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蜉蝣(二)
秦玉凌第二回见到郁长生,是他的簿子上赫然写了郁长生的名姓,去勾他的死魂。ww
尘沙扑满的天地间,郁长生躺于荒野,身体僵直,不停颤抖,濒死地虚弱。
秦玉凌步步走近,郁长生尽力撑开了双目,直直瞪着秦玉凌,一半惶恐,一半不甘。
“……救、救我……我还……不想死……还……不想死……”
贪生惧死,生灵的本性,这一刻如此明显。死亡将至,有多少人会倾尽所有,换取一丝生机。
“生死有命在簿中,阴司底下断冤屈。谁不贪生,谁不惧死,你的命到这里了,还有何未了夙愿,去到阴司告阎王去罢。”秦玉凌眼见四野荒芜,想来此人也付不出相应的好处来,只想早日收魂了事。
郁长生更为恐惧,声嘶道:“……放过我……我可以……替、替你杀人……”
阴差冷笑,从袖口里掏出了绳索铁钩:“我想杀人,还不需要你经手……你还有何可与我交换的呢?”
一句拒绝轻而易举地毁掉了郁长生求生的寄望。冥府收魂的法器威慑得郁长生灵识不保,即可气绝。昏死前满心满眼都是恐惧、不甘与仇恨,手握成拳、咬牙切齿,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太多太多不服,却敌不过天命如此。
秦玉凌一叹,举勾要剜出他的魂魄,霎时间幽光刺目,乍见一只碧绿胡蝶从郁长生拳头内猛然飞出!
“冥蝶……”
秦玉凌皱眉,在阴间他向来不喜这些扑腾乱舞的东西,平日勾魂索命,也并不需要碧玉冥蝶牵引,这东西现身人间,也是罕见。
便掰开郁长生拳头看个究竟——
一个五色长命缕。
——这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到死都要相信着长命缕上的可笑寄望,束手无策时,唯一仰仗的便是信仰。
他信对了,确实是这长命缕救了他。
碧玉冥蝶环绕在秦玉凌脑边不去,似是有意指引秦玉凌行动。
“……你们阴差里有个叫殷碧城的……帮我替他问声好罢。”
秦玉凌突然思及郁长生这话……他认识殷碧城?是殷碧城的旧交?这藏在长命缕中的冥府之力,可是殷碧城加诸之上的?秦玉凌识人无数,虽同是阴差,却本能地格外忌惮殷碧城。若真是殷碧城要保之人,自己何不卖他个面子,于他于己都无坏处。
便在自己手中的簿子上改了个期,延了几年的岁月,也算给足了殷碧城面子。
死期一改,碧玉冥蝶便登时消失,而那郁长生也悠悠醒转过来。
按着心口,感觉心脏仍跳动鲜活,郁长生长长舒了口气。死而复生,太过惊险。眼见阴差还在自己面前,知是秦玉凌放了自己一马,郁长生感激道:
“大恩大德,郁长生他日结草衔环为报。”
他说的几分真,几分假,秦玉凌猜不明白。或许感激是真,报答是假。郁长生为人何其自私,秦玉凌日后亦是知晓的。他不明白郁长生,正如他也不明白殷碧城。
秦玉凌那时蔑笑道:“一无所有,何谈报恩。你若要报恩,便到临安秦府寻我罢。这笔买卖,我先算你欠下了。”
秦玉凌又将那长命缕塞回郁长生手中:“是这玩意儿救你,好生收着吧。”
郁长生有些愣怔,盯着那长命缕,一时无语。
正待秦玉凌开启冥途法阵要离去,却见一人身法凌厉,挟风带雨般赶来,激起漫漫尘沙,眨眼间便到了郁长生身边!
“我来晚了!”那人道。
郁长生神色颇有些恼怒,不悦道:“来晚了,倒不如不来。”
那人看向秦玉凌,笠帽下看不清长相,却能感到两道目光如冰剑刺骨。秦玉凌打量了一眼,此人身量高大,笠帽竹鞋,粗布麻衣,手执一杖,煞气冲天。
“勾魂的阴差么?”那人沉沉问道。
秦玉凌已步进法阵中,有恃无恐,也不答他。只听郁长生道:
“此次全仰赖他放我一命。楼毅,你早该料到我坚持不了多久。”
那叫楼毅的男子并不理会他的责备,问道:“为何你会突然病倒?当初你的名姓应当在生死簿上划去了,如今阴差怎会又寻上来?”
秦玉凌听得蹊跷,便放缓了收起法阵的动作,从旁窥探。
郁长生道:“我如何得知……”神色一变:“……莫非……”
“莫非……你和冥府的什么人有过接触?”楼毅话中透着狠戾,见郁长生不答,一把搀起郁长生,再一眨眼又都不见了身影。
“……偷换死生这种事,想来并非只有我一个阴差曾做过,当时我亦是随便听听,没往心里去。谁知这楼毅和郁长生,倒是真弄出不小的风波来。”
魁枢瞥了一眼秦玉凌,道:“……你们做阴差,行的是地府之职,却总有这许许多多的枉法,怎叫冥帝不烦心。”
……十殿阎罗后的真正冥帝,可曾管过他们这些最底端最低微的阴差,可曾在意这一点点的枉法,会带来的小小后果。秦玉凌始终觉得觉得殷碧城是看不上他们这些小卒的,可是心里隐隐忧虑,千里长堤溃于蚁茓,殷碧城担心过吗?
“偷换生死,已非专是地府之事,命由天定,也在天界管辖之中。”未靡严肃道。这不识趣的仙君,到如今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秦玉凌也无可奈何,自己做过的这些混事,大概是天不饶,地不赦了。
秦玉凌继续道:“……若说郁长生是自私至极之人,他却真的寻到了我的府邸,一心与我相交。我曾猜想他是希图借我勾结阴司,但有时却又不像是这么回事……我不懂他。”
“呵呵,你自然不懂他,恐怕就连我也未必真正懂他。”只听一句天外之音,中气沛然,响彻冥途。
随后便听一阵桨橹之声,划开雾中黑水,悠悠而来。
一盏幽蓝火,一个摆渡人,渐渐从雾里显出,并非那神秘摆渡人,却是殷碧城。
一身轻简袍冠外,披了黑斗篷,双手不扶,桨橹自动,扁舟自行。那盏幽火边,环绕两只冥蝶扑飞,殷碧城就立在那灯下。
秦玉凌惊讶:他又来作甚?按理殷碧城从不做多余之事,既是双方已各取所需,又何必再亲自赶来。
魁枢行了礼,亦不解道:“冥帝为何至此?”
“既是在说同我有关的故事,不如我也说给你们听,真真假假由我告诉,省得你们在背后编排我。”一副说笑的口吻,内中是教人猜不透的玄机,“上船罢,我送你们一程。边走边说。”
“我等自行离开便是,何劳冥帝亲自相送。”秦玉凌有些疑虑,便辞道。
殷碧城不气,仍笑吟吟道:“先前你说欢禧城的欢喜太虚假,恐怕我在你眼中也是个假笑之人……那如今我便说说我的怒,你欲听么?”
这深藏不露,万事周 ...
(全,又挂着副笑脸面具的冥帝,竟也会怒么?
他竟为郁长生这小小蜉蝣,动怒了。
“鱼游乐深池,鸟栖欲高枝,嗟尔蜉蝣羽,薨薨亦何为?……”
若身为蜉蝣,不度朝夕,你该如何自处,又如何度过一生。
或许任何人置于郁长生的位置,都未必会有比他更高明的选择,更出色的人生。托生蜉蝣,这就是命。
蜉蝣成精,本是绝不可能之事,命途太短,还不及累积修行,便命尽魂飞。
郁长生遇见楼毅,从此得获生机。
彼时楼毅正琢磨炼妖之法,因是初试,只怕炼出道行高深的大妖怪,反而无法驾驭,便取了那一只小蜉蝣,以功法药丹为之续命,放入皿内,催动阵法,待它汲取天地灵气,积累道行,渐渐成精。
日升月落,云起星沉,九九八十一日,保全元灵,七七四十九天,加诸法力,又经三年试炼,方才使这蜉蝣成精。又施法布阵,再修三年,才能幻化肉身。
从来妖类成精化人,总需个千百年的功力,郁长生一蜉蝣之身,得楼毅相助,不过六载便修来了其他妖类百年之功。不得不说是叫人欣羡万分的大幸。
蜉蝣成精之日,楼毅心思重重,望着阵法中央之人:肉体白皙无瑕,青丝及腰,将那赤、祼的身子半遮半掩,眉清目朗,瞳似点漆,是个清俊的长相。初生的郁长生亦望着楼毅,脱口就是一声:“义父。”
一声唤,杜绝了楼毅杀心。郁长生何等聪明,竟洞察了楼毅将自己炼为妖类,极有可能还要拿自己来试刀。这声“义父”中,半是依赖,半是求饶,竟凭空将二人关系拉近,多了一层亲人的牵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