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大宅来了三个奇怪的人,抱着一个大木匣子,其中二人用面纱遮了脸,自称身边有一青丘九尾。主人连忙吩咐人延入,好茶好酒款待。
此地虽离城里稍远,僻静清闲,但城中几乎无人不知,那宅子的主人悬赏千两白银,要寻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而这家主人正是七年前为名伶柳凤歌出师的方家公子。
三人随着婢女入了大厅,只见主位端坐了一个眉眼深邃的英俊男子。男子请了几人入座,便开门见山问道:“三位所说的小狐在何处?是个什么样子的?可否带来让我一见?”
秦玉凌道:“我三人机缘巧合碰见一只狐狸,养了些时日,多少有些不舍,听人说公子是有疾在身,因此要寻这狐做药,可有此事?”
方舍成不由吃惊:“这……你们如何得知?”
秦玉凌笑:“公子莫要不信,我这二位朋友乃是当世修仙的奇人,公子有何难处,不妨说出,让我这二位朋友替公子拿个主意?”
“这……”方舍成不由皱眉犹豫,而后喃喃道:“罢了,三位的狐狸该不是我要寻的那只,唉……”
“公子何以如此肯定?”秦玉凌道,带了几分刻意地嘲弄:“是因为公子要找的,是只没有毛皮的肉团么?”
方舍成当即拍案惊起:“你见过?”
秦玉凌不急反笑:“公子莫急,我先与公子说个故事,公子瞧我说的对是不对。故事说完,我再告知公子那只狐狸的下落。”
方舍成只得将信将疑地忍耐着坐下:“……您请说。”
“其中若有说错的,公子也莫要打断我,待我讲完再辩驳也不迟。”
秦玉凌喝了口茶,清清喉咙,慢慢将小狐说的,柳凤歌与白浮生所知的那些事儿道来……
帘卷朱阁,画船载春,绮陌生香胭脂酒,青骢宝舆去又来。富庶大邑里,最热闹的自是那烟花十里,勾栏院内。至于这其中的梨园风貌也是讨人喜欢的,当年便有那名动一方的名伶柳凤歌。多少人为他一出戏情愿马载千金,斛装珠宝,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想要为他出师的倒也不少。
可这柳凤歌是个个性清高又尖酸的主,常说着与其出了师给人糟蹋了再抛弃,倒不如在这戏班里安生,挣够了银子将来自己出去独过。仗着容貌俊秀,唱演的也好,十分拿架子,从来不逢迎,开罪了不少人,因此爱他的人多,恨他的倒也不少。
那年武林名门太原方家的大少爷信马游春来到此邑,赴宴时一曲惊艳,从此倾心柳凤歌。于是常来捧场,又常赠礼送信。方大少爷是个有趣的,时而也在台上串个武生,或是待柳凤歌唱罢,自己也上台献一出剑舞,这么几次下来,那柳凤歌原先是谁也瞧不上的,却注意到了这武林世家的少爷,二人一拍即合,互相引为知己。
方少爷古道热肠,几番要替柳凤歌出师,怎奈柳凤歌不愿意,便一拖再拖。直到那日被迫陪一位高权重的官人喝酒,那人好男色,又不尊重,喝多了便要对柳凤歌用强,柳凤歌哪里肯依他,当即就从楼上跳了下去,摔个头破血流。
所幸救了回来,但因得罪了这大官,又摔伤了身骨,常是病着,因而班子也不敢留他。方大少这回便坚持出了银钱替凤歌出师,又置办了一座宅子,将他接回去住了。
直到现在,已经七年。
这便是世人口中的传说,一个低微的戏子,与其知己情郎修成正果,从此远离烟花淫污,更何况他这方大少为他七年都不曾娶妻纳妾,专宠一人,有此际遇,柳凤歌是个有福之人。
可世人哪里得知,柳凤歌坠楼,当场便已死去。
……
那日花吟醉刚刚去厨房偷吃了点肉,一路蹦回来就只见主人俯在地上,身下是一滩血水。花吟醉愣了许久,当年在天上,主人被雷劈的时候也没流过血呢,便懵懵懂懂挨近了,还用热乎乎的身子拱了拱柳凤歌。
楼上已经闹翻天,人生杂乱喧沸,耳朵听得都嗡嗡作响:“哎哟!跳了!”“谁?凤歌?完了这可是我的台柱啊!”“还台柱呢,大人气得不行,还不赶紧劝劝……”“死了没死,谁下……”
花吟醉听不懂,只知道有人欺负了柳凤歌,只管拿爪子拍拍柳凤歌,想叫他起来。
柳凤歌终于勉强动弹了下,眼睛睁开一丝,花吟醉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歪着脑袋盯着他。
柳凤歌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段话来:“……我快死了……我此生……亏欠方舍成一份情……吟醉……求你……替我还上……”
花吟醉摇摇尾巴道:“怎么还?你又被天上贬了吗?”
“……你化作我的样子……留在他身边……不要被别人发觉我已经……死了……他是好人……不会亏待你……答应我……千万答应我……”
他的眼皮渐渐合上,花吟醉有些着急,小爪子怎么踩他也不醒,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阵心慌。听到楼上有人惊呼:“哎哟是狐狸蹲在那啊!莫不是妖怪在吃凤歌罢!赶紧下!”
花吟醉赶忙附身到柳凤歌身上,从地上爬起来,奔来的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没死没死!快叫大夫来看看!”
院里一阵忙碌,小狐狸看得头眼昏花。只记得柳凤歌交代的让它陪在方舍成身边还情的事,那时的小狐狸还没有来得及哀伤……
夜凉如水,星垂西山,花吟醉仍是柳凤歌的模样,出了班子四处走逛。狐狸性子野,在楼中呆久了气闷,便跑到了城外郊野,沿着溪流踢着石子玩。凤歌不在,都没人将自己搂在怀里顺毛,也没人会抓着自己的小爪左右甩着玩,花吟醉挺委屈。
黑夜里忽地走来一个白影,花吟醉毛都要竖起来。白影走近,才发觉是白浮生。
“……你不是凤歌……”白浮生面色有些骇人,沉声道。
花吟醉与他结识数百年,怎能不知他的厉害,只得实话实说:“我是花吟醉!他说他死了,要我变成这样的。”
白浮生忽地阴鸷道:“他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有两三天了,好像是从楼上跳下来摔的。星君,凤歌去哪里了?他要我扮成他的样子,我不想了,都憋闷死了,你让他快点回来吧!”
白浮生一动不动,沉默许久,才道:“已经够了,你别附在他身上,交给我。”
花吟醉巴不得,忙从凤歌身上退下来,变作一白衣少年,拍手道:“总算解脱了!星君,凤歌什么时候回来?”
“……他死了,不回来了。”白浮生将柳凤歌的尸身搂在怀中,迎风而立,鬓发缭乱飞舞,便连花吟醉也感到他的哀伤。
狐狸小心翼翼问:“他从天上掉下来都没有事呀,难道不会像景阑变作柳凤歌一样的吗?”
白浮生道:“他如今是凡人……你不会不知,凡人命短且薄……一旦终了,就只能抛却前世,再入轮回……”
狐狸似懂非懂,眼泪要出来了:“……凤歌他不回来了是不是?”
...
( “……从今往后,他不会回来……他死前,与你说了什么?”白浮生望着柳凤歌面庞的眼满溢温柔,却叫花吟醉打了个寒颤。
花吟醉道:“……他叫我变作他的样子,留在方舍成的身边陪伴他……”
花吟醉瞧见白浮生猛地颤了一下,等了片刻才见白浮生道:
“好,他若想留在那人身边……很好……我会成全他……呵、呵呵……”白浮生冲花吟醉眯了眼笑:“……你暂且如他所说,变为他的样子待在那男人身边,尽量模仿柳凤歌生平的一切。若叫人发现了……休怪我扒了你的皮……”
花吟醉从来都怕白浮生,只得点点头,傻乎乎道:“我扮,我一定扮……那、那你能叫凤歌再活回来么?”
冷月波心,粼粼光点映在白浮生笑得诡谲莫名的脸上:
“总有一日他会回来的,总有一日。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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