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文兴难免要对得来的消息想了又想,高玉华干吗要脱坯呢?他们家大概要翻盖房子。常说脱坯搭墙活见阎王,脱坯是重体力劳动,是男人们干的活儿,高玉华一个闺女家,细手小肩膀的,怎能承当得起呢!可是,高玉华的母亲是小脚,父亲身体不好,她弟弟正在学校读书,她在姐弟中间是老大,她不干谁干呢!想到这里,周文兴心上渐渐沉重起来,像是压了一块湿坯。当然了,高玉华舍己为人的精神也的确让周文兴感动。你想呀,高玉华跟他已订了亲,过个一年半载,他盖好了新房,就要把高玉华娶过来。高玉华虽然翻盖好了房子,却不是为自己住,是为弟弟成家创造条件。高玉华呀高玉华,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这天吃过晚饭,周文兴一个人悄悄地出了村,往集镇的方向走去。若有人碰见他,他就说到镇上看望一位同学。ww没有碰见他呢,他就去看望高玉华脱出的坯。他要证实一下,高玉华是不是真的脱坯了,脱出了多少坯。天很黑,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星星的光是散光,老也不能照下来,照了一万年还是个星星。地里高秆儿的庄稼都收割完了,种上了小麦。在白天,能看见小麦刚钻出鹅黄的细芽,晚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谁家在麦地里晒了一片红薯片子,使黑黢黢的田野里总算有了一些淡淡的白光。要是外地来的过路人,不会想到那是红薯片子,会以为那是一汪秋水。凭着虫鸣的声音,他大致能分辨出地里还有一些红薯和红萝卜没有收完,那是生命短暂的秋虫们最后的栖身之地。在寂静的夜晚,秋虫的呜叫平地而起,密度和力度都很大,颇有些压倒一切的的悲壮。给人的感觉,秋虫们像是整肃地站在舞台上,肩并肩,手挽手,在不倦地对大地歌唱。唱到动处,他们一个个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但他们没有一个擦眼泪的,就那么忘我地唱下去。这说明天还没有下霜,等严霜一打,秋风一吹,红薯和红萝卜叶子就会蔫,变黑。旦夕之间,秋虫就销声匿迹,不可寻觅。周文兴在路上没碰见一个人,就来到了高家庄。高家庄四周有护村的海子,东海子外沿是一个打谷场。周文兴估计,高玉华脱坯只能在打谷场上脱。他从官路上拐进打谷场,蹲下身子一瞅,见场里果然脱的有坯。他先是看见一两块,后来越看越多,黑压压一片。坯们排列得很整齐,站是方,立是正,没有一块乱说乱动的。周文兴心说,这些坯都是高玉华一块一块脱出来的呀!他仿佛看见,高玉华正蹲在打谷场的地上,左边一堆泥,右边一盆水,面前放着一个木制长方形的坯模子。高玉华双手把和得很到家的泥坨子搬起来,摔进坯模子里。她把坯模子里摔得满满当当不算完,还要把泥往四个角里充塞,充塞得到边到角,不留一点空隙。为了让坯面光滑平整,高玉华在水盆里湿了手,在坯面上抹,然后拿竹匹子贴坯模子的上沿平着一刮,将空底的坯模子框架往上端起,一块四角四正的泥坯就脱颖而出。干这样重的活儿,高玉华难免要出汗。她一低头,汗珠子就落在坯面上了,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泥水。她前面的头被汗水浸湿了,贴在了眉上。她勾起了小指,把湿得打缕的头抿在耳后。她的小指上也是沾了泥的,手指在额头上一走,指尖上的黄泥就留在那里了。高玉华脸上沾了泥不但不丑,反而显得更好看了。周文兴不知不觉朝面前的一块坯摸去,坯出自高玉华的手,他似乎在坯面上感到了高玉华的手温。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来摸过高玉华的手,那么,就算这块坯是一个中介体,他摸到高玉华留在坯面上的手迹,就等于接触到高玉华勤劳而美丽的小手了。要不是坯还湿着,还撑不起身子,他真想把坯抱起来,嗅一嗅坯上的气息,把坯面在自己的脸上贴一贴。这样想着,他扭过头往打谷场边上瞅,看看是否有人注意他心中的秘密。打谷场边有几棵小树,那黑色的轮廓很像几个人在观察他,并不时对他出窃笑。周文兴断定那是一些小树,但他的手还是从高玉华“手上”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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