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哗然。
“啪”!
一声大响,一个镇纸重重砸在书案上,就见封黎火冒三丈,气愤愤地拂袖去了。
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这个史官,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
封黎心急火燎赶回府里,揪起了谢容直接厉声问道:“起居郎死了,这件事情与你没有干系吧?”
谢容呆呆地愣了片刻,才缓缓摇头:“……我不知道……”紧接道:“可是外头已经在疑我了?……我得赶紧离开,若是牵累了大人……”
封黎按住他肩膀道:“人不是你杀的,何必着急?”
“……这种事情,浑身是嘴也难说清,我真怕害了大人您,还不如趁早离开。”
“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封黎皱眉安抚道:“倒不如在我这里躲一阵,风头过了就好。你到我这里时,可有人看见没有?”
谢容仍旧面色阴沉,怏怏地坐了回去:“……我向来到这里时都很小心,不会有人看见……”
封黎心内稍安,觑着眼仔细打量了眼前人,面似堆琼,清俊秀逸,白日里听的那些浑话一股脑儿涌上心来。
他所不愿问的,不想问的,羞于开口也怕得个不中听的答案——“听说那小谢,专是伺候人枕席的……”
那个肯理解他,肯为他夜夜偷出起居注,肯真心向他学字,肯为他被打被撵的小谢,与那个可能杀人,可能以色侍人的小谢,怎么也无法重合。
这年朝野有些动荡,党派之暗争,官员弄权,封黎一概不管。固执的史官一心扑在君王期望的今史上,用他书古的执着与笔法,去写着今朝今夕的明波暗潮,起起伏伏。
注定是失败的结局。
当朝史的一些的初稿传出,便得罪了不少官员,就连史馆中人也不再替他辩白,被孤立被疏远更屡次被人暗中使绊。封黎愈是苦恼,就愈是顽固,祖辈传下来的史家正统,学不会文过饰非,学不会粉饰太平。龙颜几度大怒也顾不得,封黎只知按照自己本心,按自己所判断的真实去书写。
这年秦玉凌也擢升御史中丞,官威显耀,大玩权术,勾心斗角,党同伐异,整个官场更为乌烟瘴气。
他和薛太史本就是死对头,如今得了势,处处欺压针对薛太史,也不知明里暗里参了他好几本,封黎看不过眼,义气使然,自然站在薛太史这边,也十分敢帮那薛太史说话。记下了几场风波后再写不出一个字,只想将那秦中丞编排到奸佞之中,又不太知内情,不好下笔。
每日里醒的时候多,睡的时候少,常常整宿不阖眼,倒摊上了头疼的毛病,脾气也日渐暴躁。在朝举步维艰,自己府中也不太平,母亲染了沉疴,换了诸多药石皆不中用,全靠谢容平日帮着尽心照看些。
老人家身子弱,情绪也焦躁些,见到封黎四处碰壁,又触怒天心,不免拄着拐杖大骂:“总是如此!封家人要败就只败在这坏事的史书上!尽学了老古经,丝毫不通现今人情!怎怪别人不害你,写得出人家的千秋万代,写不出半句人心!”
“人心,人心,何为人心?好的史册不虚美,不隐恶,全在真字上, ...
(众人皆说我的史并非良史,敢是不真?”封黎烦闷之余,难免胡言乱语。
年节将近,谢容这些天常往外头采买东西,才刚进了书斋就听见这长吁短叹,略想了一想道:“……世间最复杂莫过于人心……谁能看得透写得出呢……要我说,大人写好的东西,还是先藏掖点,何苦拿到史馆去讨论,惹人非议……”
耿直的史官听不进这些,自顾自沉思道:“也是……现今之人的真实想法,着实摸不透,又怎么能了解事件全貌,辨出忠奸……若真能将人心读懂写出,倒是好事……我只写他们本心,如此才是最真……”
眼角一瞥,倒瞧见小谢袖里好似藏着东西,正想塞进箱柜里,便截下了看。
是一笏好墨,一面绘着一株垂柳依依,傍一口古井,一面书一句“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又附柳永一句“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再看这方墨上的笔法,封黎更是突地怒上心来。
“秦玉凌的真迹,看来是他府上所造,委实难得。还有这柳三变旖旎缱绻的在里头,小谢你好大手笔。”
谢容的脸色青了又青,辨道:“只是看着好看,想着大人会喜欢才买下的……”
封黎冷哼一声,将那墨扔回了箱里,继续埋头书案,许久道:
“你的伤早也好了,现在外头兴许也不记得你这号人,那明日便出去寻门活计吧。留在此处,终非长远之计。”
封黎始终不曾抬头,不看谢容半眼,不知他是不是发愣,是个什么神情,没听他说一句话,叹一口气,也不懂他在这样的沉默中何时走出去,怎样轻悄地掩了门……
谢容的包袱很小,来时匆匆,只抱着一堆乱糟糟手抄的起居注,去时也只带了封黎誊抄的一卷书,还有封黎硬塞的银子。
他还是默然地给封黎磕了个头,便又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又留个封黎一个背影。
他来时干干净净,空空白白,只带着一颗赤诚之心;如今赶他离开,他还是那个通透真诚的小谢,一如初见般,而他带来的那颗心也叫他带走罢。
封黎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个小谢,终是被自己送走了。从此各与各不相干,自己这眼看没落的家道,实在是护不住他。只是这个小谢,与他的一次次到来,一次次离去,都錾刻在自己的真心中,磨去不得。
那诡诈秦中丞果真不是善茬,竟一日特地到了史馆,装模作样地看。也不知和薛太史说了什么,薛太史面色苍白,蹒跚着匆匆走了。又到封黎身边,翻看他的当朝史,没到几页便轻声嗤笑道:
“封大人,人有眼目,与其看不该看的,倒不如闭起眼,一概不见的好。你这东西,有些看的太真些。若有那份荣幸,待到将我那么一两笔写进高著中时,还劳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
莫名其妙的话语,封黎不快道:“闭起眼找不出真实,我的眼目所寻,怕是中丞大人您所不乐见的,这一两笔倒是小事,我只怕写出个长篇大论来。”
秦中丞还是笑笑,面色却已经是沉了下去:“那您便去寻你的真实,只是有时莫惊诧了才好。”说罢阴森森看了封黎一眼,到别处转了一转,便离开了。
变故突逢,叫人猝不及防,秦中丞也不知怎地弄到了早年薛太史私下勾结叛王的信札,一本参到了皇帝跟前。薛太史负罪,在皇帝降罪之前便三尺白绫自绝于家中。
封黎震惊,怎么也无法相信,只疑心是秦中丞捏造证据诬陷。又三日,却听说薛太史诈尸,但是相貌身躯都变成个才死去没多久的青年名士的模样。自称是何师参还魂,已经走回何府去了,和薛太史没有一点相像。这又是奇事一桩。
封黎赶忙过去薛太史府上一探,却在那身着白衣的人中,意外地见到了那人。
还是到了别人的府里,还是当起了下人。天生的奴。赶他走出这家,他不过又是跳入了下家……
劝慰了薛府众人一番,封黎便在廊下,眼见着这铺天白雪,也不知这洁白无瑕之下掩盖了多少污秽,多少真实。
“大人。”
还是那句熟悉的呼唤,封黎转过头,谢容的双眼仍旧澄澈,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脸,无比诚恳真实。
封黎微微点头:“你到这里,还好么?”
“还好……大人您呢?”
封黎压低了声音道:“……我还和从前一样……”忽的又道:“……你说,薛太史他当年勾结叛王,是真的么……”
谢容又是好一阵默然,才道:“……是真的……”
“唉……”封黎摇头:“我不懂……我不懂……”
那个会认真和人争到面红耳赤,那个专注史籍,认真执着,耿直方正,好似一生的心血都洒在这汗青上的老史官,怎会是曾经的叛党。
“……我不懂,真正的人心……已不知我所见到的什么才是真实,也不懂薛太史当年为何要有叛心……人的真心,我看不透……”封黎有些颓然。
“……都是陈年往事,薛太史心境也许变化了很多……都是时运不济,被揪住了旧罪……”
“你不懂,”封黎怅然道:“你不懂今夜,我在今史上添一笔薛太史是昔年叛党,有多么艰难……”
力求真实的史册上,写上自己的良师益友的污点,多么艰难。
雪落得更加大些,两人相对无语,正待话别,突地呼喝声大作,竟是一队官兵,粗暴闯入了薛家大门!直直地冲封黎围了过去!
“封黎勾结叛党,著写反书,蓄意谋反,证据确凿,按律拿下!”
封黎怔怔回不过神。只见小谢一脸着慌被隔在人墙外,大声呼道:“我这有秦中丞的印信!可否让我与秦大人说一声!”
领头的瞧了他一眼,道:“这事儿可不归秦大人管!”
紧接着又指着封黎喝道:“把他带走!”
一队人押着封黎冒雪走了,封黎至始至终没有吵闹,一双眼不敢置信地瞧着谢容,久久久久,直到不能回头,满眼风雪……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