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碧城不动声色,双目凛冽 ...
(如冰刀:“……欲加之罪呵。他多次与阴间作对,除掉他本就是我之责任。至于你,若你也知道你只是蜉蝣而已,请问你有何过人之处,值得我一玩?”
郁长生气急,猛提真元,抬掌正要打出,就被殷碧城周身一道气劲封住,连连后退,险些坠到河里。
殷碧城仍不紧不慢道:“奉劝一句,若要杀我,也得待我放松警惕,全无防备之时啊。”
无视怒火冲天的郁长生,自顾自又饮了一杯:“真可惜坏了兴致,回欢禧城去罢。我不强迫你回去,但我在欢禧城之中,你若要报仇,便再度进欢禧城找我吧。只是……”他玩味一笑:“进了欢禧城,你就只有欢喜,对我的仇恨也会消失殆尽。那时的你,还会要报仇么。呵呵。顺流而下,忘川尽头,便可见欢禧城入口。小蜉蝣,你怎样抉择呢?”
说罢,便消失在舟中。只剩小舟上郁长生恨意难消。殷碧城最喜的便是给出矛盾,最爱的便是看人在选择中反复纠结。或许人心于他,是最好玩物。
郁长生痴痴笑了几声,好似忽然失去力气,陡然颓坐船头……
郁长生终是回到黄泉欢禧城。
黑墙黑砖,彩石镶嵌,珠光流溢的诡谲之城,内藏多少玄机。一旦身入其中,便能忧愁尽忘,仇恨消弭。而他的仇家身处其中。
不入虎茓,焉得虎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郁长生心一横,一篙撑向那未知命数中。
长生殿里,殷碧城独自一人卧在中央,金盏美醅,香炉中是落叶之气,梧桐树影映入殿中,动荡摇曳,将那人身影晃得明暗隐约。
孤独的帝王,中宵独酌,殿上梧桐,只是虚妄幻影,檐铃过耳,声声愁听。他是否也如唐明皇一般,曾在秋夜梧桐雨中,苦等着他爱人的魂魄归来?……
郁长生心中一颤,一步步坚定走入长生殿中。
那一刻,他竟可以甘为杨妃,可以为他马嵬坡前死,为他秋雨夜魂归……只为他的钟情,都无怨无悔。
……可惜啊,可惜啊。
他走到帝王面前,缓缓蹲下;四目相望,各自眼含情波,心事相映。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到今年人间七夕,你过到长生殿中,只有我俩,只许我俩,过这个七夕。”郁长生伏在汉白玉地上殷碧城摊开的袍袖上,低语絮絮。
“‘天上留佳会,年年在斯,却笑他人世姻缘顷刻时’。可还要鹊桥助兴,双星借彩?”
“不需要。”郁长生贪婪去嗅落叶香气,没有杀意,没有仇恨:“只要你我就好。唱一出《密誓》,便胜过世间无数。”
落叶这萧索忧愁的秋味,又带着枯败腐朽,此刻却如此好闻。饮鸩止渴,世间的傻人,惯会如此。
七月七日长生殿,郁长生设宴,款待殷碧城。
相思树下,合欢花旁,瑶台玉砌上,摆放了个香案。没有流萤飞度,却有冥蝶环绕,一样是迷离缠绵。
执手相看,眉目含情,郁长生拈香,殷碧城笑:“端午那日,求的是长寿;七夕这日,敢是乞巧?”
郁长生瞥了他一眼,继续祝道:
“愿君莫忘,我郁长生,虽命薄如纸,蜉蝣瞬息,惟愿君长生不老,寿比天高,然莫忘我郁长生,这蜉蝣一生!”
……并非寻常誓言,并非祈愿情深恩重,生生世世永结白头,他太清醒了。蜉蝣一身,不过朝暮,他爱上的是不老不死的冥帝。怎么敢痴心奢望,真有聚首白头的一天。
殷碧城再笑不出来。
郁长生太清醒。这不是在欢禧城该有的状态。
他的誓言,并不欢喜,只有悲哀。
他不再求自己的长生,他只能愿爱人永生的岁月中,有他掠过的影子。他根本不信,这无所不能的欢禧城能给他长生。
倒是郁长生自己笑笑,启唇唱道:“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瞑。……罗衣陡觉夜凉生。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天上留佳会,年年在斯,却笑他人世情缘顷刻时!”
却笑他人世情缘顷刻时……
曲声婉转,眉眼缠绵,余音未绝,神思未定,忽的一道冷光入眼,杀气直逼!
“殷碧城,以死偿命罢!”
郁长生大喝,提劲持刀挥上!恨火滔天,真元猛提,豁尽全力,刀刀狠辣。
殷碧城身无寸铁,虽是郁长生杀招突兀,仍轻巧躲避。
七月七日长生殿,原来也是这个小蜉蝣的骗局。
难怪只求两人相约,难怪用这些柔情蜜意,要卸去仇家的心防。难怪他不信欢禧城,难怪他悲伤。欢禧城的咒对他无用,他其实始终记得仇恨。
方才的誓约,不再只是清醒而卑微的愿望,而成了一种诅咒。
还挺会装,装的也太像,险些连自己也骗过去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蜉蝣,终究是虚伪而算计颇多。
殷碧城又邪气地抿了个笑,倒也不避了,冷眼斜觑,不慌不忙,坦然将胸口一挺,死茓全露,迎向刀锋……
——
刀锋停在喉边,已触及皮肤,却戛然顿住!恨火未消,手却微抖,如何都不肯再前进一分。
殷碧城玩味地笑,只是神色是少见的苍凉无奈,轻拈了尖利锋刃,迫向自己脖子:
“再深一分,我不就是你刀下亡魂了?……不高兴么?”
“锵!——”一声脆响,他了松手,刀子掉落。……他杀不得他了。
“……郁长生,你杀不了我。”殷碧城怜悯道:“你从来都不可能杀我,即便我给你机会。我以为你尚且是个有趣的对手,是我高估你了。”
他居高临下迫视,这争锋的胜利者,却并无半分喜悦:
“再问你一次,恨我入骨,费尽心机要取我性命,是何原因?”
郁长生直直瞪他:“……为报楼毅之仇。”
愚蠢的答案。为小小楼毅,屡次背叛冥帝,胆大包天。
殷碧城笑,笑得痛快淋漓,笑得面色戚戚:“我喜欢这答案。只是……恐怕你找错了人……杀楼毅的可并非我……”
郁长生怎能相信:“说谎,我在命格司灵镜上看到的!”
“啧,命格司?你确信你看完了你的命程?你的命姓在生死簿上除名过几次,又屡次改生换死,后又进入黄泉欢禧城,命格早已不完整,否则,你怎会以为是我杀了楼毅?”
“……你用欢禧城的咒改变了我的记忆……我才……”
“呵呵,”殷碧城更是好笑了:“我从未更改你的记忆,欢禧城能叫人忘忧,就是忘记自己心中最为介意之事。郁长生,你敢面对真相么,面对你最想忘掉的一切?”
……真相是什么,自我选择忘却的,是怎样刺目的真相?……郁长生不敢听。
而殷碧城会告诉他 ...
(,他所知的真相,也能深深伤人。
殷碧城将手附在郁长生额头,祭起咒语。
“……围剿鬼见愁楼毅当日,我确有出招,不过不是对着楼毅。——我要杀的,是你。郁长生。”
……当日阴司讨命,郁长生与楼毅并肩而战。殷碧城飞榻而至,郁长生方知殷碧城身为冥帝,而长命缕中有碧玉冥蝶,正是这只蝶害了楼毅……
他恨了,他怒了,他是双方的叛徒,无地自容。
他破口怒道:“今日我郁长生,与楼毅生死一处,你们请便罢。我只恨当日,没一举攻下灵山,屠戮黄泉!”
话音才毕,便从飞榻中一道冷剑,直直冲自己而来!
要死了,要死了……
不能死,不能死……
电光石火间,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一步,他将身边刚挪动步伐要战而下盘不稳的楼毅,随手拉了过来,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殷碧城的剑,正中楼毅之心。他甚至没来得及痛呼,便倒下地去,眼里是不敢置信又无怨无悔的目光……
要杀死自己的剑,杀死了自己的所爱……
自私的蜉蝣,贪生怕死的蜉蝣……
“不、不是这样……”郁长生抱住脑袋蹲下,极度痛苦——他杀了楼毅,是自己杀了楼毅!
殷碧城冷冷道:“这便是你不敢承认的丑行。是你……害死了楼毅。又不能面对这样的真实,才把这仇恨推到我身上,好让你的良心稍安,不是么?”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不能面对,怎堪面对,生死关头,竟牺牲了楼毅保全性命的自己,那是自己的再生父母,是最爱自己的楼毅啊!
“……你为何要杀我?你恨我?……”
殷碧城仍在笑,只是眼中不带温存,只剩冰冷:
“因为你坏了我游戏的兴致。”
“……你……从未爱上我?”
“……爱?对我来说有何用?我惯来愿意欣赏他人之爱,至于我自己,此物并非必需。”
郁长生捂住隐隐作痛的心脏,偏执地在找一个答案:
“所以,赠我的长命缕是什么?帮我当上阴差是什么?为我开启的欢禧城是什么?许我的长生殿是什么?……不是爱,是什么?”
“是善意。”殷碧城毫不迟疑:“我对任何人,都怀有这样的善意。另外,还有欣赏。”
欣赏着,他的美好。端午那日,他看着长命缕,那欣羡又不敢去要的眼神很美;他给自己做坟,烧纸钱的背影,也很美;他牵着一匹马,敲开门的样子,很美;他提着魂火灯笼,独自走在空寂的酆都城里,也很美。最美的,是他明明工于心计,却信了殷碧城,他对那个殷大哥,是真心的仰赖和依恋。
殷碧城因此纵容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诡诈,甚至愿意让他进入欢禧城。
当他的仰赖,只是基于算计,当殷碧城的善意,只遭到了背叛,冥帝怒了。
这只蜉蝣,将殷碧城对他的宽和利用了,引发了灵山之乱。
灵山是通天梯崩毁之处,连接地下黄泉,甚至直通欢禧城,并且,常年有那个黑袍男子摆渡……选灵山算计,正如打在了殷碧城的七寸上。他焉能不怒。
再者,当殷碧城和楼毅,同时在郁长生面前对峙时,郁长生竟站在了楼毅身边。
他的选择,是楼毅,而非是那完美温柔的殷大哥。
愚蠢到不懂选择自己的人,留之何用。于是,杀。
郁长生眼里只有惨烈的绝望,他不甘心,好不甘心,到如今,都要逞强嘴硬:
“……哈哈,你不过是气我选了楼毅,你明明是得不到我,才愤怒罢了。”
殷碧城摇头,长长一叹,道:“你至今仍不醒悟么。……动情的人,明明是你啊。”
“你胡扯!你胡扯!”
“真是好笑,口口声声选择楼毅,却拿他替死;而我给你机会,让你杀我,你却下不去手,这是为何呢?”殷碧城轻轻扳住郁长生下巴:“爱我,又不敢承认的懦夫,你以为欢禧城之咒会让你留下的是什么?——是你心中最欢喜之事。而你最欢喜之事,只是与我在一起。你,还要骗谁?”
还要骗谁……连自己都骗不下去。
这又一个真相,也是如此讽刺。他竟爱了殷碧城……
或许从那日端午龙灯夜的长命缕开始,他就动了心。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爱上当时那个殷大哥……灯海在他的眼眸中闪烁,是怎样动容的神情……
“既然如此,为何要给我这座长生殿,我本是只求长生,为何却要许我这一场梦!”郁长生悲愤交加。
殷碧城皱眉,漠然道:“没有为何。我已没了再回答你任何问题的兴趣。”
“……呵呵……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虚伪的何止我,还有你……你比任何一个帝王,都要虚伪……”
这个帝王,不会让他的杨妃死在马嵬坡,他早就让人在他关于爱的戏梦中甘愿赴死了。
郁长生痴痴笑道,面如死灰,目色尽暗,可又带着某种清明。他空洞洞看着这冷酷的君王,良久摇摇晃晃,转身而去……
“这便是结局。”故事结束,尘埃落定。
“……郁长生,后来去了哪里?”秦玉凌问。
“谁知道呢。再没有人见过他。”殷碧城答,好似不带任何感情。
自古帝王心最是难测,而殷碧城这样的帝王,更是连秦玉凌都难以揣度。
“蜉蝣之身,谅必早夭。”未靡道。
殷碧城摇头:“那也未必……”
……如果这只蜉蝣,求的只是长生,该多好。
当日龙灯花鼓夜,他望着长命缕出神,而殷碧城赠给他一条五色丝,有个金箔的囍字。
“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囍字成空,情缘顷刻。这长命缕里,不单单有碧玉冥蝶的阴谋,更有殷碧城亲自护佑的咒术。
生死簿虽记在内,却阴差勾不得他魂,鬼官判不得他死,这是冥帝亲自庇佑之人……
若他只是求长生,多好。
一开始,殷碧城便已偷偷许了他长生。若他知足,多好。
而这只贪婪又自私的蜉蝣啊,又太聪明。
……“愿君莫忘,我郁长生,虽命薄如纸,蜉蝣瞬息,惟愿君长生不老,寿比天高,然莫忘我郁长生,这蜉蝣一生!”
他的愿望,太聪明也太狠毒。
朝生暮死的蜉蝣,竟希望自己这微末留存过,如星火一瞬熄灭的生命,能永远印在冥帝天荒不老的岁月中,永远不能忘怀。一个太短,而一个又太长。
这不是誓愿,而是诅咒。
……或许吧。殷碧城这无尽无涯的一生,永远都记得,这一只蜉蝣的长生梦。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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