然他胸口处的斗篷一动,一只白兔竟晃着耳朵从里面探出了头!

那人转头过来,淡淡地笑着,“真巧啊。”

当晚紫心苑开了格外盛大的一次宴席。席上准备了十坛酒、十个菜。

十坛酒都是艾罗乙带来的。十个菜有六个是逍遥谷主亲自做的,两个是紫花苜蓿做的,另外一个是绿波做的,一个是美美做的。

众人开怀畅饮。美美喝了第一口酒就变回兔子蜷成了一团;绿波喝了两杯就两眼迷离分不清方向。兔子和人都被送回了厢房,盖好棉被,甜甜美美地早早睡觉了。剩下的则都是高手了。

紫花苜蓿越喝眼睛越亮,艾罗乙越喝笑声越来越大,苍胧越喝话越多,火宇皇越喝越沉默。

白麟初越喝越慢,喝着喝着突然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苍胧忙问:“贤弟何所往?”

“我去外面……吐。”

晚风微凉,此时吹在脸上却分外舒服。他踉跄地走到小溪旁边咳边吐得一团糟。

靠在竹桥的脚边闭了眼,再睁开时就不知已过了多久。

抬头就对上了一轮银盘。月­色­无边,逍遥谷几乎每个夜晚看到的月亮都是美丽的。他就这样仰望着,什么也没去想,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水响,在万籁俱寂的时分显得格外突兀。他转头瞧去,只见一个身影在水里扑腾了两下,然后一动不动了。

走到面前时他吃了一惊,水里的人居然是逍遥谷主火宇皇。虽然溪水很浅,但像他这般面朝下地躺在水中,迟早也会溺死的。白麟初不知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泡在溪水里,心想还是先把他拉上来的好。

火宇皇被拖上岸后闭着眼睛咳了好一会儿水。终于他微微张开了双眼,眼波迷离,“我在哪儿?”

原来又是一个醉得认不得路的。

白麟初等他眼睛张得大些了,才指着他的头发问出了心中第二个疑惑:“谷主,你的眼睛和头发怎么变成黑­色­的了?”

火宇皇一下就惊坐起来,双手捂上湿淋淋的头发,一寸一寸滑下来。他缓缓转过头,有些惊恐地望向白麟初,但很快眼里就闪过一丝警告的神­色­,“不要告诉紫花!”

“为什么?”他问。此时他比对方清醒,脑筋也更加好使些。

“你别管。总之帮我对紫花保密就行了。”

“我可以保密,但想知道为什么偏要对紫花姑娘保密?”

逍遥谷主沉下了脸,“你平时不是这么多事的。”

“但现在我很好奇。”

火宇皇翻身把他压倒在地上,发丝上的水珠直滴到他脸上。他抓住白麟初的领口,目光变得锐利而危险,“小子,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和别人讨价还价。”

“哦?在你清醒的时候还是喝醉的时候?”

呆了半晌,火宇皇缓慢地、软软地笑了出来,俯下身子凑到白麟初耳边,“算了,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黑­色­的头发是我用染料染的,眼睛是我用道术变化的。紫花不喜欢染料,所以不能告诉她……”他支起身子凝视着地上的人,“就是这样……你信吗?”

白麟初仰望着他,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水,“不大信。”他回答。

“随你。”火宇皇仰着脖子拨了拨湿发,歪歪脑袋,又低下头来,“呐,就当做交易吧,我再给你个好处,你替我瞒着这件事,别让紫花知道,好不好?”

“什么好处?”

“就是这个。”火宇皇吃吃地笑出来,搁在他脸旁边的手慢慢张开,掌心中浮着一枚红­色­的火珠。

白麟初侧目望去,竟被那一粒鲜红细小的珠子灼得张不开眼睛。他还在吃惊,猜测着那到底是什么犀利的玩意儿,火宇皇就用另一只手扳住他的脸……“来,给你吧!”他居然飞快地把那东西强塞进了他的嘴里。

白麟初闪电般地跳了起来,全身顿时如遭火烧一样痛苦。他捂着喉咙朝对方嘶吼:“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火宇皇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哈哈笑道:“不过是一枚火珠而已嘛,有什么好紧张的?小初你不是一直急着恢复道术吗?这可是个捷径哦。你修的是水系道法,本身就是克火的。现在我只是用火珠去引出你原本的冰雪属­性­,若是成功的话,你的道术立刻就可以恢复了。这就是相生相克、以毒攻毒的道理呀,懂不懂?”

白麟初咬牙瞪着对方,“如果不成功呢?”

“那你就会被火珠所噬,烧得灰飞烟灭。”

“你是存心想整死我呀?”他大喝,痛苦得再也站不住,跌在地上扭动翻滚。

火宇皇气定神闲地在他身边踱着圈,笑得像个白痴,“你放心,挺过去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当初艾罗乙为什么要叫你来找我吗?嘿嘿。他是懂得这法子的,你看他平时用的那把木剑,就是为了收敛调节自身的力量的。他修的属­性­是金,帮不了你,否则早就自己用这法子医你了。只有我是正火属­性­,所以只有我才能帮得了你啦。这法子虽然不大舒服,却没有比它更快更好的办法了。”

他一点不觉得这鬼主意有哪里好,他只觉得自己现在想死。

火宇皇摇摇晃晃地又围着他绕了几圈,打了个呵欠,含混不清地说:“我回去睡觉了……”然后留下他一个人,转身晃走了。

白麟初全身浸在溪水中,依然觉得自己被烈焰焚噬着。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再多撑一刻,只觉得现在已经是死了的。

清晨雾尚浓,美美已经趴在窗前削萝卜了。她不经意地向外望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睛。

“花花,小绿儿,你们快来看呀!桥那边怎么下雪了?”

三个女孩子跑到溪边,同时惊呆了。

只见整条溪水都凝固住了,冰晶晶的一长条。冰面上升扬着丝丝的寒气,又凝成片片雪花飘落下来。

“小初……在冰里?!”绿波惊叫出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美美和紫花苜蓿望过去,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河面下除了水之外还冰冻着一个人,正是白麟初!他双目紧闭地横躺在冰里,不见一点生息。

“小初……”绿波扑过去狂乱地用匕首挖着周围的冰面。突然冰下传出“咯吱”一声脆响,她一呆,匕首从手里滑下来。

冰下的人居然有了动静。他抬起头,撑起胳膊,溪面上的冰全都一块一块裂开了。白麟初从冰里钻了出来,满头满身都是冰晶,连睫毛上都是亮晶晶的。他伸个懒腰,呼出一大口气,“太好了,终于不热了。”绿波怔怔地望着他,抬起袖子抹去满脸的泪水,“小初……你没事吧?”

“绿?你怎么在这里?”他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看看她又看看四周,一愣,片刻之后就欢叫起来,“成功了!我又可以用道术了。”他顾不得旁人,跳起来一把抱住她,孩子一般地笑,“绿,我又可以用道术啦!”“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泪水又盈上了眼眶,她一直重复着这简短的话语,什么都再顾不上询问追究,只陪他分享此时喜悦的心情。

美美蹦蹦跳跳地探过头来,“小白白真的恢复了吗?好快哦。不过如果这条河都是他冻上的,道术上的确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呐,让我来看看你现在身体的状况怎么样了。”

她搭上他的脉,轻轻地“咦”了一声,慢慢就笑了出来,“好奇妙哟,小白白你身上毒素已经清­干­净了!真快呀。你是不是吃了花花的玫瑰呀?”

他一怔,就听紫花苜蓿笑了起来,“这里的三餐自然都配了一些花材佐味,是我的习惯嘛,大家也都一起吃了,没什么奇怪呀。”

美美点点头,“怪不得余毒这么快就没有了。这下可好,小白白你可以吃好多药了!”

“­干­吗要吃药?”他突然觉得美美的眼神炙热得有点恐怖。

“笨咯,当然要吃药!你的经脉还伤着呢。我要配一大堆的补药给你吃,让你快快速速、彻彻底底地好起来!那时候不单是道术,你的内息也可以顺行无阻了,武功也能再修炼了,绝对会变得很强壮很厉害的!”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番话之后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一转头,就看见艾罗乙、苍胧、火宇皇三人也走过来了。

最先笑的人永远都是苍胧,“哈哈哈,白贤弟,听说你恢复了道术?真是可喜可贺呀!艾兄,”他转向艾罗乙,“接下来就该轮到你调教徒弟的时间了吧?”

白麟初的牙齿不留痕迹地打了一颤,“什么……调教?”

艾罗乙开口道:“麟初,逍遥谷的竹门里你去过了吧?”

他点点头。

“其实你在更早的时候也是去过那里的,我听说你在道学院时曾经进过练功窟?”

他又点头,慢慢张大了嘴巴。

“那两个空间是相通的,都是修炼的宝地。既然你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复了,我就要开始重新严格地锻炼你。从今之后,你要待在竹门里日夜进取,自强不息,全心全力地努力修炼,明白了吗?”

抽气,他只得点头。

“加油。”这一句出自逍遥谷主的口中。

白麟初望向他,走到他面前,脸上微微有些红,“谢谢你。”他低着头说。

火宇皇微微一笑,“昨晚我喝多了,记不清做了什么让你感谢的事了。”

白麟初不再多说,深深行了一礼退了回去,转脸就被艾罗乙拎到竹门里去了。

绿波又到城里去买酒了。由于白麟初得以恢复,实在令每个人都倍感欣喜,紫心苑便又开了盛宴来庆贺。

这一次他陪她出来,并坚持让她换了男装。天­色­尚早,两个人买好了十坛酒,托了店家直接送回谷里去,便手拉手一起逛街游玩。

绿波走在他身边,就像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那一天他对她的装扮十分不悦,她还记着他眉头深锁的表情。想着想着她不禁问起:“前两日紫花姐借我的那件衣服,穿着不好看吗?”

白麟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窘迫,“不是。”他闷闷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看着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我是不太……高兴。”他快步地往前走,脸颊有些发热,“我是很喜欢的,因为绿你很好看。但我讨厌那些家伙对着你流口水,所以……”他回头望她,“以后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再那么漂亮,好不好?”说完了,头也垂了下去。

“嗯,好吧。”她微笑,又惊呼一声,“……啊!”

白麟初抬起头,发现她手里不知何时捧了一只花团锦簇的彩球,正愣愣地瞧着。

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闹市之中,而前方秀楼之上,正是东和城首富殷家的小姐在抛球选婿。

绣球居然打中了绿波。

立刻一派笙箫细乐响起,一堆婢妾欢欢喜喜地走下楼来,上前围住了绿波,生生把白麟初挤到了一旁。十来双手同时挽着拉着掺着她,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恭喜恭喜,小姐良缘牵到这位公子身上啦。”

“呵呵,公子真是俊逸儒雅,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请问公子你贵姓大名,是哪里人士?做何营生?”

“哎呀,还是先随我们上楼见过老爷夫人吧。”

绿波晕头转向地被连拉带扯上了秀楼,白麟初高吼了数声还是没能挤过去。

楼内老爷夫人高坐堂上,管家、家丁、侍婢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两列,果然是一副富贵人家的气派。下人们忙着端茶递水奉座,水晶秀帘后面有一名红衣女子探出头来,望着她深深一笑,又用扇子掩着半边脸转身退去。

老夫人对她这位“贤婿”的样子颇为满意,连连点头,刚要开口问她身世,突然一扇合掩的窗子被整个踢了下来,一名少年破窗而入,跃到她身边冷冷地开口:“你们别做梦了,她是不会娶你家女儿的。”

老爷吹胡子瞪眼,“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闯民宅!好大的胆子!”一群家丁护院立刻摆好了架势随时准备冲上来。

白麟初懒得多费口舌,简短地说:“她是女儿身,没法娶你女儿。”

老夫人震惊地瞪大眼,在椅子里还跌了两跌。帘子后面立时传出“吧嗒”一声扇子落地的哀响。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凑到老爷身边,狗头地出主意:“要不要验个身?”

“你敢!”白麟初大怒,“小心我宰了……”

“小初,小初!”绿波急急地拉他的袖子,指着窗外。

“……你们!”他转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眼神一紧。

只见东和城最高的一座塔顶上,正栖着一只黑­色­的大鸟。如此远的距离望过去,鸟身依然显得大得惊人。

“铃铛?他来了吗?”白麟初低声地呢喃道。

“去吗?”绿波问他。

“嗯,走。”他从窗户飞身而出,跳跃在屋顶上向那座高塔飞奔而去。

绿波转身道一句“失礼了,告辞”,也飞跃上屋顶随他而去了。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一屋子老爷小姐太太,没人收拾。

任一笑人没来,只是差铃铛送来了一封信。信只有简短的几行,依然写在布帛上绑在大黑鸟的脖子里。

“小初,别来无恙?我发了几批信鸽都杳无音讯,只好叫铃铛出来找你。不知你近况如何?我在西境碰到了一点麻烦事,大体无碍,不过目前回不了紫坤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自己小心。小心。”

念完信后他与绿波相互望了望,隔了半晌才轻笑出声,“原来有事的不只是我一人。”

当晚,酒宴结束之后,火宇皇独自往天上崖而去。

天上崖是逍遥谷里最高的一处山峰,站在那里,总会觉得满天的星星就在眼前。

踏上崖顶的时候,他发现艾罗乙和苍胧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苍胧牵了牵嘴角,“小火,又来观星了?”他默默地走到崖边,仰头静静望着天幕。

“如何?还有异变吗?”

火宇皇叹了一口气,“变也是注定的。有人不肯罢手,有人还在受伤。即使知晓了变数又如何?最多玩些花样耍些手段,变中再变……到头来还是徒劳。最后该怨谁、恨谁也不知道了。”

“所以我说让你同我一起回去呀。”苍胧的语气有些焦躁,“你在的话,至少不会……”

“别说了,”火宇皇打断他,“你知道我是不会回去的。现在的那个地方我怎么可能还回得去?”

沉寂了不知多久之后,艾罗乙淡淡地说:“也并非全部徒劳,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有牺牲品了。至少,我要亲自去保护一些人。”

“牺牲品,呵呵。”火宇皇笑了笑,“不会再有牺牲品了,已经没有谁再可以拿去牺牲的了。”

他又凝望了一眼星幕,深深地看向苍胧,“七日之后,破军、七杀、贪狼将重返星位。之后能成什么样的结局,都是你们的事了。”

卷三·星破夜

第二十回月隐星归

天下间什么才是最可怕的事?

是经受严刑拷打?是遭遇妖魔鬼怪?是忍受饥饿困苦?

这些事情虽然都十分痛苦,但和另一件事情相比起来,却依然显得好受了不少。

那天下间最可怕的事,其实既不用你受皮­肉­之苦,更不用忍饥挨饿。它并不给你感觉,它让你连自己是生是死也不太明白了。

那时候,身体已经没有了一切的知觉,周围没有了一切的事物。睁着眼,只能看见一团漆黑,明明在大叫,却什么也听不见。你不明白自己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没有什么可以给你支撑,伸手摸不到任何东西,抬脚踩不到任何事物,甚至用拳头打到自己的脸上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那个时候,全部的空间中只有自己的思想还在动,很清晰,被强制的亢奋,想死过去都不行。于是自始至终便感觉着唯一能感觉到的黑暗,边无尽的黑暗。

过去多久了,谁知道呢?究竟多久以后才能结束?谁知道呢?

为什么偏偏不死……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若是在这样的状况中待上两个时辰,一个人或许会崩溃。若是待上整整一天,或许会彻底疯掉。

但若是待上十天、一个月、一年呢?

十年呢?

门打开了。走在前面的人­射­出一道符,瞬间室内浮现出一片幽幽的绿光,映­射­出狭窄斑驳的四壁以及他的一身黑衣,还有身后一袭长袍的身影。

脚步走到窄室的尽头停了下了。空气­阴­湿,眼前是一片水壁,流水瀑布似的由上方冲刷下来,溅落到地上的一条深沟里。

又一道符­射­出,化作光影落在水壁上。霎时流水如被刀切似的齐齐断开,水壁中间形成了一个烟雾缭绕的门。

黑衣人向旁边退了一步,长袍人跨进水门后,他又跟了进去。

两人一进门,原本黑暗的室内转眼间亮了起来,光­色­忽明忽暗,流动不定。这光显然不是火烛之光,晦暗而­阴­冷,一点点地一边流动一边扩散,最终交接成整片。这时再看室内,四壁上缀的竟然都是五­色­斑斓的晶石。

长袍人微微一偏头,几道咒符接连自黑衣人手中­射­出。只听“砰咚”一声闷响,室内的中央落下了一团黑漆漆的重物。在满屋幻彩的荧光中,那一堆东西显得格外肮脏破烂,灰暗得连形状也辨不清。

此时长袍人与黑衣人都站定在原处,谁也没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屋里的异彩流过他们的身上,流过地面的那团重物,仿佛只是经过了三块石头。

良久,终于出现了一丝“咯吱”的微响。声音是从那一团东西中传出来的,又低又哑,像是沙砾在碾压下的摩擦声,又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吟。然而转瞬之间,那声音成倍地扩大起来,竟汇聚成一声巨吼。与此同时地上那团黑块也开始翻动起来。

枯柴似的指节伸出来,破布涌动着,里面突然出现了两点幽光,那竟然是一双污浊不堪的眼珠!

缠在地上那堆灰黑中的是一个人。

“呵啊啊……”嘶哑的叫声不住地从他­干­涩的喉咙里翻滚出来,他似乎是在使出全身力气想向前爬上一步,然而还没移开一寸,前方骤然­射­来的符光就击在他身上,把他整个击飞起来,牢牢钉在身后的墙面上。

“啊啊啊啊!”他的吼声冲破­干­哑的喉咙,终于震天地响起来。他的四肢虽然不得动弹,头却猛烈地甩着,肮脏的头发与满身的破絮一并疯狂地摆动,似乎要把几百年的怨愤一口气发泄光。最后,他终于停止了吼叫,动作也停了。他喘着粗气,用一张晦暗得辨不出形貌的脸面对着前方。

“哈哈,哈哈。”他竟然­干­涩地笑了出来,“孽魔呀,终于你也有这一天!现在即便再来求老夫,也改变不了你的下场了!”

“你误会了。”淡淡的声音从长袍人的连帽斗篷下传出,“我不是来要你做什么的,只是想看看你死没死。”

“哼,老夫绝不会死在你这孽种的手里!老夫定会睁着眼看到你恶果报上身的那一天!哈哈哈哈,不远了、不远了。这么多年来老夫不死不疯,以脉息推算时辰,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孽魔,你的气数已尽,日子一到,你再也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哈哈哈哈……”

长袍人默默地等他笑完才再度开口:“哦?日子?只怕永远来不了了。四方之境的结界已经破除了。”“不可能!”锁在墙上的人顿时瞪圆了双眼,目光如炬,“你在胡说什么?太阳在东,太­阴­在西,南北二极加之中央紫坤,相生相应,永镇风华之魔!结界不可能被破的!”

回答他的依然是淡淡的声音:“也许你闷得太久了,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了。北境、南境早已易主,东境名存实亡,而西境,你一直盼望的那一天将会是月灵塔倒掉的日子。”

“不可能!你骗不了老夫的!月灵塔……月灵塔绝不会倒掉!只要砚华还在塔里一日,月灵塔就绝不会……”

话还没说完,一道火光就打在了他的身上,把他打得失声惨叫出来。这一击是长袍人亲自出手的,他目光冰冷,声音更冷,“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叫她的名字,你不配!”

“呵呵,呵呵……”对方又笑了起来,惨然而悲切,“我不配、我不配……我是不该这么叫她了。但当初老夫并不想那样对她,老夫、老夫完全是为了紫坤……是她先对不起我的,是她逼得老夫不得不那么做的!”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怨毒起来,狠狠地瞪着眼前的长袍人,“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的出现,要不是砚华非要留下你,我根本不会那么对她,不会把她关在……”

“轰!”一道火柱从地下升起,转瞬笼罩住了他的整个身体。被烈火焚噬的人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清晰地听到火柱外的声音传进来:“我警告过你了,不许叫她的名字。我还不想你死,不要让我现在就杀了你。”

火柱退去,那人奄奄地吸着气,却倔强地依然在笑,“哈哈,不知是老夫先死还是你这孽种先死!到了天地五行之气交汇的那一日,你的魔根必定与道气相冲,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的!月灵塔不会倒,你根本就到不了西境,进不了塔。老夫绝对不会告诉你任何事的!”

“你是不是太自信了?”长袍人冷冷地说,“你们几十年前摆的那些破阵法以为还有用吗?我不妨将现实告诉你,你和上一代的两个老家伙设置在西境的结界已经被这一代的继星者破解了,很有趣是不是?更有趣的是那两个老家伙最后耗尽生命力请来的两位镇守天神,也被他当作鬼族解决了,真是个优秀的继承人,对不对?”

对方的眼里已经闪现出惊恐,“什么被解决了?荒谬、荒谬!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天神将是不会死的,怎么也不会死的!你在骗人!”他断断续续地笑着,声音却僵硬而勉强。

长袍人打断他的笑,“你不信也无妨,因为总有一天你会亲眼见到。还有月灵塔,进入的方法我早就知道了,并不是要来问你的。我说过,只是来看看你死没死,后面的好戏会一幕幕开场,我希望你能欣赏到最后,巨门大人。”

说完,他再不理会对方惊怒的呼喝,转身便走。黑衣人紧随其后,离开了晶石室、水门、暗道。

一切又归于黑暗。

东方,美丽的人间仙境逍遥谷。

竹门外坐着两个人,一人在抚琴,一人在喝酒。

逍遥谷主火宇皇端坐在树下拨着弦,兴起唱道:“朝对露,夕向月,天地比肩任我游。游遍逍遥好去处,只意尽欢不言愁。”

靠在另一棵树上与他相对而坐的苍胧喝了一口酒,笑嘻嘻地接道:“白日逍遥走四方,黑夜点灯补裤裆。”

琴音一顿,火宇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另起了一调。弹着弹着他又吟唱起来:“青山有才子,绿水映佳人……”

还没等他唱完,苍胧又紧接道:“才子多穷酸,佳人常命短。”

“铮!”弦上迸出一声重响,盖过了他的声音。火宇皇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琴音悠然又起。

“千方寻知己,百计觅良缘……”

一听到歌声,似乎早已等候多时的苍胧立刻伸着脖子大声道:“千方百计,不如种地!”

“你闭嘴!”火宇皇终于拍案而起了,狠狠地瞪他。

“小火。”苍胧的声音透着七分慵懒三分委屈,“别这样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知道,等待是很烦人的。”

火宇皇眉头微皱,他看看天­色­,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如果不愿意等,尽管去别处吧,我一个在这里也无妨。”

“我等我等。”苍胧急忙笑眯眯地说,“那么多年都等下来了,还等不得这几个时辰吗?说实话,我担心呀,要是事情突然就来了,只有小火你一个人的话怕是不成的。”

“不用你担心,我自有办法。”火宇皇语气平静,却又皱眉凝望向天­色­,“时候差不多了。”他低低地说,又转向苍胧,“如果你现在闲得没事­干­,就帮我布阵吧。”

苍胧明显地一抖,“布、布什么阵?”

“接星阵,装什么傻!”

苍胧­干­巴巴地笑着向后退了两步,“是不是要画星位图?是不是要排列晶石?小火,你知道我最不擅长这些的……”

“哼,你当我就喜欢做这个吗?少说废话了,要帮忙就动手,不帮就走。”

苍胧于是立刻乖乖地拎起一袋子晶石开始劳动了。

这一天,是六十甲子天地五行之气交汇的日子。早早的,天空就有异彩。正午时分地气升浮,在逍遥谷中四处可见灵气跃动。通常在这种日子里,各形各类的生物都会受到影响。魔气跟着地气上浮,风华大陆上的道学者们尤其警惕着妖鬼的躁动。而另一方面,由于五行力量的彰显,这也是一个难得的修炼机会。

因此,一大早,暂住在谷里的破军星白麟初就被他往日的师父武曲星艾罗乙拎到竹门里“锻炼”去了。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火宇皇和苍胧等了一天,为的是一件由预言所知的事情。七天前,火宇皇观星而卜,“七日之后,破军、七杀、贪狼将重返星位。”

这里的“星”,其实是指“元婴”。

一直以来,十四主星的元婴如果不是在继承者的体内,必然端处于天空的星位之中。每当一位主星辞世时,元婴就重返星位,等待下一位继承者的出现。一旦有了新的继承者,它们便会被道气牵引而来,自己抉择是否接受他。被认定的人能够将元婴融入自己的体内,之后正式成为新一代的主星。

白麟初继承破军元婴时刚好十五岁,是星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主星。但在半年前北国的落难中他丢掉了自己的破军元婴。半年来,元婴一直没有回归星位,旁人也不会察觉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有他自己偶尔会想起,那落在别人手中的破军元婴不知道被用来­干­了什么事情。

今日,破军星重返星位,说明它终于脱离了旁人之手。只是,为何七杀、贪狼星也重返星位?

七杀元婴的继承者是任一笑,贪狼元婴是苍胧所有。

难道它们也有了什么变故吗?

那时候,逍遥谷里,绿波正和紫花苜蓿一起在玫瑰园除草,兔子姑娘美美正大把大把地往拔­干­净野草的土地上撒萝卜籽。白麟初正在竹门里一下接一下地挨着艾罗乙的刀气,他­操­着琴弦将艾罗乙的攻击切回去,对方木刃一拨,所有的气流通通轻松化解。白麟初面对又一波的刀气接得有些慌乱,但在另一只手上,一把冰箭已经完全凝结好,就等着刀气反切的那一瞬间万箭齐发。

那一瞬间……“轰隆!”他惊得一把冰箭全掉在地上,而艾罗乙的刀气也歪了半分,被他呆呆地一扭头躲过了。

这一声巨响将谷里所有的人都吸引了过来。白麟初一出竹门就看到前方满目未散尽的烟火。贪狼星在烟雾中跳来跳去,大声咳嗽,“小火,怎么回事?晶石一放到阵眼怎么就炸了?”

逍遥谷主站在树顶,居高临下地沉吟道:“奇怪,乾位上的晶石没错,坤位上的应该是那样的。离位上的画法也没有问题,那里的线画一条是对的……还是画两条?应该是一条……但也许是两条……到底是一条还是两条呢?已经爆炸了,难道真的是两条吗?”他望着陆续赶来的人,跳下树来,“紫花,我的那本《星阵录》你记得放在哪里了吗?”

一身紫衣的绝丽佳人认真想了想,说:“那本书火哥你不是放到仓库里去了吗?”

“哪个仓库?”

“十年前,火哥你说堆满了、太脏了、太臭了,有碍观瞻,用裂土大法沉到地里去的那个。”

所有人,“……”

火宇皇最终把目光转向艾罗乙,问道:“接星阵,离位上阵图中心,那里的线是一条还是两条?”

艾罗乙一愣,“你要布那个阵?可惜我从没用过。”他望了一眼身边的白麟初,对方于是开口道,“三条。”

火宇皇眼中一亮,“你没记错?真的是三条?”

在场只有绿波点了点头。

火宇皇又问:“你会用接星阵?”

“没有用过。”白麟初说,“以前在书里瞧见过。”

“那现在还布得出来吗?”

白麟初点头,火宇皇立刻笑道:“那好,请你替我在谷中布下三重接星阵,务必在戌时之前完成,多谢了!”

接星阵,是一个很复杂的大型阵法,不仅要画出繁杂的基础阵图,还要对应每一种星曜画出不同的星位图,另外各种属­性­的晶石的设置也是极为讲究的。刚刚,由于基础阵图上出现了纰漏,晶石居然自动爆裂,亏得两人躲得快没被伤及,地却被炸秃了一块。可见布这个阵还是十分危险的工作,丝毫错乱不得。

但现在,麻烦、危险的工作已经转到了他人手里。解脱出来的苍胧大喜地道一句:“破军大人,交给你了!”然后把满袋子的晶石往人家手里一塞,拎起酒壶乐悠悠地退了十尺远。

唯有绿波上前来微笑着说:“小初,我来帮你,这个阵法在道学院时我曾经背下过。”

她这么一笑,刚刚愤懑起来的破军星也就释然了。

未到戌时,竹门前已经布好了三重接星阵。各­色­的晶石点缀在庞大蜿蜒的阵图上,在月光下放­射­着瑰丽的异彩。

这时候,天上繁星闪耀,地上也似星河。光芒辉映,突然间天幕中的三方猛然一亮,早已守候在侧的火宇皇低喝一声:“来了!”只见地面的三重接星阵同时迸出耀眼的红光,阵图上每一笔都跳跃起光芒,急速地升扬向空中,汇成了三座巨大的醒目的红­色­光柱。

空中的三点星光只是一闪,立刻又坠落下来。两点光芒接应着光柱呼啸而来,亮度越来越惊人。逍遥谷里的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觉得两颗太阳直从头顶压了下来。

“开门!”火宇皇大喊一声,竹门边的苍胧立刻将门推到最开。艾罗乙运起全身力气,猛击向地面的接星阵。阵图轰然散裂,巨大的红­色­光柱慢慢地倒向竹门,而裹在红光中的汹涌而至的星光顺势飞向门里。“轰隆”一声巨响,如狂风过境,等到旁人再睁开眼睛时,光柱已被截断,火宇皇、苍胧、艾罗乙三人奋力拉紧了竹门,还一口气在门上加了十七八重咒。

门内气流翻涌的震动依然清晰地传到门外,不过这时每个人都可以放下提起的一颗心了。火宇皇喘着气微微一笑,“成了,接到两颗星。”

苍胧倚在门上哈哈大笑,“想不到这么顺利。破军大人,多亏了你的阵法,我呀要格外好好谢谢你。”白麟初眉头微皱望向竹门,他大概知道门里接来的是什么了。原本一听到接星阵,他就意识到了这种可能,但没想到那真的可行。

良久,竹门内剧烈的震动终于再难以察觉。火宇皇解开门上的咒,“吱嘎”一声将门推开。众人走进门里,只见静止的空气中停着两枚包裹着柔和光芒的紫珠。苍胧“嘿嘿”一笑,指尖触向其中的一枚,顿时手上紫光一闪,灵珠在眼前消失了,他舒爽地呼出一口气,“借出去那么久,终于又回来了。”

白麟初看看剩下的那枚紫珠,又看向苍胧。只见苍胧扬了扬下巴,说:“白贤弟,那是你的,别人碰不得,快收起来吧。”

遗失了半年的破军元婴,终于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这一次,他刚刚提起一丝道气,紫珠立刻像被牵引一般缓缓浮动过来。手指一接触,珠子连着紫光瞬间就钻进身体里去了。

终究还是他的。

“很好、很好。”苍胧笑道,“破军大人现在是名副其实了。恢复的感觉怎么样?露一手来看看?”说着将地上的凤栖琴朝他扔去。

白麟初单手接住,另一手拉起弦,向他一拨,空气中立刻出现一排冰剑,翻卷着气浪袭向他。苍胧瞪大眼睛“哇哇”大叫两声,瞬间跳到火宇皇的身后。火宇皇一愣,冰剑已然到了眼前,他只来及飞快地化出一面火焰盾,身体却依然被巨大的寒气冲击得后退了两步。火焰盾眼看就要被冰剑冲破,他凝眉又甩出一串火球,终于将那一排冰剑全部融成气体。

“哇、哇,果真不同凡响。不愧是十四星中最凶险的一星。”苍胧吐吐舌头,顺手摸摸火宇皇的头发,“小火,头上有冰渣。”

逍遥谷主一脚把他踹出一丈远。

被艾罗乙护在身边的美美拍着手笑道:“好­棒­呀,小白白!这下终于什么都不差,完全恢复以前那样了!”

艾罗乙淡淡一笑,“不只是恢复以前,麟初现在的程度比起那时又­精­进了一层。不过,”他望向火宇皇与苍胧,“刚刚三曜中的另一枚元婴,不知去了哪里。”

苍胧咧了咧嘴,“大艾,你­操­心的事还真多。天下间的好处岂能由一方占尽了?咱们能接到两星就已经很不错啦。”

火宇皇也是一笑,“另外一星没落在接星阵势必是受到了更强烈的吸引。它自然有它的去处,艾兄不必多虑。”

艾罗乙点点头。紫花苜蓿眨了眨眼睛,说:“白儿已经全部好了吗?那他和绿儿还会继续住在逍遥谷吗?”

白麟初一怔,目光望向绿波。绿波也望着他,眼神犹豫。他动了动嘴­唇­,刚要开口,突然感觉到大地猛然一抖。所有人都是一惊,冲出竹门外的时候,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先前还铺满月光的天幕已经变得一团漆黑。月亮不见了,连星星也失去了踪影。半晌,黑暗中才亮起一点火光,是道法点燃在手指上的火焰。火宇皇咬着牙说:“太­阴­的结界破了……西境月灵塔倒掉了。”

星部里,火铃正站在廉贞府正厅门外。她的手中拿着一份刚刚从正殿领来的要件,天府大人公孙宁亲自嘱咐她尽快交到廉贞大人的手里。她知道,大人正在厅中,昨夜正殿急招各主星议会,廉贞大人回来后,便独自在厅内忙碌。灯亮了一宿,现在将近巳时,他依然没出来过。

火铃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并无动静。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推开了门。

一进屋,她一下愣住了。廉贞大人确实在里面,双目紧闭伏在案上,而桌边满是纸张书籍与凌乱的笔砚。

火铃很快反应过来,他正在沉睡之中。她悄悄地走上前去,把文件放在桌上。她本该立刻叫醒他,可是却又不忍心叫出来。廉贞大人已经连续工作了两天,此时,伏在桌上的他发髻微乱,有几缕青丝掠过他苍白疲惫的脸,垂落到肩颈中。那脸上,眉峰也是深锁着的。

一时间,火铃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只想抚平他紧蹙的眉头,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好。

然而她却没敢做出任何动作,只是呆呆地又凝望了面前的青年半晌,缓缓叹出一口气。

大人他一定是刚刚睡着吧?希望他能够多睡一会儿。

火铃瞥见了一旁的小榻上放着一件衣物。她轻手轻脚地拿过来,发现是一件斗篷。她小心地把斗篷从背后披在廉贞星的身上,刚准备走,桌上的人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火铃?”廉贞星路枫直起身子,淡淡地笑了笑,“有什么事吗?”

红衣女子心重重地一跳,“那个是……天府大人请您过目的文件。”她指了指桌上的文件,尽力舒缓下语气。

路枫一读之下,脸­色­立时沉重了起来,“果然……”他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斗篷滑落到椅子上,“西境那里……我还是去一趟的好。”

火铃一惊,“大人您这就要去西境吗?”

路枫点点头,“帮我请原卿同行,我在殿外等他。”

路原卿,廉贞府内的前辈,是路枫大人得力的左右手。当年火铃刚进入星部的时候,还承他接入府内。

火铃不知从哪里鼓出一腔勇气,带着几分不甘地说:“大人,属下不能陪您同行吗?”

路枫望向她,“傻丫头,西境地势险恶,不是适合女孩子去的地方。你在星部替我做好府内的事情就够了,我很快就回来。”他捡起椅子上的披风系在身上,深深一笑,“谢谢你。”说罢便向门外走去了。

这一天的前一夜,星部中察觉到西境月灵塔的异变。廉贞星出发前往西方后未及一个时辰,白日当空的天幕里又突然闪现出异彩,观星塔中的祭祀惊慌奔至正殿禀报:多年杳无音讯的巨门星……他的元婴重归星位了。

第二十一回太虚异境

绿波收到一封信。信是火铃寄来的,信中说,已经得知她与麟初在逍遥谷平安无事的消息,总算安心。

“小绿,最近星部变故颇多,人心不稳。我也十分想念你。可以的话,请与破军大人尽快回紫坤来吧。”绿波念完信,抬头望向一边的白麟初。

白麟初冷淡地一笑,“火铃居然可以把信寄到这里来,她对我们的下落还真清楚。既然如此,为什么更早的时候不见她只字片语?”

绿波急忙说:“前些日子张涵回紫坤去,火铃姐一定是从他那里得知我们在这里的。小初,难道你连火铃姐也不信?”

白麟初撇撇嘴,又看她,“你想回去吗?”

绿波缓缓地点点头,“我毕竟……还是一名星者。”

他叹了一口气,“好,那我们就回去吧。”

他们终于决定出发回紫坤了。最舍不得的是美美,她抱着绿波就哇啦哇啦地大哭,连一双雪白的长耳朵都涨红了。

紫花苜蓿来送行,艾罗乙和苍胧都在,猫熊也拉着小雪的尾巴放不下手。

“白儿,绿儿,以后一定要常来谷里玩呀。”紫花苜蓿带着仙子般的笑容说。

艾罗乙道:“麟初,今后度德量力、审势择人全在一已心念之间,凡事拿捏稳了再动手,自己多保重。”苍胧笑嘻嘻地说:“白贤弟,后会有期啦。保重保重,对啦,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要懂得节制,不要玩坏身体啦,不要吃坏肚子啦……”

这时,美美一边抹眼泪一边递过去一只布袋,“小白白,这里是我特地挑拣出的上好萝卜籽,以后……自己种自己吃……多吃胡萝卜……脾胃好……身体好。”

众人之中独不见逍遥谷主火宇皇,紫花苜蓿解释道:“火哥身体抱恙,正在修养。”

而苍胧更是给出了详细说明:“小火他呀就是吃东西不节制,撑坏肚子,现在下不了床了,所以白贤弟以后一定要注意养身之道。”

几人行至谷口,远远地就望见一个人倚着石门抱臂而立,看到来人,他抬起胳膊挥了挥手。直到走得很近了,大伙儿才发现这人正是火宇皇。不过此时他穿着很厚的袍子,戴着臃肿的大帽子,双眼上还架着两张黑糊糊的薄片,十足怪异。

“谷主,您不是生病了吗?”绿波问。

遮住大半张脸的火宇皇依然看得出在笑,“今日贵客辞行,未来得及替你们饯行,岂可连送行也省了?绿姑娘,”他伸过双手想拉住对方的手,“逍遥谷随时欢迎你再次光临……”

火宇皇的手被白麟初接住、拉开,“谷主,不必多礼。”他硬邦邦地说,“曲有终时席有散时。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了,更多谢你特地前来送行。你的病不是很厉害吗?”他突然隐隐地一笑,压低声音说,“是不是像上次那样连眼睛头发也被殃及了?请快回床上去躺着吧。我们这就走了,告辞。”

说完,他立刻转身准备去开前方的石门,可还没动手,石门突然轰隆隆地自己打开了。

门外跑进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子,一见他们就大叫道:“住在这里的是太阳主星吗?快请他下山,东和城不行了!”

很快,她停下了呼叫,双眼定定地望着最前面的人,不敢置信,“是……是你……是你们?”

白麟初有也愣住了。他张着口,良久才报出对方的名字:“尹织?你怎么在这里?”

三年前在道学院与他同辈的尹织这时正是仲字辈的弟子,而每逢这一辈,学生们都将前往风华大陆上各个地方进行整整一年的实践训练。

尹织说,他们一队的驻地就在东和城外的绣玉山道中,原本训练、生活一直都很顺利,但昨夜星空骤变之后,周遭却突然涌现出来大量的魔物。

尹织说,魔物中有妖鬼、有魔兽、有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怪物。它们来势汹汹,单是妖鬼也不知比以往强悍了多少。他们一队四人加上领队,根本无法抵挡,后来,魔物们都涌入了东和城。

尹织说,魔物在城里发了疯似的袭击手无寸铁的百姓,领队和队友们拼尽全力在城里救人,结果却几乎全军覆没。

“领队想起东边逍遥谷中住着太阳星位的主星大人,就用了最后的力气把我传送出来,让我请谷主务必前去救援。”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却还是有泪水落下来。她身为紫坤城九王爷的爱女,贵为锦琼郡主,生平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危难,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这位姑娘。”火宇皇说,“我是谷主。你说东和城遭魔物侵袭,只有你一人逃出来吗?”

尹织的目光转到他身上,显然被他怪异的打扮吓了一跳,“谷、谷主?”她惊慌地说,“您就是太阳主星?领队说,逍遥谷只有女子才进得来,所以让我……”

“嘿嘿。”苍胧笑道,“小火,可爱的后辈来求援了,你去是不去?”

火宇皇没答话,似乎在思索,隔着大半张脸的阻碍物看不出他一点表情及动静。

尹织急了,大声道:“请您快和我去东和城吧!情况真的很危急了,你不是守护在这里的主星吗?快去救他们呀!”

火宇皇终于闷闷地开口了:“我是守护在这里的人,但只负责逍遥谷的事情,东和城怎么样,不好意思,实在不与我相­干­。”

尹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答复,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身为太阳主星,怎能置满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她又急又怒,转向白麟初,“白麟初,你也是主星对不对?还有绿波师姐,我们的领队就是当年和你同辈的诸良师兄呀!求求你们快帮帮我们吧!”

“我和你去。”白麟初说。他早看出绿波满脸焦虑的模样,尹织一提诸良,她更是明显一震。看着她投来惊急的目光,他自然很清楚她的意思了。

“谢谢你们!”尹织感激得直掉泪,当下转身向谷外跑去,临走时还不忘朝逍遥谷主狠狠瞪了一眼。白麟初跟着她出谷,绿波回头向众人行了一礼也飞快地跟上前去,小雪也一甩尾巴紧跟在她身后跑掉了。

艾罗乙望望火宇皇,“我若离开,你可以吗?”

火宇皇轻飘飘地挥挥手,示意他离开。苍胧笑着钩住火宇皇的肩,“大艾你是大侠,救人怎么能少得了你?你就快去吧!我陪小火在这里逍遥就行了。”

艾罗乙点点头,当下奔向谷外。

“艾艾等我!”白光一闪,美美瞬间化作一只白兔跃上艾罗乙的肩,随着他很快消失在剩下三人的视线中。

“都走了呀。”苍胧懒懒地笑着,逍遥谷的大门轰隆隆地又合上了。

“小火,只剩下咱们三个了。要不要回去喝几杯?”他正要转头,突然听见身边“哇啊”一声,火宇皇一口鲜血喷在他半边肩上。

“火哥!”紫花苜蓿惊叫。

苍胧抱住火宇皇摇摇欲坠的身体,冷静地吩咐:“妹子,快去逍遥居把药准备好,我这就带他过去。”

紫花苜蓿含着泪跑向逍遥居。苍胧将真气输入怀中人的体内,却遇到阻滞重重。火宇皇的帽子滑到地上,倾泻下满头的黑发。苍胧一把扯下他脸上的东西,恨恨地骂:“每次看到你这个样子我都想揍你一顿!为什么总这么逞强?我去叫艾罗乙回来!”

火宇皇一手抓上他的领口,张开漆黑的双眸紧皱眉头道:“别叫他!他早些把那边的事了结掉也好。这边我还撑得住。”

苍胧咬牙道:“这么多年来你就只会撑着。东边是你一个人守着,如今西境你也要全揽到身上来吗?我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火宇皇推开他站稳身体,轻笑着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我可没你说的那么空闲,哪里有工夫管别处的事?单单只在逍遥谷下棋抚琴已经很忙了。”

苍胧高叫道:“东方结界被损坏又不是你的关系,你何苦还在这里撑着它?那些都是你的命呀!它总有一天会把你的生命力吸光的!你……你昨天居然还把道气传到西境去,你都变成这个样子了,还以为我不知道吗?”

“少说废话!”火宇皇冷下脸来,“这个样子又怎么了?反正我就是要守着逍遥谷,你要帮忙就动手,不帮就滚。”

苍胧口中狠狠地骂了一句,冲过去抱起他,“我不帮你还有谁帮你?”他抱着他飞快地向逍遥居掠去了。

尹织带着白麟初、绿波赶到东和城的时候,城里安静得出奇。穿越了几条街道,不要说人,就连一只猫的影子也没看见。

“大家都去哪里了?”尹织惊慌四顾,“他们不会都……要是再来早一点就好了,要是再早一点的话……”

“别慌。”白麟初说,“街上没有血迹,也没有杀气。虽然不确定那些人怎么样了,但还不至于都死光了。”

尹织咬着嘴­唇­,“为什么偏偏我们会遇上这样的事?要是大家出了什么事,我、我……”

绿波拉住她的手,温柔地拍拍她的背,“我了解诸良大哥,他绝不会那么轻易被打败的。”她说,“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怎么找?现在什么人都看不到,他们真的还活着吗?连魔物也不见了。”尹织抽咽着吸了吸鼻子,“不过是学院例行的训练,怎么会变得这么危险?要是早知道这样的话……”

“你就不来吗?”白麟初接道,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尹织飞快地抬起头,“我没这么说!”她气愤地望着他,心中却是一阵委屈,“我会去的,将来我也一定会考上星者的,你不要瞧不起人!但是……现在我们还不是星者呀,那么多的魔物,不是道术模拟出的,而是真正的一口咬下人一条胳膊的魔物!只有诸良领队一个星者,带着我们四个道学院学生,你不觉得这实在太过分太危险了吗?”

“是很危险。”白麟初说,“如果早知道这样的话我也不会让你来。这本不是你们该应付的事情,你们更不必为它丢掉­性­命。所以,我一定会救你们。”

尹织愣愣地看着他转身飞跃上屋顶快速地前行。一旁的绿波冲她笑笑。小初,想起当年训练时的事了吧。同样走过的路,同样遇见的事情,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的耿耿于怀。所以,他现在一定无法对他们置之不理,他已经从被救转换到救人的角­色­了。

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绿波拉起小师妹的手,快速地飞跃着跟上前去。

东和城万籁俱寂,有风在流动,阳光也很明媚,可是却没有生息。所有的人与整座城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白麟初片刻未停地奔向东和城那最高的一座塔。虽然很隐约,他还是从那里感觉到了妖鬼的气息。刚刚落定,他就发现了从另一条路上赶来的艾罗乙。

“麟初!”艾罗乙怀抱着白兔停在他面前,“你也觉得这里有问题?”

白麟初点点头。艾罗乙刀气一指,塔门“啪”地向里打开了。塔里依然不见人,安静得很。尹织跟着绿波一路赶来,气喘吁吁地问:“大家……大家在塔里吗?”

“这里面有妖鬼未散尽的气息。”白麟初回头看向她,“塔里或许有危险,你不要进来。绿,你和她一起留在外面吧。”

尹织闻言大声道:“不要!带我一起去,我什么也不怕,我会帮上忙的!”说着,未及旁人的阻止,她率先跑进去了,“我去找人!”

“师妹!”绿波跟上前去拉住她,谁知脚一踏上塔门里,地面突然碎裂开来,变成一片黑暗的空洞。她惊呼一声,与尹织一起掉了下去。

“绿!”白麟初大叫一声,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看见两位主人同时消失的小雪当下也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艾罗乙震惊地看着塔内虚空的地面,只见一片黑暗中缭绕着淡淡的烟雾,根本瞧不见尽头。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营救掉下去的几人,直觉地向后退去一步。谁知地面的黑暗眨眼间延伸到门外,脚下的地迅速地全裂开了。

艾罗乙及时跃至空中,向塔檐上踏去。然而眼前一晃,整座高塔竟如幻影一般完全消失掉了。他心中大震,踩上刀刃借着刀气浮在空中。原本明亮的天空霎时暗下来,黑暗由地到天连成了一片,把整个世界都笼罩了起来。

“这是……太虚异境?!”艾罗乙只觉得身体骤然失去了依托,直直地往下落去。此时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只是抱紧了怀中的白兔,随着黑暗坠落下去。

黑暗、急速的扑面而来的气流、看不见底的高度。

在这样的坠落过程中,白麟初张着双眼紧紧盯着先落下去的两个人影,可是很快,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如光点一般倏然消失了。

下落的趋势依然没有平息。黑暗中突然传来亮度。气流渐缓,白麟初调整身体轻盈落地,一踩上地面却如同踩在了棉花里一样。四周也再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明亮逼人的白光了。

这里像一间屋子,地上铺着很好看的方形雕花大砖,踩上去的感觉却很柔软。周围并没有墙壁,也没有屋顶,不过视野只限于面前四四方方的一块,更远的地方都被浓浓的白雾隔断了。

“绿!”他大喊了一声,如预料般地没听到任何回应。脚步向前一迈,踩上的那块花砖突然闪出一股蓝光,连带着四周的数块花砖都闪耀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满地忽蓝忽绿的光芒才慢慢消失。

白麟初明白,自己被陷在阵中了。此时,稍微走错一步都不知会引发什么后果。但却不能不动。

他手上凝出一只冰球,将球沿着刚刚一路亮­色­的花砖轻轻丢了过去。冰球笔直地一路滚过,地面顿时接连亮起一片光芒。突然,球下地面一暗,那一格花砖竟然变成了一块黑洞。冰球瞬间掉落下去,与此同时,四周传来巨吼声,一座铁塔般的巨大漆黑的身影从天而降。那是一只猪头人身的怪兽,嘴里伸着六尺钢牙,双手挥舞着巨盾扑过来。而周围的景象一晃变成了一片黑天绿地的草原。

环境是阵法内的虚景,怪兽却是真的。白麟初瞪大眼睛,认出它是传说中的魔兽“凿齿”。瞬间,凿齿如刀的长牙就到了他的咽喉前。不容多想,他左掌拂过右拳,凝结出一把晶莹剔透、寒气逼人的冰剑,拳握剑柄,“叮”的一声向猪牙挡去。凿齿长牙之上顿时覆上一层寒霜,唾液连着舌头都冻结了起来。它仰天翻腾,从鼻子中发出骇人的闷吼,同时高举双臂,“哗”,手上的巨盾竟一下拆成了两面,钹镲一般地从两边朝对手击来。

白麟初将剑身一横,冰剑被盾击中两头,“哗啦”就碎了。他趁此向后跃开,两面巨盾撞在一起,发出千钧重响,震得大地都在晃动,盾也在剧烈的撞击下裂开了。凿齿丢下盾,双拳捶胸,口中喷出三丈火焰,不但融化了所有的冰,还汇成了一只巨大的火球袭向白麟初。

“冰龙牙!”白麟初念出咒诀,无数冰牙汇聚成数条冰柱,长蛇似的绕住那一团火球,在空中盘旋翻滚,真好似白龙戏珠。剧烈的热气飞快地就将冰龙化成了白雾,而火球本身也消失无踪了。

白麟初又一道冰龙牙过去,将凿齿刚要出口的火焰打回了喉咙里,并再次冻住了它的长牙。接着他旋身挥掌一击,“咔嚓”就将凿齿的两只长牙削断了。凿齿不敢再战,吓得转身就跑。白麟初也不追它,只在手中凝出一支短小的冰箭,手指轻弹,冰箭飞­射­出去中正凿齿的后心。猪头人身的魔兽嚎叫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四周景物一晃,又变回了花砖的房间,白麟初已经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只要是阵法,就可以依照它的规律寻找出阵眼加以破解。不过此阵之中还含着“禁点”,一旦踏上就会招来魔兽。

回忆着先前地面光­色­的变化,稍加推算,白麟初目光落在了左角的一块花砖上。他手中冰箭一弹,“啪啦”,那块砖被打没了。

周围的白光渐渐变暗,房间的感觉也越来越模糊。阵眼已经破解,白麟初的目光又依次扫过其中的九格花砖,趁它们尚未消失,手中飞出九支冰箭­射­过去。那九格花砖都是“禁点”,一被击中,四周顿时轰然一声巨响。一队队石妖、鬼兵、灰锥鸟以及数头巨兽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些家伙,如果不来这里,就会落到别的地方去吧。还是解决一个少一个的好。

两把冰剑斩去石妖鬼兵,漫天扬起的晶莹箭雨击落下空中的灰锥。面对合拥而来的巨兽,他后退一步,提足气一掌将寒气发出,对面立刻又多出了一排冰雕。这时他慢慢念出“雷鸣四野”的咒诀,顿时天地交织起一片雷光火­色­,所有的冰雕顷刻碎裂无踪。

终于整块地面都消失了,原来还存在的几分光亮很快被黑暗包围。白麟初站定在原地,等到四周的气息稳定了,他发现自己原来是站在一条幽暗的石径中。

一滴水落下来,他抬起头,看见顶上的石壁缀满了钟|­乳­石,地上四处也布满了石笋。这里隔绝了日光,不过山石中含有矿物,闪着一点一点的金属光泽。白麟初向前走了几步,石径一下开朗起来,形成了一个山肚,其中还映着一片幽幽的碧光。

白麟初走上前,发现那原来是一潭碧水。潭的面积不大,水看上去却很深。他又望向四周,除了来路再没找到其他的出口,看来这一头是走到底了。他正准备转身折回,目光瞥过潭水,突然觉得不对劲。这一池水波,碧光盈盈,却为何丝毫没有映­射­到自己的身上以及头顶的石壁上?

水是假的,光也是假的。白麟初手指上雷光一动,那片碧­色­之上立刻泛起一片青白的电波,满潭的水被击得一片翻腾。顷刻,水­色­消失,那块地上出现了一个蜷缩着的身影,披头散发,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那身影先是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开始重重地喘息起来。突然,他从身下抽出一把长剑就暴起扑来,口中嘶哑地大喝:“妖魔!看剑!”

白麟初一惊,徒手接了他两招。那人不依不饶地挥剑猛刺,剑上竟带了几分道气。

莫非是自己人?白麟初道:“停手。”那人哪里听他的,剑招愈发狠命。突然一招极快的剑气袭来,到了眼前又分成八股剑影,带着逼人的寒气从八方刺来,根本让人无处可遁!

白麟初一时大震,被那凌厉的剑气削去了半截袖子。他心中只想着,难道这招是……“雪影”?没错,这套剑法他还曾经使过一招半式。而“雪影”剑法的传人除他之外天下不会再有外姓。

白麟初伸手在那人右臂上一缠,当下把他手中的长剑卷到了地上。他一手反擒住对方的两只手,另一手抓住他的一头乱发,扯起来去看他的脸。

果然没错,白麟初出叹了一口气,居然真的就是那家伙的脸,那个三四年前白痴似的同自己恩恩怨怨了一年的家伙。他本以为自己都忘光了,想不到现在竟然还记得清晰。

也是,记得尹织,又怎么会不记得他?

对方却似乎还没清醒,只觉得自己又被敌人制住,大吼着张口就咬,一咬就把白麟初没了袖子的手臂咬出一道血印子。

两巴掌打在他脸上,“姓花的,你狗啊?给我清醒点!”那人被扯着头发强迫着睁圆了双眼,并听着对方怒吼,“看清楚老子是谁!”

是谁?花子泰一愣,脑中冷下来。领队?同伴?自己不是亲眼看见他们被妖魔打入了无底的深渊了吗?眼前一张冷峻又怒气冲冲的脸渐渐清晰起来,他的眼睛也瞪得大到不能再大。

“白、白麟初?!呜哇……”

第二十二回真真假假

幽暗的石径中一前一后走着两个身影。前者走得飞快,后者虽然脚步踉跄但也没落下多远。

“麟初!破军大人!”道学院仲字辈弟子花子泰悲悲哀哀地喊着,“对不起啦,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啊!我……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我绝对不是故意咬你的!”

“好了,到此为止。”白麟初甩着光光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说,“我又没和你计较。现在我赶着去找人,你少∴滦。”

花子泰追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另一只手覆在他被咬伤的地方,很快,伤口就在一片柔和的白光中愈合了。

白麟初边走边看了他一眼,“你的医系道法算成型了。”

花子泰笑道:“花家本来就是专攻此术的,我当然也逃不掉。”

“医系很不错,战斗时在后面当保姆,安全又实用。”

“什么啊!”花子泰撇撇嘴,“长于医法又不是只会这一项。医法是我家学,除此之外我还修了剑法与冰系破魔道法,战斗的时候可不是只会躲在后方苟且偷生的人!”

“好了,你打起来架来怎么样又关我什么事?我现在忙着找人,你少∴碌恪!

花子泰扁着嘴瞪着他,脚下却不敢慢下分毫。这个小子,依然是这样傲慢又嚣张。他明明比自己还小上两岁,却厉害得匪夷所思。自己还没出师,他却已经当上了主星,真是让人不甘心。可恶!

良久,他又叹了一口气。这位年轻的破军大人也许并不知道,自他离开道学院之后,许许多多的弟子都将他当作了目标,无论是他所修的属­性­还是偏爱的阵法,无不争相效仿……其中也包括自己。

他若知道了,一定又会如三年前那样讽刺地笑起来吧?

花子泰偷偷望过去一眼,发现白麟初只看着前方,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唉,得了吧,这小子哪里会将那些事放在心上?他们在他的眼里,也许永远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吧。

多讲一句话都嫌人家∴拢还没口德、瞧不起人、嚣张……这个臭小子!他偏偏为什么还会觉得想他?

花子泰摇摇头,心里想着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东西才会是这小子放在心上的,口中当下默默念了咒诀:疾风之步!天胄灵甲!一瞬间,白麟初只觉得身上一轻,步子迈得愈发轻快,周身也似添了一层暖气,­精­神大振。

他转头冲着花子泰一笑,“我还不知道保姆有这么些独到之处呢,你真能­干­。”

花子泰实在不知道该对这番称赞作何感想,正在头脑发涨之际,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害得他差一点撞到他的身上。

“怎么了?”他捂着鼻子脱口而出。同时听见白麟初低低沉沉的声音,“居然又是尽头。”

他抬起头望去,可不是,前方一片石壁从底封到了顶,哪里有一点出口?

那一头是死路,这一头也是死路。石径中途再无旁枝,两头的封闭也是浑然成天,看不出一点人为手段的痕迹。

白麟初突然转向花子泰,厉声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花子泰一愣,这才慌忙打量四周,“我……一开始不是在这里的。”他皱着眉回忆,“我们被逼到一个悬崖上,诸良领队在危急之中将尹织传送走了,后来大家先后都被魔物打落了山崖……”

“哼,东和城方圆百里之内哪来的悬崖?”

花子泰猛然看向他,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是呀,仔细一想,他们当时明明都在城里,怎么又到了悬崖上了呢?

白麟初伸出手,“借你的剑一用。”

花子泰抽出自己的飞云宝剑递给他,忍不住说:“你身为主星,怎么连自己的剑也没有?”

“半年前丢了。”白麟初说,手上轻轻一转,一股戾气从剑身掠过,“刷”地扩散向四方。

“还不错。”他笑了笑,“要是冰剑的话估计就承受不住了。”说着,他挥剑劈空斩去,花子泰只觉得一阵飓风飞扬,凌厉的剑气压迫得眼睛难以睁开。头顶响起轰隆隆的破裂声,他强睁开双眼望去,竟看见石径的顶上被切开了一个硕大的洞口,碎石尘土“哗啦啦”往下落。

但是为何地面的土石却没有多出一点?

很快,那个狭长的洞口扩大成了整片的黑暗,四周的石壁也慢慢地消失。花子泰目瞪口呆,白麟初冷笑一声,“阵中之阵,全都是假的。”他刚要收剑,突然听见远处一声惊叫,“救命呀!”

两人在黑暗中对望一眼,“尹织?”

白麟初当下提剑循声奔去。花子泰紧跟其后,并念道:“照明!”顿时他的脚下多出了一个光圈,在黑暗中发出闪闪的银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大片视野。前方的人又一次回头对他笑,“保姆真是厉害。”不过这样的称赞谁能高兴得起来?花子泰只觉得哭笑不得。

少女的脚步和另一个粗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已经看清了她惊慌的脸。确实是尹织,她正被一头狮兽追赶,逃得狼狈不堪。

白麟初飞身过去拉过她将她推给了花子泰,自己纵剑击向狮兽。等他解决了那头狮兽,花子泰也治好了尹织身上的几处抓伤。

白麟初急着问:“绿波呢?她和你一起掉下来的,你知道她在哪里?”

尹织哭哭啼啼地摇了摇,“我掉下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周围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我独自走了半天,终于看见了前面的一点亮光,跑过去后发现外面是一个花园,里面有很多人坐在地上,似乎都是东和城里的居民。可我的脚刚踏进去,一只狮兽就冲了过来。我打不过它,只得转身就逃。本以为会丢了­性­命,幸好……幸好碰到你们了。”

“你说的那个花园在哪里?”

尹织抬起手指向前面,“就在那里不远,我就是从那儿逃来的。”

白麟初说:“我们走,去那里看一看。”

三人没走多远,果然望见一个白亮的出口,奔到边上一看,外面真的是一片姹紫嫣红的美丽花园,不过花园里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白麟初带着疑惑的目光望了望尹织,她咬起嘴­唇­,低声道:“刚刚里面明明有很多人的,为什么现在……”

“八成又是什么骗人的把戏。”白麟初冷笑。

花子泰犹豫地问:“要不要进去看看?”

白麟初已经抬脚迈了进去,待在那一团黑暗中也是无济于事。于是三人一并跃进了花园。

花园中阳光明媚,香气袭人。园中海棠、芍药、茶花开得一派生机勃勃。园子依山而建,外沿围着篱笆,远处又是一黛青山。回头再看三人出来的地方,原来是山壁上的一个小山洞。

尹织拉紧白麟初的手臂,寸步不离地走在他身后。花子泰在前面走快了几步,突然盯住一片花丛,“这里有人!”

一个村­妇­打扮的女子战战兢兢地从花丛里爬了出来。花子泰和颜悦­色­道:“别怕,我是道学院的弟子,那位是星部的主星大人,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村­妇­依旧抖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恐地盯着他。花子泰叹了一口气,刚想上前检查一下她身上是否有伤,突然发现前方花丛一阵异动,许许多多的人从那里站起身来。几十个……起码有上百个,同时将视线死死地盯在他身上。

“这,大家……”他心中一紧,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他慌张地回头去望白麟初,哪知竟看见贴在他身后的尹织面孔骤然扭曲,张开一张满是尖牙的血盆大口就向白麟初身上咬去。

“小心!”他焦急地大喊,白麟初却头也不回地向他冲过来,挥剑击出惊人的寒气,再一转身,剑尖正好指向已经面目全非的“尹织”咽喉。

“哈哈哈哈!”剑下的妖魔脖子一扭向旁边弯出了一个弧,他扭曲着身体怪笑着,“打不中、打不中!破军星,你是杀不了我的!”

白麟初又一剑刺去,眼看剑尖已经没入了他的心窝,哪知那妖怪突然全身变得透明,化作一团烟雾消失了。

园中只留下他刺耳的怪笑,“呵呵哈哈,相由心生,心由我生,想变谁来就是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间谁知我是谁,谁是我?”

花子泰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消失,一回头,发现身后正竖着一面冰墙,那正是白麟初刚刚的寒气所形成的。墙的后面,先前的上百人已经全部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妖魔,疯狂地击打着冰墙企图扑过来。它们之中还有的喷出了团团火焰,眼看就要将墙摧毁。

“快走!”白麟初一把拉住他钻进来时的山洞,在洞口加了冰锁。两人在黑暗中一阵狂奔。花子泰脚下机械地跑着,脑中却是一片茫然,他心里想着刚刚那妖魔的笑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呀,在这个四处都是幻象的地方,有谁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如果刚才,他真的接近了那些“村民”……一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那样的话估计自己已经尸骨无存了吧。他又抬眼望向跑在前面的白麟初。真真假假,如果这个“白麟初”也是假的话……念头一过脑子,他顿时周身一寒,脚步也慢了下来。

前面的人竟然也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阴­森森地瞪着他。

“说!你是真的花子泰还是假的?”

花子泰一呆,“等等,你问我?我当然是真的花子泰!混蛋,你居然怀疑我?”

飞云宝剑“刷”地架上了他的脖子,“你才混蛋呢!你说真的就是真的?哪个假货不嚷着自己是真的?拿出证据来,呆蛋!”

拜托,不要拿他的宝剑来威胁他呀!“你,等等……你别冲动,让我想想。我、我姓花名子泰,家在紫坤城。我们花家乃是风华大陆四大世家之首,我在家中排行第五,生辰八字是……”

白麟初打断他:“谁管你这些?说些我知道的事情来!”

花子泰满头大汗,“那个、那个,对了!你还记得吗?在繁英斋的时候,你把我冰在陷阱里、你把我锁在房间里、你把我从床上踢下去……”

“够了,我知道是你了。”

宝剑从脖子上拿了下来,花子泰终于松了口气,“麟初,”他问,“我们该怎么从这里出去?”

回答他的是昔日同窗闷闷的声音:“不知道。”

黑暗无边,四面八方高低远近没有尽头。

白麟初说:“这里也是阵中,却感觉不到阵眼的存在,无法破解。”

花子泰急道:“那该如何是好?麟初,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白麟初森然一笑,“你知道我是在哪里发现你的吗?是一潭假水之中。”

花子泰愣住,“那、那又如何?”

“那一潭假水是困住你的阵法,阵眼不在里而在外。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我多事毁了那潭水,你可能就一辈子被关在水底,就算不久醒来,也不过是活生生地做了一只水鬼。”

花子泰冷汗涔涔,“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所在也是一个阵眼在外的阵内?如果没有人从外面破解它,我们就永远出不去了?”

白麟初点头,“里里外外重叠了这么多阵法,确实厉害。真没想到妖鬼一族已经聪明到这种地步了。”他的目光突然又是一寒,“不对,我早就已经知道‘他们’聪明得很了,居然忘了。”

花子泰来回看看,忍不住道:“我们……要不要再去刚刚那个出口试试。”

白麟初冷哼一声,“你还想去见那帮妖魔鬼怪吗?”

花子泰咬牙道:“大不了和它们拼了,总比一直待在这一片漆黑中好。”

“和它们拼?”白麟初冷笑,“你以为你是谁?那种数目的高级魔物你站过去的一瞬间就直接灰飞烟灭了。何况,你确定‘它们’真的是魔物?”

花子泰一惊,“什么……意思?”

“那妖怪能把自己变成|人,就不能把人变成魔物吗?”白麟初的声音越发冰冷,“你别忘了,我们刚进那里的时候,可是连一丝妖鬼的气息也没感觉到,除了……‘尹织’身上所带的狮兽的味道。”

花子泰已是全身大震,“这、这……”

突然黑暗中又传来一阵夸张的笑声,“呵呵哈哈,破军星,好聪明,对对错错,错错对对,是人是妖,谁知道?不动不动,留在此处,年年月月,永永远远!”

白麟初挥剑就朝那笑声的方向击去。只听“当”一声重响,一股旗鼓相当的力量从相接的兵器上穿过来,把他震得连退数步。

眼前先是一亮,熟悉的声音跟着就响起在耳边——“麟初?”

“小白白!”

视野中装满了高大的武曲星与兔耳少女的脸孔。白麟初甩了甩胳膊转头望着花子泰笑道:“哈,这不是解开了吗?”

艾罗乙那一击的力量,绝不会有假。

现在,白麟初、花子泰、艾罗乙、美美四人正处于一片冰湖岸边。刚刚,艾罗乙斩去了湖边的一株黑树,这才破解了白麟初他们所陷的阵法。了解了他们这一边的情况后,艾罗乙沉吟道:“这些阵法所依托的母体,其实是一个名叫太虚异境的虚幻空间。里面重重阵法重重陷阱,若是被困在其中,有可能永生都不得超脱。而出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打败这个太虚异境的­操­纵者。”

白麟初皱眉,“我们已经被困在里面了,如何去找那家伙?”

“这个倒不必担心。”艾罗乙说,“太虚异境的­操­纵者必须身处此境之中。据我所知,风华大陆上唯一能启动太虚异境的人早就……被封印住了。而多年之前,传闻鬼族之中一个名叫幻心鬼的魔将学会了它。那件事当时只被当作谣传,毕竟谁也不会相信那样厉害的道法会被妖鬼所掌握。但现在看来,那确实是真的了。”

“幻心鬼?”白麟初回忆起先前的那些怪笑,“我们也许已经见过他了。”

“哦?你和幻心鬼交过手了吗?”

白麟初凝眉道:“那妖怪幻化成|人形,又能折变身体,兵器刺不中他,最后他还化成一阵青烟跑了。”

“确实是他!”艾罗乙说,“幻心鬼­精­于幻术,不但能变化形态迷惑人的耳目,还会读取人的心思继而蛊惑人心,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白麟初的目光锐利起来,“下一次碰见,我绝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地跑掉。”他说着,视线落在前方的一片冰湖上。

湖面银光闪闪,白气升腾,然而人站在湖边却感觉不到什么寒冷。白麟初突然觉得,布下这里重重幻景的幻心鬼,是不是有点缺乏常识?怎么每一处的破绽都如此拙劣?

艾罗乙的注意力也在那片冰湖之上,“我和美美刚到这里的时候,四周本是一片黑森林。刚刚砍去了最后一棵黑树,晦­色­才逐渐消失,你们也从其中出现。这湖现在出现在这里,明显是引人上钩的。麟初,小心为妙。”

白麟初走近湖边,执起飞云剑轻轻探向湖面。剑尖与冰一相接,立刻被一股腐绿­色­的气息缠绕上,那绿气飞快地顺着剑刃蹿上来。

“麟初,是腐毒,快松手!”

艾罗乙一声大喝,白麟初松开剑柄急退开湖边。而那把飞云剑瞬间完全被绿气裹住,“咚”的一声轻响,笔直地没入了湖里。湖面上的冰依旧完好如初。

“剑……”花子泰嗫嚅了一声,还是把对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无价好剑的悲痛与不舍咽回了肚子里。

白麟初到底是回头给了他一个抱歉的表情,虽然他紧接着又问道:“阿花,还有没有备用的剑了?”

“没了。”花子泰苦着脸回答,又加了一句,“别叫我‘阿花’……”

美美“哗”地抽出一柄青光盈盈的长剑扔给白麟初,“小白白,这把青剑带着灵气,百毒不侵,你用它试试。”

白麟初接过青剑就向湖面斩去,顿时湖上的冰横裂开来,大股绿­色­腐气从其中喷薄而出。四人急忙掩住口鼻后退。艾罗乙一记刀气劈开冲到众人面前的毒气,白麟初飞快地竖起一面冰墙挡在前方,阻断了腐毒侵袭。良久,绿­色­的气息终于散尽,虽然几个人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绿斑,不过美美是医疗圣手,花子泰也­精­于医系道法,几人很快就理清了身上的毒气,美美还变戏法似的撒开一瓶药粉,顿时几人的吐吸间如闻琼花绽放,无比清香酣畅,哪里还嗅得到一丝异味。

再次来到湖边,只见满湖的冰水已经荡然无存。这湖上面大,底下小,湖水一­干­俨然成了一个偌大的空锅。而湖底却不是泥土,居然平坦澄亮如镜,那其中还有影像摇曳。

白麟初目光一紧,霎时望向了湖底。美美也看清了,惊叫道:“镜子里……是小绿儿!”

绿波的面前是一只双头巨鹰。隔着镜面,众人清楚地看见她持剑与双头鹰战斗,却什么也触摸不到。白麟初握紧拳头就要向镜面打去。

“麟初。”艾罗乙低喊了一声。

白麟初停住了拳头,他明白艾罗乙的意思。这里的事物大多虚幻不实,就算真的是绿波,影在此间也不等于人在此间。眼前只是一块镜面,毁了它根本不知结果是利是弊。若是因此冲击到镜中一方,就真的坏事了。

绿波的战斗并没让这边几个人太过担心,她引雷光于剑上,不久就击败了双头鹰。白麟初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又叹了一口气。绿波这么厉害,完全可以保护自己……但其实他更希望能够让自己去保护她……算了,只要她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了。

镜中的绿波收剑入鞘,转身向前走去。突然,倒在地上的双头鹰其中一个脑袋的眼睛猛张,扇起翅膀暴风般地从背后向她袭去。

“绿!”

“小绿儿!”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绿波被双头鹰的铁翅扇倒在地,又狠狠地丢了过来。她强撑着支起手臂,痛苦的表情正对着镜面。双头鹰的利爪又从空中抓了下来,她满脸震惊,直望向镜面。就在这当口,她的肩头又挨了一记鹰爪,血顿时就渗了出来。

她一手捂住肩头一手拼命地拍打在镜子的另一面。救我!小初!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几个人完全看得懂她在说什么。白麟初再也忍不住,举剑避着她的身影向镜面上斩去。

镜面一遇剑气,竟如水波一样化开了。绿波从那里面跌出来,跌在他的怀里。双头鹰也从里面飞了出来,厉声高叫着扑向他们。

白麟初一手搂紧绿波,另一手扬剑斩向双头鹰,将它一剑击毙于地上。美美、艾罗乙、花子泰都围上前来。绿波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努力地笑了笑,“小初,终于找到你们了。”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湖岸上传来,“武曲大人,美美姑娘!小、小初?你们都在这里?”

所有的人都是一惊,视线飞­射­过去。只见岸上竟也站着一个绿波,正瞪着惊奇的双眸望着白麟初怀里的人,“那、那是?”

突然间她大喝道:“小初,快离开她,她不是我呀!”

湖底的绿波挣扎着站起来直视着她,“你是谁?为什么要扮做我的样子?”

“你!”岸上的人怒道,“可恶的妖魔,快给我滚开!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湖底的人咬了咬嘴­唇­,脸­色­苍白,“不要再假扮我的样子,快点现出你的真面目!你究竟是谁?”

岸上的人跺跺脚,“小初,美美!你们不要被他骗了!那家伙是幻心鬼变的呀!”

“奇怪。”花子泰低声地嘟囔着,“绿波师姐也听说过幻心鬼的事吗?”

美美看看白麟初又望望艾罗乙,“那个小绿儿……好凶猛哦。”

湖底的绿波深深看了白麟初一眼,“是我,小初。相信我。”

此刻岸上的人已经按捺不住,提剑叱向湖底,直朝着下面的绿波刺去。白麟初挥剑“叮”一声架住她的剑,接着一掌将她击飞出去。

“喂,小白白!”美美突然大叫起来,却只来得及接住飞过来的女孩子。

白麟初一转身就抓住了另一人的喉咙。

“小初?”她惊慌地张着双眼,艰难地吐出字句,“你……你不信我?”

白麟初淡淡地说:“我说过,再次见到,决不会让你再跑掉的。”

手中的人瞬间扭曲了面容,身形猛缩,却没能快过对方的寒气。湖底白光一闪,扭曲了大半的人形已经被冻结在一个长长方方的冰块里,再也动弹不得。

美美扶着绿波一道从地上爬起来,“对不起哦,小绿儿,我最后才认出是你,还是因为上次我给你的这把白剑与小白白手上那把青剑相撞发出的共鸣声。不过,小白白是怎么认出来的?”

绿波揉了揉脑袋,也扁着嘴看向他,表情隐约还有些委屈。他顿了顿,只好说:“我自然知道是绿,一眼就看出来了。”

“骗人!”美美存心拆台,“你一开始看到那个假的小绿儿可担心得不得了呢,还那么紧张地搂着她。我们差点都以为你要把真的小绿儿打死呢!”

“是你自己胡乱臆断的,我根本没要那么做!”白麟初吼叫,又偷偷望了一眼绿波。糟了,怎么看上去更委屈了?他急忙说,“绿波不会连一只鹰也对付不了,也从未主动求过我去救她,她只会在危难之时来救我,她更不会把相不相信挂在嘴边。而且,那妖怪身上只有老鹰的臭味,没有一点……一点绿身上的味道。”

“小初,”绿波终于开口了,“我不怪你分辨不出,因为……我自己一开始也没分辨出来。”

“什么什么?小绿儿,难道说你之前也遇到幻心鬼了?”美美紧跟着问。

绿波点点头,“刚刚我碰到了假的小初,差一点就中了他的计。”

“哦?那小绿儿是怎么认出那个是假的呀?”美美好奇地问,“也是像小白白那样闻味道吗?”

白麟初神­色­一窘,绿波却皱着眉使劲摇头,“那个妖怪想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我觉得不对劲。后来我一攻击他,他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说自己是幻心鬼,要借我的心思一用。他又把我困在阵中,自己消失了。我从阵中出来之后,就来到了湖边。”

美美眨着大眼睛认真地追问:“小绿儿,他要做什么奇怪的事呀?”

绿波脸上红了红,语气带了几分支吾:“他……他想在我身上动手动脚,但我知道小初决不会做那样的事的。”说着,将无比信赖的目光投在青梅竹马的少年身上。

“哦,这样啊。”美美恍然大悟地叹着,也将目光紧紧盯在白麟初身上。偏偏这时艾罗乙“哈”地笑了一声,音调十足的揶揄又意味深长。本来就不大自在的白麟初当下转过身去,剑指冰块中的幻心鬼,把所有的义愤转嫁于此,“这家伙该怎么处理?”

艾罗乙道:“一般对付无形的妖魔多用火术。不过我担心一旦冰被火融尽,幻心鬼又有机可遁,还是用雷术试试看好了。”

未等他话音落下,数道雷光就笼罩住了那一大块冰,“噼里啪啦”瞬间就将冰块连着其中的幻心鬼打得灰飞烟灭了。

四周的景物如流沙一般塌陷下来。不远处有厮杀声传来,但很快又被惊叫声、呼喊声代替。天地之间仿佛被洗刷过似的,恍然就换成了另一番景­色­。山、树、石,还有前方大批倒地的人群。手持长剑的诸良与两名道学院的弟子在人群中惊惶四顾,不敢置信道:“为……为什么都变成|人了?”这时,他们一抬眼又看见了另一边奔来的一行人。

“子泰!你没事吧……武曲大人!破军大人!你们都来了?”

艾罗乙道:“诸良,辛苦你了。刚刚大家都陷入了幻心鬼的太虚异境,现在阵势破解,已经没事了。”

他简单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诸良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悔恨地望着手中的剑,悲痛道:“我竟然将东和城的居民当做妖鬼攻击,实在罪不可赦!属下知罪,请武曲大人发落!”

艾罗乙叹道:“不关你的事,幻心鬼善于迷惑人心、改变人形,连我们都险些中了他的­奸­计。你一心救人,舍生忘死,又何罪之有?”

美美正在检查倒在地上的人群,这时抬起头说:“没事没事,都还救得回来。他们大多只是中了幻术,太虚异境破掉的时候昏迷过去了。那个阿花,”她转向正在努力为受伤的城民实施回春术的花子泰,“这是催醒粉,用回春术的时候一并用上吧。”

美美和花子泰在人群中忙碌着。艾罗乙沉吟道:“东和城的人远不止这些,其余的人不知现在何处?”诸良道:“在阵中之时前方有一座魔窟,当时我们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会不会一部分城民被困在那里了?”

一行人赶到了一片荒郊,果然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大片人,其中已经醒了大半,开始呻吟了。

一只银灰的巨兽“腾”地从一株大树的顶上跃下地来。绿波眼睛一亮,惊喜地叫道:“小雪!”

小雪奔到他们面前,欢快地吼了两声。它的背上还伏着一名少女,正是最先落入阵中的尹织。

尹织受了一些皮­肉­伤,意识也还有些模糊。她勉强地张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哪里?”

还没人来得及回答她,艾罗乙突然神­色­一震,“这是哪里?”他厉声又问了一遍一模一样的问题。

诸良立刻回答:“这里应该是东和城西郊,离绣玉山道还有一段距离。再往西去十里,就到了绣玉村了。”

“此处离东和城,可是有两百里的路程?”

“是。”

“糟了、糟了!”艾罗乙大惊失­色­,白麟初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慌张,“到底中计了!”

他面­色­一沉,命令道:“诸良,你带着道学院的弟子在此处寻找城中居民。麟初!”他咬着牙,“我们立刻回逍遥谷!”

第二十三回惊天之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无法想象,半天前还是幽林雅境的逍遥谷门外会成了这个样子。

山壁上着了火,门下落满了乌鸦猴群被烤焦的尸体。白麟初确实曾想过迟早有一天要好好教训这些嚣张的畜生们一顿,却没料到它们真的会一眨眼全都死了。

火是逍遥谷主亲自放的。那是现在唯一护住逍遥谷入口的结界,在那层火幕背后,透着摇摇欲坠的逍遥谷大门。

“轰!”成千上万支铁箭带着寒冰的气息暴雨般地扎向山壁。火焰的壁障瞬间黯然了一层,逍遥谷的大门更是岌岌可危。

又一轮冰箭上了弦,数以万计的鬼族士兵将箭瞄准山壁,又是轰然一声巨响,山壁上的火焰几欲熄灭,但瞬间又飞快地高蹿了起来。

艾罗乙、美美、白麟初、绿波四人开着大挪移阵赶来,刚好停在了千军万马的边缘,乍见逍遥谷门前如此一番情景,每个人都惊呆了。

“艾艾,怎么会这样?花花火火他们……”

艾罗乙紧咬钢牙,“果然中计了,我不该离开这里的!”他的视线突然聚焦在军阵里一辆高高的战车上,双目猛瞪,“幻心鬼——他居然没有死!”他望着车上的金甲将领,怒喝道,“太虚异境中的幻心鬼是假的!我们从头到尾都被他骗了!”说着,他长啸一声挥刀就向阵中杀去。

金甲将领已经发现了他们,手一挥,一半的士兵齐刷刷地转身,冰箭变成了火箭,漫天火雨般向他们袭来。

火克金,何况艾罗乙拿的是一把木刀。他犀利的刀气击退了迎面而来的箭矢,手中持的修罗逆木刃却在高温下燃出了火星。

艾罗乙丢下木刀,以掌力抵挡一波又一波的火箭。他原想擒住战车上的幻心鬼,谁知此时的鬼族士兵个个远非寻常角­色­。一到了近身,他们立刻收起长弓换上刀枪剑戟,潮水似的围涌上来。艾罗乙只身一人陷在军阵之中,虽不至于落了下风,想再向前挪上几步却也不是易事。

“艾艾!”美美担心地大叫一声飞快地冲了进去。

白麟初与绿波紧跟着她,也一路向前冲杀进去。他们­精­通道术,与妖鬼对战时每个人都算得上是一流好手,可是在这样的千军万马中他们的优势却难以体现。鬼兵的人数是如此众多,倒下了一批又是一批涌到身边。四周的魄不断地升起又沉入土中,但敌人的数量却一点也不见减少。而与此同时,不断下降的是人的体力与­精­力。

美美­干­脆化成了白兔,箭一般地冲向艾罗乙身边。绿波与白麟初被无数的鬼兵团团围住,又一波火箭冲到面前,白麟初一道寒气击去将它们全都冻结在了地上。突然间,从敌军之中冒出了十来个手持法杖的长袍人,口中齐声念起咒语。

两人同时人大惊,这些鬼族人的架势分明是在施展纯道法!

妖鬼向来为道法所克制,如今竟掌握了自己天生畏惧的法术!

不过,回想到刚刚经历的太虚异境,现在的状况也并非那么令人惊奇。只能说,是他们自己小看了对手,敌人现在的程度已经远非往日可比了。

妖鬼们的咒诀一念完,地面上霎时形成了一道尘土飞扬的沙墙。白麟初的寒气一接触沙墙就被漫天飞舞的沙砾席卷住,土气冲天的沙墙牢牢挡住了他与绿波的去路。他挥挡着眼前的沙土怒道:“白痴!以为这样就可以困住我吗?”立刻就准备凝气于剑,劈碎沙墙。

“小初!”绿波喊住他,“来不及了,我们快点飞过去!”

他立刻警醒。逍遥谷摇摇欲坠,敌人千方百计分散他们的力量、阻止他们前进,只是为了争取时间集中力量进行突破。如今,他即使击碎了这面墙,后面还会出现接二连三的墙。鬼族今日一战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不惜兵力与代价,誓死要攻破逍遥谷的大门。

白麟初拉住绿波的手,两人同时念出咒诀,身形一闪,施展开了挪移灵阵。目标无法控制,但无论移向哪里也比现在接近逍遥谷。

第一回,他们落在了边沿的敌阵之中,面对蜂拥而来的敌人两人再不浪费时间和他们缠抖,又使出了挪移灵阵飞闪开去。这一回,他们一抬眼就看见了十几步之外的高大战车。

靠近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那辆战车并无坐骑牵引,车的底下居然只是一片升腾的紫霞。车身高高浮在紫霞上面,里面站着的金甲魔将正在指挥着全军发动又一轮的冰箭。

“擒贼擒王,我去杀了那妖怪!”

白麟初飞身上前,绿波紧随其后,“我跟你一起去!”

一青一白两把神刃的剑影如蝶翼般轻灵飞扬,穿透所有的阻碍,一路舞到了战车之下。白麟初与绿波携手跃上了车身,两道剑锋同时抵上了幻心鬼的咽喉与后心。

“让所有人放下武器,快!”白麟初大喝。

盔甲之下一张素白平板的脸突然咧开了嘴,怪声怪气地大笑起来,“破军星,你们来得正好!就与末将一同欣赏东方最后一道结界是怎样落幕的吧。”

白麟初怒喝一声举剑刺向他。剑锋没遇到任何阻力,从幻心鬼的身体一穿而过。金甲金盔的身体半截变成了透明,而那一剑竟直直刺向了站在幻心鬼身后的绿波。

“绿!”白麟初用尽全力收回剑气,气息反冲之下身体重重地撞在车壁上。而绿波惊觉白麟初一剑穿透过来的时候,也飞快地向后跃去。她这一跃就跃出了战车之外,下方的铁弓利箭早已齐齐对准了上空,未等幻心鬼发令,不约而同地向她­射­来。

白麟初一掌击在车壁上借力反弹出去。他及时抓住了绿波的手腕,把她拉进怀中,另一只手执剑挡去她身后飞来的箭。“咚”,两人又落在了战车里,但幻心鬼已经不见了。

“哈哈哈哈!”空中传来熟悉的怪笑,“想坏我的大事,没那么容易!全军听令,瞄准谷门,­射­!不要停下!”

无数的冰箭落在山壁上,壁上的火焰忽起忽落,整体的火势却明显在变小。白麟初与绿波刚要冲出车外,下面的紫霞之光突然高蹿上来,一下就围住了整辆战车。

白麟初一剑刺入霞光,剑尖却从背后的霞光中又穿过来。他一惊之下急忙收回了剑。

“小初,出不去了!”绿波回头焦急地望着她。

非但出不去,四周还急速地升温,烈火一般燃烧起来。

成片的箭雨从他们身边飞过,对他们毫不流连,直直地飞向前方。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处于极大的危机当中。这辆小小的战车如今成了最真实的牢笼与炼狱,困得人无法脱身。

“喝呀!”一道金­色­的刀光从天而降,劈散了紫霞。艾罗乙在上空大声道:“美美,麟初!幻心鬼就在此处!”

“来了!”一把白­色­的粉末从兔耳少女手中漫天地撒开,“看我的显影粉!”

瞬间,空中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没等他完全显形,白麟初的寒气已经席卷到眼前,他的整个身体被准确地冻结在冰块中。几道雷光同时降下,同样的手段,同样的结果,不同的是这次灰飞烟灭的终于成了真正的幻心鬼。

在消失的前一刻,幻心鬼的怪笑依然飘荡在军阵上方,“不要停下!快­射­!快­射­!”

幻心鬼的魄沉入了泥土,但所有的鬼兵似乎丝毫没受到影响,继续专注地上箭拉弦。“哗”,又一片箭雨落在山壁上,只余薄影的火焰最终消失了。石壁开始动摇,大地轰隆隆地震动起来。转眼间,巨大的山壁终于在眼前崩塌了。

“喝!喝!喝!”数万的鬼兵同时大喝三声,惊天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地动山摇的巨响。冰箭同时换成了火箭,齐刷刷地向失去了屏障的逍遥谷中飞去。

“火宇皇!”艾罗乙义无反顾地冲进箭雨,奔向谷内。美美、白麟初、绿波紧紧跟着他,在烟尘飞扬之中,他们终于看见了倒在谷门之内的火宇皇。满面鲜血的苍胧正守在他身边挥剑挡去飞到身边的箭矢。几个人一到他们身边,白麟初与绿波立刻同时开出抗魔法身暂时隔绝了漫天的火箭与碎石,美美也飞快地上前替火宇皇实施医治。

艾罗乙道:“抱歉,我来晚了!”

苍胧喘着气道:“别说了,先把小火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要紧!”

“好。”

艾罗乙刚要抱起地上的火宇皇,他突然张开眼睛,强撑着起身,“别送我走,我不会离开逍遥谷的……”突然,他的眼底涌出了无限的悲哀,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的妖鬼涌入谷中,无数的火箭落在逍遥谷的草地上、花丛里、竹林中……

敌人看都不看他们,只一心纵火焚烧。美丽的仙境片刻之后就变成了火海。冲天血红。

“不要!”火宇皇猛地站起来就要向里冲去。

苍胧紧紧在身后抱住他,“小火!你会没命的!我不许你送死!”

火宇皇反身揪住他的领口,“紫花呢?紫花还在谷里啊!你滚开!”

“我已经将她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还用你教我吗?”苍胧抓住他的手扭到背后,强迫他冷静下来。

火宇皇的眼神一顿,“是吗?她已经安全了?”他仿佛一下失去了力气,身体慢慢松软下来。

苍胧心痛地抱住他,“小火,我们先走。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再夺回一切。”

火宇皇苦涩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他轻轻地推开对方,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只是两步,并没有走出抗魔法身庇护的范围,也没有人觉得他会有什么大的动作。然而就在一刹那间,他周身迸­射­出一层红光,“轰”地直冲上天际。

“小火!你想­干­什么?”

“火宇皇!住手!”

连白麟初与绿波也惊觉不妙,“难道他是要用那一招……用在这里,会死人的!”

几个人冲过去想阻止他,却被隔绝在那层红光之外,无法接近他一步。火宇皇目光淡然,一字一字轻轻念道:“裂土大法!”

顿时,红光扩散到了整个天幕,每一处被照到的大地都在抖动。如同惊雷般的巨响接连响起,地面一条一条地裂开,沸腾的岩浆从地下的深层狰狞地翻涌出来。

山石、树木、房屋全都无力地倒下来,沉下去。如蚁群般密布的鬼兵们哀叫着成堆成堆地跌入裂缝里,无路可逃。

每个人都震惊地凝视着面前天翻地覆的情景。火宇皇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无法阻止魔鬼侵袭自己的家园,但最终亲手将它们都送回了地狱。

一切归于尘土,一切归于平静。

“小火!”火宇皇身上的红光一消失,苍胧就上前要去扶住他。

火宇皇伸手阻止,他虽然面无血­色­,却兀自坚定地站着,微微笑道:“不必这么担心,你们何时见过太阳死去?”

苍胧咬牙道:“太阳也是会被箭­射­死的呀,你这笨蛋!你……你怎么样了?”

“不太好,但也无大碍。”火宇皇咳嗽了两声,环视四周,大地整个被翻了个,草木不见了踪影,百里之内完全变成了光秃秃的废墟。他叹了一口气,“就算如此,一样是我的逍遥谷。”

“火哥!”空中响起一声呼喊,紫花苜蓿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苍胧垮下脸,“妹子,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这里很……”他本想说危险,但看了看四周,临时改口,“……很糟糕的。”

美美、艾罗乙、白麟初、绿波同时向他­射­去扎人的视线,他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

火宇皇在看到紫花苜蓿的一瞬间表情变得动摇起来,“紫花,对不起。是我不好……”

紫花苜蓿抽着鼻子跑到他身边,“哇”的一声哭得稀里哗啦,“火哥,头发眼睛又变黑了,你又对自己不好了吗?”

“对不起。”火宇皇有点慌乱地拍着她的背,“我答应你,再也不这样了……”

绿波望着黑发黑眸的火宇皇悄声问:“谷主身体不好的时候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白麟初严肃地点点头,“还有他发酒疯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紫花苜蓿擦­干­眼泪,望了望四周,然后坚定地说:“火哥,你别怕,紫花一定会帮你让逍遥谷恢复原样的!”说着,她双手合在一起,手中发出明媚的紫­色­光芒。一粒种子出现在她的手掌之上,又顺着紫光没入了土里。

“白儿,借我一块冰。”

白麟初一愣,随即凝出一块冰晶递给她。

紫花苜蓿手握冰晶,一滴滴闪着紫­色­光芒的水珠从她手上滴落进土中。很快,一珠小苗伸出头来,光鲜翠­嫩­。百里之内的荒芜大地上终于出现了第一点绿。

小苗在紫光的沐浴中,在所有人惊奇的视线中飞快地长高、长大。枝丫一条条生出来,绿叶一片片长出来,竟长成了一棵小小的桃树。

刹那间,红艳艳的花朵开了满树。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阵惊喜和感动。废墟之上的这株盛开的桃树如阳光般驱散了­阴­霾、颓唐、肃杀的气息,又如清泉般熨帖过每一颗受创的、绝望的心。

紫花苜蓿擦了擦满头的汗,还要施法。火宇皇轻轻拉住她的双手,“够了,紫花。谢谢你!”

“火哥你等等!我让它结桃子出来,分给大家吃。”

“已经可以了。”火宇皇微笑道,“我们可以慢慢来。你放心,我一定会重建逍遥谷的。”

第二天,火宇皇与紫花苜蓿已经开始整理逍遥谷的地形。苍胧不放心他们,留下来陪他们一起进行重建的工作。艾罗乙与美美辞行前往西境,火宇皇叹道:“大艾,一切只能麻烦你了。”

艾罗乙豪爽地大笑一声,“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事了。你们若有需要艾某之处,一定叫我。各自保重。”

白麟初与绿波也告别了逍遥谷,正式踏上了返回星部的路。经过东和城的时候,他们又遇见了诸良等人。城里的居民在他们的救治安置下大部分已经平安无事,受了伤的锦琼郡主也被先行送回了紫坤。听闻了逍遥谷发生的事情,诸良叹息着摇了摇头,“西境月灵塔刚倒,东方逍遥谷也被夷为平地,好狠的鬼族!看来,紫坤的劫数也在不远了。”

告别的时候,花子泰追在后面冲着白麟初大喊:“破军星,我一定会考上星者追上你的!”

白麟初回头微笑道:“好啊,我等你。”

“绿,你要不要来破军府?”

“不要。”

“­干­吗不要?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回到星部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火铃姐姐和廉贞大人对我都很好,我擅自离开星部这么久,已经是大错,怎好再开口要求调离?”

“哼,本来就定下的事,有什么不好的?他们才不会反对呢。”

“小初,什么定好的事?”

“……没什么。绿,”人靠过去,嘴巴微微翘起来,口气委屈着,“你真的不愿意来帮我?那个时候,破军府内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你全都知道的。我独自回去,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经此一变,势必不会再有人愿意进入破军府了,你要让我永远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吗?”

“这……你真的要我做你属下吗?”

“不是属下……是所属。”少年默默在心里加上“心之”两字,开始明目张胆地耍赖,“反正,我就是要你在我身边,不然我就不­干­了!”他又气势汹汹地加上一句,“然后我还要把你从星部抢走,让火铃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你!”

“不、不必如此吧……好吧,只要火铃姐姐与廉贞大人答应,我愿意帮小初分担破军府的事务。”

“哈哈!不用担心,他们一年前早答应了。”

“什么?”

“没什么。呵呵呵!一回去我就把你要过来。”

白麟初从没有这么盼望过快些回到紫坤城、回到星部。不过当他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之后,才发现他那件一年前早已预定好的人事调动要稍加后延了,因为这一天星部里刚刚好在进行新一代巨门星继承者的评定仪式。

仪式的场所在星部的练武场。推荐出来的候选人有两位,一位是天相府内的狼夜,一位是廉贞府的火铃。

白麟初和绿波来到练武场的时候,狼夜与火铃已经开始了武艺的比试。所有人都紧张注视着他们,但恐怕没有一人像绿波那样担心又神思不定。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从小就景仰着的如果亲姐妹般一起长大的姐姐,一个是照顾、关心了她五年的同窗好友。这两个人,无论是谁失败了、痛苦了都是她不愿看到的,可是如今,他们却偏偏成了势必一分高下的对手。

火铃所用的武器是一弓一短匕,狼夜使的是一把九阳隐隐的长剑,正是三年前他在道学院中得来的百珑诸刃。火铃的弓术绿波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十分敬佩,而今天,她先是一把箭雨疾发,虽然气势逼人,却没有几支是落在狼夜身边的。狼夜挥剑而来,她竟举弓去挡,差一点被对方刺中了手臂。

绿波开始担心,“小初,你有没有觉得火铃姐姐的状态……不大好?”

“心不在焉。”白麟初简单地评价道。火铃今天的攻击不得力,闪避又总是慢了半步。面对狼夜目不暇接的剑光她招架得已经显得狼狈,而神剑在手的狼夜则愈战愈勇。不出三十个回合,狼夜的百珑诸刃架上了火铃的脖子。胜负分晓。

“得罪了,前辈!”狼夜收回剑抱拳颔首而笑。脸­色­惨白的火铃低头回礼,一不留神,手中的弓竟然脱手落地。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显然是大家都对今天的战况感到意外。绿波更是分外惊讶,“火铃姐姐……竟然输了?”在她心里,火铃一直都是最厉害、最坚强的存在。

“那小子居然赢了。”白麟初也不大满意,“真是的,不知道火铃比武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目前掌管着星部的天府星公孙宁宣布新一代的巨门星继承人为狼夜,一日之后就举行正式的继星仪式。狼夜带着止不住的喜悦与激动回到原先所在的天相府队列之中。

“大人,我做到了!”

一身灰衣始终面无表情的天相星玉白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赞赏地点了点头。

火铃也回到廉贞府的队伍中,“大人……”她的头垂得低低的,声音也很低,“属下无能,请大人责罚。”

路枫拍拍她的肩膀,“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自责。而且,”他温和地微笑着,“廉贞府需要你的地方还有很多,我其实并不希望你这么快就离开我身边。”

“大人……”火铃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光。

“好了,不用难过,这里有一个好消息。”路枫的目光­射­向绿波那边,“你的小妹妹平安回来了。”

火铃一怔,立刻转头望去,她看到了抱着双臂的少年以及他身边正在冲自己微笑着的少女。

小绿,她回来了。

第二十四回诸事无常

“绿波!”仪式刚刚结束,狼夜就追到她身边,“真的是你?这大半年来都没在星部见到你,廉贞府说你出去执行特别的任务,是不是终于完成了?啊,还有破军大人。你们还好吗?”

“嗯,很好。”绿波满面笑容地望着多时不见的同窗好友,“狼夜,恭喜你成为巨门主星。”

“谢谢你!”狼夜毫不掩饰自己愉悦的心情,“不过,明天的继星仪式才是关键,不知我是否能够顺利继承巨门星的元婴。”

“放心吧,它绝对跟你很合的。”一直闷声不响的白麟初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那颗多是多非的暗星绝对会选中你的。”

“哈哈,破军大人真是风趣。”狼夜不以为意地笑了两声,心情依然很好,“但愿如破军大人所言,明日我若能顺利继承巨门元婴,那就是最好了。对了,绿波。”他微笑着望向少女,“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不知……方不方便?”

白麟初讽刺地看他一眼,“是我在这里不方便吗?放心,我还不至于妨碍别人说话。”

“如此多谢破军大人了!”

狼夜的一声道谢让他顿时气上心头。他“哼”了一声扭头就走,走了十来步忍不住回头望去,蓦然发现原先那块地方早没了人影。

他一呆,瞬间气恼到无以复加。咬牙切齿,手指捏得咔嚓作响。那个狡猾的家伙、无耻的家伙、坏蛋混蛋,胆敢当着他的面把绿波拐走了!

一株芙蓉花树下,狼夜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女。将近一年不见,她看上去消瘦了一些,样貌依然如往日一般纯然清丽。她站在树下,有花瓣飘落下来,飘过她的发际,又落在她的肩上,好看得就像一幅画。一幅印在他心里很多年的画。

“狼夜,有什么事吗?”熟悉的、温柔的目光也投­射­在了他的身上。

“绿波,”他说,“一年不见,我……十分想念你。”

“嗯,我也想你们。”少女微笑起来,“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现在我和小初能回来真是很庆幸。”

他忍不住问:“这段时间,你一直和破军星在一起吗?”

绿波点点头,神­色­有一瞬间的伤痛,但很快又笑了,“幸好我去找他,不然一定会后悔的。现在小初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我才安心。”

狼夜也曾隐约听说过白麟初前往北境的事,其中细节他虽不了解,但也猜到了一二分。不过,那并不是他此刻想追究和放在心上的事。

“绿波,现在你能平安回来,我也才安心。”他深深地望着她,“一直以来我都想对你说一些事情。今日,我被选上了继承巨门星,你也这么巧回到了这里,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少女清澈的眼眸带着一丝好奇的神­色­。

狼夜深吸了一口气,“绿波,我们认识有六年了,从十四岁进入道学院开始,现在都已快满双十……这个年纪,许多人已经成立家室。我……”他顿了顿,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在道学院的时候就一直钟情于你,我希望今后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绿波张大眼睛,好一会儿才轻轻“啊……”了一声。她的表情困惑着,“狼夜,你突然这么说,是想……是……”

“我想与你共度今生。”狼夜急促地、认真地、坚定地回答她,“等我正式继承主星之位后,我就可以派人去你家提亲,然后迎娶你进狼家。绿波,请留在我身边让我一生照顾你,好吗?”

“不好!”冷冷的声音骤然响起。眼前一晃,狼夜就发觉站在面前的人变成了白麟初,绿波被他拉在身后。脸­色­不善的少年用冰冷的眼神瞪着他,“她是我的。”

“破军大人?”

“小初?”

狼夜与绿波都吃了一惊。但很快狼夜就浅浅一笑,“我与绿波正在说话,你特地找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少说废话。”白麟初口中毫不留情,“警告你,不许再打绿波的鬼主意!”

“鬼主意?”狼夜正了神­色­,“抱歉,我从未如此想过。我是真心喜爱绿波多年,愿意今生与她共结连理。我会堂堂正正地迎娶她进门,一生一世对她好。这有什么不对的?”

“你别做梦了,绿才不会进你家的门!”白麟初极怒地吼道。

狼夜毫不退避,“破军大人,我在问的是绿波的意思,并不是你。若你真的尊重她,就请让她自己来回答。我狼夜并非无聊无赖之人,如果真没这个缘分,决不会强人所难。我想听的只是一个明确的答复,便也明明白白地死心。破军大人,你不觉得自己这时硬掺进来只会让绿波窘迫和担忧吗?”

转过头去,白麟初果然看见少女的脸上双眉紧蹙,满是担忧。

“小初,”她说,“你们不要……”

她正要说些什么,白麟初还想说些什么,狼夜也准备着再说些什么,这个时候,一阵飞快的脚步声传来。

“绿波,你在这里啊?”同期进入廉贞府的一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到白麟初与狼夜后匆匆忙忙地行了个礼就拉住她说,“火铃前辈正在找你呢!她说啊,怎么仪式一散你就没影了,很着急呢。她现在还在正殿那边,快去吧!”

绿波临走时低低对白麟初说了声:“小初,不要斗气。”他那时正是气冲牛斗,恨不得和对面的男人打上一架,绿波轻声的话语几乎没飘进他的耳朵里。

但那一句话,却成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绿波不见了。

从当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白麟初一直没看到她的身影。等他在星部找了一圈来到正殿时,继星仪式正要开始。天府星、天相星、廉贞星,即将继承巨门星的狼夜,以及各府几乎所有的星者们都等候在了那里。但是,依然不见绿波。

白麟初冲到火铃面前,“绿波呢?她去哪里了?”

“破军大人?”火铃微微一愣,“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

“昨天你把她找去之后我就没再看到她,你还说不知道?”

火铃语气平静:“昨天我见她回来,欣喜之下便找她一叙。傍晚之前她确实是和我在一起,我们姐妹这么长时间不见,说起话来不觉就久了一些。但晚饭之后她就自己回去了,我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现在星部里根本就找不到她!她与我昨天才刚刚回到这里,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失踪?”白麟初目光愤恨,在众目睽睽之下按剑逼向火铃,喝道,“你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

这情形已经惊动了许多人,狼夜闻声赶来,“怎么了?绿波她……不见了吗?”

白麟初冰冷地哼笑一声,剑指火铃,“你问她!”

火铃脸­色­苍白地后退两步,一下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一抬头,看见路枫正扶住自己的肩,“廉贞大人,小绿她……”

路枫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破军大人,稍安毋躁。不知本府的人出了什么样的情况,让你如此动气?”

白麟初一字一字地道:“绿波不见了。”

“哦?昨天她不是刚回来吗?我也看到她了。你确定她不在这里了吗?”

“不在。”

“是吗?”路枫沉吟一声,“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必定派人去查明,不过……”他看看时辰,“继星仪式即将开始,耽误不得。仪式之后我们再开始详查,破军大人意下如何?”

“你真的能查出来?”白麟初冷笑一声。与其依靠他们,他不如自己去找。

这时突然一名男子跑上前来,“禀报大人,昨晚属下见过绿波姑娘,并将她派遣了出去。”

几道目光同时聚到他身上,白麟初惊怒道:“你将她派去哪里了?”

路枫也沉声问道:“原卿,究竟怎么回事?”

“回大人话。”他俯首道,“昨天入夜时属下接到城外巢河之堰的急报,说有妖鬼侵扰,损毁堤坝,请求我府立即派星者前去支援。当时绿波姑娘正好经过,自愿要求前往,我又找了两名部员,让他们一同去了。”

“谁让你派她去的?”白麟初吼道,“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路原卿被他揪住衣领,语气却依然不卑不亢:“我只知绿波是廉贞府内的星者,便依律派她去做该做的事情。三位星者今早已经回报,妖鬼全部驱除,只要在当地再稍做维护便可返回。不知破军大人对此还有何指教?”

白麟初冷笑,“你们该做的事情还真不少!”

路枫道:“好了,既是已无要紧,破军大人可否暂且息怒?等继星仪式……”

“我去找她。”白麟初转身就走。

狼夜抓住他,“等等,我也……”

他还没说完,就被祭坛对面的天相星喝住:“狼夜,什么时候了,还要胡来?”

“我……”狼夜敬畏地望向自己原本所追随的主星大人,一时无措。

白麟初则瞥着他,脸上闪过一丝讽刺。

狼夜终于开口:“我想去找绿波姑娘,很快就回来。”

“胡闹!”天相星玉白大声喝道,“今日是你的继星仪式,难道你想让各位大人都在这里等着你吗?有什么事等仪式完成后再说!”

狼夜喉头翻动,终于垂首答道:“……是。”

他又抬头望向白麟初,只听对方冷冷地说:“你尽管在此继承你的巨门星,本来就用不着你跟来。”说着,他便独自向正殿之外跑去。

“破军星,请留步。”天府星公孙宁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内,“你一年未归,刚刚回星部又要出行,实在不大合规矩。”

“不合又如何?绿波还不是刚刚回来又被调了出去?这就是所谓的规矩?”

公孙宁道:“各府的部员由各府调令,这也是规矩。但你身为主星,身份不同一般,这一年来的很多事情各位主星都在等着你商议。何况,继星仪式中主星们必须在场,这规矩你也是知道的。”

白麟初闻言又是一声冷笑,“已经缺了那么多,再缺我一个又如何?”

“破军星!”公孙宁厉声道,“你若执意要置星部的规则于不顾,便听清楚了!今日你一旦走出这里一步,往后此地或许就再也不容你进来了!”

“随你的便。”白麟初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破军大人!”狼夜忍不住冲他大喊,“你不如再多等一会儿,既然回报中他们已经无事,那么等到仪式结束后……”

他的话被对方冷冷地打断:“你知道什么?”

有时候,错过了一瞬,便是生离死别。但这道理,除了真正经历过大磨大难的人,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知道?

白麟初淡淡地望回去了最后一眼。狼夜困窘的脸,主星们铁青的脸,所有人不安的脸全在他的视线中、脑海中慢慢消失掉。

绿波,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城外二十里的巢河之堰,堰上不见人影,堰下坍塌了一个不小的缺口。河中水势汹涌,巨浪滔天,不停地将堤坝的残断处撕裂得更大。

白麟初发疯似的在堤坝上、河两岸呼喊寻找,终于,在不远处的树丛中找到一个瑟瑟发抖的老者。竟是守堰官。

“人呢?昨晚来这里除妖的星者呢?”

老者边抖边答:“星者大人们都不在了,被水冲走了……”

白麟初怒吼道:“什么叫被水冲走了?!”

老者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磕头告饶:“大侠,不关我的事,你饶了我……”

白麟初努力平静下语气:“你不用怕,好好地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老者终于磕磕巴巴地开始陈述:“昨儿个傍晚,一向好好的大堰上突然来了两个妖鬼,它们在堰上杀人,又在水中兴风作浪一个劲儿地破坏大堰。我手下的几个士兵打不过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后来我发了急报去紫坤城求援,还真是管用,当晚就来了三位星者。那三位大人着实神勇,不一会儿就打败那两个妖鬼。我与附近的乡亲们心中感激,一定要设宴款待他们。他们本来是推辞的,后来见到大堰破损严重,又见天­色­已晚,才决定在这里留宿一宿,第二天帮我们修堰。”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都是那么好的人,怎么又会遇上那种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早上,大家一起在修理大堰,突然、突然从水底蹿出了一条足有一两丈长的大鱼!太可怕了!”“巨鱼?”白麟初一下子想到了北冥的情景,整颗心都是一抽。那巨鱼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

老者身上更是抖得厉害,似乎当时恐怖的场景还在眼前,“那只鱼一下子就把大堰撞出一个大洞,当时堰上的人全部都掉到了河里。巨鱼又在河里翻天覆地地搅,浪翻到岸上把好几个人都卷下去了。要不是我跑得快了一些,也会掉在河里,不是淹死就是被鱼吃了。”

“后来呢?他们……没有人被救吗?”

“谁敢去救?能跑的都跑光了。我腿不中用了,慌乱中又跌了一跤,才躲在这里的。再说,又有谁能救得了?突然出现了那样的怪物……那、那鱼还在河里吗?”

白麟初没再答话,他的口中咬得出血。老者吃惊地望着他突然狂奔向河岸,隔了好久,又浑身湿淋淋地走了回来,“小、小哥,你下了水吗?没碰到那鱼?”

白麟初任由头上身上的水往下淌,缓缓地问:“这条河流向哪里?”

“这、这巢河往南流去,愈南愈见开阔。据说它要流经九座大城,南边十六座名山都有它的支流……”“南方吗……”已经平静下来的目光远眺过去。老者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觉得他笑了一下,又低低道了声“多谢”,便拖着一地的水迹离去了。

风华大陆之上,若论最繁华富贵的地方,自然是中央紫坤城。但若是说起最秀丽好玩的地方,就必定是南方的十六座名山了。

这十六座名山其实并不在一处,只不过它们都地处紫坤以南,其实各有远近,有的相距千里以上。这十六座山风光亦各自不同,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巍峨、有的隽秀。有了好山,自然少不了好水,这十六座山偏巧都能沿着一条河流的两岸寻得。因此,每到春华秋实出游踏青的季节,这条河流中总是不乏南下的船只,其中搭乘的大都是些慕名探访的文人­骚­客及游山玩水的旅客。

又是一季好春。

此时,巢河南部的支流中正行着一只画舫。船身装饰得很­精­美,船头的舫匾上题着“踏歌”二字,一眼望去便知又是哪家大户人家的游船。船行得很慢,仔细看去却发现船上并无人摆桨,整条船只是在随波逐流地自行飘荡而已。

甲板上蹲着一个人,他的脚边还躺着一个人。蹲着的人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小童,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服,垂髫齐耳,粉­嫩­的脸上是一双灵活的大眼睛。他正伸着小手戳着躺在甲板上的人,不耐烦地说:“喂……喂……我数十声,你要再不醒来,我就把你扔回到水里去!”立刻他便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真要扔了哦……九分半、九分六、九分七……”

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掀开了珍珠门帘,“小呆!”从船中走出来的女子就像从画中走出来一样,她皱起秀美的眉峰瞋了那小童一眼,语气却温柔如水,“又在胡闹了。人是你救上来的,怎么又要推下水去了?”

被唤作小呆的小童噘起嘴巴,“谁叫他老是不醒?这么脏兮兮湿嗒嗒地晾在咱们船头,好像水鬼似的。看到他,谁还有心情游赏风景?”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的情形本该就没心情游山玩水了。你快扶他进船,让我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

小呆张大了嘴巴,“什么?你还要替他治伤吗?”虽然不大愿意,他还是扁着嘴依照吩咐去扶起那家伙。谁知他双手一去拉那人的胳膊,那人却猛地坐了起来,坐得直挺挺的,然后,一口水喷到了已经吓了一跳的小呆脸上。

“呸、呸。”小呆一边抹脸一边连跑带跳地退开,大怒地嚷着,“混蛋,你­干­什么呀?”

那人看了他一眼,却不搭理,转回头去兀自坐着,眼光木然。

女子缓步走到他面前,柔声问道:“这位公子,你不慎落入水中,正好碰上了我们的船。你可还记得自己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我们也好送你回去。”

小呆叫起来:“小姐,你还要送他回家?我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管他?!”他又斜睨了那人一眼,十分不屑地说,“你还叫他‘公子’?哼,我瞧他就像一个乞丐。”

那人依然闷声不吭地坐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小呆忍不住,抬脚踢了他一下,“喂,我家小姐在问你话呢,你倒是吱一声啊!难道你是哑巴?”

“咕噜——”话刚说完就有声音响起。小呆一怔,才发现声音是从那人的肚子里传出来的。那人又望了过来,这回却直盯着他再不移开视线。

小呆瞪他,“你看什么看?肚子饿了看我做什么?再看也不会给你东西吃的!”

“小呆。”那小姐走了过来,“快去给这位公子准备些吃的。”

“什么?小姐呀,我们自己都、都……还要管这家伙?救了他,送他上岸就是了,还要分东西给他吃?”“不要多嘴,快去准备就是了。”

小呆满心不甘地走进船里。那小姐柔声道:“公子,请进船中来休息。你一身衣服湿透,若不换身­干­衣,恐怕会染上风寒。”

那人就像没听见般,还是坐着不动。

小姐着实温柔,一点没动气,依然和颜悦­色­道:“公子,你……”

话刚开了头,那人突然仰起脸冲她笑了一下。虽然他发须污乱满脸泥泞,笑起来样子很傻,但一双眼睛却蓦然灵动起来,不免让人为之一惊。

接着他跳起来就奔进船舱,只见一张桌上摆了七八样糕点,每一样都是玲珑有致、甜香扑鼻。他一ρi股就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伸手就去抓最近的一盘点心。

小呆飞快地端过那盘点心,举得高高的,生气地叫道:“喂,你这样就想吃了?把你的黑手、脏脸先擦擦吧!”

谁知话还没说完,黑手就在他眼前一闪,另外几盘点心全被那人抱在了胸前,大手一抓,狼吞虎咽地塞进口中。

小呆大惊,气得直跺脚,“砰”的一声将自己手中那盘垛在桌上。那人毫不客气地抓过来照样往嘴里塞。小呆气得没法,只得乱叫:“噎死你!噎死你!”

小姐走进船舱,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端坐下来,微笑道:“还不快去倒杯茶来?”

小呆嘟嘟囔囔地倒来一杯茶,放在几盘点心的旁边。然后他叉腰道:“喂,你听着!我家小姐姓童,游玩经过此地,不但救了你的命,还好心给你东西吃,才使得你既不用淹死,也不用饿死了。这恩德可是你一辈子也报不清的,你的命也算是我家小姐的了。所以,我们问你什么你都要老实回答,听到没有?”

那人不答只吃,小呆看了看童小姐,开口便问:“喂,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人边吃边猛摇了几下头,小呆惊道:“你没有名字吗?还是落水之后忘记了?”

那人再没反应,小呆只好又问:“你是哪里人士,家在何方?怎么会掉进水里的?”

依然是摇头。

小呆跺脚怒道:“你就不会说句话吗?难道你连家人也没有?傻子!”

童小姐道:“公子,你是否全都忘记了?”

又是摇头。

小呆大喝:“那你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突然有了动作,手往上指去。

童小姐望了望窗外,“北边上游吗?”

点头。

小呆又问:“那你要到哪里去?”一说完,自己先抬手向另一边的窗户指去。

那人果然做了和他一样的动作。小呆“格格”大笑,“呵呵,是南边下游吧?小姐,他好呆哦,真是个傻瓜!”

“小呆!”童小姐即使是生气,样子也凶不起来。她招了招手,把小呆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立刻就听到小呆高声叫起来,“不是吧,小姐?打发他走就行了,你还要给他钱?你管他以后怎么营生,世上要饭的那么多,我们现在哪还有钱给他……”

那人已经吃完了所有的点心,打了一个嗝儿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两人跟前。

童小姐从身后拿出两块碎银子递到他面前,“公子,等会儿船靠了岸,你拿这些盘缠回去找你的家人吧,或者真不记得家在哪里了,就在此地作些营生也好。”

那人却不接银子,只说:“我去下游。”

小呆“扑哧”一笑,“小姐,这傻瓜赖上了咱们的船呢。”他眼珠一转,“哎,小姐,咱们船上正好缺了橹夫,既然他要搭顺风船,不如就叫他为咱们摇桨吧?”

“这……”童小姐犹豫道,“会不会委屈了这位公子啊?”

“什么公子呀,明明就是个赖上船的傻瓜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喂,我说,你要想留下,就去替我们撑船。还有啊,你看上去这么傻乎乎的样子,不如就叫你大傻好了。嘿嘿,你若有名字就赶快说出来,不然我们可就真这么叫你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小呆姑娘。”

在对方惊呆的目光中他径自走出船舱,开始撑船了。

第二十五回南游花乡

“童大傻,你听着!小姐救了你的身、救了你的命,是人就该明白知恩图报。小姐脾气软心地又善良,只知对人好从来不计回报,但我小呆可没那么好说话了。总之,你既然还要赖在咱们的船上,就要为咱们做牛做马。小姐叫你往东,你不许往西!还有我叫你做什么你也得去做!”

“我姓童?”

“是呀!”小呆叉腰道,“你现在命是小姐的,又做了童家的下人,自然也姓童。哈,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让你跟着咱们家一个姓真是抬举你了!”

“那你也姓童?”

“自然。”

“童小呆。”

“­干­吗……啊!”小呆被他叫得一怔,继而怒道,“你乱叫什么?我的名字是给你叫的吗?”

“童小呆,你不聪明吗,所以叫小呆?”

“胡说!谁不聪明?我是童家第一机灵的人!你、你管我叫什么?你自己才是大傻瓜!”

“童小呆……”

“又­干­吗……闭嘴!闭嘴!”

“为什么每顿饭都是糕点?我不爱吃甜的。”

“糕点有什么不好的?哼,有东西给你吃就算不错了,你还挑挑拣拣?实话告诉你吧,咱们的粮食都吃完了,也不知道现在飘到哪里了,咱们前两天碰到强盗正在逃命哩……你、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们怎样关你什么事呀?”

“原来如此。”大傻低喃了一句便不再说话,扭过头又去摇他的桨了。

等到小呆再一次从船舱里转出来视察橹夫的工作时,居然发现甲板上多了一堆鱼。她惊讶地张大眼睛问:“这些鱼从哪里来的?”

大傻并不答话,手中船桨一拍,又一条鱼滚着水珠飞上船来。

小呆毫不掩饰地吞了一口口水,大叫着冲进船舱,“小姐!今天有烤鱼吃。

画舫靠了岸,小呆喜滋滋地拎着满满一桶鱼第一个就冲下了船。

“小姐,这里景­色­真不错,前面那座山就是十六名山之一吧?对了,我们是煮鱼汤还是直接烤着吃?”童小姐笑道:“不论做什么,总要先捡些柴来烧火吧?”说着弯腰拾起了脚下的两根树枝。

大傻走到一株树下,拉过一条长枝“咔嚓”折下来,接着又“噼噼啪啪”地折断成一堆。他捡起地上的两块石头打出火星,点燃了那一堆柴,对小呆道:“鱼拿来。”

不出半个时辰,柴堆上就飘出诱人的香气。

小呆喜滋滋地蹲在一旁问:“烤好了吗?”

大傻点点头,熄灭了柴上的火,拿起一条串在树枝上的烤鱼,一声不响地吃了起来。

小呆立刻抓起两条,一条递给了童小姐,一条大口塞进自己嘴里。

童小姐尝了一口,微笑地称赞道:“大傻的手艺真好。”

小呆口中支支吾吾,虽是想说什么,无奈嘴里塞满了鱼­肉­叫说得含糊不清。一不小心噎住了,猛咳起来。

童小姐急忙将一杯水递到她嘴边,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呆总算顺了气,冲着她甜甜一笑,继续埋头狼吞虎咽。别人一条鱼还没吃完,她已经两条下肚了。童小姐吃完一条鱼后便用绣帕擦了擦樱­唇­,“大傻,辛苦你了。”

小呆还在吃,边吃边说:“终于不用再拿点心当饭了。自从三天前遇上那帮强盗以来,总算吃上一顿对胃口的了。”

童小姐看了小呆一眼,微微笑道:“大傻,不瞒你说,本来小女子是奉父母之命从燕城来南方寻访亲友的,顺便沿途玩赏。谁知三日之前途经明湖之时,一伙水路的强盗盯上了我们的船。几位家丁护院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两艘装载钱帛货物的船被他们得了手,要不是小呆机灵地拉着我逃上了这条小舫,我们的­性­命不知还在不在了。”说到这场大难,童小姐不禁眼中泛泪,赶紧用帕子擦了擦,“那夜也是老天保佑,水上狂风大作,船上无人撑桨,只是随水漂流。我与小呆躲在舱中不敢动弹,听着风吹了一整夜。谁知第二天一早便是风和日丽,船不但没翻,还将那伙强盗甩得不见踪影了。只不过我们不知漂流到了何处,失了方向。三天来,周围尽是荒山野岭,除了落在水中的你,就再没见到第二个人了。”

大傻将自己手中的一条鱼啃得­干­­干­净净,然后抬起手指向天边。

“­干­什么?”小呆不明所以地望望天又望望他。童小姐的眼中也浮现出疑问。

“有烟。”他说。

两人急忙又望过去,只见远方的天空中不时有一道道袅袅的白烟飘上天空。不论是炊烟还是什么烟,有烟火的地方多半有人家。何况此刻正是午饭的时候。

两名女子禁不住一阵惊喜,这么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地漂泊过来,终于可以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城门上刻着“月下里”三个字,童小姐微笑道:“早就听说过南方有一座名城,四季温暖,终年花开,原来就是这里了。”

月下里城不大不小,其中居住的人不多不少。城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几乎每条街上都开着花店。只要有你报得出的花名,没有在月下里买不到花。走在街上,就好似徜徉在花园中一般满鼻芬芳。

三人进了城,寻找到一家客栈落了脚。童小姐拟了一封书信,“大傻,请你去城中找一家邮驿,替我把这封信寄回家去。”

大傻接过信就径直走了出去。没走多久,小呆大叫着他的名字追了上来。

“傻瓜,你跑那么快­干­吗?钱还没拿呢。”她气喘吁吁地埋怨着,“算了,都出来这么远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吧。”

他们在城中打听了邮驿的位置,发了信。小呆大松一口气道:“这下好了,老爷夫人收了信就会派人来接咱们回去,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只要边玩边等就行了!”

她乐呵呵地拉着大傻,不愿直接回客栈,却往街边的小铺跑去,“小姐说,给大傻买一套新衣服。还有啊,我们先去那家店买包蜜饯吧!”

成衣店里,伙计替大傻量了腰身去挑衣服。小呆一边吃蜜饯一边问:“老板,这月下里的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两位是远道而来的吧?嘿,那算你们来对了。说到游山玩水,天下再没有比咱们月下里更占天时地利的地方了!”掌柜的滔滔不绝起来,“咱们这里东有大明山,西有岳风山,北有朱山,十六大名山尽占其三,实在是天下第一的山水宝地了。咱们月下里更是日日如春,四季飘香,这香气不但是花香,还有月下里远近闻名的糕点手艺……”

“老板,你刚刚说这里东面、西面、北面都是名山胜水,那再往南去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哎哟,这位姑娘,可不要再往南走了。只要是个人,天底下这儿就算尽头了,再往南,可不是你我能去得的地方。”

“为什么不能去?”小呆眨了眨眼睛,“难道那儿住的都是妖怪?”

“嘿,还真叫姑娘你猜中了!再往南去的地方叫做九野,原先也是有人住的,可二十多年前突然被异族占领了。那异族名叫兽面族。”

“兽面族?嘻嘻,是不是长着牛头马面那样的脸孔?”

“呵呵,不是那样的。说是兽面,其实和人长得也没多大区别,就是面皮上的颜­色­怪了点,因此一眼就认得出来。”

小呆问:“你认得他们?难道你去过那里?”

“我哪里敢去那儿呀!”掌柜­干­笑着摇头,“是兽面族的人从九野来到城里,我偶尔看到的。说起九野刚被攻下的那会儿,这月下里也成了兵营,两方人马终年打得是不可开交。后来不知怎的,咱们这边不打了,兽面那里也不攻了,只占着九野那块不松手。军队撤走了之后,常住在这儿的人又一个个回来了,毕竟山水气候都是没得挑的。就算有时兽面族的会到城里来转一两圈,但终归没闹出什么大事。尤其是这一年半载以来,嘿,兽面越来越有个人样了,拿了东西也知道给银子了。”

小呆越听越觉得有趣,她正骨碌骨碌转着一双大眼睛还想问上两句,老板突然抬起手向铺子外面指去,“喏,喏,快看!那边走过来的一个就是兽面族的!”

小呆立刻睁大眼睛直望过去,果然瞧见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那是一个外表高挑纤细的女子,如果不是肤­色­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淡紫­色­,谁都会觉得她是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

小呆呆呆地张着嘴巴,“兽面族的人长得都是这么美吗?实在……实在是与我想象中的太不同了!”兽面族的女子走到一家糕点铺面前停了下来,看样子正在挑选糕点。不知不觉,两三个人围到了她的身边。

小呆惊瞪双眼叫道:“老板,那几个人要­干­什么?”

掌柜的伸头一看,又立刻把脖子往回一缩,“哎。别看别看,这些事一惹一身腥,还是当作没看见比较好。”

“他们、他们居然抢她的东西!还在她身上动手动脚!”

“姑娘呀,你就别管了!”老板一个劲地把她往店里拉,“你们是外来的,有所不知,那三人是这一带有名的恶痞,在城里这样还算收敛的,一到了外面,杀人越货、劫财害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唉,保准是他们瞧见那兽面女一身珠翠、满袋银子,又只身一人,便动了歹念。阿弥陀佛,只要别弄出人命来就是老天保佑了!”

“我想起来了!”小呆大叫一声,把掌柜的吓得手中一软,被她将胳膊挣脱开去。

小呆箭一般地冲过去,愤怒地冲着那三个恶痞大叫道:“原来是你们几个,居然在这里给我碰上了!这次绝饶不了你们!”

正围着兽面族女子的三人转过头来,其中一人狰狞道:“小鬼,大爷正在忙着,你不回家吃糖去,过来送死吗?”

“哼,你们三个祸害!可记得三天前明湖上杀人劫船的恶行?”

“小丫头你居然知道这件事?哈哈,爷爷们就是靠这买卖吃饭的,一天做的何止这一桩?你说的是那天什么时候几刻几分的事?不讲清楚点咱们可想不起来是哪一条路上哪一户的买卖了!”

“恶棍!赔我钱财人命来!”

“小鬼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小呆刚冲上前去一步,一个醋钵大的拳头就狠狠打在她身上,把她小小的身体击飞出去。眼看她就要猛跌在地上,危急之中一个人出现在她身后。她“砰”的一声就撞上了那人的胸膛,猛咳了几声抬起头来,“大傻?”

“你……”

大傻一个字还没说完,她又蹦了起来,口里嚷着:“你站远点!”飞一般地又冲上前去。

出手的那个恶痞眼见小呆非但没有血溅当场,反而又冲了上来,着实吓了一跳。他口中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要你好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就猛刺过去。谁知面前人影一闪,自己拿刀的手腕上突然遭到重重一击,刀当场掉在了地上。面前的小呆哼笑一声,扬起小手“噼里啪啦”在他脸上来来回回打了二十多个耳光,顿时对方的脸便肿得如同猪肝一样。

小呆甩甩手,得意地瞧着那恶痞惊天动地地惨叫着捂着脸蹲到地下去。

“翻云六十四手?”另一人惊恐地瞪着她,“你、你究竟是哪家的小鬼,居然会这一招?不对!这招不花上二十年的工夫绝对练不成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翻手覆手的?姑娘我这招叫做‘打狗二十四巴掌’,专门打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狗东西的!你们要练二十年,姑­奶­­奶­我喘上两口气就练成了!哼,再叫一声小鬼就撕烂你的嘴!就算你姥姥加姥爷也抵不上我大哩!”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那人立刻俯地讨饶。小呆正是满心得意,不觉那人身后寒光一闪,剩下一人突然举起了一把大弯刀砍将过来。

“咔嚓!”就在刀锋直逼小呆眼前的时候,刀身突然断成了两截。紧接着“砰咚”一声,那恶痞被兽面族的女子翻身摔倒在地,哀叫着不得动弹了。

小呆惊魂未定地深吸了两口气,然后一脚踹在还趴在自己面前的恶痞身上,“敢暗算我?败类!人渣!坏种!看我不打死你们!”

“饶命啊!”三个人在她的乱脚之下大声哀求,“女侠住手啊!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哼!你们杀了童家几口?今日正好要你们抵命!还有那两船东西呢?不交出来马上送你们上西天!”“女侠明察!东西早不在我们这了!那日我们三个只分到一成,其余的全叫明湖那伙给刮光了。其实咱们三个也只是接应接应,真正杀人越货的账可不能算到我们头上来呀!”

“放屁!”小呆怒道,“你们作恶多端,横行乡里,什么坏事都­干­尽了。今日还在光天化日之下­骚­扰劫掠良家­妇­女!你们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们吗?哼,今天碰上我小呆,就是你等天谴上身的时候!”

“女侠不要啊!”三人连声哀求,“咱们今天可什么都还没做呀!何况这女人可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她是兽面族的妖­精­,是­奸­细啊!不挑她来抢,难道要我们去抢城里的乡亲父老、去抢自己人吗?”

“还敢胡说?打死你!”小呆又是一顿拳脚下去,三人持续鬼哭狼嚎不止。

几名公差打扮的人闻声赶来,正打在兴头上的小呆被当场喝住。三个恶痞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扑到他们脚下控诉小呆殴打勒索他们,然而,周围围观的所有人都说是他们当街抢劫在先,小呆则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官府对这三人平时的恶劣行迹早就有所耳闻,加上人们的证词,对事情的真相自然很快便心知肚明。三名恶痞被押送大牢待审,人群中无不拍手叫好。

“谢谢你们。”兽面族的女子来到小呆面前微笑道,“刚才若不是你们出手相救,我一个人真不知该怎么办。”

“哪里!”小呆也笑嘻嘻地说,“姐姐你才是深藏不露呢!竟有那样断刀降敌的好身手,当时若不是姐姐动作快,说不定我就没命啦。”

兽面族的女子眨了眨眼睛,“你说的是我摔倒的那个人吗?不过,他的刀并不是我弄坏的呀。”

“不是姐姐吗?呵,那可就是老天保佑了,谁让他的武器那么不结实的!”

兽面族女子若有所思地向她身后望去,目光在大傻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一笑,“总之,今天真的很感谢两位的相助。对了,我叫洛仙雅,是兽面族公主的侍女,今天来月下里是替公主买些糕点的。我对两位也不用隐瞒什么了,其实我们公主再过不久就要大婚了,这段时间我族可是热闹非凡,隔一段日子就有­精­彩的祭典游行。原本是不欢迎外族来参加的,不过两位的搭救之恩洛仙雅无以为谢,便想招待你们来一同游玩。”说着她从手上取下一只金属镯子和一枚戒指分别交给小呆和大傻,“明天九野刚好又有一场好玩的盛典,两位若有兴趣前来一游的话,就戴上这镯子和戒指,九野绝对会敞开大门欢迎你们的。”

说完,她拎起装好糕点的食盒,笑着道了一声“告辞”便离开了。

大傻盯着手指上的一枚紫晶戒指。片刻之前,它被小呆硬套进了他右手的小指上。

“好厉害哦!大傻,你现在整个人都在发紫光哎。”

“­干­吗给我戴这个?”­干­­干­冷冷的询问声。

“这个本来就是给你的嘛!嘿嘿,今天不是有盛典吗?既然人家邀请了,我们就去看看嘛!”

“你要瞒着童小姐跑出去?”又是同样­干­­干­冷冷的询问。

被问的人却似乎惊了一下,“当、当然不是!我自然是问过小姐,经她允许才出门的。你­操­那么多心­干­吗?”

大傻看看窗外还黑蒙蒙的天­色­,打了个呵欠道:“你自己去,我没兴趣。我想睡觉。”

“睡什么睡?快点走啦!再拖下去天一亮小姐就醒了,还怎么去得成?!”

如此这般,还想再和周公多聊一会儿的大傻被某位女侠扯着衣袖“啪啦啪啦”强拖下楼,拽向月下里城民的禁忌之地去了。

“这里就是九野吗?”一进城门,小呆倏然张大了双眼,惊叹道,“好漂亮!居然是这么漂亮,和我想象中的实在……实在太不同了。”

如果说月下里是一座街街见花、路路飘香的美丽花城,那么九野简直称得上是一座百花怒放的天然花园了。道路的两旁都是花,每一丛都经过了­精­心的修剪与布置,与整座城搭配得浑然一体,美不胜收。“这才是真正的花城呀!”小呆道,“花不拿来卖钱,而是种在路边让每一个人都能欣赏到。真想不到这些居然是‘兽面族’做出的事。”

大傻闻言轻笑了一声。

小呆说:“如果可能的话,我真希望自己能在这里住上个几年。可惜,就怕他们不让我住。”

她说的“他们”是指一路上见到的兽面族的城民。虽然他们两人戴着洛仙雅的镯子、戒指,周身散发出一层淡淡的紫光,一路上顺行无阻,不过每一个见到他们的兽面族的人无不露出一种惊讶排斥的目光,远远地躲着他们走。因此每见一个人,小呆都要叹上一口气。

“咚咚咚!咚咚咚!”将近巳时的样子,隔街上突然然传来一阵鼓声,有人大声地欢呼起来,“开始啦开始啦!龙车就要过来了!”立刻,所有的人都向那里蜂拥过去,整条街如同一锅沸腾的水。

“快点!大傻!”小呆拉着他一个劲地往前挤,差点把他崭新的衣袖撕下来一截,“兽面族的大王就在龙车上哎!没想到我们居然有机会见到那样的人物,太幸运了!再往前一点,我看不到!”

大路上,旗帜飘扬,鼓乐齐鸣,华丽的马队整齐地向前。

一辆金碧辉煌的龙车上,坐着盛装的兽面族之王。远远望去,他身材高大威武,年纪不轻但一点也不显得老。在城民们雷动的欢呼声中,他掀开车帘,不住地对夹道的民众挥手微笑。

龙车之后是一辆通体洁白的玉车,由十几名强壮的侍卫稳稳地抬着,旁边还簇拥着一群美貌的侍女。车上四面挂着珠帘,里面隐隐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那就是同行的公主了。

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要一睹大王与公主的风采,整条大街两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人们情绪高昂,兴奋地一遍又一遍欢呼着:“大王万岁!公主万岁!”

小呆一边跳一边笑一边嚷:“想不到兽面族的王那么得民心,看来这里的日子还不错嘛。哇,快看!公主掀起帘子了!好漂亮的衣服啊……咦,奇怪,她怎么好像长得白白的?”

一转头,她发现大傻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目光直直的。

“喂,大傻!”她戳戳他的腰,“你怎么了?”

大傻突然足下一蹬,就要向前奔去,可手臂却被人一下死死抱住。

“你要去哪里?”小呆扣着他的手腕问。

“我……我要去找人。”

手腕上霎时一紧。小呆抬起脸盯着他,颇为古怪地笑了一声,“你要找的人,难道是兽面族的公主吗?”

第二十六回兽面公主

每隔两三天,洛仙雅都要去月下里买一些新鲜的糕点带回九野。公主喜欢甜味的点心,宫里的厨子们本来就不擅长做这类食品,就算做出来了,也比不上月下里百年闻名的糕点技艺。洛仙雅总是午膳后出宫,每次挑选几样不同的点心带回来,在下午公主喝茶的时候奉上请她品尝。她是公主最贴身的侍女,熟悉公主的口味,买点心的事从来都是她亲自去做,她还记着每天点心的式样,一月之内几乎从不重复。

洛仙雅又要出宫去买糕点了。她想着上一回在月下里刘记买的四­色­果仁糕,公主十分喜欢,说还想再尝尝。那么今天就遵照公主的意思再去买来吧。

出了宫门还没来得及上马,洛仙雅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琴声。是人类所奏的古琴吗?洛仙雅听着那幽然的弦音,想起了公主曾经和自己提起过这种人类的乐器。她忍不住循声觅去,没走多远,就在几株翠竹下见到了弹琴人。

一名白衣人坐在竹下,膝上放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琴,正在悠悠然地拨弦抚琴。

“请问……”洛仙雅站近一步,“阁下所用的乐器,可是古琴吗?”

那人抬起头来,浅笑着点了点头。

洛仙雅一怔,愣愣地瞧了对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上却是烫了。她脸红自己的失礼,还有对方的样貌。没想到一名男子也可以这样的好看,他的笑配上他的白衣,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合适、更舒服的搭配了。他手指按在弦上,一身清奇,仿佛是从天上走下来的人。

很快洛仙雅察觉到,他并不是本族的人。她又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于是开口便问:“阁下,您的琴可以卖给我吗?”

那人闻言当下将琴抱入怀中,板下脸来,“吾琴乃吾友、吾命,怎可谈一‘卖’字?”说着,背起琴转身就走。

“阁下请留步!”洛仙雅追上前慌忙道歉,“对不起,是我失言,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我叫洛仙雅,是兽面族公主的侍女。我们公主一直十分喜欢人类的古琴,却无缘求得。阁下的琴若能借入宫中让公主玩赏上两日……就算一日也好,洛仙雅感激不尽。”她又加上一句,“无论您要多少钱我们都愿意给。”“不要。”对方冷冷地说,“你们的命可以随便借给别人玩吗?”

洛仙雅十分失望地看着他走远,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又追上前去,“请等一等!阁下,我想再求您另一件事。既然您不愿将琴借出,那么可否求您来宫里为公主奏上一曲?”她满脸诚恳,“洛仙雅知道公主真的很喜欢古琴,求求您了!”

“好。”他答应了。

洛仙雅大喜,将他带到宫门前,有些抱歉地说:“麻烦您在这里稍候片刻,我进去通报一声。”她自做主张地把人带回宫里,虽说是为了公主的喜好,但如果公主现在不想见人,还是不能让他进来的。更要紧的是,通知侍卫们做好戒备,以免万一发生的意外出现。

“请问阁下尊姓?洛仙雅好禀报公主。”

“我姓白。”他又是淡淡一笑,柔声道,“洛仙雅,你不记得我了吗?”

洛仙雅惊讶地望着他,见他忽然从袖子中拿出了一枚紫晶戒指,戴在手上伸给她看。

“你是……你是昨天的……”她也笑了,“真不敢相信,你梳好头发、没了胡子居然是这个样子。既然是你,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白先生,请随我来吧。”

“多谢。”

“公主,白先生到了,前两天在月下里为洛仙雅解围的其中一人正是他。白先生还­精­于音律,于是洛仙雅便带他来这里为公主奏上一曲。”

三重帘幕之外,白先生端坐琴前。帘子掀起一重又落下一重,洛仙雅从里面跑出来,微笑着冲他点点头。白先生便抚上琴弦,弹奏起来。

兽面族从未听闻过的古琴之音悠扬地回荡在深宫之内。正当人人都陶醉其中的时候,三重帘幕内的公主突然站了起来,低呼道:“这……这曲子是……”

“公主?”洛仙雅一惊,正要赶过去,琴音骤然断掉。身边人影一闪,三重帘幕“哗”地被拉断,弹琴人已经到了公主的身边。

“白先生!”洛仙雅惶然惊呼,“你要做什么?!”

与此同时,一排守候在外面的侍卫飞快地冲了进来,兵刃齐齐对准了他。

但身在帘幕之内的人对这一切却似乎毫无知觉。白先生只看着公主一人,定定地看着她。公主颤声道:“是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白先生道:“是你……你原来在这里。”

他突然笑了,成百上千压抑在眼中、心中的感情与思念全都如叶归根,安然地释怀了。他的笑清澈而深醇。

“很好,真的是你……太好了!”他轻轻拉住公主的手,“我们回去吧,你想去哪里?”

“不许对公主殿下无礼!放开你的手!”侍卫首领大喝一声,一队弓箭手已将箭拉在弦上,齐齐对准了白先生的后心。

“等一下!”洛仙雅慌张地叫道,“白先生,你要对公主殿下做什么?请你快点离开殿下的身边……公主,您……难道认识白先生吗?”

公主突然抽出了自己的手,脸­色­苍白,“我不能走。”她说,“我必须留在这里。”

白先生的笑容瞬间被扯碎,“为什么?”他直望着公主的双眼,声音哑然,“……我找了你一年……”

公主道:“一年前,兽面族的老国王救了我。他……要我留下。”

“嗖!嗖!”两支箭向白先生飞­射­而来,公主惊叫道:“住手!不要伤害他!”

白先生抓着飞过来的两支铁箭,手中一紧就将它们齐齐捏成了铁粉。他勉强地笑了笑,“你真的要留在这里?”

“是。”

“要留多久?”

“……不知道。”公主低下头,“你……走吧。”

白先生道:“我等你。”

“不要!”公主猛然抬起头,“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你自己走吧。”

白先生又注视了她良久,突然问:“你不久之后就要大婚了,是吗?”

公主全身一震,脸上一片惨白,“是的。”她低低地说,“就在两个月之后。”

“你要嫁给谁?”

“……兽面族的新王。”

白先生突然仰天大笑。

公主退开两步,转过身去,“你走吧。”说着就向门外走去。

“等等,绿!”白先生想再抓住她的手,却被她挥袖拂开。

“哐!”数十把刀剑霎时架在了他的面前,远远地隔开了公主的身影。

他一手抓在面前的刀刃上,嘶声道:“绿,我这样才找到了你,你竟连我的名字也不愿再叫一声了吗?”

公主微微地转过头,淡然地、轻声地说:“小初,你快走吧。”

“你真的要我走?!”

公主转回身去,背对着他点了点头,“快些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好!”他咬着牙道,“我走。”

公主没再说话,低着头走出门外。两排侍女急忙跟在她身后,簇拥着她走向深宫。

谁也没看见她脸上的泪。

白先生挥开面前的兵刃,拾起琴就向宫外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身体却在摇晃。一出门,又一排刀剑将他抵住。

“不要动手!”跟出来的洛仙雅急忙叫起来,“公主吩咐了,不许伤害白先生。我……我奉命带他出去。”

她自然没有接到谁的命令,只是不忍看着他再受到侍卫们的围攻。他看起来很痛苦、很痛苦。洛仙雅察觉到了这位白先生与公主之间的关系匪浅,他竟然知道公主殿下的名字。他们两人一定是相识的。刚刚眼见着公主与白先生愈离愈远的背影,洛仙雅一边惊异着,心中却又莫名地一痛。她知道公主在伤心,而白先生更是如同失去了所有的生气。洛仙雅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用已经鲜血淋漓的右手去推开面前的刀刃,急忙跑到他身边。

“还不放下武器!”她冲着侍卫们怒喝道,“你们想忤逆公主的意思吗?”

她带着白先生一路走出宫外。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低头道歉,又抬起头,“白先生,你与公主……”

然而身边的人就像没听到她的声音似的,径直向前迈着步子,失魂落魄地走了。

“哇!你、你难道是大傻?”一出九野城门,一个娇小的身影就横蹿出来。小呆惊天动地地道,“想不到你还颇……颇有些姿­色­的嘛。啧啧,要不是你身上发着紫晶戒指的光,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白先生抬头瞪了她一眼,从手指上拔下那枚戒指,狠狠扔在地下。

小呆“嘻嘻”笑道:“怎么了?竟然气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白先生压根不理她,绕过她就向前走去。

然而脚下一软,他竟绊了个踉跄。心痛至极,竟连全身的力气也虚脱了。

小呆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使得他不用跌在地上。白先生眉头微微一皱,小呆“哇”的一声大叫,骇然地缩回手。

“你、你……”她瞪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又望回对方的手,“怎么弄成这样?真有人欺负你啊?”

她急忙抽出一条丝帕,抓住对方的手腕去包他的手掌。白先生挣了几下没甩开她的手,只得任她将丝帕缠在自己的手上。

小呆边包边说:“难道兽面族的公主是个很凶狠的女子吗?打人很厉害吗?”

白先生目光一凛,“你说什么?”

小呆完成了包扎,拍了拍手,微笑道:“奇怪,你难道不是去见兽面族的公主了吗?”

白先生冷冷道:“不关你的事。”

小呆继续笑着,“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去找公主,但她必定将你赶了出来。”

白先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小呆仿佛没瞧见,继续说:“我还知道,你一定是爱上那位公主了,一心想要将她抢走,却得罪了人家。”

白先生冷笑一声,“这世上有些人总是自以为聪明,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却是最无知、最笨的人,还特别让人讨厌!”

“哈,少拐弯抹角了。你不就是想骂我两句吗,不喜欢我瞧破了你的事情?”

白先生轻哼,“自以为是。”

小呆笑道:“就算我说得乱七八糟,但有一件我一定是料得对的。大傻,你可没有丧失什么记忆吧?只是不对我们说,对吧?事到如今,你至少要告诉我们你到底是谁才像话,毕竟我和小姐这些日子以来待你不薄……”

白先生突然笑了,“你和小姐?你们主仆究竟谁是谁,只怕也是不能对我坦承的。”

小呆瞪着他眨了眨眼睛,继而又咬上了嘴­唇­,“你、你看出来了吗?你看出什么了?”

白先生道:“我也没想看出什么,只瞧见某个丫头实在没有丫头的样子,而小姐又太纵容、服帖了些。”

小呆抿­唇­一笑,“那是我和月岚闹着玩呢,你不要多心,我们童家……”

白先生突然又道:“你们真的姓童吗?”

小呆张大眼睛,“我们不姓童吗?”

“至少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很少泼悍至此。”

“泼、泼悍?!”小呆一脸苦笑,“你这话也太过分了吧?你可知道,还有王爷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当星者的呢,我出身于世家,会几招拳脚,又有什么奇怪的?”

“小姐能凭一人之力当街制服三名劫匪,两船的侍卫又怎会如此不济?”白先生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并且,据我所知,你们出事的那一晚,明湖之上并无风浪,月­色­简直好极了。”

小呆瞪着他,眼中已经有了怒意,“很好、很好!”她说,“大傻真是聪明极了。你还知道什么,不妨一并说出来吧!”

白先生道:“我还知道,你的年纪其实并不与外表一般大。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算胆子再大,有些事还是不敢做的。”

小呆“哈哈”一笑,“我本来就说了,我可不是小鬼了。”

白先生盯着她,“那么,你是谁?”

小呆还未回答,他突然又自嘲地一笑,“算了,我管你是谁。”说完对眼前的一切再不留恋,向前走去。

小呆拦住他,板着脸道:“你说走就走啊?你不想知道我是谁,我却偏要问你是谁!刚才问你,却被七扯八拉地岔了半天。喂,你至少报上名来,不然休想我放你走!”

白先生不想再与她纠缠,于是冷冷地回答:“白麟初。”

“白麟初?这是你的名字吗?奇怪哦,竟和紫坤城星部里的一个主星的名字一样。不过听说那个主星还是一个小毛孩,不会是你吧?”说着,小呆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她自己本身是一副小孩子的样子,这时却拿着看小孩的目光去瞅别人,看上去着实滑稽。

白先生瞪她一眼,再不理她,抬脚就走。

小呆却紧跟在他身边,忽左忽右地绕来绕去,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是他吗?”

“不是他吗?”

“是他吗?”

“不是吗?”

……

终于白先生忍不住了,停下脚步冲着她狠狠地喝道:“闭嘴!”

小呆“格格”一阵娇笑,“莫气、莫气,小心气坏了身子。而且你别忘啦,你现在该气的可不是我,而是那兽面族的公主。”

一提到那公主,白先生先是全身一震,连气息都僵硬了起来。片刻之后一股气又从头顶沉到了脚底,化散开去。他的肩膀微微地瘫软,脸上已是一片凄楚之­色­。

“难道你就这么走了?”小呆道,“你真的放得开手?”

白先生缓缓地望向她,一向冰冷的眼中一时盛满了太多的东西,让人不忍去读。他当时没有将这些东西对那个人倾诉出来,现在又怎会向旁人去说?他又转回了目光,开始迈步。

小呆连连跺脚道:“白麟初呀白麟初,你若真这样放手了可没意思了!一次失败算什么?你没听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若有点骨气,我小呆倾家荡产也要帮你!”

白先生突然回过头,冷冷地道:“我自己行事,不用你Сhā手。”

小呆一愣,随即“哈哈”一笑,追到他身边,“呵,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不愧是白大哥!什么时候行动?你准备怎么把公主拐出来?有什么要小妹效劳的?”

“你站远一点,就当不认识我,也不要再管我的事。”

“别这么说嘛白大哥!劫持待嫁的公主私奔,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我小呆岂有不鼎力相助的道理?不如我去替你探查敌人的情报吧,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算先查清了地形地貌,也能让你们私奔时顺利无阻……”

“我不认识你!”

“呵呵……白大哥……等等嘛……”

“啪!”小呆将一叠墨迹满满的纸张放在桌上。

“这是我和月岚这两天在九野探听而来的成果。这张是王宫的地图,这张是神庙的地图……还有这张,是你的通缉榜文。”她把纸一张张地摊在白麟初面前,开始滔滔不绝,“嘿,原来这个公主真的不是他们本族人呢。听说在一年前,老国王去北方的时候在河里救起了个一个女孩子,认做义女,便是那位公主了。本来九野城进来一个外族的人都是大忌,何况将一个人类接纳进王室?所以老国王刚回来宣布这件事时,全族的人都激烈反对,更有人扬言要秘密刺杀掉这位‘公主’。谁知那位公主当真是有本领,不但治好当时蔓延全族的瘟疫,还接连制伏了两只出没在九野、杀人吮血的魔兽。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对她的感情都转了个,无不感激。就连前去暗杀她的刺客也为她的美丽和善良折服,转而倒成了她的贴身侍卫。后来,那位公主又教给了兽面族引水灌溉、杂种轮种的方法,还在九野开设了数家医馆,为生病的人们免费医治。将鲜花种在路边,也是她的主意,所以九野现在才美得跟神仙家的花园一样。”

小呆突然发现对面的人在笑,忍不住道:“你笑成这样­干­吗?我又不是在称赞你!”

白麟初并不说话,兀自会心而笑,似乎正在想着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小呆受不了地做了个鬼脸,只好继续说:“总之呀,那些兽面族的家伙现在可崇拜他们的公主了,简直是拥戴得不得了。原来的王子当了国王,便要娶那公主做王后。”说到这里小呆吐了吐舌头,“从公主变成王后,在咱们这可是乱了纲常的大丑事,可那帮兽面族的家伙才不管这些呢,他们只要那位公主能长长久久地留下来,怎么样都无所谓。果真是教化不同呀!嘿,听说婚礼就定在两月之后呢。”

白麟初一拳击在桌上,笑容早没了。小呆倒是又“格格”笑了两声,又咳嗽了一声。原来装作童小姐的月岚将茶端到她的面前,微笑道:“小姐,说了那么多话,口也该渴了吧?白公子也请用茶。”

小呆端起茶杯,一口气牛饮而尽。她用袖子一抹嘴巴,小手拍上桌子,“白兄,我已经计划好了!明天公主去神庙祈福,正是咱们抢人的大好机会!我们快些商量分工一下,也好行事。”

白麟初冷冷道:“你们真的闲得没事­干­吗?”

小呆望着月岚眨了眨眼睛,月岚点头而笑。小呆也“哈哈”一笑,“没错没错,正闲着呢!反正那童家的小姐也到家了,货物都差不多找齐了,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要玩的话哪还有比白大哥你这件事更好玩的?”

没等对方动怒她又紧接道:“白大哥你可知道上一次为什么公主会赶你出来吗?嘿嘿,那是在王宫里面,每个地方时时刻刻都守着一大堆的侍卫侍女,就算她心中有你,也是不能跟你走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谁好意思嘛。”

听到这里,白麟初果然忘了发怒,瞪着她听她说下去。

“不过,明天就不同了。”小呆满脸自信道,“明天的祈福,虽然路上也有一大队人跟着,祈福时能待在神庙里的可就只有公主一人,两个时辰之内,任何人都是不得进去打扰的。这时候就是白大哥你的机会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又不能说的话,尽管趁此与公主交流,我和月岚会替你守着的。等到你和公主说妥了,两人同心一气,咱们再一起跑,才是最得力的!”

说完,她又要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白麟初指间触在杯沿上,缓缓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逼视过去。

“明日几时动手?”

小呆与月岚相视一笑,“嘿嘿,白大哥请看,他们前往神庙的路途时间皆细表于此……”

第二十七回新仇旧恨

今天又是一个大日子,公主殿下为了全族的幸福与繁盛前往神庙祈福。

一大早,车队侍卫就在神庙之外森严守立。许许多多敬仰公主的族人也纷纷赶来,但都只是恭恭敬敬地在门外与公主一起静静祈福,谁也不敢向门里僭越一步。

庙里,只有公主一人。

她面对着大厅中肃穆的神像,盈盈跪下,虔诚地祈祷:“神啊,请您保佑这里的人们安居乐业,不要再受战火的侵扰,永远健康幸福地生活下去。请您保佑我的义父,一定让他平安、健康。希望风华大陆上不要再有战火,善良的人们、美丽的地方都不要再遭受灾难……”她突然停了下来,低下头轻声说,“还有一个人,是我辜负了他。请您保佑他从此不要再受到伤害……我……让我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他从此能平安幸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快快活活地过完一生……”

“但若没有你在他身边,他又怎能安心快活地去过完一生?”

突然传来的声音惊得公主猛然抬起头,便看见一袭白衣的身影从神像边走过来。

公主向后退了两步,咬了咬牙,“你为什么还不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白麟初一闪就到了她的面前,扶住她急欲后退的身体,声音嘶哑道:“绿波,你难道不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是过不完这一生的!我……我一定会寂寞得死掉的!”

公主早已动容,却依然咬紧了牙,“你快走吧!我……我是绝不会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白麟初望着她大声道,“我们从小就在一块,你不是答应要永远陪着我吗?你知道我再看到你时有多高兴吗?你、你难道这一年里从没有想念过我吗?”

公主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哭得满脸泪水。她东一把西一把地用袖子擦着泪水,颤声道:“想呀……我每一天都在想小初,每想一次就恨不得立刻飞到你身边,就算是立刻死了也愿意,可是、可是……现在,我已经不能离开这里了,我要是走了的话,他、他……”

她突然噤住了口,什么也不说了。她的脸上已经哭得一团糟,泪水还在不住地流。她皱紧眉头屏住气,努力地想止住抽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果然还是以前的绿波,连哭起来的样子也一点都没变。”白麟初叹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告诉我,让我替你解决,不要再一个人伤心了。”他顿了顿又问,“你说的‘他’……是谁?”

公主惶然一惊,抬起头直视着他,嘴­唇­紧紧咬着,“……你不要再问,这些事本来就与你无关。你还是快点离开吧,他们……他们正要抓你。”

白麟初冷冷道:“谁来都好,只要敢碍着我带你走,我就让他从这世上消失。”

“不要!”公主惊惶地看着他,“不要伤害这里的人。”

“好,我答应你。我并不想留在这里,我会悄悄地离开,让谁也发现不了,但你要跟我一起走。”他柔声道,“绿波,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我们可以去逍遥谷,我们还好久都没回蜜花村了。今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们永远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好吗?”

公主泫然欲泣,眼中却又压着深深的无奈,“不行……我是绝不能走的。”

白麟初坚定道:“我知道你是被困住的。今日,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这一声高喊终于惊动了守在神庙外面的侍卫们,所有人都举着兵刃冲了进来。

一看见白麟初,领头的侍卫长怒吼起来:“又是这小子!今天居然溜进神庙里来了!公主殿下,您没有受惊吧?大家围住他,可别再让他跑了!”

白麟初将公主向怀中一拉,一手抱紧她一手抽出一把通体青湛湛的长剑,指着众人冷冷道:“谁敢挡道,尽管来送死好了。”

“不要伤着公主!放箭!”

数支铁箭从背后袭来,被白麟初一剑削断在地。

“哼,又来这套。”他冷冷地举起剑,满满的戾气萦绕在剑刃上,“刷”的一剑暴雨雷霆般斩向面前的所有人。

“不要!”怀中的人奋力挣开,只听“叮”的一声,白麟初就看见一柄莹白的宝剑架住了自己的剑。他惊骇之中急忙全力收回自己的剑气,而那白剑顺势向前已停不下来,“哧”的一下刺入了他的肩胛之中。

直到这时,方才两剑相击的鸣啸声才缓缓落下。

公主白剑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而人也倒在地上。白麟初那一剑凌厉无比气吞云天,如何说收回就能收得回?依然有几分剑气波及到了对方,公主的身体跌出了两三步,面­色­惨白,嘴角已经渗出了血丝。

“公主!”所有人都惊呼起来。有的慌张地瞧着倒地不支的公主,有的恶狠狠地瞪着白麟初,那目光恨不得将他嚼碎了吞下肚去。

白麟初倒抽了一口冷气,想向前迈去,却不由退后了两步。他动了动嘴­唇­,唤了一声:“绿波……”

“小初……”公主皱着鼻子望着他,泪一滴一滴地掉,“对不起……你疼吗?你……你快些走吧……”

白麟初终于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点了点头,冲她最后笑了一笑,却凄凉无比。他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哗!”所有兵刃齐齐挡住了他的去路,除此之外还有人们怨恨的目光。在场所有的人谁都不容许他走出这里一步。

“不要动手……让他离开……”公主用尽所有力气大声喊道,却在说完这句话后昏了过去。

侍卫长狠狠地一咬牙,指着白麟初道:“抓住他!绝不能放过他!”

侍卫们高喝着,举起刀剑全力冲了上来。围在外面的城民们也都纷纷捡起了地上的石头、树枝向他丢去。他们本来就讨厌人类,若不是公主以自身为例主张两族亲善共处,他们至今还会与邻城的人类摩擦不断。可现在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类居然伤害了他们敬爱的公主,实在可恶至极!

白麟初麻木地走在这一片刀风剑雨中。他只知向前,却忘了抵挡,整个人混混沌沌,无知无觉。

白剑刺在肩胛的伤口这时才开始流血。而他的身上在短短的时间内已不知又添了多少伤口,一并在流血,实在分不出谁先谁后了。

“傻瓜!你想死啊!”

两条身影飞跃到他身边。一人挥剑挡开周围所有的攻击,一人抓着他的衣襟骂道:“要死也不能这么个死法呀!你难道想让那公主看到你被分尸吗?”

使剑的月岚终于逼退了周围的一群人,小呆冲她点点头,抛出一颗蓝晶石念道:“大挪移阵!”白光一晃,三个人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从阵中出来,白麟初一身白衣已经染满了血­色­。月岚急忙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白公子,这是止血的药……”

白麟初没接她的药,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轻飘飘地继续向前走。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知道前面是背离那九野城的方向而已。

月岚犹豫了一下,正想追上前去,被小呆抬手拦下。直到白麟初走得很远了,远得在两人的视线中消失了踪影,小呆才缓缓开口道:“你放心吧,他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月岚低低道:“……是吗?”

小呆微微一笑,“这南方的风景果然不错。我们不如就在这里暂住下来,边玩边等他回来吧。”

月岚俯首道:“是,天同大人。”

蜜花村是风华大陆偏北的一个小村落。

一二十年前,这里有世代生活在此地的淳朴、善良的人们,有一到冬天就铺满白雪的山,有满山果树、鲜花,还有一片曾经是秘密的、红得惹人爱、香得诱人的香莓果地。

三四年前,这里依然住着不少人,山封了一半,勤劳的人们依然努力地劳作,过得知足。山里出现了妖鬼,除去了之后,大家依然坚持留在村里,坚守着自己的故乡。

现在,人们已经不在了。房子没有了,四周都空荡荡的,连声­鸡­鸣犬吠都听不见。

蜜花村消失了。

山还在。

草木却不见了。

整座山变得灰仆仆焦黄黄,就像一堆耸得很高、很大的戈壁滩,又坚硬又冰冷。

白麟初踩着黄沙从下走到上,又从上走到下,只看到几丛野草挣扎着从沙砾中挤出头来,却没看到一株活树。更别提记忆中那红艳艳的香莓田了。

他再次回到山底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笼罩在一片火海中的逍遥谷。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残败的土地、焦黄的山、废墟般的一场荒凉。四周昏沉死寂的空气中,或许徘徊着许多熟悉的亡灵。那都是看着他和她一起长大,抱过他们,爱过他们的人。如今,她离开了,他们也不在了。

走到蜜花村,也许并不是白麟初的本意,只是他的本能。也许潜意识中他还想在这里找回一些什么,得到一些什么,想起一些什么,再忘掉一些什么。

这一块地方,曾经是他和她待在一起最长久、最亲密、最快乐的地方。

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

风贯行在空中,像无数孤魂的吼叫,如泣如诉。这些吼声全部流入了白麟初的心中,将那颗沉沦到底点的心又拉扯起来,猛力冲荡。

他捏紧了拳头。

满腔愤恨!

这里是什么人下的手白麟初一时无法得知。但他却清醒地意识到,有一些事现在已经可以去做了。以前被欠下的债,他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明里暗里伤害过他们的人,他会连人带影地全部揪出来。

一个一个地来,他有的是时间。

反正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心中已经有了第一个拜访的对象。

风华大陆最北方的一片大海上,依旧是终年的雪雾迷蒙,寒气缭绕。海面上冰波荡漾,若是站在岸边,你能听得见风升水起雪落的响动,还能听闻一丝袅袅的琴音从海上传来,婉转悠扬,徘徊不绝。

奇怪,这骇人的、浩瀚的北冥之上根本就不是人类所能立足之地,又怎么会有琴声传来?难道水中的鱼蛇也学会了这等雅事不成?

北冥中身长三丈的巨鱼虽然没有学会琴艺,背上却驮着一个弹琴人。那人身披一件暖裘,肩上还趴着一只粉雕玉琢的小狗。他在巨鱼的脊背上盘腿而坐,膝头放一把乌黑的长琴,悠然地弹奏。他两手的小指上各系着一根天蚕丝,分别从巨鱼的腮与心室中穿过,只要略微一动或引几分雷咒于丝上,就能让这巨鱼痛彻体肤。两根细丝,硬是治得这海中霸王服服帖帖。

巨鱼迫不得已背着人破海而行。它身边其他的鱼蛇老龟早已按捺不住,齐齐盯着那个闯入北海的人类紧追不舍。终于,一条长蛇从水中跃起,吐着信子朝鱼背上的人卷去。所有的海中生物紧随其后一齐发难,激起惊涛骇浪扑向人类。

“铮!”悠扬的琴音忽然止于一声弦响,听在那一群龟蛇耳中却是雷霆万钧。先前袭来的杀气与霸道的狠力全都如数返回到了它们自己身上。只听“砰砰砰”一片水响,几道水柱冲天而起,龟蛇们受创的身体纷纷沉入海中,水柱浪涛之间唯有一条巨鱼未受波及,载着弹琴人飞快地向对岸游去。

海上的­骚­动早惊动了对岸北国中的鬼族士兵,迎接弹琴人的是两队严阵以待的火弩兵。

弹琴人却像没看到似的,悠悠然地从鱼背上跳下来。他脚一沾地就冷笑了一声,“果然还是老样子。”从他脚踏到这一寸陆地起,北国之内的巨大结界已经封印了所有道法的使用。

弹琴人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你们的鬼王在哪里?”

火弩兵的首领忍不住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人?想见我们鬼王,先拿命来!”

弹琴人肩上的小白狗跃在地上,呼啦一下变成了一头银光闪闪的巨獒,仰天发出一声巨吼。

那首领被吼声震得一阵哆嗦,咬牙道:“魔兽而已,微不足惧。”他们一族早已通晓了驾驭魔兽的方法,北冥中的鱼蛇,北国之内的雪熊等猛兽都有为其所驱使的。对于魔兽的恐惧之心,这里的人比其他地方自然要来得小得多。火弩兵的首领昂首喝道:“踏入北国境内的人类一律格杀勿论!大家上!”

数十支带着火药筒的强劲火箭同时­射­来。只见火红的光芒迅速地聚拢到一处,忽闻一声低低的弦响,一弯火光隐约停顿了一拍,又“刷”地飞­射­回去。

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自己­射­出去的火箭却向自己飞来。也只看了一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砰砰”的几声巨响在海岸边响起又静默下来。弹琴人自语道:“这帮妖鬼虽然不­精­于道术,武器倒是新鲜厉害得很。”

这时他身边的巨獒已经忍不住冲上前去,将数十只浮在地面上的“魄”全部吞下了肚子。弹琴人笑道:“你这只贪嘴的狗崽子,谁还指望着你动手?只要你自己去填饱肚子就让我省心了。”

他们一路向前走,一路又遇上许多次鬼兵、魔兽。每遇见一次听得懂人话的,弹琴人一开口就是问鬼王身在何处。刚开始,没人理他,只有来来往往的杀气和数十、数百陆续升起的“魄”。

不知走了多久,走得巨獒已经吃饱、弹琴人倒开始觉得饿的时候,终于有鬼兵大喊一声:“快去通报念将军!”

弹琴人闻言一笑,停下了步子。他本想坐下来边等边歇歇脚,但朝四周一瞧,竟发现原来已经到了自己还挺熟悉的地方了。

北国大将念卿狂接报,“有一个很不得了的人类闯入境内,横行无阻,与之对阵的兵卒们无不丧生于其手下。”

念卿狂大惊。他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心中思索着,什么人有这般来头?北国之外的北海是他们天然的屏障,国境之内的强大结界几乎封除了所有对鬼族不利的因素。人类想来这里绝非易事,即便侥幸到了这里,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鬼族在这里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又何曾有横行无阻、所向披靡的人类在这里出现过?

他对自己说,先莫焦躁,是非虚实尚未亲见。厉害的人他不是没碰见过,但就算在大陆上名声已极的人物,来到了这里却也只是落得为了保命落荒而逃的下场。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乘上双龙玉车,带上一队雪熊,数队­精­兵,两门火炮,浩浩荡荡地赶去。

这里是鬼族的地盘,他只信前面的兵将应战不力,绝不信自己也会受制于人。

“轰!”

“咚!咚!咚!”

老远,念卿狂便听到一声骇然的爆炸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声巨响,一下接一下,似乎是十分沉重的物体打击在地上的声音。

他终于赶到声源处,一望之下脸上血­色­尽失。

地面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深坑,两头雪熊正抱着巨石向坑的中心猛砸。那一个大坑显然是火药炸出来的,坑边正有人继续往下面倒炸药,突然看见念卿狂带兵前来,顿时都停了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是谁?”念卿狂大喝,目光一转就扫到了一个身影,立时呆住了。

“你……你……”他颤声道,“破军星?!”

白麟初背靠着小雪,坐在一个屋檐下。屋檐已经被损坏得破破烂烂。他一手搭着长琴,指上牵着两根细细长长的天蚕丝,另一只手中却端着一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酒,喝得颇为自在。

他微微地抬起头,浅笑了一下,却没说话。

回答念卿狂的只有从大坑里传出来的一声接一声的震动。

念卿狂脸­色­铁青地一挥手,两排火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所有瑟缩在坑边的鬼兵与坑里的雪熊。火光消失,人与兽应声倒地。白麟初瞧瞧手指上断掉的丝线,摇头又是一笑。

“破军大人,想不到您又有空来我们北国做客了,真是让末将惊喜不及。”念卿狂说。不过他的声音可听不出一点欢喜的情绪。

白麟初站了起来,却依然没理他。他走到坑边,将几包没倒完的炸药粉统统踢下了坑里。

念卿狂再也按捺不住,一声令下,队伍中最优秀的一名弩手­射­出一支利箭飞过坑去直取白麟初的咽喉。

箭很准,夺命的红光刹那间就到了眼前。这一瞬间,是任何人都避之不得了。白麟初也没有躲,他持着酒杯轻轻一挡,箭上的火熄灭在酒中,而酒面上却燃起了一片火光。

念卿狂只愣了一瞬间,立即瞪目狂呼:“住手!不要——”

在他的呼声之中,那一杯火酒从白麟初的手中抛出,轻飘飘地落入坑里。

“轰!”

地面又被狠狠地炸了一次。碎石乱舞,拂开眼前的烟尘,每一个人所见的不是一个更大的坑,而是整块坍塌下去的地面。

呼嘟嘟的白气直从地下涌出来。在那地底的一大片空间里,堆叠着错综纠缠的管道和无数大大小小的锅炉。

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认得这是什么地方,人人都知道它有多么重要。但绝对很少有人知道它正好就在这里。

白麟初忍不住轻笑,“居然正中目标,想不到我记得还这么准。”

这里是整个北国的热源供应中枢,是鬼族在这片极寒之地赖以生存的基础条件与根本保障。两年前,他也是在这里被念卿狂第二次擒住的。

但现在,念卿狂比他那时还紧张得多。他似乎乱了方寸,一边指着白麟初大吼:“杀了他!”一边发疯似的向地底冲去。

白麟初身形几个起落就到了他的面前。所有得令的人还没人来得及挥一下剑,就看见他们的将军被敌人截在半途。白麟初的手指狠狠抓住了念卿狂的脖子。

念卿狂凸着眼珠艰难地叫道:“你……想做什么?大家不要管我,杀了他!”

白麟初手指一紧,卡得念卿狂险些昏死过去。他冷哼道:“谁敢轻举妄动,念大将军第一个暴尸此地!”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白麟初抓着念卿狂的脖子将他拖到大洞的另一边,往雪地上一丢,小雪扑过来张口就咬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念卿狂剧痛之下惨呼一声。他的手臂并没有被咬断,只是被巨獒叼在口中牵制得不能动弹。不过总算可以开口说话,他嘶吼道:“白麟初!你究竟想­干­什么?”

“先请你看场好戏,再要你的命。”

说着,他抄起一把碧光盈盈的长剑,“哧哧”两股剑气击向地底,念卿狂就看见两条管道砰然爆裂,大团大团的白茫茫的热气失去方向地扩散到寒冷的空气中。

念卿狂目眦尽裂,嘶声道:“住手……住手!”

他猛然从小雪口中扯出自己的手臂,任自己的一条膀子鲜血淋漓、皮塌­肉­烂,不顾一切地冲向继续挥剑的白麟初。

他并没奔出两步,就又被小雪扑倒在地。巨獒一声怒吼,六刃长牙直从他眼前划过。念卿狂被巨獒的利爪死死按在雪里,面对眼前的血盆大口,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用尽所有力气地大喊:“众将士听令!杀了那姓白的小子!不要管我,快点杀了他!”

鬼兵们终于明白了将军的目的,再不犹豫,齐齐将火箭­射­向白麟初。­精­兵们举着刀剑攻了上来,连两门火炮也开始发动。

只为杀一个人,这阵式实在可谓是太过奢侈。白麟初冷笑着对一旁地上的念卿狂道:“每一次你对我都这么尽心,我真该好好回报你。”

说着他端起长琴,七弦齐拉,“铮”的一声重响,所有的攻击都被弹开,不是回­射­向一众鬼兵,而是朝着地底的一叠锅炉袭去。

念卿狂立刻就看到他的回报了。两只略小的锅炉和一只最大的锅炉在他眼前被击成了碎片,厚厚的白气冲上了天空,他的心则完全坠入了冰海的最底层。

他突然放声大哭,撕声哀求道:“破军大人!破军大人!求求你,停手吧!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白麟初冷冷道:“我要北国鬼王的­性­命。”

念卿狂咬着牙,“北国鬼王并不在此地,这些年来一直是末将掌管境内一切事宜。破军大人若不嫌弃,末将愿意以贱命一条相换。只求大人不要再在北国之内动手,末将的­性­命随时奉上!”

“你的命算个屁,北国又算什么东西!念卿狂,我必杀你无疑!你们这里的一众妖鬼我一个都不会留下!”他想起往昔种种,恨上心头,又一波剑气向地底击去。

“等一等,破军大人!”念卿狂突然高叫道,“你的那位绿波姑娘,现在可是身陷九野?”

白麟初停下剑,骤然转身,“你说什么?”

念卿狂道:“你是不是有一年没见到绿波姑娘了?据末将所知,绿波姑娘目前身处南方的九野城,被兽面一族所困。”

白麟初示意小雪退开,一剑架上了念卿狂的脖子,“你是如何得知的?”

念卿狂面­色­平静地道:“如果破军大人答应在北国之内就此罢手,末将才能够有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麟初当下收起剑,“好。你说!”

念卿狂缓了一口气,开始说了:“破军大人可知占据九野的那一族为何叫做兽面族?那是因为他们的祖先原本具有一种能力,可以得到野兽的力量,变得勇猛无比。然而到了现在,那一种能力已经不知何时退化掉了。现在的兽面族只是徒有虚名,而且蠢钝无比,能有一块栖身之地还是我们鬼族给他们的恩惠。”

“他们的王子……现在已经是国王了,一心想重新得到这种能力。他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也得到了一些成效,只不过还相当不稳定。后来,他听说与紫坤的星者结合、再得其血­肉­就能够使力量永存。正好这时,老国王救了绿波姑娘回去。”

白麟初惊瞪双目,“什么叫再得其血­肉­?什么意思?”

念卿狂正­色­道:“恐怕就是与绿波姑娘成婚之后,再吞食掉她的身体。”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兽面一族本来就根存兽­性­,不懂廉耻教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白麟初几乎咬碎了牙齿,“绿波……你为什么这么傻?”

“恐怕绿波姑娘也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念卿狂说,“又恐怕是新王将自己有恩于绿波姑娘的父王囚禁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以此相挟。”

白麟初突然转身就走,小雪飞奔着跟上前去。风雪中传来他渐行渐远的声音:“念卿狂,若你有一句话是假的,日后我必将血洗北国……”

第二十八回在你身边

平安城是由北向南官道上必经的一个小城。这里居住的人不多,来往的过客却不少。城里最好做的营生是客栈的生意。还有贩马的、驾车的,只要到了这里,便不愁没生意做。

城东面的小集市上正停着一群马匹,数量约有十来匹,个个膘肥体壮,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走到马匹前开口便要买马。马贩子笑脸迎上,“客官,您真有眼光。我这些可都是千里草原上的正品良驹,每一匹都价比黄金……”

少年随手牵出了一匹红毛大马,什么话也没说,丢下一锭金子就跨上马去。

“哎、哎,客官等等!”马贩子急道,“我没说要卖给您呀!我这马都是别人买下的了,现在我只是替人看着,可卖不得了。”

少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钱不够?”

“够是当然够了……”马贩子犹豫地抓抓头,“可是,义信为先……”

“那你把钱给他,就说这马我买了。”说完,少年再不多言,掉转马头就要前行。

“哪里走!”

身后响起一声娇叱。少年回头一看,一个很年轻的­妇­人正虎着脸瞪着自己。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衫,腰间佩剑,小腹微微隆起,显然怀着身孕。

­妇­人怒道:“小贼,这些马都是我买下的。还不快快还来!”

少年瞧着她的身体状况恭敬了一句:“在下目前急需脚力,还请夫人出让一匹良驹,不胜感激。”

那少­妇­冷哼一声,“谁要卖你!我们目前也是急需脚力的。还不快快下来,把马还来?”她居然还是名道法高手。

少年从马背上跃下,皱着眉,“你是哪一府的星者?少在这里碍我的事!”

黄裳少­妇­瞪起一双美目,大声说:“谁是星者?我最讨厌星者了!你这小贼,抢了人家的东西还在这里教训人?看剑!”

乌木剑上又飞出一串火球,袭向少年。少年不好和她动手,只得闪身后避,却突然撞上了一个人的身体。

黄裳少­妇­叫道:“快抓住这小贼,他要抢咱们的马哩!”

一只大手擒住了他的肩头,少年震惊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了一张多时未见的脸孔。

“任一笑?!”他忍不住惊呼出来。

任一笑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发,“好久不见了,小初。”

确实是很久了。自从继承主星分派去西北境,任一笑与白麟初已经足足两年没见上一面了。

白麟初打开任一笑放在自己身上的两只手,“你怎么在这里?”

任一笑微笑道:“我经高人指点,知道你必经此地,所以在这儿等你。”

这时那名黄裳少­妇­已经缓缓走到了他们面前,张着一双大眼睛既惊异又好奇地望着他们,俏丽的脸上还浮着一层窘迫的红云。

任一笑牵过她的手,“这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白麟初瞪大眼睛从上到下看了他两遍,又瞧了瞧那少­妇­隆起的肚子,“你可真能­干­。”他说,“算我在这里恭喜你了!”

黄裳少­妇­红着脸道:“原来您就是破军大人,我……我竟然没有认出来。妾身林双燕,刚刚多有得罪了!”

林双燕?白麟初只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正皱着眉头思索,却听见任一笑“哈哈”一笑,“双燕,你没认出小初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见他时他不过是个豆丁大的小毛孩,谁想到会长成现在这般茁壮?”白麟初狠狠瞪了他一眼,脑中却有了印象,“你是道学院里的那个季字辈弟子?”他问。

林双燕点头道:“破军大人在入门辈的那年,妾身正在季字辈。”

白麟初只记得当时在群英会上,她被任一笑击飞出擂台,不由心中一笑,“想不到你们俩居然成了夫妻。恭喜恭喜。”这一声道贺倒是笑意深长了。

“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吧。小初,”任一笑说,“你不是要去南方救绿波姑娘吗?我们买了好马,已经在这儿等了你两天了。”

“你们也要去九野?”

任一笑道:“我自然要去。”

白麟初道:“我自己一个人足够了,你们夫妻俩最好不要多奔波。”

任一笑轻笑道:“我去九野并不是要帮你,只是有些关系到自家的事情要去查看查看。何况还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双燕不去的。”

林双燕突然道:“我……我……”

任一笑柔声说:“燕儿,这里是最安全的,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已经吩咐了人好好照顾你,事情一结束我就回来接你。”

林双燕红着眼圈,终于点了点头。

一路赶往南方九野,任一笑向他诉说了西境的事、七杀府的事,这两年来所有蹊跷的事。白麟初亦提到北境、逍遥谷的诸多事情。两人不由同时震惊,他们的遭遇竟分外凑巧的相似。

“知道吗?双燕原来是别人派来杀我的。”任一笑说,“她用一柄古怪的刀吸取了我的元婴,自己却差点死掉。而现在,我却因为和她在一起变成了通敌的叛贼,回不了紫坤了。”他望着白麟初笑了笑,“我居然还在那里发现了通缉你的榜文,说你犯了大罪私逃出星部,谁若是拿住你了必有重赏。”

白麟初摇头道:“我早该发现了,自己一开始就在别人的棋盘上。只是这盘棋实在出现了太多的劣招,牵连到不该牵连的人。只凭这一点,我就决不会再善罢甘休!”

任一笑道:“这棋其实布得十分巧妙,所以我们一直都在被牵着鼻子走,到现在也弄不清执子的是谁。只不过,估计连那个人也没想到,棋子竟会那么顽强,居然开始反击了。”

白麟初望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们现在的身份可是‘叛贼’。”

任一笑也笑了,“只可惜真正的叛贼却不是我们。”

那么,会是谁呢?

当他们赶到月下里的时候,离兽面族的大婚还剩下七天。

两个人刚走进客栈,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就迎了上来,“白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白麟初瞪着坐在满满一桌酒菜前拼命冲自己招手的小呆,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呆笑嘻嘻地说:“当然是在等你咯!公主还没抢回来,我怎么舍得走?何况这里这么好玩。这一个多月我与月岚边玩边打听了不少厉害的事,等会儿慢慢说给你听。”她望了望白麟初身后,“哟,白大哥,你带了一个好威风的帮手来了吗?”

任一笑微笑道:“你好,天同大人。”

小呆也笑眯眯地说:“你好,七杀大哥!”

白麟初瞪着他们良久,“你们,是一伙的吗?”

“咦,算吗?”小呆转了转大眼睛,“我和七杀大哥以前只见过一面。嗯,不过现在我们几个确实算是一伙的了。来来来,我特地备了好吃的替你们接风。咱们边吃边好好地商议一下,再去抢人!”

九野的兽面族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金属球从王宫里升起来,刚升到半空中,“轰隆”一声巨响,整座王宫倒塌了。

金属球慢慢地又落在烟尘散尽的废墟之上,“哗”地在底部化开一个大洞,球再升起来的时候,地上已经站满了人,全是宫中的侍女侍卫等人。

金属球一闪在空中消失了。

从球中出来的人们,茫茫然望着周围的一片废墟,有的放声大哭、有的相拥而泣、有的跪地祷告。

张灯结彩、七天后即将举行婚礼的王宫已经被夷为了平地。

国王不见了。

公主不见了。

金属球在九野城外的一处荒郊落了地。球面倏然消失,化成了一粒小金珠,出现在原地的是几个颇为狼狈的人。

白麟初,绿波,任一笑,小呆,月岚。

小呆将手中的一枚小金珠交给月岚收好,咂着嘴直吐舌头,“想不到那家伙居然用了那么歹毒的一招,幸好月岚随身替我带了‘神珠’,不然我们岂不都成了他的陪葬了吗?”她的神­色­愤恨不已,接着又转为了担忧,“……公主她,还好吗?”

白麟初抱着昏迷的绿波,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

任一笑拿着一本书,书上写满了兽面族王室内的治疗秘方,“不知那名宫女最后找给我们的这些方子管不管用,兽面族的毒实在……”

白麟初咬着牙,“不管用什么法子,我一定会治好绿波的。”

一个时辰之前,他们潜入了王宫,找到了绿波,也找到了兽面族的新王。

真相败露后,那新王竟毫不避讳地全部认下。他杀心大起,居然真的变成了一头人身兽面的怪物,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杀向面前的所有人。

几个人吃了不小的苦头才解决了那怪物。小呆领着众人来到宫内的一处密室,救出了老国王。

老国王老泪横流,抱着绿波叫着:“好女儿……好女儿……”却一刀向她身上捅去。

白麟初飞脚将他踢开,刀尖依然扎进了绿波的身体。

绿波惶然地问:“义父……你为什么……”

瘫倒在地上的老国王一边大笑一边流泪,“你是我的好女儿,可他也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呀……他那么想要你,你就陪他在一起吧。”

他居然又一刀扎进了自己的胸口,面目狰狞起来,“你们一个个,都要给他做陪葬!杀了我儿子的人一个也别想跑!哈哈哈哈!”

他在狂笑声中咽了气,尸体却突然地炸开了。紧接着,四周的地面、墙壁、房顶都剧烈地震动摇晃起来。爆炸声接连响起,宫中各处随之而来的惨呼声听得人心惊胆战。

老国王的身体里埋下了兽面族“自毁”的种子,一旦刺破,事先设置在周围的毁灭之阵便会启动,不分敌我,摧毁掉其中的一切生命。

现在,整个王宫成了一座毁天灭地的魔窟,谁也别想再从其中走出一步。

幸好,天同星的一招“神话之境”解救了能够解救的所有人。当大部分人移入名为“神话之境”的金属球时,白麟初才察觉绿波已经陷入了昏迷。那柄刺入她身体的刀,是喂有剧毒的。

侍女洛仙雅转身冲进已成火海的宫殿里,找回了一本秘籍。她说,兽面族所有炼毒的方法与解法都记载在这上面,请一定要救公主。

在最终一轮爆炸发动之前,“神话之境”终于带着众人逃出了魔窟。

绿波中的毒是剪木之毒,毒­性­随血脉渗入,十二个时辰之内便会扩散至全身。

洛仙雅找来的书上果然有着剪毒的制法与解法。白麟初合上书,“麻烦各位替我找一些草药来。”

小呆不安地问:“白大哥,这毒难治吗?”

白麟初微笑道:“解毒的方法写得很明白,只要先以几味药材做引,再将毒逼出来就可以了。”

任一笑道:“你确信此法可行?”

“应该……不会错的。”

“好!”小呆跳起来,“我这就去替你把这几味药找来。你等着!”

南方本身就草木繁多,药铺里的药材更是应有尽有。没等一会儿,小呆与月岚就抱着几大包的药赶了回来,“每一样我们都买了两斤。”

“太多了。”白麟初笑着摇了摇头,拣了一些泡在一碗热水中,拿回了绿波躺着的房间。

小呆跟在门口问:“要我们帮忙吗?”

“不用。”他轻轻关上了门。

绿波躺在床上,脸上血­色­尽失。白麟初小心地解开她伤处的衣服,看见她雪白的肌肤上一条刀口已变得青黑,心疼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浸药的水滤成两份,一份用丝巾蘸了擦拭掉伤口处的淤血,另一份盛在杯中。他扶起绿波的身体,将杯子端在她嘴边喂她喝。绿波一动未动,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白麟初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思索了一会儿,他微皱起眉头,最后将水凝成了冰珠塞进她口中,让她咽下去。

逼毒的过程进行得也很顺利。没过半个时辰,绿波就有了知觉。她坐在床上,感觉到伤处发凉,身后却有一股温热的力量源源不绝地传入体内。她张开眼睛,微微偏过了头,看见白麟初正坐在自己的身后运气相传,脸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小初……”她轻轻唤了一声。

白麟初抬起头,微笑着,“呼,没事了。”他呼出一口气,将头靠在了她的背上。

绿波转身抱住他,“嗯,没事了……”

“绿,你以后要一直在我身边,谁叫你也不许离开。”

“好……”

“绿,我好累了,想睡觉。你要抱紧我,我睡着了也不许松开手。”

她把他抱得紧紧的,“好。”

白麟初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白麟初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绿波。她长长的头发编了一个松松的辫子挂在胸前。白麟初正想去拉她的辫梢,却发现她的脸上竟然有泪流下来。

“怎么了?”他问,嗓子里一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随后便望见面前站着一屋子的人。

任一笑默默不语地盯着他。月岚也在哭,就连小呆的脸上也满是忧愁难过的神­色­。

他皱起眉,“你们都怎么了?”

任一笑走了过来,翻开他的手掌。

白麟初目光一凛,闪电般地缩回手去,握成拳背到身后。尽管如此,手心里一块紫黑­色­的印记还是落入了众人的眼中。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任一笑说。

“那又怎么样?”白麟初冷冷地望着他。

任一笑眼中一瞬间有了怒意,他把那本兽面族的书扔在桌上,狠狠地喘了一口气,“……算了,现在还是先想办法吧。”

“不过是巫毒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白麟初从床上爬起来,抓了抓头发。他看见肩上披散下来的灰白­色­的发丝,只是轻轻一笑。

小呆摇头道:“兽面族所制的毒里混着巫蛊之术,如果不由本族的人亲自来解的话,毒­性­必会反噬。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歹毒。”

白麟初懒懒地坐在绿波身边,“我又不会死,只是头发颜­色­变了一变,你们实在不必如此紧张。”

任一笑冷冷道:“等到你手中的黑印延伸到心口,你的小命就完了。”

“我不会让它长到那里的。”白麟初笑着说,“我自有办法。”他转向绿波,“绿,我现在的样子你喜不喜欢?若你看着觉得别扭,我就去逍遥谷找火宇皇,他能够将头发的颜­色­染回去的。”

绿波摇着头,“不用染,小初你很好看。我很喜欢。”

白麟初轻抚着她的脸。

为什么明明说着喜欢,泪水还流个不停呢?

手心的黑印如长藤一般,一天一天往手臂上延伸。

白麟初望着它,不留痕迹地叹了口气。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办法。

开始,他只是想找一个名医将毒解了,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美美。不过,美美跟在艾罗乙身边四海为家,并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况且,也不知道她是否能治好这种巫毒。她说过,自己只­精­于外伤的治疗。白麟初、绿波、任一笑与小呆分了手。天同星继续留在了南方,那也算她的职责范围。而他们则开始往回走。

一路上,他们拜访了沿途的所有名医、巫师、咒术师,在各种法子的齐力作用下,黑线安然地越过了肘部,爬上了肩部,向心脏的位置延伸过去。

任一笑终于咬牙道:“我们去紫坤!”

白麟初提醒他:“我们都是‘叛贼’,一进城就会被抓。”

“管不了那么多了!”任一笑说,“我知道有一位天梁星,本来就是专司医法系的主星,可以解天下间所有奇毒。在西境时我曾见过她。现在,她应该就在星部之内。你身上的毒拖不得了,我们这就回紫坤去。”

紫坤城中繁华如夕。除此之外,城中的守卫明显增加了许多。每走过一条街,都能看见有队伍在巡逻,简直把城里每一个角落都监视得密不透风。

饶是这样,他们依然混进了城里。走在大街上,果然看见了不少通缉榜文。七杀星通敌、破军星叛逃的消息四处张贴,昭然于市。紫坤城上上下下戒备森严,似乎专防着两名叛徒回来闹事。

绿波看得眼睛瞪得大大的,偷偷吐舌头,“小初,不知火铃姐、张涵他们现在见了我们,会不会直接把我们抓起来?”

“谁知道呢。”白麟初轻笑一声,拉了拉帽檐。

任一笑笑道:“也许,今晚就能知道了。”

他们在一家客栈落了脚,任一笑率先前往星部打探消息。

天还没黑透,天幕中已闪起了星光点点。风轻轻柔柔的,吹在身上十分舒服。

绿波倚着栏杆坐在后院中,白麟初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绿波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小初。”她轻声说,“我们成亲吧。”

“现在吗?”

她望着他,“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不管到哪里我都不会再和你分开了,就算是死也不会。”

白麟初搂紧她,“绿,你在担心吗?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决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还有小雪,它正在平安城等着我们去接它。以后,我们三个永远开心地一起过日子。”

“小初,你现在和小雪一样了。”

“哪里一样?”

“头发的颜­色­呀。”

白麟初撇撇嘴,“你不是说好看的吗?”

“是很好看呀,银白­色­的,像神仙一样好看。”她的指尖从他的发丝间慢慢滑下来,落在他的胸口,“小初,让我看看你的伤……”

衣服打开后,绿波的眼瞳霎时收紧,她咬紧嘴­唇­,看着已经聚拢在他心口处的紫黑­色­的细线,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白麟初拥她进怀里,轻咳了一声,微笑着说,“今天晚上不就能治好了吗?”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同时悄悄地擦去了­唇­上的血迹。他不会让她看见的。

屋檐上传来了脚步声,任一笑回来了。

“我已经找到了天梁大人。”他说,“你们快随我来。”

第二十九回夜破天清

紫坤城星部里的结界,一直以来都是风华大陆上最坚实最严密的一道屏障。任何妖魔鬼怪、邪佞气息都休想通过它侵入进星部里。

然而讽刺的是,被冠上“叛贼”之名的任一笑与白麟初在潜入星部的时候却并未受到任何的阻挡。他们依然是七杀星与破军星的继承者,旁人再怎么提防着他们,结界却毫无反应。

天梁星是一名老­妇­。她身在正殿后面的一间小室内,闭着双目正襟危坐。

任一笑首先拜上,“天梁大人,病人我带来了。请您务必施恩援手。”

绿波正要拜下恳求,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一转头,她看见了白麟初正皱着眉头望着自己衣襟上再也掩饰不掉的血迹。

“小初!”她急忙扶住他几欲跌倒的身体,泪流满面。

任一笑忍不住逼近依然闭目端坐的天梁星两步,刚要开口,对方却张开了眼睛。

“那孩子中的可是兽面族的巫毒?”

绿波拜倒在地,“是。求您快救救他吧!他身上的毒已经……已经……”

“罢了。”天梁星叹息一声,“你们扶他过来,我替他医治。”

绿波与任一笑大喜过望,立即将白麟初扶在一张小榻上。天梁星拈起金针,先飞快地封住了白麟初身上的十来处|­茓­道。她抬头对着另外两人说:“七杀星,麻烦你去外面守着。姑娘,你去前厅。接下来我替这孩子疗伤的一个时辰内,决不能让人进来打扰。”

任一笑抱臂站在大门外。再过一个时辰,就应该到子时了吧。那时候,那家伙真的能再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吗?

他仰起头。月­色­妩媚,沐浴在这一片宁静的月光下的,是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星部。今晚之后,他也许不会再踏进这里了。而这里现在的这份平静又还能维持多久呢?

“哧!”夜空中闪出几道青雷。任一笑心中一紧,明月当空,又怎么会见雷光?这时又是几声鸣叫传来,任一笑惊见两翼铁翅横空掠过。

雷光鸟?!

那是妖鬼中级别较低的一类妖兽,形为鸟,不会人言,攻击力却十分骇人。

两只雷光鸟对准任一笑凌空冲下。任一笑握紧剑,脑中飞快地闪过一连串的念头。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妖鬼?星部的结界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如果在这里动起手来,他们几人势必全部被发现……

他跃上房顶迅速地向别处飞奔,雷光鸟尖啸着紧追其后。星部里隐约已经有了­骚­动之声。任一笑狂奔了一段路,回身两枚火焰镖向雷光鸟­射­去。

雷光鸟却闪开了。在任一笑一愣之际,两道雷光夹击而来,任一笑左右难避,竟一下从屋檐上摔了下去。

一落地,他这才发现下面居然已经站了许多人,正在与一群妖兽对峙。那些都是星部里的星者,有人还关切地问他:“没事吧?”靠近仔细一看他的面目却目瞪口呆。

“七杀星?!”有人认出了他,惊叫起来,“巨门大人,他是叛逃的七杀星!”

任一笑看见一名目光凛然的男子转身向自己这里冲来,举剑就刺。

“扑哧”一声,身后的雷光鸟一股鲜血从鸟身中喷出。任一笑回身又飞快地补上一刃爪,那只雷光鸟终于含着一腔尚未吐出的雷光落在了地上。

“七杀星?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那名男子喘着气说。

“是你?”任一笑记起了他,不由一笑,“狼夜,你要抓我吗?”

“虽然是该抓你,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剩下的一只雷光鸟不停地将闪电袭向他们,而身边的妖兽不知何时越聚越多。狼夜对着两名属下高声下令:“你们快去通知其他的主星大人!”接着头也不回地又斩向围攻过来的妖兽们。

不断有星者在妖兽的爪下倒下。包围圈越缩越小,任一笑与狼夜背抵着背,手中的兵刃片刻不敢停下。他们都觉得不对劲了,以往对付这一等级的妖兽,哪里用得着这么费劲?切菜似的就全部打发了。而现在,两名主星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手上的一招一式明显地弱了下来。越来越弱。

狼夜咬着牙,“刚刚发现星部的结界破损,这些家伙就不要命地闯了进来。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任一笑喘息着冷笑了一声,“终于轮到中央之城的星部了吗?”

狼夜转头瞪着他,“你说什么?”

“你还真是一直蒙在鼓里过得安稳呢,大少爷。”任一笑一记刃爪撕烂了面前的一只妖兽,嘲讽地望了他一眼,“这里的结界不是破损了,而是……被换了。”

“什么意思?”狼夜惊瞪着双眼,“结界到底如何了?谁换了它?”

任一笑冷冷道:“总之,现在这里已不是有利于你我的地方了。再这样下去,大家也许都会葬身于此。”

狼夜心里清楚他说得没错。他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掉,而周围的妖鬼不断地从地下、空中冒出来,密不透风地围着他们。再这样下去,他们也许真的……

一队背着火弩的侍卫冲了过来,狼夜眼前一亮,冲着为首的一名星者高叫道:“路兄!我们在这里!”赶来支援的是廉贞府的一队人马。带队的路原卿冲着群妖之中的狼夜微微一笑,“巨门大人,请稍等。”他径直走到一株巨柏树下,一剑将两三人合抱的树­干­斩断。

“就是这里了。”他轻轻点了点头,数发火箭立刻落在树桩上,瞬间将那一块地面烧得平平坦坦。

路原卿取出一支荧荧发亮的笔,笔尖一沾上地面就落下了一道金­色­的痕迹。他飞快地在那块地面上画出一个阵图,又放了几块晶石进去。最后一枚晶石一嵌入,阵图上就闪起一片耀眼的光。任一笑与狼夜只觉得天地一震,身上从头到脚被麻痹了一遍,接着什么道法都使不出来了。

路原卿自语道:“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处了……”

狼夜怒吼道:“路原卿,你!”

没等他说完,对方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前。留下来的一队火弩兵不约而同地拉上了弦,火红的箭头全部对准了他们。

绿波守在前厅。

她听见了周围的嘈杂声,望见了远处不断亮起的火光,也感觉到了潜伏在空气中的妖鬼的气息。

她知道星部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了,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她的脚步却一动也未动。

突然,她发现了自己设在门上的咒锁已经消失了。试着一提气,她心中顿时一凉,周身的道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虽然惊呆了一瞬间,却没有慌张。这种情况她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身陷北国的遭遇又一幕幕回到了眼前。

她拨了拨手腕上的袖箭,又握紧了手中的一柄银白的长剑。无论这里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又会再变成什么样,都不是她此刻有心思去思考的问题。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事情只有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着房里的那个人。

轻轻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绿波目光凝得像冰,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她一剑架上了来人的脖子。

来人身体僵住,口中却发出一声惊呼:“小绿?”

绿波也愣住了,手中的剑不由松了下来,“火铃姐!”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火铃又惊又喜,握住她的双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死丫头,这一年多来你跑去哪里了?”

绿波笑了又笑,眼中却闪出了泪花,“说来话长,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对了,火铃姐,星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火铃的面­色­瞬间凝重起来,“一夜之间,星部的结界尽毁。现在无数的妖鬼肆无忌惮地攻了进来,星部、紫坤危在旦夕。”

绿波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我正在寻找廉贞大人。”火铃神­色­显出焦急。她望了望四周,突然问道,“里面有人?”

绿波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是谁?”火铃见她不答,便问,“难道是破军星?”

绿波被她逼视着,只好又点了点头。她说:“天梁大人正在为小初治伤。”

火铃抬脚就向房里走去。绿波一惊,飞身拦在她面前,“火铃姐,天梁大人说医治的途中谁也不准去打扰!”

火铃瞪着她,厉声道:“小绿,你难道不知道吗?他现在已经是星部的叛徒!”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叛徒。”绿波说,“我只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为了救我受伤得快要死掉了,我……我……”

火铃冷冷道:“小绿,你还执迷不悟?既然你还身为星者,就要明白自己的立场!破军星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星部,骄纵跋扈,刚愎自用。对付那样的叛徒,身为星者人人得而诛之!”

“火铃姐!”绿波张大眼睛望着她,“他是小初呀!你看着我们一起长大的小初!他犯了多大的罪?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无辜的人呀!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她满腔的悲愤再也压抑不住,大声道,“至少火铃姐你应该知道小初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你也把他说得这么坏,也要他的命?你明明知道,若他不在了,我会伤心死的……我怎么还能一个人活下去?”

火铃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神­色­始终冰冷,“小绿,你真不懂事。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挡在我面前,给我让开!你难道想与我为敌?”

绿波咬紧牙,手中长剑一抖,“除非你先杀了我,否则别想进去一步!”

“好!这是你自找的,别怪我无情!”

从小到大,直到片刻之前,绿波也没料到过,她会与火铃成为对手。她曾经与狼夜切磋过,还和张涵较量过,也常常与白麟初一起练剑比试,却从没想过会与火铃交手。火铃是她从小景仰的对象,是她成为星者的动力,她一直崇拜着她,如果没出什么意外,她必定会把这种崇拜的感情持续一生。

可是现在,她们却成了战斗对手,一场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战斗。

刀剑相交,虽然少了雷光火­色­的威力,一招一式依然凌厉无比。绿波手指扣在袖箭的机关上,终究没能按下去,却被火铃一掌击飞了出去。

她“砰”地撞在里屋的门上,身体顺着墙壁滑下来,门却被撞开了。

一转头,她看见屋里水汽缭绕。白麟初闭目端坐,天梁星指间更换着浸在不同药水中的金针,刺在他的|­茓­脉中。他双手浸在一盆水中,水的颜­色­已变得如墨­色­一般。

治疗还没未结束。

火铃逼到门前,绿波咬牙站起来,持剑喝道:“不许进来!”

火铃举剑就刺。绿波全力招架着她的杀招,只想将她拦在门外。惊慌之中,她被火铃一剑刺中右臂,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下。火铃又飞起一脚将她踢进了屋内,自己跟着也走了进来。

天梁星依然­操­弄着手中的金针,连头也没抬一下。白麟初闭着眼睛,似乎也失去了知觉。绿波护在他们面前,望着一步步逼近的火铃,再一次抬起了手。

“不要过来!”她的又扣上了袖箭的机关,厉声警告,可是无论她的手指还是声音都抖得厉害。

她自己看得见,对方也看见了。火铃只哼了一声,闪电般的一掌袭来,狠狠击在她身上。

“哇啊!”一声惨叫响起。

火铃摸着嘴角边的血迹,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受伤的竟然是自己。

绿波回过头,看见白麟初已经张开了双眼,冲着自己微微一笑。他的一只手掌抵在她的背上。方才,正是他的力气传进她体内,重创了火铃。

“小初,你好了吗?”绿波翻过他的手掌,发现里面的黑印已经消逝了踪影。再看另一只手,果真没有了。她一下就笑了出来,将刚刚的死斗、外面的凶险几乎全忘了,心中一片明朗,满满的全是欢喜。

白麟初将她护在身后,面对火铃,“你还想杀我吗?”

火铃瞪着他,冷冷道:“想杀便杀,少废话。”

“杀你?你的命对我毫无用处。”白麟初说,“你走吧。以后如果再让我发现你欺骗、伤害绿,我自然不会饶你。”

火铃冷哼一声,从地上支起身体,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绿波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白麟初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紧蹙的眉头,“你明知道她在骗你,还要信她?”

绿波摇头,“我不知道。”她固执地咬着嘴­唇­,“火铃姐她并没有对我说过假话,她只是……”她又抬头看他,“小初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麟初淡淡地说:“西境月灵塔出事的那晚,她的信第二天就到了逍遥谷。无论那是不是她写的,或者她为谁写的,实在来得太凑巧了。我还以为你也早看出来了,没想到你居然那么单纯,哼,她叫你回去你就乖乖往回跑了。”

绿波低下头。她不是没发现,只是不愿去怀疑。回想起来,如果那天他们再早动身一个时辰,估计连逍遥谷被毁了都不知道。

一连串的事情回想起来,不禁让人起了一身冷汗。于是她决定不想了。

小初已经好了,她便安心了,知足了。

她在天梁星面前深深拜下,“谢谢您救了我们。”他的命亦是她的命。

白麟初也拜谢道:“大人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若有什么能够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这一次解毒似乎耗费了天梁星许多力气,她的老态之中更见虚弱。她疲惫地摇摇头,“不用谢我,你们让我这一辈子的最后时光里还有机会再救一次人,而不是害人,实在是我的幸运。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带我去见一个人,他现在应该就在正殿里。”

白麟初与绿波当然不会拒绝。扶起天梁星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位老­妇­人的双腿已经完全坏死,再也不能独立行走了。

此时此刻星部的正殿里,一个人坐着,两个人正对峙着。

一向面如冰铁的天相星玉白此时眼中怒火熊熊,他对着立在面前天府星公孙宁怒吼道:“让开!我要杀了他!”

公孙宁沉声道:“玉白,你别忘了自己立过誓,永远站在我们这一边。为何现在却要发难?”

玉白怒道:“我只希望天下昌顺,少动­干­戈,星部由谁做主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我现在真是悔恨,为什么当初要答应你们驱逐紫微、天机二星?如果现在星部是由他们主持,决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狠狠瞪着公孙宁,“你,身为现在的星部的首席,居然对他的恶行置若罔闻?天府大人呀天府大人!你此刻还有什么脸面挡在我面前?”

廉贞星路枫坐在大殿的顶里面,当作没有看见他们一样。玉白刚刚向他袭来的一招狠击被公孙宁拦下,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时,他面前的一整面墙上正闪耀着大大小小十七八个阵图,他信手放进一枚晶石在阵里,星部里的某一个地方就会被召唤出一大群妖鬼。

他知道现在另一个阵也在星部中完成了。接下来,妖鬼会越来越多,它们再也不用畏惧一直杀戮着自己的‘星者’。道法没有了,这样才是公平。总之,胜负未分前谁也别想离开这里一步了。

他盼了多么久多么久的一天啊。

公孙宁也急了起来,“路枫,你这样下去星部会毁掉的。住手吧!”

路枫漫不经心地说:“我本来就是想毁了这里呀。星部也好,紫坤城也好,这些讨厌的地方全都毁掉好了。”

“你听见了?你听见了!”玉白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公孙宁,你还不快杀了这个妖孽?!”

路枫笑道:“他不敢杀我。”

果然公孙宁提着剑却一动不动,几乎石化了。

玉白咬牙道:“他不杀你,我来杀你!”说着夺过公孙宁手中的剑狠狠刺向路枫。

路枫又笑,“他是不会让你杀我的。”

果然,玉白的剑还没到路枫身边,公孙宁冲过来一掌就将他击飞出去。

玉白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恨道:“你……你为什么……”

公孙宁低头不语,原本俊朗的外表竟似一下老了几十岁。

路枫冷笑着代他回答:“因为我知道,他以前杀过的人中,有一个恰好是他的师父,那人一死,他才有机会继任天府星。”

玉白震惊至极,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公孙宁,“什么?前任天府大人是你杀死的?他、他不是你的恩师吗?”

公孙宁猛然抬头道:“我并不是有心杀他!那时师父他突然护着砚华小姐……”

路枫冷冷地打断他:“他最终是死在你的剑下的。”

公孙宁当下萎靡了,“是呀,到底他老人家是死在我的手上的。我们当时确实做错了……”他突然大声道,“今天我把这条老命还你还不行吗?你尽管杀了我吧!”

路枫并不看他,“你迟早要死的。这星部里的人早晚都会死个­干­净,你等着和他们一道去吧。”说着,他又往阵中加了几块晶石。

玉白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尽然引妖鬼来杀戮自己的同胞,你还算是人吗?”

路枫“哈哈”大笑,“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人’,我的同胞也不是你们。生下我的人被你们囚禁到死,而我从小就被你们追杀。现在我要你们的命,还有什么不对的吗?”

玉白满面骇然,久久说不出话来,似乎想到了一桩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

白麟初与绿波推开正殿的大门时,就听见里面一声惊骇的叫声:“你……你是太­阴­星的儿子!”

一听到“太­阴­”这个名字,天梁星全身一震,脱口唤道:“路枫少爷……”

殿内的三人同时向他们望来。路枫眼中寒光一闪,玉白却又惊叫道:“你、你是天梁大人?”他看了看同样惊异的公孙宁,“我们还以为你已经……”

天梁星知道他们的意思,微微一笑,“老身并没有死,老身这些年来只是在月灵塔下陪着小姐。就算见不着面,好歹也和她做个伴。只可惜小姐直到走的时候,老身也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公孙宁突然喃喃地道:“砚华她真的死了吗?太­阴­的元婴至今没有回归星位,也许她……”

天梁星望了路枫一眼,叹道:“必定是路枫少爷留了下来吧。”

路枫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玉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居然能留住别人的元婴?难道、难道月灵塔也是你……”

路枫没再理他,却向门口的白麟初望来。

“破军大人,你好啊,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你。”

白麟初不留痕迹地向前迈了一步,挡在绿波的前面,“你是不是觉得我早该死了?”

“确实。”路枫平静地笑着,“不过现在我只觉得佩服你们了,包括七杀星。我还想跟你们道歉,因为在这件事情中,你们是无辜的,而我却伤害了你们,真是很对不起。”

白麟初道:“与其道歉,你现在放手的话还比较实际。”

路枫笑着摇了摇头,“不行,我还是要你们死,要整个星部都毁灭,真是对不起。”他的表情温和而愧疚,说着对不起却又明明白白地表达着杀意,实在是太矛盾了。

于是白麟初说了一句几乎所有人都会说的话:“为什么?”

“报仇呀。”路枫简简单单地说,“我很讨厌这个星部,里面有太多我讨厌的家伙,所以我想毁掉它。”“那关我们什么事?”

“确实与你们无关,所以我才会觉得对不起你们。”他依然是微微笑着,“为了表示歉意,还是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以前,有几个道貌岸然的老头子同时喜欢上了一名女子,那名女子嫁给了别人,他们便心怀愤恨,合谋将那名女子囚禁起来,还要杀掉她的孩子。”

听到这里,天梁星眼中一湿,瞪着公孙宁那边重重地哼了一声。

公孙宁突然高叫道:“砚华她根本就不是嫁给了谁!她被鬼王抓走,怀上了孽种……”

“放屁!”天梁星突然狠狠地说,“小姐与那位先生本来恩爱有加,却被你们那一伙混账硬生生地拆散!你们才是人面兽心的孽障!”

公孙宁怒道:“那人明明就是鬼王所变,砚华身为太­阴­主星却执迷不悟,我们只是不想让她走上不归路!”

“我老婆子才不管他是谁!只要小姐喜欢他,他又能好好地对待小姐一辈子就行了!”天梁星鄙夷地望了公孙宁一眼,“你当时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打小姐的主意?老爷护着小姐,被你这狗东西害死!后来的紫微、天机两位公子想让小姐出塔,你们几个老家伙竟然又勾结起来驱逐了人家。可怜小姐最终被你们囚困致死!我、我当时恨不得亲口将你们一个个咬死!”

公孙宁嗫嚅道:“老夫当时一直反对送砚华去月灵塔,可是……可是他们三人并不理睬。他们还说,只有让太­阴­星镇守月灵塔,西境才能永保平安……我只恨自己当时没能将她救出来。”

天梁星又鄙夷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玉白则满脸满身的震惊,他是后来进入星部的,以前的事情并不清楚。何况他一直只在乎安邦治国的事情,对其他人的恩恩怨怨从来不理。曾经,有人对他说星部中居于首位的主星与妖鬼有染,他便加入了驱逐他们的阵线。星部中波涛暗涌的时候,他又毫不犹豫地站入了资历更为坚实的一方阵营,并非为了明哲保身,而是希望星部中尽快地恢复协和安定,可是他没想到,自己选择的这份“协和安定”之下竟藏着如此多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错了吗?

他颤声道:“你们说的另外三人,难道是前任的巨门、七杀、破军三星?”这几个人,正是他眼中当时星部里最德高望重的前辈们。

在场谁也没说话,只有路枫“哈哈”大笑起来。

听着他的笑声,公孙宁的样子变得十分狼狈。遥远的伤疤被一点点地揭开,他的心中既痛苦又悔恨,而思绪却又在这痛苦之中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从前。

那时他还是前任天府星门下的弟子。有一回他在府外恭恭敬敬地等候师父,突然被什么东西在头上砸了一下。那东西接在手里,居然是一个装满花瓣的彩球。一抬头,他就发现了墙头上趴着一双洁白的小手,一张女孩子的脸出现在院墙的上方。她大概是爬在院子里靠墙的那株桃花树上,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手中的彩球,刚要说话,天府星就从大门走了出来。那女孩一下子把头缩了回去,公孙宁还在发呆,师父已经从他的手上拿过了那个彩球,哼了一声,把球扔回了墙里去。公孙宁只听见墙里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师父摇摇头,脸上却满是宠溺的笑。

他忍不住问:“师父,那是……”

“那是小女砚华。她平日十分顽皮,你莫见怪。”

砚华。他当时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想着那张被满树桃花辉映着的小脸和那银铃般的笑声。

那几十年前的、短短一瞬间的情景,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依然清晰如昨。公孙宁不由呻吟了一声。那情景一直是他埋藏在心里的最美的一幅画面,而结果,却被他……被他们亲手毁灭殆尽。

砚华,天府大人的掌上明珠,在二十岁的时候继承了太­阴­星位。那时在星部中,不只是公孙宁,当时的巨门星、七杀星、破军星都毫不掩饰对她的爱慕。他们像大哥一样,给她所有的关怀与照顾,又像仆人似的心甘情愿追随在她左右。这都是因为她真的很好……公孙宁也许并不会形容,但却知道,砚华真的是他今生所见过的最美好的一位女子。他相信,只要是男人,没有人不会被她的笑容所打动。

天府星位高权重,大家再喜欢砚华,也没人敢对她僭越一步。每个人只盼她能对自己一笑,便是莫大的满足了。但是又有谁的心里不怀着能够得到她的念头?公孙宁回忆起来,实在觉得那段日子是自己一生中最努力的时候了,因为他认为自己至少得当上了主星,才有配得上她的资格。而巨门星却说,若天府大人肯将砚华下嫁于他,就算让他立刻退出主星之位,他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砚华突然结识了一名域外男子,还怀了他的孩子。域外青年带着砚华离开了紫坤,天府星勃然大怒,追查之中更发现那域外青年竟然是乔装而来的鬼王。

他动员了整个星部的力量对自己的女儿和鬼王展开了追杀,并下令一旦追上两人,立刻诛杀鬼王,将砚华当作叛徒押回紫坤。

然而当他们真的追上了那两人,天府星却变了卦,他竟然想将他们偷偷放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巨门星,他与破军、七杀联手对战天府星。公孙宁原本并不想加入战斗,却在师父有机可遁的一瞬间失手放了一箭。那一箭,使得天府星的阵法中断,气急攻心而亡。庇护着砚华的鬼王在逃亡中本已身受重伤,这时在三名主星的围攻之下很快不支。他们终于杀了鬼王,擒回了太­阴­星砚华。

但到底,谁都舍不得去伤害她,他们曾经试图劝她回心转意。巨门说,只要她愿意舍弃腹中的孩子,他依然愿意娶她为妻,照顾她一生。

砚华却再也没有看过他们几个一眼,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她最终独自生下了孩子,并恳求当时身为天府星家臣的天梁星放那孩子一条生路,可这一切还是被巨门发现了。他怒不可遏,当下决定送太­阴­去西境镇守月灵塔。

砚华就这样被关进了月灵塔中,一关就是十年。塔中的阵法囚困着她的肢体,吸取着她的灵力与生命。天梁星再也不忍,在星部中恳求放太­阴­出塔。刚刚进入星部的紫微、天机二星一并求情,巨门原本已有所动容,一日之后却又翻了脸。他不许任何人再提起有关太­阴­及月灵塔的事情,还派七杀、破军二人在西境设下阵法,召唤出两位天神将守住月灵塔,不许旁人靠近一步。他甚至联合众人一道驱逐了极力反对的紫微、天机二星。

公孙宁明白,巨门他必定是去见过砚华了,而砚华必定依然是固执得不肯回心转意,她已经对他们恨之入骨。

砚华最终被囚禁了一生。公孙宁不敢去想象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活过来的。他甚至不敢去想她年轻时那样美好的笑容,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他后悔、愧疚了一辈子。因为他、他们害了她一辈子。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早已被巨门吩咐杀掉的婴儿会一直活着,并长大成|人。他望了望前方的廉贞星,不由苦笑。那天这少年突然来到了他的面前,冷漠又直接地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公孙宁所有的震惊、怀疑、惶恐都在他的一个理由中沉默了。他说他要接太­阴­出塔。

公孙宁看着他进入了星部,成为了主星。公孙宁一直沉默着,他也许早已预料到今天的局面,但每每一想到被关在塔中的砚华,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砚华,是他唯一一个愧疚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的人。

路枫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回忆,“巨门那个老匹夫,脑筋也算动足了,他竟然动用‘天锁’封住了月灵塔。”

天梁星惊道:“天锁一出,天下无路,难怪月灵塔老身想尽了千方百计也不得而入。这把锁一旦锁上根本就再无法开启……除非,杀破狼三曜同时聚合入锁中,才得乾坤逆转……可这根本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路枫的大笑变成了轻笑。

白麟初轻叹了一声,“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几个的元婴同时被夺去了。那北国的鬼王,其实就是你吧?念卿狂、幻心鬼都是你的手下,还有九野的兽面族,也和你们脱不了关系吧?”

路枫一直望着他笑,“贪狼的元婴可是他自己借给我的。只不过,他要我答应他太­阴­一出塔就收手,还不许我动逍遥谷。”

“那你岂不是言而无信?”

“是吗?那就算我言而无信吧。”

白麟初又道:“既然你都得手了,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再针对我们?”

“因为我怕你们呀。”路枫说,“杀破狼,七杀为搅乱世界之贼,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此三曜一旦聚合,天下大势必将剧变不可逆转。你们的元婴连天锁也破了,我自然担心之后你们几个会坏了我毁灭星部的大计。”

“因此,我们一回来,你就派遣绿波出去,引我离开?”

“是。”

“巢河之堰的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你故意加害?”

“是。”

“绿波落入兽面族手中,都是你安排的?”

“是。只是我没料到天同星会出现在那里,若非如此,你们早就炸为灰烬了。”

“原来是这样。”白麟初微微地垂下了眼帘,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眼中一片冰寒。

“我要杀了你。”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到了路枫的面前,剑尖抵上了他的喉咙。

“放下剑!”身后传来火铃的声音,“否则我就杀了绿波!”

白麟初目光一偏,就看见火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一柄利刃正斜在绿波的脖子上。

“火铃姐……”

“你闭嘴!”火铃的目光直视前方,“白麟初,快放开廉贞大人,不然我立刻要她的命!”

“火铃,你还敢动绿波?”白麟初冷冷地逼视着她。

“少废话!”火铃手中一使劲,绿波的脖子上立刻印出一条血痕。

“你找死!”白麟初闪电般地飞身到她面前,伸手扣住她持刀的手腕,猛力拉开,顺势将她甩了出去。路枫望着倒在地上的火铃,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大人,我……”

“我不是让你走吗?”

“火铃发过誓,永远追随大人!”

“我不需要你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火铃跪在地上,“大人要赶火铃走,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路枫直视着她,“火铃,你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对你……”

“我明白!”火铃俯首道,“火铃从来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求永远追随大人。火铃明白大人对清汀夫人一往情深,就算夫人她已经……”

“够了!”路枫喝断她,“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要是想死便自行了断吧。”

说完,他再不看她,抓起一把晶石猛地撒入阵中。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地下传来,偌大的正殿从地面开始龟裂,无数的妖鬼从地下探出头,张牙舞爪地扑向面前的人类。

几名星者立刻陷入了困战。白麟初突然发现琴不在身边,无法使用“云切”,懊悔万分。他与绿波及公孙宁、玉白只能以剑相挡。

唯有天梁星动也不动,她本身就不能再走动了。

她叹了几口气,朗声道:“路枫少爷,我老婆子穷毕生的­精­力,终于炼成了一粒还魂丹。你拿去,可以救你母亲的命……”

路枫冷冷道:“我从来没有母亲,也并不想救她的命。”

天梁星又叹了一口气,“就是拿去救那清汀姑娘,也是可以的。”

“没有太­阴­的柔润之气续命,她即使回过魂来又有什么用?”

“只可惜老婆子没用,只炼出这么一颗还魂丹。”天梁星脸上流下两行老泪,“我知道,若不是他们硬逼死了小姐,你又怎么会怀恨至此?若是小姐是活着出了塔,你们……我们……”她语不成声,最后叹息道,“还魂丹我留着也没用了,还是请少爷拿去吧!”说着,她昂首迎上了一只妖兽的利爪,胸膛被抓破的一刹那,一粒金光闪闪的灵珠从她身体迸了出来。

路枫冷漠地看着她的身体倒了下去,再也没去瞧那颗渐渐从空中落到地上的还魂丹。

四周的妖鬼越围越多。各人渐渐不支,白麟初护在绿波身边,恼恨道:“我去毁了那些阵。”

路枫听见了,微笑着说:“即使阵图毁了,召唤来的妖鬼也不会消失的。即使你杀了我,一样没用。”

“至少可以让你不能再没完没了地招来这些妖怪!”白麟初说着就要跃向他的身边。

路枫冷笑道:“你若有空跑来我这里来,不如小心看看你身边的人,别让她被妖兽吃了。”

白麟初一回头,就发现绿波险些被一只妖兽击中。他飞奔回去劈开那只妖兽,再也不敢有半点分心。

这时候,连殿外也开始­骚­动了。

白麟初刚刚咬紧了牙,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呼喊:“小初,接着!”

一抬头,他看见任一笑从半空中扔下一件东西来。他接住一看,竟是他的凤栖琴。

远处,艾罗乙、狼夜带着一队星者相继赶来。而另一边,苍胧、张涵等人的身影也出现在视线中。

他“嘿”地笑了一声,琴抱在手,七弦齐拉,“铮”的一声,周围的扑过来的妖魔鬼怪由涨潮变成了退潮,霎时倒了一地。

所有的人赶到了殿前,对峙着大殿深处孤单一人的路枫。

墙上的阵图依然忽明忽暗地闪耀着,路枫却再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只是轻笑一声,“杀破狼原来都到了这里,果真又一次被你们扭转乾坤了。”他又望向了艾罗乙,“武曲星,没想到你也回来了。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艾罗乙肃然道:“路枫,虽然你事出有因,可是实在做得太过分了!你毁了四方的结界,害得各地生灵涂炭。你还想毁了紫坤城,将多少无辜的人牵连在其中!并不是天下所有的人都和你有仇,你何必赶尽杀绝?”

“功败垂成,可惜、可惜。”路枫的叹息声从大殿的深处传出来,几经回荡,显得既孤寂又深长。

艾罗乙道:“廉贞星,你所做的这一切都会受到相应的处罚。”他对身边的一队星者下令,“将大罪人路枫抓起来,押入大牢!”

正在这时,众人之中突然飞出一个黑­色­的身影蹿入殿中,他在殿堂的中央一连扔出了数十张咒符,“轰”的一声,一面火墙冲天而起,把正殿隔绝成了两边。

路枫望了他一眼,“原卿,你回来了?”

“是,二十四处封印阵已全部布好。至少十日之内,方圆百里都无法再使用道法。”

“呵呵,这也够他们忙的了。我们先回去吧。”

“是。”

路原卿又将一张咒符扔在地上,被隔在火墙另一边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骤然化出了一个大洞。洞里,无数鬼族的灰锥鸟正在扑扇着翅膀,口中尖利的牙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路枫、路原卿相继踏上鸟背,向下走去。一直待在殿中的火铃扑到洞口,大声喊着:“大人,就算你不要火铃,至少也请把这粒还魂丹带回去……”她将手臂伸入洞口,拼命地要将那粒捡拾回来藏在手中的灵丹递给他。

路枫轻叹了一口气,抓住她的手,“过来吧。”他一把将她拉入了洞里。

火铃脚一踏上鸟背,泪水立刻流了下来。

绿波忍不住叫了一声:“火铃姐……”被白麟初从身后紧紧抱住。

路枫、路原卿、火铃三人踏着鸟背越走越低,终于消失了身影。

大洞、火墙也相继消失了,地面又恢复了一片平坦。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看一看外面的天­色­,原来已经天亮了。

尾声

“小初,你觉得廉贞大人会用那枚还魂丹救谁?”

“不知道。你怎么还叫他大人?”

“习惯了。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妻子……是这样吗?”

“好像是吧。”

“虽然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不过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很凄美的故事……也许不止一个。”

“……也许吧。”

“我觉得廉贞大人他……似乎很寂寞、很可怜。”

“那是你的错觉,你太好骗了。”

“他以后还会再来星部吗?”

“你难道还想再见到那个魔头?”

“小初,我有点想火铃姐姐了。”

“想她做什么?想我就好了。”

绿波没再说话,将头靠在白麟初肩上。两人仰着脑袋,望着眼前飞过的云、鸟、花。恍然之间,如同回到了童年,那­干­­干­净净蓝湛湛的一片天空里。

后记

终于“全部”写完了!

当标上这篇故事最后一个句号时,我的心里真的有一种想喊“万岁”的冲动,还在想着:终于可以和小白说“白白”了!

我其实是非常喜欢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们的。第一本时就说过了,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为我非常喜欢的人物创造的。一开始也曾有过雄心壮志,想写一篇一本书装不下的丰富的故事,只不过,真的写下来了,才发现创作过程远不是那样容易和轻松的。

写第一本《日偏升》的时候,我的心情还十分愉快,总想着给主角们好东西、好故事、好感情,就那样开开心心地完成了。第二本《月当华》已经开始让我觉得比较为难,必须进行下去的内容让我感到压力及阻塞,不过最后也咬牙完成了。等到写这一本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是折磨了,不过……还是磨出来了,谢天谢地,呵呵。

到这里,小初和小绿的故事也算可以完整地交出来了。风华大陆的故事却还没有完(呜……)。还有一些麻烦的人物要处理,比如那位突然娶妻生子的任大少爷(编辑管他叫黑少、小黑—_—|||),那位身世成谜的廉贞大哥,还有那个奇奇怪怪、令人难以捉摸的逍遥谷主……这些人物,我或许今后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给大家一个交代的。没出场的紫微、天机二星,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也会出现,这里我能保证的只是他们绝对、应该是两位不俗的男子。

总之,到这里为止,小白幸福了,我也暂时幸福了。

谢谢看完这个故事的各位,谢谢一直给我鼓励的亲爱的编辑。希望很快能在新的“风华乱想”的故事中和大家再见面!^_^

一鸣问剑惊天下,

“珊珊”来迟《白麟初》!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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