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高傲模样,说出的话是威胁,是撒娇,是逞强,口是心非,孩子般地邀宠,这些熟悉的方式,没人会比祝襄更懂……
祝襄不知如何作答,目光无声,包裹着眼前之人。
“……你看,你不来,我就找了顾良笙……”乐杭兀自说着,语调却愈见慌张:“……顾良笙如何,我觉着他很好……模样俊秀,家境殷实,又伶俐有趣,我同他倒是情投意合……你说呢?”
他焦急地盼望祝襄的回答,口不择言,要一个承诺,最好他会呷醋,会愧疚,会常常出现在自己的夜里……
可他却未许他任何承诺。
……怎样承诺呢……明知你要怎样的承诺,可我命归黄泉,三更就死,再会无期,根本做不到,又怎么给你承诺……
祝襄长长叹了一气。
“……这样就好。”祝襄平静道:“乐杭,若你有了寄托,我也能放心些……千万对他好些……”
他笑了,而他慌了,奔过去要抓住那人,手指穿过了他,只握住一把皎洁月光……
乐杭不敢置信,瞪大眼睛直直望着祝襄,晃似头脑清醒了些:“……这不是梦……你、你是鬼……”
一个“鬼”字,也叫祝襄心中一颤,是呢……自己为鬼,骇人听闻的鬼……
“……你莫怕……我断不会害你……”祝襄些微无措道:“……若你害怕,我现在便走……”
“不,”乐杭摇摇头道:“不是害怕,果然……果然我丢了顾良笙的符是对的……是不是符咒力道太强,你才近不了我的身?……不对……不对,你给我求的那符……我丢了,你为何还不来看我……我还患上了怪病……你再去求一个符咒给我罢!我那怪疾,怎么都医不好了,只有那个符才有用啊!……”
“……那个符咒,你何时丢的?”
……
……冥钱满天,素幡飘飞,他的祝襄躺在那口棺材里……
那一日乐杭整个人都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送殡的一众人哭,他只怪问:“为何要哭?”他还要笑,笑这些平素都与祝襄无甚深交之人的眼泪……
你们了解他么,你们和他相熟么,你们比我更接近他么,为何我没眼泪,你们哭得比我还伤心呢……
昏鸦乱啼,一掊掊黄土掩下,遮盖棺椁,从此这黄土陇,一座浅坟,隔开了二人的世界……
乐杭只觉一切如此陌生,与自己毫不相干,这座坟茔,与祝襄也毫不相干……
“谁知道这黄土之下是什么,我又瞧不见……祝襄他……不在这里……我要去找祝襄了……”
乐杭一直平静着,走路时摇杆挺得太直,反倒有些不真。一跨进家门,便又病倒了。
此病比前些年险些丧命那次更为厉害。乐杭一摸脖子,那个平安符不见了……
难怪自己生病了……原是因为这个……
丢了符,失了庇佑,才病倒了……那把符找回来,病就好了……
多愚钝又多刻意的理由……
“……你这病犯起来,有些怎样症状?”祝襄担心乐杭身子,忙问:“和当初一般么?”
“……比当初更难捱……当初,至少我神志不清,不觉太多苦痛,而如今我心口常一阵猛疼,这种疼痛从未消失,它折磨我……只要找到那个符,一切都能化解……祝襄,我的符……那是唯一能治好我的良药……”乐杭哽咽了。
秦玉凌看着,似乎也犯了同一种病,便问:“……如此说来,还是得管白浮生去讨要个符咒么……”
“不必。”未靡答得果断。
“为何?”
“白浮生给的,绝对只是个普通辟邪的平安符。无非不想被人看穿用仙法治愈而找的幌子。”
秦玉凌皱眉思忖许久,眼瞅着那边期期艾艾,相对无言的二人,心下已千回百转。
“……我大约知道,他是什么病了……”
“什么?”
“……此病名为——相思。”
——相思。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相思─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
相思两字,多少年来,多少传说,多少诗文,皆因二字而起。多少症候,也从此来……
它是至情所化,又常与分别相关。小别时拈起如秋雨芭蕉般的闲愁,永诀时却是直接让人病入膏肓的剧毒。
相思病本无救,独独囚怆人心。
哪里是丢了符生病,明明是没有那个人,才犯的相思……
他所逃避的,其实避无可避,就是相思。
不愿承认祝襄死去的事实,于是不愿承认自己的病由,仿佛这样就可以骗到自己。这样的乐杭,怎不叫人心疼……
祝襄果然心疼。
“……你为何这样抛下我,你为何变成了鬼?你可知我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为何又要来拆穿我……你死了,你真的死了……”
他扶额唏嘘,两行清泪涟涟。
多会表达哀伤的人,多会让人心疼的人,死的明明是自己,他却比自己更难过,放佛是他遭遇了最大的不幸。
祝襄眼里的悲伤更浓,如被冷雾沾湿的月,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站着,伸出手去,很想将乐杭抱紧。
“……你可知我给你做了多少衣服……做一件,我剪一件,再做一件,我再剪一件……我等你回来穿…… ...
(横竖没有穿着它们的人,不如剪掉……你竟不回来……你竟让我独自在这里承受一切……”
“会是无人觉,何用早晨妆”,同样没有主人的新衣,就这么一剪作废……这孩子般的心上人……连悲伤都这样自私,只看得见他一己的痛苦哀伤,只是会表达,才显得比自己更伤心些,因此才让自己一次次心疼,对他一次次更好……
他哪里知道自己双倍的苦痛,承担着自己那份,目睹着他的那份……谁更悲伤,谁更遗恨……
可知自己也中了相思的毒,双倍的毒。更是无解无救。
这昏暗室内,一人一鬼,各自饮泣,相思之中,苦果分偿。
隐隐约约,好似远远地又传更声,听来却如炮仗般惊心炸耳not——
“要三更了!”秦玉凌紧张道。
一阵铜铃声,铁链声亦渐入耳内,鬼唱幽幽,一只碧玉蝴蝶翩跹而至……
三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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