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帝正是而立之年,欲立自己皇长子凰昱为储君的消息一传出,朝内外都是一片恐慌与猜忌之声。近些年来帝身体每况日下,莫不是随时准备驾鹤西去?
按照章程他们该住进驿馆。司仪的官史却道驿馆最近正在修膳,为不怠慢尊贵的归月国主,陛下特地指给了金河殿为众使休憩处所。清秋听罢没有言语,仅仅是私下冷笑数声,转头望定李啬,却见他遥望着西陆皇宫,神情里几分茫然,几分伤戚。
他们来的时间有些逼仄了,当日正是储君授冕大典。李啬沿途劳顿,一入了金河殿便直扑锦床而去。待醒了已经傍晚时分,清秋观礼回来,正倚在床椽间静静望他,神色柔和。
“正要唤醒你。凰帝办了洗尘宴,赴宴的时间快到了。”
宫人送来洗濯用具。李啬见他没有避闪的意思,也没有扭昵径自褪了衣衫,泡到热水里头。热水泡着花瓣香气蒸氲,清秋撩开他半边湿发,从后环着他的身体,将头埋入他的肩窝,沿着锁骨,细细亲吻。
李啬弹了一片花瓣,香风自清秋鼻息间掠过,眉心一凉,花瓣没个依附掉落,空遗眉心迅速变冷的水渍。
“你怎么了?”近来益发痴缠黏人。
“今儿个观礼回来,凰帝神情憔悴,周身的药味,只怕那些传言说的不错,此人不久于人世。”说时停了动作,直直望入李啬眼里。
李啬冷笑了一声,道:“他是你什么人,是生是死,与你何干?”清秋不自在笑了一声,面色却松乏了下来。起身催促了一声,说我在外头等你,便往外面走。
直至湿发与皮肉相贴处传来阵阵寒意,李啬方始醒转,身体半晌僵着。手掌有些无意识地贴着胸口——是呢,那个人是他什么人?他是生是死,头发是黑是白,与他何干?
李啬与清秋一同出现的时候,宴会的人大多都到了。下面的是百官,凰帝高坐在主位,左边的位置空了,右边坐的是新立的储君凰昱,十五岁的少年,身量未足,气势却以让人不人不敢小觑。
李啬正要随司仪的太监走向下方的位置,不想旁边一只手将他紧紧拉住,李啬暗皱了下眉,手中微微使力。二人的手掩盖在衣袖下一阵绞扯较劲,就在这时,一束眼光直直地打了过来,刀子一般剜了二人一眼。
李啬松了手劲,在清秋旁边落座。司仪的太监擦汗道:“陛下,这个……”清秋笑道:“孤的皇后路上受了点风寒,不能出席,孤代梓童谢陛下的盛情招待。至于这位李啬……”清秋顿了一下,道:“他与孤情若兄弟,在归月向来是平起平坐的,担得起这个位置。”
凰昱突兀开口道:“这天下知情用情的人又不是只有归月陛下一人,我父皇便曾与一人情深笃意,而今纵然与那人分道扬镳,每当席宴之间,仍心心念念,为那人留下一席之地。情同此理,我们自然能理解陛下的一腔情谊的。”说话之间,目光如炬,咄咄逼人地望着李啬。却见他敛首低眉,竟是闻若未闻,心下越发恚怒。还想出言讥讽,便听他的父皇低斥了一句休要胡闹,招手让人开宴。
李啬下意识里往那边望了过去,那人面上挂了抹疏淡的笑容,但目光沉沉,竟无半分喜怒。他还未咀嚼过那滋味来,手中一紧,清秋捏了一记,定睛一箸子虾酥已挟到面前。李啬不愿拂他面子,只得张嘴咬住,神情不由有些尴尬。
凰帝忽然说:“久闻归月国主酒量甚好,今日良辰美景难得,愿与你无醉不归。先干为敬。”说着遥遥提起了酒杯。他身边的大太监神情有些着急,却不敢开口阻止,转眼间两帝已遥遥对饮了三杯,口里极尽客气寒暄,眼神对空中相撞,却是冰冷如霜。
那班大臣都是有眼色的,见凰帝开了个头,一个个车轮战一般轮着向清秋敬酒。已为客彼为主,优劣高低立见。亏得李啬在一旁觅得空隙便给他挟几箸食物,还不至于那么伤腹,但清秋仍是在极快的时间内醉倒了,歪歪斜斜地靠在李啬一边肩膀。
李啬喝的不多,但给席间的酒气醺得也有几分头晕,辞宴出来,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前面二个小太监挑着灯笼带着,他扶着嘴巴里嘟嘟嚷嚷的清秋正往金河殿而去。后面有人尖着嗓门叫了一声,李啬愕然回头,看到太监海京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人,竟是凰帝。
海京道:“归月陛下今儿个喝了不少,我们陛下已命人熬了醒酒汤,呆会儿就送过去。”李啬点头道:“如此多谢。”
海京道:“李公子也喝了一些,不知道是住哪个偏殿,我让下人也送一份过去。”李啬不料对方如此热心,道:“那便有劳了,一同送往金河殿即可。”
海京神色闻言一变。声音已低了几分,道:“原来公子与归月陛下是住在一起了么?”这个问题已属于房帏私密之事,这么直喇喇问出来未免太过失礼,李啬一时没有语言,眼光冷了几分。海京自知失言,神情讪讪地告了声罪,猛一回头只见自己主子以转了个身,游魂一般径自走了。
凰艳二条腿像踩在棉絮里,一边轻一边重的,脑中只回旋着一句话,原来是住在一起了。原来是住在一起了。后头的海京跑过来扶住他,凰艳猛一抬头,骤然间天旋地转,软在海京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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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啬将清秋带回寝殿,便将人丢给侍从。
清秋醉倒了是不太扰人的。只是侍从给他擦拭了身体,又喂了醒酒的东西后,他的酒醒了几分,反倒开始挟缠不清起来。
他将李啬摁入床榻,五指并梳,挑散了他的发髻。一个倾身将身体贴合在他身上,已经□火热。李啬意绪懒懒,又觉得他撑腾了大半宿,想推开他让二人都好好休息一下。未料到手指刚碰触到他,清秋的口里呜咽,身体簌簌发抖,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李啬不是一个用心的情人,但向来知情识意的,对吃酒耍疯的人更是毫无办法。见他如此,心肠便软了,顺着他的意任其为所欲为。
这一次,清秋来得比以往任何时间的疯狂,横冲入他身体的时候,野兽占有的眼神,像要将他拆骨入腹,融入骨血。
那种欲望,让李啬觉得窒息畏惧。
半夜的时候,侧殿一声尖嚷。
李啬推了推身边的清秋,他已睡了过去没有反应。才披衣起身,下人便急急禀告说皇后娘娘睡魔魇了。李啬一边挥手让人请太医,一边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守在殿外。但是还未坐稳,一人扑入他的怀里。
礼教大防与尊卑上下在接触到女人颤抖的后背便被放在一旁。李啬挥手将下人摒退了下去。迟疑了一下,才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胛。他知道皇后封碧棠这二年来一直过得很压抑,以至于常发噩梦,每当这个时候碧棠似乎便会抛却一切衿持,没缘由地依赖着他。
李啬在以前也觉得奇怪,但当时总是追究不出缘由,事后都是不了了之。这一次碧棠的恐惧强烈过以往,一边哽咽一边拽着李啬的袖口,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殿下,你不要离开好不好?你一在,他就不会再为难我了……”
李啬心下一动。他这二年来记忆衰退惊人,对于日日接触的人或事还罢了,其它事物但凡搁置上三天以上,转眼便没有踪影。每每强要思索某事便头疼难忍。一些前事,有时听身边的人说上一二句,却似是而非的,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过个二日又随之抛开。虽为此恐惧抑郁,但事已如此,也就抱着得过且过,难得糊涂的心态,尽量让自己心无介蒂地信任身边的人。可敏感如他,怎能不发觉身边的人有时刻意的遮掩?
他用一种诱哄的语气开口:“他一直不原谅你,我在也没有办法啊。碧棠,当年你对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碧棠惊到一般,猛摇头,情绪更加激动。“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我不是故意袖手旁观的,是,我懦弱护短,不敢开口,但我真的不知道会是那样啊……”
她挣扎时袖口掉下一物,眼熟的梅花小楷。李啬眼一眯,虽然没有确切的记忆,但直觉那是自己的东西,不动声色便把东西纳入自己怀里。外头人影晃动,随之清秋大步走了进来,身后正跟着几名太医。
李啬退到外头的时候,正赶上前来询问的海京,大太监面上圆滑有礼,眼底却一片冰冷。经过李啬身边时顿了一下,突地开口:
“李公子可还记得洒家?”
李啬愣了一下,依稀在酒席上见过这个面庞,回想了半晌道:“公公是凰帝陛下身边的总管长随,鄙人自然是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