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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威难测,就算是服伺左右,海京对凰帝一些做法还是无法理解。就好比,明明知道他对玉楼师徒二人恨不能食肉寝骨,却好端端地命人看守着。
二人关押的地方只隔了一面木栅。阿笙甫一看到玉楼,面上的表情像刚从一场浩汤噩梦中醒来,怯怯地唤了一声:师傅。玉楼好似认了许久才认出了眼前是谁。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了这名与他相依偎了近十年的徒弟一眼,说:“阿笙,星回节那晚你就认出他了,为什么你会这么狠心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你要故意这么做,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手里呢?”
阿笙鼻冀翕张,想为自己辩驳些什么,蓦然间发现自己已失了资格,而他那以往就算是气恼了也是温温柔柔的师傅,已转过了身,留给了他一方背影。
隐约明了,缘分至此已到尽头。
玉楼脑子里只存最后一个愿望,想看看李啬,想确认他还活着。看守的狱卒给他缠得烦了,张口没好气地呼喝:人早死了!就是这一句话,为狱卒招来了杀身之祸。那几日凰艳正为阿汉的伤势急烧红了眼,死这个字眼正戳中他的死|茓,闻言暴怒将人拉至校场,寸厚的板子,从上午打到下午,直抽得血肉压成泥桨,骨头也酥了。那种狠戾,似乎也惊动了神灵,当晚阿汉终于短暂地醒了一会,渡过了第一个生死大关。
再无人敢乱嚼舌根。而玉楼似乎也绝望了,与阿笙二人约好了一般一同不吃不喝。二人绝食至第三天,看守的人终于感觉不对,不敢再拖,把情况报到了上头。海京小心翼翼地询问凰艳的意思。凰艳那时略略顿了一顿,阴晦狠戾的面上尽是无法掩饰的杀机,最终却是让人拿了人参水吊着,就算硬灌也要把东西灌下去。他此番处事的方式实在大出海京的意料之外,凰艳问他:“你道他醒来,会怎么处理此事?”海京一语惊醒。
对李啬身边的那几个人,凰艳一直是监视打压并用,毫不留情面,自以为拿捏住了他的七寸。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渐渐醒悟到,自己似乎用错了方法。
因为深爱,所以输了立场。一直不敢告诉那人,只要你愿意回来,愿意爱我,我的一切、万里江山与十丈软红,一直都是你的。可是怕他的不屑,怕他再一次的漫不经心,因为窥测不到他的心意,一直不敢那么做。
于是,李啬他一直不知道,一直以为他仅拥有的只有身边的那几个人了。耗费了多少心思只求着那几人的平安。而他摸准了他的心意,不停地拿这几人做文章,逼迫他回来,逼迫他,承认自己的存在。殊不知,十年离别的时间,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李啬对他越发戒慎,心病越来越重。
曲曲折折绕了一大圈,蓦然间才后悔,他这是何必?自己堂堂天子,难道还抢不过二个落魄的庶民不成?喜欢却不敢明目张胆去追求,反而迁怒妒恨于旁人,暗地里枉做了小人。自庆和元年的阴差阳错,李啬一人在外背灯和月就着花阴,自己何尝不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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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汉挨至半夜,看守的二个小厮正偎在外间打盹,四处静悄悄的。他蹑手蹑脚过去,给他们后颈窝各砍了一记,摸到了屋外。
星月正好。阿汉堪堪钻入一垛花坛阴影,迎面来二个侍卫提着食盒,边走边议论:“嘿嘿,这二个小白脸儿倒真是硬气,硬撑了这么多天不吃不喝,竟是活活要将自己饿死。”
“是呢,都快不成|人形了!听说是一对师徒,上头也真是奇怪,说他们不是要犯吧,又这么吊着,一日这么一碗极品人参水,都赶得上普通人有鱼有肉好几天了……”
二人消失在转角好一会,阿汉才缓缓自阴影里钻出来。他朝地牢的方向望了一眼,终究是走了。
内八角门里头,凰艳注视了良久,海京走过来禀报道:“主子,已经安排让人跟过去了。”凰艳叹道:“他真的什么都忘了,若按以前的情分,他岂会袖手旁观?”海京偷偷察言观色了一下,凰艳面色沉沉,辨不出是喜是怒。
“奴才觉得这是好事。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来日方长。”
“你说的对。”凰艳微笑了一下,整个人振奋了不少。
事情出乎阿汉意料之外的顺利,他摸到外墙出其不意又放倒了二个巡卫,居然就给他逃了出来。
他一口气狂奔,天亮时第一个出了城。田陌之间草色青青,鸟儿唧唧,扑翅觅食。阿汉望着眼前延伸至视线之外长长的官道,这才回过味儿来。一摸身上,除了那身颇体面的窄袖织团纹锦袍外,翻遍了衣袋也搜不出半个铜板。回小桃村就是搭剩马车也得四五日的路程,没有盘缠,没有马车,阿汉不由得一阵皱眉。
他重回到城内将那衣衫死当了,得了一点钱全换成了干粮窝头。来到官道逢出城的马车便拦一拦问可否给搭个顺风车。他一身狼狈,但气质疏朗,倒是有一个老伯好心地搭载了他一段路,只是再下去便不顺路了。往下走的路比较荒僻,来往的马车正常是一整天不见一辆,阿汉停下吃了点东西,正考虑自己步行回去时,后边有人遥遥唤住了他。
官道上,一辆青幄辎车向阿汉驶来,堪堪停在阿汉旁边。车夫勒着绳索,却是问路的。巧的是方向正是朝阿汉的目的地而去。阿汉不由得大叹真是天助我也。
车夫极豪爽,听完阿汉的叙述回头对后面车厢的什么人请示了一下,招手让他坐到前驾。阿汉出于礼仪朝后打了个揖,说道:“多谢主人。”
后厢垂着重重青幄帐幔,一名清秀小僮掀开了车舆小窗帘子一角,笑嘻嘻道:“我家小姐说了,小哥不用客气。”
阿汉一听里头是位小姐,便调转了眼光。未曾想到那小僮又揭了帘子,递过来一件袍子。道:
“小哥若不嫌弃,就换上吧。亏得我们小姐是明理人,不然你这个样子,只怕会给当登徒子打出去哦!”
阿汉当了外袍,现在身上就仅着一件中衣,好不落魄潦倒。本来嘛,便是盖世英雄也有个老却似等闲时,此等枝末小节附之一笑便罢了,只是现下车厢里有个姑娘家阿汉便觉得有些窘,称了谢,接过了衣服。
那衣服是藏青色的裾袍,远看着朴实无华,过手了才知道那料子竟是极上等的。阿汉披上了身,诧异地发现这袍子居然合身无比,仿似量身定做的一般。那小僮忽又挑开了帘子,笑嘻嘻道:“我家小姐说了,小哥穿上这身衣服,真是潇洒大方!”阿汉万万没有料到这幄幔里头的闺阁女子竟然如此出口轻狂,愣了一晌才道:“小姐真是幽默有趣。”
他相貌平庸,自有记忆来除了自己妻子外没有给哪个人赞美过外貌。自是不会把小僮的话当真。话题便当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揭过了,没想到里头仿似卯上了,又出声重申道:“这袍子,再没有人比公子穿着更合适,我们小姐可都是字字发自肺腑!”
阿汉生生给噎了一口。里头的人似乎也在警告小僮适可而止。他侧耳极力听去,却听不出半点声响,心中怪异感觉一晃而过。
车马一路得哒驶去,阿汉自闹了个红脸,便没再主动往后面搭过话。倒是那个笑眯眯的小僮聒嘈无比,一会子送块汗帕一会子递块饼子什么的,话里尽挑些刁钻的磨着阿汉。后面阿汉干脆闭目假寐,僮子倒是消停了,帘子里却有一道眼光,若有若无,长久地落在阿汉后脑勺上。
那一夜马车选林子旁边一个宽敞的地方歇了。后厢里头的小僮下车转悠了几次,却未见里面那位小姐下车,也未听她发出一声半句。只是这是人家的私隐,阿汉觉得奇怪也是自脑迹一晃而这的怪异罢了。
月上中天,车厢里发出呜咽的萧声。
那曲子如泣如诉。阿汉毕竟大病初愈,又赶了一天路,听着听着便朦胧睡去。梦里头,男人垂首坐在他前方不远,衣裾铺洒在身后,一首凤求凰,如怨如慕。随后,是他放大的脸,他的味道他的气息笼罩了他整个天地,他的唇,在他微凉的额心,印下一抹暖热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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