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啬的声音也静缄了下去。这才明白了碧棠让他帮助清秋这句话代表的含意。
沉默了一会,他将早先写好的二封信笺交给碧棠。嘱咐道:“这里既已不安全,你先逃出去吧。这二封信你找个贴心的人快马递到京城,分别交给大司马长春大人与老太傅沈大人,让他们对你爹爹一事代为周旋。这二位大人是早年最爱护我的人,也是庆和元年幸免于难的老大臣中的二位。信虽没落款,但他们看到自然明白,他们若念旧情,自然尽力;若是避门自保,也需怪不得他们。”
碧棠接过,却说:“我留在这里,不走。”
李啬不由得对眼前单簿的女子心生怜惜,终于叹息道:“这里有我,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尽力周旋。这里已经不安全,清秋一时半刻走不开,你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碧棠,无论封老爷子一事如何,听我一劝,带着清秋远远避到江湖中去吧。帝王眼中,不分对错,只有,想杀与不想杀之人。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遣散你手下那几个追随封家的老兄弟吧。我的力量没有多大,但对此事,但凡我还存一口气,有一丝希望,必倾力而为。”
碧棠的身子摇晃,几欲摔倒。她说,不。
那些都是她至亲的人啊,她怎么可能如他所说那般冷血。
“就算你一意孤行,救出封老爷子又如何?你想一想,你爹爹一世英名,甘愿过那东逃西藏的逃亡日子吗?那在他眼中是鼠狗行为,只怕比杀了他还令他不齿。并且,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想想清秋吧。”
碧棠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眼里空茫一片。
该说的,都已说尽;她最终的决定,却不是别人能强自左右的。
罢了,李啬掉头走进了清秋的房间,手一掩,咔嗒锁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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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夜,官道。
十几匹快马电闪雷掣一般,以极快的速度驰过。
那马,是极稀贵的大宛名马,鬣至膝尾垂地,云蹄一跃三丈。
领先的男子,身穿红边暗色骑马装,寒玉一样的脸三分凝定,七分欺霜赛雪的艳丽。
夜一样的发,妖一样的瞳,春花一样的唇萼。
他的眼光注视前方,坚定,锐利,义无反顾。
每挥一鞭,便接近了一步。
暮春将过,他想,这个夏天,会过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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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清秋肉体上的欢契,早便有了。
一开始,可以说是他先引诱了他。
清秋表面英姿洒爽,温文好礼,内心里实则心气高傲,拒人以千里之外。
他出身是西陆附庸国归月国人。原来也是极显赫的世家,熹帝十七年时降服我朝。他的父皇后来赐给了他一门朱姓。
清秋自出现在太学第一天起,一直便是那群膏梁执绔眼中的焦点。
他的容貌有着少见的俊美,皮色白皙细腻,眉眼朗若辰星,唇瓣嫣红。韶好更胜女子。
他经常一身白衣胜雪,漫步在那烟柳笼翠之间,一剪背影,能让最不解风情的木头呆子也失了心魂。
他的十指修长剔透,指甲洁白莹美。那班执绔不只一次暗地里畏亵地将他与章台巷名倌相提并论,一身凝脂梨花白,一点朱唇雪里红;那样的身骨,真是玉石彻成,如此颠龙倒凤,怕是比那初经人事的撞击还要销魂蚀骨数倍。
很多人都在觊觎清秋,可是,清秋这朵含露的娇蕊,却带着刺人荆棘。他的寒星镖下,不知道无情击退过多少狂蜂浪蝶。他从来没有人让人得逞过,只除了他。
这世间,风光与落魄,有时不过是行差踏错了那一步。
清秋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便是遇到了他。
李啬时常在想,如果不是他的招惹,如果不是“他”的忌恨,清秋他该有怎么样的前程似锦,娇妻美妾,如何的快意人生?
当时,皇子间夺嫡的争斗以渐浮上台面。他仗着父皇的特别宠爱,六岁便登上了太子之位;可是在他的上面,还有一个对皇位一直虎视眈眈的大皇兄。
说起来,收下玉楼与清秋,都不过是他与大皇兄明争暗斗之下的产物。
玉楼原是大皇兄心爱之人,却为了在他身边布下一颗暗棋,煞费苦心地将人安Сhā到他身边。可惜大皇兄选错了人,赔了夫人折了兵。玉楼以差点付出生命为代价,选择了心中的天神。
后来大皇兄的眼光放到了光芒渐放的清秋身上。除了看中了他的美色,也是有意要借用他背后所代表的归月国力量。只是,大皇兄有掠夺的野心,却没有礼贤下士的心肠,在这件事上,他又用错了方法。
他将清秋骗到了章王殿,在酒里下了强剂的催|情药,想逼迫清秋屈从受犯。
在最紧要的关头,他救下了清秋。
自詡为君子的人,永远不会趁人之危。
他给清秋备下最华贵的玉床,给他送去了最美丽的宫女。
相处熟了之后才发现,清秋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待自己十分刻苦严格,也十分自律,不计居室简陋,不嫌粗茶淡饭,更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因此时常给他取笑无趣。
让一个人效忠的方法,就是收复他的心。那个时候,他还太稚嫩,不擅使所学到的那些帝王之术,恩威并济。只知道用最直接最拙劣的方法,攻心为上。
李啬故意跟他示好,故意接近他。他会兴之所至,突然出现在他沐浴的时候,给他递过一方香帕;会在他月夜舞剑之时,为他引箫伴奏,时而一腔豪情,时而婉转缠绵。清秋就这么一步步入戏,连他也分不清楚,最后的清秋,究竟是因为太华沐池薰的暖玉香动了情,还是那一夜剑舞零落的飞花迷了他的眼,骄傲的他甘心地献上了自己的身体。
清秋说,玉楼待你真是情深义重,但是我,也可以。
他说,你为太子我愿当你侍应;他朝得承大典,我愿为你殿下之臣,这一生我将矢志不变,但愿你不会相负。
李啬说,我们都会在一起。
是的,当时,他真的单纯的认为,玉楼,清秋和他,会一直一直那样下去。
可是,最终还是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化了。
他与玉楼,清秋是完全不同的人。可是很奇怪,自看到那人第一眼起,他便经常拿他同身边的人比较。
开始,是拿他与玉楼,清秋比较,后来,却是拿清秋、玉楼与他比较。
他用狂桀不驯挑衅他,用年轻妖魅引诱他。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刺激有趣。
身边的人都劝,这少年将会是东宫的痈疽恶肉,一旦发炎,将会是他心腹大患。
而他,回应的只有一再纵容。
无论他做了什么,玉楼永远都只有温驯顺从;清秋却是在这个时候逐渐地疏离起来,在某一天,他甚至连身体也不愿意让他再碰了。当时他诧异,可是欢爱本来就是建立在你情我愿的立场上,他尊重他的决定,却惟独忘了问他,这是怎么了?
假如,他不是将那场相识当作一场游戏,他会正视到清秋眼中渐现的认真与痛色。
当时处处不经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少年,从来没意识到这一场让自己颇为得意的窃玉游戏,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伤害。直至,当他也尝试到了情动的滋味,默默地记挂住了某人,为他一句话,一个笑而辗转反侧的时候,那个人,给了他最锋利的一记背叛之箭,他看着他血肉模糊,无力反抗,微笑着说,这不过是一场游戏的时候,他被彻底地击溃。
这些年来,背负着这一段段往事的牢笼,流浪过,接触了更多的世情,渐渐也看开了一些东西,他却惟独不能原谅自己,当初对清秋的那段伤害。
但愿还来得及对他说那一句话。
清秋,原谅我好吗?
自此,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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