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绿亮亮的庄稼。水月让妈妈陪着去看地方,走在田野的土路上,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些丝丝缕缕的白云。水月感到有一种轻松和解脱。
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又掉进陈旧的生活。像一棵小白菜被摁进盐水里,腌得她又苦又涩。有时候她这么想,父母、家庭和村子,被岁月的针线缝连在一起,缝成一件旧衣裳穿在水月身上,又破又臭,她做梦都想脱下来。
不久前,她曾经异想天开,悄悄进城去找姨夫,想让姨夫给她找份工作,不再吃农村粮,进城吃商品粮,当城里人。水月一直认为这世道不公平,好好的人,中间划一道界线,分成了吃农村粮和商品粮两种,农村人下贱,吃商品粮的城里人高贵。
粮食本来是农村人种的,上缴给国家,运到城里分配给城里人吃。农村人只能在家里吃剩下的口粮,却不能进城去吃自己缴上去的粮食。怎么想,都觉得生为农村人委屈和冤枉。 单单是吃粮还罢了,严重的是以吃什么粮划成了两类人,又给你配合安上了户民分为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有城镇户口的人才能在城里就业当工人和国家干部,农村户口的人永远只能在地里种庄稼。这就使出生农村的人,成了这个国家的下等人。你一出生,就比城里人低一头,而且永无出头之日,子子孙孙当农民。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要打洞。
上边口口声声讲农村是第一线,最光荣最重要,但谁也不想到第一线来工作。只有犯了错误犯了罪,才送到农村劳动改造。干部们把下乡劳动说成是住牛棚,城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劳动,被说成了受迫害要平反。那么农村人祖祖辈辈生长在农村,无论你是否有能力,让农村户口的铁钉钉死在庄稼地里晒太阳,这是受了谁的迫害平反不平反?
其实不仅是水月,广大农村青年谁心里都有怨气和委屈,他们让农村户口降低了做人的权利,打入了社会另册。这真是发明创造,古今中外开天辟地,准也没有这么干过,用吃粮把人划成了两等。我想后世人来回望历史,会觉得这种荒唐令人吃惊。
也许后世人回望我们和我们回望历史一样,会发现处处是荒唐,数不尽闹剧,令人吃惊。这也许是规律,人永远生活在荒唐之中,永远走不出荒唐的围困。随着社会发展,岁月湮没了和消解了旧的荒唐,又冲刷出新的荒唐。只有少数壮举进入永恒,被后人当成精神财富和心灵化石,永远纪念。
水月悄悄进城,找到姨夫时,姨夫已不再是副县长。经过文化大革命,姨夫已离开权力中心,被安排在政协当副主席。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姨夫人太老实,人虽在位上,没有办事能力,或者说没有办这种事的胆量。姨夫作难地对她说:
“水月,这事儿姨夫应该给你办,只是目前一时还办不了。”
“没啥,没啥。”水月自尊心很强,赶紧说,“我主要是来城里玩玩,办不了就算了。”
“水月,你可别多心,姨夫心里待你可亲。我给你买几件衣裳。”
“我不要。”
“那我给你些钱花,我比你爹手头活。”
“我不要。”
“再不要我就不高兴了。办不了事,也不接姨夫的钱,你走了,看姨夫心里难受。”
姨夫说得很实在,硬把五十块钱塞给她,她只好接在手里。五十块钱在那时候还是个很大的数目。没能参加工作,接了五十块钱,水月也很感动,觉得姨夫待她很亲,并不是不管她。但是,回来的路上,她还是流了泪,梦想还是破灭了,她改变不了自己吃农村粮的命运,这才铁了心种庄稼。
从曲阳村到月亮河,也就十几里路,她们很炔就进了村,摸进了郭家院。走进院子,水月就看到这院落很大,房屋虽然很旧,比却也很宽展。院里果然有一棵树,是槐树,像撑一把巨伞在那里。水月的情绪让这棵大树调动起来,她马上想到,结婚后她可以天天在这棵树下坐着做家务,常常和丈夫说话,指给他看树下的太阳花和月亮花。
水月是个积极的人,马上把理想中未来生活的画卷展开,铺在郭家大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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