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初起之时,厉远出征。出征前一夜,厉远找了程襄。
坐在程府荷塘凉亭中,残荷疏星,凉风拂鬓,几坛佳酿,喝得痛快淋漓。
厉远又问:“你当真不去?”
“……你先行一步,这些个毛贼,你也不难摆平罢?况且有些事……家里二老催促得紧……”
“娶亲?”
“……嗯,我们兄妹几个,只剩我了。”语声低低,伴着荷风一阵,水中月也漾成了几瓣,映在人眼中星星点点。
厉远点头:“……也该是这个时候了,”说罢往嘴里猛灌一杯,再替二人都满上:“来,兄弟愿你得一房贤妻,也生个大胖小子。我若赶不回吃你的喜酒,也无妨,我提前敬你!”
程襄举着杯无措,见厉远一干而尽,也就喝了。
兄弟二字,绝你程襄一世情缘。
程襄的心,从来没打算向他道明,也永远不会让他知晓。就这么罢了吧。
也不知喝了多少,逐渐眼神有些迷离。还不忘劝道:“……你少喝些,明日出征呢……”
厉远笑:“无妨……二郎,再扳一回手腕,看你这些年有没长劲。”
扳手腕……年少时时常相戏,自己那时输多赢少,总是不服气……
恍惚着伸出手去,手掌紧紧握住,用尽全力。也不记得胜负如何,只记得掌心触感,温热入心。
醉得趴在石桌上时,耳边模糊听得有人道:
“……二郎,我从未交待过你这些话,因你我从前都是联袂并肩,进退与共,而今我却不得不说……若我战死,烦劳你替我照顾妻儿……平疆尚小,你定要替我好好教导……我知你最是坚强……”
“我会如当年所言,一腔热血都献与这社稷江山。还记得么,‘一同驰骋沙场,并肩浴血,守护家国,分享胜利与荣耀!’若是要死,也只死在与你共同驰骋过的沙场。死在有你程襄的地方……”
若是要死,也只死在与你共同驰骋过的沙场。死在有你程襄的地方……
宿醉才醒,却已红日已出,程襄跳将起来,奔向城门,急急地爬上那高高城堑,只赶上大军离开的背影。
他不知厉远可曾于马上回首,一次次望着曾经与他送大军出征的城墙,却一直没出现自己身影,是否怅然喟叹。
他只知自己独立城墙之上,望着旌旗行远,听马蹄声小,初阳中独自黯然。那时还不知生离死别只这么一瞬,他来得太迟,他还什么都来不及告诉他。多少年,他本本分分居于兄弟的位置上,从未开口道出过他的爱恋……从此之后,也再无机会。
他在城墙里,那人在城墙外……
像如今一般,生与死,一道城墙……
程襄一直浑浑噩噩,婚姻大事只让人烦躁,便一拖再拖。挂怀千里之外的凉州,可是又杀得血色冲天,狼烟阵阵。披坚执锐的将军,可是浴血奋战,固守城池……
战报来得总是迟迟,朝中后备补给又不上心,好几次也要请命亲征,却被一道圣旨,派到东海去寻蓬莱仙山……
虚诞的仙山不曾寻得,好容易活着从海上归来时已是一年已过。又是个金风肃杀之时,京城人盛传着西疆战事大捷,退敌数百里,敌人投降求和……而大军也将班师……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他满心欢喜跨马迎接那人凯旋,等来的是一口棺木……
厉远将军战殁。程襄将军闻之即刻坠马。
……
据说,厉远将军为国捐躯,拼到最后一刻,死得极其悲壮,尸身碎成几块,散落战场,找不回来。棺木里运回来的是一件血染的战袍……
一切都是据说,程襄从不过问,不愿详细知晓。
厉远去的地方,终于没了他程襄。
将军血染的战衣送回,老相爷当场晕厥,而6蕙芝一手抱着幼子,一手捧在怀里,泣不成声。
不是看惯生死壮烈,时刻愿为国牺牲的将门,只是儒雅重礼的官宦人家,多少代都是温顺的读书人,可以出了一个将军,却无法立刻理解与承受亲人战死的钝痛。再多大道理,一时间也比不得亲情二字分量更重。
随着棺木与血衣共同进入厉府的,还有一纸盛有荣耀名誉的诰命。
赏银千两,追赠雄威将军厉远为二品辅国大将军,其妻6蕙芝或封二品诰命夫人。
圣旨一道,足以无上光耀,门楣生辉,家谱族谱辉煌,青史上几笔渲染,流芳百世足矣。
可那6蕙芝手抱着啼哭的孩儿,声泪俱下,一番话说得周遭无言,惊彻朗朗乾坤:
“谁要这个诰命夫人的封号?谁稀罕这些死后虚名?……我只愿我夫君平安活着,他在世时你们若不曾关心,又何须用这些虚名假利死后折辱?我一个女人,不懂国家社稷的道理,不懂武将就是该马革裹尸也毫无怨言的道理……我只要我夫君回来……人已死了,这些封诰能换得回他的性命?能抚平我们的痛苦?死后弥补 ...
(有甚用,他活着那时为何没有人似如今这般关照他?……诰命夫人……这封号我不要也罢!”
……振振有词,大胆狠辣,是大彻大痛后迫不得已的宣泄。
她为厉远守灵数日,累至昏阙,她为他哭得泪干眼枯,寝食两忘,她敢破口大骂,实话实说,都只因她是他的妻。
而他程襄,却连个痛苦软弱的立场都没有……
不能恣意宣泄,因为他非是厉家人,有什么立场比近亲更悲伤怆然;不能尽情下泪,因他是程襄,最坚强的程襄……
他是谁,厉远的兄弟,挚友,知己。这些身份,都是外人,早绝情缘,无关相思……
他大醉酩酊,潦倒终日,比悲伤更无用。他顾不得程老将军的棍棒,坚持称病,卸甲罢征。他是将门程家最无用的儿子……厉远看错了人,他不坚强。
“……而后,我便一路到了凉州,想要看看他战死的地方……我镇日饮酒,一次次醉倒在城墙上……人说尸首在外的将士,在每个月夜,魂魄会越过长堑,回到故国……我看得见长堑上战士的亡魂,便也一直在等厉远的死魂归来……”
悲怆的故事道完,眉目间凄凄冷冷,面色哀伤,程襄道:“……厉远是我见过最为赤胆忠心之人,他死后之愿,定是要回归故土……”又向这两身份诡异的人问道:“二位可有何对策了?”
秦玉凌道:“……从前也常有人死魂羁留人间,不入地府,皆是我等阴差替人勾魂……此回可也是如此?”
未靡沉吟一刻道:“道理相同。只是这回怕不是阴差能引。”
“究竟因何不过长堑,我不知……但若说能引魂之人,素来除却阴差,便是与之生前有所羁绊之人……”
未靡点头,秦玉凌道:“公子想是心中已有个大概了?”
未靡向着程襄道:“今夜你与我们再到城墙上去。他怕是不会见你,你先躲着,一切交由我二人便是……”
程襄凝重点头。不越长堑的将军魂魄,若真能回到故土,也算作他心愿已了,也算作自己心愿已了。
那些隔了生死,不曾言说的爱恋,便埋在疆场的黄沙中……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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