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有话要说:吐血而更……写心要写六章= =大家耐心写心(四)
一卷书映一盏灯,一方墨尽一笔挥,每夜里誊抄起居注,封黎废寝忘食,总到月沉西山,鸡鸣点卯时刻才睡去。
日落之后,小谢便每每怀揣一本册子赶来,或早或迟,夜夜如此,从不间断。封黎偶有留他小坐片刻,他倒也不推辞,亥时二刻之前势必辞去。也不多话,封黎或着笔入神,他便研墨送茶,无一不伺候妥当,比封黎自家仆从更贴心十分。
起居注里的真实,因年岁离得近,才更触目惊心。关于百年来皇帝偶对封家评论的一言半语,封黎心胸钝疼,又始终不解:
“封家世代腐儒,便纵忠心耿介,也不欲重用。”
“不通世故,不知人情,死谏又如何。”
“封家太史冤也,然时乖运蹇,非舍‘封’保‘张’不可。”
“为人迂腐,顽固不化,不通人心,厌极,贬。”
……
为这帝王江山披肝沥血百年,换来的是这样的评价。原以为是奸人陷害,如今才知明明所有付出皆在君王眼底心里,却被刻意忽视,最后这一身赤胆也被君王舍弃。
这到底是为什么?一生不做亏心事,怎得冤业报不完……总说人心,又何为人心,怎么会不知人心?如何才知人心?
纸书里掩藏的真实,每每叫封黎手指微颤,眉头深锁,窥不透背后玄机。
这日向小谢道:“你做事诸般周到,可是怎么练成的?”
小谢微笑:“何曾练,不过将心比心,想着大人需要些什么罢了。”
“……将心比心……”封黎有些愣怔,后又叹道:“小谢识人心,我却不识。或许要向你讨教,怎样才知人心了……否则我必同先祖一般,苦这一世,却不知缘由。”
小谢偏头想了片刻,仍不说话,默默将地下写废的纸张收拾了。
小谢时而送来了起居注便急急又走,有时来时脸带淤青,目含血丝,封黎直担心他是受了罚,不让他再来,他又总推说是干活时不小心磕碰,往后夜夜如旧。
“小谢的本名叫什么?”这一日,从来一直埋头纸笔间的史官突然记起这个问题,关于这个冒险给他送来起居注的青年,他竟从不了解,连真实名姓也不知。
小谢微讶,摇头道:“只知姓谢,小时不记事时就被卖进大户里了,”忽定定盯着封黎道:“大人若不嫌弃,就赐我一个名儿吧。”
封黎垂头沉思,良久抚掌一笑。从此天地间多了个“谢容”,这仅两人知晓的名姓。
当时的封黎点墨挥毫,书了工工整整,两字灵动。
谢容专注地瞧,久久地似要将那二字从纸上捧出:“……我虽不识字,但也觉封黎大人这字,定是好的……”
封黎笑:“也难怪你不懂,时下都传秦藩台的字是最好,卖相也佳,得他一副墨宝,都是很体面的事。只惜这人……”封黎皱眉轻叹道:“非是君子,我绝不肯与之结交。”
谢容悄悄伸了两指,在桌案上摩挲,修长指尖,依依圈画。就连封黎也有所察觉,心头一动,不由道:“我教你写罢。认识几个字也好。”
谢容缩回手指,讪讪笑了,却霎时抬起头来,眼亮如晨星。
世间之人大凡如此,一样东西被自己赋予了名姓,就有了格外的意义。赠人名字的,会以为自己有了责任,受人赠名的,会以为自己得了依附。往后对方在各自眼中,皆会变得不一般。
封黎终于渐渐关注起谢容来。从此后风移竹影摇灯花,他俯案临书墨写春秋卷,他添灯爇香把剪对烛花,书纸平摊上,笔锋走到处,突看那掇剪的手影儿映着,白纸黑影,胜了名画,银烛晃荡,一动听一声咔嚓。从此后彩云漏月照窗纱,他教他认字临帖,赏玩字画,这秀雅的是谁家笔意,那潇洒的是谁家风致,目不识丁的青年,竟辨得出颜筋柳骨。
一个仅两人所知的名姓,就将这一个史官,一个奴仆之间的距离莫名拉近,便连同命运,悄然间也默默牵绊了。
天心难测,当封黎将起居注里的记载与自己收集的史料结合,写出一章自以为真实得体的今史,送与皇帝过目,那份书稿却被重重一掷,龙椅上那人铁青着脸,沉声道了四个字:“一派胡言”。
封黎心下不服,又到史馆将书稿给同僚过目了,谁知众人面面相觑,竟一言不能发,或摇头叹气,或拂袖而去,或三三两两交谈,只当全没看过。封黎不明就里,不知所措,也只有薛太史过来,将那份书稿看了,皱眉深思道:“怎么这里许多都是未曾耳闻,可是你杜撰的?”
封黎道:“你知我封家的史,从来只有一个真字,怎敢杜撰半句。”
“离得年头越近,有些东西就被埋藏得越深,因此书今比写古更要难上百倍。你封家的真,到底是否能继续,还不知呢……”拍了拍封黎肩膀,薛太史道:“我一生亏在这臭脾气上,半点人情世故不通,我看你这脾性也有几分像我,当朝后辈中,若有能承继这史家衣钵的人,恐怕也只是你了。可惜你遇到这难为的当朝史,可惜啊,可惜了……”
说罢摇头晃脑而去,老史官几缕花白的头发有些未束紧,从发冠间漏了出来,一如游丝残余,飘忽不定……
封黎意志消沉回到府中,忿忿地提笔要写,没几个字又恼怒地扔了笔将纸揉成了团,不多时便丢了一地。明明是最真实的起居注,怎么被说成一派胡言;著史这样单纯的职责,为何偏偏要扯上什么人情世故,想不通。
一片冰轮升到了竹梢,又落到了西头,听着更鼓敲了五下,一夜将尽,而此夜谢容竟也未来。
封黎欲觉心焦,索性称病不去史馆,日头高照才昏沉沉睡下。未及黄昏却被下人匆匆唤醒了,说是外头谢容已至,只是手脚都走不利索了。
封黎赶忙披衣起来看,前厅里谢容捧着一大堆纸卷,也不坐下,脸上青肿一片,衣衫残破,可见到封黎也只是平静如水般轻轻颔首。
那日柳色霞烟中的那个身影又明晰起来,一样的狼狈落魄似花委尘泥,却一样淡泊坚贞如松风梅雪。封黎嘴唇颤了颤,一句话吐不出。
“大人……小谢无能,惹恼了起居郎大人,被撵了出来,日后再不能给大人您拿起居注了……幸好昨夜起居郎大人开恩,容我在府里留一夜,我便趁机将往后的起居注尽量粗略地誊了一回,全在这里……其中缺漏自不可免,可小谢只能为大人做到这里,是小谢不中用……”小谢双手将还不及整理的纸卷奉上,眼角低垂,恭敬非常。
句句自责,可每句里的辛酸,封黎怎会不懂。这样一个贴心周到又伶俐的仆从,平白无故地被撵,除了起居注外传之事,怎么还有其他。
“……是我心急,那册今史的开章初稿定是传开了,起居舍人才觉察起居注外流……都是我大意,是我牵累你,倒害你枉 ...
(受这皮肉之苦……”封黎惭愧不已,自悔不及,恼恨捶头道:“我果真是不通世情不懂人心……怎生受你这样待我?”
谢容摇头劝道:“大人不必自责,官场险恶,小谢却从未见过似大人这般胸襟磊落之人。我想为大人出力,助大人著出令史家惊叹的一笔。一切都是小谢自己的决定,与他人无关。”
封黎稍平复了心情,关切道:“你跟我过来,我给你上药。”
四壁缥缃,纸帐梅疏,照蜡东床,竹影西窗。谢容一件件褪了衣裳,慢慢趴卧在封黎的床榻上,露出个青青紫紫被打得不成样子的背,快要看不清那白皙如脂的底色。
封黎拨开他的头发,心下有些生疼,小心地沾了药酒药粉给他涂抹。小谢脸埋在个朴实无华的绣枕中,闷闷道:“大人……还是换个人来……这点小事何必劳您……”
封黎打断道:“便让我心里好过些罢……”
小谢不再做声,封黎也一时无话,只听着小谢偶有“咝咝”地呼痛声。小谢疼的一颤,背后蝴蝶骨时而凸显,衬着那腰线显得极致地滑顺美丽,若不是背后皮开肉绽,任谁都要以为这背的主人定是人间少有的殊色……
封黎走神半晌,才暗怪自己心神不定,只是小谢这身子,确乎不该长在个下人身上……
忽听得小谢轻声道:“大人整日家埋头书册,身边好似也没个妥帖的人,不如……我留在大人身边,替大人打点些琐事也好……”
可封黎当下便拒绝道:“我早时便说你自去做门营生好,何苦当下人看人脸色受人气,每每被这么打一回,如何还挨得住?……”封黎顿了片刻,又道:
“再说我这人不懂变通,只知钻书著史,旁人皆怪我痴,在这官场中永无出人头地之日。唯独小谢你不曾诧怪轻视,却替我分忧解难,冒险帮我偷出真正的起居注……说句实话,我拿你当半个恩人,半个知己,不想把你当下人使唤……”
一番话说得诚挚,确实是出自封黎本心。不善察言观色,只知古往今来的正直史官,难得提起兴趣去关心一个活在当下的人与他的一举一动,而不再是书卷中作古的人杰奸佞、车尘马埃。
远远听着外头的卖花声,约是卖花郎收摊,挑了担子回家之前最后的吆喝,初临的夜幕中听着格外悠远绵长。
小谢沉默许久,还是近乎企求地问了句:
“真的不能让我留在大人身边吗?”
“不能。你在这养好了伤,我便想办法给你谋一门活计去。”
小谢不再答话,将头偏向了帐里。……这种人的命漂泊如蓬,因风辗转,总想找个依靠,可他的大人从不肯留他,大人的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只能再等一阵风吹了,又漂泊到别处去……
只听着卖花声越来越远,不知拐进了哪个深巷中,整日整夜没睡的小谢方渐渐合了眼,在他大人的榻上睡熟了。
起居舍人的死,震惊了整个朝堂。他与夫人分房已久,死在自己的卧寝,被人发现时,已经断气约莫有一日了。屋内没有缺金短银,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官员们三言两语,有人知道的多,有人知道的少,真真假假,都当饭后谈资,好些话都传开了。封黎向来万事不上心,却见有人提到一人,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听。
说是起居郎死前打骂了府上一个管事的,唤作小谢的,还撵了出去,现在不知人去了何处……由此若说要对起居郎起杀心,这小谢定是头一个。
“不是撵了出去?怎么还进得了起居舍人房里杀人?”
“嗐……说着撵,那起居郎也未必舍得……听人说那小谢……”那人眼眉一挑,伸了个小指勾勾,压低了声儿神神秘秘道:“……专是伺候人枕席的……平日就是卧寝里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