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视线渐渐模糊,映出那人的影子,不复往日温存……要死了么,竟是这样死了呢,竟是被喜欢之人生生剥下了皮毛……小狐狸闭上眼,坠入无边黑暗。
疼痛不曾消止,花吟醉竟又清醒过来,还是青丘,方舍成已经不见,围着自己的只有几只狐狸,瞅着自己的神情无比愤懑哀伤。从未受过这般痛楚,此时也是气息奄奄,花吟醉不敢看自己身上血肉模糊的一堆,只低低呜咽。
老狐狸叹道:“青丘也不太平了,这回闯入的还是个凡人。可怜了这小狐狸,忒惨了……”
另一老狐狸道:“我渡些妖力给它,恐怕还可撑上一阵。”便开始半张了口,凑到那血糊糊的一堆钱,将一些妖力渡给了花吟醉。
还有只母狐狸怒道:“真是恨不得撕了那男人,只可惜他带着那剑着实厉害,匆忙间只来得及将引鬼的咒术下在他身上。哼,不过待他出了青丘,就自有鬼寻他去了。倒不必你我费神动手了。”
花吟醉听得心惊,顾不得只剩半口气,才得了点妖力,便强撑着化成人形,谢过了几只大狐狸便离青丘而去。
小狐狸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痛,身心俱碎一般,却究竟放不下。不怪他,方舍成不知自己是狐妖,不知他取的是自己的皮毛,因而不怪他,小狐狸找了很多理由去原谅。然而终究是伤心,方舍成对待狐狸那般冷漠狠绝,人与妖间不能逾越的隔阂,怎不叫人齿冷心寒。
它从前被景阑惯着,没吃过什么苦,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意志,竟然硬撑着回到方舍成府上,想了想还是变成凤歌的样子走了进去。
面色惨白,步履蹒跚,走得东倒西歪,婢女们见了忙呼:“柳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花吟醉摇头:“方舍成去哪里了?”
“……许是还在祠堂里罢。”
花吟醉扶墙到了祠堂,正见到方舍成从里出来。
四目相对,花吟醉下意识怕怕地向后退了一步,方舍成则是一怔。
对立许久,还是方舍成道:“……昨夜,怎不见你回来……”
花吟醉支支吾吾道:“……我、我去城里……宵禁……门关了……出不来……”
方舍成足看了它半晌,才拍拍他肩道:“回来便好。”
这一拍不要紧,花吟醉“嗷”一声痛得蹲下来,他已血肉支离,此刻虽化了人形,但碰到他体肤,仍会痛得钻心。
方舍成也忙蹲下,道:“怎么回事?哪儿痛?”
花吟醉倒抽着气,摇摇头,勉强站起来道:“没什么……肚子饿了,肚子痛……”睁大眼睛哀哀望着他:“去吃饭好不好?”
说罢转身,一步一步故作轻松地向前厅走去。
方舍成并未马上跟来,花吟醉只觉身后有道锋利目光直直刺穿了自己。
“你,”他听见后面那人沉声唤,便转过头听他说道:“……你走路,流了血……”
花吟醉这才发现自己行过处,一道血痕鲜明,长长拖了一地。
方舍成面色阴沉可怖。
正当无措之时,突听得宅院的大门响起,一个小丫头奔去应门,一开门便“呀”地大叫。
方舍成只得先走到大门处看看,花吟醉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待见到门外景象时,方舍成与花吟醉皆是一滞,久久回不过神。
竹影扶风,花梢含春,门外的人一袭水绿的衫子,青丝半挽,弱态生姿,弯蛾轻颦,锁恨含愁。再是熟悉不过的一张脸。他檀口轻启,蹦出一句轻柔的话,声如珠玉:
“敢问此处是方舍成方公子府上么?”
……柳凤歌。
方府大厅内,几人各怀心事,只听柳凤歌将前尘过往大致一说,只是死而复生的奇事。
方舍成眼色复杂看了看垂头静立一边的花吟醉,道:“……他是……”
“……他是……从小跟着我的小妖……我死前央他留在你身边,替我报答……抱歉,是我骗你。”柳凤歌轻声细气,面色微红。
“不怪你,”方舍成声音有些沉闷:“……何必谈报答。”
“不……你拿我做知己相待,这份情谊铭感五内,只恨命薄,无缘相报……”说罢向花吟醉招手:“ ...
(吟醉,快过来罢,让我瞧瞧你。”
花吟醉摇摇头,恳求地看了柳凤歌一眼,柳凤歌知它有事难言,便过去轻轻牵了他手,向方舍成道:“……借你的屋子,我和他说几句话。”
方舍成点头道:“你何必跟我这样生疏,横竖你如今无处可去,便住在我这也是天经地义……外头都知道的。”
外头都知道的,方舍成七年前替名伶柳凤歌出了师,接到自己府上住着,方舍成七年不婚不娶,二人恩爱情好,乃一件美谈。
花吟醉跟着凤歌到了一间厢房,还顶着一张与柳凤歌一模一样的脸,待柳凤歌将门锁了,才委屈道:“凤歌……是不是方舍成方才怨我们骗他了?”
柳凤歌摇头,走过去将花吟醉搂紧,花吟醉就“嘶嘶”地叫着疼。
“怎么了?”
花吟醉不肯说,转开了话题道:“……我有好好照你说的,替你还情给他了……”
柳凤歌摸他的头发,眼神有些些哀伤:“……是我不好,其实也是怕我死了,你一个人无依无靠……”
“如今你回来了便好……其实,其实你可以先偷偷叫住我,我们悄悄把身份换过来,这样方舍成就不怪你骗他了……”
柳凤歌截住他的话:“吟醉,你喜欢他么?”
花吟醉一愣,复又嘟起嘴巴:“……凤歌,我不和你抢……”
柳凤歌正色道:“是我不会和你抢……我对他有义却无情,你若喜欢,可得好好把握住。”柳凤歌的眉色更添哀怜:“至于我……我怎样都好……”
门外有婢女敲门道:“柳公子,还有……那位公子,主人请二位吃晌午呢。”
花吟醉身体难受至极,不能再走,也愧见方舍成,死活要赖在房里不愿意去。柳凤歌便自行出去吃了。
小狐狸挨着床缘坐下,看着头上幔帐,眼眶里热热地,而后滚出豆大的泪珠儿来。
“好痛呀,”小狐狸低声叫唤,鸣泣不止,如婴孩在哭:“好痛呀,到处都好痛呀。”
不敢叫他人知晓的痛处,只有现在才敢说出。无人听说,无人撒娇,无人分担,小狐狸捂着左胸,眼泪啪嗒啪嗒滴了满身。自己快死了吧,凤歌死了白浮生会不择手段救他,自己死了可就真是死了。
索性凤歌活了,方舍成的凤歌活了,他也会开心幸福,这是好事。小狐狸想。既然是好事,就不会不满了。白浮生告诉他的:真的有情,便千方百计达成对方之愿,他若过得幸福,自己业已满足……
小狐狸拍拍胸口,告诉自己“很够了很够了”,可是那里疼得更厉害了。
话分两头,柳凤歌到了偏厅与方舍成用膳,一桌子菜,一半是自己所喜,一半是他家小狐狸最爱。方舍成见只柳凤歌一个,便问:“他呢?”
凤歌道:“说是乏了,不愿来,待会儿我给他捎些过去。”
“不用,我现在就吩咐人送过去罢。”
一顿饭吃的有些沉闷尴尬,柳凤歌不喜主动开口,方舍成今日也有些心不在焉。
杯盘碗筷的声音愈加明显,方舍成才打破沉默道:“……他似乎受伤了。”
柳凤歌有些忧心,又宽慰方舍成道:“……待我回去问问,应该不碍事,他有些法术,只要不四处生事,一般人为难不了他。”
方舍成“嗯”了一声:“还是仔细看看为是。”
“……他虽是妖,心地却好,请你莫要怕他……”
方舍成苦笑:“我知道。”
待吃完了饭,柳凤歌刚要回房,便被方舍成拉住:“你从前不是说起过,一袭狐裘,是你的遗憾么。”
柳凤歌思及过往,有些消沉:“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也没什么执念。”
方舍成道:“就算如此,也还是随我看看罢。我才猎了一只狐狸,还未做成狐裘,你先跟我看看皮毛吧,还是只九尾呢。”
柳凤歌大惊,暗道幸亏是自己回来了,不然把狐裘送给吟醉,那得把小狐狸吓成什么样。
方舍成将柳凤歌领到祠堂前,走进去点了香烛,指了指室隅。柳凤歌顺着看去,一副极好的雪白狐皮,还有九条毛茸茸的大尾,真的是九尾狐。
淡淡的血腥味还是熏得柳凤歌不舒服,恍惚间觉得这幅皮毛十分眼熟。走近了仔细看,止不住浑身战栗起来,只觉天旋地转,踉跄着后退几步。
方舍成连忙一把扶住,问道:“怎么了?”
柳凤歌面色惨白,发颤的指尖指着那副九尾皮毛:
“……那、那是……我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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