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蜉蝣（六）
鸟羽铺地,花影袭墙，珠光流溢,玄帐金纱，欢禧城主寝宫诡谲奢靡。
镂空鎏金博山炉，雕绘的是阎罗殿中酷刑,长明灯不熄,冥蝶如蛾飞绕。
幕影深深,珠帘重重，玄衣的冥帝斜欹软榻,一手持着鹊尾炉,一手轻抚枕在自己膝上的脑袋。
那人懒懒地趴在榻上，发如泼墨，蜿蜒膝上。不是别人,却正是灵山之乱的始作俑者郁长生。
殷碧城将鹊尾炉往他鼻尖一送，他便登时皱起眉，打了个喷嚏，懒洋洋翻了个身，嗔怪道：“大哥知我不喜香气，也讨厌这些飞来绕去的绿蝶。”虽是嗔怪，面上却是笑着的，反倒像撒娇了。
殷碧城问：“那你喜好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么？”
“只要我能给的。”
“那……我要出城。”
殷碧城笑，点头允了。
小蜉蝣又把他推到个矛盾处了，欢禧城能达成所有人之所愿，可这人的愿望是出城，这可如何是好。从前希冀长生的郁长生是欢禧城的有缘人，而如今不知希冀什么的郁长生，本就不该入欢禧城。
世间无殷碧城不能之事，只要在他控制之中，何况他自己倒也想看看从欢禧城走出之人会是怎样情状。
殷碧城道：“鬼面青灯来请你之时，便回欢禧城。”
阴司街，魂来鬼往，不愿往生，又机缘逃脱轮回的鬼，与专给地府效力的鬼官，都长居此处。郁长生向来贪生厌死，如今坐到阴司街上，血腥冲鼻，死气围绕，倒也淡然了。
怨鬼们重复着一日兼一日的悲痛愤恨，时有鬼官押着戴着镣铐的新死鬼魂经过，引出一波又一波无止境的哀怨或讽笑。
郁长生猛地瞧见秦玉凌，连忙从茶楼里走出追去。
“秦大哥。”
秦玉凌惊诧：“……怎、怎地是你？你不是不做阴差了吗？”
郁长生苦笑：“……大哥随我来，说来话长。”
“此后郁长生便向我道出了一些事，并央我帮忙。我那时心内有其他羁绊，亦不是十分上心。”
“那蜉蝣精为何还能入欢禧城？灵山结怨，当真一笔勾销？”未靡问道。
“当初在灵山瞧见郁长生与楼毅勾结，也料想得到他一旦东窗事发，会被阴间惩罚，只不过我自知趟不得这浑水，而殷碧城也不做表态，便也不声张。直到有天听闻郁长生不做阴差了，那时也没甚在意。后来个中情由，都是郁长生告知，也不知是真是假。至于他为何可以入居欢禧城……这便得问冥帝了。”
殷碧城浅笑：“没什么特别情由，只是有趣而已。”
未靡听得“有趣”二字，不免皱眉。
秦玉凌亦不悦道：“……有趣，这倒是，郁长生喜爱你，真是有趣。”
那日郁长生拦了秦玉凌，到阴司街上鬼茶坊坐了。
“秦大哥，长话短说，小弟有一事求你，还请大哥相助。”
秦玉凌最怕麻烦，这郁长生又是有得罪阴司的先例的，扯上关系不好，一听帮忙便有些不耐道：“什么事？”
“……大哥，我失忆了。”
“嗯？”
郁长生认真道：“我失忆了。原先在欢禧城时不觉得，一出了城，才逐渐想起些什么，却又不是些具体的人、事。但我脑中有个模糊印象，大哥是我熟识之人，因此我信大哥。”
秦玉凌险些被噎住，这一失忆，倒把自己变成了他亲近之人了，无奈道：“你怎的失忆？欢禧城又是何地？”
“你竟不知欢禧城？”这下是郁长生讶异了。
便把欢禧城的所在、入口一一告知了秦玉凌，秦玉凌半信半疑，只当他信口胡诌。
“……这欢禧城，似乎还曾有天上飞仙乘着青鸟盘旋而降呢……”
“你为何入得欢禧城？”
“……殷碧城便是城主。”
“城主？你和殷碧城在一起？”秦玉凌目瞪口呆，已然被这些事弄得有些糊涂。
“是。大哥，我知你神通广大，你能否帮我想想办法，我听说天界命格司有一面镜子，能照见人前世今生，你能否帮我借到这面镜子一用？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我心里纠结的事情是什么……”郁长生抓了秦玉凌的手，恳切道：“楼毅……我心里总有这个名字，我想想起他，虽然我心内已有殷碧城，却为何总放不下这个名字？”
秦玉凌扶了扶头，郁长生喜爱殷碧城，这又是哪门子事情。若郁长生所说属实，那殷碧城果真是什么欢禧城之主，对自己今后也是大有助益之人。不妨卖郁长生这个面子，借他一探这欢禧城主的势力，倒也无妨。
当时的秦玉凌便应下了此事，买通了鬼官，又贿赂了天界命格司的管事的，将那面洞察前世今生的灵镜借出，给那郁长生一观。
那时郁长生得了宝似的，急急打开镜盒，观望内中的情景。
却倏然皱起了眉来。
“怎么？”
“……为何我这镜里，竟模模糊糊。”
秦玉凌也不管他，只道：“能看便看罢。”
郁长生注视那镜子许久，面色愈渐阴沉，直到两只眼睛直愣愣空洞洞，不知投向何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楼毅……才是我钟情之人……”
秦玉凌收了镜子，也并不十分关心：“这不正是么，不然你为何勾结他与阴司作对。”
郁长生惨然笑笑，摇头：“你们都不知道呵。”
他的难处，他想方设法周全的一切，全都不被了解。
郁长生与楼毅，如同蜉蝣与蝼蚁，本就该惺惺相惜，对影相怜。
如何让郁长生永脱生死簿的束缚，自在逍遥，一直是二人悬心的大事。楼毅恨妖鬼至极，绝不可能让郁长生长久成为阴差，因此招魂幡，乃是最佳选择。
郁长生利用阴差职务之便，私吞魂魄，楼毅却仍嫌太慢，屡屡抱怨。
在那个酆都城外的凉月夜，乱葬岗上，殷碧城曾拈出一幅欢禧城斑斓恢弘幻景。
只惜郁长生从未被这瑰丽城池吸引，他目之所见，是殷碧城待他特殊的宽和信赖，他心之所想，是欢禧城的入口，亦是阴间隐蔽而脆弱的破绽。
他和楼毅才是一路的，才是相依为命的，于是他自然背叛了。他背叛了这个美好深邃的殷大哥，背叛了那个端午龙灯夜赠他的长命缕，背叛了他为他而开启的绮丽欢禧城。
他从未有过犹豫，便将消息告诉楼毅，信赖和坦诚，是他对楼毅的本能。既有这般好机会，楼毅自然会想一举攻破阴间，彻底掀翻鬼界。
“将生死簿勾销，将轮回井填平，我便不信，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再让你性命堪忧。”
楼毅这般对他道。
于是楼毅多费时日，暗中集结仙、人两界正道， ...
(偷袭灵山入口，欲以佛门高僧合力破除结界。ww
只是郁长生此时却忽地犹豫了。他只求长生，而楼毅要的是鬼界全灭。野心过大，太急功近利，只怕有个疏漏，溃败千里。再者，与阴间交战，如殷碧城这样的阴差，会否也被卷入战事之中，那个珍视了自己的殷碧城，会否怨恨怪罪……
无论是怎样情状，都不是郁长生所乐见。
他竟然不敢，叫殷碧城失望，他竟然不敢，失去他的理解与看重。
他自作聪明，瞒着楼毅引来一场山洪，一下子埋没三百僧人。一方面止战，一方面自己轻而易举得到三百魂魄——招魂幡即将制成。
他自鸣得意，以为自己长生梦近，他安抚怒火烧心的楼毅：
“苦攻不下，何必再战，何况阴间的战力究竟多少也难说。主要不也是为我长生么，一次拿到三百魂魄，我们不亏。”
他又甚至对殷碧城道：
“大哥不是厌极和尚，此番一举除了三百蠢物，也是为了大哥开心。”
那时殷碧城笑而不言，一双摄心眸流转，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为周全两方处心积虑，却左右皆失。
殷碧城的假面，如那日乱葬岗上诡谲华丽的海市蜃楼，太迷惑人心。假面后危险冷漠的真相，叫郁长生猝不及防。
……殷碧城轻轻巧巧，抬手剑落，楼毅刹那伫立，堂堂七尺，在自己身前，缓缓委地……
郁长生痛失所爱。他这天地之间，相依相偎的那人，被殷碧城杀死于自己面前。
之后殷碧城再把自己记忆改换，软禁欢禧城。
郁长生恨意滔天。
将镜子还给秦玉凌，郁长生面色苍白：“大哥，你告诉我，从前的我，到底有没有钟情殷碧城？”
秦玉凌被问得莫名：“……我如何知道。我所见的殷碧城与你，不过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呵呵，”郁长生笑得空洞：“泛泛之交……他骗了我。”
秦玉凌正待要问，只见忽起幽风一阵，一袭鸟羽铺地，一顶金帐碧榻乍现，鬼面青灯，是殷碧城飞榻。
帐内人影半卧，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候着什么。
而后魁枢出现，道：“郁长生，冥帝接你回欢禧城了。”
“……冥帝……？”秦玉凌有些回不过神。
郁长生冷笑，低低道：“可不是……这位就是这黄泉的主子，高高在上的冥帝……”
郁长生也不反抗，也不回嘴，只是慢慢朝飞榻走去。
掀起金帐，坐入榻中。倏地飞榻腾起，霎时消失无踪。
“那时我方知道，你不仅是欢禧城主，还是黄泉之主。……你把郁长生再度软禁了？”
殷碧城摇头，仍是风轻云淡：“我从不曾软禁他。亦不曾改换他的记忆。”
魁枢接道：“入得欢禧城，本就会忧愁尽忘，这可不是诳语。”
未靡直道：“果真忧愁尽忘，郁长生又怎会动念寻仇？”
殷碧城无奈笑笑：“也是此时我才发觉，郁长生已从命格司灵境上窥见天命，任是欢禧城之咒，也磨灭不得啊……”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念叨什么？”
“……《长恨歌》。”
“哦？‘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长恨歌》？”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不见的《长恨歌》。”
郁长生肃容，直直盯着殷碧城，良久方扑哧一声笑开：
“我想要座长生殿，可以在无人之时，与你二人私语密誓的……长生殿。”
郁长生如任何一个耽情溺爱中的少年人，一脸柔情蜜意地期许。
殷碧城想也不想，只道：“好。”
他像任何一个权势无边却专宠一人的君王，恨不拱手山河讨尔欢。
他送了郁长生一座长生殿。雕栏玉砌，绮窗画梁，汉白玉铺地，殿内通透，鲜有隔扇，翡翠柱间玄着轻如云雾纱帐。一入殿中，好似走入了楚王云梦之中。
殿外栽着合欢花、相思树，欢禧城仅有这两种花木。然而殿内却总能听见梧桐声音。
长生殿固是名字吉利，却终究是个容易不祥的所在。
他常与殷碧城偎依殿前，听着夜雨霖铃，桐叶声声。玉阶生凉，轻纱绕梁，一灯不点，映入殿里的梧桐树影婆娑。
“……秋夜梧桐雨……这长生殿的情形，真是像足十分。”郁长生轻轻道：“……虽知欢禧城内并无梧桐，可你将梧桐，也移入这长生殿的梦中了。”
“开心么？”
“自然。若你是唐明皇，也会任贵妃马嵬坡下死么？”
殷碧城答：“古来帝王的家事，与国事相关，因而背后许多无奈艰辛，触目生凉。”“
“哦，你也和唐明皇一般？”
“我并非人间帝王。若有人逼得我上马嵬坡，殷碧城倒也乐得死而同茓。”
听得此话，郁长生凝睛，看着身边这人，潇洒恣肆，从容淡定，肤如白玉，发若乌纨，眉眼深深，是要将人卷入的漩涡。
郁长生忽才忆起，自己从未这样仔细端详过楼毅的容颜。这一刹，殷碧城用情的海市蜃楼，迷惑了他的心神。
长生殿外梧桐雨，乱入巫山云梦中。
郁长生曾与殷碧城出了欢禧城，乘着小舟，顺着黄泉而下，他执意亲自撑篙，殷碧城坐在舟中，慵懒闭目。
忘川汤汤，两岸黑色待宵花盛放，碧玉冥蝶翩跹，是死寂中唯一的跃动。
“其实我愿做一忘川摆渡人，长久撑篙行舟，听着忘川水逝，再是躁动不安的心，都将变得平静了。”
殷碧城道：“呵呵，我怎不知这忘川摆渡人有这般好，怎么许多人都说愿下黄泉底，做一摆渡人。……你的心，因何躁动不安。”
“……你肯带我出城，谅必已经做好我记起一切的准备了。”郁长生目色阴狠：“那我问你，为何不肯留楼毅一命？”
殷碧城冷笑：“语气如此恶劣，这样恨我，是因为楼毅，还是因为你自己？”
“回答我！”郁长生怒道：“谁都似你这般冷酷无情，你怎知楼毅于我，何等重要！”
“冷酷无情？……嗯。好评价。”殷碧城缓缓睁眼，似笑非笑，又带一丝鄙夷：“楼毅，小人物，何曾入得我眼。我杀人无数，能记得的，定是强者或王者，他远远不及。”
郁长生登时扔了船篙，声嘶力竭：“你蔑视他，你视他为蝼蚁，翻手之间便能捏死；你也视我如此，我本就是蜉蝣薄命，却还被你这至高无上的冥帝玩弄鼓掌之中。很有意思么？满足你的成就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