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师傅吃惊更大些,不许儿子胡说八道。他想回答一下儿子提出的问题,可他的回答一般得很,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他说:怎么能说活着没意思呢?人人都想活着。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谁都不想死。别说人了,连一只蚂蚁都不想死。
郑师傅找马科长去了,问能不能给他儿子安排一个工作。
马科长认为郑师傅的想法比较可笑,说现在下岗的指标还完不成呢,哪能再安排上岗!
郑师傅说出了工友的儿子小庄,说小庄不是新参加工作的吗?
马科长要郑师傅不要把自己的儿子跟小庄比,小庄的况特殊。
郑师傅说:什么况特殊,不就是小庄的爸爸死了,我没有死嘛!我也差一点没死,请领导考虑到这一点,照顾照顾我儿子。不然的话,我儿子有可能毁了。郑师傅是个怕见领导的人,极少跟领导打交道,只说了这些话,郑师傅就脸色黄,心上已跳得很厉害。
马科长夸郑师傅真算说对了,好多政策的差别就在那一点点,政策管的就是差别,差一点都不行。ww
郑师傅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要是我死了呢?
马科长说:您真能说笑话,哪能呢,您的命那么大。
命大,我命大。从马科长那里出来,郑师傅一路都在念叨这句话。念到后来,他否定似地摇了摇头,仰脸看了看天,笑了一下。天已黑下来了,他不会看到什么。他好久没笑过了,仿佛有什么事终于想通了。
这天下井,工作面局部冒顶,埋进去几根金属支柱。郑师傅和工友们一起,把大部分柱子都扒出来了,只剩一根柱子埋得比较深,扒不出来。郑师傅执意要把那根深埋的柱子也扒出来。他掏了一个洞,头在里边,脚在外边,爬着向柱子埋没的地方接近。洞子很小,只能钻进去一个人,几乎无法支护,钻这样的洞子是危险的。有人劝他算了,别扒了。他主意已定的样子,说一根柱子合一二百块钱,这可是国家的财产哪!工友跟他约定,要是遇到什么况,他就动动脚,工友们拉住他的脚,把他从洞子里拽出来。他在洞子里掏了一会儿矸石,刚摸到柱子,外面的人不由分说把就他拽出来了。两次都把他拽出来了。他说他没有动脚,外面的人说看见他的脚动了。事说来有些可笑,第二次工友们把他拽出来时,洞子里的石头和椽子把他的工作裤都挂破了,露出了不该露的地方。工友们笑,他却不笑,他说柱子救过他的命。工友们想起来了,上次他绝处逢生,的确得到过柱子的保护,怪不得他扒柱子这样上心。他再次钻进洞子扒柱子时,工友们没有再急着往外拽他,只注意观察他露在洞口处的脚。然而,等郑师傅的双脚真正动起来,他们再往外拽已经晚了,怎样拽都拽不动。他们把郑师傅脚上的两只深腰胶靴都拽脱了,脚脖子都拽细了,无济于事。郑师傅的两只沾满煤粉的黑脚大动了一会儿,就不动了。再也不动了。
孙保川来到郑师傅家里,见郑师傅的女儿和儿子在家。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哭肿了。特别是当姐姐的,眼睛肿得很高,眼睑肿得都了明,像是包满了泪水。两个孩子大概也听说过孙保川,对孙保川的到来,他们不是很欢迎,目光里有些许排斥。孙保川说:孩子,你们不用担心,我不哭。一个当叔叔的,对孩子们有什么可哭的!
姐弟俩都没说话。
你们不知道,其实咱们一样,我爸也是在井下死的,我早就哭够了。
姐姐问:那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孙保川说:你们俩不是要求参加工作吗?咱们来商量商量这件事。
姐弟俩互相看看,姐姐说:这没什么可商量的,我们的要求都跟马科长说过了,反正我和弟弟都得参加工作。我爸死了,我们没依靠了,没有工作我们以后怎么办?
孙保川说:是的,人来到世上,总得做点事,老没事做,谁也受不了。从年龄上说,你们跟我的孩子差不多,我得给你们说实话。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参加工作,这事儿可能性不大。你们若是一点儿也不让步,事就卡住了。一卡住就搁下了,你们的爸爸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依我的看法,你们两个,能有一个参加工作就不错了。现在就业的门路就那么窄,两个人都往窄门里挤,谁都挤不进去。一个让一让,一个先进,恐怕要好一些。我就是问一问你们,要是矿上只能安排一个人参加工作的话,你们两个谁先工作?
68.12.别让我再哭了(6) 刘庆邦
( 弟弟说:让我姐先工作。ww******
姐姐说:我还是希望我们一块儿参加工作,实在不行的话,就先安排我弟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