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茕茕于世,孑影一人,靠着这份再生之德,靠着这份造人之功,两人竟都有些发懵,认定了对方是自己在这六界茫茫中的依赖。
杀妖灭鬼的行者,炼出了一只蜉蝣精,他竟成了这只蜉蝣的宿主。
楼毅是郁长生所见的第一个人,郁长生将他深深看进眼中,约莫三十的男人,浑身粗布,剑眉凌厉,虎目含威,过于刚硬的面目,想必内心也是冷硬固执。
“莫叫义父。”
“那叫你什么?”
“楼毅。”
“楼毅……”郁长生偏头思索片刻,笑道:“楼毅……蝼蚁……真好。我是蜉蝣,你是蝼蚁,我们都渺小若此。”
一句话,说动了行者铁心。……尘世蜉蝣,碌碌蝼蚁,都是天地之间若此微不足道的存在。这无奈又不甘的命……
“那我又叫什么?”
楼毅道:“你想什么便叫什么罢。”
蜉蝣沉吟半晌:“……我欲——长生……”
长生之愿,与生俱来,再是微小命薄的生灵,也会肖想的企望。
从此郁长生一妖,反倒随着楼毅斩妖除鬼,杀尽恶业。蜉蝣身小,胸怀志大。
郁长生此生至爱楼毅,那是他的宿主,他的寄望。
妖性难改,楼毅又是好杀伐之人,郁长生很快便成了满身浴血的杀手,他本无善恶观念,楼毅恨谁,他便恨谁,楼毅要杀谁,他便取谁性命。
楼毅非僧非道,杀妖不卫道,灭鬼不护生。只是单凭怨恨,植入心骨的憎恨。他曾道自家原是大族,祖上习巫,会些对付妖鬼的方法,一直帮人驱妖逐鬼,因此招致仇怨。而后一日一族六十七人,全数死于妖鬼复仇之中,仅仅余下他怀揣一族的法宝,躲在最深的结界中方保全了性命。后又奔至南山境内,拜入一隐逸高人门下,得其真传,出山斩恶。
杀亲之仇,只能血债血偿。哪怕杀了远比六十七人多得多的妖鬼,也丝毫减少不得心中怨恨。……换不回,已逝的那脆弱的人命,手刃再多仇家,也换不回。……这样的遗憾,怎能填补,这样的痛苦,怎能消弭?!唯有恨,唯有手起刀落,血流成河。
楼毅曾道:“……若我杀尽天下妖鬼,则天下便再无人似我这般家破人亡,匡正灭邪,这也是我之救世之途。”
得他相助除妖者,对他感激涕零,敬他为大师;一时间声名远播,妖鬼之流退避三舍,简直闻风丧胆。
而他自炼出郁长生后,便摒弃了炼妖之术,再不曾用。天地之大,他如蝼蚁,只与这一只蜉蝣相依。
郁长生所想却与楼毅不尽相同。
蜉蝣本性命薄,就算成精,也是命不能久,再加上楼毅是初次炼妖,术法有限,郁长生身上的妖性不稳,常会猝然发病,若无楼毅从旁救助,只恐性命不保。
郁长生常发病不治,楼毅皆强行施法牵掣住他魂魄,不让其归入地府。前来索命之鬼官、阴差,无一不被楼毅法力胁迫,在体内被楼毅种下咒符,不得不为郁长生在生死簿上续命延期。后来楼毅不胜其烦,更直接杀死鬼差,一笔勾销了郁长生在那生死簿上的名姓。从此只要郁长生保持肉身不坏,并不被地府之人知道名姓,重新纳入生死簿中,便应有永生之能。
虽是如此,郁长生仍觉得惶惶不可终日,仍是一颗心上下不宁,非得确定自己再无后顾之忧方好。谁能体会随时随地猝不及防死去的恐惧,谁能预知自己每一次换上的心能负担多久,郁长生受够了。
楼毅曾问:“你已是蜉蝣之身,命途浅短,这一生你想要如何度过?自怨自艾,守生等死,或是竭尽己能,顶峰争高?”
郁长生道:“蜉蝣不能为者,我当为之。世人不能为者,我亦当为之。人人轻看我,我便让人刮目相待。郁长生此生绝不虚度。”
郁长生的野心,除了长生,也有争高。他随楼毅与妖鬼对峙,大获民心,顺势被推上了武林正道的台面,他与楼毅笼络各方势力,多次联合剿灭各为祸妖族。郁长生一妖类,竟成了人们心中匡扶正道的侠士,人唤一声“长生公子”。
直到遇见殷碧城,郁长生的凌云雄心都做了南柯一梦。
殷碧城是个意外。郁长生心里不由有些恨了起来,端午夜他所赠五色丝绳,自己视之至宝,亦认定这萍水相逢之人,是自己不曾道明的知己。可谁知这不经意的相逢,竟透露了自己的行踪,更哪里能料这阴差还多管闲事,将自己重新编排入生死簿中。
不死之身已破,虽有秦玉凌将死期篡改,但仍是不得安心。
贿赂秦玉凌,是郁长生想到的头一件事。
临安秦府,张扬地盘踞一方土地,雕梁画栋,朱门碧瓦,这豪奢的大户里,不知几个钱是这阴差的人命买卖赚出来的。
郁长生并未暗中潜入,而是恭敬递了拜帖,侯了三日,才得了机会见他。
那日是鬼气森森的阴差,这日却是高堂之上仪表堂堂,傲然端坐的御史中丞,两处情境千差万别,对照分明,叫郁长生也觉讽刺。
秦玉凌问道:“你来寻我是何事?”
郁长生不语先笑,唤了声:“大哥。”
秦玉凌不曾想他这般故作亲密,拨了拨手上茶盅,淡漠道: ...
(“不必沾亲带故,凡来找我的,皆有所图,说罢,你要什么?”
“大哥你说笑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哪里还会来要什么。”郁长生谦恭道。
“哦?”秦玉凌玩味:“口头上报恩就免了,若真需你报答,我日后自会开口。”
郁长生倒也就此作罢,不提来意,忽问道:“……秦大哥,你可知我之真身?”
“……蜉蝣精?”
“正是,”郁长生有些许认真的神色,重复一遍:“……我是蜉蝣。”
“嗯?”
“……不好笑么?”
“什么?”
“……蜉蝣,朝生暮死,寿命不过一日,而我叫郁长生,我欲长生。不好笑么?”郁长生问得认真。
秦玉凌仍是木着一张脸:“名唤长生,必定短命。如何好笑呢?”
那时的秦玉凌并非真心怜恤郁长生心中对生死的敏感,只不过完全不关心,因而不笑。却因这不笑,机缘巧合地得到了郁长生的感激。
郁长生心下波澜暗起,按下情绪道:“……大哥可知,这些年来,我每每与妖类对阵,总会被嘲笑……它们皆笑我是个短命蜉蝣,还要与天斗与地斗,笑我之名,笑我自不量力……我想或许真是很可笑吧。”
有什么比一直不遗余力地追逐一个明明知晓不可能达到的愿望更让人唏嘘的呢,这希望的渺茫,无异于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若非神力相助,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达到……可为何不能放手,这样的愿望显得悲壮起来。
郁长生垂下眼睫,语声渐渐柔和:“大哥那日救我时,将长命缕交还于我,说是它的福兆庇佑,才使我活命。我始终感激你尊重我这样的祈望。”
他一番话说得诚挚,秦玉凌有些好笑,当日他指的,是长命缕中地府之蝶给了暗示,才使得自己放过郁长生,哪里会是他想的这些好处。
也不否认,只点点头,这蜉蝣精,比他想象的有意思。
从此郁长生便时常往秦府走动,与秦玉凌随意侃上几句,倒真像把秦玉凌当做自己大哥般。秦玉凌见他眉目清俊,也不厌烦,只是并未太过挂心。
郁长生一生随着楼毅机关算尽,却独独在对这些理解与尊重的敏感时轻率而天真。这亦是他之可悲。
那日楼毅归来,心事重重,脸色阴霾,问郁长生道:
“先前说贿赂那阴差偷拿出登载你名姓的生死簿,如今怎样?”
“……他拿不出。阴差每次办事,所拿到的生死簿都是临时分派,很难有机会拿到从前的那本。阴司对生死簿看管森严,阴差还没那个能为弄出。”
楼毅点头,沉声道:“……如今我得知还有一种法子,能叫你再有不死之身。”
郁长生连忙跨前一步:“什么法子?”
“招魂幡。需九百九十九只死魂合炼成灵,待你此番命尽时,祭起招魂幡,将你的灵识移至这些本就死去,生死簿上勾销,又未及投胎的死魂上,便可逃脱阴司的掌控,此乃以死换生,也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郁长生思忖片刻:“好是好,只是九百九十九只死魂,未免过多……只恐寿期尽时还未集齐……只有一个方法了……”
“嗯。这便要直接对上阴曹地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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