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怨清瘦的脸,泪痕斑驳,不掩病态,不久之前还是个才情超凡的人,如今已是个不得救赎的鬼。
紫衣玉冠的仙人,肃容凝眉,盯着他,言辞严厉:
“莫再执迷不悟,早归轮回,方是正途。”
……
却说此时,秦玉凌亦追至此处,远远便见修长紫衣背影,不是未靡却是谁。
他面前,正是那逃跑之鬼。
……顾子皓那时惊魂未定,有些哭腔:“……怎么……怎么会……怎么会是……”
他在挣扎时,无意打到了那鬼的脸,鬼面一晃,竟是个面具,顾子皓瞧见了那张脸——
不是沈含祯,不是别人……
……是司梦辰。
竟是司梦辰……
他怎么会在愁城,他怎么会是那鬼……那沈含祯呢,沈含祯又在哪里……
既知是司梦辰,秦玉凌也有心劝服,便追了出来……
……
“未靡……”秦玉凌奔过去,见未靡无事,心中也欢喜:“总算寻到你了。你怎也在此处?”
仙人应道:“我陷入愁城幻境,恐其中有诈,便一直隐去身形,亦听他说完了前因,目睹了整个过程。”
司梦辰闻言笑笑:“你何时知道是我的。”
“这幻境若真为沈含祯所设,那之前所置身目睹之前尘,为何不与沈含祯自己的喜悲相关,反倒都是顾子皓与你的相处过往。这些相处细微之处,沈含祯必不得而知。”未靡早已洞察:
“次之我们所见愁城幻境,该是你入城时的心结种种,便是那样的幻景中,只要你一现身,霎时戾气冲天。再者,我一开始随哭声寻鬼时,便已跟到你操纵愁城之地。在你摆设之愁城中,没有沈含祯,只有顾子皓和司梦辰。”
“什么意思?”秦玉凌疑惑。
不必未靡解说,司梦辰自开口道:“不错……这愁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我亲手摆设……你之所见,的确是我用土石做成的模子,在愁城之中,它们都可成真……”
秦玉凌道:“怎会是你……沈含祯呢……”
司梦辰神色憔悴凄凉,苦苦摇头:
“没有沈含祯。这世上,从来不曾有,我所爱的那个沈含祯……”
秦玉凌有些愣神,再一思忖,原先觉得怪异之事,一下子便都有了解答。一切都说得通了……
心口好似忽地被人重重地擂了一下,秦玉凌竟想为司梦辰叹息连连。
痴人。痴人哪。
“我的故园,的确有个沈县令,从前与我家也有来往的。他家有独女,名沈含祯……”
真实的沈含祯,确实天生丽质,温柔娴雅,一派淳朴天然。她确实与司梦辰一并长大,却并非男女之情。二人之间,也并无太多牵扯瓜葛。只是司沈二家的长辈互通书信联络而已。
真实的沈含祯,从来不知道顾子皓,也与他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毫无关联。
真实的沈姑娘,爱上与她青梅竹马的另一个男子,他游学在外,久不归乡。当他归来时,沈家已家道中落,清傲高洁的沈姑娘却甘愿委身烟花,污了名节,他失望气极,杀害了沈含祯。
这便是真实的她,她的人生与司梦辰和顾子皓,都毫不相干。
“……而那个沈含祯……是你杜撰出来的……”
司梦辰点头:“……的确。顾子皓自恃聪明,实则刚愎自用,又有一种天然的傻气,大约与他从未真正结交过挚友有关……正是这点傻气,我利用了。”
司梦辰眼中戾气不散:“我不后悔,若我不利用这点,我得不到我想要的,而如简何那一类人,也会利用它。与其让他人耍的他团团转,不如我亲自来。”
秦玉凌摇头:“何必如此。这件事上,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然客观说来,你二人,本就无对错之分,又何必记恨于他……”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的痛苦,你了解我所遭受的一切??”司梦辰横眉相视,情词激烈。
秦玉凌连忙道:“……你莫激动……我很疑惑,你为何在这愁城之中……你为何要扮鬼吓他?”
“他便是鬼。”未靡道。
“什么?”
“司梦辰已死,你我面前这个,是真的怨灵。”
秦玉凌愕然,一下子被打懵一般……死了。司梦辰竟死了……
秦玉凌望着他,那个清雅如鹤之人,如今已是怨气深深,面容阴冷,果然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原以为只是得到了邪力相助,不曾想他竟已亡故:
“……我不知你遭受什么,若你愿意说与我听,说不定,我们有法子解救你。”
司梦辰悲笑:“哈哈哈,解救我……你们怎么解救我?……神佛都渡不得我了!没有谁可以渡得了我……我只有到阴曹地府,只有永无天日的黑暗和不死不休的怨恨跟随……你区区凡胎,如何渡我?
“你要看么,你要看我这血迹斑斑的伤口,那我就挖出来给你看……给你看看我溃烂的心,怎么缝补,怎么救赎!……”
他终于挖开心里的伤口,那人看到那些烂糟糟的情绪,深重的怨恨,无人救渡的悲哀……
世间有这样一种情感,两个人,感情上互相依赖得死去活来,然而无论相去咫尺,或是远隔天涯,你都爱不到他。
司梦辰何等聪明,又何等怯弱。早就认识到顾子皓绝不会爱上自己,于是早就把自己牢牢钉死在“朋友”这个位置上。
司梦辰从来不是贪人,只要在顾子皓心中,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便好,无论这个独一无二,名称为挚爱或知己。只要一个独一无二,自己就能依旧做个傻人,为顾子皓尽心尽力,掏肝掏肺。
文士的修养,门第的家教,冷静自持的个性,清高自傲的脾气,注定了司梦辰永远不会尝试将这关系推前一步。他比任何人都深知,一旦捅破这层窗纸,自己与顾子皓的一切,都将结束。这是他的怯懦,他从不敢,去争取顾子皓的爱情。
多么傻的人,明明不比顾子皓差什么,却自卑地觉得,自己尚不够好,还不能够将顾子皓牢牢拴在身边。
这恋心愈重,愈怕被他发觉,直到那日他问起:“你可有心上人?”
慌张,四下里无处躲藏,恐心事被人察。于是慌忙间,随口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沈含祯”。
从此,他让这个陌生的女人,以一个新的形象,介入到他和顾子皓之间。
他编了一个美妙绝伦的故事。他用这个故事骗住了顾子皓,也几乎骗住了他自己。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从来都没有那个梨涡醉人,秋水善睐的沈含祯;从来没有谁解下发带送给他,从来没有谁与他在后 ...
(院埋过钗环,从来没有谁在他窗前扑着蝴蝶……也没有谁,穿着丁香色裙子,站在柳荫之中,看他离去的车马,孤单地挥动那柳枝……
……从来没有谁,与他往来通信,是他自己用了闺阁之笔法,模拟着佳人们娟秀字迹,自己写给自己的。
漫长的时日中,他总在一人唱着两角,他是司梦辰,也是沈含祯。当原本用来掩饰自己内心情愫的沈含祯,变成了控制顾子皓的手段,司梦辰亦觉无可奈何。
他没算到,顾子皓真爱了这个虚假的沈含祯。
谁能明白他的感觉:明明我就在你面前,可你不曾爱我;你透过了我,爱上了我杜撰出的存在。
他聆听了无数遍,顾子皓对沈含祯的称赞与爱慕;他看过每一封,顾子皓给沈含祯的信。而这些温柔与爱意,关怀和体贴,顾子皓,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给他司梦辰。
司梦辰有多羡慕,这个自己编造的沈含祯。他每回模仿着她的语气,给顾子皓回信,都只越写越不平衡。每回顾子皓都拿着自己回的信兴高采烈,扯着自己说三道四,司梦辰既欣喜,又悲哀。
喜在得知顾子皓不曾移情他人,悲在顾子皓对自己,从没有这般关心。
好笑吧。自称是朋友的人,却从不关心自己,家世如何,有何经历,有何打算……
每每都是听顾子皓抱怨,听他诉苦,听他分享他的见闻,听他说各种各样的事。每每都是自己一看他的面色,便知道他是否愉快,若不愉快,自己就去陪伴……
是。司梦辰享受这样全心的依赖,完全的信任。但完全不对等的付出,所导致的必然是情感的失衡。
从来没有一次,顾子皓能在自己需要时陪伴身边。他始终学不会倾听,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喜怒。
司梦辰已经不记得多少次,自己鼓起了勇气,向顾子皓倾吐心事,却只获得了他的心不在焉,敷衍漠视。也记不得多少次,自己向顾子皓发问,却只得到顾子皓极不耐烦的回答……这个人,不知道付出为何物,只想索取,永远只想索取。
当一份友谊中,连倾诉和询问,都变成了需要小心翼翼而奢侈的事情,你还寄望情感能平衡吗?
司梦辰的怨,或许从那时,便已开始了。
而自己很快便又清楚了一件事。顾子皓并非不会付出,他只是,不会对他司梦辰付出,而已。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