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怨骨(十)
顾子皓游戏花间,总有许多钟情的女性,他乐衷于享受她们的美丽,追逐她们的温情。顾子皓对每个女性的爱恋虽时日无多,却每每豪爽阔气,一掷千金。
司梦辰听过他每一段故事,听他为她们神魂颠倒,听他为她们掏心挖肺,听他为她们黯然神伤。
心上人对自己倾吐所有,有时却会是种残酷。羡慕着他口中形形□的莺莺燕燕,羡慕那些红颜绿腰,能让他的目光投注,能让他费尽思量。
司梦辰陪顾子皓去挑选过各式各样送给佳人的小物,大到金饰玉石,小到风筝糖人,只要是美人喜欢的,他都会一一寻来。
司梦辰目光老辣,看人透彻,顾子皓所钟情女子,皆是不可能长久之人。他所爱的,都是如他一般势利凉薄,任性自私,却更还工于心计之人。有些人,骨子里只会爱上坏女人。顾子皓便是其一。
所以司梦辰并不担心,也不劝阻,也不点破。只等着顾子皓在别处碰壁受伤,铩羽而归,乖乖回到自己身边舔舐伤口,回到自己的温柔陷阱中。
看,他多会控制,多有手段。
只是到底是多心善感的文人,他永远学不会宽心,从不知道放人一马,放自己一马。
他戴上那个鸽血红宝镶嵌的金约指,是如心血般浓艳的颜色,两手比并看,两只约指交相映衬,灼灼生辉——这是一对呢。
一对约指,一对璧人……
约指中循环无终极的意向,融合他天长地久沧海桑田的痴妄,司梦辰多幸福,好似能执子之手,坐看年光……
——“你说,云儿戴上这个,会不会好看?”——
一句话将他从云端重重抛回地上。
顾子皓心里的约指,从不套在司梦辰手上。他再次透过了自己的十指,看到的是别人的玉手。
他为她们一掷千金,体贴入微,他并不是不会付出的人,只是他付出的对象,不是司梦辰。司梦辰永远在一边,看尽他的温柔细致,一腔热忱,只是看着,从来不曾拥有。
司梦辰陪着顾子皓经历一场又一场伤心,在每个不归的夜里,打着灯笼走街窜巷,算准了时机出现在顾子皓身边——在最需要的时候。
顾子皓对他的依赖,是他努力得到的,这样努力挣回来的东西,司梦辰怎可能拱手让人?所以他愈加偏执地追逐着顾子皓心里的那个唯一。
可顾子皓问了——“大哥你可有心上人?”
……沈含祯的出现,最初不过为掩饰这一腔爱火。
他本就是敏感而烂漫的诗人,于是他编出了柳湾中那双盈盈盼目,绘出了湘裙上浅浅丁香色,沈含祯就这般,走进他的故事里。
有时候无心撒了一个谎,却要为圆这个谎,而不断地继续撒谎。顾子皓对沈含祯的兴趣,远超过自己想象。司梦辰将真的沈含祯与自己杜撰的那个混在一起,真真假假,顾子皓也一时难辨。分饰两角,书信往来,他是司梦辰,也是沈含祯。
他算好了沈含祯每封信该出现的时机,计较过每封信该有的内容,无一不是对顾子皓的控制——当顾子皓内心蠢动,往着司梦辰对立的那个花花世界靠拢时,就是沈含祯的信函到来时。他让沈含祯成为一个谜,可以左右顾子皓的情绪,吸引他注意力的谜。
当顾子皓问起很多事,司梦辰都只有“你不懂”来搪塞……他的确不懂,他怎么能料到这之中种种虚构。他当然会断言“你不会爱上沈含祯”。一来,世上本无这个沈含祯,二来,司梦辰早洞悉了顾子皓的凉薄浮浪,这样的人的钟情,完全不值钱。顾子皓这样的人,只会爱他自己。
故事编多了,人也有些恍惚,司梦辰时而会觉得,这世间真有这么三个人,三个人的纠葛,三个人的相守,三个人一起长长久久不分离。如白蛇,青蛇,与许仙那般……
他多么妒忌自己杜撰的沈含祯,为何她获得了顾子皓的关注与喜爱,而这些都不曾分给他司梦辰一丝半点……他在臆想中,已经杀死了沈含祯千万次。对,他就是要这样,如果顾子皓让他寒心伤心,他就杀了顾子皓的沈含祯,赐予他心痛!他要顾子皓一辈子,再也无法听见关于沈含祯的事,再也寻不得沈含祯的踪迹,他要他抱憾终身。司梦辰想了无数次,痴痴地笑了无数次。
……这怨毒之心,从一开始就伴随他了。
司梦辰早觉顾子皓行事作风浮夸奢靡,思维怪异又偏激,只恐任他这样胡为,只会害着他自己。天然的对亲近之人的责任心,迫他一次次去提点顾子皓,一次次给他引导,一次次想要去管束……却也因如此,招致了顾子皓的厌烦。
如顾子皓一般的纨绔,难免对人对事势利又自私。司梦辰为人低调,好清静,也不和自己本宅住在一块,难免顾子皓轻看了他的门楣。
司梦辰再记得不过,自己交游之人,皆是些风雅文士,少不得有才华横溢却又囊中羞涩的,大家聚会,无非流觞曲水,赋诗作画,品花论草,都是高洁雅趣。
而这些在顾子皓眼里,都是:“……一群穷酸,长得歪瓜裂枣,还这么多作怪。什么雅会,有金馔玉醅还是有珍馐万钱?这些东西,只在我们席间才有。你那些贫生寒士朋友能知道?”
好狂妄的语气,好肤浅的态度。在顾子皓眼中,才华只一废纸,清高不合丑人。美貌与金钱,是他衡量人的惯来标准,他虽不直说,但骂及了司梦辰一众友人,哪有不暗暗贬低了司梦辰的意思。
——“人家是从京中来的,有钱有家世,见多识广,自然他就是比别人金贵些。和金贵之人相交,自然用的是最金贵的礼数。难道要像每次同你一起似的,对月餐风,见花饮露?你要和他玩,你玩得起吗?”
最伤司梦辰脸面尊严的,便是这一句。平日里装得再好,再亲狎无间,也难免这句脱口而出的实话。顾子皓心中是计较的,他瞧不上司梦辰,再多的情感,比不过冷冰冰的铜钱。没有金子,入不得顾子皓的眼。
他伤到了司梦辰最珍视的清高。
他忘了占梦园的亏空,有多少是由司梦辰贴补上的,这一点,他却始终忘记计较过。
司梦辰的怨气,还在简何身上。
司梦辰一见简何,便本能厌恶——因为他们身上,有着一样的野心和心术。
简何比司梦辰手段更狠,无非在于,他还能让顾子皓为他花费金银。
世上总有这样的糊涂人,一个为自己省钱,一个为自己花钱,他们往往总是选择了花钱的那一个。
顾子皓糊涂最甚。
司梦辰屡次看着简何在自己面前用那些小动作显示与顾子皓的亲密,屡次看着简何故意编出各种花名支走顾子皓整夜,屡次看着简何若有似无地离间自己与顾子皓……
简何独占顾子皓之心,只有顾子皓不察觉。从来没有一次,顾子皓站在司梦辰一边,宽容司梦辰的嫉妒与多疑,理解他对简何的 ...
(不满与愤懑。顾子皓每一次都只会替简何开解分辩,再继续将银钱用在他身上。
从京师回来的简何,是金贵的,是该用好吃好玩供着的;从清和坊带来的司梦辰,是清寒的,是可以任其自生自灭的。这就是顾子皓冷冰冰的识人准则。
司梦辰的独占欲,与简何的掠夺欲碰撞,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一场暗战,可笑的是,在顾子皓眼里,谁都只是友人,谁都不构成这暗战的资格。
这边龙虎相斗不可开交,那边顾子皓,仍是思慕着沈含祯。多好笑,争来斗去,他们却都不是他心中所想。这场争斗,在顾子皓眼中,只如蛛丝软烟般可轻拂而去。
司梦辰曾想,此生与顾子皓必定是做不成鸳鸯鸾凤了,也不强求。他完全不在意顾子皓身边有多少个女人,只要顾子皓身边的男子,就他一个便够了。
管不住顾子皓心中要爱哪个女人,他只要自己是顾子皓唯一亲近的男人就好。无论这名头,是义兄或是至交,司梦辰都能心甘情愿,为顾子皓掏心挖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这是司梦辰的底线。
顾子皓触碰他的底线了。
当他在那个早晨,惊愕地发现顾子皓与戏子同眠,方知顾子皓对男人亦是可以的。
一瞬间所有的不安全都爆发,只觉得置身荆刺中,四面楚歌——如今可以与他抢夺顾子皓的不光是女人,男人也行了……司梦辰无比惶恐,焦虑不止。
再加上个简何,成天在自己面前有意示威,明着暗着拖住顾子皓,更坚定了司梦辰这样的判断,他如惊弓之鸟,成天都处在忧心忡忡之中。他无法控制地去盘问,去争吵,去确定自己的地位是否还牢固。
却这般将顾子皓一次次愈推愈远,与自己疏离……
——“你们谁让我觉得相处得舒服我就和谁好,谁做鬼做怪让我烦,便滚罢!”
又一次盘问后,顾子皓暴躁道。
在顾子皓心里,自己竟然要和简何比的不分高下,自己这么多时日对顾子皓的好,却不能为自己赢得一点分量……
年轻的心上人,凉薄如斯。从不懂计较人情冷暖,只知今日的烦与不烦,计算不到过往将来的好与不好。
“留园,留园,是能留住人的园子罢。如今园子里,可住进了你心上那人?”
他佯作沈含祯写的信里,曾这般问。
顾子皓的留园里,住了他;顾子皓心里那座留园,他却始终走不进……那座留园的钥匙,或许只在这虚妄的沈含祯手中……
而只有他借住的留园,却终于迎来了第二个住客,简何。
顾子皓将这原来只分享给他司梦辰的留园,也分给了简何。
……这座园子,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一砖一瓦,都已与他司梦辰相关,是他司梦辰的独有之物——这是顾子皓分享给他,只给他的留园……
——只留有他和顾子皓两人记忆的留园,只容他一人独占做半个主人的留园,佐证着他的特殊与唯一的留园!
……打破了。ww
他不是唯一的了……
留园多了新住客,他不是特殊的了,就连着唯一剩下的特殊,也被打破了……顾子皓将只属于他的东西,硬生生夺了过来,毫不吝惜地分了一半给别人。
顾子皓背叛了……他让简何的介入,背叛了他和司梦辰之间所有的默契。
顾子皓,是个叛徒。
……留园倾覆,无地立足。
司梦辰只觉心寒彻骨。
他趁着修缮之际,将园名擅自改了——
占梦园。
——司梦辰占据之园。
多好笑又多无力的抗争……以为改个名字,便能改变什么。他司梦辰能做的,竟仅仅只有这些……
可确实有东西改变了。
那之后司梦辰连夜噩梦,逃不出的恶魇,搅得他整夜不得好眠。
梦魇中,一串串魔音入耳:
——“我们已感受到你的哀愁!……把你的深愁换给我们,让我们助你报复!”
——“杀了他罢!杀了他,他是你的忧愁的本源,是你痛苦的祸根,只要他死了,你就不必再挣扎痛苦了!杀了他罢!”
——“将你的心交给我们,筑一座城池,困住他,在你的愁城之中,只有你和他,他完全属于你了!下鬼域,筑一座愁城罢!”
……
……鬼域愁城找上了司梦辰。
“……所以你便与鬼域愁城联手,设计让顾子皓进入愁城,好困住他?”秦玉凌问。司梦辰的嫉恨之心,果真到了这个地步?
司梦辰惨惨地笑出声来:“……呵呵……果然在你们眼中,司梦辰就是如此小人么……不怪乎顾子皓认为我心狠手辣,你们亦是如此罢……可悲啊,我真可悲……”
司梦辰眼眶有些雾气,之中亦有过多的无可奈何和委屈愤懑。
“我要杀人,并非是因愁城找上我……是因不被理解。我好恨……”
愁城的魔音,一遍遍挑拨司梦辰的怨恨之心,夜夜如此,夜夜不休。
司梦辰本就心重眠浅,又这样恶魇不散,终日里精神便更差些,亦时常不由自主,好似被牵引着一般,魂魄出窍。这样下来,一颗心更加恐惧忧虑焦躁,疑神疑鬼,惊魂不定。
每一夜他都好似置身混沌之间,周遭鬼影重重,团团将他围住。
“怨恨吧……让你的嫉恨之心,筑成愁城,将他困住吧!杀了他……拖入鬼域愁城罢!”
……怨恨么,自然是怨恨的。是啊,司梦辰已经无数次在梦中将顾子皓杀死再自杀了。只要顾子皓死了,就再也不会被别人抢走了……他的命只属于自己……
只属于自己……
——“滚!滚!”——司梦辰在梦中撕心裂肺地大喊,拼命挥舞四肢,驱赶着周围的鬼影:“闭嘴!——闭嘴!……滚开!”
……他不能。
他不能杀顾子皓。
他只是个文人,心怀无限悲悯,又本心向善的文人。他一只鸡都不曾杀过,又怎会去害人,更何况是顾子皓。
他一次次在梦中被鬼缠身,一次次拼死抗拒着恶鬼的教唆。天知道他顶着多大的压力,受着怎般的煎熬。
他去东桓寺听佛诵经,希图这经文梵唱能清楚不安,佛门清圣之气能抵御那些恶鬼。
只是愁城的噩梦,仍旧纠缠不休。
司梦辰一面强压着夜晚恶魇给他造成的痛苦,一面处理着与顾子皓愈来愈乱的关系并忍受种种有心无心的伤害,一面扮演着沈含祯还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成为顾子皓心中的唯一……
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终于挨不住一病不起……
在烧毁沈含祯那封信后,顾子皓怒骂一通摔门而去后,司梦辰亦昏昏沉沉,只觉大限将至……
恶鬼 ...
(又围在周遭,开始游说挑拨。
“杀了他!杀了他,你的忧愁便解了!”
“你快死了,只要你杀了他,筑起愁城,便能保你一命!”
“……杀了他!”
“杀了他……你能活……”
……
司梦辰拼命挣脱,拔腿狂奔而去——
那些恶鬼就在身后紧追不休——
终于跑累了,便蹲□抱头痛嚎:
“——滚!……我不能杀他,我不会杀他!滚!……”
鬼怪们嘲弄,笑得鬼影飘摇:“傻瓜呀……傻瓜呀……杀了他,你就能活啊……去吧,去杀了他罢……想一想他对你的坏,想一想你对他的好,公平吗?”
公平吗?……不公平。
“想一想他爱的人,是你吗?”
是我吗?……不是。
“想一想若无沈含祯,他可还会对你好?”
可还会?……不会。
“想一想他对简何的好,是不是比过你了?”
是不是比过了?……是。
“想一想他是不是嫌你缺金少银了?”
是不是嫌了?……是。
“想一想他是不是在玩弄你,餍足他的欲o望?”
是不是玩弄?……是。
“想一想他是不是在利用你,替他当牛做马?”
是不是利用?……是。
“想不想杀了他?”
——想不想?……
……想。
积怨的灰尘已蒙蔽司梦辰的双目,杀心被激起。
他向愁城之鬼讨要了一段阳寿,支撑着身体,回到占梦园中。
满身杀气,却在戏园子外涤荡无踪。
……唱的是那处《白蛇传》。
“是谢女情思,正忧葵时候,一夜月浓风骤。翠黛哀怜,解语少、知心怄……姐姐,要到哪里去?”
“犹记韶光,温语简轻灯豆;恁作成,今恨休休。再相问、尚识吾否?辜负了,千载苦修,都化作,梦僝歌僽。不如归青山绿水,独到白头。从今与汝各自天涯,两不相干。青儿,吾回山里去了……”
……白蛇,要归山里去了……
司梦辰沉沉叹息……
小青啊小青,我的亲姊妹,怎能亲手杀掉你……
归山里去罢……反正已是将死之躯,又何苦再生杀戮……
到底,我只是一条疼爱你的白蛇……
青儿,我要归山里去了……
所以那一夜,杀戮变成了道别。
司梦辰背弃了与愁城之约,他放了顾子皓一条生路,把自己逼上了死路。
不是不知道杀了顾子皓,自己就能活;不是不知道将顾子皓的魂魄拖入地府愁城,便能困住他一辈子,相守一辈子……
他做不到。他不要。
这个被顾子皓视作蛇蝎的司梦辰,却不舍得伤他分毫……这个想要厮守的司梦辰,却高傲地不屑用困住的方式,达成相守之愿……
到头来,终究不忍心。
这个司梦辰,只是这样无力又悲哀地认真撩起一帘,悲壮地道别……
最后的最后,天亮之前,他都希冀着,顾子皓能了解自己的牺牲与挣扎,希冀着顾子皓的一丝留恋……
可顾子皓道:“……只是我,无法与你继续做知己了。我很累。”
他没有留他,反而是赶他。
而当司梦辰用赴死般的悲壮,诚实地道出自己深藏已久的恋慕,他得到的并非理解和宽容,而是顾子皓惊骇得好似五雷轰顶,又恶心得翻江倒海的神情……
一瞬间司梦辰明白了。
原来自己所有自以为是的温柔宽和,都是白费……
顾子皓才是真正冷血之人,他无视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他恶心自己,他只沉溺在自己欺骗他的恼火之中……
顾子皓,果然从来都看不见别人的痛苦。到最后,也还是如此,没有一丝改变。
司梦辰的冥途已开,却只得到顾子皓满心的恶心,没得到一丝半点留恋。
原来自己的思慕之心,这满满温暖的怜心和眷慕,只配得到,恶心二字之评。
恶心啊……
这些年来,肝胆相照,掏心掏肺,无微不至……都是不中用的。最后不过换来了,一副恶心的表情。
这一刻,司梦辰是真的冷透心骨,失望彻底。
怨恨陡升。
背叛愁城之约,司梦辰惨遭报复。魂魄被拖下九泉,受炼狱火煎,偏偏那些恶鬼不让他速死,天亮后仍将他魂魄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