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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后神话时代最美丽的神话

像只小老鼠,在家里窜来窜去,开开橱子,开开冰箱,四处寻觅零食。随时胡搅蛮缠,大喊大叫,一高兴,就在妈妈脸上吧叽亲一口。还是和从前没有两样。

我在恋爱上的任­性­,自己吃尽苦头,也让妈妈烦恼无穷。然而她总是体谅我的。有次赌气对她嚷嚷:“我要马上结婚,马上!”妈妈不满地说:“急什么啊,你还这么小!”我失笑:“老妈,你像我这么大时,女儿都两岁了。”妈妈愣了一下,自己也笑了,似乎有点不能相信的样子。好吧!既然我在妈妈眼里始终是孩子,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潇洒下去。

虽然我一直叫她笨妈妈,其实,我永远不能走出她的羽翼之下,并且因此而快乐。2003年

散文第46节 相对小资之远庖厨

朋友总是以“小资”目我,令我十分委屈,怎么就小资了我?顶多,也就是相对小资而已。写下这组文章自嘲。

孟子曰:君子远庖厨。听起来那么有点虚伪,不过古之所谓君子,乃是“民上”,远庖厨是不可沾染杀心的意思。至于小女子,本分就该洗手做羹汤,又远庖厨,自然是小资罪状之一了。

从小甚是畏忌腥膻,不敢碰生­肉­,更别说手起刀落,杀­鸡­宰鱼了7堑如此,爸妈在厨房忙碌的时候,若是叫我帮忙,比如把鱼的内脏拿去垃圾堆丢掉,我也要愁眉苦脸掩住鼻子,套两三层袋子,两个指头稍微捏住一角,离身体远远的,飞快地抛出去。连清洗好的形野锩ψ按放冰箱,我也要把头扭过去的。为此每每被妈妈痛骂。菜市场自然是不去的,单是那味道就会叫我­干­呕,胃都扭作一团。七八岁时一次,胆战心惊跟随妈妈进去,一抬眼猛地看到有人正把一笼麻雀一只只抓出来,活活拔毛,十余秒就成­肉­红­色­一团,扔进一个盆子里。愣了一会儿,当场大哭,呕吐。多年以后想起来还是翻胃。从此不敢吃鸟类之属,比如鸽子。\r

如果真的这样善良,就该禁断­肉­食了,可惜又不行,还是不免贪口腹之欲。所以远庖厨的真正理由是:破坏食欲。

念初中时,有次回家,路又堵了——学校门口横着一条很窄的巷子,放学时我们一拥而出,加上行人,常要堵上的——竟有人用三轮板车拉了两头牛经过。我脚尖点地,支撑着自行车,忽然脚背一凉,水滴滴上去的感觉,低头一看,呀,是牛的眼泪,非常大,一滴一滴溅落到地上。以前虽然也听说过牛被送去屠宰场时会哭,但亲眼所见,却是另外一回事。异常大而温和的眼睛里,满满的泪水,渐渐溢出来,落到地上……忍到家里,终于还是哭了,从此不敢吃一口牛­肉­。

其实自幼家人就不给我吃牛­肉­,但从那以后是自觉的。这个说起来也怪,泉州有一风俗,家中长女忌食牛­肉­,所以大姑姑和我都不吃。我曾经问过大人为什么,他们也不知所以然。以至于我产生了很不好的联想,是否长女曰巫儿为家主祠的远古遗风(见《汉书·地理志》)。年前去山西平遥玩,平遥牛­肉­是出名的,在街上餐馆吃东西,千叮万嘱不可以加牛­肉­。那时­精­神有点涣散,又饿,把菜饺子一口吞了半个下去,忽然惊觉,叫过老板,果然饺子里面放了牛­肉­,气得脸都青了。所以我想起平遥就小小怨怅。

看的人肯定奇怪:既然从未吃过,又怎么会知道是牛­肉­?但我的确是知道的。小时候一场大病,险些失聪,好在­奶­­奶­用针灸挽救了我,后来听力虽然正常,却不算好。喜欢躲在被窝里看书,眼睛更是早就近视。据说人的感官间有微妙平衡,作为补偿,我的鼻子舌头似乎格外的刁。小时候妈妈就笑着说我是狐狮鼻。那是方言,大抵是说嗅觉太敏感了点吧。

爷爷曾经从乡下拿了几只兔子,钉了笼子让我养,那笼子上下两层,像个小柜子,里面铺了草。我每日都要和兔子嬉戏,拿了萝卜喂它们。最多时好像有六只兔子。有一天爸爸来了——那时他在德化上山下乡,偶尔回泉州。晚上我从幼儿园回来,桌子上多了一盘­肉­,我吃了几口,觉得不对,问是什么,答曰猪­肉­。我还是觉得不对,猛地一想,跑到兔子窝去看……这件倒霉事自然又害了我。

倒霉事非止这一桩。幼时(三五岁?)吃过很多田­鸡­,就是青蛙。因为我体质虚弱,经常生病,爸爸就弄了田­鸡­,熬汤给我喝。那时候德化田­鸡­到处是,农民一串串抓了去卖。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汤熬得很白很浓,放点姜丝,味道极佳,­肉­也细腻香甜。似乎是很见功效的,我渐渐健康起来。可是有一次,爸爸正在杀田­鸡­,叫我过去看,示范给我剁下田­鸡­头以后,脚还会动,还把田­鸡­胃翻出来,说这东西会吃蚊子,胃里都是。可想而知,我从此拒绝喝田­鸡­汤,爸爸被我的不知好歹气歪了鼻子。爸爸极善烹饪,朋友羰桥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会拿我家来叫他处置。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只可怜猫头鹰。我不幸又经过屠杀现场,吐得天昏地暗。猫头鹰血腥气极浓,闻过一次可以恶心十年的。那只猫头鹰很漂亮,我开始还逗它玩,出去一趟回来它已尸横就地。于是我对所谓“野味”都深恶痛绝之?

总之无端被弄出了很多忌口,大抵只吃猪­鸡­鸭鱼,还有一样喜欢的,是虾蟹。海边自然是不乏此物的。可是有一年,吃火锅开始流行烫活虾,虾丢进滚汤里面,还会蹦得老高,掉在桌子上,壳已然红了。大家就拿筷子摁住来烫。我经过一次,对虾的食欲也减了若­干­。可恨纪昀这老东西,居然在阅微草堂笔记里面大谈蟹有多可怜,害我有段时间对着妈妈端上来的红蟹迟疑了很久。可见­精­神上的庖厨也不可近。

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说起,他建议我吃点鳄鱼海星之类面目狰狞的东西。我挺自惭这种虚伪行径的,也许将来有一天真的会戒断荤食呢。朋友愤怒地说:“像我这样的革命人民从不忌口”,“您吃田­鸡­时我在啃山芋呢”。——想起来能忌口也是一种幸福。

爸爸偏偏以诱骗强迫我和妈妈吃我们不敢吃的东西为乐。比如妈妈最怕葱蒜,他就要在菜里放葱蒜,利用别的香气掩住,然后哄妈妈吃。妈妈嗅觉也灵,一点点还是闻得出来,不肯吃,爸爸就要跳脚。我忌口更多,他就把种种伪装成猪­肉­。可我还是吃得出来,一沾就吐掉,所以挨了很多打骂。有次入家门就闻到一股怪怪的香味,就知道今日准有谁又拿了什么来,结果饭桌上果然端来一碟东西——爸爸把它弄成泥状,和­鸡­蛋姜丝一起炒,异香扑鼻。他叫我吃,说是兔子­肉­。我说兔子­肉­我不吃。他大发雷霆,叫我一定要吃。不得已,含着眼泪拈了一点进嘴巴,立即就吐了,说绝对不是兔子­肉­(至于是什么东西我不说,总之,爸爸是个医生,当时我们就住在医院宿舍,对门是­妇­产科护士,自己想吧)。大哭。妈妈看不过去了,说不喜欢吃就算了,爸爸随手揍了我一下,算是放过我。这东西他吃了很多,好在这是唯一一次他心血来潮逼着我吃。

那是在我读三年级到五年级之间发生的事。德化还是个宁静的小山城,生活水准还很低,都不舍得花钱在吃上面。爸妈工资亦微薄,但是他们却说不可以委屈了自己。朋友们都说我家厨房香飘十里。于是他们若是嗅到了什么味道,就挟瓶酒,敲开大门。妈妈添上碗筷,他们就坐下来和爸爸喝酒。我那时常提个小篮子,下楼帮他们买啤酒,一个篮子能放六瓶啤酒,等他们喝完了,再下去把瓶子退了取回押金。有时也打点地瓜酒,或买点下酒的零食。至于他们吃的我却大抵不敢碰。喜欢的就是一种小­肉­鱼。妈妈在鱼身上划两刀,炸得微微金黄,然后淋上一点酱油,我配饭西西索索吃了下去,意犹未尽。至今都觉得是无上美味,并且很奇怪这种鱼极其普通,后来也吃,但总没有那时候留在舌尖上的美妙感觉。

有了这样会做菜的老爸老妈,我更乐得远庖厨。何况做饭是一件烦心事,和每日打扫灰尘一样,提醒你人生有多么重复而乏味。于是早早对男朋友声明:将来绝对不下厨房。美滋滋的设想,早晨醒来,就有人把一罐热气腾腾的红茶和甜饼送到床边;晚上回来,又有人做好菜等我。他狡黠的说:“行,那你出钱,咱们每餐都出去吃。”可见终究逃不过下厨房那天。

现在自己在新加坡,只能吃街饭了。上次回国,妈妈硬是叫我带上一个小小的电炖罐。半年掉了十斤­肉­,嗓子又老是不好,她委实心疼我。为了不辜负妈妈,开始研究煲汤。前天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一个半熟的猪心放在砧板上斩成片,居然没有反胃,站在那略觉感慨,这也算是一种进步了吧。2002年

散文第47节 相对小资之饮花露

我略能饮酒,虽喜茶胃却有点禁受不住,所以小封不起来的;对咖啡倒是全无兴趣,本来也不犯小资。偏偏喜欢花,撞上了小资的流行,也写一篇来认罪。

不知餐花起于何时,不过《离马蚤》就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唐代《酉阳杂俎》及《博异记》都载崔玄微帮众花­精­躲过封十八姨之患,花­精­“各裹桃李花数斗,劝崔生服之,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住卫护等,亦可致长生。”结果“至元和初,玄微犹在,可称年三十许人。”《醒世恒言》里面有一篇《灌园叟晚逢仙女》,当出自宋旧本,或者有更早文言小说为底。灌园叟也是“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我对花开始感兴趣却绝非为了做神仙,只是贪吃。幼儿园的小朋友摘了一朵花给我,教我吸吮蜜汁——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大红­色­,喇叭形,五瓣,花蕊探出来,末端作五个圆形的分叉,深红­色­,毛茸茸的。无端的觉得它叫美人蕉。散学回家的路上,和百源清池一带,栽了不少。我们恣意选取那些半卷的,啪的整朵扯下来,去除花萼,放到嘴边一吮,真是清甜无比,然后随手一丢,再扯下一朵……于是满路狼藉。这花的生命力似乎很强,居然经得起我们摧残,照样开了又开。

和对荤物百般禁忌相反,我从来不惮于品尝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八岁那年到了德化,那是个小山城,整个县城只有一条大街贯穿,从头走到尾估计不会超过半小时。此外多是小路,去学校就可以绕过一个矮矮山包抄近路的。多年以后我常常梦见自己气喘吁吁的奔跑在那条路上,不知道怎么一拐,就拐回了泉州西街东西塔下外婆家的庭院里,穿过红砖砌成的月亮型拱门来到后院厢房外,两旁都是青石台,摆满了夜来香,满院芬芳。久之梦中也知是梦,只是心情极为安适,每每不忍醒来。

——扯远了。只说我新的小伙伴们在山路上跑得飞快,而我连小陡坡都要小心翼翼扶住树枝草根慢慢滑下,结果遭到她们一致的嘲笑。我还极怕虫蛇,其实城关里蛇是罕见的,但经过树林时,她们会忽然指着前方,大喊一声“蛇”,以赚取我的尖叫为乐。当我发现改变这种困境的唯一方法时,我开始在小路上撒腿就跑,跑得比她们都快;谁说有蛇,我就硬着头皮凑上前去看。于是她们认可了我,开始带着我在附近小山包出没,教我挖“白石”,摘些东西与我分享。回想起来,那终究不是深山老林,特别奇怪的东西也没有。记得有一种树,很像枫树,叶子有一种特殊的清香,沁人心脾,但不能吃。能吃的是一种矮矮的爬在地上的,茎长而柔软,三角形的叶片背后有极细的绒毛,她们教我把叶子卷起来,放进嘴巴里嚼,酸酸甜甜,很是馋人。我记得住名字的是映山红,春天驾云亭周围满是,我们摘了一大捧一大捧,吃到一吸气牙齿都酸。野生的草莓却是极难得的,回忆起来有流口水的意思。她们告诉我另一种个头较小­色­泽偏黄的叫“蛇莓”,吃了会中毒的。

有种小草叶片三瓣,每瓣都是心脏型,花紫红­色­,都被细长的茎托着,几十茎作一簇。夏天里一蓬一蓬随处乱长。我们常常扯一大捧叶子,挑选茎特别壮的,拔掉一小段,拉出里面的筋,再把其余部分去掉,这样就是一条筋连着最上面的叶片了,然后各持筋的尾端,把两片叶子缠在一起,一拉,把对方手里的拉断了而自己的不断,就赢了。我们扯啊拉啊,乐此不疲。这叶子和花都能吃,一样酸酸甜甜的味道,叶子更涩一点。然后我们发现了它的根部像个指头大小的萝卜,或者说像人参,拔出来以后洗­干­净,往嘴里一丢,又脆又甜,竟是远胜过花和叶。于是到处搜寻“小萝卜”,并且很快总结出经验,越是肥沃的土里,小萝卜越粗大。后来竟能一眼看出哪一蓬下面有没有萝卜,大还是小。每次去挖,谁刨出一个特大的,都会起一阵惊叹羡慕。把花叶扯掉,只留下小萝卜,然后一起跑到离学校不远的县政府大院后门边的水槽去冲洗,分享战利品。有一个雨天,我们发现人家的一块菜地上居然满是,泥土又黑又软,太容易挖了。欢呼一声,四处散开,使劲的拔,最后主人出来了,才急急逃走。不过主人似乎并不砸馕颐锹野涡÷懿罚只是怕踩坏了菜。我至今还纳闷他为什么往田里种那个。\r

种种乐事都在三年后了结。我在泉州闷闷地,渐渐把德化回忆成了世外桃源,几乎忘了那时因为淘气挨过妈妈多少­鸡­毛掸子。

长大后再也没有这类暴殄天物的行动了,哦,不,还有一回,九九年去武夷山自然保护区,登上黄冈山顶,在弥漫的烟雨中,眼前骤然出现一大片的金针花,同行的五个人都惊呼起来。我从来不知道金针花盛开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美丽,以前见过晒­干­的金针菜皱巴巴的样子罢了。不过我们也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咔嚓嚓在花丛里拍了一些照片以后,人手一个塑料袋,开始疯狂的采摘,带回去炒了吃了。最后一朵花消失在筷子下,我不无遗憾的想,再吃到这样“集天地之­精­华”的美味的金针菜,恐怕是很难了。

大二那年暑假,去了桂林。桂林自然多桂花,在一座清真寺里,满寺桂花香气,有一包包的桂花出售,细看每粒桂花的花托都含着一点­嫩­绿,花­色­也金黄姣美,显然是刚采摘下来晒­干­的,比外面商店里卖的新鲜得多,于是卖了一包。回去后找了个黑底描金蝴蝶的锡罐密密的封起来。每次不过取出一点点放壶里,沸水一冲,一过滤,倒出来的­嫩­黄微碧,香气四散,心神为之一舒。那一小罐后来好像整整喝了一年呢。

于是开始热衷于搜罗各种饮用的花。玫瑰茄­色­泽紫得发黑,冲泡后是酽酽的紫红­色­,极酸,所以要加一点冰糖,往冰箱里放一会儿,过后拿出来,酸和甜两种味道在舌尖上交战,夏日里饮用是极妙的,据说还有降血脂的功效。冬日里捧着一杯玫瑰茶,花香和热气一起扑上脸颊,单单那颜­色­,也叫人爱煞。紫罗兰每次只需一朵,略放一放,花的紫­色­就全到了水里,是很清淡的一种甜。不过只能冲一次,第二次就没有味道了。茉莉晒­干­了以后香气已经走样,用以窨制茉莉花茶是一回事,单独冲泡并不见佳;白梅花捧在手中芬芳沁人,喝起来也不是很好。牡丹半朵即可涨满一壶,花瓣吸了水,鼓胀起来,在壶中飘动,煞是可爱。刚入喉品不出什么味道,喝着喝着渐渐觉得别有一番风情,可以反复冲泡多次。芍药比之略逊,无怪乎只能“与君为近侍”了。

去年到五台山,台怀镇的餐馆很多,难得的是整条街做的菜味道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难吃。唯一可去的是一间素菜馆,虽然贵得惊人。就挑些便宜的点。每次坐下,服务员就端过来一个玻璃杯,一朵金莲花在杯子里上下沉浮,把杯子卧在手心,慢慢呷上一口,一边听着电视里的梵唱,心情甚好。金莲花清火去痰,加上一点盐,那种淡而远的味道,不自己品尝是不知道的。

这些喝法并不讲究,真正的小资是去咖啡馆喝花茶的吧。据说人参花、杭白菊、枸杞掺在一起叫“绿­色­森林”;牡丹花、金橘花又配成了“国­色­天香”,和调配­鸡­尾酒一般。而我只是简单享受它们带给我的一点怡然的心境而已。

常说茶是为“君子之交”准备的,那么,花呢?花是为和你分享内心花园的密友准备的。最爱薰衣草,这绝对不是受了小资电影的影响,只是爱那令人心神宁定的悠远芳馨之气。出国前到厦门和最好的朋友告别,她带我坐一间书吧里。那是一座旧洋楼一层改建的,很窄小,五六张桌子,或谈天,或看书,或做功课,或上网,还有带笔记本来打游戏的。都压低了声音,自成世界。如果不摇一摇柜台上那个铃铛,是看不到老板的影子的。听说周末会放映一些电影,我们去的时候不是。叫了一壶薰衣草,透明的壶里,飘散着明媚的紫­色­。面前两个小杯子里各有一片柠檬,一冲上去,紫­色­霎时变成了可爱的粉。时已深秋,风一直从门口匆匆跑过。我们就着那壶茶坐了一个晚上,琐琐絮语,那些关于我们流逝的青春与生命的话题。

朋友听到这里,愤怒地说:“难怪您的小说老是喜欢写花妖狐鬼,都是喝那些花草茶喝出来的!”“难怪我的小说您最喜欢那篇《花开剑鞘边》——我要把那个养蜂女改成养猪女,打倒小资!”我笑吟吟的打开一个新文档,写下“相对小资之饮花露”。2002年

散文第48节 相对小资之濯沧浪

最亲近水,又最怕水。

我是长孙女,爷爷爱若掌珍。一出生就被抱去算命,说我五行缺火,于是爷爷在名字中放了一个“莹”字,命令大家写我的名字须用繁体。至今不说我父母,叔叔姑姑写“莹”,上面都作两“火”字的。稍大以后,爷爷厉禁大家带我去水边,恐怕是忌讳把仅有的一点“火”给浇灭了吧。有次四叔带我到浮桥边戏水,回来被狠狠数落了一番,从此无人敢再?偏偏从小最喜欢玩水。洗澡时呆在大澡盆里就不肯出来。老屋下面有一口水井,那时候每夜听爷爷讲西游记,总觉得井里有个神秘的世界。井很深,井壁都是青苔,正午时分阳光­射­入井底,有一处折­射­出来,青碧湛然,我总是想象成聊斋里水晶界尺那一类的东西。知道自己想法一定被大人斥为荒谬,也不说,只是每日中午必到井边看看,恨不能下去寻宝。

楼上楼下几户人家用水都靠这,井边常有人提水洗衣服。我似乎很小就懂得打水,也在那里装模作样的洗洗小手帕之类,因为是爱劳动的表现,爷爷并不反对。夏日中午井水清冽甘甜,我们几个小孩子提桶水上来,先把头探进去喝一口,再把水往胳膊上腿上浇,舒服极了。不过让当医生的­奶­­奶­看了也是要说的,会得风湿。井的四周总是被我们冲得­干­­干­净净,还会指责有的在井边洗衣服的大人没道德,不该不留神让水滴溅到井口。搬离老屋之后,有一次偶然进去,那口井竟然已经浑浊不堪。大约都用上了自来水,无人珍爱它了吧。回家后偷偷哭了一场,心想,井也有自己的生命,遭到这样对待,一定很难过的。现在,估计井已经被填上了。

因为不能像其他小朋友去河里游泳,我就没心没肺的希望来场大水。从爸爸口中知道他小时候泉州有过一场洪水,把一楼都给淹了。我心想若是水能漫到二楼,就可以坐在厨房的阳台上玩水,比如折很多纸船放出去,该多好。还可以把伞倒过来,像朵花,坐在里面,在水里漂流。或者竟然能够得到一条小木船,简直是人间极乐。

不得到水边玩的禁令,在我去了德化以后还是被严格执行。可是那条小溪,恰好与去学校的路平行。放学回家,小朋友一说“走溪边”,我是很难抗拒这种诱惑的。大部分地方水深只及膝盖,单单在里面趟来趟去,也是极其惬意的。还有小朋友在那洗头发。所以很小就直截感受到在夕阳下小溪里飘扬一头长发的浪漫之处。最好玩的却是抓小鱼和摸“白石”。我比她们要格外小心,别说在水里洗头发了,衣服若是溅湿了,妈妈的­鸡­毛掸子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得掐准了时间。妈妈对学校几点放学、走到家要多久记得特清楚,晚过十五分钟,她可能就骑上自行车去学校找我了。越是这样,小溪对我越是说不出的蛊惑。总有掩饰不过的时候,挨了许多打骂。有次小伙伴们用石子围起一道小水坝,舀­干­了水,捉住了很多小鱼,慷慨地分给我一玻璃罐(就是那种装糖水鸭梨的)。我兴冲冲带回家去,一边发愁如何和妈妈解释鱼是怎么来的。妈妈居然没有问,还帮我把玻璃罐摆好,和我说只怕养不活。果然,不到三天,鱼就陆续死光了。我很扫兴,这时妈妈却忽然想起,厉声问我是否又去溪边了,我无法狡辩,­鸡­毛掸子即时落下。这“秋后算账”真是屈得很。

三年前,随父母途经德化城关,那条溪全然成了污水沟。听说它的上源山区里发现了小金矿,山民都用氰化钠洗金砂。城关也已经和全国每一个乱糟糟的小城镇并无不同。生命里的伊甸园,就是这样被一一毁去的。

中考之后那个暑假,到鼓浪屿,住在妈妈好朋友家里。妈妈曾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他们不许我叫叔叔阿姨,而一定要称“姨”和“姨丈”才亲。家里又是两个男孩子,分别比我大两岁和四岁。于是我深获宠爱。姨和姨丈都是受人尊敬的医生,屋里书籍成堆,姨丈还娴于钢琴和小提琴,两个哥哥一人学一样。我在那里快活得要命,独占一间小房间,不必做功课,睡懒觉天经地义,醒过来就看基督山恩仇记,听两个哥哥练琴,连说傻话都有人饶有兴致的围着我。每日黄昏,两个哥哥就陪我去海边。我套个救生圈,舒舒服服的躺着,他们就抓着救生圈把我推啊推,推出老远,再送回来,遇到一个小浪头打过来,兴奋得尖叫。或者在海滩上捉小螃蟹捡贝壳。晚上小哥哥还为大家煮方便面做点心(那时只有一种沙茶味“即食伊面”,就是厦门出的),据说这是他的绝技。确实我也没吃过比他煮得更好的,面条又滑又韧。

鼓浪屿是一个清幽的所在。岛上连自行车不见的。随处可见合抱的树木,红白两­色­的建筑不少是昔年华侨从南洋回来建造的。有些树木就穿过人家的屋顶伸向天空。我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树在屋里长大了穿破了屋顶,还是屋子本来就绕着树建的,两种似乎都没道理,但是人家就是任由树这样长着。清晨走在林间,可以听到鸟鸣声杂着叮叮咚咚的琴声,据说岛上一半人家是有钢琴的。

我在那并没有学会游泳,仍是不折不扣的旱鸭子。长大后这条禁令自然不存在了,和表弟妹去浮桥边游泳,或是去游泳池,始终是套个救生圈自得其乐的泡水。他们都是游泳高手,有次看不过我那样子,忽然一起向我扑过来,抓起水底的沙子使劲抛,我满头满嘴都是沙子,狼狈不堪,只差没有哭喊求饶,丢尽长姐颜面。大学时体育要考游泳,十五米而已。我居然不靠救生圈就能浮起来,可是始终不会换气。索­性­一口气憋过十五米,大功告成。

虽然这样笨,却一如既往喜欢泡水。抓着池边慢慢沉下去,身体漂浮起来,觉得水里一片光亮,身体说不出的轻松。那个夏天几乎天天跑泳池,皮肤泥鳅般黑亮,舍友们讥笑我若是只换泳装不下水,倒蛮像个游泳健将。

旅行时见到水,也是忍不住肭捉的。桂林山水甲天下,漓江两岸的山是真美,漓江水给我的印象却不佳。可能因为游江前下过大雨,水有些浑浊,迥非我想象。游船又随意往江里抛杂物污水,看得眉头直皱。武夷山九曲溪却是名不虚传。坐竹排沿九曲溪而下,别有仙境非人间?真的为水小小犯了一次险,是大二时去闽侯十八重溪。当时进山得趟一段溪水、走一段山路,一重比一重深,总共十八段,所以叫“十八重溪”,我们不知好歹,五一去时正当雨季,走到第十重,暴雨倾泻下来,溪水暴涨,被困在山上一天一夜。

那时走的还不远,雨一下,当机立断,马上撤回第九重。十八溪大约开发还未久,条件还简陋,只有九重溪有几间木屋供人休息。木屋虽已被瓜分,好歹租下了茅草棚子里一张桌子,有个坐的地方。有些游客还浪漫到坚持到溪边搭帐篷露宿,最后浑身湿透,狼狈而来。半夜茅草棚子已无立锥之地,最迟来的人只能挨着棚檐,湿漉漉坐在泥水中。小小一个棚子挤了几十上百人,开始还打起­精­神说笑喧哗,后来只听到一片重浊的呼吸。我彻夜无寐,眼望着深黯的山峰上闪电一下一下劈下来。

老板趁势大发横财,往棚中一坐就收十块,一小碗稀粥卖到五块钱。吃得两顿,同去的一个男孩子嘟囔道:“再这样下去,我们举菜刀起义好了!”

好容易熬到第二日下午,导游入山领我们出去。不能涉水,导游就用镰刀硬生生开出一条山路,我们跟在后面走。路非常陡而窄,不时有水流冲下,人一个挨一个,只有跌跌撞撞往前,不能后退,也不能摔了,因为人就在你下面,一摔就会撞倒一片。我们五个人可能在靠前的位置,我爬过一座山头时往后一看,那边的才刚刚要往上爬呢,一条长龙,也真是蔚为壮观。经一处峭壁,路窄得几乎容不得两脚并立,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惊叫,心胆俱裂。后来才知道是有人背包掉下去了。也有不少人主动扔掉行囊——去玩的很多是学生,锅和卡式炉都带上了,此时小命要紧。在雨水泥浆里爬滚了四五小时,四重溪宾馆的灯光已然出现在对岸。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但面前是无论如何绕不过的河道,只能用一条粗绳横过溪两岸,人扶着绳子,硬趟过去。水非常急,已然没过胸口。我觉得快不能呼吸了。被水一冲,站立不稳,死命抓住绳结,一步一步捱过去。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入山时只没过脚踝的那条溪!导游喊女的先过,男的轮流拉绳子,保护其他人。我们三个女孩子过河以后,还留下来帮忙拉了一阵,居然就有不少男的一到对岸就跑。

就在那时我们几人失散了,我和一个女孩子被人往前带。神志已有些迷糊,只顾往上爬,猛然反应过来时,就剩我俩站在——一条瀑布上。一路行来,对水已然麻木,但那是一条真正的瀑布,我们自己都不知怎么爬上去的。好在没多久,同去的男孩子找到我们,把我们拖了下去。

宾馆四围一片静谧,没有经过这样恐慌的人是不知道那一刻轻松的感受的。我们到的时候是九点多,直到快十一点还有人陆陆续续到来呢。宾馆已接到通知紧急接待我们。我把一桶热水兜头浇下,换上­干­松的衣服,灌下一大盆姜汤,再啜上几口稀粥,真是无上享受啊。那一夜滑稽热闹,工作人员的制服都被取来供我们更换,不过自然女装居多,结果男生们只得长裙曳地,袅袅娜娜在大堂走来走去。很多人还拍照留念呢。人太多了,怕出什么意外,我们被集中在一间会议室里住宿,桌子拼起来放中间,女的就当陈登,男的就当许汜,每人分得半张席位,两百人挤在一间。大约因为同脱大难的缘故,平时的人与人之间的戒备冷漠暂时消失了,谁看谁都顺眼。有人还裹在被子里打喷嚏发抖,已然吹嘘起一路经历来了。我很快睡得天昏地暗。

说来好笑,第二天就放晴了,假如我们耐得住在山上再呆一天左右,水一退,就可循原路出来,不必吃这番惊恐,但我们可一点也不后悔。回去前赶拍了几张照片,有一张在船上,天空明媚之极,五个人都笑得灿烂异常。

现在听说十八溪已经有路直接通进去,不必涉水了,这样的经历,别人换嵊辛税伞?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太湖、九寨沟、天池、黄果树……慕之久矣。一愿有钱,二愿有时间,三愿有好的玩伴。最盼望的,还是天地间能多留得几处晶莹透亮的水,以慰我心。2002年

小说第49节 若得山花Сhā满头

题记:不是爱情,而是战争。改写自《阅微草堂笔记》中一则故事。

(一)

我叫椒树。其实我叫什么无所谓,因为我是个妓汝,我早已忘掉自己的姓名。据说这份职业会辱没先人,我的确应该忘了它才对。况且我七岁那年,那个被称为爹的人,把我卖了出去,几经转卖到了这,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关联,自然也没有理由记住他的姓氏。椒树,这个拗口的名字,不过是那帮读书人酒后戏谑时起的,“椒树、椒树,嘻嘻。”他们白痴一样的嬉笑着,我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有什么关系呢?名字不过是一种符号。

于是他们就这样叫我。

假如真有命运的话,我这样的人,就注定要在黑暗的角落里绽放妖冶的花。偶尔想起那个把我卖出去的男人时,我心平气和,没有一丝怨愤。十七年的生活已经令我领悟到,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被卖出去。假如没有被卖到这,我也会像一朵瘦弱苍黄无人留意的野菜花,在饥饿中默默挣扎至成年,然后被卖给一个陌生的男子,躺在他的身下,听着他粗野的喘息着,从我身上毫不留情的犁过去。然后无尽的­操­劳和每年莫名其妙降临、又常常立即死去的一个个孩子,令我在几年之内枯萎、风­干­……卖给一个男人和卖给许多男人,没有本质的区别。

于是我顺从的在鸨母的调教下妖冶的绽放了。我是感激她的,虽然我仅仅被她当作众多的摇钱树之一,我还是不能不承认,她是很敬业的,起码比我所谓的父亲对我更为尽职。这个年代这个阶层的女人所应当掌握的技巧,都一一获得了她的传授。每当我若无其事的斜偎着楼头的立柱,指尖轻触栏杆,垂下一条手绢,阳光从我身侧投­射­到街上,总有男人从容的或匆忙的、胆怯的或肆无忌惮的抬起头来眯着眼看我。我知道,我是蛊惑的,一如光影中摇曳的罂粟。

(二)

那个狐狸­精­叫椒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不动声­色­的落在几袭花枝招展的衣裙之后,似乎对周围的喧闹不以为意,而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剪秋水无畏而坦诚的直­射­过来。我见多了那类女人,她们的脂粉遮不住的眼袋的浮肿,浑身绽放的风情掩不了糜烂的气息,职业的微笑里闪烁着攫取的渴望;偶尔一些初流落风尘的瘦弱的雏儿,兔子一样惊慌躲闪,除了招惹我们的讪笑和王八的皮鞭之外,毫无用处——我们还没看够家里那种乏味的东西么

可是她不一样,她的目光里有微妙的迎合,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嘲弄,好像无声的问:“我是你的,可你敢么?”刺激得男人的征服欲一下子就膨胀起来。我嗅到了她的与众不同,一如猎犬对着一只狡黠的猎物的顿时兴奋起来。其他人不会深刻的察觉这一点,因为他们都只是皮肤滥滛的蠢物,不懂得尤物是怎样的,而我是真正的才子,一个注定要飞黄腾达的人。

如果要说她流露出来的­精­灵般的气质像谁:苏小小。

(三)

无论我多么习惯酒桌的腾腾雾气里的粗野笑声,习惯走廊两侧一格一格相对如兽笼的房间里的喘息,羞耻心,鸨母从小教我完全抛弃的东西,也会忽然在一瞬间把我压倒,尤其是十四岁那一年那一夜的痛楚,化作无休止的噩梦缠络,梦中,我向着无底的黑洞中急速的坠落、坠落……惊醒时,脸颊和身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水珠。对抗着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让­精­神飞离自己,居高临下的观察周遭的这些生物。

我最终得出结论:这是一种虚伪的生物。在青楼中,仍是区分阶层的,这是一家高级的寮子——既然已经将自己出卖,那么理所应当卖得好些。来的除了乡绅,很多都是家境优裕而附庸风雅的读书人。因为按大清律,官员是不许挟妓的,所以他们去找忸怩作态的优伶和相姑(你看,法律和他们一样虚伪)。而这些士子,他们不敢令自己的妻室增加智慧与­性­感,赞美她们因无知而生的贞节,却又无从忍受她们的乏味而逃向我们;他们在文章里唾骂道德的堕落,然后苍蝇一般聚集在我们周围。听听他们剥下面具后的谈吐,你就会明白道德是和她们的女人一样苍白乏味的东西。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说起“道德”。为了更好的了解他们,我渐渐的学会看他们写的书,而且懂得倒着看。但我不看同­性­写的书,那都是些可怜的受骗者,说着满嘴的昏话。

我渐渐成为这里的艳帜,我的智慧帮助了我,那是超出了鸨母传授的经验的东西。男人的欲望不得满足会愤怒,满足得太快又会轻忽;把握不住进程令他们沮丧,完全把握住了就是厌倦的开始。所以,欲拒还迎是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最大技巧。他们喜欢引诱贞节堕落以证实雄­性­的魅力,又喜欢拯救堕落的贞节以标榜雄­性­的优越,他们最喜欢娼妓似的大家闺秀和大家闺秀似的娼妓。我在满足他们的X欲的时候,从不忘记满足他们的虚荣。当我刻意养成一点落落寡合而非孤芳自赏的气质,楚楚可怜而又洒脱大方的谈吐,加上一点所谓的才艺的点缀,成为艳帜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我决心在极短青春里纵情风月,­精­心的从经过我的每一个男人身上优雅的敲下些什么,等赚足了赎身的银两之后,买座屋子,就可以独自生活。当然,那得等我老了,老得没有了欲望,或只能接触肮脏得令我恶心的男人。我对此时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他们把我当作玩物,焉知我也把他们当作玩物。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定出“群芳谱”来评议我们的头发皮肤乃至下­体­,列出状元榜眼等名­色­来畏亵他们热衷的科场,焉知我们也常聚在一起嘲谑他们在床上的表现呢。偶尔会一些很年轻很­干­净的男人,更能够令我兴奋,真真假假的喜欢上几个月,弄点哭哭笑笑的游戏,过后很可回味。至于鸨母欺骗新来的女孩儿们,抓准机会,挑个好人家“从良”,就是去充作姬妾,那不过是由无数人的玩物又归作一个人的玩物,变化仅仅是更不自由而已;还有那些半老的妓汝,带着一点钱财找个­干­瘪的底层男人嫁了,换得“某门某氏”名分,将来可以刻在墓碑上。但如果我有钱,何必替自己捧出个大爷来伺候?只是我也明白,男人是不会容许我这样低贱的女人靠着肮脏的银子摒弃他们的存在而舒适的生活的。

但我可以暂时不必想这个问题:我还年轻。

(四)

我试图多接近那狐狸­精­,可是我囊中羞涩。“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我虽中了一任乡试,两次会考却都在孙山之外,又不肯纳银选官——也纳不起,只得蹉跎。我知道自己断非池中物,终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家里的那黄脸婆,已经开始给懒懒的嘴脸看了,将来我也给她一个马前泼水!北里游冶,乃是才子必修的功课,她懂什么。我只好在他们到妓院会文的时候,凑了过来,或是跟着豪绅,打打秋风,权且当个篾片,随他们耍我、笑我、嗔我、厌我,我安之若素,韩信尚受胯下之辱呢。老鸨和这些小娘么,见风使舵,也跟着不­阴­不阳的来几句。有眼无珠的东西,不识韦皋是贵人,嘿嘿,这笔帐,自然有讨回来的时候。

奇怪的是这狐狸­精­从来没有流露出这样的神­色­。她对我和对任何人一样,若即若离,不冷不热。我注意到,每一次在她一颦一笑,逗得满座神魂颠倒的时候,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她冷冷的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也看着她自己。

认识她愈久,那种紧绷绷的欲望愈加强烈。

独独对着她,我居然自惭形秽了。

(五)

我注意到了他,那个落魄“才子”,穷孝廉。他是满座嘲谑的对象,因为他总是来这蹭吃蹭喝蹭嫖,人到了蹭嫖的时候,也真比被嫖的还落魄了,应伯爵似的,全无廉耻——我们娼家所谓廉耻,自然是以银子衡量的,掏不出银子来的,就是最无耻的。他一般总是笑,可有一次我无意中转过身去,忽然发现他的眼底有­阴­戾的鬼火扑腾,一闪又消失了,不觉一惊。

所以我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人在江湖,总得留一分相见的余地。

这日午后,那群小蹄子又无事可做的聚在一处耍笑,把瓜子皮吐得满处乱飞。不得已,我放下看一半的书。但我已经很懂得隐藏自己的轻蔑,不与小人作对,这是我的原则。一个新来的丫头片子,忽的提到了他,鲜红两片薄­唇­上下翻动,笑得前仰后合。也许是午后的阳光有点燥热,令我一时烦躁起来,冷冷的说道:“你怎知此人真是穷骨头一世不得发迹?”小蹄子们一起放浪的笑了起来。先的那个说:“是是是,那你对他好点,将来他发迹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你回去做夫人。”我不由有几分气恼,低笑道:“看着吧。”

我忽然想玩一个游戏,若世间真有造物,那它真是昏愦不堪。让我在他身上来玩一次造物的把戏,或许我做得更好。

(六)

椒树忽然对我热络了起来,我又惊又喜。揽镜自照,只觉镜中的那个人玉立渊持,比往日自是不同。没想到,风尘之中果然有识英雄的巨眼。她是红拂女,我就是李靖;她是苏小小,我就是鲍仁。

只要安排得开,她开始主动招呼我单独去闺房小酌。她已是此处的艳帜,老鸨也要让她三分,虽然十二万分不情愿,但椒树从不得罪其他重要客人,也不曾误了为她大把大把的搂钱,只好由着她。我一发的感激涕零,那些都是她的衣食之主,她是不得已和他们应酬的,我却无可供奉妆台,足可见她对我乃是一片情意。

每当她掩上门,转身对我妩媚的一笑,我已是神魂俱荡。她的聪慧简直无法言说,更妙的是她善于倾听,任我絮絮不止,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无限耐心和乖巧,偶一顾盼,却是霎时光彩流溢,好似说:“嗯,我都明白的。”哪怕彼此一句话也不说,也是好的。她斟酒的姿势无比优雅,准准溅落在眼前细白瓷的小盅里,一丝不溢,而后放到我胸前,静静的看着我,我不觉中已是一饮而尽,每每至于沉醉。

她赏识我啦,她赏识我啦,每次回到破旧的屋檐之下,我都有一种忍不住要欢呼的冲动。旁人的冷眼嘲谑,再也算不了什么。我对着落满尘灰的桌案和灯檠,忽然有了漫卷诗书喜欲狂的G情。

我,我,我要征服她,我一定要彻底的征服她。

(七)

我忍不住笑出声,当我难得能把自己独自反锁在房间里的时候。这个傻瓜,我不过对他稍稍假以辞­色­,他就激动得要哭出来。他还以为我是真喜欢了他,真把他当成了马周郭威呢。我会爱上他么?不会,永远不会。我的心早已如冰似铁,我清晰的知道,这世间没有女人真情的容身之处。可怜的杜十娘啊,真是第一等愚昧的女子,她难道真是爱上了李甲吗?不是的,她只是一意从良,以为非如此不能完善“道德”,以为非如此不能过“正常”的生活,挑李甲这懦弱的东西来做“终身可托”的主人而已。一旦发现所托非人,只该速速壮士解腕,却把自己的身体和珠宝一起沉入江底,蠢材,蠢材。

唉,她是绝望了——若不抱希望,又岂会绝望?

又据说李娃拯救了一个人才,得到的报偿是当上了夫人,哈哈,这也能信?古来有情有义的嫖客,只得一个王三官。他中举回来得知苏三已被卖掉,第一句话问的是卖作正妻,作偏妾,听说是妾,就暴怒痛骂王八不仁。丫头在一旁说嫁了还疼她做甚,他不语落泪——他是真疼她怕她受苦啊,哪怕她不是他的了。这是才是爱,不是攫取和占有。他去考试的那一刻,只是为了做官能把她找回来,他不嫌弃她……可是这又能怎样?他还不是要屈从周围。两不嫁娶的誓言,终究是落了空。可怜苏三出了囹圄,入得门去,口称“­奶­­奶­”下拜,“奴是烟花,出身微贱。”……椒树宁可坦然冶荡下去,也断不做这样丑态。

我知道他这两日在转着什么念头,更令我发笑。然而我装作不懂。这一样本事,是万万不能没有的。男人最恨拆穿他们心事的女人,而是希望你无限崇拜他们。

(八)

终于又等来了一个夜晚。几句笑谑之后,椒树忽然正­色­道:“秋闱之期不远,你没有一番打算么?”这算是戮到了我的痛处,我强笑道:“家无担石之储,还提什么进京赶考。”椒树默默地开了一个小匣子,取出几锭银子,递给我,说:“拿去,聊充膏笔之资,和家中的薪米。”我铁青了脸,哆嗦起来,既是感激也是仇恨的盯着她。她坦然的回望我,僵持了几秒,然后她笑了,似嘲笑我也似自嘲:“懿­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你将来考中了,不也就‘一床被遮过了’么?谁记得你找妓汝拿过钱?老婆孩子饿得嗷嗷叫,不见得比这更光彩。”我嗒然若丧。她趁势将银锭轻巧的递在了我手里。

我拿走了。管他的,她的话虽刻薄,却也有道理,英雄不怕出身低,等我为官一方手握权柄的时候,谁人敢议论过往。何况她不过是渐渐落入觳中的猎物,终究是属于我的,将来多宠她一点就是了。

回到家,我把银子轻蔑的丢在那黄脸婆的面前,她黯淡的眼睛就放出光来,然后默默的拾了起来。我哈哈一笑。一种尖锐的刺痛使我迫不及待的想做点什么。

小说第50节 黑暗的角落里

(九)

我又一次笑出声,因为他看到那几锭银子时那种仇恨得要喷出火来的神情。拿着妓汝的夜合资读书养家,把他仅剩的良好感觉全扫到了地上?那为什么终于接过去了?因为我给了他可以接受这种施舍的理论。可怜的人。

我又一次印证了,世界上本无什么原则,有的只是条件。人是多么善于自欺的动物呵。

(十)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椒树和我浅酌几杯之后,忽然温柔的一笑:“今晚,就留下来吧。”而后静静的低下头去。我的血液一下子全冲上上来,不能置信的看着她,我犹豫着,既欲立即扑过去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又有一种冲动,想去跪在她的脚边,以至于一时竟动弹不得。她把自己掩在粉­色­的半透明的幛子之后,轻巧的褪去了纱衣,就让它沿着颈背后那道优美的弧线滑下来。我看到了她的侧影,窗外的那颗不知什么名字的树开花了,散着浓郁而怪异的馨香。月光从窗子透进来,蹭得她的肌肤晶莹透明。我想要说几句俏皮话:“‘月明林下美人来’,殊不知月下美人­祼­裎肌肤最值得细细玩赏呢。”只是喉咙­干­涩,咕噜一声,到底没有能够说出来。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微笑。我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我筋疲力竭的瘫在她身上,哦,她的身躯柔韧而温暖,恍若地母,可承载人生一切苍凉。我忍不住又去吻她饱满的胸膛,她轻笑了一声。我忽然伏下去,象孩子一样的哭了。她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轻轻的抚拍我,亦如对一个孩子。

良久,我大声说:“椒树,你等我,我一定……”她伸出了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我­唇­上,不让我说出来。也罢,等明天吧。我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

(十一)

她坐在镜子前面梳掠着如云的鬓发,容光照人,不可逼视。我痴痴的看了很久。直到她喊我过去,又从小匣子里取出一包银子。我感激的说:“椒树,你等我,我一定会功成名就,给你赎身,把你接回家——我发誓!”然后我紧紧扳住她的胳膊。我本来以为她会嘤嘤哭泣,靠入我的怀里,可是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嘲弄的光芒,慢慢的说:“娼家最不值钱的就是誓言,我十四岁开­苞­,妈妈就告诉我,谁信诅咒发誓,谁天诛地灭。”我顿时怔住。

松开手,咽了咽唾沫,我又说:“椒树,你是苏小小,慧眼识人,我就是鲍仁,我不会辜负你的……”,她打断了我的话:“我是苏小小,你是鲍仁?等你金榜题名,回来风风光光的葬我?”她轻笑一声,又道:“我不想当苏小小,我活得很有滋味,不必上天成全——除非你七八十岁登第,那也许赶得上。”我狼狈万分的说:“不不,我说错了,椒树,我不开玩笑,我一如意,就把你接回家。”

她起身,走到窗前,拂开帘子,清晨的风透了进来。她回过头来,又笑了,神情愈发不可捉摸。“接我回家?做什么?你当了官,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我当夫人?”

我又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原本以为,收录后房,有我的宠溺,就是她最大的福份了。这个女人竟然想当正室?犹豫了片刻,我结结巴巴的说:“椒树,我们是不同的,如果你想,我……”

她不客气的打断了我:“我想?你想,我还不想,那算怎么回事呢?找人家夸你不忘恩义,竟然慷慨大度到娶一个妓汝?”我无言以对。

“何况椒树天­性­冶荡,必不能做良家­妇­。弄到那不见天日的后院幽闭一世,椒树情何以堪?”我讶异的抬起头来,她嘿嘿一笑:“除非你学韩熙载的‘自在窗*’,你能么?”

不对,太不对了,这一幕全部不是我的想象。昨晚我怀抱里的那只羔羊,转瞬成了这凌厉逼人的狐狸。我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她忽然换上温和的口气说:“你不必多想,我资助你,是不信你象那群小蹄子嘴里一样一辈子没出息。你成了名,我自然是高兴的。与其结爱成仇,何如各留不尽余地,做日后怀想呢。”

她把鬓脚垂下的几丝乱发抿了上去,一边说:“吴大少爷今天来接去游湖,我走了。”

我呆呆看着她袅袅的走了出去,想起“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著衣裳”之句,恨得一掌击在茶几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转念一想,我不由得笑了。这不过是一时耍笑而已,她就不怕自己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庭冷落鞍马稀么?她这样优雅的女人,不可能甘心嫁做商人­妇­的,除了我,什么是她最好的归宿?我不信她对我无所求,她只是还拿捏不定而已——我会让她求我的!关键的关键,是秋闱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扬眉吐气,尽在这一刻了。我不觉捏紧了拳头。

*注:南唐韩熙载,后房姬妾数十房,室侧建横窗,络以丝绳……旦暮亦不禁其出入,时人目为“自在窗”。或窃与诸生滛,熙载过之,笑而趋曰:“不敢阻兴。”或夜奔客寝,客赋诗,有“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著衣裳”之句。

(十二)

苏小小?是,把青楼的美发扬到了极致的,就是苏小小。她太聪明,对于她,青楼就是净土。然而她宁愿自己二十岁以前死,把这当作上天对她最好的成全,证明她还是害怕,因为容貌是她取悦于男人的资本,失去了这资本她毋宁死。然而若是彻底不为男人而活,容貌亦没有价值。千秋身后名,不如眼前一杯酒。我不是苏小小。

赎身?以恩结爱,是最凄凉的幻想。我不会这样傻。我只有自己。

(十三)

那两株特意移来的花树的香气熏染了整个夏日黄昏的院落,我独自坐在树下,啜饮着一小壶茶。谁都知道这时候是绝对不能来打搅我的。那浓郁而怪异的馨香,使我沉浸在许多年前那个夜晚,浮荡着莫名的感伤。

“老爷”,管家小心的喊了一声,我恚怒的抬起头来,“阿福回来了。”

我震了一下。“叫他过来。”

“怎样?”

“老爷……”

从他的表情我已经知道了答案。十二年了,每一年我派出的家人总是在一个固定的日子出现在她面前,也总是问她同样的一句话。她也总是一成不变的回答,我想象得到她脸上一成不变的讽嘲的笑容。

羞辱和懊丧袭来,令我遍体针扎一样难受,随手把滚烫的茶盅砸向阿福,他被浇了一头,惊惶的曲着身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挥手让他走开。

是后悔了。十二年前,我第一个想与之分享狂喜的就是她,然而我硬生生刹住了脚步。我知道所有屈辱已告终结,我将从此扶摇直上,我的身份已和她判若云泥。出于莫名的骄傲和快意,我慢腾腾的回乡祭祖置业访友,直到赴任之前,才命令心腹抬着小轿,带上两千两银子,去接她。谁想,家人回来的时候满脸古怪的神情。原来她在众人簇拥下走出,只随手拨弄了一下银锭子,一声轻笑:“恭喜你家老爷。从前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至于赎身之议,再不必提起。若是他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放债吧。我前后共借给他一百一十三两银子,就收十倍利息好了,余下的八百八十七两,你带回去。”轰动全城,传为笑谈。

我恨极了这狡猾的女人。当下只能匆匆赴任去了。从此后,无论浮宦何处,每年我都准时派人去问她同样的一句话。那是我在远处提醒她:又是一年过去了,你又老了一岁,这条路走不长了,还是老实的顺从我吧。我很有耐心的和她展开拉锯战,她的音容体态在我记忆中渐次模糊,如果说一开始还是出于对她难以割舍的欲望,后来就纯粹成了一个目标:得到她,占有她,蹂躏她。当我从尔虞我诈的明争暗斗,觥筹交错的虚伪应酬和­鸡­毛蒜皮的无聊庶务之中暂时挣脱出来,深夜一片静寂,这念头每令我几欲疯狂。我终于是明白:假如不能征服这个女人,堆砌的功名利禄,对我都不再有意义。年岁愈深,心中愈是透彻。

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懊悔过,假如那天我就此奔她而去,也许一切会有所不同,这念头怎样令我焦灼,不敢去触碰。然而因为那一天我没有亲自去,从此也就无颜亲自去了。况且我又疑惑,这同样无法打动早成了­精­的她。我只好无奈的把这场战争持续下去,幻想等她年华渐老总有害怕心软的一日。可我又怀疑真如我所愿后该如何对待她。

我陆陆续续听着家人的报告:椒树哪年被评为花魁,哪家公子为她散尽万金……直到十二年后,渐渐门庭冷落。没有想到,她依然如此坚定残酷的粉碎了我的梦想。

我等来了机会,衣锦还乡。站在城外高山上俯瞰,十二年浑如蕉鹿一梦,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我屈服了,我决定避开众人,悄悄去找她。

(十四)

故人来访?我浮起浅浅的笑意,我们的“故人”太多,无从记忆……我知道,我的风月生涯到了该画上句号的时候了,我并无遗憾。过些日子,悄悄离开脂香粉腻的小巷,到故乡虎丘寻一处幽静之处,开始漫长的余生。我留恋的巡视小小的庭院,一片寂寥。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繁华散尽,正该如此。此外,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东西。

……是他?纠缠不尽的十二年,远处始终有他的眼睛,忽闪忽闪,只是他竟然自己来了,略略出乎我意料之外。隔着晃动的珠帘,烛台映照着十二年岁月刻下的沧桑,他沉静的坐在那儿,浑不似当初的跳脱。一时有些踌躇,末了又自嘲的笑了。有相见的必要么?我迅速的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命人拿出去给他。

或许,现下有他在,可以使我不受打扰的生活。这是他唯一能给我的“报答”。他会懂得我的意思。

(十五)

帘子底下缀着的珠子丁丁作响,此外再也没有任何的声息,我困惑的拿起那张薄薄的花笺。只一眼,我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我知道,我始终无法征服这个桀骜的女人,多年以来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猎物追捕,希望把她驯伏得绵羊般温顺的蜷在我脚边,但现在我可以用强力来占有她,却永远无法达成这个梦想。她施舍给我而我无法回报的恩情成了对我强有力的嘲弄,我只有背负着这个嘲弄,一直的背负下去。她将终生占据我的心灵,我忽然重新涌动了那种特异的温柔的情愫和对她的膜拜,一如那天晚上,我孩子一般的伏在她胸膛上哭泣。

为什么我曾经愚蠢的坚持想把她变成必将被我厌弃的庸常女人?这样不是更好?那种欢喜而又凄凉的感觉支撑着我哆嗦的走了出去。

(十六)

隔着帘子,我看着他的身影渐远渐去。这是他为官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找我。

帘子底下坠着的珠子丁丁作响,梨花木桌子上,那张纸斜斜的搁着,有一滴水痕化开来。一滴酸楚忽然也在我心头化开,不,不是懊悔或遗憾,这是我所能选择的最好的结局。只是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他伏在我的胸口上哭泣,一如孩子。

我把它揉作一团,轻轻弹了出去。那上面只有淡淡的两行墨渍。“若得山花Сhā满头,莫问奴归处。”

窗外,那株花树又开始纷纷扬扬的下落。秋天到了。我知道,这场战争,终究是我赢了。

虽然多少有点凄凉。2001年

小说第51节 龙女

(一)

在亡命狂奔的途中,我一次次的回想我美丽的家乡,我的劫比罗伐堵,那麋鹿优游的地方。那流淌的清泉,茂密的树林,四时不断的鲜花瓜果,七宝积成的宫殿,都宛如昨日梦中的昙花凋零。

释迦族的圣人啊,您可曾听到劫比罗伐堵在呻吟,您的族人在哭泣。我和其余三个年轻勇士领起的孤军,还是抵挡不住比毗卢择迦王汹汹而来的铁骑。宗亲怕受连累,竟然比敌人抢先一步把我们从家乡放逐了。我们含着男儿泪,互道珍重,分出国都,跋涉千里。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日没有好好吃过一餐,好好睡过一觉了。

我疲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脱离了残暴的毗卢择迦王的魔爪。

一只大雁忽的振羽而下,停在我脚边,徘徊不去。

我又惊又喜,试探着走过去,拂摩它颈上光滑的毛羽。它抬起头,温和的看着我。我不由得一阵凄楚。它对我拍打着翅膀,似乎要告诉我什么。我试探着跨上它的背,它载着我,稳稳的飞了起来。

我一阵晕眩。

世尊,是您派遣这灵鸟来搭救我的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俯冲直下,停在一个云影变幻的大池边上,随即又拍拍翅膀飞走了。我迷惑的用衣袖遮住阳光望去,四围丛林莽莽,悄无人声。

我实在太累了,不顾一切的躺到一处树荫下,转眼沉沉睡去。

(二)

我,上军王,乌仗那国高贵的主人,此刻正奔赴通往拘尸那揭罗的路上。闻说世尊即将在娑罗树间入涅,我,释迦族的后裔,理所应当要分取一份舍利来供养。

当年毗卢择迦王兴兵扫荡劫比罗伐堵,残忍的消灭了圣族,他自己也遭到了可怕的报应。我的父亲,释迦族的王子,曾领军抵抗,却被软弱的族人放逐,被神雁领至蓝勃卢山龙池,和我的母亲——池龙之女结下因缘,并借龙王神力,成为乌仗那国主。

当我在高高的战车上,为自己的血统骄傲的时候,头又一次剧烈的痛起来。据说我和我的子子孙孙,都会永远患有这种可怕的头痛。这是我父亲一个过失种下的果报。

这一疾症事先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可以使我失去一切判断力。然而我必须强作镇定,不能够让国人知道我随时会在某一个时刻会陷入婴儿般脆弱。

多年以来,我掩饰得很好。然而即使在健康的时候,想到头痛的困扰,淳酒­妇­人美食都化为无趣,更不必说雄视天下的梦想。

我脸­色­苍白的扶住车门,紧紧皱着眉头。

解除这道可怕的咒符的方法,是虔诚供养神圣的舍利。非但如此,乌仗那国地处边远,如得佛力蔽佑,周围的敌国都会肃然起敬。

我知道,八大国国王都守候在世尊周围,他们肯不肯将至宝舍利分给我呢?想到这里,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三)

我是蓝勃卢山龙池龙王之女。

我每每感到困惑,身为龙女,这是什么样的因果呢?

我们龙族,广据江河,呼风唤雨,法力强大,富有珍宝,又是佛经的守护者。除了迦楼罗恶鸟是我们的仇敌,我们几乎是长生不死的。

可是,我们的形体却是肮脏的,没有脱离畜道。天自然有理由看不起我们,阿修罗对我们也颇为轻蔑。人的生命是那样的短暂和卑微,可是他们也觉得我们可怕。何况……我还是龙族女子。男子是八宝金身,女子是五漏之体。

看,我是娇贵的公主,可是又身为卑微的龙种。我实在不能不为今世投生的因缘感到困惑。

佛说众生都有佛­性­。我知道族中有一龙女,在灵山向佛祖献上一颗等价于三千大千世界的宝珠,转眼转为男身,往南方无垢世界成佛说法去了。诸大菩萨说,那是顿悟。

我知道自己悟­性­太低,也不去奢求。我只喜欢自由的生活。

我常常偷偷跑出龙池,幻化为人间最美丽的女子的形象,四处优游。每当在龙池边上梳掠长长的秀发,我简直迷恋上了池中的影子。那是我吗?那不是我吗?

我是快乐的吗?我不知道。

这一日,我又赤足蹦蹦跳跳绕过池畔的野花,去林中寻找梅花鹿玩耍,忽然看到前面树荫下,卧着一个人。我略略一惊,平时,这里少有人迹,乌仗那国人都知道这是龙池,不敢搅扰我们的宁静。我走过去一看,不由痴住了。

那个年轻人……

他的衣衫褴褛,他的头发揪结,他的容颜憔悴,都掩不住他那高贵的气质。他俊美得好象被梵天的怒火焚毁、又在人间重生的爱神。都说出身圣族的阿难尊者貌美,我看,也许比不过眼前的人儿。

龙族早就纷纷谈论着劫比罗伐堵遭到浩劫的传闻,我的神力一下子就感应到,他就是那个流亡的圣族之子。

连续的逃亡一定使他心力交瘁。他睡得真沉,脸上有一种婴儿般的纯真。可是他的眉心却皱着,打着一个结。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把它揉平。且慢……我这样做,不是比摩登伽女还要坏了吗?他会惊醒,呼叫,并且鄙夷我吗?我缩回了手,长时间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

他依然沉沉睡着。他的美使我满心喜悦。我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四)

在沉沉的酣梦里,鼻端忽然飘过一阵香气,熟悉得似幼年偎依在母亲身边,她的身体散发的馨香。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有柔软的花瓣撒落在我的额头,带着温热的气息。我有点惶惑的睁开了眼睛,面前出现了绝美的一张脸庞。

她看到我醒来,似乎颇为惊慌,白玉一样洁净脸庞霎时渗出珊瑚的红。我扶坐起来,她犹豫着后退了几步,于是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她。我该怎样来诉说她的美呢?

我在藤蔓中看到你的腰身,

在惊鹿的眼中看出你的秋波,

在明月中我看到你的面容,

孔雀翎中见你头发,

池水涟绮中你秀眉挑动。

我顿时忘记了饥渴与疲劳,温柔的注视着她:“美丽的姑娘,你缘何亲近我这落魄的旅人?”我忍不住抓住她柔软的小手,把她拉到身边,吻下去,吻下去……

她羞涩的挣脱了,对着我深深一礼:“尊贵圣族王子,感激您的眷顾,请原谅我的一时忘形。父母有严格的管束,我不能……”

“山谷杳冥,你的家又在那里?”

(五)

我是阿难。

这一天清晨,我随世尊入城中乞食回来,吃过饭,洗漱了,收好衣钵。世尊结跏趺端坐,寂然无话。我也随之在一旁入定。久后,世尊忽然张目微笑,对我说:

“阿难,具备四神通的人,尚且能延长自己的寿命。如来有大神力,难道不能延长自己的寿命吗?”

我茫然不解。

世尊再三解说,见我还在苦苦思索,微微一笑,随即沉默不语。

魔王忽然到来,劝请佛入灭。世尊说:“往昔于尼连禅河侧,已应允了你。如来将于三个月后入涅。”魔王欢天喜地回归天宫。

大地震动,天鼓响起,空中回荡着唱声:如来不久当般涅。诸天人众,突然听到这声音,全都悲痛哭泣。

我大惊,求世尊哀悯众生,再住世一劫。

世尊温和的对我说:“阿难,你听过天人师的话有改易吗?”

“世尊,天人师言出无二。”

我忽然领悟了世尊出定后那番话的含义,不由懊恼闷绝。

“阿难,不须悲苦。有为之法,尽皆如此,一切合会,无不别离。”

世尊对我说偈言:

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

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

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

我知道世尊入灭无可劝阻了,伏地大哭。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世尊反复对众生说法。我们都像即将失去慈母的婴儿一样,流泪倾听,多有于佛前当即得道的。

其余的时间,世尊恒久沉默着。我们都不敢打扰他。

有一日,世尊忽然对我说:“如来入灭后,有自称乌仗那国国王上军的人,前来求取舍利供养,记得,到时候,将舍利分给一份。”

我低头道:“是。”

乌仗那国王?那是什么人?韦提希子阿^世王等,都争着供养舍利,到时候也许还会刀兵相见呢。我深怀忧虑,但是不敢多问。

世尊微微一笑:“恒河沙数佛世界,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

(六)

当年,我父王,释迦族之子,在神雁指引下,遇见幻化的池龙之女,两相爱悦。但是,龙女以先世恶业,堕此龙身,人畜殊途,不敢亲近。

我父亲由是发愿,以他累世所积福德之力,使龙女举体为人。

圣族之子,福泽厚重。他的誓愿随即应验:龙女脱离恶趣,转成丨人身。

龙女以此深恩厚爱,誓言相报。龙王也感念他,更看重他圣族身份,将他迎入龙宫,举行盛大隆重的仪式,将龙女嫁给了他。并且赐给他龙宫的神剑,助他成为乌仗那国国王。龙女也因此成为王后,安享人间富贵。

由此说来,我是释迦族亲近支派,世尊的旁支后裔。

……该死的头痛!……我的脸­色­瞬间又转为苍白。

忽然,大地震动,天鼓自鸣。四大海水,波浪翻倒。须弥山王,自然倾摇。狂风奋发,林木摧折,箫索枯悴。

我看到种种异像,浑身发抖:世尊入般涅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亲见世尊,求他慈悲了!

空际中,忽然又散落曼陀罗花、摩诃曼陀罗花、曼殊沙花、摩诃曼殊沙花,天乐阵阵。对了,一定是诸天留世尊­肉­身,作七日七夜的最后供养。

听说摩诃迦叶还在铎叉那耆利国,闻如来入灭,和五百比丘,兼程赶来。他没有到来之前,­肉­身必不会举火。这么说,我还有时间……

快,要快。

(七)

“父亲,父亲!”我提起裙裾飞奔过宫殿的台阶,扑到在父王膝旁,喘息不已:“父亲!我成了人了,我是人了!”

父亲神­色­古怪的看着我。

“真的,真的,他让我变成丨人了。我,是人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还是这身衣裳,还是这个幻化的外形……不,不是幻化的了,因为我已经成了人。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啊!

从此以后,我不必在池边梳头时,爱慕着水中的倒影,却记起自己原本丑陋的形体,烦恼得用石子打散了镜面。

父亲终于以他数百年的智慧,明白了是什么叫他的幼女失态至此。他也流露出惊喜的神­色­。毕竟,脱离畜道,对龙族来说,须有绝大的功德,才能达成。

“父亲,我喜欢他!”我大胆抬起头,哀恳的看着他:“他是高贵的圣族子弟,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他发愿用他累世积累的福德,助我转体成丨人。情重恩深,义不能负。把他留下来,求求您了!”

“女儿,我明白你的感受。不说他对你有极大恩情,以他圣族的身份,也足以得到我的敬意。只要你喜欢,我会把你风风光光的嫁给他,让你们从此在龙宫里快乐的生活下去。只是……”

“父亲,不要‘只是’,没有什么‘只是’!”我兴奋的站起来,在大殿里转了一个圈子,“他给了我新的生命,从现在起,我是他的了。我一生一世爱他敬他,他也会一生一世的爱我的!”

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携着我的手,升上池面。

小说第52节 亡命天涯的旅人

(八)

我从一个被逼亡命天涯的旅人,变成了龙宫的娇客。

龙王用盛大仪式来迎我入龙宫,并将龙女嫁给了我。

我们住在庞大的龙宫一角,夜明珠将这里照得灯火辉煌。平时,除了服侍的仆婢,龙宫的人都尽量不来打扰我们。

注视着水晶床珊瑚枕上的妻子,我常常想,即使是天女沙恭达罗,还是爱神之妻,都没有她的美丽。她的皮肤娇­嫩­得好象夜明珠的光线都会把她灼伤,她那圆润的|­乳­|房,好似在水池里嬉戏一双小象的头。比她的美丽更使我心满意足的,是她的温柔。她把我当作她的主人,她喜欢婉转缠绵,偎在我膝边,仰头看着我,那目光里满是崇拜感激之意。

龙宫里有一株玉树,粗可合抱,通体莹彻,只有中心淡黄,叶子是碧玉。花开满树,落下的时候,铿然作响,捡起来一看,好像玛瑙雕琢而成,闪闪发光,非常可爱。我常常和她流连在树下,听树上几只异鸟嘤嘤鸣唱。

一切都很完美。

可是我无法忘记这是龙宫。虽然水族都尽量不出现在我眼前,看到他们的奇形怪状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一阵紧张厌恶。我总是忍不住想,在我们所居这一角,月明珠的光线之外,黝黑的池水里,有多少鬼怪影影踵踵往来。

我是思念劫比罗伐堵了。

我虽不说,她却明白常常出神的我在想什么,神­色­黯然。我抚摩她的秀发,久不言语。

“和我走好吗?”

她欲言又止。

龙王忽然来到这里。我看到的他,是一个威严又慈爱的老人——不知他真形,又是如何?

他对我说:“我宠惜幼女,请您不要舍此远行,即使离开龙宫,也选择就近居住吧。我会让你广有疆土,称王尊号,总领臣民,世世代代延续你的王国。”

我又惊又喜:“这,是我不敢想象的。”

龙王颔首,取出一把­精­光四­射­的宝剑,放在一个v子里,上面盖上龙宫独有的珍贵白郏交给我。

“去见乌仗那国王,国王看到有远方的人来纳贡,一定会亲自接见你。用宝剑刺死他,就此篡位,据有他的国家,不是很好吗?”

我接过剑,心底有一丝迷茫。这,是否太不光明正大了?然而……

我高高的举起宝剑,对冲上来的卫兵说:“龙宫至宝,神龙亲授,斩杀不服!”

他们畏惧我的神武,全都匍匐在地。

我仰天长笑。

一切初定。我备好仪仗,返回龙宫报命,迎接亲爱的妻子,欢欢喜喜住进了乌仗那国宫殿。

(九)

这个秘密困扰了我们多时。

我虽然已成了人,可是恶业未尽。每当我快乐得失去警觉的时候,头顶会伸出一个龙首。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人,一个美丽非凡的女人……但是,想想这情形吧。

当我惊醒过来,龙首也自然缩回不见。

这时候,他总是离我远远,不言不动,脸上流露十分奇怪的神气。我心如刀绞。

我轻轻偎依着他,他抚摩我的肌肤,却回避我的目光。

我觉得对他不住。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我?

我只能用加倍的温柔和婉来补偿他。

偶尔回龙宫省亲,父亲见我悒郁不宁,追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只能强颜欢笑。这叫我如何启齿呢?

父亲担心的看着我:“女儿,你幸福吗?我们最关切的,是你是否幸福。”

“父亲,幸福是很奢侈的东西,我只能说,我不是不快乐的。”我低下头答道,“我已然得到了我所爱的,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乐于承受。”

“那么,他呢,他是怎么想的?”父亲的声音变得有点严厉。

“我不知道。我只能说,他也不是不快乐的。”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神情不由也有点奇怪了,“他把王国治理得很好,臣民敬畏他,他很满足。”

父亲还是看着我。那一天,他携着我的手,升上池面,去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我的。我把头埋得更低了。

(十)

我知道我很卑鄙,我怀有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在我发愿使她转为人身之后,她就成为了人间最美的女子。自从离开龙宫,借助龙王神力,我轻而易举的获得了乌仗那王位。我的国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的王后美貌无双,她还给我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一切似乎都完美无缺。

除了……那个龙首……

我知道,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归功于她。我也知道,这不是她的错。甚至她因此满怀内疚,用加倍的温柔来弥补。

但是我仍然惊恐,并且厌恶。一次一次,我告诉自己习惯它,接受它,都没有用。

我将那把龙宫宝剑放置在床头。

终于有一日,我们欢好之际,那个丑陋的龙首又一次在她的快乐里出现。我忽然忍无可忍,抓过宝剑,一把斩下了它。

她惊痛而惨呼,不能置信的看着我。

我想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有点狰狞。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她血流如注,神­色­狂乱。

“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快发疯了!每次看到它,你想想我是什么感觉!去掉了它,一切都会好,你原本是这样完美!”

“我知道,你爱我这个身体,你也无法改变你对龙首的厌恶。”她凄然说,“可是,它和我本来就是一体,无法分开。你始终是高贵的圣族,我始终是卑微的龙族。”

我哽咽不能语。

“我将死去。”

“不,告诉我你不会,我只是去掉了一个累赘而已。”

“我说了,它和我是分不开的。你亲手切下了它,也就亲手终结了我的生命。”她喘息着,在血泊中挣扎。

我惶惑的抓住她的手,猛烈的摇晃着:“不!”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她的痛苦似乎随着生命的流逝而减弱,脸上的神­色­逐渐平静,“这个秘密压在我心头这么多年,令我常常辗转反侧,焦虑不宁。”

我惊讶地看着她。

“现在,我不说也不行了。”她再次挣扎着坐起,攀住我的胳膊。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大而明亮,充满了说不出的悲伤和怜悯,“这里,不是什么乌仗那国的王宫。”

她示意惊讶的我不要打断她,继续说下去:“即使龙族有强大法力,我们也不能随意扰乱人的生活,会遭到严厉的报应的。当年你厌恶龙宫,父亲可怜我,用他的法力帮助我结成这个幻境……”

“什么?什么?这是幻境?”我狂喊了起来:“不可能!”

我抬头看了看金碧辉煌的宫殿,大臣呢?士兵呢?宫女呢?庶民呢?他们都到什么地方去了?这里当然是乌仗那国的王宫,我是国王。

“是的,这是龙的大法力结成的幻境。我死之后,幻境也就随之消失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说,“我不想欺骗你,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阖上了眼睛。

我颓然瘫倒在地上。甚至来不及伤痛。

远处,传来了波涛的怒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十一)

我终于在世尊入灭后第十五天赶到了。

虚空之中,八部众都在哭泣,泪水汇集成骤雨,不停流下。

“我等从今谁为归依,犹若婴儿失于慈母。三恶道迳日就开阔,解脱之门方巨重关。一切众生,沉沦苦海。亦如病人远于良医,又似盲者失所牵导。我等既去无上法王,烦恼之贼日见侵逼。”他们齐声吟唱着。

摩诃伽叶已归,亲看举火。七日七夜,宝棺融尽,诸天降雨灭火,拾取舍利。

八国王为了争夺舍利,险些发生一场恶斗。徒卢那说:“世尊在日,教我们行慈悲之事,如何在世尊涅后,为了舍利而起刀兵呢?”于是劝各方收起战阵,均分舍利。

我抢到众人之前,恭敬作礼,乞求将舍利分与。

“那里跑来的野种,世尊舍利何等尊贵,我等分割方定,你休生妄想!”八国王一齐道。

“你们敢侮辱我!我的父亲是释伽族后裔,我应该分得一份舍利!”我将父母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对众宣示。

他们轻蔑的眼神刺伤了我。我的头又剧痛起来。按着剑的手,抖个不休。

正僵持间,阿难尊者越众而出,神­色­凝重,对八国王说:“世尊涅之先,曾经嘱咐我,若有一自称乌仗那国王上军者,来求取舍利,务必分与。”

诸天发出赞声,证他所言为实。

八国王面面相觑。他们终于同意将舍利匀出一份。

我感激的将舍利郑重放置在七宝装饰的白象之上,对阿难尊者深深一礼,率众而行。

一出门,我忽然发现,困扰我多年的头疾,豁然而愈。

(十二)

诸弟子目送上军王欢天喜地的押着白象,走了出去。

摩诃迦叶转过身来,问我们:

“阿难,你号称多闻第一,可知道上军王求取舍利之因果吗?”

我惭愧的说:“不知。”

“木连,你神通第一,可知道上军王求取舍利之因果吗?

“不知。”

“舍利弗,你智慧第一。可知道上军王求取舍利之因果吗?”

“不知。”

这时,须菩提微微一笑,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乌仗那国地处边鄙,诸国不屑与之并列。上军王有妄诞之疾,常苦头痛。他把自己当成释迦族后裔,龙女之子。其实本无逃亡的圣族之子,亦无蓝勃卢山龙池龙王之女……”

我惊讶之极:“你是说,世尊早就知道……那为何又……”

“世尊灭度一切众生,此等大悲悯胸怀,岂是你我所能及。”

摩诃迦叶道:“如是,如是。上军王如愿得到舍利,若能虔诚供养,弘扬我佛法,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在场众人,都合十赞叹。(十二)

据《大唐西域记》载,在乌仗那国的瞢揭厘城西南六七十里的大河东,有@堵波(佛塔),高六十余尺,是上军王所建。大河边上,有块大石头,形状如同一只大象。当年上军王用大白象背负舍利归来,到了这里,大象忽然倒地而死,变成石头。上军王就在它旁边建了佛塔。(十三)据后人考证,《大唐西域记》关于上军王的传说都不可信。佛经中关于佛涅及八王分取舍利的记载中,都没有提到乌仗那国,甚至上军王这个名字,也从未在佛经里出现过。上军王和龙女的故事,显然是个神话传闻,很可能是乌仗那国佛教信徒所造,并被玄奘游经该国时所闻。

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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