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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阴差志异录 > 53写心(五)

53写心(五)

( 写心(五)

锒铛入狱,铁镣枷锁加身,前朝是体面光鲜的史官,今夕就是落魄潦倒的阶下囚。

罪名谋逆,由平日与薛太史交好而被怀疑,与他同时下狱的还有一众大臣。封黎曾大呼冤枉,他和薛太史交往,都因著史,怎么知道薛太史早年的罪过。就算是罪过,也已过去多年,现今皇帝坐稳了江山,也不至于牵连了这许多人。

“还不懂么,党争中我们与那边的秦中丞不是一道的,他现在得了势,自然要打压我们一众,便不拿薛太史开刀,也要另寻事端的……”同在狱中的官员道。

“……他平日为人清高,怎会卷进党争之中……”

“世上哪个清白无辜,他不愿有立场,有人却逼着他站立场,再说你又怎知他确无争名夺利之心……这一同进来的,敢称清白的怕也只有你了……万事不问,只专史籍,呵,还不是也得一同受牵连……”

封黎默然不语,他亦想不透,自问不曾真正开罪谁,行的端坐的正,不知如何也有此冤狱。

直到上堂受审,直到自己苦心修纂的史书被当做了谋逆证据呈上,封黎才觉天崩地裂。

他的史册,被当做积酿反心的罪证,白纸黑字条条分明,辩无可辩。

“自古以来,从未有著今朝史的先例,可知你这史书别有蹊跷。”

“这是圣上让我著今史,封黎不过遵奉圣命,哪里有反心!”

“还敢狡辩!这反书已呈给皇上,皇上只说你之所著是一派胡言,与起居注和其他记载出入甚大,恶意编造杜撰,不是诋毁侮辱圣朝是什么!”

“我们封家的史从无半句虚言,我所写的参照才是真正的起居注!”

“何为真正的起居注?”

“……”

封黎不再做声,他的起居注,是那些日日夜夜,那人踏着灯火迷离送来,一卷书册,每每都带着那人怀里温热。那个事事周全妥帖,为他­操­持府中诸事的小谢,他怎么能供出去?怎么能将为了他偷出起居注,为此还遭主人打骂的小谢供出去……

可是他真心真意当知己对待的小谢,却是事事成迷。

史官封黎被用了刑。文士的身躯,瞧着再高大,不过是些不经敲打的骨­肉­,怎么挨得住那些棍­棒­烙铁,不过几日,就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不成人样。

只是至死都不认罪。他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确实没有蓄谋造反,本是无罪有何可招。作为罪证的史册确乎出自自己之手,可是其中内容大都来于小谢送来的起居注。文士清高,封黎宁死不愿被屈打成招,也不愿说出小谢。不招,刑罚则永不结束,毒打,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这横生诬蔑,他只肩独受,连自己也觉自己痴傻。

“封大人,你只亏在半点人心不知。”被推入死牢前,原先同在一间牢室中的官员对他道。

人心,何为人心?

他不解圣心,不知皇帝为何明知自己所写的今史都有本可依,却故意置自己于书史不实欺君谋逆的位置;他不通人情,不懂为何平素都无太大过节的官员,一个个都落井下石或袖手旁观。他不知皇帝爱听标榜千秋的功绩,官员们痛恨他所书的劣迹,谁不想在史册上留个美名,谁都怕微妙的史书上一两笔描摹,使他们遗臭千古。正如他不解薛太史这般耿直清高,怎么也曾私交叛王,怎么也会卷入党争……

古今事易参,人心独难测。封黎只知道不虚美,不隐恶,不文过饰非,不粉饰太平。从未融入这个官场,以为著史是单纯的事,执笔直言,写出的真实太多,开罪的人必然也多。人心复杂,封黎虽无从猜测,以前却也从未怀疑。

而原先一切善意的假设都被推翻,必然事事都开始滋生怀疑,开始真假不辨。

为何竟从未怀疑谢容给来的起居注是真是假,他有一大串的疑点,明明伶俐能­干­为何两度被打被撵,明明非亲非故为何对自己如此殷勤,还有害死起居舍人的嫌疑,以及那些陪侍枕衾的谣言,哪怕这些都可以忽略,但……他为何身有秦中丞的印信……

怎能不怀疑,当初为何又会如此轻信。

若是谢容一开始给自己的起居注就是假的……

封黎不敢再想。那样真诚的小谢,同自家史书一般真的小谢,若是假的……

死牢之中,光线黑暗,茅草潮湿,鼠行蝙飞,不曾做过粗活的文官只剩了一气,神智不清。

体无完肤,命悬一气,通体时冷时热,视线也渐趋模糊。怕是这回死在牢狱之中了……不甘心,好不甘心……

眸中忽现一点微茫,是一盏灯火荧煌,缓缓地靠近了。脚步声声,叩荡人心。这样的脚步,如此熟悉,以前的每个夜晚,都听着他这样而来。

灯影定在面前,封黎勉强一瞥——簇新的碧绿绫罗如翡翠,新Сhā的白玉簪子弄风流,熏染的茉莉衣香惹人醉,真个天渊之别——

封黎苦笑几声。

“大人——”还是一样的声音,这回多添了几分痛苦关切。

当初衣衫褴褛的青年,当初鼻青脸肿的青年,当初春风得意的大人,当初路见不平的大人……一间木格粗糙牢室,一扇铁锁交缠的牢门,隔出了风水轮回,两番情景……光鲜体面的是谢容,苟延残喘的是封黎;他是牢里将死的罪囚,等来他一盏并非救渡的明灯……两两相对,心事两般,对望沉默,只听牢里的水滴,一声声打在地面回响,更觉空旷冷寂。

“……这是死牢……你怎能进来……你来做什么……”封黎摁着肋下,一句话说得气喘吁吁。

谢容蹲下身来,将灯笼伸近了些,想要看清牢内封黎的景况。

“看够了么!”

一声嘶吼,牢里那人竟突地一下爬滚到门前,形容枯槁,面­色­如鬼,直把谢容骇坐在地。

封黎双手抠住牢门上两根木栅,奋力摇晃,狂暴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与这些事情无关,你只是个清白无辜的局外人!谢容!”

谢容面­色­苍白,下意识摇头,说不出话。

封黎更疯狂大叫道:“来人!来人!……把他赶出去!这是死牢!把他赶出去!……来人!来——”

声音戛然而止……

灯笼滚地,残焰幢幢,人影晃荡……皲裂肮脏,用力抠着木桩的双手,被人轻轻覆住,隔着牢门,那人双膝及地,低下头,温热的­唇­一遍遍触碰他这双半废的手,如此虔诚,如此温柔。一刹间就可以抹平他所有的狂暴,叫那汹涌的愤怒都跌回了海中。

“……安静些……大人……大人……”谢容小声呼唤他,仍一遍遍亲吻。

封黎已病得看不清,那人是何种神情。他的手蹭过谢容的脸,沾上些许湿润,洇着伤口生疼。

这个人哭了么?真的还是假的?为何要哭呢?只有这个人是他的良药,他的苦楚从来都是他替自己分担,真的还是假的?他可 ...

(以看不通所有的人心,但唯独谢容的真心,最令人迷惘。

封黎呼吸稍定,卸去了所有力气,喘道:“……不论你什么目的,我到如今这田地,也不值你算计什么……只是我心悬我家老母可还健在……也不服,我不服我一身正气坦坦荡荡,只一字一句专心著的史书,怎会被污蔑不实……我封家的史,不能断在我这里……我只恨这点……只恨这点……恨不能完成这部今史,愧对祖上……”

谢容将他手握得更紧,语声殷切,尽力平缓道:“……大人……我会想法子让大人您出来……一定会的……小谢也想看大人著完史书,我一直都想为大人著史出力,我会想办法让大人完成自己的史册……”

封黎笑,一抽气浑身都疼:“……你也能为我想办法了么……我问你,你给我的起居注是真是假,你为何身有秦玉凌的印信……你到底是何居心……”

谢容霎时沉默不答。

封黎摇摇头,正欲将手收回牢内,却听谢容道:

“大人,你只要相信小谢就好。小谢有许多话,不能对大人说,可是小谢……”谢容吸了口气,语带点点哭腔:“……可是小谢从未害过大人您……小谢对大人,只有完完全全一颗真心……这颗心我谁都没给,都给了大人……”

封黎的手被引出牢门:“您摸摸……摸摸小谢这颗心……我只给了大人您……”

拉松衣襟袍带,引着手掌按在胸膛,平滑皮肤下,里面跳动的那颗心,太温暖太炽热。

他将封黎的手紧贴自己胸怀,久久不松开。一扇牢门,隔不住的真心。

封黎从未如此贴近这个人,他触碰到他的委屈,他的坚定,他的真心,浑身的血脉都要随他心跳喷张。烛火太幽暗,视线太模糊,他看不清这个人双泪交堕的脸,无从判断他的真诚有多少,更依赖用触觉感知。

手不经意往下,滑到腰线,半松的衣衫里小谢的肌肤顺滑紧致,骨骼清奇。血块结成的手慢慢游移小谢身上。他也不阻止,发出一两声浅浅□,反而更挨近些,也将手伸进牢内,轻抚封黎面目全非的脸。

“小谢的一切都是大人的……等大人您出来,我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给您……所以您要撑下去,为了您的史册,也为……怜悯一回小谢……求您要撑下去……”

黑天惨月,潮湿地底,低声耳语,隔着牢门相拥,用尽浑身力气,只要抱住那颗真心,虽看不透却只给了他的,真心……

小谢去后两日,封黎也没听闻什么风声,心也渐冷些。根本不曾指望小谢能救他出狱,且不说小谢的能耐有多少,光是救他出狱所要付出的代价,不论是什么,都不愿让小谢去承担。因此见得那一面,也算作自己与小谢之间有个了结,没甚遗憾了。

只是那册今史,终究是不能甘心。他倾注了一生­精­力,字字心血,却落得如此辱没门楣的污名,他怎能甘心。他不甘心!

思虑更深,意焦心煎,就更是虚弱了。饮食难咽,将至绝粒,目力衰竭,已近失明,封黎知大限已近,熬不到秋后问斩就要死去,心内苦涩凄然。

那一夜,趴卧草堆,口舌焦­干­,只看着那一点星火,慢慢朦胧,而后最后一点亮光也消失……从此封黎的世界只剩黑暗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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