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梦辰神思恍惚，亦不知如何自处。思及顾子皓，便觉心内大恸。被他厌恨，实在是愧疚；被他放弃，又实在是可恨。
那些恶鬼仍不罢休，照旧挑弄他那颗敏感多虑的心。
“后悔吧，离开了他……他可不会难过的呀，他一定在与简何他们吃喝玩乐呀……”
“他转眼就忘了你了，你一离开，正中他下怀呀！”
“回到他身边乞求吧！卑贱又可怜的人，求他让你回到他身边呀！你离不开他！”
……
司梦辰捂着心口，在那些业火灼烧中哀嚎：
“我只求一死，我只求一死，让我摆脱这相思苦恨，求求你们，让我死！”
在被这恨火烧光之前，让我死……
鬼怪们笑得癫狂：“……便是你死了也没用，你这强烈的恨意不除，死后必定化成厉鬼，纠缠不休……”
司梦辰之心沉沉坠落，往那地府阴暗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他想自救，他想逃，他试了千万种办法杀死自己，却每每被愁城阻拦。
活不成，死不得，受炼狱火烧之苦，司梦辰快崩溃！
他比任何人都能预感要发生什么，他多么不期望，不期望自己变成那样面目狰狞的厉鬼，去复仇索命，他自己都不能容忍那样的自己！
谁能救救他，谁可以救救他，谁能渡他出这火海，将他心上的枷锁斩断？……
聪明如他，自然知道解铃还许系铃人，他只得硬着头皮腆着脸去找顾子皓。
……他给他写了信，只希望顾子皓能解他心中郁结，让他安然于世，不再受那狱火煎烤……在他变得面目全非之前。
可他只得到了顾子皓果断的拒绝……
又七日去寻顾子皓，再次吃了闭门羹，还有一个冷冰冰的“滚”字。
顾子皓不救他……顾子皓竟不救他……
司梦辰的怨恨沉沉。
顾子皓，竟从未看见过自己的牺牲，从未理解过，自己在那些善恶徘徊中所作出的努力抵抗，拼命挣扎……他这般纠结这般顽强这般尽力，而顾子皓，不懂他。
炼狱的折磨愈重，司梦 ...
(辰的恨心愈重。又七日后，司梦辰便是醒着，也觉得浑身烧灼。心中好似有把烈火，焚烧不休。
而他置身火海，无路可逃。
救救我……救救我……
预感大事不妙，自知再无法抵抗这心头火，司梦辰跌跌撞撞，奔向顾子皓的宅子。
眼泪一直在淌，怎么都止不住，却又浇不息烈焰，只将火头激得越高……
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你听见我的呼救了么？求求你……
他在火焰的中心，跪地乞求，撕心裂肺，泪洒襟袍……
他那样无助，那样乞求，那样卑微，只求顾子皓一句话，一个字，救他出这火海！
占梦园的管家告诉他，顾子皓同那简何吃酒未归呢……
……
——救不得了，救不得了……
救不得了……
他果然和简何形影不离了，他又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将自己狠狠抛进了深渊，他不救自己……他不救！……
火海滔天，烈焰如蛇，司梦辰静立之中，身影伶仃，血泪交纵。
不觉得疼，不觉得痛，不觉烧灼。还怕什么，他自身的火，早已烧过了这炼狱之火——
——那怨恨之火。
……这怨恨之心上燃起的火，已将他皮肉焚烧殆尽，哪怕是骨殖，都带上了怨毒……
早在那一刻，司梦辰就已成了真正的厉鬼。不被谅解，不得救赎……
“……此后，我也不知怎地就到了愁城之中，用土石的模子，筑起这样一座城池……没想到居然成真……我的骨殖埋在这座城中，客死异乡，我不甘心……若还有心愿，我也只是希冀，能让我的尸骨回到人间，好好安葬……而已。”
这死在愁城的怨鬼，尸骨未殓，不得救渡，难归轮回……秦玉凌忽而有些心酸。
“何须诳言。若只求安葬，又何必每每伺机杀害顾子皓。”未靡冷声质问。
司梦辰又凄然摇头苦笑：
“……这怨恨之心，始终不受我控制……只要我一日怨恨着，一日就忍不住想将他碎尸万段。可我每一次去寻他，本意却只是想让他寻回我的骨殖……不敢让他察觉我现在的情貌，只得装作沈含祯去寻他……”
便连做鬼，都还要装成沈含祯……
这个在乎脸面，又自卑自贱的司公子啊……
怕被发现，已身为面目可憎的厉鬼，怕被顾子皓拒绝，尸骨永不得安葬，他连做鬼，都要披上那袭丁香色衣裙，化身沈含祯，去骗一个收骨殓尸的人……
可每次真到顾子皓面前，怨毒之心便侵蚀了他。他无法控制地去掐住他的脖子，要置他于死地，要成全自己这报复之愿。
……可他每次，都在险些被挣扎中的顾子皓打下面具后，不得不吓得赶紧逃……
他竟如此胆怯，如此要脸面，清高如他，怎能忍受被人看见这样被憎恨扭曲的嘴脸，怎能让顾子皓知道，自己，已化身为可怖可恨的厉鬼……
他害怕被发现被拆穿，他害怕这最后的脸面，也丢个精光……
多可恨啊，这成为厉鬼的自己……
司梦辰时常对着愁城的水湾，痛苦愁泣不已。恶鬼之躯，怨毒之心。他再不是那清傲如鹤，文采风流的司公子了……他只是这暗无天日九泉之下，一个身心俱毒的鬼，不得救赎的鬼……
多可恨啊，多可恨啊……为何偏偏是自己，偏偏是自己变得这面目全非的模样……
好痛苦啊，好痛苦啊……
“……如今顾子皓已下到愁城，你的骨殖埋在何处，让他挖了带出安葬罢。”秦玉凌听罢原委，着实不忍，便道。
司梦辰阴森森笑道：“他方才已经看到了我是谁……知道了是我，不是含祯，他恨我如斯，岂会将我骨殖带出？”
司梦辰霎时戾气逼人，阴鸷道：“死吧！他既然来了，索性就与我一道，死在这罢！”
秦玉凌闻言大愕，未待开口再劝，司梦辰已然杀气冲天，目色通红！
一道剑气登时扫向司梦辰，未靡不由分说，已御剑而上，直斩司梦辰首级！
却被司梦辰双手挡下，司梦辰毫发无损。
——这厉鬼好生厉害！
未靡起手再攻，猛提元神，化气为剑，连招仙术向司梦辰打去。
司梦辰邪气通天，竟成一股雄浑之力，未靡仙术一一化解，再祭起鬼界咒术，霎时没了踪影！
“走，回顾子皓那！”未靡毫不迟疑，径直拎了秦玉凌瞬移而去。
顾子皓仍在居处，看来司梦辰还未及过来。秦玉凌松了口气。
略思忖了下，仍是将方才司梦辰所述一一转告了顾子皓。
果不其然，顾子皓听罢，呆若木鸡，愣愣坐着，一言不发，好似回不过神来。
秦玉凌没去劝他。
换做任何人，都会如顾子皓这般反应罢。
愁城之水，缓缓流动似泪，愁城的柳枝，挂不住一江哀愁，屋外仍是霪雨霏霏，点点敲人心门……
顾子皓一动不动，只看着窗外，似一尊石像。
秦玉凌知道他为何难过——
若爱了这么久的沈含祯，只不过是梦幻一场，是镜花水月，是那书中的闺秀，是那戏里的佳人……永永远远无法真真实实走到你面前……你作何感想？……
不会有人住进他的留园，他心中那座留园的钥匙，也遗失在这个骗局中……
顾子皓被骗了，骗走了所有的爱恋。谁知道他为这一个谎言，付出了多少心血，做出了多少傻事……笑话啊……
他爱的丁香色是假的，他爱的梨涡是假的，他爱的挥动柳枝的人是假的……
他爱上的，从来只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个活在故事里的假人……
这样的悲切，旁人亦能理解感知。
所以秦玉凌不去打断他的悲伤。
入夜之后，顾子皓终于挪动了身躯，转过头来，眼睛已是木然。
他走到床榻边躺下，像是要睡了。
只是秦玉凌恍然听到，他微不可闻地轻轻道了一句：
“……他死了……”
……想来是幻听罢。
又过了一个时辰，未靡忽道：“来了。”
烛火微弱，飘摇不定，一阵阴风扫过，周遭顿时戾气冲天。
厉鬼司梦辰穿门而入。
衣着艳丽，手执诗笺，面容妖冶——这才是厉鬼的本貌……
“呵呵呵……顾子皓，我来取你的性命了。”厉鬼狠声道。
顾子皓坐在床沿，不惊慌，不恐惧，只是直直望着他，目光复杂。
司梦辰先一指秦玉凌，秦玉凌便觉又被钉住般，无法动弹！
“既是已死之人，便该安处黄泉，休得害人！”
...
(屋内未靡阵法早已布施，如今念起咒文，堪堪锁住阵眼中的厉鬼！
未靡突入阵中，电光石火间已和那厉鬼过了几十招，只瞅着司梦辰露出破绽之刻！
缚妖索正要出袖之时，刹那间不知从何处窜出两只碧绿蝴蝶，猛然冲进阵中！
——破！
未靡阵法被破！
司梦辰瞬时扭转战局，一个鬼咒，未靡的五象锁元阵反噬，将未靡锁住在阵眼之中！
未靡旧伤再发，竟呕了一口血，不得不硬撑着勉强盘腿坐下凝神。
“未靡！”秦玉凌大骇。
这下糟了，若是司梦辰动手，这屋内无一人能逃出生天！
司梦辰癫狂地大笑，绕过了未靡，缓缓走向顾子皓：
“哈哈哈哈……顾子皓……如今谁也救不得你了……”
顾子皓倒也不躲，冷冷静静地注视他，任他欺身而上，任他掐住自己的脖子。
司梦辰双目圆瞪，双手青筋爆出，表情狰狞，凄厉无比，叫道：
“好恨啊……我好恨啊……死吧……死吧！”
顾子皓丝毫不挣扎，任他猛掐，面色由红转青，将要窒息，只是目光一直不移，还是注视着。
……秦玉凌突然看不懂那样的目光。
司梦辰忽而更为急躁，嚎叫道：“为何不反抗！你不是恶心么！你这么想死？呵呵……死了，陪你的含祯姑娘么？哈哈哈哈……”
激怒顾子皓的话语，却只换来顾子皓更为复杂的眼光。
司梦辰气息有些慌乱了，目色一凛，恶狠狠道：
“那你去死吧！死了，就可以见你的含祯了！死吧！”
双手越掐越紧，一心置顾子皓于死地：“我好恨……我恨你……死吧……”顾子皓危在旦夕！黄泉路大开！
顾子皓终于费劲地抬起一只手。
他快不能出气，却仍将那只手，尽力地伸向司梦辰……
……是挣扎？是抽搐？或是什么？……
不是挣扎，不是抽搐，不是临死前要给的暗示……
只见那手，就那般轻缓温柔，伸到司梦辰面前。就那样，轻轻抚上了那张因怨恨而扭曲的脸庞……
……懂了……顾子皓那样的目光，终于读懂了……
“……梦辰……”
……一声唤，厉鬼逼命的动作霎时停住，就这一声唤……
那手，竟然还停留在自己面容之上，触感温热而柔软：
“……抱歉……”
……一声嘶哑的抱歉，化解了所有戾气……
……抱歉一直忽视你，没有在你需要时出现过一次；抱歉这么久霸占着你的好，不曾给你回报；抱歉让你一个人埋骨他处，孤魂飘摇；抱歉从来不懂你的难处，只知道一味怪你怨你……
抱歉，伤害了你……
抱歉，我一直不曾给你，你想要的……
抱歉……
沈含祯只是个梦，美梦再梦，碎了就碎了，终是虚妄……这世间一切，其实在“司梦辰已死”的消息面前，都那样微不足道……
顾子皓也是到如今才方知这点。
你怎能死了？……你怎能就这般死了？你怎能就这样将我抛在这没有你的世间……在我还不懂得珍惜的时候……就这样死了……
他看向司梦辰的眼光，头一次这般认真而凝重，头一次这般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头一次这样悲悯又疼惜……
只属于司梦辰的目光……
这么久来，终于不再是透过这个人，去看沈含祯……而只是真正在看这个人。他爱沈含祯，为何就一直抗拒爱上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司梦辰呢……他这样害怕，爱上他。如今他终于，敢看着他的双目，而不是思想沈含祯了……
只可惜，晚了这么一些时候，又只剩这么短的时候……
司梦辰松开了手，长长地舒了口气，泪珠抛洒……
不报复了，不怨恨了……
解脱了——
四目对望，不言不语，目光流转间，是一人一鬼，阴阳两隔的距离……
其实，只要这样一个温柔的手势，只要这样一个理解的眼神，只要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他就能够得到救赎……
怨恨的消弭，只是如此简单。
……我所要的，只是如此简单而已……
只惜，这样的救渡，晚了那么些时光……
司梦辰的身影渐渐模糊，他的灵魂终得救渡……
直到他消失的最后时刻，顾子皓的目光都与他交叠不分……
前尘一眼带过，琴台上的同心锁，月夜下的棋局，冷巷中的灯笼，柳湾中的那抹丁香色……不必多言，光是眉目之间，我们就都能看懂了彼此……足够了……
青青，吾回山里去了……
那日在占梦园的山茶花田中，顾子皓挖出了司梦辰的尸骨。
好生地用锦衣包着，抱在怀里：
“我要回人界去……你们呢？”
“我二人只等这愁城结界消失，继续行路呢……”
“愁城本无结界。”未靡道：“它是司梦辰心中愁结所化，他是自困愁城之中……如今心愿若遂，愁结解开，愁城定然不复。”
“嗯。”秦玉凌思及这愁城自困的司梦辰，总是心下一痛。大约这人与自己，有那么一丝丝共同之处罢。
愁城之雨停了，天边懒懒地一道斜阳。垂柳依依，挂不住那夕晖一缕，丝丝条条，轻拂着关于愁城的故事。
秦玉凌问道：“他的骨殖，你要如何安放？”
顾子皓抱紧了那一怀枯骨，淡淡道：
“……我会将他的骨殖接进留园，葬在他的花田边。”
秦玉凌笑了。
……他心里那座留园的钥匙，或许早在他手中了。
——“……你说，青蛇爱上许仙，是因为她本就爱许仙，还是因为她爱的其实是她姐姐，故而才爱许仙？……”
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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