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海平上的是夜班。***下窑时太阳还没落,出窑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两头都能见到太阳。好多人不愿意上夜班,杨海平愿意。黑夜是黑,底下也是黑,杨海平权当到窑底下睡觉去了。下了班,杨海平只交了矿灯,还带着矿帽。矿帽是杨海平自己的。杨海平在煤窝里滚了一夜,像从黑色的染缸里染过一样,整个人都变成了黑的。杨海平的脸是黑的,鼻子是黑的,耳朵是黑的,只有眼白是白的。杨海平的牙也应该是白的,因杨海平闭着嘴,看不见杨海平的牙。杨海平不在这个窑上住,要走十来里山路,才能回到自己的家。走在山路上,杨海平想起了老家的秋天。这个时候,老家的杨树叶子黄了,柿树叶子红了,看哪儿都是彩色的。这儿不行,完全荒漠化了,没有水,没有树,没有花儿,没有草。一眼望去,都是连绵的群山,山上都是黑灰的砾岩和白灰的砂礓。可是,这儿的地底下埋着煤,挖个洞就能把煤掏出来。正如人们所说的,地面上越花哨,地底下越没啥货,而表面上越贫瘠,地底下就有可能藏着宝。ww杨海平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淘宝来了。
杨海平的家在半山坡,是用石头片子垒成的一间小屋。杨海平往小屋走时,儿子小树一直在门口望着她。小树已经七岁,该上学了。因附近没有学校,小树还没有上学。杨海平快走到门口时,站下了,问小树:是不是我脸上都是煤,你认不出我了?小树这才喊了一声妈。小树喊了妈,没有再看妈,转身进屋去了。小树已从山下打来了水,并把水在煤火炉上烧热了,倒在盆里,让妈妈洗脸。以前爸爸下窑时,妈妈就是这样做的。杨海平说:我儿子懂事了,会干活儿了,妈妈以后有依靠了。杨海平还有一个女儿叫小叶,小叶在床上坐着,眼里似有些惊恐。杨海平说:小叶子,你还没叫妈呢!小叶一叫,就妈妈妈妈地连声叫,叫着叫着就哭起来,说:妈妈,我不叫你化妆,我不叫你的脸变黑。杨海平苦笑了一下说:傻闺女,妈妈哪里是化妆,妈妈脸上沾了煤,就变黑了。你爸爸以前下班回来,脸不也是黑的嘛!好了,别哭了,妈妈这就洗脸。原来杨海平不叫杨海平,她姓荣,叫荣玉华。杨海平是她丈夫的名字。丈夫出车祸死了,她剃去了头,女扮男装,拿着丈夫的身价证,冒充丈夫的名字,到另外一个小煤窑,找到了一个在窑下装煤的工作。她愿意让人家把她叫杨海平,这种叫法是一个提醒,让她在孩子面前担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同时,人家一叫她杨海平,她就觉得杨海平的魂已附在她身上了,从此以后,她就不再是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能打能拼的男人。
洗过脸,吃过饭,杨海平倒头便睡着了。两个孩子没什么可玩的,就玩那顶妈妈戴回来的矿帽,哥哥戴罢妹妹戴。不管戴在哥哥头上,还是戴在妹妹头上,矿帽都显得很大,晃里晃荡,像铃铛一样。杨海平一觉醒来,时间已到了半下午。她做点饭吃吃,又该去下窑了。她一天吃两顿饭,两个孩子随着她,也是吃两顿饭。她不敢多喝稀饭,怕的是到窑底下撒尿。但她不喝点稀饭又不行,在窑底下出那么多汗,窑底又没水喝,谁都会渴得受不了。饭是小树帮妈妈做的,小树却吃得很少。这孩子塌着眼皮,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说:妈,咱回老家去吧!妈妈说:你这孩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等妈下窑挣点钱,等明年开春天暖和了,妈就带你们回去。家里没有钱,过年时拿什么给你买炮。你回老家该上学了,妈要是不攒点儿钱,拿什么给你交学费!还有呢,你爸让人家撞死了,撞死人的司机开着车跑了,现在也没逮到。咱们在这儿住着,可以隔段时间到公安局问问。咱们要是走了,谁还会管呢,你爸爸不是等于让人家白撞了!小树看着妈妈的光头,和头上没洗净的煤,说:妈,我不想让你下煤窑了,等我长大了,我去下煤窑。妈妈看着儿子,眼圈一下子红了,说:我的好儿子,你放心,这一辈子,只要你妈还有一口气,妈就不会让你下煤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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