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岳母不答应去女婿的别墅住,说自己会克服悲痛的,因为悲痛在她的大半生里始终如影随形跟着她。焦和平只好作罢,另起一个话题:小龙是马上知道妈妈死了好,还是以后知道妈妈死好?他担心儿子不喜欢妈妈,知道她死了会幸灾乐祸。“我也担心。还是以后告诉他吧。”老太太说,“从今天起,我尽量通过给他讲故事,暗示妈妈去遥远的地方了,要过好多年才能回来,他要在暂时没有妈妈的情况下一点点长大。这样说,他反而会想念妈妈了,妈妈从前再不好,也给忘掉了。等妈妈在他心目中变得完美了,再告诉他妈妈死了吧。时候要强调妈妈是赶去接他回家的路上碰见车祸死的。我可以要求邻居家、幼儿园和方方面面的人予以配合,不对孩子说妈妈死了。”“妈就是妈,考虑得很周到。我同意!”经过亲人出事的悬崖峭壁了,老太太执意要下车去看一看。焦和平劝说无效,只好答应了。给撞断的石栏重新矗起来了,用的仍是脆弱的砂岩,有些新,与两边风吹雨打过的旧石栏有明显的差别。老太太是退休教师、知识女性,站在石栏前,俯视下面看不见的大海和前方星星点点的洋面,稍稍改动屈原《招魂》里的句子,哀而不伤地说:“魂兮归来,大海不可以止些!波涛滚滚,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回到车跟前后,她狠狠拍着车门说:“车子,车子,纯属多此一举!”回到车上,继续驱驰,她说早就预感到女儿有可能要死,不是通过“全自杀”,就是通过“半自杀”。焦和平对全自动、半自动概念相当熟悉,却不知道什么是半自杀。“想解脱又不敢,索性让车子快跑起来,替她作主。”“天哪!”“她过于美丽了,从前又过于辉煌,忽然当了全职太太,角色没转换好。当初真不该让她学芭蕾!”“是我不好,不该让她这么早生孩子!”“你大了,能不要孩子吗?她是你的妻子,能不替你生孩子吗?是她自己不好,舞台上踮着脚尖演公主,到了台下都不肯放下公主的架子!”到家了,老太太不让焦和平搀扶进去,免得聪明的小龙看见父亲提前从日本回来,猜到家里出事了。她独自进了门,对他说:“去吧,别太难过了,我还有另一个女儿,小女儿。”回别墅路上,焦和平一直在琢磨岳母方才的话到底是“去吧,别太难过了,我还有另一个女儿,小女儿”,还是“去吧,别太难过了。我还有另一个女儿,小女儿”。如果是前者,就明显具有逻辑联系:你就别太难过了,我的小女儿你完全可以娶她嘛。然而他无法陶醉在这种解释里了,因为交警小叶的那一番话不能不引起他的高度重视。他清楚地知道他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自己。他回忆老慈的前后表现,觉得他稍后回来纠正小叶的说法,只能说明他的身份也是大可怀疑的。“他们真的是交警吗?”他将车倒入别墅车库的时候问自己。他在书房上网了,给“洪水滔滔”留了言:“另一半马上支付。有个条件:打听一下交警大队是否有小叶和老慈。他俩刚陪我去看了太太。小叶很嫩,居然盘问我!老慈很老了,处处弥补小叶撞出的窟窿眼!”他跟洪水滔滔从未谋过面,生意的洽谈、价格的商定和方案的确立都是在网上完成的。留完言,他下线去睡了。卧室的窗户还开着,他坐上高高的吧椅,知道前天晚上太太一定是坐在这把椅子上等他的电话和舒逸文的电话的。他久久看着大海,感到凛冽的寒风针砭入骨。卧室里到处都都是太太的照片,只有结婚照片上有他。照结婚照的时候,他是幸福的,搂着她,站在她背后,她则坐在一把精致的椅子上,一身婚纱,微笑里却夹着一丝伤感,大概是预料到了现在的悲剧性命运了吧。接着,听见一段语音电话了:“想死你了平!你在日本还好吗?饮食还习惯吗?谈判还顺利吗?回国还跟我见面吗?好了,不打搅你了。亲你!抱你!要你!但愿一个礼拜不见,你没变成一头大怪物!”他一阵甜蜜,一阵神往,耳畔又响起老太太的话了:“去吧,别太难过了,我还有另一个女儿,小女儿。”他在天崩地坼的压力下一觉睡到了天亮。他很得意,将这种能力归功于创业至今,已经养成处变不惊的性格了。因此,他想像自己又碰见小叶了,冷笑着对他说:“暂且不管你是不是真姓叶,反正你不该那么跟我说话!我太太是我杀的又怎么样!创业难,守成更难,老天爷知道我别无选择!”稍后,洪水滔滔用新的手机号给他发来短信了:“看见留言,答复如下:交警既有小叶,也有老慈。我保证就算警方有所怀疑,也将陷入死胡同,因为具体干事的人没见过我,正如你没见过我一样。放心,我们是高智商的专业人士。”“很好。”他回复说,“给我个新户头,我马上打入剩余费用。”岳母也打来电话了,告诉他:“昨晚小龙醒来后,我给他讲故事了。他一个劲问妈妈去遥远的地方,是不是等于不回来了,如果将来回来她变老了,他变大了,他是不是还认得她。孩子的想像力特丰富,说了一句特有意思的话:“妈妈要是去了遥远的地方,就活在小姨身上了。我觉得奇怪,问他怎么那么想。他说小姨叫‘遥远’,老妈去了‘遥远’的地方,老妈不就变成小姨了。”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